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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9:盛宴開封(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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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9:盛宴開封(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39.8 元
定價
:NT$ 239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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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單可得紅利積點:6 點
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相關商品

商品簡介

1.郭麒麟、宋軼主演電視劇《贅婿》同名原著小說,連載期間獲二十萬次推薦,超千萬次點擊。
2.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憤怒的香蕉歷時十餘年心血之作,工筆勾勒出一幅波瀾壯闊、盪氣迴腸的歷史長卷。
3.相府賑災,豪族圍剿,雪落無聲,廝殺無情。呂梁山中,群狼紛至,各懷鬼胎,明爭暗鬥。

武朝末年,歲月崢嶸,天下紛亂,局勢動盪,百年屈辱,終於望見結束的第一縷曙光。英雄與梟雄博弈,忠臣與奸臣較量。鐵騎南下,百萬鐵騎叩雁門,江山淪陷,生靈塗炭,處處是先行者的哭泣、呐喊與椎心之痛、泣血之恨……
在這之前,江寧城中,暗流湧動,一個商賈家毫不起眼的小小贅婿,正很沒責任感地過著他那“只想吃東西、看表演”的悠閒人生……

每一年,那風從春天吹起,至夏,至秋,至冬,周而復始,從不停歇。它吹走了時光,吹老了年輪,吹著少年走向成熟,吹著成人走向衰老,然後吹著老人留下智慧的種子,把希望傳給下一代的孩童——人們便是如此在大地上生活、繁衍、傳承。

作者簡介

憤怒的香蕉

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擅寫柴米油鹽,溫馨細膩;也擅寫朝堂歷史,縱橫捭闔。他歷時十餘年創作的長篇小說《贅婿》,受到廣大讀者推崇。

名人/編輯推薦

《贅婿》在語言的錘煉上也到達了相當高度,不但是燒出了白話的“原味”,也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于纏綿之中內蘊偉力,且極具畫面感與清晰度,堪稱網文典範。——讀者 潛龍入淵

《贅婿》是我最喜歡的歷史類小說,不是說他的歷史知識多麼高深,而是其中對於儒家的看法,戰爭的描寫都是上佳。一些群像式的手法帶來的是如同電影般的畫面感。——讀者 潑猴

《贅婿》的集大成和超越性既是小說類型意義上的,也是思想框架意義上的,兩者統合在了作者自創的“身—家—國—天下”的結構中。稱之為目前歷史類網文的巔峰之作,應是當之無愧。——讀者 吉雲飛

目次

第 一 章 北捷南災天下靡靡 李頻升官甯毅發財
第 二 章 求道本末何以為戰 物議洶洶故舊相疑
第 三 章 好人惡報針尖麥芒 雷霆手段撬動缺口
第 四 章 猛反撲豪強齊施壓 明真相師師賑災忙
第 五 章 雪落無聲血雨腥風 天下為難無人認錯
第 六 章 理學初生盛世將盡 驚見猛虎革故鼎新
第 七 章 混沌殺場孰是好人 人世醜陋夫唱婦隨
第 八 章 人心紛亂浴血菩提 衝冠一怒只為紅顏
第 九 章 小試牛刀即遭慘敗 損兵折將寨主殞命
第 十 章 人間慘劇呂梁常事 先發制人聯合逼宮
第十一章 戰地情天只如初見 反客為主各個擊破
第十二章 仇人重逢開口何言 宗師之會呂梁巔峰

書摘/試閱

第一章
北捷南災天下靡靡 李頻升官甯毅發財
天空之中雲團金黃,七月的汴梁城逐漸從夏日的熱浪裡脫離,第一片梧桐葉子落下時,秋天來了。
鱗次櫛比的房舍以禦街為中軸,朝著四面八方延展,居民、商客來來往往,走過互相穿插的大街小巷,商戶們的吆喝聲中往往夾雜著騾馬的嘶鳴,“轆轆”的車輪聲驚散了在街口玩耍的孩子們的笑聲。簷下築巢的燕子飛過街邊的樹木,飛過附近住戶的院子,大小船兒從城內的河流上劃過,岸邊是行人走的道路和附近人家的院牆。
下午,梧桐樹的枝葉在院子裡投下金黃的剪影,在風裡微微搖晃著。窗戶打開的書房裡,寧毅正在桌邊寫寫畫畫,遠遠地傳來家中護院們訓練的動靜。
如今,即便富庶如汴梁,附近也不太平。城外陸陸續續過來的饑民開始增多,開封府增加了各條道路上的關卡,同時加強了進城時的盤查,但至少此時這座院子裡還是顯得安靜祥和。只是過得片刻,牆角處有鬼鬼祟祟的腳步聲響起,寧毅皺了皺眉。不久,他旁邊的門口,有兩顆腦袋陡然冒了出來,雖然擺出了要嚇他一跳的架勢,但只有一張臉是兇神惡煞的。
“哈!”陡然躍出的元錦兒雙手成雞爪狀舉在頭頂,擠眉瞪眼,面目扭曲。
寧毅握著毛筆的手舉在空中,呆呆地看著她,過了片刻,語氣平緩地說道:“啊……好可怕啊……”
元錦兒便失了興致,撇了撇嘴。
跟隨她過來的另一人男裝打扮,頭上戴了頂書生帽,面上笑容明媚,卻是聶雲竹。
她的笑容已經與年關那段時間的大不相同。
剛剛探出頭來時,她的臉上也做了個類似鬼臉的表情,隨後倒是她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
“立恒今天沒出去呢。”
“上午剛從相府回來,下午事情不多,所以我在練字。你們剛到?”
“方才在外面見了檀兒,才過來。檀兒見我穿著男裝,要我待會兒陪她出門呢。她要去作坊裡看新袍子的樣子。”
“噢,你們最近的關係比跟我的好。”寧毅笑了笑。
那邊元錦兒卻是輕輕一哼:“我不去。我去找小嬋。”
大概是因為往日裡的一些成見,元錦兒與蘇檀兒的關係算不得好,反倒是與小嬋一直保持著很好的交情。
年關過去已經半年,這半年以來,許許多多東西都有所變化,其中,聶雲竹的變化、一家人關係的變化大概是最令寧毅感到輕鬆的。
從去年開始,寧毅在協調身邊人之間的關係時變得束手束腳起來。他在外面固然是霸道至極的人,對蘇檀兒、聶雲竹等人也下定了決心不放開,但決心是一回事,如何處理又是另一回事。他心中懷著內疚,不管怎麼極力掩飾,在日常生活中都難免有所流露,到得年關時,一切終於爆發開來。聶雲竹的心病與離開,說起來是出於她自己的心理障礙,其實與寧毅下意識的內疚不無聯繫。
甯毅在木原與蘇檀兒取得了共識。聶雲竹領著元錦兒回了一趟老家,一路上或許也仔仔細細地想過了他們彼此的關係,方才放下心理障礙回來了。這一過程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卻也複雜,總之,其中蘊含的並非是一時的聰明,而是生活給予的智慧。
聶雲竹原本就聰慧,十歲前是官家小姐,受到的也是良好的教育,只是後來命途坎坷,贖身之後一直過著幽居的生活,心理上多少有些壓抑和自閉。在與寧毅相戀之後,她將一顆心系在他身上,也是因為對他過於關注,加上性格敏感,才會在感到失落之後逐漸變得抑鬱。
這些事情,一般的女子或許很難看開,於她而言,自我開解的過程當然也不輕鬆。但在離開寧毅之後的那段旅程裡,心靈剔透的她總算看清楚了自己與寧毅之間的癥結,也就不再因此自怨自艾。待到再回汴梁,面對甯毅時,她給予他的,已經是與相識之初相似卻又有些不同的清澈純淨的笑容了。
“我回來了,夫君。”
那一天,當寧毅再度踏足那座小院的二樓時,迎接他的是女子跪坐在床上的盈盈一禮。她的笑容之中有思念,有溫暖,有歉意,也有些許俏皮,倒是令得寧毅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當然,一個人十年來養成的生活習慣不會因為一時的領悟就徹底改變。聶雲竹仍舊是那個聶雲竹,喜歡清靜、獨居、看書、撫琴,但不再排斥小範圍的人際交往。她去拜訪了蘇檀兒,隨後蘇檀兒也過來拜訪了她。
事實上,兩個人之前就是互相欣賞的。哪怕聶雲竹算第三者甚至第四者,在那場雷雨中救下寧曦之後,蘇檀兒對她就有接納的意思了。只是來到京城後的一系列事情讓寧毅不知該如何調節她們倆之間的關係,她們倆也就沒有來往。待到五月聶雲竹回到京城,兩個人的接觸反倒變得自然起來。
如果說之前的聶雲竹是知性溫婉中帶著水一般的柔弱,那麼此時的聶雲竹就是知性溫婉中透著水一般的清澈。她本是官家小姐,假如沒有後來的變故,按照原來的人生軌跡順利地長大,或許有一小部分特質便是這樣。
雖然自詡是厲害的男人,但是在蘇檀兒與聶雲竹的相處上,寧毅什麼作用都沒有起到。有時候想想,自己曾經反倒是她倆的心結,這讓他頓覺鬱悶。
如今,蘇檀兒與聶雲竹偶有碰面。蘇檀兒知道聶雲竹的性格,不會約她去見識什麼大場面,只是聊聊八卦,或是說說竹記的生意,帶她去蘇家的衣服作坊裡看看,偶爾還讓聶雲竹畫朵花做衣服上的點綴,聶雲竹則會給蘇檀兒講講如今流行的詩文、汴梁的才子故事等。她本身就有不錯的詩文造詣——其實比寧毅還厲害,又有青樓的經歷,隨口說起詩文或者故事,都能講得頭頭是道,有時候加些黑幕進去,更是讓蘇檀兒聽得津津有味。在這方面,蘇檀兒對她不無欽佩。
兩個人的相處看起來非常自然,其實都是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在這個時代或許該名為“家庭”的小小圈子。
六月中旬的一天,蘇檀兒去找聶雲竹時,順口說了一句:“找個時間,聶姑娘嫁到甯家來吧……嗯,我沒有開玩笑。”聶雲竹在微微臉紅之後點了頭。之後,蘇檀兒又跑去跟元錦兒說了一樣的話,倒是令得元錦兒滿臉通紅,支支吾吾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心中或多或少有所準備,只是想不到會是蘇檀兒來跟她說這件事。
總之,在這個家裡,聶雲竹、元錦兒兩個人過門的事情就此確定下來。只是六月裡寧毅事務繁忙,加上翻了皇曆沒有看到合適的日子,這件事情暫時只得延後——她們其實也在等寧毅主動表態。
寧毅知道這件事後主要苦惱於過門後要不要讓聶雲竹與元錦兒住過來。一來“相見好,同住難”,他作為現代人的看法是,大家全擠在一塊兒了,或許反而沒有現在這麼和諧。二來京城這個“寧家”眼下發展很快,去年買下的這棟有四座院子的宅子該換了,至少該擴大一圈,那之後再迎兩個人過門,他覺得是比較理想的。
蘇檀兒、聶雲竹、元錦兒其實也明白,她們仨和寧毅、小嬋聚在一張桌子邊吃飯的情景遲早是會出現的,但如果眼下就發生又顯得有些奇怪。
也是因此,聶雲竹偶爾過來走走,蘇檀兒偶爾去那邊拜訪,寧毅兩頭跑跑,成了眼下看起來最為理想的相處模式。
至於京城寧家眼下的發展狀況,則是一個更大的命題……

寧府側院,穿著一身書生服的聶雲竹上了馬車之後,笑著回過身來,伸出雙手,拉蘇檀兒上車。聶雲竹穿著男裝,蘇檀兒則照例是一身婦人裝扮。兩個人都是二十歲出頭,聶雲竹看起來知性而單純,蘇檀兒身上則流露著安靜沉穩的氣質。兩個人在一起,看起來倒像是厲害的主母嫁給了一個書生氣的入贅夫婿。二人上車之後,寧毅走到車邊,與她們說話。
“就在城內的作坊走走,城外的就不要去了,最近雖然管得嚴,但外面不太平。”
“嗯。”蘇檀兒回過身來,靠向寧毅抓在馬車窗沿上的那只手,將下巴擱在手背上,“要不要帶點兒什麼回來?呃,立恒待會兒還去相府嗎?”
“不知道,看北面有沒有消息。”
聶雲竹也靠在車窗邊:“嗯,若是那郭將軍打贏了,立恒早些告訴我們一聲。”
最近這段時間,寧毅參與了武朝境內救災的籌劃事宜,但最令大家緊張的,還是北面蕭幹南下,與郭藥師對峙的事。蘇檀兒與聶雲竹等人雖然沒有親身參與戰鬥,但事關武朝國運,對此還是很上心的。寧毅笑著點了點頭。
馬車駛離院門之後,後方隱隱傳來小嬋與元錦兒逗弄甯曦的笑聲。梧桐葉在院子裡落下一地金黃,寧毅想到一些事情,笑了笑,往隔壁的院子去了。

同樣的時刻,汴梁城東門,有一行主僕四人正在接受入城檢查。即將踏入京城的四人當中,為首的是個年紀二三十歲,下巴留著鬍子,氣質沉穩的年輕男子,身邊跟了一個更年輕的僕人。其餘兩個人一位看起來是三十多歲的師爺,另外一位身材高大,帶著兵器,像是負責安全的綠林人士。城門的守衛看了看那張寫有“李頻”的文牒,放他們過去了,隨後對旁邊的守衛低聲說:“是個縣令,看來是升官了。”
此時進入汴梁城的,正是李頻李德新。他從景翰九年年初開始任南和縣令,如今還不到三年,就由於政績出色而被召喚進京,將要被破格提拔了。不過,他回頭看了看汴梁城門外的情景,又看了看城門處的兵丁,歎了口氣,面上不見太多喜色。
自從南、北的災情開始肆虐,開封府負責的京畿一地就加強了管制,此時出現在汴梁城門外的流民並不多。不過,讀書、當官到他這個程度的人,早已學會自蛛絲馬跡中尋找端倪的本領,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南和縣富庶,李頻這兩年經營得也很不錯。因此災情擴散之時,他管轄的地方還沒有出現嚴重的情況,加之提前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因此並不緊張。但是,被召上京升職,一路之上所見的情況還是讓他越來越憂慮。
在城門處的小廣場邊稍稍休息,李頻的隨從穀雨問道:“老爺,我們現在去哪兒?”
李頻皺眉看著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群,伸手指了指不遠處一輛正在出城的大車:“去那兒吧。”
穀雨探頭望去,那輛馬車正從城門出去,車壁上蓋著厚布,但依然能看出頗為整潔,其中一面車壁上寫著“竹記”二字。穀雨便笑了起來:“知道了,老爺是要去拜訪甯公子,小人這就去問。”
四人之中,只有隨從穀雨是自江寧起就跟著李頻的,對於李頻在江寧的許多事情,包括與寧毅的交情等,都頗為清楚,甚至知道自家老爺能補實缺或多或少托賴于對方。
李頻為官之後,兩個人天南地北,來往便少了,但穀雨偶爾會聽李頻說起寧毅。他跟李頻念過些書,知道在自家老爺心中,兩個人是“君子之交”的情分。不過,有關那位甯公子的另一些消息,自家老爺是最近幾個月才從某個渠道聽到。
那是有關京城竹記的傳聞。南和富庶,旅人也不少,竹記“一樓一詩”的消息在這幾個月裡傳到了南和。最近兩個月,竹記兜售貨物的大車還去了縣城裡,製造了一些話題,李頻才從竹記的人那裡打聽到寧毅的詳細消息。
這次上京,按照穀雨的想法,自家老爺有兩個地方是一定要去的:一是右相府,二是生意在京城已經做得很大的甯公子家。看李頻點頭,他當即去詢問了油壁車——在此時的大城市中相當於公交車的馬車——的路線。隨後他騎上唯一一匹馱著貨物的馬,李頻等三人上了油壁車,往竹記的雨燕樓過去。
油壁車在名叫三官坊的站停下了,李頻等人下來時,穀雨也下了馬,望著不遠處那棟樓,微微張開嘴。
“哇,好熱鬧啊——老爺,甯公子做生意真是有一套!”
李頻“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穀雨的聲音中頗多欣喜與驚歎之情,他卻沒有注意到,自家老爺望著那邊的目光裡沒有欣喜,而是些微訝異之中包含著複雜的憂慮……
“走吧。”過得片刻,李頻說道,“我們先去問問……他的住處。”
下午,明媚的陽光照著汴梁城,前方,名為雨燕樓的竹記分店的裝潢並沒有太多改變,但是展現出來的熱鬧景象與半年之前開業時相比,有著天壤之別……

自頭兩家分店在京城開業,到這一年七月中旬,竹記在汴梁及附近的實體店鋪已經開到了五家。對許多在京城做生意的商家來說,這是一個難以企及的擴張速度,但寧毅自覺這半年的擴張還算平穩,談不上快。
不過,寧毅真正想要擴充的,不是竹記的實體店鋪,而是不斷發往各州縣的一撥撥推銷員。以二月裡帶著五個弟子到木原縣為起點,到後來寧毅去往江寧,再到從江寧返回京城,推銷員的規模在不停地擴大。
在最初一個多月裡,這批推銷員並沒有取得顯著的業績,頂多是在周圍探清了路。在江甯的那段時間裡,寧毅吸收了十余名與蘇家有關係的年輕人,對他們進行訓練,其後帶領他們上京。對蘇檀兒來說,自家這個夫君到底在幹些什麼事,她看得並不是非常清楚,不過他回京之後,蘇家和竹記的生意迅速地擴大起來是顯而易見的。
位於汴梁城外的研發大院裡,寧毅指導製造的一些小商品已經成熟,香水、香皂、蚊香、花露水等物一樣接一樣地在竹記的貨櫃上出現,而最初成績只是平平的推銷員們在短短十餘天裡忽然有了大量斬獲。原因在於寧毅開始總結大批量的貨物需求、朝廷的政策風向之類的信息,供手下人使用。
這年月的武朝,雖然說起來經濟相當發達,但整體還是信息封閉的農業社會。只有一些大城市、大家族的豪紳佔有大量的信息資源,在他們之下,中小地方的地主對信息的敏感度明顯呈梯次下降。譬如某一家地主的地裡收了糧食,只能囤在家裡,就算想賣,也找不到靠譜兒的買家。再譬如另一家地主種了棉花,長期供某個商戶收購,價格基本沒有變化,某一天這個商戶破產或是死了,這家地主就不知道該把棉花賣給誰了。也有時候,在小地方做買賣的兩家講價錢,一方不清楚外面的市價,或者喊得太高,或者喊得太低,最後發現自己賺大發了或是虧慘了的情況都有出現。
後世所謂“市場經濟的調節作用”,是建立在有大量買賣意向可供對比的基礎上,如今市場調節或許有,作用卻並不明顯。整個社會巨大的貧富差距也源於此。不過,官本位的思想在某種意義上變相縮小了這種貧富差距。比如一個小地方的地主攢一輩子,或許積蓄不少,但享受到的東西和心理上的優越感,往往還不如培養出一個秀才來得多。
甯毅最初對這批推銷員的訓練著重於如何讓自己看起來談吐高雅,此時則加了更豐富的內容:京城一地最近缺少什麼貨物,這些貨物的價格是多少,是哪家人在收;你若是要賣什麼東西,到哪裡去賣賺得最多;東西該怎麼運,沿途的關卡怎麼收稅;如何打通關節,哪些官員清廉,哪些官員貪財……
這些信息,寧毅是有針對性地發下去的。推銷員在推銷貨物時也不用說太多,稍微透露一兩點關鍵信息,就能打動一些鄉下地主的心——他們不至於立刻就對推銷員全盤相信,但聽了這類信息,就會順手買下一兩瓶包裝精美的香水,或者在蘇家布行做兩套衣衫。
五月裡,第一單中介生意終於做成——一個推銷員為一個商家與相隔不遠的地主牽了線,由此定下一筆生意。他第一次做這種事,沒有收取傭金或相應的報酬。不過兩家買了他不少貨物,寧毅也因此給了他一筆獎賞。
在汴梁、江寧之類的大城市裡,做類似中介生意的人其實也有,多半是朋友多的閒散之人,幫忙牽線拿抽成,但並不專業,而寧毅從一開始就打算建立一個專業的推銷體系。
幾個月的時間裡,還有一些東西在與這個推銷體系一同膨脹發展。它們相輔相成,如蛛網一般縱橫延伸。
其一,二月裡在四平崗附近嶄露頭角的榆木炮,寧毅已經獻給秦嗣源了。雖然榆木炮目前安全性堪慮,製作、操作、發射都需要培訓和積累經驗,性價比不算高,但已經算得上一樣不錯的武器,至少在戰場上可以起到“奇兵”的作用。秦嗣源將這一火器轉給軍方造作局繼續研究,寧毅也因此保留了私下改良榆木炮的正當性。
其二,外派團隊不斷壯大的同時,京城內竹記的生意也以驚人的速度不斷擴張。對寧毅來說,竹記之所以能平穩發展,其中不乏右相府秦嗣源、堯祖年、紀坤等人幫襯的影響。在這個關係決定大部分發展前景的社會,這些人的幫忙,加上煤爐、香水等古怪物品以及包裝精美的果汁、鵪鶉蛋罐頭等物的推出,再加上寧毅的包裝手段、詩詞、才子名頭的烘托,這樣竹記如果生意還不好,名氣還不夠大,那寧毅也不用再做事了。
其三,在竹記擴張的日子裡,獨龍崗附近關押的一部分梁山餘匪已經完成了“訓練”。經過篩選,通過的人作為竹記的員工併入了體系裡。這些人不乏武藝與狠勁,然而與去年被俘時相比,此時已完全變了一副樣子,大多安靜、謙和、守禮,極講制度與規矩,有些人的身上甚至泛著苦行僧一般的氣息。
寧毅雖然決定用他們,但也做了防範:日常休息時,仍舊讓他們待在一起互相監督,或是鍛煉,或是安排人給他們講課,也會組織他們出去幫助別人,做做好事。
這些人,寧毅往汴梁城內外的五家竹記裡安排了一部分,往城外的大院裡安排了一部分,也往外派的人中安排了一部分。馬車裝著竹記的貨物到處跑時,隨車成員通常有一名推銷員、一名蘇氏布行的夥計、一名說書人、一名給窮人販賣零碎物件的夥計,再配上兩名保鏢。這樣的組合後來成了標配。
推銷員主要負責拜訪富戶,這期間,蘇氏布行的夥計會跟著,以便在賣衣服時丈量對方的身形。說書人在村子裡講故事,吸引貧戶、小孩,賣雜貨的夥計便出售一點兒廉價的小食品或是各家各戶需要的廉價布匹、針線等物,若是有人需要,花露水、蚊香等物也有出售。窮人家買不起很貴的東西,若是買香水、香皂,多半是為了成親辦喜事。
其四,南北災情逐漸變得嚴重的時候,寧毅便一邊推動竹記的發展,一邊參與密偵司的賑災策劃,雖然忙,但兩邊都沒誤事。
就大局而言,若非甯毅有發明榆木炮的功勞,有在賑災籌劃中有條不紊地進行人員調配的能力,秦嗣源等人也不會就這樣將自己的影響力借給寧毅;而在寧毅這邊,至少在蘇檀兒看來,自己的夫君就像是奔走在一條不斷繃緊的鋼索上。作為生意人,在蘇檀兒的眼中,竹記的擴張過程堪稱令人賞心悅目的藝術,但另一方面,這種直接撐到極限的迅速擴張又讓她感到憂慮。
竹記的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店鋪在寧毅還未回到汴梁時其實就已經在規劃之中了。隨著第三家裝修的開始、城外大院裡研發成果的推出,幾間專門的小作坊也迅速成形。同時,寧毅總結各種信息,指揮外地的手下做事,放出第二批推銷員,並進行第三批、第四批推銷員的培訓。在這期間,大院裡的其他項目正在進行,相府的賑災事宜也在有條不紊地展開。
幾個月的時間裡,寧毅看起來像是一台沒有極限的信息歸納處理機器,蘇檀兒都不明白自家夫君為什麼看起來還是遊刃有餘的樣子。
遍地開花的生意最先吸收的是龐大的資金。就在甯毅投入的錢快要見底的時候,回收的資金數額卻在不斷地變大,然後收入又被迅速地投入擴大的生意裡,幾個月內,這個生意體系變成了瘋狂擴大的旋渦。
由於根基不算穩,原本的人力儲備開始見底,這種情況下,新人的加入往往會導致體系的動搖加劇。如果是蘇檀兒,多半會停下來看看再說,但看起來,至少這個月裡,寧毅倒是顯得越發輕鬆了,甚至像是在享受這種走鋼索的快感,根本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與竹記迅速發展相關的這些事情,李頻知道的不多。他知道的就是隨著竹記大車流出的一些傳言,包括流傳於綠林間的一些消息:寧毅與梁山的衝突,殺梁山人的堅決,“心魔”的名頭,等等。這天下午,他便在竹記掌櫃的引導下見到了寧毅。走進甯家院子時,見到的情景讓他更加憂慮了。
當然,與甯毅敘舊時,李頻還是收起了心頭的這些想法,笑著跟甯毅談起了為官兩年多的見聞,又問及蘇家與梁山的衝突。甯毅對李頻還是很欣賞的,這次見面也算愉快。不久,李頻說的一個人名引起了寧毅的注意。
“去南和為縣令時,曾與宗汝霖宗大人有過一面之緣,後來書信往來,令我獲益匪淺……老大人的學識、心胸都令我輩望塵莫及,可惜,老大人去年年底退仕回鄉了……也是得罪了人啊,那時,大人怕是有些心灰意冷了……”
“宗汝霖……宗澤宗大人?”
“嗯,立恒也聽過他的名字?”
“聽人提起過,具體的倒是不清楚。”
“不清楚也好。”李頻搖了搖頭,“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或許是覺得這事與寧毅關係不大,李頻也就沒有再說。一同吃過晚飯,甯毅送李頻出去。走到屋簷下,李頻才歎了口氣:“立恒,你知道嗎?百姓不好過啊。”
他為官近三載,此時的一聲歎息頗為沉重。寧毅聽了,倒也沒多想,點了點頭。不久,兩個人約好明日在相府見面,李頻就領著僕人與師爺離開了。

