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紫蘭文學選（微型的半個世紀）

自序​◎ 張紫蘭
用歷史事件寫當代，是不「真確」的，你看到的只是砲火。
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就會告訴你，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是議論的假裝，她不相信。
於是有了小說，於是有了散文。於是有了千山萬水，遊蕩的字詞。
留在台北，一個中文的城市。留在一個巷子的左轉。
都在台北寫的，就算在美國，也自以為在台北寫的。家從民族東路（1983年—），到敦化北路（1997年—）。
 
封底
台灣的自由，已經抵達一種極致。
一種雍容華貴，華文的中道。
從「並不威權」的威權時代，文學少年，
到自省、從容的台北文化！
（微型的半個世紀），片片身世光榮，活著民國的女子。
與任何時代，活著靈魂！

張紫蘭 Tzu-Lan Chang

西元1961年2月2日出生於台灣宜蘭縣羅東鎮，蘭陽女中、淡江大學文學院畢業、美國加州大學爾灣分校暑期班研讀美國文化。
1983年搬至台北市，定居民族東路、敦化北路。2005年遷居美國加州爾灣，來回台灣美國之間。2006、2015年在台北創立「從容文化事業」及「從容文學雜誌」。
目前為止，著有張紫蘭文學作品九冊。文字風格準確、近詩、近哲學、近美學。

神話

我愛神話裡的自由，那裡有全世界最美的人類，也有最醜的人物表像。生靈在兩極間行走，也幸福、也墮落、也故事完美、也殘缺單薄。人仰望神話，正如仰望兩極，不禁兩行泣淚。人要往那裡去，方能永遠不畏懼擺盪，而且在永恆裡獲致釋放與快樂呢？

我愛神話，眾神美若精雕細琢，我們在驚讚之餘完成我們的靠近與膜拜，它或許告訴我們一個殘缺的道理，然而後世的文學家傾力完成它，使我們在故事裡或哲學裡有所想望，那是多少人少年時期的一個夢！神話與夢世界結合，於是雋永的文章一一被創作出來。

這些文章理真氣壯地說：「到那裡去找比神話更美麗的地方？」人說：「我但願停歇在這些甜蜜與原始裡。」於是字裡行間有了幸福與人生跡痕，有人在神話面前列隊唱著原始的歌，那些生澀或熟練的人類都飲了神話之水，在這個可愛的世界裡躍躍欲試！年輕人或老年人從角落裡走出來，他們被鼓勵得唯美起來，認真起來，去從事自己的人生；曾經單單只是傾聽一則故事，長吁短歎，然而面臨神話，何等生動！

談及原始，舉凡原始無不超越歷史的源頭，人神的奮鬥裡。「原始」兩字令人驚顫，人，踮起腳尖捧著它走，它代表了生澀、不熟練、最初粗糙之美、蠻荒、勇氣等等。在神話裡，原始無所不在，這就是神話被傾訴與鼓掌的原因之一。有了原始，神話於是太美了；原始之美，其巨大之力是難以想像的。藝術家渴望獲致原始之美，鏡頭無日不鎖定特有對象，為了原始之美而瘋狂而沈醉而死亡。瞧，那狂野沸騰的力量，就是神話裡的原始！整本神話被「原始」所籠罩，作者也因此興奮莫名地活過許多世紀。

神話裡述及英雄，英雄也活在不限定中。他極力去掌握無法控制的外在大環境，像一個悲劇英雄也無妨，因為他已經是這樣一個人了，他無論如何要扛起一個地球。扛起地球？談何容易！但他真正如此去做，就像一個神話人物了。沒有英雄的時代，盡忠職守的史官叫苦連天，寫不完冗贅的張三李四王五陳七，大夥爭先恐後在歷史上簽名留念。美、文學、音樂、政治都在世俗化嗎？

