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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季(全2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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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季(全2冊)(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65 元
定價
:NT$ 390 元
優惠價
87339
庫存:8
下單可得紅利積點:10 點
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相關商品

商品簡介

1、新晉人氣黑馬作者知兔者青春救贖代表作《又一季》重磅來襲!
2、桀驁深情竹馬方劣X失憶裝乖青梅宋衿,他們低谷相遇,彼此救贖,巔峰並肩,青梅竹馬再重逢後的超甜戀愛史!
3、原來十八歲的盛夏蟬鳴熱烈,是為了少年日夜求得的重逢慶祝。
4、重逢,就是我們的又一季。

5、實體書一套完結,網絡版全收錄,隨書附贈精美周邊:重逢海報X1、明信片X1、紀念書信X1、拍立得X1等多種贈品形式物超所值。

小太陽般的宋衿在幼時成為了出生在灰暗裡的方劣的一束光,兩人相伴成長,卻不想宋衿的家庭突遭變故,她也因此失憶,兩人分別。

遺忘過去的宋衿迷茫、惶恐,套上平穩溫柔的偽裝保護自己,心底卻積壓了很多負面情緒自我消耗,幸而與方劣在高二得以重逢,當年孤僻自閉的小男孩已然變成了熾熱勇敢的少年人,他堅定地給予宋衿認可,鼓勵她,陪伴她,一步步融化了宋衿的壓抑,在過去水落石出後,守護者與他的神明也順理成章地走到一起。

青春的風牽起少年難言的愛戀,卻也擁抱了少女的脆弱,此消彼長的熱烈經久不息,兩人終究共同奔向為了更好的自己。

作者簡介

知兔者兔知,知己者己知。
熱愛文字,奔赴文字,在起筆落筆間留下無限愛意。
夢想是拿所寫的文字建成千上萬座精神堡壘,大家都可以進去乘涼或躲雨。

名人/編輯推薦

1、
方劣的劣,是惡劣的劣,但他又不是劣質的人,我感覺他在努力靠近女主內心,女主不動聲色的逃離,兩個人之間隔了北國寂寥的夜雪,南國冰冷的秋雨,無法跨越,不敢聲張。
——摘自讀者id:一朵小紅瓜
2、
我真的好喜歡這本,描寫特別細膩,特別有代入感,很容易引起我的共嗚,會看著看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雖是寫失憶這個設定,但讀起來沒有任何尷尬和違和感,反而恰到好處。看見宋矜曾被眾多人討伐時,真的好心疼好心疼,因為自己曾經有段時間也在經歷,很能感受到那種無力。宋矜和方劣,或許在互相救贖。
——摘自讀者id:魚沉

目次

第一章 塵封的印記
第二章 心動復蘇如擂
第三章 蠢蠢欲動的 “劣”
第四章 新季破繭瘋長
第五章 暴雪不擋繾綣
第六章 愛意難藏
第七章 貪心且知足
第八章 迷迭花的花語
第九章 少年赤忱如日
第十章 對峙後的俯首
第十一章 下一秒永遠會在
第十二章 護短的“含羞草”
第十三章 在不見光裡燃燒
第十四章 你本就向自由
第十五章 交響夢與現實
第十六章 熱吻及冷淚
第十七章 是心臟習慣的負重
番外一 四季熱戀不休
番外二 兩小無猜弄堂時
番外三 副cp:公主與騎士
番外四 求婚
獨家番外 要赴又一季的山海

書摘/試閱

第一章
塵封的印記
“那年盛夏煩悶得令人窒息,蟬兒嘶吼,耳膜嗡鳴。反季的玫瑰蜷縮、凋謝。你聽見了嗎?風說,我們將于又一季再見。”

又清市八月份暑氣漸漸消去,返鄉的大巴上零星地坐著幾個人。宋衿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手裡握著手機,界面停留在對又清市的介紹上。
她的旁邊坐著一位熱情的婦人,應該是看見她一副學生模樣,一上車就跟她閒聊。婦人在瞄見宋衿的手機屏幕上的內容後,更是好心地、事無巨細地給宋衿提了很多建議,包括坐出租車的合理打表價。
宋衿彎起雙眼不讓她覺得尷尬,偶爾還會妥當地提出幾個問題,完全滿足了大嬸助人為樂的心理。但最後是大嬸先沒話說的,她把又清市的犄角旮旯都翻出來形容了一遍,小姑娘眼裡的期待還沒有半分消散。大嬸愣了半晌,索性裝睡了,閉上眼睛之前,瞟見宋衿依然在瀏覽著又清市的資料。
這會兒離發車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一大早就起來的宋衿絲毫沒有補覺的心思,盯著又清市的風景照出神。
車身一陣晃動,又把她的思緒拉回來了一點兒。宋衿戳了幾下屏幕,打開相冊,裡面的照片是她近幾年看到後就存下來的,與網頁上那些經過處理的照片相比,這些照片明顯地更貼合實際。
可她對又清市還是不熟悉。
宋衿抿著唇,想找到置身其中的感覺。但哪怕她將大嬸的介紹套上去,一遍又一遍地在腦子裡建構,照片也沒辦法“活”過來。
不應該的。
宋衿將手機的界面切換到瀏覽器後臺,點開一個問答網站。個人主頁顯示著,她七年前提出的問題——“失憶了該怎麼恢復記憶?”。
網站人流量大,但回答大同小異,高贊的有兩個——去醫院、故地重遊。
宋衿照做,可惜醫生不讓她故地重遊。
她想到惹人煩悶的經歷,臉上的笑容變得淡了一點兒。她沒心思再為難自己,乾脆關了手機望向窗外歇歇眼。
群山連綿不絕,在她看來是斷斷續續的波浪線。托之前的心理醫生的福,宋衿現在不管看什麼東西,只要看的時間一長,就有一種被催眠的不適感。於是,她放空自己,思緒飛得有點兒遠。
七年前,她在醫院裡醒來,腦袋鈍痛,腦子裡一片空白。但她沒什麼反應,現在想想,估計失憶的人連慌亂都會忘了吧?
緊接著,柳青青撲了上來,不停地哭喊著“嚇死媽媽了”。宋衿這才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她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
後來宋衿住了一年院,醫生說她的情況有所好轉,她卻不那麼認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記憶一點兒也沒恢復,但她不能再幹耗著了,於是選擇出院。
柳青青日夜不歇地講述宋衿從小到大發生的事。宋衿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總算能強制性地記住並拼湊出乖巧的自己了。
她那會兒正是上初中的年紀,她想回到柳青青口中的“故鄉”,回到她從小生長的地方。但柳青青聽了一個心理庸醫的話,硬生生地拖了將近七年,才同意她回去。
在這將近七年裡,柳青青用同樣的理由——“熟悉的景物會產生刺激,要為未來著想”反復勸著宋衿。宋衿覺得可笑,她連過去都沒有了,還哪兒來的未來?
第一年是最不好過的,宋衿跟自己較著勁兒,極度敏感,不懂遮掩。只要有人來跟她說話,她就報復性地問對方認不認識她。她這麼問了一年,便出了名。
宋衿就讀的初中裡,學生們都知道了,初二那個好看的同學,可能腦子有點兒問題。她被學生們心照不宣地孤立了,處境變得十分艱難。
後來柳青青知道了,抱著她哭了一晚上,聲音顫抖地勸她:“不要再這樣了。衿衿,和媽媽好好生活在一起好不好?不要再想過去的事了。”
那一瞬間,宋衿清晰地意識到,她唯一的親人,正在因為她而變得崩潰。
然後她就跨入了另一個階段,把執念藏在心底,任由它在心裡發酵。宋衿沒日沒夜地學習,妄圖用學習麻痹自己。但稍一得空,她還是會忍不住去逼問自己為什麼會失憶。
宋衿得到的答案很直白,很讓人無所適從,她覺得,是她拋棄了自己。
負面情緒與日俱增,換誰都撐不住。於是,在宋衿失憶後的第七年的年初,她暈倒了。
令她沒想到的是,她因禍得福了。
柳青青和庸醫談完話後,摸著她的頭做了讓她回又清市的決定。
“但是衿衿,媽媽並不希望你為了恢復記憶而消耗精力。你要追逐璀璨、嶄新的未來,而不是腐朽、陳舊的過去,可以嗎?”
宋衿當時點頭了。
但她比誰都清楚,她不能再沒有真實感地活下去了。
她要追逐的,是對她來說璀璨、嶄新的過去。

大巴駛入又清市的地界時,宋衿從壓抑感中掙扎出來。入得她的眼的是藍天、白雲,像藍莓汁擁抱著蓬鬆的棉花糖,風擠入縫隙,都帶著一種甜蜜,浸到人的心尖。
宋衿沒耽擱時間,下車後直奔站外的又清大學的校車。秋老虎不知道躲在了哪朵雲後,風總是一陣一陣的,熱得人恨不得隨手拿著小電風扇,好敞開了吹。
車裡很空,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人。宋衿在簽到表上簽下名字,看了一眼車內,選擇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
司機回過頭數了數人數,確認無誤後,拉下手刹,車動了起來。
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地上滿是斑駁的光影。風吹葉動,光也搖曳,樹蔭下的蟬兒向她熱烈地打著招呼。宋衿恍了一瞬間的神,她是被風吹掉的葉子,在車裡,也在窗外。
宋衿搭在書包上的手輕輕地按了一下,夾層裡的報到通知書被觸壓後下陷,像在回應似的。她回過神,打開手機跟柳青青報平安,思索片刻後找到又清大學的論壇。
又清大學的論壇頁面簡約,紅色加粗的標題五花八門,正兒八經的通知很少。宋衿隨意地翻了幾下頁面,出現的頻率最高的話題與“方劣”二字有關。
說實話,第一眼看見這兩個字時,宋衿還以為是綽號。直到看見論壇裡的某張截圖——國內某權威獎項的獲獎名單上出現了“方劣”二字,宋衿才明白這是一個人名。
父母在給孩子起名字時,向來是帶著期望的。有人叫“劣”?宋衿不覺得這個名字有什麼好的意思,惡意倒是簡單明瞭。
宋衿沒想過多關注,架不住“方劣”二字的出現頻率太高,每十條帖子裡有三條與這個名字有關。碰巧此時司機秀車技,來了個急轉彎,宋衿的背向後一靠,手指撞在屏幕上,她點開了一篇帶圖的帖子。
照片上,男生戴著黑色的鴨舌帽,碎發不聽話地從帽子的邊角翹出幾縷,側著臉,下頜線清晰,整個人帥得很。他應該是發現了有人在偷拍自己,黑眸斜著看鏡頭,半分感情都沒有。
這張照片的背景是模糊的人群,他身在其中顯得很冷淡,有著強烈的孤獨感。
宋衿翻了幾條評論,大家都在誇發帖人膽子大。她對此沒什麼興趣,退出去翻看起了別的帖子,男生的模樣也被置之腦後。
她對於和記憶無關的事,總是漠不關心的。畢竟與其看帥哥,不如多熟悉一下未來幾年要待的環境。更何況,又清大學對於宋衿來說,是最有希望讓她恢復記憶,以及碰見故人的地方。
目的地很快就到了,車子晃晃悠悠地停下。宋衿背起被放在一旁的書包下車,走到學校門口用來維持秩序的欄杆外時,止住了腳步。
她想激起一點兒歸屬感和熟悉感,看久了眼睛有些澀,腦子卻無動於衷。
又清大學有一大片樹木與草地,微風又輕又柔,空氣裡摻雜著草木的清香。在宋衿發愣的工夫裡,車上的其他人已經走進校門了。他們都帶著行李,應該是新學期回學校的老生。
周圍靜悄悄的,只剩下宋衿一個人了,樹葉“簌簌”作響的聲音都有些模糊。
通知書出了問題,昨天才到她的手裡,宋衿只能趕在報到的最後一天來。不過,正午是她刻意挑的時間,就是為了趁沒人好好看看又清大學。
能回來太不容易,宋衿握上護欄,緊緊地攥了攥。她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回來了,而不是在做夢。
她正想著,身後傳來一陣突兀的腳步聲。這腳步聲略顯淩亂,隨之而來的是冷冷的男聲。
“別回頭!”
男生喊得晚了,宋衿下意識地回頭,轉身的一瞬間瞳孔放大——一個人撲了過來。
她下意識地偏了一下頭,才沒有與對方嘴對嘴地撞上。但他們的臉還是貼在了一起,宋衿避無可避,側臉傳來綿軟的觸感。
宋衿臉頰發燙,腦子“嗡”的一聲炸開。她抬起手,毫不客氣地用力推對方,男生被推得趔趄了一下,她也看清了他的長相。
二人的眼神撞上的那一瞬間,宋衿有一種喘不上氣的感覺。
男生的碎發很黑,沒規則地翹起幾根,看起來扎手得很,不知道他亂薅過多少次才有這樣的效果。他表情冷淡地看著她,特吸睛的五官,偏偏混了一股橫衝直撞的野勁兒,讓人不太敢跟他對視。
宋衿越看越覺得他眼熟。她想了好半晌,才想起他就是剛才在車上時,她看到過的照片裡的男生。
其實宋衿的記性挺好的,再加上失去過會更珍惜,她有著幾分過目不忘的本事。但這人與照片上的差距太大,照片上的他好像游離世外,現在卻橫插在她的安全距離內,一副不罷休的模樣。
在她打量方劣的這會兒,他也看了她好幾眼,最後又把視線落在了她的眼睛上。宋衿被他看得渾身不舒服,卻忽視不了他身上那股好聞的,讓她放鬆的淡淡的香味。
矛盾感太強烈,宋衿心煩意亂。她想走,但男生就幹站著看她,跟個大爺似的,一點兒張口的意思都沒有。
“……”
宋衿忍了又忍,好聲好氣地詢問:“同學,你還好嗎?”
方劣垂下眼簾,表情放鬆,卻嗤笑了一聲。他不挪地兒,單瞧他是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的。但宋衿被他面對面地堵著,走也走不了。
宋衿覺得挺無語的,又不是她的錯。可惜這些年她溫順慣了,於是深吸一口氣,唇角擠出一抹笑容,又說道:“同學,下次走路時注意看路。”
“嘖。”方劣挑眉,看著很不好惹。就事論事,他的長相是很吸引人的。怪不得,論壇裡他的照片底下建起了萬丈高樓。
宋衿的五官也十分出挑,所以她對他並不感興趣。想著他與土匪一樣的做事風格,她便不想再和他僵持了,沉默地把眼神跟腳一起往旁邊轉。
方劣卻開口了,語氣不冷不熱地道:“叛逆期?”
宋衿覺得自己出師不利,唇角艱難地彎了彎。她想趕緊擺脫他,腳下動作不停,結果被一隻手攔住了。
宋衿驀地停住腳步,看著近在咫尺的白皙的手指,心跳漏了一拍,僵硬地向後退了兩步,後腰撞上欄杆,有點兒冰。不怪她反應大,方劣的身上有一股野蠻勁兒,讓她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覺得,他是一隻蟄伏的野獸。
若他們真打起來,她絕對吃虧。宋衿可不想好不容易回到故鄉了,再折在開頭,那就太冤了。
但方劣最終沒碰到她,見她停下就收回了手,懶懶地哼笑一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宋衿只比他矮半個頭,又高又瘦,眉形偏細,鼻尖微微往上翹,髮絲垂在鎖骨的位置,被淺淺地窩出了一個旋兒。
她漂亮得讓人挑不出缺點,誰見了都會誇一聲“溫柔的美女”。方劣看得還要再深一點兒,比如她浮著霧的眼珠,讓所有的情緒不達眼底。
他太長時間不說話,宋衿已經不耐煩了。她納悶兒的眼神還沒來得及投過去,就聽到了他意味不明的笑聲。
“你長這樣……是不是連自己都能騙過去?”他突然問她。
莫名其妙。
宋衿忍不住皺起眉,搞不懂他的意思。她想:按字面上的意思來理解,他就是在說我的長相有欺詐性,但他能比我好到哪兒?說真的,她失憶後雖然沒和誰真的來往過吧,但也沒討厭過什麼人。這個方劣估計是第一個,看見她露出反感的表情的人了。
“以後聽點兒話。”方劣說什麼話估計全看心情,沒一句是接著上一句的。他邊轉身邊接著說,聲音拔高了不少,卻啞得厲害,“讓你別回頭就別回頭。”
他太奇怪了,還挺氣人。宋衿愣了半晌,回過神後方劣已經沒影兒了。又清市的太陽很毒,她垂下頭轉身,避著陽光的臉上有著漠然的表情。

