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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的女兒-葉嘉瑩
蘇東坡時代:儒家王朝的士大夫(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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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時代:儒家王朝的士大夫(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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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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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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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本書沿著蘇東坡錯落的腳印,走進中國文化最璀璨的北宋江山,以其跌宕起伏的人生為線索,將這個時代的人物與事件串綴起來,重現儒家王朝難再的榮光。

範仲淹、周敦頤、邵雍、歐陽修、王安石、程顥、司馬光、蘇東坡、趙抃等士君子身上散發的光輝,更是讓人真切地體認到,人是一種值得珍惜與尊重的物種,活著本身就是一種無上的寵榮。倘若失去了人性的輝光,生存就成了一種羞辱和不幸。

作為時代之子的蘇東坡,在命運的折轉升沉中,出入於儒道佛三家,把風塵彌漫的日常生活當成叢林道場,將云端之外的冥緲天道,帶入濃嗆的人間煙火,在完成自身造化的同時,實現對中華文化人格的重新定義。

作者簡介

孔見,原名邢孔建,1960年12月生於海南島,1980年代問學於西方思想,述有《概然世界與人的選擇》等論。1990年代轉向東方存在哲學的修習,出入於道、釋、儒諸家,訪道求禮於諸野,並從事文學寫作。出版有思想隨筆集《赤貧的精神》《我們的不幸誰來承擔》《卑微者的生存智能》,詩集《水的滋味》, 評論集《韓少功評傳》,小說集《河豚》,長篇非虛構敘事《海南島傳》,思想專著《窮盡人性的可能——中國古典人文主義敘述》(即出)等。讀寫之余,先後出任《天涯》雜志社社長兼主編,第四、五、六屆海南省作家協會主席,第七、八、九屆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名人/編輯推薦

  • 韓少功 李敬澤

張煒 梁永安

馬勇 解璽璋 聯袂推薦

追隨蘇東坡的足跡,走進中華文明造極的北宋王朝,見證士大夫群體的安身立命與社會擔當,以及內心深處的光風霽月與陰雨晦冥……

孔見老師通過對蘇東坡的解析,是在向中華文化致敬。本書力圖通過蘇東坡、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等一系列人物的行跡和思想,從不同方向潛入北宋這個儒家王朝,呈現“橫看成嶺側成峰”的視野,並在整個中華文化史的大格局中加以端詳與測度。在還原歷史現場的同時,從政治、經濟、文化、藝術和人性等不同層面,作出具有想象力的解讀,寫出一個時代的精神史。

本書以文學方式書寫歷史,除了必要的情景再現,讓死去的人物復活起來,沒有其他虛構、杜撰、編造和戲說的成分。全書寫作以正史為依據,也參考了與那個時代相關的私人筆記和著述。為了增強閱讀的通暢度,對於一些晦澀的引文,做了必要的白話翻譯。

史學的構架,文學的韻味,儒道佛的玄思,還有濃濃的煙火味,本書文辭雋永、意蘊豐厚,在講述歷史事件和描述歷史人物中表達了獨特的歷史觀和審美觀,凝練了中華人文精神,重構了將儒、道、佛三家思想通而為一的中華文化人格。