回到竹記的客房裡,跟隨在李頻身邊名為陳判的師爺留了下來,與李頻閒聊了一陣。陳判好奇兩個人是怎麼成為朋友的,李頻便說起了在江甯與寧毅相識的事情,片刻之後歎了口氣。
“當時我對立恒的學識、見地都頗為佩服。雖然他有些劍走偏鋒,但我輩讀書之人總能守中持正……可三載未見,他所行之路與我所料已經相差甚遠……唉,許是我想岔了,可今日所見……”
他說到這裡,有些為難,不再說下去。
那陳師爺道:“依在下今日所見,這竹記也好,寧府也好,看起來確實有幾分豪族氣象……他畢竟背後有相府幫襯,還蓄養了那許多家奴……”
“商賈終是小道,他入贅商賈之家,我原本以為他是不會去沾這些的,想不到他還是走上了這條路……對付梁山,這等江湖紛爭,他是為家人報仇,沒什麼可說的。可後來鬧到那個份兒上,他與那些黑道的牽扯怕是越來越深了。陳兄說的是對的啊,行商賈之道,追逐虛利,攀高官,結黑道,蓄私奴,這些都是豪族所為。立恒以其能力,做到這些,我是不奇怪的,可傳聞中,竹記還在暗中收糧……最近這等天災人禍,他還趁機做這種事情,我真的不明白啊……”
那陳師爺想了想,忍不住開口道:“東家,這等事情……還是置身事外為好啊。”
“豈能如此?”李頻笑著搖了搖頭,“許是我看岔了,這幾日再看看。我輩君子之交,求的是光明磊落,問心無愧。他若真是誤入歧途,我定要對他規勸一二,以立恒的才學,實在不該耽誤在這等事上……陳兄,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不用多說了,此事就算得罪人,我也是要做的。”
甯毅與秦嗣源關係匪淺,自己能得實缺,寧毅是幫了忙的,若真因為此事得罪了他,自己在官場上會不會有磕磕絆絆實在難說,但作為朋友,李頻還是決定盡自己所能進行規勸。當然,他也預留了自己看錯的餘地,決定這些時日再瞧瞧。

第二天,李頻先去了吏部報備,隨後去相府拜訪秦嗣源時,心中還想著這件事。不過,不久,一個消息傳來,多少沖淡了這事帶給他的沉重心情。那是寧毅過來後不久,李頻與他見了秦嗣源,才說了幾句話,名叫堯祖年的老人大笑著進來了,手裡拿著一份情報,興奮地說道:“好消息啊!相爺、立恒,天大的好消息啊!哈哈哈哈——”
不久,整個相府,整個汴梁城,乃至整個武朝,都分享了由北面傳來的這一好消息。相對而言,其餘的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起來。
北面,郭藥師與蕭幹一戰有了結果。謀定而後動的郭藥師於腰鋪大敗蕭幹,此後一路奔襲,乘勝追過盧龍嶺,殺傷大奚國軍隊過半。這場追殺持續了數日,蕭幹在逃亡中為郭藥師部下所攔截並梟首於劍下。在這個時代的舞臺上,又一名重要的將星隕落,郭藥師終於在武朝北伐戰役中取得了一次真正的勝利。
消息傳來時,蕭幹的首級已經在獻來京城的途中,而常勝軍還在一路奔襲,擴大戰果。
天下震動!

去吏部報到,到右相府拜訪之後,李頻就在京城暫時住了下來。
理論上來說,京城這種地方,達官權貴與各種二代會集,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就算升了官,也沒人會多看他兩眼。不過,由於寧毅與右相府等人的款待,接下來一段時間,他不但沒有被冷落,反而各種社交活動不斷,過得十分充實。這其中,最常找他的,是秦嗣源的侄子,秦家的十六少,秦紹俞。
說起這位秦紹俞,他與寧毅的來往,當初只是秦嗣源的隨意安排。秦嗣源起複之後,親族都來投靠,因推拒不得,便軟硬兼施打發了一些,留下幾個相對聰明上進的年輕人在身邊,秦紹俞便是其中之一。只不過,在京城這種地方,年輕人想要嶄露頭角或是跟上秦嗣源的教導,可不是靠一點點聰明就可以搞定的。由於相府勢力大,不久,秦紹俞就迷失了自我,甚至與高沐恩等京城紅人混在了一起。
秦嗣源知道這事之後,提點了他一下。好在秦紹俞對這位伯父相當畏懼,而且懂得自省。隨後,秦嗣源安排他招待寧毅。秦紹俞知道伯父對甯毅的青睞之後,虛心觀察,不久便被寧毅所做之事折服。寧毅定居京城之後,他便常到寧府去串門。
相府之中幕僚客卿眾多,聰明人也比比皆是,如堯祖年、紀坤、成舟海,還有秦嗣源其他一些門生。不過,這些人要麼年紀大,要麼性格中庸持正,要麼太有銳氣,只有寧毅與他年紀相仿,許多時候跟他聊得非常開心。他佩服秦嗣源,也佩服寧毅,佩服之後,便有意向寧毅學習起來。
一個男人總是會望著另一個男人的背影前進,秦紹俞便處於這樣一個階段。當然,寧毅的霸氣和運籌之能他是學不會了,開始多是學學神態、說話方式這些表面的東西。在寧毅有意識地與他交談了幾次之後,他才漸漸地找到自己的定位。
他在聰明才智上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京城那些厲害的人的,但作為右相的親族,跟他們結交相對來說還是比較簡單的。在與寧毅等人來往的過程裡,他仍舊混跡於汴梁的社交圈,這次卻不再與高沐恩等人相交,而是刻意去接觸文人名士的圈子,跟一些有名氣、有才華的書生套套近乎,虛心請教,真誠來往,主要是去親近一些甯毅、秦嗣源覺得有本領的年輕人,尤其是秦嗣源的門生故舊。
他是右相府的人,就算才學不夠,表現得親切的時候,也不可能真有人來打他的臉。如此一來,與這些人結交多了,他待人接物時便也有了幾分為人稱道的名士氣息了。
秦嗣源的子侄之中,也有其他待在京城努力學習的,不過最近半年,秦嗣源對他越發滿意,還誇獎了一下他的上進。最近兩個月,右相府一系中極有人脈的覺明和尚偶爾也會跟他說上幾句話,提點一番。在與這些人來往之後,他對典籍、詩文的理解,比以前進步得更快了。
出於這些原因,秦紹俞對甯毅越發信服。李頻上京之後,甯毅對秦紹俞說過:“這人是極有才學的,而且做事也不差。”秦紹俞便主動擔下了招待李頻的任務,為對方安排了一系列踏青遊覽、文人聚會、青樓宴飲等活動,頗為熱情。
李頻在這方面其實比寧毅更為擅長,也不排斥這些社交。相府公子的引領對他而言算是一塊敲門磚,不久,在文會上作的幾篇詩賦便令得這位當初的江甯才子在汴梁的文人圈子裡再度揚名。為官的經歷已經令他更加成熟、沉穩。如果說當初的他對在這類詩會、文會上揚名還有著年輕人常有的虛榮,那麼此時的他更多地只是體會其中的繁華,雖然也會因為被人賞識而感到喜悅,但決不會為了名聲而長久地沉湎其中。
最近一段時間的汴梁,由於郭藥師大敗蕭幹的捷報,各處都呈現出沸騰一般的狂喜。上至公卿大臣的私下慶祝,中至文人墨客的大型聚會、青樓活動的熱烈舉辦,下至一些商家——包括竹記在內——的打折促銷、對新老客戶的回饋,將城市的氛圍炒得猶如過年。
如果說童貫收復燕京乃至此後的一次次勝利,還有一部分人知道其中的內情,對這種“連戰皆捷”憂心忡忡,那麼這一次的勝利就是令所有人都打消了對“盛世”的懷疑。
遼國奚王蕭幹,遼國真正的中樞大將之一,就連女真人起事,摧枯拉朽般橫掃北地的時候,也很難壓住這人的光芒。這個身為遼國丞相、奚六部大王,最後掌握了遼國兵馬,抵禦住女真人進攻的人,雖然大部分武朝人口頭上說遼國已經不堪一擊,然而當郭藥師真的陣斬此人,武朝舉國歡慶是無法掩飾的事實。
李頻也沉浸在這種喜悅當中,與秦紹俞一同認識了一些京城中頗有名氣的女子,也結交了幾個有名也有才學的年輕人,這其中包括頗有名聲的太學生陳東。不過秦紹俞並不喜歡這傢伙,因為對方曾經登門指責寧毅不思進取,枉為讀書之人。
京城乃首善之地,全天下的重要信息都會在這裡彙聚。感受著這些氣息的同時,李頻也考慮著其他種種國家大事,包括各地的詳細災情,發放賑災物資、平抑糧價的措施,包括接觸基層兩年多以來對於富國強兵的一些心得,甚至包括讓朝廷對郭藥師多做警惕的一些建議。
當然,出仕之後,每日感受到的就是有著做不完的事情,他考慮著這些時,並未覺得問題已經刻不容緩。
私下裡,他寫了幾份呈文和摺子,準備有機會就往上面遞一遞,或者在秦嗣源面前說一說,同時也在考慮這次將他召喚進京的具體是誰——當然,肯定是右相一系——以及將會把他安排到什麼職位上去,用意為何。
這些事情秦紹俞不知道,寧毅沒有說。李頻不清楚寧毅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在他看來,寧毅不知道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因為就算甯毅能在秦嗣源面前說上話,作為一朝宰相,也不可能將對官員的安排告訴一個幫自己辦事的商人。
對寧毅,他的看法沒有陳東那般偏激,但他多少有些歎息,有些可惜。
最近這段時間,他與寧毅接觸過幾次。甯毅對他依然很親切,在生活中也關照了他很多,有時候還跟他聊起他當縣令時的事情,聊起底層民眾的狀況。寧毅並非一個不接地氣的人,但在李頻眼中,對方瞭解這些顯然也是為了做生意。他並不明白寧毅的想法。相識之初,寧毅推銷松花蛋的方式讓他拍案叫絕,他也曾參與幫忙,但這些畢竟是小事,大丈夫豈能專心於這些事情?
在秦紹俞許多崇拜寧毅的話語中,他又加深了這一印象——
寧毅經商厲害,如今甚至管理著相府的所有生意。他有各種厲害的手段,讓綠林間的敵人聞風喪膽,做生意的手段也是層出不窮,各種新鮮的奢侈品很快便橫掃市場。
竹記的擴張他是知道的。這次住在竹記後方的上房裡,他也目睹了這一切——
包裝精美、價格昂貴的香水、香皂,賣價恐怕是造價的幾十倍。一小罐鵪鶉蛋用精美的瓷瓶裝著,可以賣十幾兩銀子,還說什麼加入了珍貴的藥材,有延年益壽的功效。要價驚人的紙扇、書簽等物盡顯奢靡。那些出門的竹記大車向周圍州縣的富商推銷各種古怪而貴重的東西。還有甯毅妻子經營的蘇家衣物、布料,據說是經過了精心設計,看起來確實比別家的衣服漂亮和精神一點點,但是上面加了個說是象徵“蘇寧”的好看商標,要價就高得嚇死人,不過,據說有一小部分富商開始以穿著這樣的衣物為榮。
這些事情,加上幾次見到甯毅出門時前呼後擁,再看到竹記對職員的要求、管束,每天會念的什麼員工規章手冊,李頻覺得這根本就是高門大戶跋扈、貪婪、蓄養私奴和排外的開始,雖然手段厲害,但終究不是君子之道。
離京之前,他覺得自己得找個好時機對立恒做出規勸,如此方不負朋友之義。
秋日明媚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庭院裡飄滿了黃葉。小燭坊中的聚會上,有人過來向他敬酒時,他心中想的,仍舊是這件事,隨後笑著舉杯應酬起來。

這個下午的同一時刻,寧毅領著七八名護衛乘車進入右相府的後院。一進入這裡,其餘的護衛便散了,只有祝彪跟著他進了內院。快到平時議事的院落時,寧毅與從側面過來的堯祖年打了個招呼:“年公,今日如何?事情有眉目了?”
堯祖年摸著鬍子笑了起來:“今晨的消息,峰山之戰有結果了,郭藥師大敗夔離不,如今還在擴大戰果,但已經將蕭幹殘部掃完了。”
“太好了。”寧毅也笑了起來,“此戰能勝,說明之前不是僥倖。今夜加餐,我請客。”
自七月中下旬戰事開始,到得前幾天,終於傳來郭藥師與蕭幹殘部夔離不對峙的信息。這是蕭幹所轄的奚國軍隊的最後一支。郭藥師已佔優勢,但對方仍舊不容小覷。此時塵埃落定,寧毅等人都是由衷地高興,雖然最近這段時間他們需要忙碌操心的事情遠不止此。
這邊寧毅還在笑,覺明和尚也過來了:“加餐是好事,只怕加餐過後,接下來整日不得閒哪。”
“早已預料到了,有事做畢竟比所有的事情都在做卻都在等結果強啊。”寧毅雙手合十,笑著與覺明和尚打了招呼。
不多時,眾人進入書房。與會人員包括堯祖年、紀坤、覺明和尚、甯毅以及駐於右相府的三名幕僚。七人加上秦嗣源掌控著右相府的全域。寧毅是因為表現出強大的運籌能力和對多線操作的掌控力,才被邀請來參與這種議題多樣、內容複雜的會議。以往成舟海也算一個。右相府之中也有其他人才,有的人在某方面的能力或許比甯毅更強,但作為負責專項的人才,不適合參與這種會議。
一個國家,千千萬萬人,許許多多事,真正在做事情的,自然不止右相府。如今李綱府、蔡京府、童貫府等地方,恐怕正有同樣的局面上演,操心著各種事情。雖然郭藥師的勝利震驚天下,但最近這段時間,右相府包括寧毅在做的,遠不止關注這件事並為此慶祝。為了應對天下局勢、解決內憂外患,許多比寧毅目前經營的生意龐大百倍千倍的事情正被推動著一刻不停地前進。
因此,從皇城回來不久的秦嗣源只是稍稍表達了喜悅,便說起正事來。
“這場峰山大勝讓接下來的很多事情都有了眉目,包括我們之前就在運作的……聖上如今的精神也好,之後應該會敲定很多事。今天在殿上,譚稹的動作很快。他說郭藥師本為遼東饑民,如今能有此勝,足見草莽之中亦有忠義之人、英勇之人。為防金人將來反目,他建議招募河東、河北幾地的漢人組建義軍,如今的匪人如田虎之輩,若是忠義,也可招安。童樞密亦支持此事,應該很快會通過。”
秦嗣源說完,寧毅倒是微微皺了皺眉頭。
那邊堯祖年道:“童樞密要推的事情顯然便在其中。”
覺明和尚坐在一旁,微笑著道:“童貫想要全身致仕,譚稹必然會上,這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倒是立恒,你之前一直認為金人會南下,譚稹這個提議若是實現,我朝算是又多了一重保障,你為何還是這麼嚴肅呢?”
他這樣一問,寧毅才笑了笑,搖搖頭:“雁門關以北原本是遼國的地方,郭藥師降了,給他糧餉招募饑民打仗是沒問題,但雁門關以南原本就是我們自己的地方,照葫蘆畫瓢總覺得有些不對啊……不過我不知兵,也許是件好事吧。”
秦嗣源卻點了點頭:“其實立恒說得有道理,特別是招安田虎等人,給了他們名分,反倒是養虎為患,董龐兒便是前車之鑒,哼。”
秦嗣源的這聲冷哼其來有自。董龐兒是一名早幾年反遼的起義軍首領,被遼人打敗了,投降武朝——童貫招降了他,當成是自己抗遼的功績。此人如今在河東路任承宣使,成了當地一害。但這樣的人暫時是沒法動的,那是童貫的面子。近幾年,特別是最近這段時間,童貫身負“收復燕雲”的大功,再加上郭藥師勝績不斷,他便高呼“江山代有才人出”,想要致仕,留個好名聲。秦嗣源對董龐兒這等傢伙不爽已久,無奈自己上臺時對方已經歸附了,動不了他。
當然,秦嗣源以自身的涵養,此時也只是哼一聲罷了:“李相那邊主外,我們負責的主要是國內。如立恒說的,北面……有準備總比沒有好。如今聖上已經下令鞏固邊防,山西那邊也在招募應、蔚等地的降人。至於我們目前主要做的兩件事,大家都有數,其中一件已經可以動手,另一件還要等蔡太師與童樞密等人的態度……”秦嗣源點了點桌子,“北面,之前說過,與平州知州張覺的接觸可以開始轉明。幽燕一地,金人違約,始終不肯歸還,聖上也有些生氣,說要給他們點兒厲害看看。如今郭節度大敗蕭幹,相信也能震懾金人。張覺早想率平州歸順我朝,如今是時候了。這是北面的一件事。至於另一件,更加棘手。”
秦嗣源頓了頓:“南北兩邊,災是救了,但問題剛剛開始。如今糧價漲這麼快,肯定有各地的豪紳大族參與其中的關係。賑災糧一進災區腹地,十不存九,如此一來,運去多少糧食都沒用,何況還要保障北伐。今年……近六千萬貫錢被運送至北方,這些豪門大戶多有出錢。現在,他們想要通過這次災情拿回一點兒。我也不知與蔡太師、童樞密他們交涉會有什麼結果,能不能得他們首肯……”
秦嗣源將目光掃過眾人:“但如果不能,我們就要考慮硬來了。”
右相府的這場會議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許多事情之前就有過討論,今天只是重新提一下,唯一的新話題便是右相府將在三天后大宴賓朋,以慶祝北方大捷。
與秦嗣源、堯祖年、覺明等人又聊了一陣,自院落中出來時,寧毅臉上沒有太多喜悅。為郭藥師的這場大捷高興之後,新的問題又壓了下來,南北局勢這根繩已經繃得越來越緊了。
北伐開始之後,秦嗣源這邊負責的多是國內事務,但密偵司先前在北方的開拓仍舊起著巨大的作用,策反平州知州張覺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原為遼國將領,在女真人打來之後,由於遼國的一敗塗地而降金,但張覺的幕僚之中有一名密偵司成員,發現張覺有投降武朝的心思之後便一直在推動此事。平州在十六州中地位重要,張覺麾下也有數萬人馬,如果能成,便是一樁大功。
只是在這之前,北方戰局糜爛,金人越來越強勢,雖說皇帝周喆為金人出爾反爾不歸還十六州生氣,說過要強硬一點兒,但秦嗣源又哪裡敢輕易啟釁?郭藥師不斷取得勝績後,他這才有了些底氣。
如果說先前在民間所見讓甯毅覺得武朝在應對金、遼的問題上一派天真、錯漏百出,那麼到了目前這個位置上,他的心中已經明白,指責武朝對於某些可能發生的災難性後果毫無防備是不公平的。這幾年來,武朝一方面推動北伐;另一方面也在積極擴大防禦,包括大規模地增加邊防力量,知道自己不能打,就儘量吸收原本是遼國一方的降人,給予優待,組建兵團,保障後勤……
童貫也好,蔡京也好,李綱也好,包括最近有可能接替童貫位置的譚稹這些人,大部分朝堂高官都不是傻子,皇帝更不是傻子。哪怕金人南侵的可能性極低,他們也明白加強邊防的必要性。尤其是童貫這些人,北伐戰局的糜爛讓他們一直都在積極地推動和配合這些事情。
金人的兵力本身就不多,在侵佔了遼國的土地之後,他們就算真的腦子壞了選擇南下,以雁門關以北的郭藥師等人為始,一直到雁門關以南由太原直到黃河岸邊,上千里的縱深,幾十萬的兵力,哪怕其中有不少豆腐渣工程,也足夠將金人的兵力拖垮。
右相府中,有金人南侵這種預感的人不在少數。成舟海、王山月等人都是“金國威脅論”的忠實擁護者,但到得現在,即便是寧毅,也不可能整天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因為大家都是做了事情的。哪怕有的人為了面子或政績,有些事情做得差勁了點兒,右相府能做的,也就是盡力糾正——這個無關對錯,而是身在局中只能如此。
但寧毅心中還是有些擔憂。
武朝和宋朝的軌跡有類似之處,但在前世,他對歷史關注得不多,這與他上一世極度務實的性格有關。
在他而言,所謂歷史,與故事有共通之處,只是由於歷史真的發生過,於他人的說服力便強一些,但歸根結底,歷史也好,故事也罷,真正有用的,是它蘊含的啟示,是它所帶來的那個總結前人的經驗教訓又反照自身的過程。眼下他反而很難看清整個局面的發展——宋朝有靖康恥,武朝會不會有真的很難說。
當然,放在眼下,招降張覺是增加自身實力的一著好棋,他無須多想。至於被相府眾人看得極為困難的災區糧價問題,寧毅肯定沒有輕視的意思。但是在一個多月前就開始做準備的情況下,對於這件事的很多細節,寧毅並不打算去關心太多。
因為無論他們如何極力挽救,這一次依然會……有很多人……被活活餓死……

景翰十一年夏,水旱天災降臨武朝,京兆府、河東、河北、荊湖各路超過二十餘州縣不同程度地受災。由於朝廷賑災得力,因災情直接死亡的人遠比往年要少,但也由於倖存者太多,在受災區域以及與受災區域相鄰的州縣,糧價飛漲的隱患開始醞釀。
這樣的現象集中在幾塊區域內,北面以京兆府路、河東路——也就是後世陝西、山西等地——最為嚴重,南面這樣的問題則出現在荊湖一帶。荊湖地區原本是產糧之地,但因為水旱災害同時降臨,反倒引起了更大的恐慌,不過暫時來說,餓死人的情況不如北面嚴重。
此時右相府還在儘量調集糧食,以保證基本的賑災口糧能夠按規定發放,但是市面上糧價的增長只會讓越來越多人加入災民的行列。如今為了保證北伐,武朝能拿出來的儲糧本就有限,加上層層貪墨,想要維持到明年青黃相接的時候基本不現實。
理論上來說,遇上這樣的事情,朝廷能做的,是嚴格規範糧價,打殺一批官員,再打殺一批商人,但這一次災情波及的範圍太廣,參與哄抬糧價的人也實在太多。
大儒左端佑坐鎮的左家有涉足其中;以蔡京為首的蔡家勢力有參與其中;荊南一帶的韓家,那是皇家姻親,太后的親屬;河南府的齊家,世代書香門第,家主齊硯更是當朝大儒,跟京城許多官員都有香火之情,與李綱、耿南仲交好,與西軍種師道也是相交莫逆。
這還只是甯毅隨意調查就能看到的一些勢力。事實上,盤根錯節的關係,利益的驅動,令得許多事情並不是有決心就能解決的。哪怕李綱點頭、齊硯點頭,甚至蔡京點頭,以上家族同時打壓糧價,低價糧一到市場上,還是會像進了沙地的水一樣瞬間乾涸。因為參與囤糧的不只這些大戶,還包括每一個被恐慌籠罩的普通百姓。
在生產力並不發達的此時,基本上每一次人禍天災都是一次新貴族發家和土地兼併的過程。寧毅眼下確實有些對策,右相府自然也有決心,但最底層的一部分人還是會死,稍有家業田產的,也免不了有一部分賣田賣地賣兒賣女。區別只在於,如果措施得當,這樣的人會少一點兒。
對寧毅來說,雖然可以接受世道黑暗,也能接受死人,但作為一個從後世而來的人,他無法接受親眼看著一個兩個女人、孩子被活生生餓死。因此,說他是偽善也好,說他是眼不見為淨也罷,遇上這類事情,他寧願坐在京城,把一切都當成數字去處理。