又清大學的相關負責人辦事效率很高,沒費多長時間就幫宋衿辦完了入學手續。
唯一的變數出在她面前的男生的身上,辦公室裡的空調開著,宋衿感覺冰碴兒已經砸到她的心裡了。
唐老師的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唐老師介紹道:“這是方劣同學,是你們這一屆中的佼佼者。你們之後會是同班同學,好好相處。”
他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宋衿不是沒想過可能會與他成為同班同學。但聽見老師也說,他是他們這一屆中的佼佼者時,她還是接受不了。她張了張嘴,頭一次沒做先開口的人。
方劣沒在意,吊兒郎當的模樣收斂了一點兒。他配合地挑起唇,笑起來帶著一股痞氣,怎麼看也不像一個好學生。
他說道:“剛才見過一面。”
宋衿抿了抿唇,避開他的視線,還是顧著禮貌,對方劣說道:“我叫宋衿。”
“見過面了?”唐老師對於他們見面時的情景有多慘毫不知情,驚喜地道,“你們的班主任在來的路上不小心崴了腳。他拜託方劣帶你熟悉一下校園,沒想到你們這麼有緣。”
宋衿心道:這緣還不如沒有。她斂著眉不答話,方劣又勾了一下嘴角。
唐老師樂呵呵地對宋衿說道:“我姓唐,叫我‘唐老師’就行。”接著,唐老師又對方劣說道:“宋衿在之前的學校裡成績優異。她之前的學校,學習資源什麼的也都和咱們這裡的差不多,但一些細節還是有區別的,你們熟悉校園時,你跟她說說。”
宋衿沒有裝聾作啞的天賦,即使再想忽視這段話也做不到。唐主任笑得太過開心,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就好像宋衿和方劣已經變成學校未來的金字招牌一樣。
“行。”方劣應了一聲,略微側身,示意宋衿先走。兩個人的聲音重合在一起:“你先走。”
只不過女聲帶著不情願,男聲爽快得多。
走出辦公室後,宋衿率先停住腳步。她抬眸朝著方劣笑,那笑容很好看,讓人難以拒絕。
“我自己轉轉吧,不麻煩你了。”她說。
她話說得周全,給足了他面子,閉口不提兩個人在校門口發生的不愉快事件。若是換一個人,估計就照做了。方劣卻不識趣,看了她一眼,扔下一個“走”字就抬腳向前走去。他還刻意控制步速,擺出領路的態度。
宋衿想著至少要跟他相處幾年,若撕破臉少不了麻煩。於是,她一聲不吭地向反方向走去,結果沒過一分鐘,他便大搖大擺地跟在了她的身後。
存心的是吧?宋衿生了一會兒氣,回過頭笑著問他:“同學,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
這話像把方劣問住了,他當真思考起來。但很快,他就走到她身邊,低下頭,學著她的笑,問她:“我說‘走’,你聽到了嗎?”
他擠對人有一手,宋衿警惕地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她不甘落下風,又迅速地露出微笑偽裝,心想:過了今天,我再不可能跟他多說一句話。
又清大學不算小,兩個人走出樓,方劣站定,抬手點了點,指向二樓最右側的班級,說道:“1班。”宋衿跟著看去,他的手指又向下移,他又說道,“班主任叫谷崇,他的辦公室在那兒。”
宋衿一直沒說話,他收回手,看著她,問:“看見了嗎?”
“看不見。”宋衿覺得他是故意的,暗諷道,“同學,你知道視線偏差是什麼嗎?”
方劣倒是不惱,恍然大悟似的點了一下頭。隨後,他便退到她的身後,又伸出青筋分明的手,指了指,問她:“那這樣看呢?”
宋衿躲得快,在被他半包圍前往旁邊走了幾步,表情變淡了一些,警告道:“保持安全距離。”
又清大學裡樹種得很多,光影染進她的眼裡,二人視線相撞,方劣似乎把矛頭對準了宋衿。他從不掩飾自己的攻擊性,但宋衿更多的是不想理他,而不是怕他。
方劣挪開目光,將雙手插進衣兜裡,像感到乏味了一般,淡淡地道:“二樓右一,一樓右三。”
“知道了。”宋衿點頭。
他可能是真的聽進去她說的那句話了,後來除了走路時開口,就再沒什麼多餘的動作。兩個人算是相安無事地逛到了學校的最後一個地方——耐爾湖。
宋衿記得,大巴上的大嬸說過的又清市的景點中,是有一個叫耐爾河的。她看著用竹子製作的牌匾上的三個大字,決定挑時間去耐爾湖轉一轉。
看出她來了興趣,方劣慢悠悠地道:“據說這湖裡的水都是學生們每年進行社會實踐時,一瓢一瓢地舀回來的。”
宋衿不會放過瞭解又清市的機會,難得地順著話茬兒問道:“是從耐爾河裡舀來的嗎?”
方劣卻笑了,說道:“逗你的,河挺深的。在這個小地方,更像海。”
聽到了想聽的話,宋衿便不著急走了,耐著性子聽他接著說。
但方劣換了話題,背靠著樹幹,意味深長地道:“我剛才瞟了一眼,你的資料上寫你是又清市人。你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造假啊?”
宋衿忍了一下午,差點兒被這句話弄得跟他拼命。
她就沒見過像他這樣沒眼力見兒的人,資料是真的,她問也是真的,兩者一衝突,有點兒腦子的人都知道這是有原因的。不該問的他非要問,非得揭開她的傷疤。
是,什麼都是真的,就她是假的。
宋衿連一句“明天見”也沒有說,轉身轉得乾脆。她的情緒很少像今天一樣激動,方劣戳人痛處的本事太厲害,也太讓她心生厭惡了。

宋衿順著柳青青發來的地址回家,一路上氣堵在胸口順不下去,希望明天方劣就退學。
她很久沒有這麼不切實際地祈禱過了,一連默念了三遍。
柳青青因為要收拾家裡,所以比宋衿早回來幾天。據柳青青說,她今天剛將家裡收拾好。宋衿由於通知書出了問題,寄件慢還不能改地址,就和柳青青兵分兩路了。
又清大學附近的房子並不便宜。柳青青說她們家本來就屬�小康家庭,當時買這裡的房子,也是為了宋衿以後上學方便。
宋衿她爸是軍人,柳青青作為軍人的遺孀,政府會給補貼。
小橋流水,亭台水榭,小區裡的景致算是好到了極點。宋衿按照柳青青發來的單元號拐過彎的時候,正好看見柳青青拿著兩個大大的黑色塑料袋下來。
宋衿趕緊跑過去,接過她手裡的東西。
柳青青怔了一下,看清是宋衿後反應過來了,笑道:“我還以為現在劫匪都搶垃圾了。”
“媽,”宋衿抿起嘴,覺得胳膊突然被墜得酸痛,不解地道,“這都是什麼東西?太重了吧。”
柳青青趕緊從宋衿的手裡拿過來一袋,說道:“都是以前的東西,這就算收拾好了。我從昨天開始扔,扔了不少。”
“可是……”宋衿提著塑料袋的手緊了緊,她說,“要是放在家裡,我多看看是不是可能會想起一點兒以前的事?”
柳青青板起臉,說道:“你忘了回來之前答應媽媽什麼了?”她把手裡的塑料袋放在小區的垃圾車上,用指關節輕輕地敲了一下宋衿的腦門兒,“而且這些都是沒用的東西,大多是你出生前的,要不就是壞的。”
宋衿微微蹙起眉,柳青青不想讓她刻意地去恢復記憶。她拗不過,將塑料袋提到垃圾車上方,鬆開手,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音。
反正已經回來了,宋衿在心裡安慰自己。隨後,她挽住柳青青的胳膊,溫言軟語地哄了柳青青幾聲,又說“沒忘”。
坐電梯的時候,柳青青問宋衿去學校後感覺怎麼樣,她隱去方劣的事講了一遍。要是如實說出來,估計她媽會立即考慮給她辦理休學手續的事。畢竟柳青青只希望宋衿安穩地度過大學時光,而方劣絕對算是一個危險分子。
柳青青沒發現不對勁兒,欣慰地道“習慣就好”。說著,她便摸出鑰匙開門。
宋衿笑而不語,心情卻變得沉重了一些。其實,她還有一件事沒有跟柳青青說。
一年前,她的狀態時好時壞,她快撐不住的時候,做了一個和過去有關的夢。那個夢拉了她一把,幫她把暈倒的期限向後挪了一年。
但她媽不會這麼想,只會覺得她睡眠質量欠佳,再找醫生給她開一堆安神的藥。她媽是為她好,可她捨不得那個夢,那是她和過去唯一的連接。
她要無限地靠近曾經的自己,讓故人一眼認出她來。
門一開,擾亂了宋衿的思緒,穿堂風跑出來,挾起她的幾縷髮絲。風很柔,像棉花糖蹭在她的臉頰上,蓬鬆、綿軟。

翌日清晨,鬧鐘響起,宋衿卻緊閉著雙眼不願醒來。
“喜歡春夏秋冬的人太多了。”
“怎麼還不來?宋衿!”
“別再回來了,也別記得我。”
紅色的高牆前,小男孩兒的手正拍著胸脯,遠處跑來一個小女孩兒,小女孩兒喊著“哥哥”,而她笑盈盈地點著頭。
宋衿搭在被子上的手突然攥緊,綢緞的布料只起了一個緩衝的作用。她忽視從手心傳來的刺痛感,期待著夢還能延續。可惜,一切就像電影落幕一樣。她逐漸被黑暗籠罩,耳邊傳來樓下的早餐店的老闆的叫賣聲。
宋衿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睜開眼慢慢地坐起身。窗外的光早已偷偷地爬上她的床,她把被子鋪好,打開窗。蓄謀已久的秋風撫上她的臉龐。
又清大學附近的早餐店裡人滿為患,老闆邊接待剛進門的客人邊炸著油條,看起來有點兒手忙腳亂。學校門前的路上也大多是學生,像是萬里無雲的天空的倒影。
微風讓宋衿清醒了一些,回過頭看她的房間。其實她已經觀察過了,這是一個乾淨、整潔的房間。
除了床頭櫃上擺放著宋衿幼時的照片外,以前的她再沒給自己留下什麼線索。甚至不止自己的房間,宋衿昨晚把整個屋子轉了一遍,家裡所有的東西讓她感到陌生。要不是最後她對房型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她都要懷疑她媽帶她搬了新家了。
宋衿站在衛生間裡的鏡子前,垂眸看向一隻手掌心上未消的指甲印,另一隻手用力地按上去。痛感又起,宋衿沒什麼表情。
房間裡安靜得嚇人,仿佛一瞬間將所有的喧鬧隔絕在外。鏡子裡照出她的臉,是一張極為柔和、乖巧的臉,只是與她現在淡漠的神情格外違和。
夢中的聲音又出現在了宋衿的耳邊,越來越清晰。
“喜歡春夏秋冬的人太多了。”
她甚至聽見自己在尾音處拐了一下,但還是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說這麼一句話。
她閉上眼,帶著探究意味接著回想。
說剩下的兩句話的人是個男孩兒。夢裡,男孩兒那帶著電流的聲音,像極了被損壞的舊磁帶裡的聲音。
真難耐啊,給了希望,卻永遠解不開懸念。
這個夢在她進入又清大學的當晚,毫無徵兆地出現了。自此,這個前言不搭後語的夢,就和音畫不同步的肥皂劇一樣,準時地夜夜來報到。
鬧鐘再次響起,將宋衿拉回現實。她鬆開手,忽視深紅色的指甲印,開始洗漱。一切收拾妥當後,她從書包的夾層裡摸出一小盒遮瑕膏,細心地塗抹在右手掌心的下方。
宋衿擁有不易留疤的體質,但第一次做那個夢時太過驚喜,指甲實實在在地嵌進了肉裡。後來傷處結痂,又被她掐破,就這麼來來回回,徹底留下了一塊月牙兒形狀的疤。
那塊疤顏色深紅,像是血月。其實她平時不會刻意去遮它,因為它的位置很巧妙,除非她主動地攤開手,否則是沒有人能看到的。
而且宋衿在買衣服的時候,都會刻意買大一碼的,袖口自然垂落,就能正好遮住那塊疤。
今天天氣不差,柳青青給她準備的衣服是短袖上衣。今天還是新學期的第一天,她少不了要對同班同學做自我介紹,與別人揮手打招呼。
宋衿歎了一口氣,習慣了心事重重。她跟沒事人似的吃過早飯,走路去學校。
開學季總是熱鬧非凡的,陽光照射在學生們的身上,仿佛為他們的青春鑲上了一層金邊。宋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明媚。
小區離又清大學不遠,在宋衿刻意放慢步伐的情況下,10分鐘後就走到學校了。
她剛靠近校門口,人聲就變得嘈雜起來。
“哥!你喝粥嗎?”
一道清脆的女聲吸引了宋衿的注意。
更精確一點兒,是女生對對方的稱呼吸引了宋衿的注意。夢境使然,宋衿對兄妹格外敏感。她朝著聲音的來源望去,女生正彎腰下車,臉上有些嬰兒肥,她喊的那人身形修長,氣質溫和,像是從韓劇裡走出來的優等生。
這個男生很有錢。
這是宋衿對他的第一印象。
她回想自己的夢,好像……那個小女孩兒穿得也很講究。
這個想法有點兒偏激,宋衿自嘲地彎了一下唇,向一旁的瓷磚牆走去,好讓自己不擋路。她背靠著牆站住,卻始終無法靜下心來。
她獨自撐了許多年,回到有可能幫助她恢復記憶的地方,見到有可能認識她的人,看著這一切,心裡亂糟糟的。夢裡,除她以外的兩個人,臉上一直蒙著一層霧。有時候宋衿也會懷疑,是不是潛意識為了安慰她,故意編織夢境。
許是她的視線太過熱烈,男生回過頭向她看來。
二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宋衿在愣了兩三秒鐘後,有禮貌地彎起唇角,算作與對方打招呼。
男生同樣笑著點頭,朝他的妹妹揮了揮手,就朝宋衿走了過來。
“你好。”男生彬彬有禮地道,“宋衿?”
宋衿:“啊?”
她發出一個音節,心裡波濤洶湧。她引以為傲的定力險些被擊潰,他連她的名字都叫出來了,她夢裡的人就是他吧?
宋衿想問,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她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難以置信、欣喜若狂。但她是期待,而不是沒腦子。
校門口依然擁擠,宋衿的眼前閃過自己在讀初中時,被人指指點點的畫面。話卡在喉嚨裡又盡數被她咽回去,只是眼睛微紅,聲音顫抖,怎麼也抑制不住。
“嗯。”宋衿慢慢地說出一個字。
“我叫周舒秦。”許是因為風突然刮起,替宋衿藏住了眼中強烈的情感。男生沒發現她的不對勁兒,指了指車邊的女生,又說道,“她叫周舒嘉,我們都是心研1班的。”
宋衿鼻間泛酸,說不出完整的話,只繼續點著頭。
“昨天本來應該是我帶你熟悉學校的,可家裡突然有事。”周舒秦歎了一口氣,說道,“抱歉。”
宋衿搖了搖頭,剛想開口,耳邊就傳來了一道煞風景的聲音。
“惺惺作態。”
說話者是方劣。
這聲音宋衿昨天才聽過,且印象極其深刻,自然忘不了。
她轉頭望去。方劣和昨天又有些不同,可能是剛睡醒的緣故,看起來很懶散,嘲諷人的時候還不忘扯起一邊的嘴角。
周舒秦知道那四個字是在形容自己,面色不變地對方劣道:“方同學還是先消一消起床氣吧。”
方劣掀起眼皮,斜著眼看了他一眼,說道:“以後有事的話就別攬活兒,我還得趕過來給你收拾爛攤子。”方劣說這話時,語氣一點兒都不友好。
宋衿在被形容成“爛攤子”後垂下了眸。她不想跟他爭執,已經有人在指著這邊竊竊私語了。
她怕,但方劣不怕。他瞥到宋衿眼周的紅暈時,表情變得僵硬起來。
就這麼靜了一會兒,宋衿以為他走了。她抬起頭,沒想到他還戳在她面前。
方劣看她的臉上仿佛寫著“你怎麼還不走”這幾個字,不由得失笑。
他在周舒秦和宋衿的身上看了一圈,最後對周舒秦道:“敘舊輕點兒敘,還把人家欺負哭了?”
這話一說出口,宋衿徹底愣住了。
敘……舊?拋開對方劣差勁的觀感,單論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這麼想,是不是他們之間的氛圍,真的很像舊友重逢?
她又怕又興奮,腦子裡想法不斷。
一旁的周舒秦皺起眉,剛想問什麼意思,課前準備鈴就響了,打斷了他未說出口的話。
“行了。”方劣斜背著書包,下巴對著宋衿一點,說道,“唐主任讓你去他的辦公室一趟。”看宋衿沒有行動的意思,他補充道,“立刻去。”
“……”宋衿做不出表情,只回了一聲“哦”。
在她僅有的記憶中,這是她第一次給一個人擺這麼多次臉色。宋衿覺得方劣人如其名,不再看他,跟周舒秦說:“那……待會兒見?”
“好。”周舒秦自然地應下,“幫你占座。”
不知道是他在刻意拉近他們的關係,還是宋衿被突如其來的恢復記憶的可能性沖昏了頭腦,兩個人還真像多年未見的舊友。
宋衿用微笑來回應他,隨後率先向教學樓走去。
周舒秦收回追著她的背影的目光,想問問周舒嘉收拾好了沒,肩膀上突然橫過來了一條手臂。他驚訝地回頭。
“別著急,”方劣笑道,“咱們一起走。”