目次

蘇東坡時代》目錄

第一章 走出盆地

第二章 絕學的承接

第三章 儒家王朝

第四章 吾誰與歸

第五章 君子比德於玉

第六章 變法的旋渦裡

第七章 小人經濟學

第八章 出局西京

第九章 微茫的慰藉

第十章 明月何時

第十一章 從黃樓到烏臺

第十二章 卷起了千堆雪

第十三章 兩座山的際會

第十四章 廟堂高處生寒意

第十五章 蜀山與洛水之間

第十六章 命運的曲線

第十七章 九死南荒

尾 聲

後記

年表

書摘/試閱

內容提要

本書沿著蘇東坡錯落的腳印,走進中國文化最璀璨的北宋江山,以其跌宕起伏的人生為線索,將這個時代的物事串綴起來,重現儒家王朝的華彩與難再的榮光。在這裡,天理高於王權,君子比德於玉,士人愛民如傷,人們信奉生命出身的高貴,不敢妄自菲薄與辱沒,安身的地方有竹影搖曳,走過的路面有春風拂起,空氣裡浮動著蓮花的清香。他們將人格品位與靈魂境界,奉為生命的最高成就,以本性的光輝相映照,以道德的芬芳相呼吸。他們秉承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往返於江湖與廟堂之間,窮則獨善其身,不辜負造物恩賜的性命;達則兼濟天下,不辜負同類蒼生的凄苦盼望。他們與帝王攜手共治家國,盡情表達個人的意志,將吐沫星子灑到天子的臉上,不計較衣冠的顏色與身世的浮沉。他們以清風為伴,與明月相邀,放懷山水,抒發性靈,寫下流傳千古的絕唱,讓生存更具精神的蘊藉。他們懷抱著相似的初衷,卻又因為觀念與策略的歧義,在朝堂之上互不相讓。曠日持久的紛爭看起來是多麼激烈,但仍然是君子之間的和而不同,沒有後世政治斗爭的險惡、血腥與恐怖。心照不宣之中,彼此給對方都留有安身與回旋的余地,少有機關算盡,窮兇極惡,無所不用其極,逾越道德的底線,傷害人性的本善。作為時代之子的蘇東坡,在命運的折轉升沉中,出入於儒道佛三家,把風塵彌漫的日常生活當成叢林道場,將云端之外的冥緲天道,帶入濃嗆的人間煙火,在完成自身造化的同時,實現對中華文化人格的重新定義。

這是一個以儒學理念為主體建構起來的國度,雖然內憂與外患交集,制度變革阻遏重重;缺乏合理程序設置的精英民主,衍生出無休無止的黨爭;本位利益的分割與摩擦,依舊讓人際之間充滿恩怨的裂隙;作為人世間古老的風俗,生老病死與悲歡離合,仍然像風雨一樣暢行無阻。但回顧晚唐以後的絞肉濺血與斯文掃地,這個時代還是顯得溫情脈脈,生命的價值與人性的尊嚴,某種程度上得到了權力的眷顧;精神向上生長的可能性空間,也有了足夠開闊的保留;異質文化之間兼容並蓄,對衝與排異降到了極低的程度。就憑這些,怎麼贊嘆它也不為過。相對當時以叢林法則為主流文化的野蠻世界,這個崇理尚道、以德服人的王朝,生活細節裡充滿著抒情寫意的靈韻,顯出了它瓷器和宣紙般脆弱的優雅。它的華美與燦爛是那樣地岌岌可危,能夠持續與偏安三百一十九年,就已經是超乎想象的奇跡了。那是世上一朵開放得最久最久的曇花,它的凋落如今想來都令人噓唏不已,黯然神傷;後世長滿荊棘的道路,更是讓無數杜鵑啼血不止。在它周邊的地域,以力服人的法則凱歌高奏;在它之後的王朝,人類的宴席杯盤狼藉,到處是血腥的踐踏與無告的恥辱。本書可以看作是對這一時代的深情祭奠,廟堂裡一炷裊裊升起的香煙,充滿著悲天憫人的情懷。

第十七章 九死南荒

海南島是中國最悠久的流放地,時間上限可追溯到東漢建武十七年(41),交趾太守蘇定流放珠崖;下限則到了明代洪武紀年。流放與貶逐以距離劃分輕重,近則二千裡,遠則三千裡,而海南島離汴梁的距離約有七千裡,是國內最遙遠的流貶地,其間還隔著波譎云詭的瓊州海峽。因為海上風波叵測,加之島上彌漫著瘴癘之氣,一只花蚊子隨口叮咬,便可輕易奪走人的生命,因此有“一去一萬裡,千知千不還。崖州何處在,生度鬼門關”(楊炎《流崖州至鬼門關作》)的說法。自唐代以來,流放者