馬車從相府側門出來時,名為文淵街的道路上行人不多。時間是下午,街邊的樹葉融在金黃的光芒裡,兩個孩子“啪嗒啪嗒”地從街邊跑過去。
從窗口收回目光之後,寧毅拿著炭筆,在手上的一本書冊上寫著什麼。馬車前行,車輪偶爾碾過落葉,發出“沙沙”的響聲,道路上偶有行人經過。車行片刻,他聽得說話聲往這邊過來:“你們懂什麼啊?!什麼花魁!我告訴你們,小燭坊那邊最無聊啦,礬樓也沒有意思,我……啊?哼!幹嗎幹嗎?擋著小爺的路了知不知道?幹嗎幹嗎?小爺走這邊你就走這邊,找碴兒是不是?竹記了不起啊?”
在囂張的話語聲中,馬車停了下來。跟著寧毅出門的馬車一共三輛,他坐在中間這輛上,一聽這聲音,便知道來人是誰了。車停下來之後,他坐在那兒寫完了最後幾個字,方才起身掀開車簾。果不其然,道路前方雙手叉腰擋住去路的正是“花花太歲”高沐恩。跟著他的,仍是一幫京城紈絝。這些人家中當官的不少,甯毅一個商人,理論上來說是惹不起他們的。他臉上堆起笑容,拱手迎上去。
“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高衙內、諸位公子,真巧,又見面了,是我這邊的人不懂事。還不快把馬車靠邊?”甯毅朝著前方趕車的人叱喝了一句,又笑道,“諸位貴人這是去哪裡玩啊?”
寧毅笑容和煦,但看起來並非好欺負的樣子。眼見出現的是他,高沐恩的眼神變了變,但他隨即將胸口挺得更高:“關你什麼事?!不該管的事情你少管!你幹嗎?走這麼近!有種你過來打我啊!別以為你幹掉了陸謙我就怕你!”
“高衙內,早說過是誤會,先不說在下對陸虞候的事情一無所知,就算在下真對陸虞候的行蹤了如指掌,以陸虞候的武藝,在下又哪裡是對手?你瞧,這都快一年了……當初的小小誤會,衙內若心中仍舊有氣,在下今晚就在竹記擺幾十桌酒,親自跟衙內賠罪,好不好?”
甯毅這樣一說,高沐恩身後的隨從紛紛起哄。
但是高沐恩挺著胸口,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哼!假好心!免了!告訴你,我高沐恩跟你勢不兩立,以後管好你手下的人!哼!擋路!”
說完,高沐恩領著身邊的人自寧毅身側大步走過,有一兩個人還沖著寧毅說道:“等著!”“你小心點兒!”
甯毅依然笑著拱手點頭。
事實上,雙方的這場恩怨已經延續了一年。到今年上半年,寧毅擴展竹記時,糾紛演變得更加激烈。高衙內先是找流氓打手來砸場子,遇上密偵司插手後,又自己聯合一些人辦了酒樓要跟竹記搶生意,其間也曾通過官場想給竹記一點兒顏色看看,只不過最終都被擋了回去。
開封府得罪不起右相府,也不敢開罪高沐恩,事情鬧得太多,各種牢騷便免不了傳到高俅那邊去。官員、商人、文人都往高俅那邊反應,希望他管束兒子,不要做得太過。高俅雖然是個弄臣,但這類樹敵的事情也講究個投入產出。對方有關係,又只是個商人,兒子胡鬧還搞不定對方,就說明沒有太多糾纏的必要,於是他將高沐恩罵了幾頓。高沐恩每次出手都像是打上了一團棉花,投資搶生意又虧得一塌糊塗,最後只好氣餒地作罷。
當然,行動上作罷,不代表心裡這口氣就咽得下,此後幾次遇上,高沐恩都少不得吵上幾句。只是甯毅的生意越做越大,包括高俅為了讓他罷手透露的幾件事情,都讓高沐恩覺得有些氣短。與寧毅分開後,有一名紈絝道:“高大哥既然看不慣那小子,咱們就打他一頓嘛。就算他有關係,這一頓咱們打也就打了,他只能事後告狀,對不對?不信他身邊那幫東西還敢還手。”
這紈絝說的話其實是很在理的:他們家中都有官場中人,對方關係再多,也只是個商人,假如自己這幫人一擁而上,將對方打一頓,事後頂多跟人道個歉了事。
只可惜他這話才說完,高沐恩便跳起來,一巴掌一巴掌地往他的後腦勺上打過去。
“打你妹!打你妹!打你妹!打得過我不會打啊,還用你說?知不知道周侗都沒能殺了他?!知不知道司空南跟林宗吾都被他欺負?!你個渾蛋!知不知道周侗是誰?!知不知道司空南和林宗吾是誰?!他們比林沖還厲害啊!那傢伙看起來文質彬彬,實際上是個瘋子!他要是忽然發飆,你以為我和我……我身邊這幾個三腳貓功夫的渾蛋擋得住他嗎?!”說到這裡,他飛起一腳朝那人踢去,只不過這一腳踢歪了一點點。對方踉蹌前行,他則是跨了一大步,差點兒摔倒。
“知不知道我剛才幹嗎站在你們前頭?就是幫你們擋住那條瘋狗啊!哼!”冷哼一聲,高沐恩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以後都給我學著點兒!”
他如此說著,終究有些憤憤不平。陸謙已經死了,沒有什麼人能陪他玩得那麼開心了,身邊這幾個傢伙做事情首尾一堆,不能相信。如此想著,他頓時覺得京城少了幾分樂趣,秋色也越發蕭然起來……

甯毅不可能知道對方心中在想這些事情。高沐恩離開之後,他搖頭一笑。由於目的地並不遠,接下來他也就不上車了。他從車廂中拿出方才修改的那本冊子,交給祝彪:“這份《江湖名人錄》,我又修改了一下,你拿去王家,順便看看印刷準備得怎麼樣了,晚上不用急著回來。”
他這樣說,祝彪不由得赧然一笑。獨龍崗的事情之後,扈三娘與王山月之間有了一份情意。回京一段時間後,王山月與原本就關係不睦的部分京城紈絝有過一次衝突,雙方打了起來。這次衝突中,扈三娘出手,把對方一堆家將打得落花流水。王山月在外拼殺幾年,戾氣大增,這一次也有斬獲——他在打鬥中將對方家將裡一位外號“八臂刀王”的高手撲在地上,撕開了對方半條手臂,咬下幾斤肉來。
這一戰之後,那高手就此殘廢,“八臂刀王”成了“獨臂刀”,但事情也鬧大了。秦嗣源覺得不能讓王山月的性格繼續這樣發展,而且他留在京城會被人攻訐,於是讓他補了浙江余姚的一個縣令。王山月本身的性子是偏文弱的,只是少時受的刺激太過,行事偏激了些。余姚一帶是文墨之鄉,他到那邊以後,吃人的本領用不上,也算是對他的一種鍛煉了。
王山月離開京城之前,與扈三娘正式定了親。王家的老太君原本希望兩個人直接成親,然後讓武藝高強的扈三娘陪著孫子上任,王山月則讓扈三娘先回獨龍崗,避免他人閒話。不過扈三娘自願留在了王家。其實這也是王山月沒法出口的期望——王家一門女流,就算有幾個女人性子好強,武力上終究比不得旁人,有扈三娘這個女大俠坐鎮,王山月也就能安心出門了。
至於祝彪,所喜歡的並非是扈三娘那種強悍的女子。與王家來往幾次後,他與王山月的九妹有了些感情。對這事,王家人樂見其成,甯毅也有心促成。此後他與王家合作建立造紙、印刷的作坊,推動活字印刷的研究,都是通過祝彪聯絡王家。
祝彪接了命令,騎馬離開。甯毅則去了聶雲竹與元錦兒居住的院子。李頻覺得他頗有豪紳氣象也是其來有自的,這院落當中伺候的人不少,頗有金屋藏嬌的感覺。其實這麼大的排場主要是為安全著想,他還在聶雲竹與元錦兒身邊安排了兩個身手不錯的女俠客。
寧毅一路進去都有人跟他打招呼,待到越過前方連著的兩棟小樓,進入後院時,才沒有人跟著。這院落後方是座小小的由假山、亭台、池塘組成的園林。一襲白衣的女子坐在池塘邊上,輕聲哼著不知道是什麼名的歌,手中拿著書本、毛筆,正自得其樂地書寫著什麼。
天光暖黃,一棵大大的梧桐樹將樹冠伸至池塘上方。坐在池塘邊的女子一襲白裙,烏黑的長髮垂在腰際。她脫了鞋襪放在一邊,白皙的纖足輕輕撥弄著水面,配合著口中的樂曲,整個人都像是融在了秋日的溫暖裡。片刻後,她將毛筆放到一邊,把書本擱在腿上,低頭翻過一頁。甯毅走過去坐下時,她下意識地縮了縮水中的纖足,然後笑了起來,將身體靠向寧毅。
過了片刻,她仰躺在寧毅的腿上,舉著書看。寧毅感受著這秋日的寧靜,左右看看,見周圍沒人,將一隻手伸進對方的胸口。女子也不反抗,只是伸手輕輕蓋住,繼續看書。
“其實我覺得,地方還是太小了……你說這前面要是個湖多好……”寧毅望著園林盡頭的院牆,說道。
“我已經在湖邊了……是立恒心還不靜。”
“是嗎?”寧毅抿了抿嘴,“對了,元錦兒那個活寶呢?”
“出去了。”
“哦?”
“啊……呃……”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聶雲竹臉上露出一個赧然的笑容。過了片刻,她眯著眼睛,將書蓋在臉上,輕聲道:“沒有……”
“那到底有沒有?”池塘邊,秋色裡,寧毅笑了起來。
片刻後,他抱著聶雲竹站了起來,朝一邊的小屋走去。白色的裙擺下,聶雲竹輕輕地蜷縮起足弓,同時安靜地靠著他。
從相識、相知,到聶雲竹第一次將清白的身子獻給他,再到此時,這類親密之舉兩個人已經習以為常了,畢竟這個年月裡,真正可供娛樂的事也不多……


第二章
求道本末何以為戰 物議洶洶故舊相疑
夕陽彤紅,晚霞如潮水般蔓延至天際。
秋日的暖風從窗口吹進來,聶雲竹坐在窗前的書桌旁,拿著毛筆,認真地給一篇文字收尾。她才換過衣服,此時穿的是寬鬆的鵝黃色衣裙,雖然目光認真,但微紅的臉頰仍舊透露出令人感到溫暖的氣息。事實上,她才沐浴完畢,發梢還沾著水,身上也還散發著清新的香氣。見寧毅還未從浴室裡出來,她便打算在這不長的空隙間完成這篇不久前寧毅拜託給她的文章。
不久,男人過來了,從後方攬住她的頸項。熟悉的氣息令她偏了偏頭,蹭了蹭對方的臉頰,口中卻說道:“別弄我。錢老的那篇已經寫完了,我修一下。”
“嗯。”寧毅便低頭看著她寫最後幾行字。
“不過我終究是女子,雖然想寫得豪邁一點兒,但恐怕還是會有偏差。真的可以用嗎?”
“我也在看,不過……嗯,太棒了啊!”
最近這段時間,竹記的說書業務已經隨著大車的來去漸漸發展起來,有了許多可以傳出去的東西,寧毅正在準備說書的內容,這其中便包括杭州錢希文的死。對寧毅來說,不光是錢希文,還有他最後去探望錢希文時,報過名字的錢海亭、錢惟亮、錢惟奇等人,他們的名字都得留下來。
除了錢希文這類人物的故事,寧毅還準備了“武林高手排行榜”、《武林逸聞錄》等。他來到武朝已經三載,眼下雖然已經可以以古文書寫,但文采方面始終受限於現代人的思維習慣。因此,人物故事他交給了聶雲竹。“高手榜”這類他固然可以自己排列,但《逸聞錄》之類故事性的東西還得先口述,再讓旁人潤色。在外人面前,他自然擺出一副日理萬機根本沒空的模樣。
他看過聶雲竹寫的文章,忍不住讚美了一番。這倒不純是恭維,聶雲竹雖然自謙是女子,但本身蘭心蕙質,在詩文方面的造詣是很深的,寫出的文章比市面上一些酸腐文人寫的情愛、志怪小說要強上太多了。
聶雲竹得了他的讚揚,忍不住高興:“真的啊?你別哄我。”
“當然。”寧毅仍舊看著紙上的文章,“你以前就是才女,我騙你幹嗎?我看以後付梓時也不用改了……嗯,老錢就算知道了,也不會給你打回去的。”
預備給說書人的這些文章暫時只是在內部傳閱一下,每個說書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估計將來公開說書時還會有一定的修改、潤色。不過以後文章湊得多了,就可以結集出版。聶雲竹側過身子握住寧毅的手臂:“錢公是個讓人欽佩的人呢……”
她說到這裡,沒有說下去。寧毅也只是微微一笑,將上面寫著故事的紙張收起來。過得片刻,聶雲竹道:“立恒,你最近忙的賑災的事情怎麼樣了啊?”
“差不多要開始了。哦,對了,郭藥師那邊又有勝績……”寧毅笑著跟聶雲竹說起最近發生在北面的勝仗。
聶雲竹眨了眨眼睛,更加開心了。她的心情其實是跟著寧毅走的,甯毅高興,她自然高興;寧毅擔心,她也免不了憂慮一番,但在愛國這一方面,人們大多有相似的心情。
“這樣說來,那女真人再不會瞧不起我們了吧?”
“也難說,只能慢慢來,不過總算是個好的開始。”寧毅抱著她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想起一件事,“啊,李頻的職司也定了,明天倒是可以請他吃個飯。”
“李公子……當大官了?”
“呵,嗯,大官。”寧毅笑道,“說起來,在江寧的時候,你跟錦兒也是認識他的,如今在京城,大家也算舊識,要不要見見他?”
“不要。當初雖說認識,但也只是因為他是大才子,又不是朋友,為何要見?不過,立恒你倒是要留心,這些書生啊,一生所求為功名,富易妻、貴易友的事情太多了……”
聶雲竹摟著他的肩膀,在他的懷中蜷縮起雙腿,將赤裸的雙足收在裙下。寧毅摟著她,笑了起來。她的身材高挑勻稱,因此,她即使做出這樣的姿勢,看起來也並不像孩子。遠遠看起來,這只是溫暖而又簡單的男女親昵相擁的一幕。夕陽透過簷下的樹枝,從窗口照射進來,兩個人就這樣親昵地聊了好長一段時間。
掌燈時分,元錦兒從外面回來了。寧毅與她說了一會兒話,打打鬧鬧了一陣,才從這邊離開。

這天晚上,太尉府。
高沐恩吵吵嚷嚷的聲音從高俅的書房裡傳了出來。
“爹啊,就連門房阿華老家隔壁香秀家的狗都知道,好男兒志在四方!你說,一個小小的汴梁城,怎麼夠我施展拳腳?而且,都怪那些人出去造謠,說兒子我幹什麼都是靠著爹你的權勢!我哪裡有?我靠的是爹你的教誨啊!可他們都這樣誣衊我,我心裡好委屈啊!”
燈影搖晃,坐在書桌前處理公務的高俅皺了皺眉頭,隨即拿著毛筆,繼續書寫、工作。書桌前的地上,高沐恩跪在那裡,號啕大哭著捶打地面。不久,見父親沒有反應,他便挪動膝蓋繞過小半間書房,過去把自己義父的腿抱住了。
“爹啊,你評評理嘛!我也知道,我以前有些事情做得不對!門房阿華老家隔壁香秀家的狗也說過啦,京城嘛,就這麼大一點兒地方,就這麼些人住在這裡,有時候嘛……難免會有些摩擦,發生一點點小誤會。兒子已經反省過啦!兒子是男子漢,現在就想出去做點兒事情,討回一點兒公道嘛……”
正說著,高俅伸手按在他的手上,一把將他推到地上,望了過去:“討回公道?!你想跟誰討?難不成你還想去江寧找那位小郡主?!”
“沒……沒有啊!兒子就是想出去做點兒事情,讓別人知道我的能力嘛!爹,我覺得陸謙失蹤得很詭異啊。他那麼大一個人,武功又那麼高,怎麼會就那麼失蹤了呢?而且他是我們太尉府的人,就這麼失蹤了,我們太尉府多沒面子啊。兒子就是想出去把爹你的臉面給拾回來。我覺得……這件事周侗一定知道內情,聽說他最近在北邊冀州一帶出現過,啊——”
“你想去找周侗!”話音未落,高俅已經揮起毛筆砸在他的臉上。
墨汁在他的額頭上砸出一塊黑色來,毛筆掉在地上,高沐恩連忙撿起來,替高俅放回書桌上。
“爹啊,也不是……非……非得找周侗,爹你說不找就不找……”
高俅靠在椅背上,目光嚴肅地看著這個義子。老實說,雖然並非親子,但膝下無子的他對這個義子一直是非常寵愛的。此時他在這兒鬧來鬧去,高俅心中也明白是為什麼——他才不是為了什麼太尉府的臉面,而是最近這段時間,京城對自家這個“花花太歲”來說,已經沒有多少好玩的了。至於陸謙的死,先不說他是不是想追查,就算想,以他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能力,也查不出什麼來。
“你不能去找周侗。”高俅站了起來,想了片刻,才道,“既然你想出去走走,也行。查陸謙的事情要往山東路那邊去,這樣吧,我正有一封信要送給大名府的梁中書。他是蔡太師的女婿,你知道嗎?”
高俅的手指敲打著桌子,他說:“最近一段時間,北面在鬧糧荒,米糧的價格被抬得很高,這件事情蔡太師那邊也有參與。我本就要派陳師爺過去一趟,這次由陳師爺陪你過去走走。你先去找這位梁世叔,把信給他,然後在那邊住一段時間,做成點兒事情回來,也算是把你的臉面給撿回來了。你覺得如何?”
高沐恩跪在那兒看著他,陡然撲上去,抱住高俅的雙腿,號啕大哭:“世上只有……爹爹好……”
高俅拍拍他的頭:“但是有兩點你給我記住。第一,大名府尚算富庶太平,但是往西北,現在在鬧饑荒;往南,素來不太平,你不能出去。我會讓陳師爺和這次過去的下人看住你。在大名府附近,有你梁世叔照應,你做什麼都可以,但絕不許亂跑!第二,你要查陸謙的事情,可以,但是只許派人去查,也可以讓你梁世叔替你查,不管查到什麼……”
他低下頭來,在高沐恩耳邊沉聲道:“你不想死的話,不要去找周侗,就算看見他,也要躲開。清不清楚?”
高沐恩聽著這話,拼命點頭,隨後又是一大堆肉麻的承諾保證。
高俅聽了一陣,坐下來:“滾吧。”
高沐恩便打著滾從房間裡出去了。他滾到門外,起身拉上房門,這才歡天喜地地跑走了。房間裡,高俅笑了笑,目光慢慢嚴肅起來。這個兒子要幹嗎,高俅是清楚的。在京城他沒辦法肆無忌憚,但出了京城,特別是山東一帶,向來不是什麼良善之地,一般人的命如螻蟻草芥。他去到那邊,就算玩幾個姑娘、婦人,也鬧不出什麼事情,而且有梁中書照應,想來一切都會順利。
至於他關心陸謙,那純屬說笑。這個兒子素行不良,但心倒是不大。有幾個良家婦女給他玩玩,相信便會收收心,就那樣在大名府待下去。在京城這段時間自己壓了他這麼久,也是難為他了,且由得他去散散心吧……

八月這個夜裡,為禍一方的“花花太歲”即將出京的消息並不是什麼讓人關心的大事。對在京的李頻來說,得知自己即將升官的消息只比寧毅晚了半天——就在這天下午,有宮裡的人出來通知他,著他明日上午入宮面聖。雖然他還不清楚自己的具體官位,但這次朝廷對他的升遷力度極大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他因此推掉了原本預定的應酬,這天晚上焚香、沐浴、齋戒。他坐在微風徐來的院子裡,外面的喧鬧聲遠遠地傳來,猶如另一個世界裡的動靜。透過遠處的院牆,他看到月牙兒掛在樹梢上,城市的燈火浸上夜空,將那黑色的天空溶成了透明的琥珀色……
他知道他將記得這片透明的夜色。從這個夜晚開始,他在仕途上才是真正走上大道了。從此以後,出現在他眼前的,將是真正的坦途。十年寒窗,數十年求索,他即將成為推動這天下的一部分。
他不知道其他高官名士在這一天到來時是否有他這樣的心情。在竹記後院二樓的陽臺上坐了半晚,子時將至時,他安靜地回房入睡了。
第二天,他第二次見到聖上,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君臣奏對。