已經走遠的宋衿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的事,只想趕緊去找唐主任,再趕緊回教室。令她沒想到的是,唐主任的辦公室的門緊閉著,門口還站著一個有著小麥色膚色的男生。
他見宋衿過來,長歎了一聲,說道:“沒人性啊,竟然對美女爽約。”
“你好。”宋衿調整狀態,有禮貌地笑起來。她先與對方打招呼,又問,“你也來找唐主任嗎?”
“是的,是的。”男生飛快地回答道,“我不到7點就在這兒等著了,他說早自習前肯定到。結果剛才他又給我打來電話,說什麼堵車,讓我等等。”他自來熟地控訴完,才想起做自我介紹,“我叫陳鋒然,心研1班的新生。”
偶然遇到的人正好是自己的同班同學,宋衿覺得回到家鄉後自己的運氣變好了。於是,她笑道:“我叫宋衿,也是心研1班的。”
陳鋒然:“你就是宋衿?!”
他的反應太過誇張,宋衿不解,問他:“怎麼了?”
“我爸天天在我的耳邊說,我要是像你一樣,能讓他少操好多心。”陳鋒然哀怨地說道。
宋衿就是不久前出現在他的生活裡的別人家的孩子。又清大學招收轉校生的先例很少,今年被破格接收的就是他和宋衿兩個人。他是靠特長,宋衿是靠學習成績,人與人的差別就是這麼大。
陳鋒然接受能力良好,“嘿嘿”一笑,說道:“衿姐,相逢即是緣。一定要帶帶我,不然我爸會抽死我。”
宋衿很喜歡他這種性格直率的人,於是彎著唇應道:“好。”
此刻,心研1班的教室裡熱火朝天。
“你們知道嗎?周舒秦和方劣即將一起回教室。我剛才在校園裡看見他們倆一起走了!”一位坐在前排的女生一臉興奮地道。
她的同桌斬釘截鐵地道:“不可能!他們關係不好。”
“李婕,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接下來的三年裡,我們將看見兩大男神加學霸和睦相處!你不激動嗎?”女生微微嘟嘴,問同桌。
李婕敷衍地說了兩聲“激動”,隨後拿出英語書翻看起來。
女生不管她,接著說:“不枉我關注他們倆這麼久。你說,我這大學生涯該有多幸福啊!”
她說最後一句話時聲音不低。教室裡安靜了兩秒鐘,然後又變得吵吵鬧鬧的。
女生的這句話,成功地讓同學們找到了共同話題。
“徐希圖,你這話說得不對。”有一個男生接茬兒,“你應該說,這大學生涯剩下的幾年該有多煎熬。”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是啊!是啊!聽說那倆人從讀初中開始關係就不太好。”
“可不是?”
誰也沒想到,他們討論的兩位主角此時就在門外。他們的旁邊,還站著緊張不已的周舒嘉。
她身為周舒秦的親妹妹,當然知道她哥和方劣關係不好。但他們關係不好的原因,她也說不出來。她記得在讀初一時,一次月考結束後,她哥對方劣這個人就十分看不順眼了。可方劣一向不怎麼理會她哥啊。
或者說,方劣這人就沒理會過誰。他一向獨來獨往,是出了名的不合群。
周舒嘉獨自分心,聽到教室裡的討論聲後下意識地點頭。她反應過來後看去時,沉默了一路的方劣終於開口了。
“你怎麼知道她叫宋衿?”他斜靠著牆,眼皮半掀著,瞧起來慵懶,卻把盤問的意味表現得格外濃。
周舒秦回道:“老穀讓我接待她的時候跟我說的。”
方劣抬起眼,扯了一下嘴角,嘲笑道:“若真是這樣就最好不過了。我昨天到的時候,你就在校門口吧?”
他一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這會兒與周舒秦對視上逼迫感很足。周舒秦啞了一陣,還想辯解,又被他打斷了。
“你在我面前找了七年存在感,我給你一個好法子。”方劣設的鬧鐘響了。他知道宋衿快回來了,便沒再多問,直接說道,“宋衿以為你是她以前的好朋友。你只要順著坡演下去,她就會信。”
他頭也不抬,手指在手機上飛快地戳著,不知道在給誰發消息。
“周舒秦,你要是想用宋衿刺激我,最好可勁兒讓她高興。她越因為你而高興,我就越不痛快。”說完,他不管周舒秦是什麼反應,朝周舒嘉點了點頭,說道:“幫你哥,別露餡兒。”
兩個人還沒完全理解這番話,方劣就打開前門示意他們進去。與此同時,從後門走出一個人,周舒秦只聽見那人喊了一聲“方哥”,就見那人被方劣推進了教室裡。

另一邊,宋衿正從唐主任的辦公室裡出來。因為陳鋒然和唐主任還有事要說,所以路上只有她。
她走到樓道裡時,每個教室裡都吵吵嚷嚷的。
“沒什麼意思,別亂說就行。”樓梯的拐角處傳來一道漫不經心的男聲,因為故意壓低還有點兒沙啞。
宋衿的腳步頓了一下。
“知……知道了,方哥。”她又聽見了一道聲音,也是一道男聲,可能因為害怕有點兒結巴。
方劣。
宋衿都不用猜,他們倆估計犯沖,短短兩天,幾次碰面都沒好事。宋衿越來越煩躁,昨天就覺得方劣不像照片裡那般孤僻。今天趕巧了,她還撞上了他欺負同學。
宋衿記掛著早上遇見的兄妹,不想等。她迅速地想出對策,加重腳步走上樓梯,腳步聲傳到了那倆人的耳朵裡。
方劣沒當一回事,懶洋洋地說:“行了,你回去吧。”
另一個男生反倒像很擔心被人看見似的,立即飛奔上樓。宋衿走上去時,連那個男生的背影都沒看見。
她將目光轉到靠著牆的那個人的身上,方劣的身上套著鬆鬆垮垮的衣服。他直起身,慢悠悠地問她:“鞋很重?”
頭頂上的喇叭響了,新學期的歡迎語伴著婉轉的樂曲播出。
一大片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方劣的身上,為他減少了一些戾氣。他的五官很立體,因為側影的烘托,顯得有些率性,眼角、眉梢流轉著暖意。
宋衿否認不了,他的骨相是無可挑剔的。這會兒他收起了一點兒尖銳,活脫脫一個端正、肆意的少年。可惜他人品不行,她想起剛才那個男生小心翼翼的說話聲,不回話,眼裡難掩厭惡。
方劣愣了一下,接著嗤笑一聲,說道:“別胡亂猜測。”
“猜什麼?”宋衿不想為他浪費時間,裝出一副不解的樣子,說道,“我不閑。”
方劣笑了一下,不當一回事似的,沒再解釋,走到她的旁邊,背景音只剩下校園廣播了。“絢麗的人生從清大起步,精彩的未來在這裡打造……”
方劣停了片刻,像覺得好笑似的,又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祝福語:“宋衿,祝你未來可期。”說完,他就繞過她徑直上樓了。
未來可期,不偏不倚。
宋衿在帶有涼意的瓷磚牆上靠了一會兒,覺得他就是為氣她而生的。要不是那對兄妹在心研1班,她現在就去辦轉班手續。
等她進教室裡的時候,教室裡安靜得異常,見有人走進來,才響起幾聲低語。
“她是誰?原來是哪個班的?我怎麼沒見過?”一位比較活躍的男生發出三連問。
有人回答道:“會不會是轉校生?今年我們班有一男一女兩個轉校生。”
男生驚喜地道:“不會吧?這麼好看?!”
眼見越來越多的人看向自己,宋衿適應能力良好,這些目光裡沒摻雜惡意,她不怕,也不反感。最後的位置上突然發出一陣響動,剛才還七嘴八舌地說著話的人又紛紛噤聲了。
宋衿不明所以,投去視線,發現方劣在後門旁的桌子上趴著,像在補覺。就沖他這惡霸似的作風,她也決定不和方劣來往。
“宋衿,”周舒秦喚道,見她看自己,指了指前面,笑道,“這兒。”
他找的位置是偏中間的第二排和第三排,周舒嘉坐在他的前面。宋衿覺得這個位置剛好,方便看黑板,離方劣也遠。
周舒嘉笑吟吟地瞅著宋衿,說道:“我叫周舒嘉。”
“你好。”宋衿牽起唇角,將書包放在她旁邊的桌子上,坐下後道,“我叫宋衿。”
周舒嘉:“我知道。”
“……”
她怎麼會知道呢?
宋衿穩住心神,還是決定問一問。可是,如果她再次被當成異類……她有些猶豫,最終斟酌著小聲問周舒嘉:“你們小時候……”
“開開門啊,兄弟!”後門外傳出“咚咚”的敲擊聲。那敲擊聲正好壓住了宋衿的聲音,也擊散了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
宋衿靠在椅背上,明明還沒問出口,卻好像出了一身冷汗。
慢慢來吧,會知道的,她安慰完自己,又歎了一口氣,垂下頭。
敲門聲還沒停,後門外的人堅持不懈,方劣被吵得煩,坐起來一把拉開門。沒等門外的人站穩,方劣就說:“以後如果敲不開,就從前門進來。”
剛撲進來的人裝模作樣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嘟囔道:“太遠了。”
宋衿這才反應過來這聲音有些耳熟,轉過頭向後看去。果然,剛進教室裡的男生正是不久前跟她一起找唐主任的陳鋒然。
宋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旁邊偏了偏,方劣此時用胳膊撐著頭,下頜線十分明顯。他明顯地不喜歡被打擾,狹長的眼眸裡滿是不耐煩。
剛抬起頭的陳鋒然顯然也注意到了面前的這尊煞神。他乾笑兩聲,在方劣的注視下,憋出了一句話。
“哥們兒,你這頭髮得剪了吧?”
教室裡的人本來在安靜地旁觀,聽見這話後沒忍住笑了起來。他們笑完時,才想起被開玩笑的人是誰。
眾人都有些慌,沒想到想像中該發火的人沒什麼反應,理都不理陳鋒然就趴了回去。他們又有些蒙,一個比一個表情複雜。
方劣這個人說來也奇怪,學習成績好,還不好惹,但又獨來獨往。
他去哪兒都是一個人,若有人和他搭話,他一概忽視。學校裡的好學生們和他不熟,裝腔作勢的小混混兒們,也跟他扯不上什麼關係。
總而言之,他沒朋友。
但偏偏沒人敢找他的麻煩,久而久之,就被傳成了他這個人很危險。經陳鋒然那麼一鬧,心研1班的同學發現,這個傳言好像也不是很准。
他們想著他們的事,陳鋒然本人虛驚一場。陳鋒然在看見宋衿後,一點兒也不見外,拎起書包直奔周舒秦旁邊。
“嚇死我了。”他坐下,拍著胸口道。
宋衿收回目光,笑著寬慰了他兩句,接著向周舒秦和周舒嘉介紹道:“他是陳鋒然,另一個轉校生。我們剛才在唐主任的辦公室裡見過。”
“對對對。”陳鋒然說道。他心大,很快將剛才的事拋到腦後,笑道,“我和衿姐已經是朋友了。”
“這是什麼話?”周舒嘉失笑,逗他,“我們和衿衿也是朋友。”
她的聲音很好聽,一聲“衿衿”她叫得很自然。
宋衿微笑起來,心裡卻再次開始糾結。
陳鋒然“嘿嘿”笑著,一點兒也不見外地道:“按照某種定律,我們四個就是朋友了。”
周舒嘉:“……”
她倒是沒見過這麼熱情的人。
沉默許久的周舒秦擔起介紹的責任。他用溫和的語氣對陳鋒然道:“我叫周舒秦,她是我妹妹,周舒嘉。”
“哇,”陳鋒然張大嘴,說道,“兄妹在同一個班,太幸福了吧。”
他的表情頗為誇張,逗得周舒嘉又笑了起來。
宋衿帶著自己的小心思,挑起話題,問周舒秦:“你們從小就生活在一起嗎?”
“當然,”周舒嘉笑道,“我比我哥晚出生一年,我們從來沒分開過。”
宋衿的心跳得很快,她想再問些什麼,話題卻被周舒秦岔開了。他貌似無意地問陳鋒然與宋衿:“你們是從哪兒轉來的?”
“花江市。”陳鋒然率先回答道。
話題已經變了,宋衿藏起眼底的失落,笑著回答道:“我和他一樣。”
“我和衿姐果然有緣。”陳鋒然得意地道,“你們不知道……”
他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個話癆,一直到早自習結束,宋衿都沒找到把話題繞回去的機會。她悄悄觀察,跟著他們閒聊起來。
窗外蟬鳴依舊,不知停歇。