中就有韋執誼、李德裕等名相有去無回。有的流放者為了免於成為荒島上的孤魂野鬼,出發前夜便自行了斷,給家人留下一具完整的尸體。

蘇東坡以豪放著稱,但要跨越白浪滔天、暗流涌動的瓊州海峽,他心裡還是有些惴惴不安。渡海之前,他專門到伏波廟進香,祈請路博德、馬援兩位開瓊將軍之靈庇護。登船之後,起伏顛傾,坐立不是,與攜歌女泛舟西湖完全不同。“艤舟將濟,眩栗喪魄”,他感覺天旋地轉,隨時都有被翻覆與淹沒的危險。心始終是懸著的,沒有了陸地上的踏實感,如此無依無傍,雙手沒個把抓的狀態,對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好在當天風浪不算太大,潮流悠緩,下午便順利抵達瓊州海岸。在蘇過的扶持下,東坡踏著跳板登島。魂魄初定的他,回頭一眼望去,只見水天蒼茫,心中生起從未有過的凄愴,一種天地懸隔的孤獨感,一種呼天不應、喊地不靈的遺棄感,驟然襲來,讓他倍生傷感。在後來的追憶中,有這樣的表述:“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試筆自書》)這一天,是紹聖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

瓊州府官員張景溫派人來接應,說要為他接風洗塵。東坡以信札回復,表示婉拒:“自以罪廢之余,當自屏遠,故不敢扶病造前,伏冀垂察。”(《與張景溫書》)在瓊州府城東邊的客棧裡,東坡停留了十幾天時間。其間,瓊州副使黃宣義等前來探望。沒事的時候,他就到州城內外走走,觀察當地的風物人情。他發現,城區內外水面不少,但多為牛羊鴨鵝所用,十分渾濁,且氣味難聞。居民飲用水要靠打井,每天早晚,汲水的人在井口排成長隊。於是他臨時起意,試著尋找乾淨的水源。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城墻東北角附近,他果然找到了兩處涌泉。酌水掬飲,泉質相當甘潤,只是周邊的淤泥、灌木和廢棄物需要清理。他把這一發現告訴當地官員,希望他們組織人力整治。後來,人們運來石頭,在泉眼處築起一個蓄水池。這“雙泉”中的一眼,至今仍然保存在海口五公祠內,泉流源源不斷,常有些粟米浮出水面,被後來的高僧憨山德清命名為“金粟泉”。

經過一陣歇息,東坡一行從府城出發,沿著官道前往三百裡外的儋州。他發現,海南島地面雖然狹小,天空卻比中原要遼闊,感覺像是沒有封頂似的,深得令人暈眩,雲彩則似漂洗過的一樣乾淨。相比之下,也許是因為有個皇帝罩著,汴京的天空壓低了許多。一路上,他坐的是轎子,搖搖晃晃地在烈日下趕路。六月下旬,是海島最炎熱的時節,蒸騰的暑氣使人渾身乏力,昏昏欲睡。東坡不知不覺中迷糊過去,做起一個夢來,夢中竟然聽到有個聲音在念誦詩篇。隨著一陣不知何處吹來的風,降下了一場急切的太陽雨,晶亮的雨絲飄進轎裡,涼意讓他醒了過來,腦子裡還依稀記得一個對仗的句子:“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於是,他一路上加以發揮,演繹成一首完整的詩篇:

四州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幽懷忽破散,永嘯來天風。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夢云忽變色,笑電亦改容。應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