景翰十一年八月初九,早朝之時,景翰帝周喆通過了幾項官員的升遷任命,這其中便包括原南和縣令李頻李德新升調河東路水陸轉運副使的決定。
在武朝,一路的轉運使,在權力最大時相當於後世的省長;而在京城,真正直接掌握全國轉運大權的通常是宰相,可見其地位之尊。
當然,轉運副使為從五品的官,在京城一地算不得很大,在此次因為升遷而得到接見的官員中,這一職位是最低的。但李頻原本是七品的縣令,任期未滿就直接升調轉運副使這種掌實權的職位,這種連升三級的提拔足見朝廷對他的重視。
也是因此,在朝廷擢升的幾名官員當中,他還是頗受矚目的。
“而今士人當中有一種風氣很不好。”早朝過後,召幾名臣子覲見時,周喆便針對這件事說了幾句,“他們想當官,可又怕為外官,特別是怕為地方官、父母官,畏於做邑宰。朕,很是心痛。
“景翰三年,全國縣令缺員一百三十五人。到景翰七年,缺員仍舊有九十多人。尤其廣南一帶,有人得了實缺,卻不願赴任,在京拖延,跑各家門路,朕都知道。
“當然,縣令一職,責任繁重,考成嚴格,一去任職,天南海北,可能幾年都見不到親人。這些事情,朕也明白。但父母官,什麼是父母官?所謂縣令,乃這個國家最基本的官員,與百姓最為親近!他們啊,說著十年寒窗,為國效力,實際上不過挑肥揀瘦,一旦被錄用,便一門心思想當京官!實話告訴你們,但凡得了縣令之職卻不去上任的,此後再難有官做!這些,朕心裡都有一筆賬。”
由於嚴肅的早朝已經過去,為了表示親近,這次召見,周喆是安排在御花園附近走一走,也是想讓氣氛輕鬆一些。但說起這些事,這位氣質沉穩的皇帝背著雙手,語氣變得嚴肅起來。跟在皇帝後方的臣子們亦步亦趨,誠惶誠恐。
周喆抬了抬手,示意他們不用這麼緊張,自己依舊緩慢前行。
“朕曾說過,但凡能當好縣令者,什麼都能幹好。自景翰三年以來,朕擢用的縣令不止一人。德新哪,你們是縣令的表率。這次擢升你為轉運副使,很多人有意見,但朕看了你在南和的表現,仍舊決定給你這個位子。你去河東,要幫好劉從明的忙,好好幹,不要令朕失望。河東的情況很棘手啊。”他口中的“劉從明”是李頻此後的上官,河東路的都轉運使。
走在最後方的李頻躬身低頭:“臣一定全力以赴,不負聖上所望。”
周喆臉上微微露出笑容,回頭擺了擺手:“不是不負朕所望,是不要負了當地百姓所望……”他伸手指了指後方的其他人:“你們也是這樣。如今這武朝天下,看似歌舞昇平,鐵打的一塊,實際上,內憂外患重重啊。”
他說著,踏上前方的一座拱橋:“於外,遼人已經去了,但你們不要以為金人就是好相與的。他們也是窮山惡水裡出來的,狼子野心,難以馴化。這次戰事未畢,他們便撕毀前盟,若非有童樞密、郭將軍以及很多人的努力,燕雲十六州,那是一寸地方都拿不回來的。
“再說國內,這一次,南北幾路受災,百萬子民都在水深火熱之中,而此時還有諸多螻蟻、蛀蟲在蠢蠢欲動,要壞這個國家的根!這些事情,你們都要給朕記在心裡。事情辦砸了,就算朕不辦你們,下面千千萬萬的子民也不會放過你們這些父母官。你們……記住這些話,這是朕對你們的期待。”
周喆說到這裡,這次召對的目的其實已經達到。隨後君臣之間又多聊了幾句,周喆還問起其中幾個臣子的家事。李頻雖然沒有再被單獨挑出來說話,但在這次召對中,已經出了很大的風頭。覲見完畢,眾人一起出去時,其中幾人還對李頻表示了親近之意,約了中午一塊兒吃飯。待到出了皇城,李頻見到有幾輛馬車在外面等著,馬車前為首一人乃竹記的掌櫃,顯然是在等他。
李頻還以為是寧毅要請他慶祝,過去打了個招呼,想讓那掌櫃先走——他與同僚的這頓飯是必須吃的。那掌櫃卻是笑著躬身:“我家東家知道李大人今日中午必然要與諸位大人小聚,敘敘私誼,因此讓小人在這裡等著,列位大人要去哪裡都可以讓小人幫忙安排。”
“呵,立恒……”
這次被擢升的官員一共八名,無論官職大小,多會放於外地。他們在京城的關係有深有淺,但無論如何,用於鞏固在京城的重要關係的一頓聚會多會放在晚上。這個中午,八人肯定是要聚餐的。聽了寧毅的安排,李頻不由得一笑,只是那笑容之中並沒有太多喜意。
這種事事都能提前一步安排好的商人行徑終究是讓他有些憂慮的。特別是聖上才說了那番話,他就見到這種與財富、權勢有關的事情,心中自然生不出好的觀感。
不過,眼見著李頻與竹記有這種關係,其他人倒是有些感興趣。對他們來說,李頻雖然官位還小,但顯然京中有人。對這類事情,大家平時多是猜猜。此時從竹記聯繫到相府,從相府聯繫到秦嗣源、李綱這一系,心中的猜想算是得到了證實,他們想著能親近一下李頻終究是件好事。這些人中有兩名與相府來往密切的官員,由於年紀大些,閱歷多些,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竹記安排的一切。
待到中午這頓飯吃完,那名掌櫃才問起李頻此後的去處,順便轉達了寧毅想要幫他慶賀的意思。
李頻剛剛升官,前幾晚自然要與一些重要人物拉關係,其中,現在作為他後臺的秦嗣源最是重要,而寧毅無非京城中的一個商人,一般情況下不可能當天晚上就有請他吃飯慶祝的資格。不過,李頻想了一想,道:“待會兒麻煩李掌櫃送我去右相府,我要回謝相爺,但是……還請李掌櫃回去轉告立恒,若是相爺今夜沒空,不知立恒今夜是否有暇,容我……備下酒水相謝。”
那李掌櫃自然點頭應了,隨後讓大車送了李頻去右相府,自己則回去向寧毅轉達了李頻的話。他來到甯府找到甯毅時,寧毅正在院子裡抱著寧曦教他“一二三四”。蘇檀兒坐在不遠處的亭台邊,一面繡花,一面看著他們父子倆。李掌櫃來時,寧毅便放開孩子,讓他搖搖晃晃地往他母親那邊走過去。
聽了李掌櫃的話,甯毅多少有些疑惑:“秦相今晚與蔡太師那邊有約,是沒有空的,你去準備一場好點兒的飯局,順便……叫上文定、文方他們,只要是有空的,都可以過去湊湊熱鬧。李頻這個人還是不錯的,他們去拉拉關係,混個臉熟也好。我再去叫上秦紹俞。嗯,應該差不多了。”
蘇檀兒抱著孩子從那邊走過來,待到李掌櫃出去了,方才輕聲問道:“你們私下裡吃頓飯就行了,文定、文方他們過去,不是反而添亂嗎?”
寧毅搖了搖頭:“我與李頻認識、來往都是光明正大的,他如今升官,既然要請,不妨當成朋友間聚會,慶祝一下,反倒自在。何況以前在豫山書院,他偶爾會去幫忙講一下課,與文定、文方他們也不是不認識。我奇怪的是……他怎麼會今天請我。”
蘇檀兒笑了起來:“可能是他心中覺得,能被秦相賞識提拔,都是因為相公你吧。”
“未必。”寧毅笑了笑,“官場歸官場,私誼歸私誼,他剛剛升官,這次的事情又不好做,正該左右逢源拉點兒關係,讓日後的路好走一點兒。這些事情,他不會不明白。”
“反正是你們男人的事情。”蘇檀兒學著他聳了聳肩,將孩子舉起來,“啦啦啦”地逗弄了幾下。
剛與甯毅成親時,她雖然性格溫和,但還是有著屬�少女的鋒芒,而此時,外露的鋒芒已經逐漸收斂,與寧毅也更加契合,與寧毅玩笑打鬧時也變得更加隨意,不再因為這種事情“不端莊”而顯得生澀。她畢竟才是二十一二歲的年紀,青春美麗,沉穩之中還是洋溢著令人欣喜的活力。
在家中,兩個人的關係以及他們在旁人眼中的地位也更加明確。甯毅沉穩可靠,蘇檀兒這個當家主母也有著足夠的威嚴與令人信服的能力。幾乎任何一件事情,底下人只要報告給他們夫妻的其中一人,便必然能獲得合適的處理辦法。雖然風格稍有不同,但兩個人都可以很好地處理對方那邊的事情。
說了幾句,蘇檀兒不再理會李頻相關的事情。到得這天晚上,寧毅便在竹記宴請了李頻,蘇文定、蘇文方連同秦紹俞等人作陪,還叫來了礬樓的幾名美麗女子,觥籌交錯間也算是賓主盡歡。如此一直到宴席將散,其他人與女子打鬧得都沒什麼形象時,寧毅去到包廂的露臺上看外面的夜景,李頻拿著酒杯走了過來。
竹記與礬樓合作了一些業務之後,雙方來往緊密,蘇文定等人與這次過來的幾名礬樓女子算是舊識,在包廂之中打鬧得開心。李頻看著不遠處街道上行人來往、商戶叫賣的熱鬧景象,隨意地與寧毅聊了幾句之後,斟酌著開了口。
“立恒,這次進京,愚兄心中有很多感慨。我明白,我如今能到這個位置,立恒你在其中是幫過不少忙的。我心中記著這事,但也因此,有幾句話,一直憋在心中,不吐不快。希望立恒不要誤會我是那種升官之後便挑人錯處的倨傲小人……”
寧毅看了他一眼:“但說無妨。”
“我想知道立恒這是在幹什麼。”李頻想了想,有些為難地開了口,“你我相識於微末,有許多事情無須拐彎抹角。立恒知道,我自幼苦讀,原就是想做出一番事業的。在江甯之時,你我相識,我對立恒之學識頗為佩服,也曾好奇立恒這等人傑為何會去入贅。對於此事,立恒始終不曾正面回答,我也只能說是人各有志。雖然立恒當時對身份不以為意,但在講學授課之中有許多積極之念,你願意說給那些學生,我心中始終相信,立恒是想要做點兒什麼的。”
他頓了頓:“對這些,我心中一直未曾懷疑。立恒學識淵博,想法或許與旁人不同,但大道是一樣的。立恒在各方面表現出的能力都很出色,包括……顧燕楨的事情。”
寧毅皺了皺眉。
李頻倒是了然地笑了笑:“包括後來皇商的事情,也包括後來在杭州從遇險到脫困,包括對付梁山匪寇,立恒做事的能力向來毋庸置疑,但是……這次我來到京城,看到這些事,看到這竹記,看到你派出去的那些大車,看到你研究的那些東西,不得不說,這生意,你做得很成功,賺到的錢財怕也已經不少,這本就是你能力的體現,可是你到底要幹什麼?”
他聲音漸沉,終於問出這個壓在心中許久的疑問。寧毅手指敲打著露臺上的欄杆,微微點了點頭。李頻停頓片刻,又壓低了聲音:“立恒是聰明人,話說到這裡,愚兄也不打算藏著掖著。這些時日,愚兄心中在想,這是豪紳大戶的發家之路,可是立恒,你要走什麼路不行?這些豪紳富商,表面上看起來錢多風光,實際上又哪裡被人看得起?他們……是無根之木,無水之萍哪。就算能幫相府理財管賬又如何?立恒如此聰明,不可能看不出來,這條路走到最後,不但到不了高處,甚至可能……”
他猶豫片刻,終於將聲音壓到最低:“甚至可能……是取死之道啊。”
遠處的喧囂與房內的喧囂都在傳來,但李頻的這句話反倒令得露臺上安靜下來。寧毅手指輕輕敲打欄杆,臉上倒是微笑起來。其實從李頻的第一句話出口,寧毅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也明白,若非真將自己視作摯友,李頻是不可能在此時說出這些話的,何況他還浪費了升官第一天這種正好與人拉關係的時間。
只是寧毅自己心中的想法,很多是沒辦法跟別人說的。寧毅點了點頭,也斟酌了許久,方才在手指停下時開口:“德新,問你一件事,你覺得這次把你安排在轉運副使的位置上,是要你幹點兒什麼?”
李頻皺了皺眉:“此時南北兩邊都在鬧饑荒,情況緊急。雖知道劉從明劉大人暗地裡也是秦相的人,但我畢竟是生面孔,管得了事也下得了手,哪怕得罪人,也要保證賑災糧道暢通,令賑災糧得以順利發放。這些事情,我是有心理準備的。”
“不盡如此。”寧毅笑了起來,片刻後搖了搖頭,“你這次去,最大的責任,不是保證賑災糧道暢通,而是保證商道暢通。這件事不久你就會明白。”
“商道?”
李頻疑惑起來,卻聽得寧毅在那邊說道:“從縣令連升三級到轉運副使,而且轉運之職又是真正重要的職司,德新,這對能力稍差的人來說無異於砒霜,就算對你,也只能算一劑大補之藥、虎狼之藥,或許能讓你少奮鬥三十年,但稍有不慎是會反噬自身的。你看起來有一定的心理準備,這最好不過。”
聽寧毅點破這件事,李頻臉上的神情才真正嚴肅起來。他陡然明白,關於這件事,乃至他升職的一切內幕,寧毅遠比他想像的要瞭解得多。如此一來,寧毅在右相府之中的位置恐怕遠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
他皺著眉頭,等待著寧毅說下去。
亮著燈火的烏篷船從不遠處街邊的小河上劃過。兩個人自竹記的樓上望下去,街道上行人來往,一輛賣麵條和炸麵團的小車自人群裡過去,旁邊大樹下的小販朝路過的孩子搖晃手中的風箏。汴梁的夜色正在搖曳的星光中變深。
寧毅的手指敲打著欄杆。
“當初右相府考慮河東路水陸轉運副使人選時,是有幾個考量的,但坦白說,河東路,糧價上漲的情況很嚴重,而且這一次不同以往,想要將賑災的事情做好,得罪的人會很多,所以人選一開始就挑不出幾個。河東路都轉運使劉從明,確實是與秦相有舊的老官。這次賑災要他配合他也會盡力,但這個盡力是有限的。”他頓了頓,“要說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很多年為官依然清廉剛直者,並不是沒有;但要說一點兒陋習都沒染上的,那就真的少之又少了。劉大人這兩者都不算。當然,你要說他是個壞官,也並非如此。若只是一般的亂局,以他經營河東路數年的底子,整頓吏治,甚至殺幾個十幾個不聽話的下官,這個魄力他都有。不過,這一次,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因為得罪的人會很多。這些是堯老先生對他的評價。
“所以到後來,右相府這邊只能退而求其次,打算派一個性子剛直,最好是不怕得罪人的去劉大人手下,只管最要緊的一項,而劉大人也願意將這項的權力下放。後來秦相選擇你的時候,我是有些意外的。但秦相給的理由也簡單——無論如何,德新你是有能力的,事情結束之後,就算得罪了人,受到責難、抨擊,至少也能免了你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打拼……當然,若是只以保住位子的心態去做事,怕是會辦不好這件差事。你是聰明人,自然能明白我在說什麼。”
“立恒倒是小瞧我了。”寧毅說到這裡,李頻笑了起來,搖了搖頭,“這等情況下連升幾級,上面自然是要我做事的。我若是兩面三刀,只想左右逢源平平安安往上爬,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立恒啊,何況我輩讀書之人,義之所至,雖千萬人吾往矣。如同今日在宮內聖上說的,這次賑災之事,不是為當官,是為百姓。得罪人也好,殺人也罷,此次北上若有半點兒為自己操心的想法,我李德新都是死有餘辜。”
他聲音不高,但神色慨然,自有一股正氣在其中。這種儒士的氣質寧毅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對他的心情自然是明白的,便點了點頭,過得片刻,歎道:“這次有很多人會死,右相府所求的,不過是少死一些罷了……”
李頻皺眉道:“那立恒說的商道是怎麼回事?”
寧毅道:“德新覺得這次賑災,真正重要的是什麼?”
李頻想了想,鄭重地答道:“所謂賑災,說起來複雜,實際上我等能做到的也不過幾點。只要能嚴肅吏治,令下頭的貪官小吏不敢在賑災糧環節上中飽私囊,糧食能發到災民手上,事情就做成了一小半。此後嚴控市價,令商戶不得高價賣糧,有惡意哄抬糧價者,查一批抓一批殺一批,賑災基本上就會有起色。當然,這樣一來,得罪的人自然不會少。”
他說完,寧毅搖了搖頭:“大部分賑災都是這樣做的,但這一次情況太麻煩了。市面上是民眾自發囤糧,而背後哄抬糧價的都是背景深厚之人,你去河東路了就會知道,參與其中的有左端佑所在的左家,而大頭是齊硯的齊家。這兩家的人很可能不會出面,只在背後當保護傘,你想要查、抓、殺,就很難。另一方面,這次受災情影響,要領賑災糧的人超過一百七十萬。”寧毅道,“全國目前真正能夠調撥往災區的賬面糧食加起來不過三十八萬石。人數上可能還有很多沒有統計到的,而糧食,呵,有很多可能還是壞賬、呆帳,我們算過,真正能拿出手的,大概也就一半,十九萬石的樣子。二者之間的差距如果繼續拉開,到那個時候,很可能是十個人靠一石糧食救命。”
寧毅幾乎是掰著手指在算了。李頻皺起眉頭。此時的糧食單位一石在後世相當於一百多斤,六十千克左右。他聽得寧毅說道:“這事暫時還沒有擺上檯面,但已經在查,要落馬一批大小官員了……”
李頻道:“十九萬石賑災糧……理論上來說,受災當地應該還有很多人有存糧的。若是熬成稀粥,只為救命,似乎……”
寧毅笑了起來:“德新說得沒錯。這些東西,我們都反復算過,老實說,一百七十萬人,那是在糧價上漲時受到影響比較嚴重的人數,輕的沒有算。這批人中間,真正遭受水患被沖走全部家當的只占很少一部分。也就是說,這些人中的一部分,可以吃存糧,可以賣房賣地,甚至賣兒賣女,這些都不失為活下來的手段,而所謂賑災,賑濟的,是最下層完全活不下去的那部分人。”
李頻沉默地聽著,聞言道:“還要減掉路上損耗、官員貪污、大戶暗中截留的那些糧食。”
“姑且減一半吧。”寧毅接著道,“十萬石,不考慮糧食發放不均勻的情況,德新,就算幾路官員全都成為不要命的酷吏,真正能到災民肚子裡吊命的糧食,大概也就十萬石。而且糧食還不能直接發放,只能熬成粥以後賑濟,因為直接發放只會被大戶截去更多。與此同時,大家還可以吃野菜、樹根,等等。總之,右相府合計了一下,把所有情況考慮在內,全國上下,被這次糧價上漲弄得餓死的人,會超過十萬;除掉這些餓死的,各地會有四十萬到五十萬人的家產田地被大戶吞併,此後變成僕傭、佃戶、乞丐。能控制在這個數字以內,就算我們賑災有力。”
數字說出來冰冰涼涼的,卻帶著沉甸甸的氣息。
安靜了片刻之後,寧毅笑了笑,笑容之中也有著冰涼的嘲諷:“別以為這是什麼很大的數字,哪怕是江寧,到了冬天,平均每天也會凍死二十個人。下雪一個月,乞丐、窮人和老人凍死六百人。這已經算是太平盛世了,這個數字還不包括正常死亡的。江寧是大城,其他州人會少一些,但是按照這個比例算下來,整個武朝,一個冬天,少說也得凍死十萬人。這次大災,說餓死十萬人,那還是在樂觀的情況下,弄得不好,三十萬到五十萬人也有可能。”
李頻想了許久,方才艱難地開口,聲音乾澀:“右相府準備怎麼做?”
“行政與商業得齊頭並進,但商業是主流。”寧毅沒有多少猶豫,顯然已經反復思考過對策,“真正會被餓死的,是那些已經沒有任何家當的人,賑災糧熬成粥以後發放,要救的就是他們的命。家中尚有財產的,他們可以自己買糧,哪怕賣田賣地,命總能保住。”
他說著,搖了搖頭:“老實說,這些地方缺的糧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多,顆粒無收的現象是有,但更多的是大家都開始囤糧導致糧價虛高。河東路以前的糧價一石不過兩貫半,現在大概三十兩一石,價格翻了約十倍,但市面上仍舊沒有多少糧食流通,大家還在等著漲。救命糧,一旦下雪,最後翻到什麼程度都有可能,真到那個時候,一部分人餓死,一部分人就要造反。”
“右相府想將糧食投到市場上?”李頻問道,但一開口,心中就知道不可能。
寧毅搖了搖頭:“才十多萬石糧食,投進去,那是水泡都冒不出一個的。按照以前兩貫多一石的價格,我家都能全買下來,現在哪怕翻了十倍,以那些大家族富可敵國的財力,一口就能吞了,一轉手又能賣得更貴。所以我考慮的,是靠其他地方的商家衝擊受災幾路的市場,而這次的生意由官府配合。”
李頻皺眉沉思。
寧毅繼續說下去:“以右相府為主導,配合南面成國公主府的勢力,我們會遊說一下大小地主、商家。只要家裡有存糧的,我們會給他們說明白受災區域的糧價,然後替他們做好計劃,將怎樣集合、運輸、轉賣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如果在當地,他們的糧食是無論如何賣不出這個價格的;但如果背井離鄉,他們要建立自己的貿易網,又難免被地頭蛇欺負。有我們的遊說,許多小地主都會願意出一份力,賺上一筆回來。同時,我們也會告訴他們,這是為國為民,而做這件事的他們就是萬家生佛。”
李頻眼睛一亮:“我聽說,竹記的人出去為人牽線做生意,莫非便是為此事做準備?”他想了想,興奮地道,“如此說起來,我家中也有幾畝田地,有些存糧,倒是可以修書一封回去。”
“主要不是為了這個,但也算是目的之一吧。”寧毅道,“竹記的影響力暫時只在京城附近這一圈,只是小頭。而且老實說,真要靠遊說而不靠關係,會被說動的,多半是一些中小地主,真的家大業大的,都有自己的關係渠道。這些人就得靠秦相、年公、覺明大師這些人出馬了,再加上南面的康賢、成國公主這些人。預計如果能撬動五十萬石以上的糧食持續砸進去,應該能沖散整個囤積市場。
“一旦虛高的糧價被壓下,賑災糧成功發放,伸手干擾的力量也會慢慢變少。接下來,再配合查、抓、殺,整肅吏治,整頓市場,情況應該會繼續好轉。希望最後可以將糧價壓到十兩一石以下,而餓死的人數被壓到五萬甚至更少。這是……你要維持河東路商道的意義。”
寧毅微微笑了笑,這一次沒什麼諷刺的意味了:“為這件事,三到五天內,你就要起程。十天以內,秦相跟蔡太師他們打完招呼,整個計劃就會啟動。我們會聯繫參與運輸的幫派,畫出去往各地的最快路線,敲定轉賣糧食的方案。一個月內,第一批糧食進場,爭取在下雪之前將糧價打壓下去。下雪之後最初的那段時間最為關鍵,只要能維持住商道,很多人就能活下來……”

糧價三兩還是三十兩一石,一個冬天死五萬人還是十萬人,對京城這塊地方來說,還是太過遙遠了。
李頻離開之後,京城裡又是秋雨綿綿。不過,這場秋雨擋不住京城喜慶的氣氛,一場場聚會與盛宴恍然間給人一種雨滴從未將地面打濕的錯覺。郭藥師生擒阿魯太師,搜獲了遼太宗耶律德光的尊號寶劍及大印的事情在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京城中的平民議論著凱旋、獻俘之類的話題,又想著咱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天下無敵了,給金國的完全歸還十六州的通牒什麼時候下,等等。
這樣的氣氛當中,右相府中也連續辦了幾場大宴,其中一兩場還請了蔡太師、童樞密、王黼、梁師成、李綱等大員到場,好不熱鬧。
另一方面,京城眾多煙花場所也是生意火爆。礬樓當中忙碌異常,寧毅本想約李師師見個面,也是一再拖延。不過見面並非因為什麼急事,所以寧毅也不是很在意,後來才聽說師師姑娘在為京城青樓中的一起冤案奔走。
說是京城青樓中有一位名叫童舒兒的花魁,以前與一貧寒才子兩情相悅,常常拿體己錢補貼對方,供對方吃住。貧寒才子最近當了官,卻不再理會她。這原本只是件普通的負心事,但就在最近,童舒兒接客時遇上一個性格暴躁的吏部員外,不知為什麼,對方竟失手將她打死了。青樓請求童舒兒的那位老相好出面時,才知道對方的負心之事。另一邊,吏部員外找了關係,開始推卸責任。兩件事情加起來鬧得沸沸揚揚,兩個當官的都犯了眾怒。一幫青樓女子鬧上衙門請求官府主持公道,眾多文人才子也在其中起哄,紛紛撰文譴責這兩名官員。一時間,此事成了京城的熱門話題。
京城首善之地,隔三岔五便有這類事情發生。因風流賬而來的悲劇,尤其是觸及人性的,最能引起旁觀者的共鳴。在這種喧囂之中,寧毅等人在暗地裡緊鑼密鼓的行動倒像是位於社會陰影中的地下工作了。
秦嗣源已經鄭重地與蔡京等人交涉過,而且將賑災方案說得非常詳細,算是取得了對方的首肯。從某些方面來說,對方的這個首肯其實是沒有意義的——大家族的掌舵人或代言人就是這樣,即使答應了一件事,也只是自己明面上不出手,不代表會約束手下。不過,秦嗣源的交涉也只是跟一些必須打招呼的人打招呼:糧價問題,我要動手了,接下來有什麼得罪的,不要見怪。話說過了,雙方明面上的交情就可以保留,真正的勝負,還要看下面人的交手。
幾乎在李頻離開的同時,堯祖年、覺明和尚等人也離開了京城,開始了遊說四方的行程。秦嗣源早就已經修書往南,轉告了康賢整個計劃。甯毅則將竹記游走四方的十八輛大車集中了一次,然後發往各地。
此時已經臨近八月十五。

八月十三,距離汴梁一百五十裡的橫縣。
“大體的情況呢,就是在下說的這樣。河東、淮南這些地方現在都缺糧,缺太多了,所以這次才由右相府牽頭做這件事。老實說,侯員外只要能出糧,出管事之人隨行,到了地方脫手,第一批糧至少是現在市價十倍的價格,就是希望能把那地方的糧食價格打下去,讓一些人有條活路。”
侯姓地主家待客的廳堂中,說話的人樣貌年輕,但語氣與面容均非常誠懇,雙手微微合十,看著那邊的老員外一面點頭,一面喝了口茶。
“我們東家是善心人,知道侯員外也是善心人,村口的牌坊,這附近造的橋修的路,都有侯員外的名字,因此才讓在下早早地過來。京城那邊的方濟方員外您老認識吧?他聽說受災之地的情況後,說要直接捐糧,到了地方低價賣,免費發,但我們東家說這樣不行,這樣打不下價格,這其中的道理,相信侯員外您也是懂的,所以最主要的還是讓人去做生意。官府定下來的幾條路線是這樣的……”說話的年輕人拿出一張地圖來,“咱們這兒距離河東路比較近,您老這邊是先將糧食運去喬溪。到了那邊,官府會統一調配。船隻是官府安排,運費就是眼下的市價,按您老出糧多少算,先走水路,然後陸路,沿途有官兵護送,五百石一運。如今,這件事喬溪那邊應該已經發了明文,您老可以去打聽一下,我們也只是做個中人。”
年輕人將話說到這裡,那員外點了點頭,露出感同身受的慈和笑容:“小羅啊,你說的這是大善事,老夫是肯定要出糧的。不過呢,老夫一家世居橫縣,家中兩個管事、三個兒子都沒去過什麼大地方,聽你說的,這條路程這麼長,我聽說受災之地治安又不好,若是途中真出了什麼問題,官府那邊,我們求告也無門哪。既然像你說的,南北都缺糧,為何不由官府親自來收,然後統一轉運呢?”
“侯員外說得極是。”聽他這樣說,名叫羅洛的年輕人微笑著點頭,回憶著離開汴梁時寧毅教過的說辭,“但我們這邊知道的是,官府如果全權處理,一是名聲不好;二來秦相說過,賑災是大善,也是一場大仗,支持的人多,咱們才打得贏。坦白說,官府若是直接插手,情況就不一樣了……”
他壓低了聲音:“另外一些人也會插手。”
低聲說完這句,羅洛看了看門外,才繼續道:“至於侯員外說的出事的問題,老實說,衙門八字朝南開,若是平日,出了事找官府主持公道確實麻煩,但這次的事情不一樣。侯老,我告訴您一件事,您可以派人去打聽,看我說的是否有半句虛言:第一批糧食運走之前,但凡出糧達到一千石以上的,秦相爺會親自設宴接待,並且會發給一份手書的字帖。”
“哦?”老人微微動容,然後又有些為難地想了想,“一千石啊……”
“侯員外,這一千石不一定要一個人出,是可以湊的。譬如這橫縣之中,你侯氏一族湊夠一千石,就有一個人能得秦相爺親自接見。您也可以去將此事告訴其他人,都是做善事,一個人不夠,一群人出的也是心意嘛……”
兩個人竊竊私語時,外面的天陰了下來,看起來有種雨將下未下的感覺。過了一個多時辰,羅洛與隨行的裁縫從院子裡出來時,畫有“蘇寧”標記的大車也過來了。同伴問道:“怎麼樣了?”
“哎呀哎呀哎呀。”羅洛敲打著額頭,“還是一樣,說要考慮,倒是跟我買了三十多兩銀子的東西……知道吧,跟前面幾個一樣,他們想的是坐在家裡,有人過來收糧,然後銀貨兩訖。讓他們自己派人運糧到河東或者淮南,他們都不太情願。這些人不缺錢……不過這個看起來倒像能成。”
“那羅小哥你是怎麼說動他的?”
“嘿嘿。”羅洛笑了起來,“他有三個兒子,我跟他說,正好趁這個機會讓家裡人出去見見世面,書上不是說什麼……呃,行萬卷書還不如走千里路呢,順便還能認識一些當官的。這都是東家教過的話。反正啊,我就說過幾天再來。”
他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個小本子,又掏出一支炭筆來,在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跡上畫了一道。將本子收起來時,他回過頭,歎了口氣。
出京三天了,他這邊賣出了好些貴的東西,可在說動別人賣糧一項上還沒有任何進展。在這之前,他是東家培養的這些掌櫃中最為出色的,然而此時,心中不免擔憂自己可能被別人超過……
事實上,最初幾天,擔任遊說任務的眾人獲得的都只有意向。這倒並非什麼不好的開端,真正的問題是在其他地方出現的。當十幾撥人以汴梁為中心逐漸向外遊說,被遊說者的各種意向在醞釀當中時,羅洛這邊卻險些失去了侯員外這筆生意。
那是在幾天之後,當侯員外親自去喬溪打聽情況時,官府統一護送轉運糧食的事情卻並沒有得到落實,一位師爺甚至將他趕了出來:“我縣衙門乃國家公器,豈會參與爾等這種商人逐臭之事?!爾年紀既已老邁,看起來又非妄人,怎會忽然發起昏來,摻和這等商販之行,不怕丟了名節嗎?!”
此時行商之風雖然已經非常流行,各地的大商人也多,但放在書中、官面上,商人的位置仍是極低的。侯員外在當地造橋鋪路,身份已經在士、農之間,這時候忽然被人罵作商販逐利,一下子幾乎被氣病。
喬溪這位縣令其實也收到了右相府的命令。他是個頗有文采的讀書人,也與秦嗣源有些關係。秦嗣源這次安排幾條商道,聲勢和影響不能過大,將他安插進來,原本是相信他能夠體諒右相府的難處。但這縣令回去之後,思來想去,又與師爺商量,最後決定不照做,還給秦嗣源寫了一封勸告的信函,嚴陳朝廷資源不能公器私用,而且商販逐利乃下流行徑,有違聖人教化,朝廷賑災該用光明正大之法,云云。
這類反饋在賑災行動開始的最初幾日就不斷地從各地傳往右相府,第一撥阻礙開始出現,而右相府的應對,在接下來的數日間,果斷而迅速地降了下來!
寧毅所謂的“經濟與行政相輔”的賑災方略,其實類似後世的宏觀調控。最初的構想是在一次聚會中隨口說出的,但寧毅本人是知道其中的麻煩的,所以並沒有期待右相府立刻採納這一建議。正如他所料,在意識到這次糧價高漲的嚴重性後,秦嗣源等人花了一個多月才正式決定採用它。這個過程裡,秦嗣源那邊不知道做了多少心理建設。
這位老人家是最明白儒家的。但也是因此,在真正舉手落子的瞬間,他就不可能再被這一點點阻撓動搖了。