不朽的英雄站在神話裡，光芒四射，他們說明了個人也說明了族群，他們的故事說明了一切；神話裡的英雄有時超現實，給予我們一個大驚駭或大美，難以比擬，然而聰明告訴我們，我們卻極愛這個英雄神話，後世的小說家並且為這些故事舖陳了新意。英雄的故事十分有趣，每個讀者都跑出來參與，那古典的美讓人迷醉，那英勇的事跡興奮了你我，那美人與勇士的故事，談論得永無休止，一遍復一遍，永無休止。

故鄉

有一條路，一走過去就模糊，暈了顏色。連人也淡去，在空氣中記憶。

有人不死心，一回回執意走，生命回頭復回頭──走進傳統的、古典的老舊相框中，僵持著。

那個時空──臨近幼年童話的吟誦聲，也臨近成長中某些碎裂與可怖的顏色；聽說，宇宙與生命個體千年難斷的糾纏，盤旋在那兒。有一個人站立在極限的端線上，迎著風。

是的，我的故鄉是某個小鎮，但它當然不是只是一個名字。也許人們不該從地圖中，尋找它。

那裡容易覺醒，也容易迷失。那裡銘刻著永世的錯愕，善與惡、喜與悲的交集。它忽而逼近，忽而遙遠；忽而淡漠，忽而明朗。也許，我曾嘗試從陸塊的一方，凝望海洋遠處特定而永遠的方位，久久不能自抑。異鄉沒有夢。

有一條小河，排隊放學我們會經過，排長說，每個小朋友都要對齊走。當我唸中學，有一個暗戀的男孩，住在橋的那一邊。後來認識一個老人，每回我清晨走過他家，彼此樂觀的高聲問好。在某個遺忘的黎明前夕，他卻堅決而沈默的縱身沈入河底。

故鄉有許多傳說和流言。善事的、惡行的、純美的、悲哀的、陽光的、陰暗的、豐收的、誤解的、可以原諒的、不可原諒的……。時間以色筆將它們細細描繪，然後再惡作劇的，全數拭去。

走過去吧，他們說。我不能，我說。於是時代淹沒卑微的我。

是不是有一個地方？那兒可以親親小孩的面頰，可以撕下惡人的假面，年輕也會被尊重，真理也會被人重新提起？焦急的少年曾經背著包袱，到處問人──問人是否識得這樣的「故鄉」。故鄉是宇宙深處至美的回聲，故鄉是人居住的那個星球，故鄉是大地樸樸的泥香，故鄉是母親夜裡的輕喟，故鄉是陳年的與未來的交織夢境。

故鄉，原來在我心裡。

永遠

關於「永遠」那種事，我們可還癡癡藏著，不曾背棄？親愛的人類們。

勞苦功高的哲學們，正在討論「永遠」究竟是一個時間單位，還是空間的凝想。

這時候，深居簡出的文學家已經完成一部作品，述說從前有個小孩從小就擁有一支名叫「永遠」的尺，他每回遇到一個人，就把尺從口袋裡掏出來，朝那人量一量，才決定交不交朋友……，跋涉千山的美學者，抵達納西薩斯曾以生命代價灌溉的神話湖，決定用人類的身體，站在完整與崩裂的臨界，等候創造屬於他們這世紀各民族肢體與靈魂的不朽。

然而在人間，男女老少湧到廟裡去向神祈求完美。神聽完，覺得很苦惱，把所有的請求縫成一個包袱背著走。

在身體的深處，死亡和生命正在吵架。死亡說：「呵呵呵！你總有一天要被我擊敗的。」生命說：「可是你如何能擊敗我呢？你根本不了解我，我的快樂、我的悲哀、以及它們豐盛的人間意義。你將獲致一具廢棄的軀殼，那麼，我何必懼怕這種表面的失敗？」

在一所鄉間高中的操場上，一個精力充沛的青年正自己玩著球，忽然間轉身投籃。美的女神路過，揮棒將那一剎永恆凝住，收為她的驚呼。

遠遠眺望世界各地的名勝觀光地區，許多遊客都忘記遊玩了，他們疲於奔跑地東照一張相西照一張相留作紀念。為了要把「永遠」珍藏起來，成為生命之中最大的安慰。

也許是的，對於必然面對死亡的人類來說，「永遠」最後可能僅僅成為那麼一張難忘的照片，歷歷映出我們的勇氣與迷失、可愛與挫敗。但宇宙的歷史辭典會記載，「永遠的情懷」曾一度讓人類變得心靈崇高、神情顧盼絕美！

廣告人

一.

