刣雞蔡仔

自序──故事總在陰影中

幾年前的事。

先是摸到右側頸部，喉結下方的不尋常腫塊，雖然說自己五體感受向來遲鈍，可這麼明顯的異樣卻也不敢率性疏忽。

耳鼻喉科診所的醫師盯著我的頸脖，也看也摸，判斷是患者感覺自我膨脹，根本不存在客觀意義的腫塊。他說，相由心生，想著石頭哽在喉裡，久了也會感覺呼吸不通暢，若還懷疑就開轉診單，去醫院排超音波。

然後就真的掃瞄出陰影了。

新陳代謝科的醫師指著超音波的模糊影像，說是超過一公分的結節。

「結節？」我問。

「也就是腫瘤」他輕鬆地說。

我的頭皮一陣痠麻。

他耐心而溫和地解釋說：「這是常見的甲狀腺結節，外觀輪廓清晰。

這種結節的發生率女多於男，大約一比五，而且多屬良性，惡性的只占百分之五，換言之，你這結節惡化的機率是一百二十分之一。」

隨後又安排細針穿刺，醫師笑著安慰說，只是走標準檢驗流程。

穿刺檢驗第三天，護士就來電話緊急通知了，得提前掛號回診。這回醫師綠臉淒容，沒敢笑。

之後，轉診外科，雙側甲狀腺全切、頸部淋巴廓清，又會診核醫科，高劑量隔離碘放射。數個月兵荒馬亂後，醫師不勝同情地提醒：「眼下療程暫告結束，只是未來擴散、轉移卻都還難說，癌細胞這玩意你該知道的，往後每天吞甲狀腺素，三個月抽血、半年超音波追蹤，就是一輩子的事。」

一輩子的事。多年前，拉保險的高中同學找上門時也這麼說，保險是一輩子的事，特別是防癌，規劃得好，後顧無憂，否則龐大的醫療支出足以拖垮家庭。當時自己還調侃他，為業績不擇手段，腦筋動到同學身上來了。自覺任教職以來，菸酒不沾，飲食奉行少油、少鹽、少糖、多蔬果，逐年健檢的數值亮眼傲人，而且父母家族都耆壽以終，基因強大堪稱模範，買防癌保險擺明是搞笑。

沒想就真用上了，典型的莫非定律。

同學說：早不做保險了，目前改行做生命禮儀。

「從前拉保險，勸人要活出尊嚴，現在賣生前契約，講的是備極哀榮，說到底也算相關業務。壞在中年轉業，被公司的業績逼得狼狽，同居女友也常抱怨，搖尾乞憐領基本薪，根本魯蛇哪有未來？……喔，沒敢找同學幫忙，雖說這商品所有人早晚都會用上，只是時機不對，說不好觸人霉頭就失禮了。總之，一份保單一世情，保險公司的人脈還在，過往保單無論如何還是能負責到底的。」

「但怎麼就是癌了？沒聽過甲狀腺也會長癌啊。」同學皺眉說。

甲狀腺乳突癌，病理報告和診斷證明書都慎重地寫上中英雙語，像怕被質疑似的。

癌這玩意既寫實又魔幻。開刀手術後，除頸部切縫處還殘餘緋紅外，身心感受則大抵與確診罹癌前無異。要說困擾，細想也是有的，首先親朋好友難免暖言安慰，什麼生死有命、行樂及時，彷彿時刻分秒就是生離死別，片言隻字都是託孤遺言。再來自己也變得神經質，不分親疏，老往別人脖頸瞧，就懷疑那頸脖也都暗藏結節腫塊，難免嚇著人家｜莫不是變得像吸血殭屍，開始對旁人的頸動脈存著什麼渴望？

「沒事，沒事，這些保單夠力。」同學翻看保單，連聲安慰：「首次罹癌給付、住院手術醫療、居家療養，理賠金額少說也上百萬。說來還真得感謝我，早期壽險附加防癌少有這麼高額的規劃，開個玩笑，簡直就是看準有今天哪！」