(《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

這是東坡在海南島寫下的第一首詩,表達了一個流放者窮途末路,四顧茫茫,不知何日方可歸去的心態。同時也以海天的寥廓與人生的渺小,來寬慰自己的愁腸。那場憑空而起的太陽雨,被想象成美妙的仙樂,帶來了酣暢的快意,似乎暗示著歸期終將會到來。顯然,此時的他,還是渴望有一天能夠被赦免歸去。東坡清醒地意識到,為了收容被拋棄的身世,讓自己不至於沒著沒落,生活在別處他方,像一個無人認領的棄兒,在盼望與期待之中度日如年,就必須遵照儒家“素其位而行”和佛家隨緣與恒順眾生的原則,把流放地當成出生地來安身立命。當然,畢竟這裡地處荒涼,遠離親人朋友,缺少對等交流的知己,難以施展自己的才情抱負,實在不是久留之地。因此,他心中還存有一念,想象著還有北歸的那一天。如此看來,自己還是心有所待,不及莊子絕諸對待的境界。

海南西北屬於平原地貌,東坡一行走走停停,聽說島上有犀牛和大象,但都不見蹤影。七月一日那天,透過路邊的茅草,終於看到一座山峰,從平地突兀而起。轎夫告訴他,這就是儋耳山,意味著流放的終點昌化軍治所快到了。東坡讓人停下轎來,舒展一下身子骨。他發現,草叢中到處散落著焦灼的黑石頭,仿佛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於是聯想到了女媧補天之事,隨口占了四句—

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

君看道旁石,盡是補天余。(《儋耳山》)

一座低矮的丘山,幾塊路邊的爛石頭,經過東坡點石成金的想象,便顯出了雄奇的氣象來。看來,他放曠的襟懷,並不因為遭遇的不幸而有所畏縮,坡翁依然是“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坡翁。

得到昌化軍軍使的許可,東坡父子暫時租住官舍倫江驛館,一座早已破舊不堪的房屋。按照慣例,逐臣每到貶所,必須立即給皇帝上表,說明情況,披露心跡,感戴恩德。這種文字他已經寫過多遍,但這次寫的《到昌化軍謝表》,還是顯得相當沉痛:

今年四月十七日,奉被告命,責授臣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臣尋於當月十九日起離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軍訖者。並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余責。臣軾。伏念臣頃緣際會,偶竊寵榮。曾無毫發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萬裡以獨來。恩重命輕,咎深責淺。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堯文炳煥,湯德寬仁。赫日月之照臨,廓天地之覆育。譬之蠕動,稍賜矜憐;俾就窮途,以安余命。而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於海外,寧許生還。念報德之何時,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臣無任。

除了一味地引咎自責,贊頌皇上彪炳日月的仁德,也道出了自己的凄涼處境,希望能夠有機會報答浩蕩的恩情。東坡此時的姿態,確實已經低到塵埃裡去了。在強大的權力場裡,許多堅硬的事物都會變形,話語更難做到句句由衷。想必這篇表書,東坡也是反復躊躇,著實費了不少心思。除了不得不寫的表書,東坡還致信一路幫助過自己的朋友,包括雷州知州張逢,表達“感服高義”之情。在人情世故方面,他從不馬虎,也不敷衍。

夏秋之交,正好是海南的雨季,倫江官驛聊勝於無,屋頂漏陽泄雨,一覺醒來枕邊落滿枯葉。此番情景,說起來詩意盎然,置身其中卻難以消受。夜裡下雨,四處滴答,瓦罐瓢盆應接不暇,屋裡沒有個幹爽的地方,人都快成了落湯雞。此番情景,都不敢向旁人說出。新任的軍使張中是個進士出身的官員,富於人文情懷,眼看一代文豪淪落到這般田地,實在於心不忍,派出軍士翻修官舍,使東坡父子得以安身。然而,官舍畢竟不是久居之處,床榻之下嘎嘎吱吱,仍有不安之感。