打開會議廳大門，一間半圓座位圍繞的面試考場，

霍然十位考官坐在那兒，十分氣派。他們衣裝筆挺，

漂亮的與不漂亮的，一個比一個擅於外表的打扮，

以及“內心”的經營。

方才的筆試已經令人頭昏，蘇念晴硬著頭皮走進面

試會場，只見正中央坐一位很帥的主考官，當下被

介紹是總經理，左右則端坐各部門經理與副理。

蘇念晴絕美，她的天真給人一震，正是十八歲的第

一個美工工作，總經理高傲地問她話，她簡單答覆，

位置不能左右她的氣質，或者忘記她的神態，很難拒

絕這個女孩;美術部經理李怡家耐心地與她講話，蘇

念晴滔滔不絕，她的聰明在這兒表露無遺。

這群考官裡，蘇念晴對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郎林辰

特別注意，蘇念晴起身告辭時，林辰熱絡的與她道再

見，是熟捻的客套也是發自內心的溫柔自在。

再來就是又矮又胖的經理李怡家，這個人的內在得

長長久久地欣賞，蘇念晴進公司一個月如此感覺。

蘇念晴剛從學校畢業，並不熟社會規矩。早上準時

到，下午第一個逃離公司，她是她，公司是公司，逃

出公司就完全自己了。

她喜歡在都市裡走來走去，領悟都市之美，發覺自

己愛熱鬧的本性，成為自己。

蘇念晴在一座名建築師所設計的建築下駐足不去，

這位建築師擅長表達抽象力量的建築物，他的作品在

市區十分顯目。蘇念晴愛極了，曾指著大樓向她的同

學說：

「希望以後存夠了錢，我能住進去。」

「幹嘛？這麼虛榮？」她的同學說，與她一般年齡

的女孩，心裡只有真實。

蘇念晴迷戀都市種種，她可以逛逛書店，看藝術節

電影與上大飯店解決三餐，她是個獨立的女孩。她說

著都市的語言，然而也不討厭聽方言。

不管在台北東區上班，或是住在這兒，東區之美令

人抬頭挺胸的活著;如許流行、如許便利、如許你來

我往的快樂人潮。廣告人就是如此一族，這個行業抓

住藝術的邊邊，生存都市之中，廣告人迷戀著自己的

位置與靈魂。

鄉下工作機會少，許多年輕人遠走他鄉到都市裡找

工作，這個潮流，讓都市注入更澎湃的狂熱與理想。

人潮也是美，超越人潮使人崇高。

二.