在右相府開始打破第一重阻礙時,李頻已經到了河東路。
馬車“哐哐哐哐”地響著,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前行。道路兩邊景色蕭條,李頻偶爾能看到衣著襤褸的路人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朝著南邊過去。臨近上党時,這樣的人漸漸多起來,有些拖家帶口的,行屍一般走著。馬車過來時,他們會伸出手乞討,有些會哭兩聲,說幾句話,更多的時候並不出聲。
糧價上漲之時,其實還未至秋收,河東一路真正受災的地方並不多,但陡然升高的糧價導致了秋收的馬虎和混亂,據說有些地方還打死了人。到如今,這邊糧價上漲已經持續了兩個月,從原本的每石兩貫半升至如今的每石三十貫,便造成了眼前這種情形。根據寧毅所說,接下來糧價大概會平穩一段時間,增長會比較緩慢,這樣的情況將一直持續到冬天,那個時候,真正要命的時刻就會到來。
李頻不時會掀開車簾看看外面。
接近城市了,前方路上隱約傳來一陣騷亂,人的哭聲、喊聲、打罵聲響起來。馬車行到那附近停下來,李頻從車內看去,路邊有被打傷的衣衫襤褸之人,血流了一地。一輛推車倒在地上,看起來是車主人的男子衣服比一般的流民稍好,與三五名持棍棒的漢子圍在那推車周圍,怒目而視,但車主人的臉上也是淚。
看了幾眼,李頻才明白過來,這輛車拉了些東西,原是要去城裡的。由於最近世道不太平,主人請了幾個漢子跟著,避免被人搶。但是到了這裡,車輪子忽然被磕爛,車子倒了,上面運的蔬菜米糧灑了下來。這一下,路邊的人開始哄搶。跟隨的幾名漢子先是阻擋,隨後操起棍子開始打人,就算這樣,車上本就不多的東西還是被搶走了大半。
路邊有些人搶了東西被打跑了,有些人來不及逃走,被打得頭破血流。他們也知道理虧,並不糾纏,只是倒在路上哭喊。他們哭,那車子的主人也在哭——他家中的女人得了惡疾,這車東西原本是要拉去城裡高價賣了,然後請大夫回去的,這一下也泡湯了。
李頻與跟隨的師爺、護衛看著這一幕。距離馬車不遠處,一個髒兮兮瘦巴巴的小女孩倒在路上,她的母親抱著她大哭大喊。小女孩被打了一下,頭上正在流血,手中抓著兩片爛了的菜葉,正張開嘴,看樣子是在哭。但大概是餓得厲害,又受了傷,她張開嘴,李頻卻聽不到她哭的聲音。
跟隨他的陳師爺欲言又止。李頻看了幾眼,最終還是艱難地開口,讓精通跌打的護衛趕快拿傷藥去替人醫治。周圍的人便將注意力轉移了一部分到這邊。
李頻坐在那兒,記起出京時跟寧毅的幾句對話:
“這次賑災,立恒是去南邊還是北邊?”
“我不去,那是你們的事情。我留在京城。”
“哦,立恒最懂這個,理當居中坐鎮。”
“呵,倒也不是,只是眼不見為淨。”
“嗯?”
“因為……”他記得那時,寧毅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因為這次過去,你會看見很多人。你是為了讓他們活下來而過去的,但是在看到他們的那一瞬間就會明白,他們中的很多人接下來會被活活餓死。肯定……會有一部分人,你無能為力……”
當時,他為了這段話歎息不已,但到得此時,才真正懂得了寧毅話中的含義。
他看了一陣子。雖然陳師爺叫他不要下車,怕引起什麼亂子,但他最終還是走了下去,看了看那個腦袋被包紮好的小女孩,偷偷地在她的衣服裡放了兩個饅頭,然後回到車上。這一刻,他知道那沒什麼意義。
隨後,馬車“哐當哐當”地起程了,朝城內駛去……

過完忙碌的中秋節,丫鬟呈上整理好的禮單,李師師看了一遍,無意間找到了寧毅送過來的禮物,才想起兩個人有一段時間未碰面了。
她叫丫鬟將禮物找出來。禮物是一幅畫,畫的是中秋月圓,畫作者叫作唐止規,乃百年前的山水名家,想必這畫值不少錢。然而稍稍看了一眼,李師師就讓丫鬟將畫收了回去。
值錢的畫代表的未必是心意,女孩子對這方面最是敏感。想到這裡,對寧毅,她忍不住腹誹起來。
中秋佳節,礬樓之中生意繁忙,她預定要參加的詩詞聚會、要聊天談心的客人也很多。清倌人花魁,又不陪人睡覺,要麼是在大場面上添添聲色;要麼就是單獨聚會,給人一兩個時辰的清淨舒心。
見一個人便是一兩個時辰,參加一個聚會時間更長,京城之中,她得罪不起或者不想得罪的人挺多的,就算把自己掰成兩半,其實也不夠用。至於空閒的和可以挪出來的時間,她全都投在了童舒兒的案子上,要麼去到開封府打聽案情,要麼跟其餘幾個願意伸出援手的姐妹碰碰頭。這些女子並不都是礬樓的,但這一次算是煙花行業同仇敵愾。李師師並不管事,但在其中的地位是重頭中的重頭。
青樓女子要表達態度,當然不能舉塊牌子滿大街地抗議,那就是作死了。她們主要是通過各種各樣的“朋友”表達不滿,這些朋友涵蓋權貴官員、富商豪紳、風流名士。
這段時間童舒兒的命案鬧得沸沸揚揚以後,開封府尹的壓力也是相當大。另一邊,那個作為兇手的吏部員外頗有些關係,跑了好些個門路,塞錢送禮,上下活動。隨後便有清流出來說,青樓女子竟敢裹挾民意,對朝廷命案指手畫腳,非得狠狠打壓她們的氣焰。李師師她們倒也不怕,遇上大官了,便做柔弱狀向他們哭訴。然後又有文人士子私下撰文並使之流傳開來,揚言要將吏部員外治罪,還要將那拋棄了童舒兒的負心漢釘上恥辱柱。物議洶湧中,兩邊形成了拉鋸戰,而且看起來,那個吏部員外多半是逃不掉了。
雖然原不必去到開封府聽審案,但是審案之時到場令李師師感到愉悅——她們是在做很好的事情,大家都來幫忙,才有這樣的結果!開封府雖然一再拖延判案的時間,但終究是包庇不了壞蛋,拖不到地老天荒去的!
還有,到了這個時候,自己才看清楚誰是真正的朋友。得知她關心童舒兒的案子之後,不少以前認識的才子都過來了,幫忙寫東西、出主意,一些在衙門當差的也來表示了憤慨,有的估計也在暗中推動給那吏部員外定罪。這個時候,寧毅卻沒有來,讓她想起來時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當然,她知道寧毅來過兩次。當時恰巧都遇上她有事外出,等回來得丫鬟通知時,對方已經走了,這多少顯得沒誠意。我沒空,你可以等等啊。另外,我單獨見客時固然沒法出來,但若是在某處參加詩會,以你這種大才子的身份,真要進去,莫非還有人擋著不成?他簡直像是吝嗇他的幾首詩一般。
往日裡還不太熟的時候,她多少覺得寧毅性格古怪。經過這半年多較為頻繁的來往,對於寧毅的性格,她就從覺得奇怪變得習慣了。那傢伙最近老想著做生意,每一首詩都要拿去配一家竹記的分店。李師師從沒見過對詩詞如此吝嗇的才子,偏生他的詩詞又真的讓人欲罷不能。到得最後,她只能認為他在作詩這件事上有點兒“懶”。
大家當朋友,這也不算是什麼讓人受不了的性格,熟了以後她反倒覺得有趣。平日裡寧毅若是忙碌,打個招呼說幾句話就走,李師師也覺得尋常,因為她的性子原本就豁達。唯有最近這段時間的事情,對方竟沒來參加,讓她多多少少有了怨氣。
不久,那怨氣又增加了些許。
那是中秋節過後兩天,於和中與陳思豐結伴過來看她,對比寧毅最近的行為,這份心意著實讓李師師感到溫暖。于和中與陳思豐兩個人現在都在京城當官,雖然都是小官,但官員當中,京官最為尊貴,旁人想當都當不上。不過由於平日裡接觸的多是地位更高之人,李師師對兩個人的態度僅止于童年好友的範疇。說起甯毅時,陳思豐冷笑著搖頭:“立恒他,未免太看重錢了……”
兩個人之中,陳思豐頗有傲氣,於和中好些。但對於寧毅的所作所為,兩個人都沒法理解。隨後兩個人又陸陸續續說起一些事情。
“聽說南、北兩邊在鬧糧荒。”
“糧價漲太高了。不過,竹記最近也在收糧吧……”
“其實京裡京外最近都不太平,部裡的氣氛也不怎麼輕鬆……”
“聽說右相府公器私用,要將朝廷的資源拿來做生意,沖的就是這次糧價飛漲。結果物議洶洶,最近幾天有好些官員被摘了帽子。兩位相爺都很有準備,但我認識的那些禦史清流最近也有點兒動靜。我在想啊,會不會又要鬧出問題來了。”
“禦史中丞秦大人與右相是本家啊,打不起來吧?”
“難說,秦中丞性格剛直,去年連蔡太師都敢參。”
作為底層官員,他們雖然接觸不到上層,但對於風向的變化頗為敏感,多少感受到了山雨欲來的氣息。李師師則記下了糧荒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趁著糧價飛漲賺錢是所有商人都會做的,寧毅若是最近都在忙碌此事,並不是不能理解。
但那可是饑荒啊,這等時候,他怎麼能只想著賺錢呢?
心中是這樣想,但李師師也知道,這等想法在許多人看來有些天真。此後幾天,在關注童舒兒案進展的同時,她也略略打聽了南、北兩面的災荒情況。與她來往的人中也有瞭解內情的,說了今年的受災狀況,而後說起商販們囤積糧食,抬高糧價,已經將範圍擴大到南、北好幾路。人們說起這事,多半要歎一口氣,歎息今年多半有不少人要死了,隨後又說那些囤糧者毫無人性。
如此一直到八月二十二這天,第一輪忙碌過後,晚上恰好空出些時間來,李師師跟李蘊告了假,離開礬樓去寧府拜訪。登門之時遇上蘇文定,才知道寧毅還在竹記處理事情,她於是又折回竹記。通報過後,一名掌櫃的請她進去,讓她在偏廳裡等等,道是東家正在開會,待會兒出來:“東家方才還說了,正好找師師姑娘也有些事情。”
李師師便在偏廳裡坐了下來。

同一時刻,礬樓外的街道上,一名穿戴華貴的男子揮著摺扇,在夜色中信步而行,身後跟著馬車以及多名隨從。
手中搖著摺扇,看著一路上的繁華情景,男子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偏頭對身邊的人低聲說道:“杜成喜啊,朕有時候在宮牆上往外看,雖然燈火繁華,但總是覺得高處不勝寒,只有每次出宮之時,置身于這繁華之中,才覺得,這才是京城該有的樣子。就像朕最近讀到的詩詞,‘一夜魚龍舞’啊……好,到了,我們進去吧。”
此時出現在這裡的,是微服出宮的景翰帝周喆。最近這段時間,朝堂上出現了一絲不和諧的氣氛,若在平時,他的心中多少會有些煩,但近期北方戰事的順利將他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他不僅以輕鬆的心態看著這一切的發展,還不時抽時間出來散散心。礬樓,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上次來沒有見到李師師讓他覺得有些遺憾,這一次若能見見,想必自己的心情會更不錯。
不過這一次,對方又不在礬樓。認出這位是上次高太尉帶來的皇家貴胄,媽媽李蘊連忙出來,拼命道歉。周喆倒是頗有氣度,揮揮手表示並不在意,叫了另一名花魁作陪。
周喆並不常來礬樓,但看李媽媽的姿態,他的身份顯然極高,樓中一些丫鬟私下裡便議論起來。周喆待了不久,出來時,無意間聽到了兩名丫鬟的對話。
“說起來,師師姑娘今天是去哪裡了啊?”
“聽說是去找甯毅甯公子了。你也知道,他們兒時便是朋友嘛,關係挺親密的。”
周喆皺了皺眉,隨後便對著身邊的大內總管杜成喜笑了起來:“杜成喜啊,這個甯毅寧立恒可不簡單喲。”
杜成喜皺眉道:“小的知道,皇……老爺方才吟的那句詩就是他作的。”
“哎,不是這事。”周喆笑著,“我上次來啊,這位師師姑娘便是去替什麼竹記表演去了,這竹記就是他家開的。也就是說,這位甯公子兩次搶走了朕看上的女子,難道還不厲害?哈哈——”
他這樣說著,聲音不高。走出一步,回頭看看杜成喜的表情,他陡然皺起眉頭來:“你啊,不要露出這種樣子!不要因為這種事找人的麻煩!才子佳人,風流佳話,自古皆然。我只是閒暇時出來尋點兒樂子,他又不知道,這算得了什麼事?跟你說,這寧立恒乃右相手下得力的人,是個人才!這也是我跟他的緣分哪……好了,忘了這事,你當……朕是昏君嗎?”
再度壓低聲音說完最後那句話,他轉身,露出笑容,回去陪佳人去了……

竹記。
搖曳著燈火的大房間裡,二十餘人聚集其中,看著正前方黑板上的一張大地圖。寧毅一面說,一面還在上面圈圈點點。一位掌櫃低聲跟甯毅說了一句話,卻是:“師師姑娘要走了。”
“嗯?”寧毅眨了眨眼睛,隨後看看眾人:“我有點兒事,先出去一下,待會兒回來我們繼續說。不二,怠慢了。”
人群最後,今天才回京的聞人不二也在聽他說事情,此時笑著向他拱了拱手。
甯毅與那掌櫃追出去:“還沒有走遠吧?”
“方才說的,應該還沒走遠。”
“真是……正好有事要拜託她,叫她進來一起聽算了。”
寧毅低聲說著,快步走出去,快到竹記的側門時,才趕上李師師與她的丫鬟:“李師師,等等,這麼快就走,我正好找你有事。”
李師師露出一個為難而又迷人的笑容:“今日只是路過這裡,順道過來看看,立恒你有事先去忙,我也得快點兒趕回去了。”
“哦……”寧毅怔了怔,隨後點了點頭,“那……真是怠慢了,下次我去找你。”
“好。”李師師盈盈一禮,朝門外走去。
待到出了門,街市上的燈火照過來,她才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歎了口氣。
旁邊的丫鬟聽她輕輕歎道:“既然有事,卻不說明日找我,後日找我,只說下次……唉——”

另一邊,寧毅皺著眉頭,快步返回房間,繼續與眾人看那張被畫了很多圈的大地圖。
“我們繼續說。這裡的人家情況各不相同,我今天列舉的,只是一些想當然的方法,真正說服他們需要你們隨機應變,而隨機應變的基礎,是準確的情報。從這張地圖上看,還有相當一部分可以拜訪的人被你們暫時遺漏了。雖然時間並不充足,但我還是提倡一步一個腳印,只要是去拜訪了的,話就要說透,工作就要做扎實,不要去過了就算,要有效率。如果他們只能忍受你說一次話,那麼你這次說的話一定要很有分量……”
大大的地圖上標出的,是汴梁方圓幾百千米的地形,上面還標有大大小小的點和圈,代表著汴梁附近家中土地超過一千畝的地主。這樣的人,在地圖上有兩百多個。在汴梁城中定居,土地卻在外地的富人雖然很多,但並沒有被算在內。
“情況其實是不樂觀的……”與眾人議論完時,時間已經不早了,寧毅才跟聞人不二在一邊輕聲說起整件事情的進展,“十多天的時間,真正確定下來的,只有六千石左右的糧食,加上有意向的,大概可以達到兩萬石。但是,首先被說動的,本就是最容易答應的,接下來要擴大範圍,難度就高了不少。”
他歎了口氣。五千石乃至一萬石的糧食,說起來似乎不多,但賬並不好算。
此時武朝土地的畝產為一百多斤,除去分給佃農的,地主拿到手的每畝進賬其實也就半石多一點兒。家裡有一千畝土地的大地主一年可以收穫大約六百石糧食,吃是無論如何吃不完的,囤積幾年,拿出一千石來,通常沒什麼壓力。
武朝的商業雖然發達,有一種情況卻是頻繁出現的:在這些大地主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不賣糧——當糧食在糧倉裡儲存到發黴之後,他們會拿到田地裡一把火燒掉。
在許多地方沒有糧食賣的情況下,地主以火燒的方式解決糧食的發黴問題,說明很多地方上,存糧是有的。但另一方面,絕大部分地主寧願燒掉,也不以出售的方式解決糧食發黴問題,足以證明整個社會包括思想觀念的封閉。當然,這其中還有其他理由,例如沒有銷售渠道,又例如厭惡經商。
這些問題中,“沒有渠道”這個問題是最好解決的。然而,這兩百多戶人家中,有一小半——通常還是糧食最多的人,竹記是說不動他們的——他們有自己的銷售渠道和方式。剩下的人當中,又有一半是性格頑固,絕對無法說服的。再加上其他許多問題,所以寧毅預期的最後成果並不多。
“最理想的狀態,在明年有東西吃之前,我們撬動的糧食達到五十萬石往上。竹記這邊,我覺得能搞定五萬石,十萬石就沒什麼可能了;而在外面,秦相的關係、康駙馬他們的關係、年公他們的關係,還有覺明大師這些人加起來,能不能搞定四十五萬石,我覺得……不容易。”
雖然寧毅說竹記是小頭,但這樣遍地開花,其實效率比較高。秦相他們面子大,也許可以說動幾個三五千石甚至上萬石的大地主,但數量有限。甯毅說完,聞人不二點了點頭:“另外,官場這邊聽說也不太平……他們開始圍攻秦相了……”
寧毅搖搖頭:“這個我倒不擔心,他老人家那邊是有準備的,我們看他表演就好……”他頓了頓,“其實,聞人啊,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沒有出現呢……”
商人逐利,受災地區在囤糧,這邊也是在進行另一種模式的囤糧,此時兩邊各做各的,還誰都沒有驚動誰。一旦糧食進入災區,真正開始從商業上打壓價格,那個時候,利益受損的各類人群才會前仆後繼地跳出來。
在這之前,就在八月下旬,一場規模不小的官場風暴醞釀完畢,在朝堂之中爆發開來。兩名丞相與禦史清流之間的戰爭,在一片混亂中看似突兀地展開了……
對於這一切,許許多多人暫時並沒有太大的感覺。只是在這天晚上,李師師照例失眠了。她看著月亮,心中覺得,這個朋友變質了。
于和中、陳思豐他們,有點兒小心思,有點兒自私,但都還是普通人。唯有寧毅,這個曾經讓她覺得不一樣的朋友,到得此時,開始變得醜陋。可能有本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都想在某些方面不擇手段地證明自己,只是……變得太難看了……
那些肮髒的事情,真的有那麼值得忙嗎?
隨後,各種傳言還在持續傳來,讓她在關注童舒兒命案的同時確定了對寧毅的判斷……


第三章
好人惡報針尖麥芒 雷霆手段撬動缺口
從意識到這次糧價飛漲問題的嚴重,到終於下定決心採用寧毅的提議,這期間,作為主導人,秦嗣源要做的心理建設不比任何人少。當他決定去做這件事時,一切也就踏上了舉手無回的道路。八月間,當第一批官員對秦嗣源的決定表示質疑時,右相府當即做出了明確的應對。
由於這次被安排在幾條商道上的官員多少與右相府有關係,秦嗣源首先發出的,是一篇比較簡單的書信,說了這次的受災人數、對糧價的預期、對受災人群的預期,其餘的沒有多講。凡是三日之內未執行命令的官員,去職的文告立刻從吏部發出,由接替的吏員直接帶到當地,當場將人去職查辦。
這算不得什麼新奇的事情,朝廷大員每一次辦事,幾乎都有一道立威的程序。就算手段專橫一點兒,擼掉了一些外地小官的職位,也不至於鬧到朝堂上去,但是肅殺的氣氛已經在醞釀,少部分注意到內情的人都等待著有人首先出來彈劾秦嗣源等人的出格做法,混亂的導火索卻是八月底的一道奏疏。
那是戶部一位名叫薛德義的六品主事遞上去的摺子——《論商事利國》。
武朝立國以來兩百多年間,商業發展迅速,近幾十年來,一些大商家有錢之後也開始插手政事。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既然能夠往政治方面伸手了,他們當然也想要一個進身之階,正途自然是增加自家的底蘊,培養讀書人。另一方面,這些年來,不斷有人在朝廷中宣揚商業的重要性,也有人遞過幾道摺子,有的當場被打回,也有的引起了一兩次小風暴。
武朝的態度也很明確:商業當然是有重要性的,但商人要地位,別想!
一個階層的地位的改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明眼人能夠發現,這種原本牢不可破的情況,這些年來,其實已經有所鬆動。
但想要將事情擺到檯面上去議,還不到時候。
這一次,這位名叫薛德義的戶部主事年事已高,行將致仕。相對不久前李頻三十出頭就跳到從五品的位置,這位老先生戰戰兢兢地在官場打熬了一輩子,此時才不過正六品。他上這份摺子也不知是受他人指示,還是感到自己在官場上已經幹不出什麼事情,忽然豁了出去,想留下點兒什麼,無論如何,這份摺子無疑給了秦嗣源這邊一個最好的緩衝點。
摺子被遞上去之後,並沒有因為內容大逆不道被立即駁回,兩位丞相將摺子交給了皇上,而後動用他們的影響力壓下留中,交代群臣“隨意看看,議論一下”。
而後一切都爆發開來,眾臣子說這道摺子大逆不道,薛德義被叫上金殿。有人當場大罵:“你又收了那些蟊蟲多少銀子?!”薛德義的神情原本戰戰兢兢,但他已經老了,哪受得了這種罵,梗著脖子與人辯論了一番。接著有人說:“這裡面的一些話也是有道理的嘛。”
雖然囿於時代的局限,武朝人對經濟理論未必敏感,但薛德義確實是一輩子待在戶部。這本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論文”事例翔實,邏輯嚴密,有理有據,隨便拿出一段都很能引起討論。一時間,朝堂上就“大逆不道”和“一部分有道理”議論起來,爭吵不休。
到得第二天,禦史言官彈劾薛德義“與大商戶勾結,欲傾覆聖人之言,導人逐利,動搖國本,大逆不道”。當場便有人出來彈劾這些言官“時時危言聳聽,看似正直無私,實則阻礙言路”。而後有人遞上另外一些彈劾奏章,以真憑實據彈劾其中幾名言官並不清廉,私下受賄,為他人所控制。
情況混亂起來,朝堂上猶如被點燃的一地火油,接下來的日子裡,要麼是唇槍舌劍互相謾駡,要麼是有些官員被揪出錯處來——貪贓枉法,行賄受賄。而後,一部分商人趁災情嚴重囤糧的事情,右相府公器私用的事情,吳敏其實家財萬貫的事情,蔡太師結黨營私的事情……各種各樣的東西都被扯上檯面,眼看便是又一輪黨爭的開始。
這樣混亂的官場局勢導致一時之間人人自危,右相府也在竭力自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商人們想要話語權由來已久,忽然又有了這樣一個機會——也不知道一開始是不是就是他們主導的——右相府與一些背後有商人勢力的官員反而走得近了一些。朝堂上雖然混亂不堪,禦史台官員也是“剛直不阿”地到處放槍點火,整個事態卻在混亂中保持了某種微妙的平衡。
這樣的局勢裡,只有一個人是真正保持穩坐釣魚臺的態度,心情愉悅地看著這一切的。那人就是原本應該心情煩躁的周喆。
雖然大家互相彈劾時,有一些外圍的貪官被揪出來,讓他忍不住將奏摺扔在地上大罵:“殺了他!這幫傢伙是在動朕的根!”但對於整個形勢,他出乎意料地開心,有一次看奏摺時樂不可支,心血來潮還跟旁邊的太監說話:“杜成喜啊,你看看你看看,哈哈哈哈——這些老東西啊,一把年紀了,在朕面前幹的這些事情,哈哈,真是……演得好累啊!”
杜成喜一時間看不出皇上是真開心還是假開心:“聖上是在說最近朝堂上的事情?”
“當然,最近這朝堂真是熱鬧,朕好久沒看見這麼熱鬧的事了,哈哈,有趣。”
“奴婢倒是聽說,最近朝堂上吵得好嚇人,聖上……是不是那什麼……黨爭?”杜成喜說得有些猶豫。
周喆這才稍稍收斂了笑容:“黨爭。”他想了想這兩個字,然後又笑了出來,“什麼黨爭,哪裡是什麼黨爭?杜成喜啊,你還是太嫩了,沒看出來嗎?最近禦史台忙得不可開交,見誰彈劾誰,真要是黨爭,哪裡會是這種樣子?朕早就說過,這老秦啊,最得朕的心。”
“聖上是說……秦中丞?”
“嗯,秦會之。他當初被遼人擄走,竟然一個人逃了回來。朕早知道,他是誰也不怕的。”他笑著,自得其樂地搖了搖頭,“你說黨爭,朕告訴你,昏君才怕党爭。朕是不怕的,只要天下歸心,黨爭可以裁舊立新。只不過啊,如今咱們還是在幹大事,攘外必先安內,有一些人朕還是要保的。禦史台如此剛直,倒是省了朕很多麻煩。”
明白周喆已經是在自言自語,杜成喜沒有接下去,過得片刻,聽得周喆又自得其樂地笑了笑。
“嘖,朕得多給他點兒封賞……不過不是現在……”
 