昌化軍在海島西部,是黎漢雜居的偏僻之壤。剛到這裡,東坡面臨的境遇,就像他在給親友信中描述的:“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與程秀才書》)因此,“資養所給,求輒無有”(《與程全父書》),當地百姓頓頓吃番薯、芋頭,連田鼠、蝙蝠都抓來做燒烤。要在這“六無”之地生活,僅靠瓊州別駕一個罪臣的微薄薪水,實在難以應付。為了添置必要的用品,購買溫飽所需之物,東坡不得不變賣從內陸帶來的家當。平生好酒的他,賣掉了一套酒器。唯有一個荷花造型的杯子,製作精妙,數十年來伴隨他春風沉醉的光陰,撫摩再三,實在舍不得出手。為此,還專門給這個杯子寫了一首詩。這些年來,命運一路對他的打劫,接近於如洗的程度。他在“無地”裡彷徨,並且必須要在“無地” 裡安身立命,在劫不走的剩餘物上,找到自己的家底與立足之點,讓自己到天涯海角還有活路可走。他想到了禪宗祖師的一句話:“去年窮猶有立錐之地,今年窮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了。”那天在海上,他深深體會到手中連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到的感覺。在那種感覺中,人好像要淹沒於汪洋之水,又像要飛翔於藍天白云,但那雙抓不著稻草的手,還是想要抓住一根稻草。

初到儋州,風土迥異,人情陌生,加上幾次生病,父子二人與外界沒有什麼往來。東坡本人的情緒顯得低落許多。在給張逢的信裡,他描述了自己的狀態:“某到此數臥疾,今幸少間。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而在一首詩的序言裡,則有這樣的表述:“至儋州十余日矣,淡然無一事。學道未至,靜極生愁。”(《夜夢·並引》)夜裡醒來,對著窗外的長庚星默坐久久。落寞的心態滋生愁緒,這讓他懷疑自己的道行尚不足以降伏其心,斷除煩惱,更遑論要濟度他人。不過,這是自己真實的存在,與其以石壓草,莫若讓草蓬生出來,化成一首詩詞,在吟誦中煙消云散。他的詞風,不知不覺中變得婉約起來。

或許是天穹高曠的緣故,島上的月光,透出一種奪命追魂的皎潔,空明程度甚於承天寺的月色。身體好些的時候,待兒子睡熟,東坡常在夜裡獨自披衣出行,在如水的清輝下,像一尾魚四處遊走,全身沾滿白晃晃的鱗光。有時驚動人家院子裡的狗,以為是盜賊進家,引發一陣氣勢洶洶的狂吠,全城的狗也都一起呼應起來,大有驚濤拍岸之勢。當地的人深感疑惑,他們暗地裡都在議論:“這個深夜不歸之人,在月光裡衣袂飄飄,如同幽靈一般,到底是要尋找什麼東西?”

熙寧元年(1068),東坡離開家鄉眉山,朋友蔡褒為了給他一個念想,特地在他家門口種下棵荔樹,表達故鄉親友對他歸來的期待。那棵樹一天天、一年年長大,四十年過去,想必已經十分葳蕤,合抱不過,但東坡一直都沒有回去過。至於那些少時的朋友,恐怕也已經凋零無幾了。由於一生多在顛沛流離之中,像一只離群的飛鴻,從很早時候起,東坡便開始思考,流亡之中如何安身立命。從佛學的角度,這是一個關於自我與我所的問題。他何曾不想像陶淵明那樣,不為五斗米折腰,找一處遠離塵囂的田園種豆、采菊、釀酒,把自己灌個爛醉,倒在籬笆腳下,不知今夕何年。但內心又存有願想,既然到了這個地面上來,還是希望能夠做些加減乘除,對同一個天空下的生靈有所安慰;同時,也渴望在煙火人間經歷些事物,消受些樂趣,磨礪自己的品性,窺探造化的陰謀,從而把這個世界看個透徹,不再為之魅惑與懊惱。