這家廣告公司分為數個部門，有企劃部、美術部、

業務部、媒體部、總務部等等，都是來自各方優秀的

英雄豪傑。上面設有董事長和總經理各一人，而實際

上董事長只管總務，其它由總經理全權負責，總經理

是又帥又風光。

企劃部副理林辰今天已經抽了一包香煙，作品於是

完成，她微微地綻開優美的笑容。林辰隨心所欲地靈

感，是經驗與智慧的累積，這幾年，她的能力在廣告

界漸漸出名。林辰把作品交到企劃部經理葉宏面前------

好像廣告影片裡的慢動作，葉宏緩緩地接過這個世

間女子遞上來的文案，心中存有溫柔。這是個農產品

廣告，企劃部除了葉宏，就是林辰的文筆與創意最好。

由於葉宏手上正在忙一個電器用品的案子，於是便把

這個廣告給了林辰，讓她充分發揮自己。

葉宏與林辰的品味很一致，他們經常一個調調說話，

他們在廣告界所受到的訓練十分相似。再加上葉宏個

性溫和，林辰時髦有禮。林辰曾經試探葉宏對她是否

有意，然而葉宏卻表現得不置可否，依然以一個主管

的身份關愛林辰。

葉宏面有皺紋，小腹突出，能力強，什麼事都明白

透徹，唯獨對自己的愛情始終看不透。

事業當前，葉宏成熟與成功，客戶讚賞他，他照顧

底下的人無微不至。資深的員工擁戴他，而新近者更

佩服他源源不斷的創造能力，這是他努力了十多年的

豐碩結果。

有時候，葉宏覺得他夾在兩個女人之間，林辰與業

務部副理吳純純，有時候，又覺得她們都早已放棄他，

好害怕。

林辰只要有好案子做，有煙可抽，聽ICRT，什麼都

不算挫折或冤枉。林辰在底下的人面前很維護葉經理

的面子，她不把吳純純當對手，她們是朋友，她不去

發掘吳純純的惡形惡狀，吳純純也待林辰不錯，她們

在廣告界已經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彼此尊重著對方

的能力。

林辰是葉宏的知己，然而葉宏卻是吳純純的頭號追

求者。

三.

去基隆吳純純家玩當天，公司一行七人，林辰缺席，

途中吳純純大方地宣佈：

“其實，大家今天是陪葉經理到我家相親的。”

葉宏當場面紅耳赤，吳純純則拉著葉宏的手作親熱狀。

基隆的天忽晴忽雨，好像某種人類性情;小雨在花間飛

飄開來，繪寫每個人的成長情事。

回到台北第二天上班，吳純純當著葉宏與眾人的面，大

聲說：

“我家人說，葉宏滿臉皺紋，又老又醜，怎配得上我年

輕貌美呢？”

吳純純說到“年輕貌美”，還誇張地轉了個身段。她“年輕”

是有，然而“貌美”則見仁見智。

葉宏待企劃部底下的人好，是有目共睹的。壓力大家分擔，

最後如有錯失總是葉宏一人扛，他呵護著那些年輕人，知道

他們在走他從前的路。

這些年輕人有著與葉宏相似的澎湃創造力，並且各司其職，

葉宏觀察著，分配著，關愛著，企劃部一式都是自己選的

子弟兵。

某天，吳純純看不慣企劃部新來的一個女孩蕭衣，便拿起

一份她昨天刊的報紙稿栽贓：

“妳是白癡啊？電話也登錯！豬！”

葉宏不吭聲，蕭衣十分委屈，沈默不語。只有吳純純，她

是葉宏全身善良的唯一缺口，她很輕易把自己的錯推出去。

四.