第二章
心動復蘇如擂
一整節早自習,陳鋒然除了口渴時喝水,就沒閉過嘴。下課鈴聲都沒能打斷他。
宋衿終於找到了打斷他的機會,對他說道:“我去洗一下手。”話音剛落,她就走出了教室。
這種熱鬧對於宋衿來說恍若隔世。驕陽似火,夏暑不退。她打開走廊裡的窗戶,連風都沒有,熱浪撲面而來。
宋衿又轉頭看向教室裡,陳鋒然還在和周舒嘉說話。她被蒸得發暈,目光定在了周舒秦的身上。
她想:是你們嗎?如果是,你們為什麼不明說?
感性與理性永遠衝突。走廊裡,人漸漸多起來,宋衿藏起眼底的渴望。
“周舒秦好像和宋衿認識。果然,好看的人只和好看的人玩。”徐希圖挽著同桌的胳膊,一邊向外走一邊說道。
“我不知道。”李婕悶聲回答道,“她長得也就還行吧。”
“哎呀!”徐希圖擠眉弄眼地道,“哪兒來的檸檬味……?”
徐希圖的聲音戛然而止。李婕疑惑地抬起頭後才看見,她們討論的女生就站在教室門對面的窗臺前。
宋衿恰好也抬起眼,她的睫毛很長,還翹,似乎聽見了她們說的話,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極漂亮的眼睛彎出一個淺淺的弧度。她很瘦,但當棱角被籠罩在柔軟下時,就只剩溫婉的氣質了。
李婕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種驚豔感。等她回過神時,已經被徐希圖拽著走遠了。
看著兩個女孩兒慌裡慌張的模樣,宋衿微笑著搖頭。那個被挽著的女生,該是有些喜歡周舒秦的。
就算他真是自己夢裡的人,宋衿也只是想弄清楚自己的過去。談戀愛這種事,她沒想過,也不配。
宋衿看了周舒秦一眼,向洗手間走去。等她洗完手再出來時,沒走幾步,便聽見了“砰”的一聲。心研1班的後門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猛烈地撞擊了一下。
緊接著,陳鋒然的聲音響起。
“方劣!你幹什麼?!”
宋衿的心臟猛地跳動了一下,她快走幾步,順著敞開的前門向裡看。
她第一眼看見的是周舒嘉,周舒嘉表情呆愣,面色蒼白地看向後門的位置。周舒嘉的身後是正往後面走的陳鋒然,然後是周舒秦和方劣,兩個人身形相似,只是氣質不同。
宋衿眨了一下因為乾澀而變得有點兒模糊的眼睛,終於看清了。
周舒秦背靠著後門,方劣的胳膊壓在他的咽喉處。聯想到剛才那“砰”的一聲,如果宋衿沒猜錯的話,周舒秦是被方劣掄過去的。
又清大學是在全國排名前十的知名大學,因此,校內的學生都是老實讀書的好學生。
教室裡,有一半的人在聽到聲響後,飛快地轉過頭看了一眼後就收回了目光,生怕引火燒身,還有一半的人可能是從未直面這麼有衝擊力的畫面,臉上的表情和周舒嘉的差不多,直接被嚇呆了。
除了陳鋒然。
早自習時他剛說完,他爸是礦主,沒什麼文化。他爸就把希望寄託在了他的身上,希望他能在知識的海洋裡暢遊一番。
於是,他爸硬生生地走上了“雞娃”(網絡流行詞,指的是父母為了孩子能讀好書,考出好成績,不斷地給孩子安排學習和活動,不停地讓孩子去拼搏的行為)這條路,使勁兒往他的學習之路上砸錢。最終,他沒有辜負他爸的期望,考上了非常好的大學。只是所學的專業他不喜歡,故而他在讀了一年大學之後轉學來了又清大學。
現在,陳鋒然要在這裡開始第一場鬥毆。
宋衿在他沖方劣揮拳時喊“停”,走進教室裡,將門關好。於是,全班同學的視線又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她慢慢地向後挪動。
“同學,”她露出一個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握住方劣的手腕,勸道,“別太衝動。”
她的手很涼,應該是剛用冷水沖過的緣故,濕意仿佛浸入了方劣的腕骨。他挪開盯著周舒秦的目光,看向宋衿的手,問她:“昨天剛推開我,今天就不害羞了?”
他這個人不會好好說話,宋衿沒少領教。昨天發生的事像走馬燈一樣,在她的腦海裡過了一遍。她臉頰發燙,是被氣的,但還是維持著笑,慢慢說道:“不一樣,現在是在制止同學的不當行為。”
“不當行為。”方劣玩味地重複了一遍,鬆開了胳膊。
宋衿也鬆開手,還拍了兩下,像碰到了什麼髒東西似的。
陳鋒然趕緊上前,扶住呼吸急促的周舒秦,惡狠狠地看了方劣一眼。
方劣沒有絲毫反應,將身體向後一傾,坐在自己的課桌上,問宋衿:“你不問問前因後果?”
“是不是你先動的手?”陳鋒然憤憤不平地道。
方劣垂下眼簾,輕輕皺起眉,剛消下去的火氣又起來了一點兒,冷冷地道:“我為什麼動手,他心裡有數。”
周舒秦此時終於緩過來一些了,扶著陳鋒然站直,說道:“我想從後門出去一下,讓方同學讓一下位置。”他咳嗽幾聲後道,“或許是有誤會吧。”
方劣側過頭睨他,平靜地道:“周舒秦,你真虛偽。”
宋衿語氣平靜地問:“重要嗎?”
教室裡此時安靜得即使只是掉下一根針都能聽見聲音,與樓道裡的喧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原因有那麼重要嗎?”宋衿眼含笑意,冷靜地反問方劣,“你說呢,同學?”
“噝”,教室裡不知道誰倒吸了一口涼氣,像是預見了這個溫柔的女生被打的景象。沒人敢離開座位,眾人皆是膽戰心驚的。
他們沒一個人瞭解方劣,他凶名在外,誰也不敢篤定他離經叛道的程度。陳鋒然放開周舒秦,想沖上去。半晌沒說話的方劣卻有動作了。
他與宋衿四目相對,突然笑了一聲,踢向緊閉著的後門,惡劣地看著她被嚇得後退的樣子,說道:“如果沒那麼大的膽子,就不要替人出頭。”
宋衿穩住心神,又聽見他咄咄逼人地問:“同學?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嗎?”
她怔住,隨即反應過來,諷刺地道:“方劣,人如其名。我當然知道。”
心研1班誰敢拿方劣的名字說事?
圍觀的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把目光轉向了宋衿。只不過,那些目光中帶上了欽佩的意味。
方劣的眸色漸漸變深,在宋衿不著痕跡地向遠處挪去的時候,他驀地笑了起來。
“嗯……”他似乎樂得合不攏嘴,手半搭在下巴上,好一會兒才說出完整的話,“你說得對。”
他越這樣,宋衿的臉就繃得越緊。最後,她張嘴,朝方劣用嘴型說道:神經病。

上課鈴聲已經響了一會兒了,心研1班的班主任還沒來。
宋衿機械地翻著書,剛才方劣的樣子在腦海裡揮之不去,手一用力,書被撕破了。她垂眸,將頭微微前傾到風口,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
陳鋒然憋不住自己的碎嘴子,悄悄開口:“我剛聽說咱們班主任也是從清大畢業的。是嗎?”
“是。”周舒嘉應道,“聽誰說的啊?”
“同學唄,剛才他們閒聊時我都聽著呢。”陳鋒然說得更起勁兒了,“而且咱們是他帶的最後一批學生,咱們一畢業他就要退休了。”
“你自從進了教室裡就沒有閑下來過,還聽人家說話呢?”周舒嘉捂著嘴笑道。
陳鋒然一臉自豪地道:“那是。你然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不過……”陳鋒然壓低聲音,和周舒嘉說起了悄悄話,“你哥和方劣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啊?開學第一天就這麼刺激。”
周舒嘉搖頭,想起方才發生的事,表情變得憂心忡忡。
她並不瞭解方劣,只覺得他向來把自己的情緒藏得很深。像今天這樣,他又動手又笑得瘋的情況,之前從來沒有過。
如果以後方劣還這樣,那她哥和他作對,不是自討苦吃嗎?周舒嘉小聲喊了周舒秦一聲:“哥……”
隨著她的這一聲呼喊,回座位後一直沒說話的宋衿和周舒秦都有了動靜。
宋衿回頭。
周舒秦擱下書,無奈地道:“議論別人的時候聲音小一點兒,更何況我就坐在旁邊。”
宋衿因為他的這句話不自覺地勾起了嘴角,心情變得好了一點兒。
“那……你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她問,她的聲音很輕,讓人聽著很舒服。在她有意控制語速的情況下,不會讓人覺得唐突。
周舒秦笑著琢磨了一會兒,給出了一個體面的答案:“男性的好勝心。”
“這麼簡單?”陳鋒然不信。
“是的。”周舒秦歎了一口氣,說道,“七年前,我們打過一次架,我輸了。”
宋衿訝異,旁邊的周舒嘉更是無比震驚。
“就這麼簡單,後來……”說到這裡,周舒秦無奈地看了宋衿一眼,又說道,“他的性格,你們應該也看出來了。”
“……”這話可信,宋衿察覺出他不願多說,制止住陳鋒然想提問的意圖,“行了,班主任應該快來了。”
見其他三個人不再討論,周舒秦伸出一根手指叩在桌上。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面,貌似不經意地回頭看了方劣一眼。
他撐著下巴朝宋衿看,接觸到周舒秦的目光時揚起眉,用嘴型威脅周舒秦:你夠膽。
周舒秦像沒看見似的,回過頭若有所思。他剛才沒說真話,但也不全是假話。四年前,他因為排練表彰大會的事,晚上獨自抄近路回家,剛轉過巷子口,就看見裡面橫七豎八地躺了幾個人。唯一站著的人是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穿著和他一樣的校服。
周舒秦想都沒想扭頭就跑,直接摔在了地上。男生慢慢走過來,可能是光線太暗,他沒看清周舒秦身上的校服,一把拽住周舒秦的頭髮,逼著周舒秦轉過臉來。
周舒秦直到現在都不知道,方劣那會兒把他當成了誰。周舒秦只記得方劣窮凶極惡的模樣。他不停地向後挪,而方劣在看清他身上的校服後就鬆開了手。然後,方劣暈了過去。
周舒秦偷偷睜開眼觀察,方劣受的傷比在地上躺著的那幾個人的還嚴重,不知道他靠著什麼撐到了現在。周舒秦沒有絲毫猶豫,趕緊站起身跑回了家。
那天的事並沒有被周舒秦放在心上。不久之後,發生了一件事——期中考試後,他看見了貼在他的照片前面的那張照片,這件事極大地打擊了他的自尊心。
方劣被周舒秦定義成見不得光的小無賴,卻搶了他的風頭。他站在紅榜前,快要忘記的事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他甚至在想到自己被揪住頭髮時,頭皮還隱隱作痛,屈辱感完全包裹住了他。
方劣太傲了,至少在周舒秦看來是這樣的,後來兩個人碰見過無數回,方劣都沒拿正眼看過他。自打周舒嘉出生後,他就常被家裡人忽視。他最受不了自己不被別人當一回事,所以方劣成了他最不喜歡的人。
昨天在校門口看見方劣後,他就覺得不對勁兒。他索性將計就計,給班主任發了消息,推掉了帶宋衿逛校園的任務。
等了一會兒,宋衿出現了。她是一個被陽光籠罩的女孩兒,像是來治癒萬物的神明。比這更吸引周舒秦的,是方劣的不對勁兒。
他帶著從未有過的猶豫,駐足許久,然後動了起來。周舒秦猜他很專注,因為他甚至沒注意到有一部分地磚翹起來了。
虔誠的信徒撲向了他追慕的信仰。
周舒秦當時笑了一聲。
他猜不出方劣對宋衿的感情,但這不重要,能讓方劣不舒服就夠了,更何況方劣今天還提要求了。
於是,他剛才路過方劣的座位時,稍微彎腰,問方劣:“方同學,宋衿不會是把我當成她的男朋友了吧?”
這是方劣第一次對他的挑釁有反應,他被壓著咽喉抵在後門上的時候,心中甚至有些愉悅。他想:看啊,你沒辦法視而不見了。