朝廷之中因商事而來的這場風暴,到了九月,已經有數十名官員被波及下獄。這是秦嗣源的領域,寧毅並未參與,不過若從後往前看,這場看似影響驚人的官場混亂也不過是此後更進一步利益衝突的導火索。若是從更大範圍來看,武朝境內的這場黨爭也好,饑荒也罷,都不是什麼引人注目的大事。在所謂天下的範疇裡,有幾件真正的大事在九月發生了。
在北地,張覺率五萬兵馬降于武朝。他將兵馬駐屯在潤州近郊,同時威脅著附近的遷、來、潤、隰四州。雖然當初金人南來,張覺投降了金人,但他的平州軍兵強馬壯,元氣未損,威懾力依然不小。這一下,在燕雲十六州範圍內,武、金兩國的勢力對比一時間逆轉了。據說郭藥師在軍營中鼓掌大笑,稱終於找到了可以倚靠的兄弟。十六州中其他地方的某些官員暫時也出現了投靠武朝的意向。
相對於右相府緊鑼密鼓準備的賑災事宜,在大部分人看來,招降張覺才是密偵司辦成的更為亮眼的一件事。景翰帝周喆原本就對金人拒不歸還十六州的行為頗為不爽,這次總算給了對方一個下馬威,感覺大大地出了一口惡氣。只不過這段時間朝堂上爭鬥激烈,所以他對張覺的封賞暫時還沒有決定,這也是因為朝廷正在屏息等待金人的反應。
金人震怒,派出人與武朝進行了嚴正的交涉。其實這也比較讓人開心,以前武朝派人去跟對方談十六州的事情,對方根本懶得理,這一下,對武朝來說就是:你終於要理我了吧。
於是武朝的王安中等人趁機又跟對方討論起十六州的事情來。
此時,西北面的大草原上,有一件事情正在眾人的視線之外發生……

如果要在遼國末年選出幾個契丹的英雄來,蕭幹是其中一個,耶律大石必然也能名列其中。
早兩年,金人南侵攻克中京,當時的天祚帝不敢抵抗,率先逃走了。為了安定人心,耶律大石等人擁護耶律淳為天錫皇帝,抵抗女真人。
耶律大石本是遼國聯武抗金最積極的支持者。可惜,遼國的熱臉貼了武朝的冷屁股。此後武朝兩次攻燕京,童貫率領二十萬大軍第一次打過來時,便是耶律大石率兵敗對方于白溝河。第二次郭藥師率軍奇襲燕京城,城內的抵抗也是他與蕭德妃共同組織。後來蕭幹揮軍,將武朝人的第二次進攻一舉擊潰。
可惜這樣的抵抗持續不了多久,此後童貫等人花錢請女真人出兵攻克燕京,耶律大石被女真人俘虜。但他在被俘之後又借機逃脫,與蕭德妃一同投靠天祚帝。可惜天祚帝無法原諒他擁立新帝的事情,不再信任他。於是在天祚帝準備與金人決戰的前夕,他殺了監軍,帶領兩百多親衛精騎,開始了往西北而行的漫漫征程。
在另一段歷史中,耶律大石的這一程被稱為“偉大的西征”。他帶著這兩百多人行至中亞,此後數十年間東征西討,建立西遼帝國,疆域東至高昌,西抵裡海,成為中亞霸主。十多年後,他曾經率軍東征,試圖複國。金國人堅壁清野,最終將他打敗。此後金人試圖遠征,但在中亞的沙漠中被耶律大石擊敗。這一輪戰爭,是金與遼最後的交鋒。
此時,他率領這批最精銳的手下進入蒙古的大草原中。這裡是遼國原本的北疆,幅員遼闊。由於遼人對草原人本就不怎麼待見,金人擊潰遼人之後,這些地方屢有叛亂,但相比女真人,這邊的狀況都是些毛毛雨。
耶律大石原本在遼國就頗有威望,離開天祚帝后,他的支隊伍攜帶了不少補給。對他來說,一旦決定了要走,未來就是海闊天空,只是內心多少有些惘然和寂寥。
這天行得一陣,他們的前方出現了蒙古人的騎隊,來人看見他們之後停了下來,擺出了看似防禦的陣形。
鷹在天上飛。
“那是什麼人?”耶律大石皺了皺眉,朝著副手問了一句。
“看起來來意不善。國內亂了以後,草原上的這些蠻子都趁機橫了起來,其中有幾個部落聽說規模還不小。”
遼人向來是瞧不起蒙古人的——他們馬術雖好,弓箭也不錯,但一直物資貧乏,性格上有些方面甚至比女真人還野蠻。兩百多精騎都是跟隨自己已久的精銳,對方看起來也不比自己人多,耶律大石皺著眉頭,看了看遠處為首的那匹高大的黑騎。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他說道,“擺出陣勢,讓他們閃開!”
騎兵擺開陣勢,朝著那邊行去。堂堂大遼帝國,被女真人欺負,被武朝人欺負,如今這些東西居然也來圍觀自己了,眾人心中都憋著火。
雲在高高的天空中飄蕩,不久,鐵蹄轟鳴,踏過染血的草原。遼國最後的英雄在奮戰之中燃盡了自己的餘暉,一根歷史的線悄然斷裂了。
一個叫“孛兒只斤•鐵木真”的可怖名字正在滾滾大潮中逐漸變得清晰……

歷史滾滾向前,身在其中的人往往只能看見和掌握身邊的事情。九月中旬,右相府的院落裡,陽光隨著落葉的堆積逐漸失去力量。寧毅走進一間房間,在書桌前揉了揉掌心。
“接下來是我表演的時候了……”
這一天,第一批準備好的糧食開始進入各個災區。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這兒都將是他居中坐鎮的地方,畢竟價格的規律只有他的腦子裡最為清楚。另一座院落裡,名為秦嗣源的老人正在應對朝堂與官場上的洶湧物議、明槍暗箭,在政治層面上為賑災行動鋪平道路。
可想而知,接下來,當利益擺上檯面的一刻,前奏已盡,真正巨大的危險與惡意將朝這邊撲過來。
所有被損害了利益的地主、豪紳、商販,在那一刻,都將成為他們的敵人。
寧毅坐了下來。

景翰十一年十月初一,寒衣節。
立冬剛剛過去,溫度還沒有完全降下來,但深秋的景色已經越發蕭索了。原野上的稻子早已收完,樹木正在落盡最後的葉子。山嶺也已經褪去秋日壯麗的外衣,顏色變得灰敗凝重。大河滔滔,河邊的道路、村莊都出現了破敗的景象。一支船隊正沿淮河而下。
船隊由六艘船組成,或許因為有官家背景,每一艘船上都有官兵守著,而由於運送的貨物沉重,船的吃水線委實不淺。最前方那艘大船上,一批穿著富貴的年輕人正站在船上往岸邊看,另有一個年輕人正在與眾人說話。
“大家很快便能看到那座村子了,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村子邊有尊觀音菩薩的像。今年水患,大水淹了村子,觀音像也倒了,但是後來沒糧,不少人還是過來拜觀音,官府每日裡便在那邊施粥。我前幾天從這裡返回,看到有不少人……”
大河往前,轉過前方小小的拐角,眾人便看見了那邊的斷壁殘垣。村子已經毀了,只剩下一截截矮牆,村子邊的觀音像斷作兩截,一截栽在泥土裡。村裡村外有許多人,衣衫襤褸,瘦弱不堪,也有隨身帶著大小包裹的。河邊有座檯子,上面有人正在施粥,一艘官船停在旁邊。
令人窒息的嘈雜聲從那邊傳過來。
饑餓是讓人難以忍受的痛苦,但它出現時並不會讓人歇斯底里,因為歇斯底里的力氣已經沒有了。還沒到放粥的時候,這些饑民聚集在村莊內外,或坐或臥,大人抱著孩子,丈夫擁著妻子,一家人往往依偎在一起,連說話的力氣都所剩無幾。由於人群聚集,少數孩子仍舊會哭,也有少部分大人會哭喊出來。這片人群形成的氣氛足以讓人頭皮發麻。
船上的貴公子們看著這一幕,沉默了。
也有人低聲說:“早兩年我們那兒也鬧過饑荒……”
“諸位倒也不用為此情景太難過,官府的賑災糧雖然不多,但這些人中還沒怎麼出現餓死的,只是難以吃飽。”那年輕人適時地開口安慰,隨後道,“只是天氣眼見著要開始變冷,而附近的糧價已經漲到三十六兩每石了……”
“哼,若是下起雪來,三百六十兩都漲得去!到那時,多少人過得了這個冬?!”有人粗聲粗氣地哼了一句。
那是人群中一名樣貌敦厚的男子。他雖然衣著不錯,但看起來就是常常下地做事,有一把子力氣的人。說起這個,他眉宇間有些陰沉。
眾人多半也能想到這點,也是此時,一名原本在船邊站著的頗有風度的公子走過來:“此次我濮陽家運過來的一共有五百石米糧,我願捐出其中的三百石贈予這些人,另外兩百石低價賣了,收回成本。我濮陽家正在採購的一千五百石米糧也比照此例辦理。”
說話這人正是江甯濮陽家的接班人濮陽逸。
他這樣一說,人群中立刻有人道:“我家的全捐!”
眼看還有人要效仿,先前說話的年輕人連忙揮手:“諸位!諸位!請聽在下一言。諸位的心意,想必災區的這些百姓都會心懷感激,但聽在下一言——捐不得。”
他見眾人都朝這邊望過來,才繼續說下去:“臨行之時,我家東家就曾反復強調,此次賑災,關鍵不在於給官府多少糧,而是要將糧價真的打下去,因此,此次運過去的米糧越多越好,而且,一者只能賣,二者還不能真的賣太低。此事由城裡的何大人決定,但在下覺得,糧價每石三十六兩,咱們恐怕只能讓其降到每石三十兩左右,待打到每石三十兩了,才能繼續往下降。諸位若將糧食以幾兩一石的價格賣出,在下保證,不出一日,其中的九成就會被囤糧的商販大戶吃下肚去,那樣非但於事無補,反倒助長了那些人的氣焰。”
這道理眾人倒也想得到。
年輕人頓了頓,又道:“不過,諸位此次過去,有些事情恐怕何大人會請眾位幫忙。這次災情擴大,城裡賑糧,人手很有些不夠,有幾次差點兒因為局面過於混亂出現傷人的事。眾位公子過去的這幾日不妨到城外幫忙,親手施些粥飯。何大人跟我家東家都說過,既然來了,親手做一做賑災之事,意義是不同的。何大人一定會保證諸位的安全,這個諸位可以放心。”
一旦災情擴大,城門必然會關閉,到城外施粥的人是有一定危險的。眾人心中原本有些嘀咕,但聽年輕人說起這個,當即有人道:“能過來幫忙,我等豈會擔心那種事?”
那年輕人笑了笑:“當然,諸位這幾日在城外施的粥飯卻得從諸位此次帶過來的糧食裡出了。”
人群中有人大笑:“那我便多待幾日,把我帶來的全都施了算了!”
濮陽逸道:“既然這樣,那我三百石的約定還是不變。這幾次只要能賣出六成糧食,我回到江寧之後就買下糧食和冬衣,糧食賣回這裡,冬衣捐了。我看這天氣,他們也是很需要衣物的。”
他這番話引起了眾人的議論,甲板上的氣氛活躍起來。那年輕人也就不再多說,悄悄往一旁退去。濮陽逸在人群中以餘光悄然跟著他,看著他站在船的一側拿出一本書來,抽空看一會兒。這一次運糧對濮陽逸來說只是單純的商業行為,他的心中並不是很興奮。事實上,人群中有一小部分人也是這樣。往淮南來的這一程能賺多少錢對他來說意義不大,反倒是這個年輕人,一路上令他頗為注意。
這一次由官府主導,成國公主府牽線的賑災行動中,有一股力量始終在背後活動,操縱著全域。濮陽家是江甯第一豪商,因此濮陽逸知道,這一行動由北面的右相府全程組織,而在更深處,他的眼睛看到了那位“十步一算”寧立恒的影子。
聯絡眾人集中,安排行程、住宿,一路上跟眾人協調各種事情,談天說地,雖然很大一部分是康賢那邊事先的安排,但一直以來與所有人接觸的,是這個名叫唐文的年輕人。經過幾日的接觸,他與所有人都打成了一片。在談話當中,有意無意地,他總是在激發他人的同情心以及敵愾之心。
眾人離開江甯之前,成國公主與康賢接待過他們,談話間有力地激發了眾人“這是在做好事”的意識,而這一路上,那年輕人也在巧妙地帶動大家的心情。他一方面讓大家確定可以賺錢,另一方面又不斷地激發眾人的惻隱之心,反復告訴他們,這一程是在做好事;告訴他們那些無良商販是如何害人的,有多少人將會被餓死;告訴他們被餓死的人有多麼淒慘,偶爾也說起幾個窮苦人的故事,富人種善因得善果的故事。
跟過來的這些人,有很大一部分只是鄉下中小地主家的子侄。他們家中或許有糧食,但見識是不多的,有些雖然讀了書,但最後也沒能考進官場去。康賢接見他們,跟他們說了災情,再大大地讚揚了他們,已經讓他們驕傲得找不著北,隨後唐文又是一路引導、渲染。若非這一系列手段環環相扣,他們剛剛也未必會說出要將所有的糧食都捐掉的話來。濮陽逸甚至懷疑,方才經過的那個賑災地點都是對方有意安排的。
他方才說出以六成糧食賑災只是湊趣。這一路上,他看著那個年輕人的行動,看到年輕人躲在一旁抽空看書,默默背誦,看的竟然只是一本書院裡學生啟蒙用的《四書入門》。他就好奇起來:如果說北面的那只手真的在遠遠地操縱著這一切,那麼……那個人到底是怎麼培養出這樣的年輕人的?
濮陽逸觀察著這一切的同時,船隻二樓微微開了一條縫的窗戶邊,也有一雙眼睛望著下方。那是真正的貴人,濮陽逸之所以願意湊趣幫忙,很大一部分也是因為她的存在。
窗戶後方是一張充滿貴氣的少女面孔,這幾天裡,她也在默默地觀察著一切。
“北面派來的這個人做得不錯啊。”或許是因為災情嚴重,周佩的眉宇間帶著些許憂鬱,但此時,她還是輕輕地笑了笑。
這一天,淮南的糧價是三十六兩一石,哀鴻遍野。

南面如此,北面情況也類似。立冬一過,災區的氣氛就緊張起來,仿佛一根越繃越緊的弦。半個月前,坐鎮京城的寧毅操縱第一批糧食進入災區,但此後的變化,普通百姓並沒有感受到太多。乞丐與流民開始往城市聚集,吃不上飯的越來越多。大家都在找糧食,而在這樣的情況下,善心人士還是有的。
河東路汾州,孝義縣,大戶郭家的宅院外,上千人聚集,十口大鍋一字排開,將熱騰騰的米粥施給過來的饑民。領到米粥的饑民匆匆地喝完,走開之前,半數會道謝。
孝義縣,貞觀年間因郭興為人孝義而得名。此時的郭家難說是不是由唐時傳承下來的,但郭家的善心確實是十裡八鄉有口皆碑的。
院裡院外是兩個世界。
高高的院牆阻隔了喧囂,李頻坐在廳堂上,正在喝茶,等待郭家家主郭明禮出來。不久,五十多歲的郭家家主來向這位新上任的轉運副使行禮問好。李頻對他在外面的善行表示了感謝,對方也自謙了幾句。
“實不相瞞,郭老爺,本官這次過來,是為了外面糧價的事情。”李頻言語溫和。
那老人也賠著笑:“呃,不知此事……與郭某有何關係?”
“郭老爺也知道了,朝廷不能讓糧價漲成這樣,我們已經在運糧過來。外面的糧價,我們前段時間打壓了一下,你也看到了,壓在了三十兩左右,不過還要繼續壓一壓。下一輪,我們希望糧價是二十五兩,到時候希望郭家的糧食也這樣賣。郭老爺,糧價二十五兩一石,平時的十倍,夠賺了,您說呢?”
那老人慌張起來:“大……大大……大人,小老兒……不明白啊,小老兒……這每月賑災施粥都要出去數百石糧食,這冬天還有數月,糧價……跟小老兒有什麼相干啊?”
李頻喝了口茶,微笑著拱了拱手:“郭家善良、孝義,李某向來是佩服的。此次災情,郭家能拿出這麼多糧食來,待事了,本官必定奉上牌匾,敲鑼打鼓,親自送來府上。但糧價跟郭家也是有關係的。我知道郭家有糧,汾州一帶的糧商以你們郭家為首,你們不賣,大家都只能看著,這樣不太好。”
“大人,冤枉啊,他們不賣跟小老兒有什麼關係?大人您……小老兒都已經出了這麼多糧食了,大人您……沒這個道理啊。”
“道理看怎麼說了。你不吝施粥,卻決不賣糧。國朝是有法令的,囤積居奇,私抬價格,我可以辦你。但看在郭家有一份善心,本官向來尊重善心人,因此只好親自來勸說。”李頻目光溫和。
那老人猶豫半晌,終於咬了咬牙:“大人,這……這說不過去的,什麼囤貨私抬價格,大人,小老兒沒有將糧食放到外頭去高價賣,這就不算私抬啊。糧食……小老兒家大業大,很多人跟著吃飯,家裡放點兒糧食是為了備荒年。而且這糧食也有家裡各位股東、族人的份子,大家不點頭,小老兒怎麼敢私自拿去賣啊,大人體諒啊。歷年災荒,也沒有官府非逼著賣糧的啊,大人,小老兒願意捐糧,捐糧……”
不許囤積居奇抬高物價,其實這是哪朝哪代都有的法令,只不過世界上存在的多不是法令有沒有的問題,而是法令能不能出京,能不能施行的問題。例如賑災,大部分人都知道,只要嚴肅法治,將貪贓枉法的傢伙全都辦了、殺了,甚至只辦一批、殺一批,也能殺雞嚇猴,問題在於,這種犯眾怒的事情根本就沒人敢做。
武朝鼓勵商事,市場也就比較自由,價格波動許多時候都是任由市場調節,以致到了這種時候,官府往往拿囤積居奇沒有太多辦法。當然,也不是沒辦法,而是當官府也成為利益鏈的一環時,要靠嚴查狠打遏制住這種事情基本沒什麼可能。這也是秦嗣源等人知道這次饑荒靠酷吏蠻幹打不下的原因。
遏制住事情的整體不可能,不過要動其中的一兩個官員,李頻還是有這個權力的。
“我不要你捐糧。本官不是上門要飯的,而且損了你的利益,這也不好。”李頻拿起茶杯,“本官要的是雙贏。價格貴一點兒沒有關係,重要的是,要有糧賣啊,二十五兩一石,十倍的價格,你賺得多,本官也開心。為官者,就是要富民嘛。”
“大人,小人願捐五百石……”
“不要再跟我打馬虎眼!我不要你的糧!”李頻加重了語氣,隨即又恢復成剛才的樣子,“本官到任不久,對地方還不是很熟悉,但要查一兩個人還是可以的。你們操控糧價上漲,一直在囤糧。我不是不給你們賺錢,但你們不要賺得這麼過分!本官知道,你的後臺是左家。但本官要辦你,他們也保不了你!”
那老人臉色一白,隨後陡然跪下了:“大人!大人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這樣逼小老兒啊?小老兒……小老兒一生行善啊,但糧食,它是做生意的事情。小老兒家裡有股東、族人在,小老兒不能亂來的。而且大人您也知道左家,還有這河東路的其他人,小老兒要是真的出糧,會犯了眾怒,郭家也就完了啊,大人!”
李頻放下茶杯,吸了一口氣方才站起來:“是啊,你們是行善,我知道,左家的家門外,等喝粥的人比你家的人多兩倍有餘。本官有位朋友說得很對,你們都是大善人,從來不想死人,因為如果死人,他們就會沖到你們家裡來,殺你們的人,搶你們的東西!你們不想死人!你們只是想把天下人都變成外面那群人的樣子,然後施粥施飯,養著他們,吊著他們的一條命!你們真是大好人!”
他話語之中蘊著憤怒,卻也有些無力:“本官只恨辦不了左家,但辦你綽綽有餘。還有幾天時間,郭老爺,你想一想吧。我知道你怕左家,但你馬上會學會怕本官!因為再過幾天,你不賣糧,本官就要抄你的家。郭老爺,告辭了。”
“大人,你不要這樣!大人,我們可以商量!大人哪……”
那老人叫喊著,但李頻已經大步往外去了。待到出了門,馬車漸漸駛遠,他掀開車簾,朝後方災民聚集的地方望了過去,然後收回目光,低聲開口:“盯緊這裡,不要出亂子……”

李頻離開之後,郭明禮也迅速離開了家,前往晉州左家。馬車疾行,第二天,這位身體依舊很好的老人便抵達了左家的宅子。不過他找的並不是作為左家家主的大儒左端佑——對於囤糧,左端佑或許知道,但並不喜歡。只是家大業大,他也管不了這麼多。
真正直接管著郭明禮的,是如今左家的三少爺,左繼蘭。
左家是個大族,除了左端佑掌控全域,還有眾多叔伯兄弟、族人。左繼蘭是左端佑的親生兒子。如果沒什麼意外,未來的左家家主將在他與二少左繼筠之間產生。這幾年來,左繼蘭掌握了左家不少生意,給眾多族人賺了很多錢。此次饑荒漸起,正是他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
聽郭明禮說完這件事之後,今年三十一歲的左繼蘭目光冷峻地盯了眼前的老人好一陣子:“郭叔,你知道的,這次的事情對我很重要。”
“是。”
“他能讓你死,我也可以。而且他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這段時間熬過去了,他就動不了你了,但我左家是世代居於此地的,你清楚吧?”
“但是……”郭明禮面上露出想哭的神情,“他……他不是開玩笑啊,三少,你要……你要想辦法啊。”
“我知道這個新來的轉運副使,他是京裡秦嗣源的人……”左繼蘭想了想,“我會擺平他,但是,你不許鬆口,知道了嗎?”
“是。”
“不管怎麼樣,他在官場上要辦事並不容易。你今晚先待在這裡。我替你想個辦法,你再回去……現在先去休息吧,郭叔,沒事的,沒事的,放寬心……”
郭明禮離開之後,左繼蘭才叫來身邊的兩個幫手。他們一個是本家的族叔,由於之前的地位不高,旁人一般叫他“左四”;另一個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書生,名叫王致楨,也是左繼蘭身邊最厲害的幕僚。大略說了這件事後,左繼蘭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這個時候,老郭要是敢拆我的台,我就讓他死!”他咬牙切齒地道,“至於那個李頻說的,你們有什麼想法?”
左四看了王致楨一眼,見對方在沉思,只好自己先說:“我覺得,動不動得了他……”
左繼蘭搖了搖頭:“他剛來,又是秦嗣源的人,一時半會兒當然動不了!我也不是擔心郭明禮,給他個膽子,他也未必敢出糧,就算出糧,影響也有限。但是那個李頻說,朝廷已經有動作。最近糧價忽然掉到三十兩,真是他們幹的?”
“糧價這東西,浮動本來就大,都是亂喊而已,也不是他說到了三十兩就三十兩的。不過前段時間……”王致楨皺眉想了想,“快立冬時,糧價是在漲的,後來是忽然掉了一下。那段時間,價格差點兒漲到四十兩,市面上忽然有大批糧食進入,本來以為是一些不開眼的商販,咱們就順口吞了。結果那邊一直有糧食放出,咱們吞了將近五千石,價格是三十七兩四錢每石,然後價格就掉了。”
“三十七兩四錢一石。”左繼蘭眨了眨眼睛,“吃進五千石,就是十多萬兩銀子,如果現在真是三十兩一石,也就是說我一下子虧了三萬多兩銀子?”
“話也不是這麼說。”王致楨道,“冬天到了,接下來糧價是一定會漲的,說是三十兩一石,外面的糧食又不多,咱們只要等著就行了。”
左繼蘭想了想:“若有人拿田地抵,三十兩就三十兩,也行。”
“這個自然……這件事情,齊家應該也知道,二少,要不要找他們談談?”
“嗯……也好。”