廣告人有一種自信，以為天塌下來，還有自己一身

耀目的才華。不過這種向心力高昂的精神，的確讓

人羨慕。這家廣告公司，從上到下，幾乎都瀰漫著

這種氣氛。

很多人有理想，也許是務實的，也許是空泛的。人

說：“廣告是一個很迷人的行業，不要在很美的包裝

下迷失了。”何謂廣告人？領導流行的人耶;他們十

分看重自己，也十分虛榮。

總經理才高八斗，業務員出身，據說很花，偶有鶯鶯

燕燕的電話。而業務部簡直是個花花世界，從小業務

員到大業務員，人人打扮光鮮，口若懸河，表像主導

著與掩飾著內在。通常是，你不明白我，我也不明白

你的生命。

在業務部，每個人的壓力都很大，他們站在第一線，

負責公司與客戶的溝通。副理江大物手握重要客戶，

三天兩頭見不著人，然而。他一回公司使大力摔煙灰

缸，罵道：“到底要不要把我當個人看待呀？”江大物天

不怕地不怕，因為客戶在他手上，連總經理也拿他無

可奈何，然而他有很重的心事，埋藏著與爆發著。通

常，他每天一大早便趕至客戶處，陪客戶吃早點，七

點半送客戶兒女上學，中午趕送便當，他對待客戶無

微不至。然而回到公司，便忍無可忍了，江大物到各

部門四處發脾氣，像一個永不耐煩的暴君。

業務部經理和一個業務員女孩同居數年，公司人人

知道他們沒有婚約。經理離過婚育有一女，女孩不在

乎。女孩愛經理抓住青春尾巴的外在美，以及男人自

以為是的天真。同居以前，女孩追求男人，男人恐慌

不安。女孩上班就雙手拄著頭癡癡嶢看男人的座位，

微笑著，經常如此，女孩在自己的愛情理論裡，活得

逍遙。

五.

吳純純吃安眠藥自殺了，躺在總經理辦公室呻吟。

大概吃的不多，你來我往探視的人不少，太煩了，

葉宏乾脆把辦公室的門反鎖，葉宏和林辰都在裡面

勸說，外面的人搞不清楚當事人為了什麼，成為今

天公司上下人人討論的焦點人物。

吳純純與葉宏、林辰一樣，篤信廣告這個行業。

吳純純文筆沒有葉宏、林辰好，靠的就是腦中的無

限創意與伶俐的一張嘴，成為優秀的業務員。她目

前手上產品有汽車、電腦、衛生棉、洗衣粉、雞精

------等，十分忙碌。人在廣告公司，她是一位傑出

的專業人員，然而走出廣告公司大門，她便什麼也

不是了。她個性倔強，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令她的

上司們很苦惱。

這是一個陽光斜照的下午時分，天氣並不舒適，

身體也折騰了老半天。生命就是這樣快活不起來，

因為自殺確實是個十分嚴肅的事件，不知為何如此

輕易完成它？

葉宏一直說：“妳要珍重啊！”心中心疼不已。他不

瞭解她腦子裡盤算著什麼主意？吳純純的個性苦了

自己與別人，使自己成為一個悲劇人物。

之後，吳純純還是不斷欺負別人，以此為樂，以自

己的職位而虛榮。她的手段陰險，經常趁人不備就來

一刀，所以公司裡誠懇的人類多避著她。

吳純純是魔鬼，包圍著葉宏，邪惡與善良並行，葉

宏招架不住，全身投降。吳純純是葉宏美麗的嚮往，

他們有時在樓下咖啡館大廳談天，葉宏於是愈來愈深

陷。

六.

小業務員王柏才沒事就上美術部串門子，王柏才像希臘

羅馬神話裡的美男子，他的美是無可比擬的。由於合作化

妝品的關係，認識了蘇念晴，他們是神話裡的才子美人，

一內一外，服務客戶。

然而時日久了，王柏才除了年輕之美外，其他特色並不

顯著，沒多久，蘇念晴就把對他的心思丟得遠遠的。每回

王柏才來，蘇念晴老是低著頭忙完稿，王柏才便在美術部

繞一圈，走了，然後，走了又回來。

美術部有一個男孩，叫秦玉人，他非常純真，非常自然，

生命非常快樂。他與蘇念晴兩小無猜，在部裡你一句我一

句，很小孩子。美術部天天有秦玉人的笑聲，蘇念晴很快

的就迷上他了，他對蘇念晴也體貼照顧，是都市孩子們戀

愛的那一套。

有時候，秦玉人就自由自在的兩手“大”字趴在沙發上睡

午覺，不管公司人來人往。他活得十分精彩，工作能力也

不錯。

工作的時候，王柏才、蘇念晴、秦玉人三人擠在美術部

擺一起，也不突兀，因為都年輕，七嘴八舌，形成一張賣

力又和諧的陽光構圖，而美在其中柔柔細細地流淌------

他們三人不知未來如何，然而眼前是一片年少輕狂，一

齊生命向前！

美術部經理李怡家身材矮胖，待人誠懇，把部門當作一個

家。

李怡家稱讚秦玉人：”若不是你這幾天連夜趕圖，我今天的

演講也不會那麼成功！謝謝你囉！“把功勞分給底下人，也不

忘給獎金獎勵大家。並且，他把自己的美術藏書全搬至美術

部，開闢了一處圖書室。

下午茶時分，李怡家出錢買冰淇淋請客。過年過節，又不忘

到大樓樓下準備牲品拜拜敬神。

七.