“我叫穀崇,是你們的班主任。”穀崇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剛才,他一瘸一拐地走進教室裡,卻沒人發笑,所有人的眼中寫滿了驚喜。
谷崇是一位遠近聞名的教授,多次獲得權威獎項。外地的大學多次派人來請他前去任教,都被他以年紀大了,腿腳不便打發走了。
“不出意外的話,你們會陪伴我結束教師生涯。”穀崇看起來和學校裡的年輕老師沒什麼區別。要不是他兩鬢微白,誰也想不到他已經任教數十年。
自他進教室裡,同學們就變得平靜下來。穀崇歎道:“校領導可能是覺得我年紀大了,情緒不宜波動,就給我安排了這麼好的一個班。”
底下的同學捧場似的發出笑聲。
“這才對,年輕人就應該有年輕人的樣子。”穀崇一敲黑板,說道,“可能你們從小到大已經聽過很多老師這麼說了,任教多年,我也不免落俗。大家叫我‘老穀’就好,咱們課上是師生,課下是朋友,有事就給我打電話,沒事也能和我談談心。”
氣氛變得活躍,教室裡爆發出一陣掌聲,陳鋒然起哄似的歡呼。
“咱們班這學期有新同學,讓他們做一下自我介紹吧!”穀崇笑呵呵地看著宋衿,做了個抬手的動作。
他的眼神很溫和,宋衿被這樣的眼神注視著覺得很溫暖。她和老師接觸得甚少,只覺得穀崇確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老師。
宋衿笑著站起身,落落大方地對大家說道:“大家好,我叫宋衿。”
她一句話剛說完,掌聲就響了起來,還伴隨著幾聲叫好聲。課間發生的事,讓同學們目前達成了共識——這個女生絕對不一般。
宋衿一頭霧水,不知道該不該接著說。她最終笑了一下,坐了下去。
穀崇扶了一下眼鏡,笑意依然,示意陳鋒然向大家做自我介紹。
陳鋒然從座位上彈起來,興致勃勃地道:“我叫陳鋒然,家住花江市。愛好是騎摩托、打籃球、玩電玩……”
他說了一長串,穀崇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才找到機會打斷他。
“好,陳鋒然同學,老師已經忘不掉你了。”
眾人哄笑,等他們重新安靜下來後,穀崇說道:“現在應該選班委了。誰想參與競爭?請舉手。”
班裡成績排在前三名的同學一動不動,眾人面面相覷。
“要不投票吧,老師?”一個坐在前排的男生舉起手提議道,“我們的心中有人選。”
很快有人附和。
“對對對,投票吧。”
“投票好,匿名投票。”
穀崇不解,但也沒有追問,採納了他們的意見。
“宋衿,你想當班長嗎?你想當的話,我們仨就都投你。”陳鋒然拍了拍宋衿和周舒嘉的背,說道:“快轉過來討論一下。”
宋衿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說道:“投周舒秦吧,他適合。”
周舒秦抬起頭,剛要開口就被陳鋒然打斷了。
“說得對,等我們周班長上任了,非要方劣好看。”
到唱票的時候,除了幾個相熟的人寫了對方的名字,其餘的人投的不是方劣就是周舒秦或者宋衿。他們三個人在“班長”那一欄裡的票數幾乎持平。
就在穀崇糾結的時候,後門處傳來了一道冷淡的聲音。
“我不當班長,麻煩。”
說話者是方劣。
宋衿緊接著舉起手,說道:“老師,我投了周舒秦。”
宋衿的話音剛落,方劣就發出了一聲不大不小的冷笑聲,還挺應景。
要來了,要來了。
心研1班的學生屏住呼吸,心裡浮現出這麼一個想法。
教室裡瞬間變得格外安靜,然而什麼事都沒發生。穀崇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引回了大家的注意力。
“那班長就是周舒秦,大家沒意見吧?”
穀崇見他們動作整齊地搖了搖頭,不由得失笑,接著安排。
“方劣同學,嫌麻煩可不行,要有甘於奉獻的精神,紀律委員就是你了。宋衿同學擔任學習委員吧。至於別的職務,我看看票啊……”
等他都安排好後切入正題,說道:“這節課我不準備講東西。大家寫一份新學期規劃書,明天交給學習委員。”
下課後,宋衿想問問應該在多久以後將規劃書送到穀崇的辦公室裡,追出教室後卻發現方劣正站在樓梯的扶手旁,拐角的前半部分露出了穀崇的身影。
更重要的是,方劣臉上的表情不算好,他垂下眼簾看著地面。她是第一次見他情緒如此低落。她欣賞了一會兒,等他注意過來後也沒躲。她仗著穀崇背對著她,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容,張開嘴,用嘴型對方劣說:惡人自有天收。

等到上午的最後一節課下課後,宋衿給柳青青打了一個電話,說她中午不回家了。
陳鋒然央求了他們三個人一上午,要和他們三個人一起吃午飯,他們三個人誰也沒法兒拒絕。
宋衿耐心地應著電話另一頭柳青青的囑託,看向教室裡正在商量吃什麼的幾個人。
正午的陽光是最烈的,窗外的樹葉都被曬得蜷縮起來了,卻絲毫影響不了陳鋒然的興奮之情。
他正手舞足蹈地說著什麼,他的嘴好像一刻都停不下來。經過一個上午,宋衿覺得自己都能背出他家的族譜了。
但在他對面的周舒嘉就沒有聽倦的時候。周舒嘉不是眨眨眼,就是捂著嘴笑,偶爾還插幾句話,從來不讓陳鋒然冷場。
一旁的周舒秦,快要掛不住臉上萬年不變的笑了,眼神四處瞟。對上宋衿看來的目光時,他無奈地笑了一下,向她發射求救的信號。
柳青青此時正在問宋衿學校怎麼樣。
她向周舒秦用嘴型說了句“愛莫能助”,隨後對柳青青說道:“挺順利的。”
對家鄉與生俱來的親切感、合得來的朋友、沒架子的班主任……最關鍵的是,可能要迎來答案的夢境,都讓宋衿無比期待。
宋衿的臉上掛著習慣性的微笑,走廊裡傳來腳步聲,她抬眼看去。
方劣按著手機,從樓梯上走來。他像是察覺了什麼,往前看了一眼,隨後又漠不關心地收回視線,接著往前走。
他步子邁得大,很快停在了後門旁。他慢悠悠地收起手機,抱起雙臂,看著宋衿,也不說話,就這麼和她對峙著。
太陽炙烤著大地,蟬兒的叫聲仍舊高昂。
宋衿挪開視線。
沒過幾秒鐘,方劣輕笑一聲,沒進教室裡,又下樓了。
宋衿捏緊手機的手松了松,她揉了揉耳根,想要驅散突然出現的轟鳴感。
方劣極其蠻橫,行事作風就像土匪。莫名其妙,他是她這順境裡唯一的逆流。
宋衿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教室裡看不到的死角,放下顯示著通話結束的手機。她的表情無端地變得冷漠,男生低啞的聲音再次在她的耳邊響起。
“未來可期。”
宋衿按上窗臺棱角的尖,越來越用力,痛感清晰,卻沒有鬆手的意思。她這麼忍著習慣了,每當負面情緒翻騰時,就強逼著自己壓下去。這雖然是錯誤的選擇,卻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時間長了,她似乎也不認為這麼做有問題了。
其實,方劣說的那句話稱得上真誠的祝願,但是對她說就到處不對。對於沒有過去的宋衿來說,未來是她最不想觸碰的。
歸根結底,他們之間只能用“八字不合”來解釋。手心滿是紅痕,宋衿清醒過來,折磨她的聲音終於淡去,卸了勁兒,她脫力似的扶著窗臺。
等宋衿進了教室裡,陳鋒然的話題已經轉移到他們的班主任了,他一拍桌子,說道:“我感覺他很靠譜兒。”
周舒嘉也跟著一拍桌子,對他說道:“說出你的理由。”
“有問題,找穀歌。”陳鋒然玩兒了個諧音哏(網絡流行語,指利用字詞同音或近音的條件,用同音或近音字來代替本字),又把周舒嘉逗得一直笑。
宋衿彎了彎嘴角,問道:“想好吃什麼了嗎?”
“除了一開始,就沒想過。”周舒秦揉了揉太陽穴。
“這就開始想!”
在陳鋒然拍著胸脯保證不會再說別的之後,他們開始挑選學校附近的飯店。沒過幾分鐘,不知道他又搭錯了哪根筋,非要給他們展示一把相聲水平,搖頭晃腦地報了半個小時菜名。
宋衿索性關了手機,饒有興致地聽著。她笑著對周舒秦道:“算了,等會兒去食堂裡吃吧。聽說咱們學校食堂裡的菜種類很多,剛好嘗嘗。”

晚上,宋衿幫著柳青青洗碗。她將廚具擺放好後,柳青青又給她熱了一杯牛奶。
“累不累?”柳青青滿臉心疼地道,“時間太趕了。昨天才下車,今天就開始上課,成連軸轉了。”
宋衿接過牛奶,回答道:“沒事,課程也跟得上。”
“遇到有趣的同學了嗎?”
宋衿一怔,心底產生一種希冀。
她是不是可以旁敲側擊地問一問?
宋衿先挑出幾件與陳鋒然有關的事說。見柳青青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宋衿便瞞下夢中的內容,試探道:“還有一對兄妹,他們好像……認識我。”
柳青青臉上的表情登時僵住了,宋衿沒注意到她扶著門框的手突然收緊,接著問:“媽,我小時候有這樣的玩伴嗎?”
宋衿做不到和盤托出。她知道一旦說了,那個夢就有消散的可能性,所以不敢賭。
果然,柳青青輕輕地撫摩著她的頭髮,反問她:“媽媽要是記得,早和你說了不是嗎?”
即使早就想過會是這樣的回答,宋衿還是控制不住地輕輕皺起眉。
“衿衿,你和媽媽說好了不是嗎?”柳青青一邊拉著她走向沙發,一邊說道,“更何況,這個世界上一見如故的人也很多。你不要太敏感。”
柳青青等了半晌,沒等到宋衿的回話,歎了一口氣,又說道:“媽媽真的希望你能有好的人生,而不是陷在過去的泥潭裡。既然已經過去了,就說明它是可有可無的,對不對?所以我們先專注現在,過好大學生活好嗎?”
怎麼會是可有可無的呢?
宋衿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有辯駁。因為她看見了柳青青的眼神——一種她非常熟悉,讓她不得不妥協的眼神。
她輕輕地抱住柳青青,沒有再開口。

宋衿直到現在都忘不掉剛醒來的那天,柳青青伏在她的床邊流著淚,壓抑自己的哭聲。她動了動手指,柳青青瞬間感覺到了。
將近四十歲的女人,哭得像個孩子一般。她不停地跟宋衿哭訴,宋衿的父親不幸殉職了。
剛蘇醒的宋衿什麼記憶都沒有,就聽到了一個讓她差點兒再次暈過去的消息。但她什麼都沒說,哪怕她因為柳青青崩潰的情緒而感到呼吸困難。
因為宋衿看見了柳青青的眼神,她在透過宋衿思念別人,應該是在思念她的丈夫。
後來,柳青青終於發現了宋衿的不對勁兒。於是,她踉踉蹌蹌地跑去找醫生。
宋衿透過病房的窗戶,看見得知她失憶的女人跌坐在走廊裡的椅子上。女人那悲憫的情緒透過門縫,壓得她幾近窒息。
後來,柳青青偶爾還會露出那種眼神:在她給宋衿講述過去時,在她得知宋衿被孤立時,在宋衿表現優異時。
每到這個時候,宋衿就拼命地回憶母親講述中的父親是怎麼樣的人。
她學著父親可能做的動作,無聲地安慰母親。
真自私啊,宋衿不止一次想過,母親自己陷在過去,卻阻撓她觸及過去。
可這或許也是一個理由。母親知道走不出去的孤單,所以希望她可以避開。
這個理由讓宋衿無可奈何。

又清市的秋天終於到來,紅葉欲燃,蟬聲漸歇。
下午的第一節課是體育課。心研1班的體育老師叫袁段,挺年輕的一個男老師,人也隨和得很。同學們集合完就解散了。
“罪過罪過。”陳鋒然靠著樹坐下,看著面前不知道是哪個班的倒黴蛋,被老師收拾,在跑道上艱難地做著蛙跳。
秋風吹響他頭頂上的風鈴,帶過一陣桂花香。
宋衿用手擋著太陽,無奈地道:“休息都堵不住你的嘴。”
她本打算趁著休息時間,給穀崇送新學期規劃書。結果辦公室裡沒人,她又原路返回。
陳鋒然拿出一瓶橘子味的汽水遞給宋衿,一副討好的模樣。
“就你自己?”宋衿接過汽水,問。
“我剛買水回來。”陳鋒然朝邊上努努嘴,說道,“一回來就看見他們被團團圍住了。”
宋衿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周舒秦拿著幾張紙,站在人群中央,嘴張張合合,看起來像是在回答問題。
“衿衿,”周舒嘉好不容易擠出來,挽住宋衿的胳膊,問她,“你回來了?”
這幾天相處下來,他們的關係越來越近。只是宋衿還是得不到答案,難免心煩,一遍遍地勸自己急不得。
可能人一旦看見光,就顧不得想太多了。
“這是怎麼了?”宋衿笑起來,問道。
周舒嘉:“最近學校要辦活動,各種競賽。還有一場文藝晚會,在秋季運動會後舉辦。不過,他們好像對競賽更感興趣。”
“讓我來。”陳鋒然說道,“哥上去給他們翻跟頭。”
“算了吧。”周舒嘉故作惋惜地道,“舞臺撐不住你。”
“說什麼呢,嘉嘉?”陳鋒然佯裝生氣地道。
周舒嘉眯著眼笑了一會兒,又問宋衿:“你不去嗎,衿衿?我還挺想看你站在舞臺上的樣子的。”
宋衿輕笑著搖頭,說道:“競賽還可以考慮。”
其實她對這兩樣都沒什麼興趣。畢竟,她回來只是想給自己的執念尋找一個答案。
秋天的風輕輕地吹著,掛在樹上的風鈴發出“叮叮噹當”的聲音。近處的周舒嘉和陳鋒然在拌嘴,遠處的周舒秦依然在不急不緩地回答眾人提出的問題。周舒秦在與宋衿對視時,嘴角的笑意會加深幾分。
方劣最近好像挺忙,沒來招惹宋衿。這會兒他還倚在樹上打電話,表情極其冷淡。宋衿能看見他薄唇微張,覺得他說不出好話。
操場上坐著少年少女,宋衿聽著身邊的人聊天兒,一陣恍惚。
這就是青春嗎?
平淡,沒有起伏。