第二天,幾個人與齊家的少爺齊方厚碰了個頭。齊方厚身邊的幕僚名叫徐邁,此人與王致楨類似——能在這種家族裡當幕僚的,多半是精通各種事務的書生名士。雙方一合計,倒是找到了共同點。
“前段時間,因為聽說朝廷組織人過來賣糧,下面的人想探探虛實,第一批吞了四千石,第二批兩千石,一共是六千石。”齊方厚道,“我不在乎錢,但總這樣吞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所以先觀望了一下。然後官府就放風,說糧價跌了。他們在以三十兩每石往外賣,我估計量不多,但不知道接下來有多少。”
徐邁在河東一帶頗有文名,向來是羽扇綸巾。此時他拿著扇子搖了搖:“看起來,他們背後有能人,很懂這個。”
“當官的能懂什麼?”左繼蘭冷笑,“他們不就是找一批人出來殺了,再找一批人出來殺嗎?這次倒沒什麼動靜……”
“也殺了幾個,但這次確實動靜不大,所有的動靜都在這糧價上了。所以說,那邊有懂這個的人。”徐邁將扇子點了點。
那邊齊方厚笑道:“那,徐先生可有對策?”
“京城之中,能得人賞識的,多半不簡單。咱們暫時還沒有查清楚幕後之人到底是誰,不可輕敵。”徐邁道,“不過以徐某所見,官場上的人提及經商,大多是想當然爾,騙騙那些京城大員而已。當然,不管真相是怎樣,在河東一地,以左家、齊家的財力,以在下的淺識與王兄的運籌能力,相信不管是誰,在這上面都討不了好去。王兄,你說呢?”
王致楨笑了笑:“先前是未曾重視,如今既然已經有了準備,不管是誰在後面……就教教他做人吧。”
語畢,眾人都笑了起來。
接下來,整個河東路的糧價開始反撲。與此同時,對於郭明禮的事情,兩邊稍一合計,一條難纏的計策便生了出來。不久,郭明禮回到家中,預備給李頻一個危險的下馬威。

京城。
進入冬天了,寧毅每天在相府中忙碌著,通過密偵司的情報網搜集了大量情報與數據,同時將對各種糧價波動的判斷、應對方法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出去。此時的情報網絡是有嚴重延遲和誤差的,許多事情常常只能靠預判,寧毅也在不斷修正自己的步調。在他遊刃有餘,有時候甚至邊哼歌邊做事的同時,給他搭手幫忙的聞人不二則頗有些苦不堪言的感覺。聞人不二總是被這些數據和判斷弄暈,完全不明白寧毅做出決定的依據。
但不久,他漸漸看到了寧毅與半個國家囤糧士族交手的過程以及由此帶來的波動。
十月初,對他們來說,一切還是相對平靜的,因為交鋒只發生在京城以外,而在意識到寧毅插手了南北災區的糧價之後,兩邊都展開了相當激烈的反撲……

十月中旬,汴梁城。
“瑟瑟”的北風已經吹起來,溫度驟降就是這幾天的事情。城裡的人們加厚了衣衫,但在這樣百萬人聚集的大城裡,縱然氣溫稍降,街上的行人也不見少——逛街的逛街。商人們依舊吆喝叫賣,要在冬日完全降臨前多攬一些生意。孩子們奔跑在屋外,期待著第一場冬雪的降下。
皇城左側是高官大戶聚集的區域,這邊道路上的行人便少一些。相對偏僻的文淵街上,一個拖著糖糕車的小販在禦史張大人的宅邸外叫喚了幾句。他知道這位禦史張大人的孫子方才三歲,家中老太君對其極為寵愛,一旦這叫賣聲勾起了孩子或是老人的心思,自己便會有所收穫。
街邊走過的行人多是一些高門大戶的下人、丫鬟,街上不時有馬車悄然駛過。不多時,道路那頭有幾個人朝這邊走來。為首的女子身材高挑,樣貌清麗,雖然已是冬天,她的穿著也頗為含蓄,但掩不住姣好的身形。跟在她身邊的女子像是她的妹妹,“嘰嘰喳喳”地跟她說著什麼,說到有趣的地方,還輕盈地跳幾下。二人後方則是四名丫鬟,其中兩名樣貌差些,但目光銳利,身形也高,另外一位丫鬟的懷中抱著一個籃子。
一行六人在右相府的後門口停下了,敲門之後,有人過來將她們迎了進去。
過來的便是住在附近的聶雲竹跟元錦兒。這段時間寧毅在相府坐鎮賑災,中午常常不便離開,她們便時常過來,有時候送來午膳,有時候送些糖水。此時還是下午,進了相府之後,兩名做丫鬟打扮的女保鏢被留在了外圍,聶雲竹與元錦兒輕車熟路地往裡走,快到那邊辦公的院子時,倒是與走過來的秦嗣源打了個照面。老人一身便服,看起來正在想些什麼事。見到兩個人,他笑了笑:“來啦。”
“秦爺爺。”
“秦爺爺。”
她們行了禮。
秦嗣源笑道:“帶了什麼?可有我這老頭子的份?”
元錦兒笑著回答:“銀耳蓮子羹,還是熱的,有好多呢。”
“哦,那待會兒給我也盛一碗。走吧,我也要找立恒。”
幾人往寧毅等人所在的院子走去。雖說此次賑災也包括大量情報數據的歸納分析,院子裡除了寧毅,還有好幾位幫忙的人,但氣氛並不像後世一些金融市場那般熱鬧。大家各自歸納,只偶爾與寧毅合計一番。秦嗣源過來之後,寧毅也就暫時放下了手頭的工作,與老人在院子裡坐了一會兒。聶雲竹與元錦兒將銀耳蓮子羹盛了,一個個送去給工作的幕僚,送給秦嗣源與甯毅時,兩個人正在看似隨意地聊天,但話題並不隨意。
“平州那邊打起來了。”
“發兵了?”
“早幾天就已動兵,領軍的是完顏闍母。”
“阿骨打的弟弟,不過這人本事一般……朝廷的態度呢?”
“原本是高興的,但現在事情擺在眼前了,聖上又有點兒拿不定主意了。童貫那邊……怕了。”
“叫郭將軍配合,總得打一次啊。”
“我也是這個意思,女真人少,不好南下,但在雁門關以北,那是一定要打的。可惜……朝廷方面只想談……”
“那現在怎麼樣?”
“完顏闍母的人不如張覺的人多,只能寄望于張覺打個勝仗了。”
“我覺得……朝廷可以不派兵,但可以讓郭將軍那邊援手。相爺,不妨讓郭將軍自己向朝廷上書請戰?”
“我也是這樣想的,已經修書北上了——糧價怎麼樣?”
“兩邊都在三十兩左右浮動。”
“氣溫降了,沒有升?”
“操作還是有效果的,但目前我們也只能維持這個數,要繼續往下打壓非常困難。最大的坎是在第一場雪降下來之後,那個時候,朝廷能不能讓百姓恢復信心才能夠看清楚。”
說是糧食仗、經濟戰,真正打的,其實是百姓對官府賑災的信心。大戶豪紳說,糧價一定會漲,糧食原本就不多,百姓信了,便去高價買糧。官府說,我們會賑災,我們會打擊不法糧販,我們有糧食源源不斷地進來,百姓信了,便不再去哄搶。賑災的最後結果,就取決於百姓對兩邊的信任程度。當然,也取決於他們餓肚子的程度。
基本原理是這樣,細處則要複雜千百倍。右相府這邊打壓糧價已經進行了一個月,南北兩地的糧價居然還維持在三十兩上下,足以讓秦嗣源感到詫異。不過,一如寧毅所說,真正出結果將在第一場雪降下之後,那個時候,或者朝廷的賑災體系崩潰,或者大戶的心理崩潰,而在這之前,兩邊都在不斷地運用各種手段,增加自己的籌碼。
在南面,就在這半個月內,甚至有一艘運糧船被人鑿沉,至今還沒查出罪犯。前不久,秦嗣源派到淮南的一個縣令由於性格耿直,賑災手段激烈,引起了一次反彈。一名囤糧大戶想要趁著這次荒年拓張,盲目地吃進了很多運來的糧食。他以為穩賺不賠,所以高價吸納,誰知道接下來糧價的波動出乎他的意料,竟隱隱有下跌的趨勢。
這也是寧毅在第一階段就採取激烈的打壓手段所致。雖然眼下看起來能調動的糧食總量不如預期,但寧毅在第一階段的投入還是很有魄力的。他太有經驗——這種玩梭哈一般的商場對賭,不管是不是胖子,首先都得把自己的臉打腫。另一方面,這次的敵人也有著階梯一般的層級,首先撐爆一部分大戶的胃口,增加他們的心理負擔,讓他們提前崩潰,將糧食儘早流出,轉而威嚇更高層級的人,正是寧毅的打算。
在這方面,鄉下中小士紳哪裡是甯毅的對手?寧毅控制著糧食的進入速度,淮南那個縣令在接到相府的指令後,也興致勃勃地以行政手段配合輿論,壓下價格,同時威脅這些大戶,必須把糧食吐出來。他做得太好,那大戶的心理就這樣崩潰了。某一天,大戶叫囂道:“你不讓我活,我也讓你死!”
然後大戶請人殺掉了正在為賑災救人奔忙的縣令。
那縣令是窮苦人家出身,為官清廉剛正,被殺之時正在將自己的口糧發放給外面的饑民,他的家人甚至也只能每天喝粥。
命案發生以後,那大戶暗地裡叫人放出消息,說縣令是被附近作亂的王慶的部下殺掉的,但捕快很快找出了兇手。此時負責南面賑災的是成國公主府的力量,周佩正好在附近,甚至親口將賑災的方略告訴了那個縣令。得知整個情況之後,她難過到幾乎發狂,當即派人將那大戶全家都給抓了起來,篩出了參與囤糧的關係人與那大戶的直系親屬,投進牢裡。然後,她與震怒的成國公主周萱一同給周喆寫了家信。
這件事情過後,右相府立即發出命令,以密偵司的人接手縣衙事務,將大戶審判之後遊街公示,此後又以強硬的手段查處了幾家囤糧的大戶。其餘人風聲鶴唳,在這種高壓政策之下不敢再囤糧,於是當地的糧價出現了一道口子。
據說那大戶被投進牢裡之後,周佩第一天就沖進牢裡,搶走了給那大戶及其家人的所有飯食,還當場將牢裡的稀粥喝了一碗,表示“這麼好的粥怎麼能給畜生喝”“一定要讓他們活活餓死”“誰再敢給他們送粥,我就打死他”。皇族的人插手,就算真把這家人當場打死估計也沒人敢說話。只是聽說,喝粥當晚,周佩在房間裡吐得昏天黑地,第二天差點兒生病。
到審判公示時,這家人已經被活活餓了四天。直到康賢發了命令,才讓周佩遠離這件事,同時給他們一天一頓粥喝,勉強吊命。可以想見,他們此後也難得好死了。
秦嗣源說起這事,聲音有些低沉,寧毅的表情也顯得冷漠。
“耿縣令一家,我已經讓密偵司幫忙好好安排了……周佩還是讓她回去,那邊有王慶作亂,雖然辛興宗他們已經動身去剿,但畢竟不太平。而且……一縣的糧價就算稍微降了,也於大局幫助不大,不能拿好人的命去填,得杜絕其他地方出這種事啊……”寧毅講話的語氣雖然冷漠,但想著這些事情,終究心懷惻隱。
秦嗣源卻搖了搖頭:“這是打仗,難免的。硬刀子不割肉,軟刀子更疼。最近,下面的壓力不小,但真要將事情做好,就得拿出打仗的態度來,否則一旦想著自保,妥協一次,就難免會繼續妥協。耿謙之的事情,我會以邸報傳發天下,告訴大家這些囤糧者之惡,因此一定……要打倒他們!”
寧毅想想,點了點頭:“是我優柔寡斷了……”
秦嗣源笑了起來:“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立恒行事,對自己對他人都狠,唯有對身邊人常懷惻隱之心,正合君子之道啊。”
寧毅想了片刻,歎了一口氣:“好人當有好報,如果某人行善積德,到後來卻是為他人死了,得不到好報,往往給人一種感覺,做好事一定會有惡報,若沒有得到惡報,這人做好事往往顯得其心不純——這種影響不好。”
“哪有立恒說的此事?”秦嗣源微微詫異,“我見如今世上一些故事,說此人或孝義或貞潔,最後都以好事結尾,若是男子,往往考上狀元,官拜一品;若是女子,終能與如意郎君相遇。說好人得惡報的不多啊。”
“呃……”寧毅愣了愣,隨即忍不住失笑,“哈哈,是我想岔了,秦相勿怪。”
秦嗣源也笑了笑,隨後肅容道:“我說的軟刀子,立恒不可不防。”
寧毅點了點頭:“我知道。如今南北兩邊,凡派出去的官員,大多承受了不小的壓力,或是金錢相誘,或是權力相逼,就是想讓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方面我已經讓密偵司加大嚴查的力度,其他的官倒也罷了,南北商道上的幾條線不能馬虎。”
“已經有人將手伸到京裡來,走我這邊的關係了。”秦嗣源面色陰沉,“他們遲早也會找到立恒身邊去,立恒不可不做些準備。”
聽他說起這個,寧毅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這點我已有心理準備了,秦相放心。”
秦嗣源歎了口氣:“我倒是不擔心你。如我方才所說,立恒對自己對他人都狠。我只歎這天下啊……”他頓了一頓,才笑了起來,“哦,對了,德新與舟海在北邊似乎做得不錯。”
寧毅點點頭:“成兄是很厲害的。有他與德新聯手,那些人翻不起什麼浪來。”
“嗯,舟海用謀太狠,與我早年有些類似,不過做起事情來確實是面面俱到,我倒是……不怎麼擔心……”老人如此說著。
對成舟海這個用計厲害的弟子,他其實寄望頗深。
秦嗣源與寧毅之所以說起成舟海,是因為成舟海原本就在北面負責軍糧的運輸,賑災開始後,又暫時接手了北面的密偵司事務,之後便與李頻接上了線,互相配合。
前些天,河東路那邊出現了大戶的第一次激烈反彈,來自孝義縣的郭家。
自從李頻到郭家威逼放糧之後,郭明義去找了左繼蘭商議,左繼蘭又找了齊家的齊方厚,雙方合計之後,兩名幕僚——王致楨與徐邁給了郭明義第一條計策。
郭明義回到家中的第二天,在家丁的護衛下,到外面向那些饑民聲淚俱下地說了一番話,大意就是,官府認為郭家一直施粥,肯定家中有糧,因此威逼郭家放出更多糧食,他不得已,只好做出一些退讓。同時他宣佈,這將是郭家最後一頓施粥。
他要煽動民亂,倒逼官府!
無論李頻的官有多大,無論他的身後有著怎樣的後臺,如果上臺後的第一項措施就引起民亂,配合左家與齊家在京城的影響力,他這個官是無論如何也做不下去的。
這一天,或許因為是施粥的最後一天,郭家煮的粥特別稠,也給了持續肚餓的眾人消化這一消息的力量。一眾饑民聽著郭明義的話,目瞪口呆。
騷亂眼看著就要起來,突然,人群一側有人大喊:“他說謊!”

饑荒之年,大戶施粥已成慣例,孝義縣這邊,善舉以郭家為首,但並不止郭府一家。孝義縣內也有其他人家偶爾會發善心出來佈施粥飯,這其中也包括官府的賑濟。這次受災之後,各地的餘糧雖然不多,但官府總是要保證一些人能活著,這也符合豪紳大戶的利益。不過,這類賑濟又不能太多太飽足,得讓一些人放棄尊嚴,艱難地去求去搶才能活著。這樣一來,尚有田地的不願意太受折騰,只好變賣家當,豪紳大戶也就完成了土地兼併和資本積累。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只講利益、活著,不講尊嚴,這類事情,在現代資本橫行之後的人身上見得更多。在古代,尤其在生產力不高的鄉村,人們還是相當有骨氣的。當然,這類骨氣表現得比較簡單,只要家中還有一口吃食,便不過多地向人求救,有些家當的,會比一般人更講面子。
也是因此,大多數人在饑荒到來時,首先動的是自己的糧食,然後是跟親朋借一借。如果大家都沒有了,就賣田賣地,只有情況進一步惡化,才會放棄尊嚴乞求施捨。
平日裡郭家都是在自家門口的小廣場上施粥。由於廣場占地較廣,容納的人也多,官府偶爾也會將粥攤擺到這裡來。此外,還有兩輛馬車有時候會運了粥飯、粗糧饅頭過來發,據說這是外地來的善人見眾人饑寒,於是心懷惻隱,過來賑濟。
對於這些事情,郭家是歡迎的,畢竟是在他家的廣場上,往後別人說起,也只會說郭家仁善。今天要煽動人群,郭明義也讓人買通了一些在附近防止暴亂的衙役,查過官府並未特別注意這邊,才開始宣佈停止施粥的消息,誰知道話才說完,人群之中便有人大喊:“他說謊!”
那人一開口,聲音洪亮,傳遍全場。
郭明義心知不妙,當即喊:“你是誰?你是那狗官的走狗——”
他喊得聲嘶力竭,立即便有人附和:“揪出他來!”
但那人口中的話語也在同時喊出:“各位鄉黨,他是騙你們的!郭家是因家中囤糧,蓄意抬高糧價被查!今天他還想煽動你們衝擊官府,此乃謀反大罪,會被誅九族!官兵早已在路上,還有一炷香的時間便到!誰信他的話,只會與郭家同罪!”
那人掀開身上最外面的一件破衣服,只見他的身材高大,頂著一顆光頭,但又並非和尚。有人認出他來——那兩輛馬車只要來施粥飯,他就會跟在一旁,雖然身形看起來有些可怖,施粥施飯時卻是慈眉善目,許多時候還去人群中給一些人治療傷病,早跟眾人混熟了。這時候他一開口便是“謀反”“誅九族”“官兵就到”,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卻委實給了郭明義當頭棒喝,也在眾人頭上澆下一盆冷水。
郭明義原想用聲音壓過他,此時仍在大喊:“這是那狗官的人!諸位,他們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些狗官貪得無厭,眼見郭某家中有糧,就來敲詐……”
人群中也有人喊:“郭老爺可是善人哪!”
郭明義行善多年,畢竟也是有底蘊的。
接著有人附和:“我這條命便是郭老爺救的。”
“是啊,必是官府搞錯了。”
“郭老爺不是壞人。”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但由於那光頭大漢的幾句話太有威懾力,終究沒人敢輕舉妄動。只有原本就是郭明義派來潛伏在災民中的人,試圖煽動眾人起來幫忙:“抓住這狗官的人……揪他出來……”
一些人喊著從人群中擠過去,揮著棒子、繩索便要拿他,卻被那大漢抓住一根繩索順手一揮,只聽一聲暴喝:“誰敢亂來?!”
那繩索崩斷在空中,連帶著想要拿人的家丁都在地上摔出丈餘。
“諸位,不要受了這老兒的煽動,孝義縣糧價上漲便是這些人引發的。如今不是沒有糧,只是他們牢牢把住,不肯放出!如今河東新來的李大人馬上就到,會給大家一個公道。還有,朝廷準備的數千石賑災糧如今就在城外。郭家就算不施粥,官府也不會不管你們——”
煽動饑民作亂,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快,只要讓一部分人失去理智,做出過激舉動,其餘人就會被裹挾,再難回頭。這光頭大漢卻在第一時間就做出了應對,他的話語有多少可信旁人並不知道,但是簡單的幾句話已經成功地嚇阻了眾人。郭明義眼前便是一黑,知道對方能以如此迅速的手段壓下騷動,必然是數日以前就在準備。真是沒料到,自己這邊才想做點兒什麼,就迎來了這等雷霆一擊。
他在人群前直接倒了下去。待被人抬回家中,他當即叫來最看重的一個兒子,讓兒子立刻趕去左家通風報信,同時尋求庇護。
“那位李大人早已做好準備,此計未成,咱們家要萬劫不復了!你快去左家告知三少,就說我郭明義誓死不鬆口,讓他想辦法救救我們郭家……快走!沒時間了!”他閉著眼睛,強撐著一口氣,快速地說道。
那兒子當即要走,老人陡然又睜開眼睛,狠狠地抓住他的手:“等等,等等,你不要去左家。你讓下人去報信,自己找個地方躲好,若是……若是這次我郭家熬不過,至少留你一根獨苗……”
老人是清醒的,知道事情不成,郭家便走到了絕處。他行事之前還未這般細想,事情被那光頭打斷的一瞬間就意識到了後果。那位李大人手段淩厲,自己這次是送上門了。果然,兒子離開不久,官府過來的第一撥人便圍住了郭家的前後門。半個時辰之後,駐紮在城外的一支軍隊便殺到了。李頻自大門領兵長驅直入,來到郭明義的榻前。
“郭老爺,你這樣可不聰明。”
郭明義早已哭得老淚縱橫:“李大人,小老兒認栽了,小老兒也是一時鬼迷心竅。”
“那麼……放糧?”
“李大人,您慈悲心腸,放糧郭家就要死完啊!小老兒死不足惜,求您給郭家一條生路。”他一面哭著,一面壓低了聲音,“李大人,李大人,這裡有五萬兩銀子以及珠寶,是我郭家的鎮宅銀,您抄不出來的,我願獻給李大人,求李大人……”
他還在說,李頻原本躬身聽著,這時面無表情地直起腰,朝後方揮了揮手。
“封。”
李頻對郭家動手堪稱雷厲風行,第一時間下獄、封門、抄家、安撫災民。這次行動背後屬�陰謀的部分卻是成舟海在操盤。
不僅如此,郭明義一家人下獄五天之後,成舟海成功地撬開了對方鬆動的心防。這不僅是因為五天的牢獄生活消磨了郭明義的硬氣。事實上,在郭明義安排兒子離開的當天,他那個兒子就被密偵司的人追上了。勸說郭明義時,李頻對於此事隻字不提,五天以後才將這個消息告知對方。不久,雙方完成了交易。
郭明義留住了自家那五萬兩鎮宅銀,此後舉家遷至江南,再不回河東,而郭家拿出所有的糧食、家當幫助賑災。
雖然郭明義心中也明白,自家一旦倒戈,必然引起左繼蘭大怒;若是不倒戈,頂多是自己被殺,家人被流放。權衡誰都會做,但問題在於,並非誰都是不怕死的硬漢,一旦有了一線生機,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妥協。
郭明義這條線的鬆動使得汾州一帶的糧價出現了一定的缺口,首先是官府可以動用的糧食資源增了八千石左右,而隱性的影響還不止於此,大戶的倒下令得一小部分小商販相信糧價要跌,開始出糧賺上一筆。此後,左家、齊家震怒之下的報復手段也一如預期的那般壓了過來。
左繼蘭、齊方厚拜訪各方,動作頻頻,令李頻在官場上的壓力驟增。不少人找到李頻,表面親熱,暗地裡卻是勸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在左、齊兩個人點頭,王致楨、徐邁的操作下,兩家下了血本,一時間如長鯨吸水般將汾州附近的糧食一掃而空。現在這事關係的不只是糧價,還有兩家的面子。左繼蘭在人前說:“這件事情,我是一定要追究到底的!”
消息靈通的商人們感受到了這股氣息,隨著氣溫的下降,糧價再度上升,而後又在官府的大力打壓中下降。在這種拉鋸戰一般的波動中,兩邊都陷入了僵局。京城的寧毅在等待下雪後的一次機會,而對王致楨、徐邁兩個人來說,作為地頭蛇,氣溫下降以後自己居然沒法讓糧價繼續漲,這便是大大的打臉。在不斷加大的情報搜集中,他們終於反向知道了京城那位操盤人的名字。
“相府之中負責這次糧價的人,名字叫作寧毅,你們看看。”左繼蘭將拿來的情報遞到兩個人面前。
徐邁一皺眉:“寧立恒?”
王致楨看了他一眼:“那個詞作得很好的?”
“我不管他的詞寫得怎麼樣,也不管這上面說他對著一幫梁山的土匪有多厲害!”左繼蘭鐵青著臉,“我一定不能丟這個臉!”
齊方厚道:“我也不想丟這個臉。”
自從意識到這次狀況不簡單之後,左、齊兩邊的動作還是頗為可圈可點的,雷厲風行,並沒有一般大戶公子哥的拖泥帶水。又說了幾句,王致楨與徐邁對望一眼:“三少、齊少爺,糧價的關鍵便在第一場雪,若是不想輸,做事就得快點兒。下雪之前,誰做得多,誰就能贏。”
“我自然明白。”左繼蘭點頭,“沒有人會沒弱點,他走商場,我走人心。齊少,我家堂叔在京城,我上京,親自找那甯毅談談,你坐鎮這裡,如何?”
齊方厚點了點頭:“我家在京城也有些關係。待我修書幾封,三少替我帶去。此事宜早不宜遲,我等三少的好消息。”
“哼。”左繼蘭冷冷地笑了笑,“待抓住那寧毅的把柄,我弄死他!”
幾個冷冽的話語中,接下來的行動就此敲定。第二天,左繼蘭離開家,直奔京城而去。與此同時,南北各地無數的觸手也打著同樣的主意朝京城伸去。在商場上陷入僵局的時候,他們仍有無數厲害的手段可以施在其他地方。往日裡,他們就是這樣無數次打敗了他們的敵人,而這次,情況應該類似……