董事長是老粗，無權，人不尊敬他，全靠總經理的光芒

與才華幫他賺錢。董事長罵人看職位高低，專找小企劃或

小美工的毛病。

吳純純喜愛鬥爭的日子，愛恨分明，葉宏便愛上她的氣

魄，不能自拔;吳純純憑得是三寸不爛之舌與女人的做作。

她心情好時，會在大樓廁所裡騙騙曾被她傷害的年輕人，

說：“我們好久沒坐下來談談知心話了。”吳純純以為她永遠

可以重新再來，每一個人都是葉宏。年輕人沈默著。

吳純純離職了，她跳槽到運動鞋大客戶公司擔任廣告經理，

葉宏含淚祝福她，並說以後多聯絡等等。

然而，吳純純跳槽不到幾個月，便十分後悔。新公司不像

原有的廣告公司那般惜愛創意人才，他們不懂廣告，吳純純

每天必須面對一群完全不在乎創造力的職員，他們根本不瞭

解吳純純。而且吳純純的部門只有她一人，新公司老闆見吳

純純拿高薪又成天無所事事，對她愈來愈失望，愈來愈不客

氣———

八.

廣告人最喜歡開會，他們滔滔不絕地發表自己。有時候，

會突然發現某個小企劃在開會時表現得特別閃亮，令人讚

嘆與感慨，後浪推前浪，於是前一輩的人就不禁要讓出個

時間給他，讓他更迅速成長！

人說，廣告是小聰明，文學是大聰明。林辰在表象的世界

裡浮沈許久了，突然有一段日子，她想提筆當作家。只是有

點不知從何開始，出版界的熟人也有了，就是文章尚未出來。

林辰到處告訴別人她想寫作，朋友多祝福她。只是她每次

靈感一閃，文章還是正宗的廣告詞，真是急不得，因為文學

需要每天的經營與努力，才華與真實。

沒想到就在此時，林辰的農產品獲得一家報紙廣告文案獎

第一名！一切來得那般突然，林辰真是不敢相信！

葉宏比林辰還高興，四處打電話告訴廣告界的朋友，並且

在公司門口大燃鞭炮，一整天都興奮莫名。

馬上，總經理就再撥給林辰兩個大客戶，並且加薪。

林辰原本想辭職專心寫作，這下子她已經把寫作的事忘得

一乾二淨，仿若那是最不重要的誓約，她要專心她的廣告事

業，那是她的最愛，那是她的世界。這件事可能改變她的一

生。

領獎的那天，林辰率一群公司同仁壯大聲勢，他們浩浩蕩

蕩前往會場，一時之間，林辰的人緣好的不得了，她好開心

呵！

她已經爬上人生的巔峰，臨著風！林辰在台上說了一段不

算短的得獎感言，她的嘴巴一張一合，盡情演說著她的人生，

大家都羨慕她、祝福她、寵愛她，這個幸運的女郎！

人生是如此多彩多姿，廣告是如此驚喜動人。像許多人一

樣，林辰是屬於這個行業的。你看，她的打扮十分現代，當下

代表了她的職業與嗜好。她的理想十分當代，很受周遭朋友

的歡迎。一切完成了一幅美好的事業前景，這就是人生，這

就是廣告！

“天啊！我得獎了！“會場裡，音樂高聲喊道。

於是，瞬間掌聲如雷。

（1998年）

藝術

年少時代，我從一位老作家的書上讀到一篇言語，好生動，那是活在藝術花開而依戀風雨的小城鎮上，生命的苦澀與甜美活絡於年輕人們的內在城邦。不知何時，我已漸漸戀愛一種美的形式，而不能阻止，而不能完成一件只是柔順的外在裳衣。痛苦使人依靠藝術內裡的自在，我在敘述生命的內部真實之處，我在傳遞複雜而美的理想人生。