“你們的社會心理學老師請假了,我幫忙代一節課。”在講臺上站著的人是3班的班主任范梅。她看著底下的學生萎靡不振的樣子,心中不滿,重重地拍了兩下黑板,說道,“幹什麼呢?上著課呢,就睡覺?”
罪魁禍首陳鋒然拿課本擋住自己的臉。上一節課太多人想報名參加競賽,報名表不夠分。他索性搶過報名表就跑,誰追上算誰的。
“看看我幹的好事。”陳鋒然戳了戳同桌的胳膊,說道,“他們太弱了。”
周舒秦輕輕咳嗽了一聲。
“才跑了幾圈啊……”陳鋒然沒懂他的暗示,接著低語。後果是,頭被一根從天而降的粉筆砸中。
緊接著,范梅的吼聲傳了過來。
“那個同學!你上來講!”
陳鋒然連連道歉,沒敢再吱聲。饒是這樣,范梅走的時候臉上依然烏雲密佈。
“更年期到了吧。”她剛走出教室門,陳鋒然就道。
這回換成宋衿輕聲咳嗽了。
陳鋒然懂了,回頭去看。果然,范梅又出現在了教室門口,剜了他一眼後,喊道:“班長、學習委員,跟我出來!”
陳鋒然眼睜睜地看著周舒秦和宋衿離開教室,雙手合十,對周舒嘉道:“嘉嘉,為你哥和衿姐祈禱吧。”
一樓沒有教室,是老師辦公室的集中區域。三個人下樓後,人就很少了,范梅停在走廊裡,語氣不算好地問二人:“你們班怎麼回事?”
“老師,”宋衿含蓄地道,“我們上節課是體育課。”
“體育課怎麼了?”范梅說道,“我們班的學生下了體育課怎麼不是這樣的狀態?”
周舒秦:“今天的運動量比較大……”
“別找理由了!”范梅直接打斷周舒秦,“你們兩個,帶頭作用也做不好。真不知道那流動紅旗放在你們班幹嗎?!”
宋衿遞給周舒秦一個“乖乖地聽訓吧”的眼神,沒再辯解。
范梅說道:“沒話說了?真不知道谷老師是怎麼想的,班委還要一男一女,又不是種地。”沒人理她,她就越發過分了,“要我說,你們這些小姑娘,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來上學幹什麼?周舒秦上學期是我的學生,上課時從沒走過神。這學期倒好,一節課的時間,他那眼睛不知道在看誰!”
聽完范梅的話,宋衿很是震驚,腦子還沒轉過彎兒。她下意識地張開嘴,還沒想好該怎麼反駁。
“老師,我沒有。”周舒秦清楚自己除了看黑板時會偶爾看看宋衿,就再沒看過別的地方。
“瞧瞧!都會頂撞老師了!”范梅瞪大眼睛,又說道,“若再有下次,我就告訴唐主任!”
宋衿看明白范梅是故意找碴兒了,卻想不明白她這麼幹的理由。身後傳來有人下樓的聲音,宋衿怕別人再傳風言風語,索性斂眉不答。
令她沒想到的是,不遠處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去說唄。”方劣的聲音離她越來越近,“您回頭看看監控,您一開始講課,大家就都在認真地聽了。”
他停在范梅的身邊,沖宋衿眨了眨眼。與之前每一次他們目光碰撞時的針鋒相對不同,現在的他看起來有點兒無辜。
范梅大聲道:“方劣!你不要以為你學習成績好就可以目無師長了!”
“老師,我沒有。”方劣個子很高,站直身子,居高臨下地望著范梅,說道,“您看,我的眼睛裡都是您。”
他的眉目間藏著戾氣,不知這戾氣是因誰而生。
他開口:“我剛才正和別人發語音,把您說的那些話都錄下來了。”他扯了扯嘴角,繼續說道,“正好我有證據,您將這個證據一起交給唐主任怎麼樣?”
范梅氣極,說了好幾遍“好”,摔門進入辦公室。
樓道裡很空曠,回聲響了好幾遍。方劣側身靠在牆上,看向宋衿,不用她問,就說出了原因。
“她以為自己可以帶我們班,結果老穀沒退休,你說她氣不氣?”
就因為這個?宋衿沒看他,反而望向周舒秦。
“嗯,”周舒秦笑道,“清大優秀班級的老師會有補貼。”
宋衿的偏袒太明顯,方劣看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在討沒趣,打開隔壁穀崇的辦公室的門,說道:“我等老穀回來了和他說一聲。”
宋衿不管他,轉身要走。結果方劣突然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她下意識地頓了頓,聽見背後傳來他的聲音,語氣裡還帶著熟悉的嘲諷。
“不?”

明天放假,下午的最後一節課是穀崇的課。宋衿有幾道題想問,下課時跟陳鋒然他們說了一句“你們先走”,就匆匆地去追穀崇了。等她回到教室裡時,教室裡已經空無一人。
余暉灑滿教室,宋衿不緊不慢地收拾著書本。門外突然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緊接著後門“嘎吱”作響。
她沒回頭,想起穀崇剛才和她說的事,胸口好像哽了一口氣下不去。
方劣:“還沒回啊?”
宋衿對這聲音無比熟悉。她不想理他,繼續無視他。
腳步聲又響起,離她越來越近,教室裡太安靜了,她仿佛能聽見來人的呼吸聲。
“你……”
“啪!”
方劣剛站定說了一個字,就被她用力地將書拍在桌子上的聲音打斷。有幾本書還因為用力過猛,飛出桌面落在了地上。
宋衿忍不了了,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幹嗎和老穀說我要演節目?我答應過你?”
天知道穀崇說希望她和方劣在文藝晚會上跳一支舞的時候,她有多難以置信。宋衿深吸一口氣,說道:“別瞎搞了,行嗎?”
“你的檔案上寫著,你會跳古典舞。”方劣聳聳肩,說道,“剛好我也會,老穀盛情邀請,難以拒絕。”
他的語氣沒有任何問題,仿佛真的只是湊巧。
“……”看在下午他算是幫忙解圍的分兒上,宋衿控制著情緒,儘量給彼此臺階。
“我拒絕了,我不會跳,我造假。”她到底沒將情緒控制住,激動地道。
但宋衿是會跳古典舞的,柳青青總會講宋衿小時候練舞時的趣事。宋衿當然願意再去學。
可沒想到,她根本不用學,音樂響起的一刹那,她的身體什麼都沒忘,只有她忘了。但是宋衿從沒有跳給別人看過,甚至是柳青青。她只會將自己跳舞的過程錄下來,自己反復觀看,更不要說在晚會上表演了。
方劣總是踩中宋衿的雷點,她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定格在不快。
方劣覺得有趣,蹲下撿書,問道:“不是脾氣很好嗎?”
他這幾天沒少聽同學議論,“宋衿長得好看”“宋衿脾氣很好”“宋衿的學習成績很好”……他偶爾去辦公室裡時,也會聽見各位老師對她讚不絕口。
“那是對正常人。”宋衿瞟見他的嘴角噙著的笑意後,只覺得太過諷刺。帶著涼意的風撲到她的臉上,她心中的煩躁消退。她好聲好氣地道,“到此為止,好嗎?我就當你是一時興起,今天過後你別再惹我,咱們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方劣扯了一下嘴角,似乎覺得有趣,若有所思地反問,“不能當朋友?”
“當朋友需要運氣。”宋衿好久沒這麼誠懇過了。她的那些雷點,七年下來,方劣是第一個踩遍的,“你和我,真沒這個運氣。”
方劣聽見這話後,無所謂地捏住書脊搖了搖,一張紙飄了出來。他在紙飄落到地面上之前伸手接住。
宋衿表情一變,驟然起身,冷冷地道:“給我。”
紙上畫著她的夢中的一切。
宋衿的手越攥越緊,她說什麼來著?方劣是真沒運氣,她越不想被觸及的東西,他越穩穩當當地撞上去。
方劣捏著紙的一角,看了好幾眼。隨後,他慢慢站起身,將紙重新夾到書裡,放到宋衿的桌上。
“反應這麼大?”他拉過宋衿的手,沒讓她掙開。
但宋衿的五根手指合攏得很緊,方劣想要掰開也很費勁兒。他慢慢靠近她,帶著誘哄,對她說道:“聽點兒話,讓我看看。”
不對勁兒。
宋衿的思緒被拉回到在校門口第一次見到他的那一天,他也是說了一句“以後聽點兒話”。可這回他的語氣太好了,像少年在愛慕對象的耳邊呢喃,欺騙性極強。
宋衿有一瞬間的失神。
方劣趁機將她的手撐開。
她的掌心上很深的指甲印,和那一輪小小的“紅月”落入方劣的眼底。
宋衿猛地回過神,想收手,卻被鉗得很緊,動都動不了。她瞪向方劣,眼中對他的反感再也藏不住。
“你要是敢亂說,就試試吧。”她說。
她的腦子裡都是自己的自殘行為被傳遍學校,她被人盯著,竊竊私語的畫面。一下好像回到了讀初二的那一年,她整個人慌亂無比,卻不肯低頭,嘴不饒人。
“不說。你勁兒這麼大?”方劣答完又問,琢磨了一會兒,卻樂了。他懶懶地抬眼,黑眸裡情緒複雜,“這就是你最厲害的模樣了?”
她不該把他當正常人看,他大概比她病得還重。宋衿怔了片刻,問他:“你什麼意思?”
方劣攤開手,撐著宋衿的桌角,斜了斜身子,和她平視,也把她攏在了陰影之下,說道:“光是這樣可沒辦法讓我害怕。”
他的語氣很溫和,帶著刻意的意味。宋衿如果再避就要跌回座位上了,她不甘示弱,卻也止不住眼神閃躲。
方劣抬了一下手,他的手骨節分明,對上她掌心有疤的那只手,說道:“你把你自己藏起來有什麼用?那點兒厲害全往自己的身上使,這可不是聰明人的做法。”
二人離得太近了。
宋衿像是處在慢鏡頭下,處在夕陽鋪滿時唯一的黑暗中。他們融合,卻又界限分明。
她後知後覺地發燙起來,先是手心,再是全身。
宋衿抵擋不住,坐了下去。方劣跟著彎腰,卻停在離她稍遠的位置,看著她,說道:“你要比我瘋才能讓我看見你。”
讓你看見幹什麼?
宋衿卻沒力氣問出這句話,心尖顫著,分不清是悸動還是慌。
“離我遠點兒。”緩了好久,她扔下一句話,拿起書包就走。教室也不大,宋衿從座位走到門口,卻好像翻了幾重山。
宋衿的手握在門把手上,她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和方劣獨處,越來越讓她喘不過氣了。
“畫上的人是周舒秦嗎?”
方劣的話制止了她轉動門把手的動作。
“你們還真是舊識?”
他連問兩句,宋衿抿了抿唇,什麼都沒說,開門走了。
她若是回頭,就能看見方劣兀自挺立在教室裡。


第三章
蠢蠢欲動的“劣”
中秋節放假的第一天,宋衿還沒從學校的環境中脫離出來。鬧鐘一響她就睜開了眼,穿戴整齊要出門的時候,被柳青青打趣了一句才反應過來。
“媽,為什麼要等我收拾好了才告訴我?”宋衿無奈地抱怨道。
“我們衿衿難得犯迷糊。”柳青青慢慢走到宋衿的面前,將剛從陽臺上收進來的裙子遞給她,說道,“媽媽昨天逛街時給你買的,換上後幫媽媽跑個腿去。”
宋衿看著柳青青手中的裙子,長袖、純白色、絲綢面料,適合初秋穿,上面綴著星星點點的小鑽石。
柳青青感覺到了宋衿的猶豫,直接把裙子掛在她的胳膊上,又將她往臥室的方向推了推,說道:“快去換上,媽媽好久沒看見你穿裙子了。”
其實宋衿不抗拒穿裙子,只是柳青青在打扮她這件事上樂此不疲。柳青青只要一開始打扮她,就很難停下。
果然,等宋衿換好衣服出來時,柳青青已經拿著自己的化妝工具,坐在客廳裡的地毯上,笑著朝她招手了。
宋衿輕輕一歎,說道:“媽,我應該就出去一會兒。”
柳青青佯怒道:“女孩子應該時刻精緻,媽媽看你們學校的有些小姑娘,每天都收拾得很好看才去上課。衿衿,要懂得享受青春。”
宋衿自知說不過她,便主動地坐到她面前,閉眼頷首,示意她開始。
太陽慢悠悠地走到了天空的正中央,秋風吹不散陽光,便與其共同飄向更遠的地方。
宋衿雙手撐在地毯上,已經有點兒困了。宋衿迷迷糊糊中終於聽到柳青青一拍手,滿意地結束了她的精雕細琢。
下一秒,家裡掛著的鐘響了起來,代表著正午12點來臨。柳青青整理化妝工具的手僵住,她說:“抱歉衿衿,媽媽有點兒磨蹭了。”
宋衿搖了搖頭,和她一起收拾,笑道:“沒事,我正好下午要出去。”
“那吃過飯媽媽再幫你弄一下頭髮,就這麼說定了。”柳青青說完,扔下有點兒蒙的宋衿,起身去了廚房。

宋衿瞥了一眼牆上的鐘,已經快下午2點了。她的髮絲都透著蔫蔫的氣息,柳青青不停地擺弄著,做好一個髮型又拆開。
看著柳青青完全沒察覺的樣子,宋衿知道如果自己再不開口,出門可能就是明天的事了。
“媽,”宋衿打斷柳青青想把剛給她盤好的丸子頭拆開的動作,說道,“真的可以了,我都覺得我是要去走紅毯了。”
柳青青這才作罷,看了好一會兒宋衿此時的模樣,臉上露出懷念的神情,說道:“真好看,我的女兒……”
宋衿想:她又在想爸爸了。
宋衿看著這熟悉的表情,伸手抱住柳青青,說道:“媽媽年輕的時候一定更好看。”
“媽媽沒事。”柳青青擠出笑容,閉著眼,拍了拍宋衿的背,說道,“好了,快去吧。買點兒月餅回來,還有你自己想吃的東西。”

又清大學矗立在老城區和新城區中間,它的東邊是高樓大廈,西邊是低牆矮屋。
宋衿在校門口茫然地站了一會兒,最後選擇往西走。商場裡的月餅包裝精美,外觀喜人。只是她吃了很多年,也想嘗一嘗不一樣的月餅。
幽徑柴門,市井喧囂。幾乎每戶的門前都有臺階,上面爬滿青苔。院子裡的梧桐樹伸出枝來,風吹葉落,窄街被金葉鋪滿,更像是通向城堡的路。
宋衿聽著腳下“嘎吱”作響的聲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暢。現在是下午,大家都睡過午覺出來遛彎兒。她漫無目的地跟隨著人群,尋找賣月餅的地方。
一個坐著輪椅的老奶奶闖入了宋衿的視野。
老奶奶正在自家的院子前,戴著眼鏡看書,葉子飄落到紙上也不惱,只是輕輕地將其拂開。
畫面一派祥和,宋衿卻沒心思欣賞下去。老奶奶的後方走來一個邊打電話邊翻公文包的中年男人,他完全沒注意到前面有人,快撞上去了。
宋衿不顧自己穿著裙子,飛快地跑了起來,在男人走到之前拉過輪椅。
男人詫異地看了一眼,隨即臉上浮現出歉意,連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
宋衿沒理男人不停的道歉聲,蹲下身問老奶奶:“您被嚇到了嗎?抱歉,我有點兒著急。”
老奶奶緩了緩神,看清宋衿的臉以及她眼裡的擔憂後,又愣了一下,隨後笑呵呵地說了句“沒事”。
宋衿這才抬頭看向男人,語氣不好地道:“您就算再忙也應該看路。要是真的撞了上去,您也擔待不起。”
男人被宋衿說教似的語氣弄了個大紅臉,但也沒有心生不滿,一個勁兒地說“是”。
宋衿看他還是一直瞅著手機,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知道他是真急,也就沒再說什麼就讓他走了。
“奶奶,您的家人呢?”宋衿站起身將輪椅推到牆邊,才又蹲下囑咐,“您坐的地方有點兒危險,以後身邊沒人的話就背靠著牆坐。”
奶奶看起來很慈祥。估計是看書看得太久眼睛酸澀,她摘下眼鏡揉揉眼周,應聲道:“好,好。”
連著應了兩聲“好”後,她又和藹地道:“在等孫子回家呢,沒想到等來了孫女。”
宋衿聽到她的話後一怔,隨即被溫暖的感覺包裹。老人這和善的模樣,讓她沒來由地感到安心。
宋衿私心想多待一會兒,斟酌著措辭道:“奶奶,我陪您等等您的孫子吧。”
老人家欣然同意,放下手想摸摸宋衿的頭髮,不知道為何又在半空中停下了動作。宋衿發現後,主動地將頭湊上去,在老人的手心上蹭了蹭。
她趴在奶奶的膝蓋上,講述發生在學校裡的趣事,逗得老人家就沒合攏過嘴。宋衿還說了方劣的事,不過隱去了他的姓名。她總覺得老人家懂得更多,比如,方劣這種莫名其妙的人到底是什麼心理。
奶奶當真琢磨了一會兒,但最終笑而不語。奶奶摸出手機像是想發消息或打電話,不過最終收了起來。
在舒服的氛圍裡,時間似乎模糊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宋衿仍覺得意猶未盡,想起身緩緩腿,結果聽見遠處有人喊自己。
“衿姐!”
宋衿看過去,喊她的人是陳鋒然,但他的身邊——要是她沒看錯的話,就是方劣。