理賠審核通過是兩週後，同學來電告知。

「保險理賠近日會匯入指定帳戶。而且，」同學的語氣莫名地興奮：「找保險公司確認過，未來還有不限額度的門診給付，這不得了，去醫院門診做追蹤都能變現啊。查過資料，甲狀腺癌的惡性低、可治癒，號稱癌症最佳選項。此後，安心坐領保險金，活得越久領得越多，簡直完美。」

然後，他突然壓低聲音——

「托你的福，日前自費健檢也做了頸部超音波。信不信？還真照出東西！小於一公分，帶毛邊的陰影，醫師看傻了眼，擔心情況不妙，安排做穿刺檢驗，就等下週報告出爐。……這陰影沒敢讓女友知道，怕她胡思亂想嘛。其實，做保險經紀那幾年，為了湊業績，各家醫療險、防癌險的額度幾乎都買到頂了，我這大半輩子諸事不順，看著那陰影，簡直絢爛亮麗，直覺是時來運轉了。」

陰影總是巧妙地交錯在喧囂與絢麗中。

塞爾維亞作家帕維奇在《哈札爾辭典》卷首導語中，對相互不可靠近的事物有個生動的譬喻：「兩個男人各自扯緊繩子的一頭，將繫在繩子中間的美洲獅拴住，想像一下這情境吧。倘若他倆欲相互靠近，美洲獅便會撲咬他們，因為繩子會鬆開，必須將繩子用力拉緊，使美洲獅留在他倆之間等距離的位置上。」

同理可證陰影的流動，讓喧囂與絢麗很難互相靠攏，它們各自拉住兩端的繩頭，控制持續震聲怒吼如猛獅的陰影，任一方的鬆弛或過度的拉扯都會造成生活失衡。是的，這其中隱含宿命論，我們所能妥協的是——日子總要過，而陰影也必然揮之不去，生活能過得有滋有味的原因不在於擺脫陰影，而是讓陰影下的喧囂與絢麗持續保持動態平衡。

本書收錄的短篇小說創作維度長達十年，也在國內各文學獎中僥倖獲得評審青睞。感謝大都會文化和編輯部佳伶的協助，得以集結成書，更感謝翻看本書的讀者，您的點滴同情與共鳴都是作者創作這本小說的原意。

〈張北海〉

阿北仔側身、屏息，躲過荷槍實彈直衝上來的刑警。他們速度很快，其中一位在上樓前滑了腳，幾乎和躲在門後的阿北仔正面相對。直到閃身下樓，混入群眾後，阿北仔才鬆口氣，安全了，龐大群眾的力量造成阻絕，遠非困窘的警力所能抗衡。

然而，看到眼前混亂的人群，他不禁皺起眉頭。在近乎瘋狂人群中，想掙脫而出，只怕又是另一層困擾。但意外地，這回擁擠的人群並沒有造成太多的阻撓，他開始懷疑，這些蠢動的群眾到底想幹嘛？

媒體攝影師扛著的碩大機器，像從潛艇探頭而出的潛望鏡，緊緊跟隨著Live採訪記者，在人潮中顯得特別突出。阿北仔技巧地躲過攝影機。媒體無意間拍攝到的鏡頭，最後變成警方的搜證資料，這種事時有所聞，他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記者在搜尋有價值的受訪者時，專業能力並不比運氣管用，那些探頭晃腦的圍觀群眾，其實什麼也不懂，只是一看到鏡頭、麥克風，就壓抑不下搶鏡頭、博版面的慾望，於是道聽塗說、加油添醋、混充目擊者的比比皆是，運氣不佳的記者忙了半天，也就只是幫小道八卦躍上頭條而已。

當然，阿北仔是知道真相的。只是，此刻他倒期待有更多的閒雜八卦，把一切都攪得更混亂。經驗告訴他：混亂就是機會。

他橫穿過街道，在便利商店門口的台階坐下，看熱鬧的人多，不會有人注意他坐哪。他深吸一口氣，緩和情緒，空氣比想像的還沁涼純淨。這時，一陣隱約而混沌的聲音響起，他無法確定聲響是來自人潮中的某處，還是自己腦袋的深層。