自從第二次出川,他人生的旅程,似乎越來越背離故鄉的方向。也就是說,他總是生活在異地,在離故鄉越來越遠的地方。家門口的那棵荔樹,成為遙不可及的橄欖,在夢境的風雨中招搖。作為一個士子,投身社稷廟堂,進入權力中心,報效國家黎民,是他的夙願。但從元祐八年(1093)起,他一路被踢將出來,不斷被邊緣化,從權力的掌握者變成權力的囚徒。不論是家還是國,他似乎都依傍不上。徐州、密州、杭州、湖州、黃州、潁州、揚州、定州、英州、惠州,在這一連串的地方,他都如喪家之犬匆忙走過。惠州三年,他原本就絕了北歸的盼望,築起一座房子,收起所有的腳步準備終老,卻怎麼也想不到,還會被流放到大海之上的孤島。似乎上蒼非要讓他絕了收拾魂魄、在世間建立家園的念想。多年來,他一直參不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個謎題,到了六十歲之後,似乎明白了過來。一顆心要想得到自由,就必須“揀盡寒枝不肯棲”,任何境地,包括至高的寵榮與無限溫柔之鄉,所有的一切都是寒枝,都不能棲住。即便是每天喂養著的身體,也不能成為心靈最終的寄托,因為“長恨此身非我有”,而“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老子·十三章》)。於是,心只能住於無住,而所謂無住,也就是自住,即心歸於心,心安住於心,才可以自足自立,擁有無條件的自由。一旦在心外有所糾纏,終將失去原本的自在。在京師的時候,他便寫下這樣的詞句:“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好與不好,不分嶺南嶺北;家與非家,關乎心之安與不安。安身的問題就轉化為安心,只要心安立於自性,何處不是自己的故鄉!

在前往海南的路上,他就決意把這個最遙遠的他鄉,變成自己安心的家園,把儋州的父老當成自己的鄉親,全然地融入當地社會,化為一介草民,在野地裡生長。“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中庸》)命運無常,人只能隨遇而安,處在富貴境地,就過好富貴的日子,不要覺得有什麼歉疚或不可一世;處在貧賤境地,就過好貧賤的日子,不要覺得委屈與卑微;處在夷狄地區,就過好夷狄的生活;處在患難之中,就過好患難的生活,什麼地方都能活人。在海南,插根扁擔都還能開花呢。於是,在《和陶歸去來兮辭》的引文中,他寫道:“蓋以無何有之鄉為家,雖在海外,未嘗不歸云爾。” 《和陶擬古九首》也有這樣的表達:“問我何處來,我來無何有。”他明確表示,要以無何有之鄉為自己的家鄉。如果是這樣,天下到處就都是自己的家鄉了。

初到儋州時寫的《和陶還舊居》,充分地流露了他的心跡:“痿人常念起,夫我豈忘歸。不敢夢故山,恐興墳墓悲。生世本暫寓,此身念念非。鵝城亦何有,偶拾鶴毳遺。窮魚守故沼,聚沫猶相依。大兒當門戶,時節供丁推。夢與鄰翁言,憫默憐我衰。往來付造物,未用相招麾。”人生在世,本來就是暫時的寓居,還是讓心回到心裡,將心外之物托付於造化,用不著到處去招魂喊魄。弟弟子由也與哥哥靈犀相通,在給東坡的和詩裡,有著這樣精到的句子:“此身所至即所安,莫問歸期兩黃鵠。”(《子瞻聞瘦以詩見寄次韻》)

在風云叵測、舟船顛覆的時代,島嶼是孤獨無依的象徵,被無窮無盡的寒水圍困,如同深淵之上浮出的舟船,四周全是憤怒的駭浪。上島之初,東坡曾經環顧蒼茫云水,困惑於不知何日才能出離。現在,勘破了《金剛經》的“無住而住”之後,內心破壁而出,頓覺豁然開朗,四通八達,不再被孤島境遇所拘困。他把這份心得寫成一篇筆記:“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覆盆水於地,芥浮於水,蟻附於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試筆自書》)文章頗得莊子之余韻,寫作始終是他參究物理人情的習慣方式,得心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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