方劣現在非常煩,被周舒秦挑釁的時候都沒這麼煩過。
他想著明天就是中秋節了,得買點兒月餅去。他繞到又清市的另一邊,聽見經常有人打架的那個巷子裡面鬧哄哄的。他本想著跟以往一樣無視,路過時卻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
他們班跟宋衿關係挺好的那個傻子,被幾個人圍起來要錢。這小子還看不懂局勢,在那兒放著狠話,說什麼他的兄弟一會兒就來,方劣聽得心裡發笑。那傻子一副外地來的模樣,說的那幾句話哪兒有人信?
那些人還真信了,下手時動作變得遲疑起來。方劣低聲說了一句“佩服”,收回視線準備走,沒興趣看他們在這兒大傻鬥二傻。
結果陳鋒然正好看見他,手一指,大喊:“看見了嗎?我哥們兒來了。”
那群傻子全轉過來瞅方劣,還挺瘮人。陳鋒然看沒人注意他,準備溜走,被一個人堵住了。
那人跟壯膽似的,比陳鋒然的聲音還大,說道:“怕什麼?他們就倆人。”
方劣聽著響徹雲霄的聲音,剛準備解釋一句,沒想到眼前的這群傻子的士氣還真被鼓舞了起來。又有一個人高聲喊了一句:“大哥說得對,揍他!”
方劣被回聲震得腦神經跳動,抬手攔住一根迎面而來的棍子,問那些人:“能聽進去話嗎?”
“大哥,他說我們聽不懂人話!”
“跟我彙報什麼?打到他服!”
方劣無語,同時聽見正在跟對方頭子單挑的陳鋒然向他喊:“哥們兒,我沒想害你。我就是想用你吸引一下他們的注意。我去報警!”
“什麼?還敢報警?”方劣面前的人想抽回棍子沒抽動,怒道,“多來幾個!這是硬茬兒!”
方劣被激出了火氣,一腳把他踹倒,把棍子拿到手上,說道:“上趕著挨打是吧?來!”
“大哥,他好狂啊!”
“都說了別跟老子彙報!打就完了!”
方劣拿著棍子胡亂地揮了幾下,嚇得旁邊的人連連後退。他嗤笑一聲,從面前揪過來一個人,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突然用膝蓋狠狠地頂對方的肚子。趁對方幹嘔的時候,他又把棍子插到對方的嘴裡,隨後手肘用力,把對方甩到剛才被踹倒的那個人的身上。
這時,又有一個人從方劣的身後揮來棍子。方劣一側身,抓住棍子的中央部位,一用力將人拉到自己的面前。看見那人驚恐的眼神後,方劣說道:“不用棍子不會打?我教你。”說完,他就制住那人的雙手,弓身,直接將那人摔回了原位。
方劣回頭,問那人:“學會了嗎?”
沒人再吱聲了,方劣拾起棍子,往那個大哥那兒走去。
棍子跟水泥地接觸時發出了刺耳的聲音,大哥一點兒也沒注意。他正忙著逮眼前滑溜的小子,終於將那小子逼到牆角,準備大展拳腳的時候,“砰”的一聲,他的後頸一疼,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陳鋒然正在挑皮厚的地方準備挨打,突然感覺眼前亮了。
他抬頭一看,往日被他頻繁針對的男生,正如神祇一般擋在他的面前,巷子裡剛才還耀武揚威的人,現在不是互相攙扶,就是站不起來。
“神祇”口吐人言了:“聽不懂人話是吧?還敢報警是吧?”
陳鋒然怔怔地道:“太厲害了。”
巷子裡的人相互對視一眼,然後都拔腿就跑。
大哥悠悠轉醒,只能看見小弟們的背影。大哥心裡一涼,還沒說話,方劣就踩上了他的肚子。
“廢物。”方劣的腳逐漸用力。
大哥痛苦地點頭,方劣把腳挪開後,大哥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狂奔。
方劣把棍子一扔,斜著眼看了陳鋒然一眼。看著他那副被征服了的樣兒,方劣氣笑了,說道:“沒說你?廢物。”
方劣如果知道陳鋒然是個什麼樣的人,就絕對不會說這麼一句話。
陳鋒然的眼睛“噌”的一下亮了,他一爬起來就抱住方劣,說道:“方劣……劣神!我是廢物。你教教我吧,之前是我不對,以後你就是我哥。”
方劣把陳鋒然拽開,表情複雜地道:“有病。”
然後,陳鋒然就跟了他一路,他買月餅時還搶著付錢。他也不攔,在旁邊冷眼看著。
這一路方劣的耳根就沒清靜下來。他說他要回家了,陳鋒然傻呵呵地應了兩句“咱家”,就又開始絮叨。
就在方劣想著要是把這個傻子打一頓,宋衿會不會來找他算帳時,這個傻子停止了念經,雀躍地叫了一聲“衿姐”。
方劣抬眼看去,他家門前出現了一個不該出現在這兒的人。
宋衿化著淡妝,她的五官是柔和的,化妝後卻變得明媚。盤起的丸子頭使她修長的脖子裸露在外,脖頸間的肌膚雪白、細膩。身上的裙子還在折射星星點點的光澤,將她簇擁成了這個絢爛的世界中唯一的主角。
沒有人能看夠這樣的畫面。方劣只覺得身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因煩躁而蹙起的眉心也舒展開來,一切黯然失色,只有宋衿在綻放青澀的風情。
陳鋒然也在此刻安靜下來,連呼吸都放得格外輕,就怕彈指間驚擾到他衿姐。他瞅瞅身邊的方劣,又瞅瞅前方的宋衿,在心裡嘟囔了一句“一個比一個奇怪”。
氣氛安靜得詭異,只有老人家露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拍了拍宋衿,說道:“奶奶的孫子回來了。”
宋衿錯愕,臉上的表情變得古怪,沖方劣微微挑眉,問他:“你奶奶?”
美好的場景終究被破壞了,方劣感覺到惋惜。方劣學著宋衿的語氣,問宋衿:“你奶奶?”
陳鋒然感受到氣氛變得尷尬,乾笑兩聲,說道:“要不……我奶奶?”
他剛過來的時候沒想到他衿姐也在,現在三方對峙,他只感覺夾在中間很為難。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陳鋒然接受使命,迅速地沖到方奶奶旁邊,向方奶奶介紹自己。
宋衿一想到自己剛才還興致勃勃地跟方奶奶說她孫子的壞話,臉頰上便染上了紅暈。往日淡然的少女,褪去與年齡不符的成熟,更顯清麗,就是和平時不太像了。
方劣大步走開,在宋衿的旁邊站定。
宋衿像觸電了一般,“唰”的一下站起身。卻因為她蹲的時間太長,大腦供血不足,就要往前栽倒。
方劣伸出手臂橫擋在她的身前,皺著眉問道:“急什麼?”
宋衿頭一回在背後說別人的壞話,就被當場抓包。方劣的胳膊很堅硬,她像撞在了鐵欄杆上,接觸的地方還有些痛。她穩住身形,往後退了一步。
宋衿:“你——”
方劣:“你——”
兩個人同時一怔。
“你——”
“你——”
兩個人又同時一怔。
宋衿徹底閉嘴,索性不再理他,轉過身看向方奶奶。老人家耐心足,不管聽沒聽懂,都會回答陳鋒然的話。
宋衿正想插話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陣笑聲。她忍無可忍,偏過頭去,說道:“你……”
這一次,她也沒能將話說完。
方劣的身上被陽光籠罩上了金輝,他抬起頭,拿手擋在眼前。他的笑聲越來越大,渾身緊繃的線條毫無顧忌地變得柔和,像是兇悍的野狼開始撒歡兒。
宋衿搞不懂他在樂什麼,也忘了自己想說什麼。她看著眼前和她印象裡完全不同的少年。他不再狠戾,不再囂張,像是獨屬�他的孤僻的角落被俗世所接洽,耀眼奪目,意氣風發,也讓宋衿覺得更加真實。
然後,她就聽見方劣對她說了一句“化得真醜”。
他是挺真實的,但照樣討厭。宋衿沒控制住自己,瞪了他一眼。她收拾完就出來了,沒好好照過鏡子,不知道她現在的模樣有多吸引人。
柳青青的化妝技術,確實有慢工出細活兒的意思。宋衿的臉部輪廓沒什麼改變,就是氣質變了,少女的表情說是瞪,不如說是撒嬌。
方劣登時止住笑,又補了一句:“以後別這麼化了。”
宋衿的注意力早被陳鋒然吸引,她眼神複雜地上下打量了方劣一遍,說道:“你還挺樂於助人。”
方劣面色一變。
陳鋒然剛跟方奶奶講完發生在巷子裡的事,就感覺一道充滿殺意的目光朝自己看來。他抬頭一看,故事的主角正看著自己。
方劣問他:“嘴不把門是吧?”
“沒,沒,您誤會了。”陳鋒然生怕落得和那些人一樣的下場。他連忙把手裡的幾盒月餅遞給方奶奶,並對方奶奶說道:“奶奶,中秋節快樂。”
“奶奶可吃不完這麼多。”
宋衿看看還在和陳鋒然說話的方奶奶,又看看被自然而然地遞到自己面前的月餅,一時有些無措。
“拿著。”方劣倚著牆,胳膊交叉在胸前,說道,“就是給你的。”
像是為了配合他的話,方奶奶拿著月餅的手還輕輕地晃了晃。
宋衿有點兒拘謹地說了一句“謝謝”,雙手接過月餅抱在懷裡。好像那不是一盒普通的月餅,而是什麼稀世珍寶。
“不許跟奶奶說‘謝謝’,奶奶聽不得。”老人家回頭,拍了拍宋衿的手,又用一種驕傲的語氣和陳鋒然說:“好……小劣很厲害的。你看,他一點兒事都沒有,那些人肯定都沒有碰到他。”
“對對對,劣哥超級帥。”陳鋒然興沖沖地附和。
“從很久之前,小劣就不用我操心了。他啊,帶傷不回家,回家不帶傷。”方奶奶說罷,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那他不回家的時候呢?宋衿看了方劣一眼,他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好像是察覺了宋衿的目光,方劣動了動。他轉過頭的一瞬間,宋衿捕捉到了他的臉上一閃而過的苦澀的表情。
方劣沒注意到,用嘴型問她:怎麼了?
宋衿搖搖頭,挪開目光。
他們又不熟,甚至交惡,她沒必要關心他。

晚風起,霞光落。
宋衿一直陪方奶奶待到天色暗下來。本來方奶奶要留她吃晚飯的,她也考慮答應。她在準備給柳青青發消息時,不經意間瞥見了方劣臉上抗拒的表情,心想:他的領地意識還挺強。於是,她識趣地婉拒了。
其間,陳鋒然接了一個電話就跑了,說他的父母來陪他過中秋節了。臨走前他還用戀戀不捨的目光看著方劣,把方劣看得心中一陣惡寒。
小巷子裡的燈並不亮,只能照到一小塊地方。燈與燈之間的距離還不短,這就導致燈和燈中間的一塊是沒有光的。
方奶奶不放心宋衿自己走,囑託方劣把她安全地送回家。兩個人都無法拒絕奶奶的要求,於是造成了現在這個尷尬的局面。
先不說他們倆開始就起過衝突,就憑宋衿在開學第一天上樓時聽到的那兩句話,她就先入為主地認為方劣不是什麼好人,更何況還有周舒秦的關係在。
宋衿覺得現在比讓她獨自走夜路還難熬,只想趕緊逃離。
“把我送到清大就行。”宋衿頓了頓,又道了一聲“謝”。
“祖孫連心聽過嗎?”方劣今天格外喜歡說問句。沒等宋衿給出答案,他就接著說,“我奶奶聽不得‘謝謝’二字,我也聽不得。”
方劣本來領先宋衿半步,跟她說話時又與她同步了。他伸手拽了宋衿一把,問她:“看不見路還要悶頭往前沖?”
“你看得見?”宋衿甩開他的手,沒管他。往前邁步時她踩到了一個淺坑,重心不穩就要摔倒。
方劣又掐住她的後頸把她提回來,靠近她,像是在和她說悄悄話。
“我銘記於心。”
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她那被他控制住的後頸像在被灼燒。宋衿匆忙地躲開,但不敢再瞎走,於是只能盡力地挪動上身。
很滑稽的畫面,方劣也捧場似的鼓了鼓掌。
無名火起,宋衿啟唇譏諷:“你也就能記住點兒路了。”
“我是年級第一名。”方劣懶洋洋地回敬道。
宋衿被他的話噎住,語氣生硬地道:“以後可不一定了。”
方劣悶聲笑了一下,接著逗她:“你知道嗎?你對誰都好,就對我不好。說不準哪天就會因為這種特殊待遇,對我由恨生愛了。”
他是真的沒臉沒皮,宋衿肯定地道:“沒這個可能。”
這會兒他們正好走到燈下,方劣回頭睨了她一眼,臉上毫無情緒起伏,特別像她在論壇裡看到的那一幕。宋衿沒見過這樣的眼神,這會兒的方劣,像是不會在意誰的死活的冷血動物。
宋衿站在原地,渾身的血液瞬間變得冰冷。
“這就被嚇到了?”方劣故意把語速放得很慢,壓迫感滿滿。
宋衿眼睜睜地看著方劣走近,把手放在她的頭上,她的思維變得遲鈍。
然後,方劣笑了起來。方劣的手從宋衿的頭上滑到她的肩上,方劣就這麼扶著她,笑得比下午時還要誇張,甚至彎下了腰。
宋衿反應過來,“啪”的一聲拍開方劣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你無不無聊?”她說完就走,也不管能不能看清路。
方劣跟了上去,他步子大,沒走幾步就追上了宋衿。他沒再往前走,就那麼不緊不慢地跟著她。
宋衿本來就被嚇得厲害,走路時也不是很穩,後面還有甩不掉的腳步聲,心裡煩得要命。她開口想罵方劣,又怕讓他產生什麼別的想法。
她深呼吸了一下,語氣變得禮貌而疏遠,說道:“麻煩你了,方同學。送我到這裡就可以了。”
方劣聽出了她沒能掩飾住的哭腔,歎了一口氣後道:“你不也凶過我嗎?”
“你活該。”宋衿脫口而出。
方劣勾了一下嘴角,走到她面前,說道:“行了,我以後不嚇你了。這段路不好走,你跟好我。”
不料,宋衿搖了搖頭,往後退了一步。
“怎麼?不要命了?”他問。
宋衿不為所動,仿佛只要方劣不走她就也不走。
還是這麼強,方劣在心底歎氣,定了定神,先服軟,說道:“是我不對,抱歉。”
宋衿看著眼前這人罕見地給別人道歉,心裡舒服了一些。但她依舊沒應聲。
方劣察覺了她表情的鬆動,又態度強硬地道:“但如果沒把你安全地送回家。我違背了奶奶的意思,於心不安也不敢回家。到時候奶奶也會擔心。”
“……”宋衿實在沒想到這人能這麼強詞奪理,她沒被這樣嚇過,既害怕又委屈。她想不通方劣在執著什麼,接著待下去相看兩厭嗎?她明知道他說的話沒一個字是可信的,偏偏沒辦法拒絕。
她越想越難過,強忍著眼淚,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方劣知道她這是答應了,跟上去消停了沒一會兒,又說道:“我……”
宋衿實在是維持不住客氣的假面了,冷冷地道:“閉嘴。”
方劣依言閉嘴,往她的面前遞了一樣東西,是一根草。
“我不要。”一根草有什麼好的?宋衿想推開他的手,沒推動,草的葉子卻閉合了。
“含羞草?”她問。
她還真沒見過含羞草。
宋衿從方劣的手裡把含羞草抽出來,覺得方劣有點兒在哄她的意思。她把方劣嚇她時候的眼神還回去,問他:“裝什麼聽話?不是很凶嗎?”
方劣被看得一愣,下意識地問:“我什麼時候不聽話了?”
他瘋了?
宋衿充滿疑惑地看了方劣一眼。
他又問:“你想讓我聽話嗎?”
他瘋了。
宋衿居然有點兒動心。
她恍惚想到前七年裡,她像一隻沒頭蒼蠅般打轉的畫面,然後厭棄自己。
宋衿很討厭那些陰暗的想法,討厭那樣的自己。她想燦爛、盛開,而不是腐壞、凋謝。但方劣不僅看到了她掌心上的傷痕,還用一句極具誘惑力的話,勾得長年累月被深埋起的惡念冒出尖兒,她好像無法再忽視了。
“不是這樣的。”宋衿“喃喃”自語。
方劣沒聽清,問她:“什麼?”
分明輕風席捲,是一個涼爽的夜晚。宋衿卻感覺周圍又冰又燙,不舒服得很。她裝作很平靜的樣子,對方劣道:“奶奶這輩子最大的敗筆估計就是你了。”
方劣不置可否,反問宋衿:“那對你來說,我敗在哪兒?”
巷子裡夜色朦朧,月光灑到他的頭髮上。
宋衿本想隨便應付一句,卻被晃得暈乎乎的。
她輕聲回答道:“威脅別人,邊界感弱。”她頓了頓,又說道,“還有,最重要的,周舒秦。”
“是嗎?”方劣漫不經心地順著她的話問,“周舒秦……你畫上的人,對你來說很重要?”
宋衿看著他,夜風撩起他的發梢。她任由黑暗籠罩住自己,輕聲說道:“是鑰匙。”
方劣或許聽清了,也或許沒聽清,不再說話。傍晚的傾訴得不到回應,才是最讓人放心的。