那時而縹緲、時而清晰，像召喚，又像呼喊的聲響，阿北仔想起的是國小五年級轉學的那個午後，學校的廣播。

在校門口，阿北仔握緊阿嬤的手，感覺得到那掌心的粗糙。午休後，上課的鐘聲還沒響起，新學校的校園還沉浸在一片喧譁中，他的心情擺盪於緊張和興奮之間。校內擴音器先是一陣嘶鳴，然後意外地喊出：「張北海、張北海同學，請到教務處報到！」午間暖風吹送下，廣播一陣鬆一陣緊的。

他仰頭望向阿嬤，心裡納悶著：「學校老師怎麼會知道我轉學來了？」阿嬤晃晃他的小手，正經地說：「那可不是你喔，你是阿北仔！」

張北海醫師頭上的布套被扯掉時，他的知覺都還陷於怠滯中。

手槍在太陽穴近距離擊發的聲響，讓他短暫失去聽覺。周遭一片寂靜，刷白的陽光從窗外斜角射入，暖暖的。他吃力地瞇眼，看雜遝混亂的人影模模糊糊的鑽動，在這近似彌留的瞬間，眼前清晰浮現的，卻是當年父親所在的賓館。

赤裸的父親掩護著另一個赤裸的女體，在強閃光燈下，他無從逃避，只能轉身低頭。父親專業、權威、高傲的醫師形象和此刻的狼狽窘迫完全無法聯想。

稍早，學校廣播的聲音還清楚迴盪：「張北海同學、張北海同學，請到教務處報到！」他從籃球場一路衝向教務處，額頭汗珠滾動到鼻尖，將滴未滴，然後母親把他帶離開。他沒想到前幾天才提到轉學的事情，就真的要轉學了。

母親雙手握著厚實的鱷魚皮方向盤，專注地盯著前方。車裡大哥大響起，母親騰出右手緊緊抓著，貼上耳朵，沒有開口，偶而對著粗重的話機「嗯，嗯」，分不清是回答還是詢問。隨後，母親的車子轉往陌生的方向，停在一棟大樓前，大樓前候著三個人，兩位穿運動服，一位穿警察服。他們坐進電梯，直上七樓的賓館。電梯乍停，母親一路直衝賓館房間、撞開門，幾乎同時，相機鎂光燈接連閃射，母親搶進門，死命地拉扯遮蔽父親和女人袒裸身軀的薄毯。

張北海靠在門邊，平靜地看著小房間裡的喧鬧。然後，注意到低頭蜷縮在牆角的赤裸女人，長髮凌亂、手腳失措。猜想女人身體裡流淌的血液是冰冷的，所以環抱胸前的雙手不停地顫抖，倒是胸前那一塊拇指大的黑印記卻怎麼也遮掩不住，突兀在雪白的肌膚上，顯得沉穩，他忍不住多看兩眼。有那麼一瞬間，她慌亂乞憐的眼神與他對望，那悲傷無助的女人並不陌生，是他的小提琴家教老師。

〈刣雞蔡仔〉

天色熹微，菜市仔的停車場猶無偌濟車輛，蔡仔急彎急擋，帆布貨車拄好甩入停車格，副駕駛座的秋月額頭磕著正爿的車窗，嘴內嘈嘈唸著：「慢點、慢點。」蔡仔心內冷笑，查某人就是查某人，驚東驚西！

車後廂的鐵籠仔「碰！」一聲，坦敧摔落來，伊自後照鏡看，籠仔內彼四隻大閹雞猶原跔低闔目、文風不動。蔡仔搖頭幹譙：真正不知死活的禽牲！

這是平常日，若換做初二、十六做牙拜神，市仔內內外外攏是人車滾滾，停車場亦會排攤位，彼時貨車進出攏有問題，哪會當像這陣囂掰假？蔡仔開門落車，拄好對著吊佇圍牆邊，市場自治會的宣導布條：「即日起本市場全面禁止宰殺活禽」，伊看著紅布條顯目的白色大字，咳痰隨著「幹」字，氣怫怫呸落。秋月當做無聽亦無看著，家己用手攄車卸貨，攄入市場內。