來吧！人生！我需要一種極致的姿態，向自己宣告我的一生。

◎舞蹈

肢體想聆聽什麼？肢體體驗什麼曲折？肢體有著什麼想望人生？告訴我吧！美麗又醜陋的你。躍起來又舞低姿勢的肉體，何時穿越舞台，直抵時間盡頭？

何時肉身需要承諾？向人海的更遠方遊蕩，向旅行的深層靈魂模擬遙遠的姿態。行走的人啊！你的形體飄落眼底，你的律動編織花雨的顫抖，你是神！

我曾努力承受一則凡俗誓約，以為聖賢如你，必能體驗烈火掙扎，成就生存與死亡的極致傳說，獲致舞韻的最高境界。而風在雲海下話喃，水轟然如夢現，我們捨不下青春，就抵達年歲之最，搖擺一場禮的過程、美的傳承。

我們排隊入場，觀賞今晚最感性也最理智的表演。我們是否化裝成行，直抵最美的視覺故鄉，想像軀幹成床、肢體塗畫，思潮在眼睫閃爍，舞樂在喉間奔湧如水？對了！舞神之子！你就是天地之間用身體創造一切的可人兒，你也是我們身邊愛好舞蹈藝術的孩子們。你們隨時行走，隨時擺動，隨時成為豐富的自身，而不失去自我的意義。

遙遠而古代的祭典，未曾停止於傳承當代之舞，模擬復模擬，創新復創新，成就亙古的軀體神話。我們俯首傾聽泥土中千古的舞樂，仰天長嘆生命舞步之不可捉摸，或者成為自己，或者完成了他人。

◎音樂

歲月裡，心靈流動多少次？成為小鳥的譜記、溪河的樂音、大自然的歌浪…。人海走著，從一個單音到一齣交響樂；人往哪去，音樂便往何處湧進。一個小孩坐在鋼琴前，訴唱童年的快樂。一個年輕人背著一把吉他賣力向前行！一位老者提一把胡琴，咿呀向天涯！

合唱團。他們努力的張大嘴巴，自孩童唱至暮年團體。翻遍了音符，穿越了譜架，成為一則如詩的照片畫面凝止。在人間的禮堂停下腹音記憶，用上天賜予的美嗓說著癡人的夢語。他們一齊攀援向天使要著群體的想望，一齊唱遊茫茫生涯，一齊歌詠如海。天知道人間最普遍的神話，所以一一吐露隻字片語，譜以漫漫音符。

獨唱比賽。台下數百張殷切期盼的臉，台上幾幾欲哭的焦點表情，歌吧！美聲之子！從來沒有那般自由的獨自遊走於樂譜，不傾聽別人，不等待合音，那是單獨癡迷的頂點藝術，專注引吭的生命恆止。生命在高原處反覆，天啊！讓我成為孤獨之子！

鼓樂隊表演。頂著炎炎太陽，前進音樂的臉，每一道年輕穿梭著流光，行走於雀躍的生命當頭。以步履高歌，聽哨音飛躍；人間有樂，無盡高昂。那鼓聲來自生命的源頭，那舞蹈走向人海的步驟。咚！咚！咚！齊聲向左，齊聲向右，一直邁向人生的寬廣。變幻的鼓樂，迎接變幻的隊形，忽而在前，忽兒在後，你聽如雷的腳步聲「向前看齊」──

◎美術

一張臉能塗抹幾十種神話？對的，我曾努力記憶靈魂的色彩，以繪寫心靈山河的移動，情感的澎湃，與歲月人生的大風雨。如今畫布成淚，畫筆行詩，人人都來鑑賞這幅「生命之最」，我的美學將我一一抽象的說明，成為永恆的身的影子。