第四章
猛反撲豪強齊施壓 明真相師師賑災忙
十月下旬的汴梁城,天氣轉為寒冷,城市中彌漫的氣息,熱鬧中已經多了一份緊張。這緊張大部分來自天氣——雖說汴梁城的冬天相比其他小地方並不難熬,但大部分人家在冬日裡依舊懶得出門,此時已經是囤積過冬物資的時節了。
以礬樓、小燭坊為代表的煙花行業依舊興盛。冬日下雪,妓女們頂多出門少些。汴梁有名的青樓之中,每日裡都燒起旺旺的炭火,讓人在大冷天裡倍感賓至如歸。一到下雪,有些有錢的恩客甚至會住在青樓中不再出去,如此一直到來年開春,身上的銀子自然也是流水般花出去。
李師師正趕在下雪前交朋訪友。因為這位不少人眼中的京城第一花魁冬日裡會減少與客人見面相處的時間,願見的往往是些熟悉的朋友。
一來冬天溫暖的房子裡,氣氛容易變得太過曖昧,有些人把持不住,真想要做點兒什麼,她雖然有應對的辦法,但應付起來也比平日裡麻煩,因此就算與人見面,往往也是一群人一起。二來她性子懶散,到了冬天便不想出門,有時候連床都懶得下。在她看來,冬天若是沒什麼推不掉的權貴聚會,還是多休息的好。
最近一段時間真正困擾她的,是有人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她盛齡將過。對一個青樓花魁來說,真正的花樣年華是在十六到二十歲之間,過了這個年齡段,在一些人眼中難免老了。她此時已經二十一了,從成為花魁及至眼下到達巔峰,一路走來,雖然經歷了許多事情,但一直都是平平穩穩的,然而接下來,巔峰將過。
雖然對許多認識她的人來說,她的魅力隨著時間的推移還在不斷提高,只要是見過她的,很難不被她吸引,但一旦到了二十一二歲,她吸引新客人大把大把扔錢的可能性就會不斷降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得考慮退出和嫁人的事情了。
對她而言,這是個很難做的決定,但不能不去想。當然,願意娶她的人很多,她可以選擇給大戶人家或是大官員、文壇鉅子之類的當侍妾。京城第一花魁嫁出去,不是所有人都掌握得住的,娶她的人背景絕不能低。若是于和中、陳思豐之類的好友,就算她喜歡,願意嫁,也是嫁不過去的,因為那根本就是害了他們。
背景不夠的人,得到她這樣的女人也守不住,此後往往命途坎坷,她也得跟著受罪。
除了嫁那些地位極高的人,她也可以選擇當某個人的正妻。願意娶她的人中,地位不錯的也有,但她肯定得一聲不響地嫁出京城,遠至某地了。
最近這段時間,她暗暗地將自己有可能嫁的人篩選了好幾遍,地位高的,性格好的,聊得來的,長得不錯的……最後還是沒能拿定主意。
這幾年來,她仗著花魁的身份得到了礬樓不少優待,每年都有一兩個月可以自由地外出遊覽,走訪各種名家——李媽媽也明白,這樣能將她培養得獨一無二——因此看過許多事情。有了見識以後,她心中隱約覺得自己還可以做不少事情,就如童舒兒的事情。在她與其他一些妓女、書生的奔走下,最後那個吏部官員被判有罪,去了官職,流放三千里,眾人拍手稱快。但此事過後,她又感到無聊起來。
最近這段時間,京城裡流行的話題是北面張覺與完顏闍母的大戰。這是武朝與金人第一次交手,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但是大戰之後,消息傳過來,張覺投靠武朝之後的第一戰敗了。不過他只是小敗,戰敗之後,雙方還在對峙,接下來還有第二戰。這些事情,李師師最近聽得也沒什麼興致了。
一兩年以後,這不再是她的世界了,她將嫁給某個人,過著簡單卻悠閒的生活,不用灑掃織布,也不用洗手作羹湯,只需要對相公噓寒問暖,在適當的時候取悅他,抓住他的心,也就夠了。如此過得幾年,再生下那人的孩子,待到多年以後人老珠黃,她就指著孩子過日子了。
有時候如此想想,她不由得落寞地笑笑,悲從中來,甚至生出以往少有的情緒來:我若不是青樓女子,不是這個叫李師師的花魁,該有多好啊……
除了京裡的達官貴人,礬樓更多的客人還是外地來的大戶豪紳。對這些在外地有錢有地位的人來說,到了京城,見識見識京城第一樓的風貌,花大錢見見花魁,是回去以後最好的談資。李師師對京裡知根知底的達官貴人多有挑選,對外地來的客人,除了一些文名遠播的才子,則通常以錢來衡量對方的價值,也就是價高者見,反正往往是一次性消費。
這天她參加完一個詩會回到礬樓,聽李媽媽說有一個南方來的孫家公子可以見見。據說孫家乃是荊湖南路一帶的豪族,孫公子本人年輕多金又談吐不凡,到了這邊一出手便是白銀五百兩,指名要見她。反正是賺錢,李師師笑笑,也就去了。
隨後所見,對方果然如李蘊說的那樣談吐不凡,顯然是大家族中受過良好教育的公子,年紀二十六七歲,樣貌也可以。李師師彈唱兩曲,中間聊了一會兒,賓主感覺都不錯時,對方狀似隨意地問起了竹記的事情。
“聽說京城竹記是大才子甯立恒所開,師師姑娘跟他是熟識,每棟樓開張,師師姑娘都會過去表演。”那孫公子吃了小半塊點心,笑道,“在下素來仰慕才子,不知那甯公子是何等樣人,竟能有如此手段,不光詩詞好,還能將生意做得那般紅火。”
“倒也……不是很熟……”李師師回答了一句,眉頭卻是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她最近並不想談起寧毅的事情。這段時間,京城裡客商來往,她也知道了南北缺糧的事情。竹記正在運作,想要大賺一筆的事情她也清楚。這樣的認知讓她並不想再跟對方來往。甯毅曾說找她有事,後來也確實兩次來到礬樓見她,但李師師都假託有事,讓丫鬟回絕了。這段時間竹記忙著買賣糧食賺昧心錢,將再開幾家分店的計劃暫時擱置,她因此不用履行過去表演的諾言。
“哦?不是很熟……但一般的來往總是有的。依師師姑娘的眼力,這人到底是才子,還是商人呢?”
這孫公子是極聰明的人,用詞清晰準確。李師師無意間掃過對方的眼睛,心卻是一動:這孫公子說話看起來隨意,但目光深處極為清澈,先前是輕車熟路地享受與花魁來往的休閒時光,這一下卻不太像。隨即她又想起早兩天見過的一個來自淮南的外地豪族,對方也問起了竹記與寧毅。當時她隨意應對了一番,現在想來,連續兩撥人有針對性地問起他,情況可能沒那麼簡單。
這兩撥人在當地都是豪族,但彼此相隔上千里。要說他們是專程進京找寧毅,實在不太可能……心中懷著疑惑,她小心地應對著對方的詢問,探索著這位孫公子的意圖。果然,不久,這位孫公子問過了寧毅的性格,又問起他的家人、人緣甚至住處,露出了登門拜訪的意思。
這天的發現讓她覺得情況頗為古怪。她知道甯毅做生意厲害,也知道他入了右相府之後做起生意來可以狐假虎威,但是相隔千里的兩個大家族專程派人來京裡找他合作嗎?似乎又不太可能。當天晚上,她向李媽媽問起這兩家的背景。果然,兩家在官場上都是有關係的,而且基本不可能特意來投靠右相府。至於這些地方的受災狀況……
“不知道啊。師師你也知道,最近所有做生意的都是奔著災情去的,京裡說得火熱著呢,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前段時間朝堂上吵來吵去,罷了不少官,就是為了賑災的事情。最近北邊在打仗,聽說聖上心情不好,賑災的事也就緩了一下。女兒,你問這事幹嗎?”
“沒什麼,隨便問問。”

到得第二天,她去參加一個詩會時,見到了左厚文與他的堂侄左繼蘭,也見到了河東比較有名的才子王致楨。對於左厚文,李師師知道他為左家管著京城這一大圈商事,本身才名也是有的,在左家僅次於那位大儒左端佑。因為這樣的關係,雙方以前也見過不少次,只是不熟。李師師暗地裡聽說過他的傳聞:他比較喜歡那種性格強悍獨立的女子——家中兩個小妾都是家道中落卻獨立支撐著家業,隨後被他娶了。據說他還暗中脅迫過幾個性情堅貞的人婦,但這事傳得並不廣。可見,他也不是毫無收斂之人。
詩會快結束時,左厚文與左繼蘭、王致楨來見她。左繼蘭三十來歲,一看就是那種性情驕傲,能力也不錯的天之驕子,對於她,只是上下打量,做出不怎麼在意的表情。但李師師能夠看出他眼底的情緒,知道他是那種想要占了她的清白還覺得理所當然的人。互相說了幾句話之後,左厚文居然也問起了竹記、寧毅的事情。
“聽說李姑娘認識這位甯公子,想必跟他很熟了。”
“呃……倒是不熟,只是生意上的往來……”
“呵呵,不熟也沒關係。我這侄子想要見他一見,有些事情商談,有個中人,面比較好見。而且我這侄子性情有些烈,李姑娘跟在旁邊,說不定他會收斂一些。”左厚文笑笑,“這樣吧,明天……不,再過兩日,繼蘭去礬樓找李姑娘,然後你們二人同去尋那甯公子,如何?”
左厚文雖然不是官身,但在官場上的影響力承自左端佑,可以說就是左端佑在京城的代言人,發號施令慣了,最後雖然加了句“如何”,但李師師也只能點頭應下。這一下,天南地北光是想要從她這裡入手尋寧毅的已經有三家了,而且看起來並非善意。
寧毅就算再厲害,竹記就算發展再快,哪裡就有能得罪這種豪族的實力,還是一下得罪三家?何況,光是找自己的就有三家,通過其他途徑找上寧毅的恐怕更多……
她一時間想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又過了一日,這天晚上,礬樓之中一如往常地熱鬧,喧囂之中,有兩撥肯花錢的人入了李媽媽的法眼,她過來詢問李師師的意思。這兩撥人中,一撥是外地的公子哥,只有一個;另一撥則請了京城大戶過來,應該是談生意的。李師師不想與人獨處,選了後者。選定不久,礬樓之中便有人吵了起來,李師師過去時隱約聽到吵鬧聲。
“你們這幫心黑透了的渣滓,死了下十八層地獄!”
“嘿,你們不是?二十五兩跟三十兩差多少?錢賺夠了來礬樓找頭牌了吧,還敢說自己心善……”
“比你們好,我們這次……”
“找打是吧?”
“誰敢?!打不死你!”
“有種你過去……”
她斷斷續續地聽了幾句。不久,礬樓的人出來調解,騷亂也就平息下來。隨後,李師師去到暖閣中作陪,聽嗓音才發現,請客方竟是方才吵架的其中一方。
這請客的是一撥外地商販,為首的四十多歲,看起來是跑遍四方的漢子,姓于,跟隨他的是幾名二十多歲的家中子侄。由於可能來自鄉下地方,他們所說的話語相對粗俗些。那個年輕的公子則有些靦腆,在她面前有些故作不在意。被請的那方李師師倒是認識,姓魏,是京中的一位糧商,平日裡風評較好,據說很疼愛家中妻妾,來礬樓不多。
雙方在酒桌上並沒有談生意——能到這裡來,雙方應該是已經有意向了。李師師儘量活絡氣氛。待到酒過三巡,那魏老闆笑著拍拍于姓漢子的手:“好了,我知道了,這事就這樣。于員外你的誠意,我明白了。但眼下我得先回去,家中還有事。你們……在這裡多坐坐,想必花了不少錢。師師,你安排好他們。不是我說,到你這裡來一趟,花錢可太多了……”
李師師帶著些許委屈笑著:“魏先生哪裡的話?樓中規矩如此,師師也沒辦法,只盡力伺候好各位罷了。”
那魏老闆揮揮手:“好好,我走了,我走了……”
他要走,那位於員外便說要送他。兩個人談妥了事情,心情都不錯,相攜出去了,剩下李師師與其餘幾位於姓公子。丫鬟們繼續添酒上菜,李師師也就笑著陪他們說話,詢問起他們家裡的狀況。彈唱幾曲之後,她隨口問到他們做的生意,這才知道他們是準備跟魏老闆買糧往災區賣的。隨後有一位年輕公子開了口:“聽說師師姑娘跟竹記的甯老闆很熟,是嗎?”
“倒不是很熟,只有生意上的來往。”這幾天李師師聽這句話聽煩了,當即隨口應答。
不過,這位公子倒跟其他人不同。李師師說不熟,他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李師師隱約間聽到其中兩個人交頭接耳,說是因為她與寧毅很熟,他們才選在礬樓,又花了不少錢宴請那魏老闆的。
幾個年輕公子想要在李師師面前表現,因此席間話語不斷。過得片刻,又聽他們說起這次北上是要“做善事”,李師師旁敲側擊一問,那人道旁人賣糧三十兩一石,他們是要賣二十五兩的。李師師笑著點頭,心中對這幾人卻是頓生厭惡:你過去施糧放糧,那叫行善積德,平日二兩多一石的糧運過去十倍賣,這行的什麼善積的什麼德?
那年輕人說完,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妥,開口補充了幾句,看起來想要跟她說明情況。李師師撥弄著琴弦,微笑著附和了幾句。幾位年輕人見她似乎沒什麼興趣,便互相交談起來。過了一陣,有一個言辭比較清晰的年輕人說出來的話,讓她指下的琴弦微微一顫。
“這次的事情,師師姑娘也是知道的,畢竟是竹記在後頭安排的。這次賑災,要是沒有他們的人,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北面那些人真是苦啊……”
旁邊一人道:“也不全是竹記的功勞,竹記背後不就是當朝右相嗎?最上面都是右相在安排。若非右相,我們進得去河東?”
說起這個,先前的年輕人頓時激動起來:“怎麼進不去?要是早知道有那麼多饑民,我死也要將糧運進去!他們有種就打死我!”
說著說著,他開始大罵。
李師師皺了皺眉:“北方現在……怎麼樣了?”
“河東路?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兩邊都在使力呢,咱們運糧過去,這賊……賊氣溫又降了這麼多,本來糧價下來了一點點,現在又漲上去了。那些狗大戶不許我們壓糧價,四處找碴兒,上次我三哥就是被他們打了。好在竹記那邊也有準備,那位姚掌櫃叫了大夫,又叫了官府,把他們的人給抓了,哼。這次咱們北上,三哥傷還沒好,又吵著要去呢。”
一個臉色通紅的年輕人站了起來:“那位姚掌櫃說得對,這就是打仗!”
旁人附和:“怕他們是孬種!這次咱們人還少嗎?他們的地頭?惹急了我,我弄死他們!”
李師師卻是疑惑起來:他們在說什麼?她以往就知道,這些年輕人是最容易被某些事情影響的,暴躁衝動也是常有的事,但他們眼下的言行看起來又與她往日所見不同。汴梁城中,有一批學子,以陳東為首,常常憂國憂民、慷慨激昂,連蔡太師、高太尉這些人都敢罵。此時在李師師看來,這些讀書不多的年輕人竟有些陳東他們的氣息。
他們賣個糧怎麼能賣成這樣?看起來像是被什麼人鼓動了一樣。
她試探著問道:“幾位公子也去施了粥飯?”
“自然去了,每日都去!”幾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
隨後有人道:“但是竹記的甯東家說得對,終究不可能全都熬成粥,唯有把價格壓下去,其他人才有一條活路。師師姑娘,你認識那位甯東家,你說,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啊?”
李師師看著他們,輕聲道:“對那……把價格壓下去,其他人才有活路的道理,我卻始終不太明白。”
其中一個想要表現的于姓公子大聲道:“嘿,這有什麼難明白的,我這麼笨都明白了。師師姑娘你想啊,那裡的糧價要是三十兩一石,賣糧多賺錢啊,這麼賺的生意,那些狗大戶、狗官還不得拼了命啊?兩位相爺就算在朝堂上豁出命去,也擋不住這麼多人的貪心。可要是糧價下去了,賺得不多了,再加上有些清官阻擋,就能讓那些大戶少插手。甯東家說過,要是糧價繼續漲,官府的賑災糧,能發到百姓手裡的十不存九;要是糧價被打下來了,也許就能保下一半甚至更多!到時候咱們再去多施粥,就有很多人能活下來了!所以啊,這次我們賺到了錢,又回來運第二批米糧過去!咱們還買了冬衣……哼,這次過後,咱們還得去第三次!于家是男人的,都要去!”
就在這人滔滔不絕的同時,旁邊一人說道:“就怕下雪以後路難行。”
“別說下雪封路,哪怕凍死,我也要把糧拖過去!我就不信弄不過那些良心被狗吃了的畜生!”
李師師腦袋裡“嗡嗡”作響。她是聰明人。有些事別人一點,她就知道了。隨後,在眾人的你一言我一語中,她的大腦慢慢地、一點一滴地拼湊出一個已經在她身邊出現了近三個月的巨大的“戰場”的輪廓,而這個輪廓的一部分,她原本感受到了,只是那時並未在意。隨後,恐懼從心底湧了上來,她明白過來,那個幾乎被她放在“絕交”定位上的商人,曾經的朋友,在這三個月內,觸動了多大一塊利益,得罪了多少人……
她終於明白,那些豪族入京是要幹什麼了……

兩個多月以前的八月,或者更早的時候,是一切的起點。
朝堂上,以兩位相爺為主導,聚集起許許多多人前往南北兩地,將大批糧食運入糧價飆升的災區。
這其中,竹記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加上其他一些勢力,他們負責聯絡南北,給眾人安排行程、保障安全,在官府的配合下,使得整個賑災體系運作起來。那段時間正是寧毅開始忙起來的時候,她則關心著童舒兒的命案,來回奔走,而後知道了寧毅令竹記囤糧的事情,對其逐漸生疑。
此後,竹記緩下了拓張的步伐,而自己由於厭惡的心情,想要斬斷與寧毅之間的來往。在這個過程中,一撥又一撥人正在趕往河東、河北、淮南、荊湖等地。最初,他們單純地本著做生意的心思過去,但在這其中,有一批人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如這些于姓年輕人說的姚掌櫃。在南來北往的過程裡,這批人將一些簡單的道理說給他們聽,引導他們去施粥放糧,同時以言辭將他們與那些囤糧的大戶對立起來,一步一步激起他們的滿腔熱血。
最初聽時,李師師以為這樣的人僅有姚掌櫃一個,是這個社會經驗老到的引導者憑自己的能力將事情做到了極致。但是慢慢聽下來,李師師發現,這樣的人遠不止一個兩個。
這次受災的幾路中,朝廷支撐起來的大商道一共有七條,進入災區之後,這七條商路再分散開來,而在每一條路線上,都有一定數量類似於家的這種熱血之士存在。他們原本為生意而去,叫上家中子侄也是為了見見世面,但隨著逐漸見到災民的慘狀,見到富人不仁,敵愾之心起來之後,便又準備第二次、第三次投入賑災,同時叫了家中其他人參與。
“越是到後面,糧越不好買、不好運,但咱們早已預定了要多來往幾次!最後咱們於家運進去的,要有兩千到三千石才算有個交代!”
“兩三千石也說得這麼驕傲,知不知道咱們上次見到的侯家,他們家的船隊一次就運了一千五百石?”
“有多大飯量吃多少東西嘛,咱們盡心盡力就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而且侯家馬上就是咱們的親家了,上次不是說侯老爺有意將他們家七姑娘許配給小六嗎?因為小六在施粥的時候哭了,侯老爺說他有善心……嘖,早知道我也哭。”
“呃……五哥不要亂說,他們也只是隨口說說,這事不能亂講的……”
“這事哪有隨口的?人家看得起你……不過說起哭,災民以往也是見過的,但是那耿青天的事情,我真的哭過……”
“那事……當時要是在當場,我這脾氣真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來……”
時間飛速過去,暖閣之中,眾人依舊議論不斷。李師師做的是這一行,平日裡擅長的,就是一絲一縷地從眾人的話語裡抽出線索來,拼湊起整個事件的輪廓。而此時,越拼湊,她越是心潮湧動。
武朝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生饑荒,雖然多集中在一小片地方,稱不上人間罕見的慘劇,至少李師師本人就曾見過饑荒,見過賑災。南來北往的這些地主、糧商,以往荒年或許也賑過糧食,但今年的狀況與往年不同。
那些竹記人員的刻意引導激發了他們心中的善念,與此同時,不同運糧者互相通氣也給了他們自身並非孤立無援的印象。他們彼此認同、互相打氣,因此令得心中更熱。從這些年輕人“聽說南方如何”“聽說河北路糧價怎樣”的話語裡,李師師敏銳地察覺,至少有一個聯繫各地的樞紐不斷地將這種信息傳遞給他們,而那耿縣令的事情據說更是短短數日內就傳遍了受災區域,若非某個勢力在背後有序、有意識地操控,根本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一個兩袖清風的縣令,在饑荒發生後,寧願讓家裡人吃糠喝粥,也要最大限度地讓饑民活下去。然而,在他讓大戶賣糧的時候,居然被大戶派人刺殺了。可見,這些囤糧者是多麼窮凶極惡。
在這些賣糧者進入災區,引起注意之後,幾地都爆發過衝突,但隨後都被壓了下來。那位姚掌櫃在成功勸說他們去運糧、賣糧之後,又告知他們其他地方有些人被大戶派人打傷的事,一部分人因此退縮了,卻也有一部分人變得更加堅決。從這幾名于姓年輕人的話語中,李師師甚至隱隱聽出,他們竟覺得,在這件事情裡被大戶打傷了,是一種榮耀。
南北各地,一撥一撥人竟然就這樣被鼓舞起來,血性被在災區的所見所聞激發起來,令得李師師很難不聯想到寧毅當初在竹記吸收那些說書人的行動。
這天晚上,待到于家人都走了,待到夜深人靜,她腦子裡還一直回蕩著那些話語。她一時間想到這些人的熱血,想到他們天南地北與那些大戶“打仗”的事情;一時間又想到左繼蘭、荊湖孫公子、淮南豪族的事情,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到得最後,她心中竟是恐懼的感覺多些。
這些年來,她居於京城,由於是女子,某些見識或許不如男人,但最是明白權勢的可怕。這些年輕人的行為當然可敬可佩,南北各地與他們互相呼應的或許也有不少,但是放在朝堂上、權力場上,這些鬆散的人是當不了後臺的。
在當地,他們的家族或許地位較高,有田有地,有許多甚至稱得上高門大族,但李師師聽得一陣便知道,這些人並沒有進入真正的權力圈子——他們在京城沒有人,在外地也沒有擔任一方大員的親族。就算有的人家中出了一兩個官,也多是小官,而左家、孫家、淮南豪商這些豪族,與他們有聯繫的,往往是一方大員。如果有必要,在蔡京、王黼、李邦彥、童貫這些人面前,他們也說得上話,有些人甚至與皇族有著密切的聯繫。
這一次,這些年輕人熱血湧動,說話之中透著一股相信世間邪不勝正的英豪之氣。但實際上,若不是這次賑災期間相府牢牢地把握住了幾條線路上的治安力量,他們這樣子進場壓糧價,是真的會被打死的。賣糧的過程裡,與地頭蛇爭利期間,是相府對他們保護最多的時期。李師師也明白,要達到這種效果,需要相府、寧毅等人付出多大的精力。
如今,他們在天南地北地賣糧,利益受損的豪族卻都找到了問題的核心,開始朝著京城而來。如果說找到她的有三個人,那麼試圖對相府和寧毅動手的,可能有三十個甚至三百個。
心中懷著這樣的擔憂,到第二天她依然有些焦慮。以往她聽各種豪傑的事蹟,最是欣賞那些義之所至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大英雄。可這種事情落在關心的人身上,她知道其中的利害,反而害怕起來。
兩年前,左右二相上位,到如今,權勢已經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李相剛直堅定,秦相辦事手段淩厲,兩個人一主一輔,推動著北伐諸事。但涉及最上層時,李師師一直保持著一個印象:如今這京城,最強大的還是蔡太師、王少師這些老官。他們的黨羽遍天下,如今是為大局而隱忍,但衝突若是真的爆發,兩位相爺未必接得住他們淩厲的手段。因為辦事時,蔡太師他們只得罪民眾,不得罪貪官;而兩位相爺是得罪了許多權貴的,算上這一次,恐怕就更多了。
雖然兩個人手段厲害,但這次能不能扛住其他人的反擊,她作為局外人,仍舊為之憂心。
當天上午,她一直考慮著這件事情,準備下午便去尋寧毅。或許她是擔憂太過,但還是給他通風報信比較好,左家、孫家這些家族畢竟都不好惹。然而過了中午,還沒出門,她便聽得有人過來通報,說左繼蘭左公子已經到了,請她出去。李師師想要拖拖時間,忙叫丫鬟請左公子進來稍坐,就說她有事,得等等。但不久,丫鬟進來,說左公子在礬樓大門外等著,說是不進來坐了。
這一手表現的是男子的強勢與霸道,但李師師已經懶得理會,連忙找到李媽媽,與她說了左繼蘭的事情,讓她幫忙去找寧毅,先打個招呼,自己這邊拖一下再走。李蘊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最終還是親自出門,過去通風報信。
李師師去到礬樓二樓一個朝向大門口的房間裡,悄悄打開窗戶朝下方看。外面的街道上,左繼蘭與王致楨正說著什麼。過得片刻,竟有一位官員停下來與他們說話。那是工部的一位李員外,居然也認識左繼蘭,雙方笑著交談了一陣。交談之中,左繼蘭偶爾會回頭,蹙眉朝礬樓望過來。
雖知道這樣拖延必會得罪對方,但對李師師來說,這只是小事。她在窗前考慮對方過去會跟寧毅說些什麼,自己要怎樣幫忙緩和一下氣氛,讓兩邊不要真的撕破臉,又站在寧毅的位置想了一下這事到底該怎麼解決。不管災區那是不行的,可若是要管,這麼多人,他怎麼得罪得起?
她心中正自煩亂,下方陡然傳來騷動,只聽那左繼蘭道:“你幹什麼?”
隨後一聲慘叫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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