兩點鐘前，透早四點半，蔡仔共秋月著開始工作，伊兩人穿著塑膠雨鞋，行佇四界攏是雞糞、雞毛的肉雞批發市，蔡仔是老主顧，行口的雞販仔攏相爭派菸、送檳榔，推銷拄即運來的活雞仔。蔡仔身軀矮肥，佇批發市場內卻是自信滿滿，伊指揮秋月驗看行口的雞隻：雞喙尖、翅尾尖、爪節尖，胸腹厚，「三尖一厚」的仿仔，才有正土雞的口感。然後，伊家己走入後頭，自大雞籠內揀珍珠大閹雞——彼是早前人客注文的。

雞髻萎垂、頭面粉白、體格粗勇、足十二斤。熟度拄好的閹雞，油層分布齊勻、肉質幼嫩，絕對無臭臊味。揀閹雞，倚靠的是智慧共經驗，先前阿華學袂來，現在的秋月當然亦無辦法。

了後，蔡仔高聲喊喝，催趕雞販仔裝籠、上貨車，秋月揀的仿仔雞猶需要送電宰場。電宰場距離批發市無遠，但是做零售的雞販仔攏趕佇這陣入場，零售市仔禁止刣活禽了後，單是電宰領號、排隊至少著等兩個小時。

等候電宰的時間，蔡仔共秋月就近吃早頓。自透早至這時，秋月攏無話句，無論是揀雞仔，猶是吃飯的時陣，蔡仔著無仝，無幹譙著食袂落腹。

「幹！刣雞販仔不准刣雞，這是啥洨？」蔡仔越罵火氣越大：「禁刣活雞，分明是官商勾結，電刣現起五元，想看這一透早多賺幾百萬？孤門獨市的生意，爽著電宰場的頭家。使恁娘咧，這陣電宰場開公司、閣兼批發，雞販仔批刣便的電宰雞，毋免揀雞、毋免刣雞，凊彩人會曉7-11『歡迎光臨』、『謝謝光臨』的，攏會使來做雞販仔賣雞肉！」

「啪！」秋月聽著起厭懶，甩落碗筷。

蔡仔一陣驚嚇、噤聲，這時著會想起牽手阿華的好處。

阿華好性地真是無話講，來行口揀雞時，若無合蔡仔的意，外家的祖公外嬤攏會予伊請出來幹譙，罵甲閣再歹聽，伊亦是頭犁犁，有時猶著輕聲道歉。平常時，蔡仔若是罵東詈西當做消遣，伊嘛著小心陪笑，恐驚打壞蔡仔的好心情。秋月是外人，毋比阿華，袂堪著聽粗話幹譙，甩碗筷猶好，有時起惡面，睨目、翻桌、垃圾話直接罵返去攏會。秋月之前亦講足清楚：刣雞、賣雞肉攏是幫阿華的忙，無可能為賺彼幾百元的工錢吞忍受氣。

秋月原本佇市仔口擺路邊攤，專門賣打摔按摩的藥洗、青草膏。

市場自治會整頓市仔彼時陣，秋月掮著帆布袋仔四界閃避。阿華看著心軟，招呼伊過來合攤位。蔡仔租的攤位有三大格，驚予人笑無肚量，雖然袂爽，亦無開嘴反對。此後，秋月固定時間攏會來借半格攤位用。蔡仔顧念阿華共伊有話講，而且格位的租金、清潔費，秋月攏照行情分伻，蔡仔當然愈歹勢講東講西。

彼時刣雞的生理好做，特別是年節大日，買雞做牲禮的人客圍佇攤前滿滿是。蔡仔刣雞的手攏無歇，舞著刣雞刀嚷阿華掠雞、阿華剁雞、阿華秤重、阿華收錢……，阿華腳手慢頓，蔡仔的雷公性著發作，什麼垃圾話攏譙出嘴。秋月聽甲皺眉頭，有時聽袂落亦會過來鬥應付人客，蔡仔面皮閣較厚，看著秋月，幹譙聲亦會加減收斂。後來，阿華著想欲倩秋月來鬥相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