我想好好繪畫一張「全身的人」，那是我的夢想，成為一個有著某種性情的人類，然後活著、愛、死亡。把人的軀體全部繪寫出來，成就一幅永恆的世界，永遠的美感。我驕傲的成為一個「人」，被繪者與繪者，驚嘆不已。

有一次，我去法國羅浮宮觀賞雕塑，被那些生動的「人」深深迷住了，一次又一次的停下腳步，我仰望那些神和人，我流著淚撫摸著書冊上介紹的雕塑作品，我感受到藝術創作的偉大，好像那些神、人都走出來，說著話，歷歷種種，和我一樣瑣碎與永遠。

美是一種信仰。學習美學的過程像一頁頁成長的歷程，值得驚奇，任由期待。

有瞬間之美、有繁複之富、有堅毅之長、有孤獨之最、有信義之俠、有單純之摯、有肖像之誠、有美貌之真、有誠懇之身、有原始之力……

作品美得天長地久，美像一頁頁詩篇飄逸，直接與間接交互舞蹈，寫實與抽象一再反覆。一幅山水畫靜住了──守候一季秋聲浪漫、歲月無驚。美的儀杖點醒夢境，飛奔原野叢林，走步都市人潮，到處拾撿充沛如水的美之印象！

◎戲劇

戲劇裡看見一則人生，那般複雜而甜澀，那般簡單而透明。誰能告訴我，我們活在故事或非故事裡？佈景已經就序，等待角色……；人生已經撰寫，等候時間……。舞台曾經空空冷冷，舞台已經光熱沸騰，全然為了一齣「戲劇」的誕生。

有時候，戲劇很容易的，它就是你的情緒；有時候，戲劇很艱苦的，它有難以理解的複雜性與困難度，它是一個謎。戲劇是眾人的人生，也是嚴肅的藝術；戲劇帶來絕對的快感與極致的理想，或者前後的猶豫與左右的搖擺。戲劇很具動作之美，所以成為流行或成為孤絕。

曾經，演出者為了模擬一個角色而幾近瘋狂。因為想像，為著酷似，天地回到初始，人類陷入原型。我們急欲還原一個人的面目，一種性情，一次人格約定，為了活生生的再現一個人！不惜走進傳統，活出現代。

舞台劇是令人驚讚的事業，想像張力大，表演技巧廣，呈現出宇宙生命的劇場狀態。那理念廣設人類的趣味，那移動牽引事物的情緒。多麼好的戲劇所在，多麼美的幻想生命力！

有時候，電視連續劇通俗得令人無奈，它想像著芸芸眾生，描繪世俗的面貌，它把戲劇寄寓人的平庸之處，成為傳奇。多少人為它癡迷，每日守候電視前靜候曲折轉承，成為流行。流行使人牽引，流行流於規矩。

電影的進步是這個世紀有目共睹的，電影的泛濫也是世紀末的一個現象。

◎文學（後記）

第一天上大學，我走進嚮往多年的文學館，我幾乎顫抖的仰望著它。從那天開始，文學課的老師的字字句句，是那般吸引著我，我簡直著迷極了。我鎮日借閱文學院圖書館裡的藏書，從學校搬到宿舍，又從宿舍搬回學校。我喜歡古典，也借閱當代許多作家的作品。而我的學校相當自由，我享受著一切。

我繼續高中的文學創作，也積極參與學校的比賽，很幸運獲得滿意的成績。學校派我參加校外的文藝營，與來自全國各校喜愛文學的朋友生活在一起，我也在文學獎中獲得名次，留下了懷念的一刻。

後來，經過十多年的堅持，我終於決定終生走上文學創作這條路。

你看，歷經多少朝代的呼喚，沈醉多少文人的典範，文學它轟然站立那兒──成就整個人類世世代代的詩情。讓我緩緩的訴說文學藝術，用一隻筆體驗世間種種，用一張紙從空白到富有。往前吧！我的文學一生，我的藝術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