中秋節一過,又清市的天氣就徹底變涼了,秋風蕭瑟,枯枝萎靡。樹葉在一夜之間歸於塵土。
“劣哥,你剛才說得先學會挨打是嗎?這個我在行,要不我教你挨打,你教我打別人……”
宋衿在大教室的後門外都能想到,陳鋒然那停不下來的嘴是怎麼張開又合上的。她在家裡緩了兩天,不斷地告誡自己方劣有多危險,才將就著把那天晚上被激起的瘋狂按回到角落裡。
她把陳鋒然這個沒心眼兒的人落下了。宋衿提著早餐袋的手一緊,她加快腳步進了教室裡。
她一推開門就看見周舒秦緊緊地皺著眉,像在執行指令似的翻書。周舒嘉坐立不安,偶爾飛快地往陳鋒然那邊看一眼,又偷偷收回視線,臉上寫滿不解。
宋衿把早餐分別放在四個人的桌上,周舒嘉看見她後就像看見了救星,叫道:“衿衿!”
“我知道怎麼回事。”宋衿三言兩語概括了那天陳鋒然講述的事情。
周舒嘉恍然大悟,又很快變得憂心忡忡,猶豫著道:“可我哥和方劣……”
她沒說完,但宋衿知道她要說啥。
周舒秦對方劣不滿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陳鋒然這麼做,無異于在打周舒秦的臉。
“陳鋒然這人直。”宋衿微微歎氣,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容,說道,“不過他也知道孰輕孰重。”
周舒秦失神片刻,將面前的書合起擱在一旁。秋風透過沒關嚴的窗縫吹向宋衿,沁著絲絲涼意。
周舒秦起身去把窗戶壓實,確保它處於緊閉的狀態。
宋衿今天穿的衣服確實比較單薄,她對天氣的認知還停留在中秋節假期的第一天。
“披上。”周舒秦把自己的外套脫下遞給宋衿,見宋衿要拒絕,悠悠地歎了一口氣。他問,“連你也不願意和我接觸了?”
宋衿失笑,無奈地接過外套,說道:“陳鋒然肯定不是這個意思。”
“我能理解。”
教室裡鬧哄哄的,宋衿在嘈雜聲中聽出周舒秦說的不是真心話。她搖了搖頭,也沒再問。
她披上外套,沖著陳鋒然的方向輕輕地喚了一聲。陳鋒然聽到後條件反射地回了一聲“到”。
隨後,陳鋒然渾身一僵,心想:完了,忘了時間了。
宋衿沒管他是什麼反應,說完“回來吃早點”就坐下了。
陳鋒然心想:衿姐不會生氣了吧?班長肯定生氣了,我怎麼忘了?
陳鋒然一頓唉聲歎氣,臨走時還不忘跟方劣說:“劣神,我先走了,你別怪衿姐。她……”他想不出什麼好理由,義正詞嚴地補了四個字,“怕我餓著。”
方劣想:老子今天晚上就潛入宋衿家的祠堂,跪拜她的列祖列宗以表感謝。
方劣本來是打算早點兒來補覺的,沒想到陳鋒然來得更早。陳鋒然一看見他眼睛都亮了,並對他說了一句“劣哥,我想死你了”。
方劣頭一次懷疑自己的記憶力。莫非當初為了幫周舒秦,拳頭差點兒揮在他身上的人不是陳鋒然?
周舒秦進教室裡後,陳鋒然還在那兒說個不停。方劣明白了,陳鋒然是真傻。
聽見這個比他奶奶還絮叨的傻子可算說要走了的時候,方劣正眯起眼看宋衿身上的外套。
“算了。”
方劣囈語似的開口,收回視線,趴在了桌子上。
他想:一件外套而已,披就披吧。
今天本來就冷,看宋衿那股不遮不掩的冷漠勁兒,方劣也知道她不可能披他的外套。

上了兩節課,大家都有點兒精神不濟,在“呼呼”的風聲中埋頭睡去。
周舒秦被穀崇叫去辦公室了,宋衿輕輕地叩了陳鋒然的桌面兩下,示意他跟她出去。
陳鋒然懷著一種壯烈的心情起身。
周舒嘉也試探地往外邁了兩步,見宋衿沒反對,便趕緊跟上。
走廊裡人太多,宋衿在樓梯間裡停下腳步。
“衿姐……”陳鋒然向來天不怕地不怕,此時也有點兒緊張了。
宋衿將雙臂放在樓梯的欄杆上,瞧見他的神情後露出淡淡的笑容,說道:“慌什麼?我又不是要罵你。”
陳鋒然如釋重負,靠在牆上,說道:“嚇死我了。”
“你又沒做錯,方劣確實幫了你。”宋衿望著樓梯拐角處的窗戶,飄落的樹葉脈絡分明。
“是吧!”陳鋒然驕傲地一仰頭,說道,“知恩圖報只是我眾多的優點中的一個。”
“但你也知道周舒秦和方劣有嫌隙。”宋衿頗為頭痛,無奈地笑道,“你早上那樣做,周舒秦的心裡會不舒坦。尤其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是故意的。”陳鋒然洩氣地說,“我當時太激動了,沒注意他和嘉嘉進來。”
周舒嘉聽到這兒,張了張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攥緊衣角。
宋衿察覺了,向她露出一個具有安撫意味的笑容。宋衿接著對陳鋒然說:“如果兩個人你都想結交,就調配開來。”
“那我不成渣男了嗎?”陳鋒然出言極快,不假思索,察覺用錯詞後,輕輕咳嗽了一聲掩飾尷尬,繼續道,“我是說,好的,我懂了,衿姐。”
周舒嘉沒忍住彎起了嘴角,揪了一個早晨的心終於放鬆下來。
“衿姐,如果你遇到這種情況也會這麼處理嗎?”陳鋒然覺得宋衿幹不出左右搖擺的事。
宋衿搖搖頭,說道:“只是給你提意見罷了,我還沒遇見過這種事。”
走廊裡追逐聲四起,狂風拍打著窗戶,窗臺上堆積的落葉被盡數掃開。她想了想,彎了彎眼睛,說道:“但如果我的首選是周舒秦,就不會有第二個選擇。”
她永遠偏向她的記憶。哪怕只有一絲可能,對她來說也是至寶。

周舒嘉在回教室的路上落後于宋衿半步。她總覺得剛才宋衿說的最後一句話哪兒不對勁兒。
靈光一閃,周舒嘉從後面戳了戳陳鋒然,卻沒叫住他。
宋衿已經進教室裡了,陳鋒然跟著就抬腿,周舒嘉一著急拉住了他的手。
陳鋒然驚訝地回過頭,剛張開嘴,還沒發出聲音,就見周舒嘉臉一紅,飛快地鬆開他的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兩個人往後門處走了走,周舒嘉弓著腰,將腳步放得很輕。
“嘉嘉,”陳鋒然面色複雜地道,“先說好,偷雞摸狗的事然哥可不做。”
周舒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不妥後,連忙直起身,刻意壓低聲音,問他:“不是……你覺不覺得剛才衿衿說的話不太對?”
“我聽不清啊。”陳鋒然茫然地瞅著她,問,“你在說什麼,嘉嘉?”
“……”
周舒嘉不懂,為什麼話癆的耳朵會不好使。
“我逗你呢,嘉嘉。”陳鋒然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說,“你就正常說吧,沒人會偷聽的,衿姐怎麼了?”
周舒嘉深吸一口氣,怕宋衿出來找他們,所以沒敢浪費時間,正色道:“我覺得衿衿喜歡我哥。”
陳鋒然一秒鐘都沒猶豫,直接笑出了聲,說道:“不可能的,嘉嘉,衿姐那叫重情重義。我閱偶像劇無數,可以向你保證,衿姐看向你哥的眼神裡只有友情。”
周舒嘉有理有據地道:“那衿衿為什麼說我哥是首選?”
陳鋒然撓了撓下巴,裝作認真思考的樣子,說道:“這個嘛……”
周舒嘉的眼睛越來越亮,他沒忍住,上手摸了摸她的頭,說道:“說不定換個人衿姐也會這麼說。別這麼敏感,更何況她又不是一個草率的人,這才哪兒到哪兒?”
是這樣嗎?周舒嘉正想著,後門就被人從裡面敲了幾下。
“這間教室的門不隔音。”說話者是方劣。
他頓了頓,又說道:“本來不想打擾,但顯得像我在偷聽。”他沉默幾秒鐘後,又說了一句,“我覺得陳鋒然說得對。”
周舒嘉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她覺得自己要被蒸熟了。她瞪了陳鋒然一眼就跑了,進了常去的教室裡才想到,方劣又不是她討論的話題中的主人公,沒有什麼可尷尬的。
陳鋒然沒走,得到認可後還挺高興。他把耳朵貼在後門上,對方劣道:“劣哥,咱們以後就這麼說話怎麼樣?這裡真是一個說話的好地方。”
方劣沒反應,陳鋒然鍥而不捨地喚道:“劣哥?”
方劣依舊沒反應。
這麼下去不是個辦法,陳鋒然提議道:“這樣,你如果同意就敲兩下門,不同意就敲一下門。”
後門突然被打開了,陳鋒然向教室裡摔去。
方劣坐在椅子上垂著眼看他,指間夾著一支筆。陳鋒然能看出方劣心情很差,方劣說話時聲音逐字加重。
“別煩我。”
陳鋒然瞬間聯想到開學第一天的場景,手忙腳亂地站起來。他有點兒心悸,同手同腳地往座位處走去。
還是看不見好,他不用直面來自他劣神的壓迫感。陳鋒然在心裡決定,以後除非隔著門,否則不輕易跟方劣說話。
周舒秦剛好也在這間教室裡,朝陳鋒然笑了笑。
陳鋒然聽完宋衿的話後就有一種愧疚感,好像他拋棄了周舒秦一樣。他心虛地喊了一聲“班長”。
周舒秦點了點頭,笑道:“沒事,是我的問題。按宋衿說的那樣做就可以。”
陳鋒然更加感動了,用力地點頭,說道:“班長,你放心。我絕不負你。”
周舒秦想:倒也不必如此。

整整一天,周舒秦什麼都沒學進去。宋衿的一句他是首選,佔據了他全部的思想。
當時他剛要上樓,發現忘拿資料了,準備回辦公室的時候,宋衿的話闖入了他的耳中。
他像一個毛頭小子一樣,取了資料就向教室裡沖。等真見到宋衿了,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說他聽見了?他覺得太直白。
假裝不知道?他繃不住。
最後,周舒秦含蓄地對宋衿說了一句剛才他在樓下。
宋衿抬起頭,眉眼彎彎,說道:“你沒聽錯,是我說的。”

晚自習時,宋衿被穀崇叫到了辦公室裡。
“小宋,進度跟得上嗎?”穀崇問。
還沒到供暖的時候,穀崇的辦公室裡卻莫名其妙地暖和。
宋衿答道:“跟得上。”
她的眼睛在不由自主地尋找熱源。穀崇彎下腰,搬了個東西出來,樂呵呵地道:“年紀大了,怕冷,自主供暖要做到位。”
一個取暖器對準宋衿,她的身上很快變得暖暖的。
“馬上要參加期中考試了,別給自己太大壓力。”穀崇接著說,“那些競賽都不感興趣嗎?”
宋衿抿了抿唇,說道:“我……先跟進度吧。”
“期中考試前會舉行秋季運動會,期中考試後會舉行文藝晚會。偶爾放鬆放鬆。”谷崇說這話時,像一位不願小輩一心撲在學習上的長輩。
“我會參加運動會,但是文藝晚會……”宋衿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說。
說來也怪,自從上次穀崇和她提過讓她跳舞的事,就再沒有提過。難道是方劣對他說了什麼嗎?
“想參加就參加,不想就不去了。”穀崇擺擺手,打斷了宋衿的思緒。
他真是一位縱容小輩的長輩。宋衿淺笑,應了一下。
穀崇又和她聊了一會兒別的就讓她走了,但在她走之前托她回去後把方劣叫來。
宋衿邊上樓邊思考對策,步子幾乎是一下一下地挪。即便如此,她走到自習室的時候,依然沒想出什麼好辦法。
算起來,她已經忽視方劣半個月了。
開始時還好,方劣挺識趣,不提那晚的事,也不像剛開學時那樣,有事沒事說她一句。後來,二人相安無事的狀況截止到三天前。
因為期中考試快開始了,所以宋衿起得很早。她在家裡背完單詞,就會來學校裡做數學題。
那天她按開常去的教室裡的燈,以為裡面沒人。她打開題冊後,後門處輕輕響了兩聲。她控制不住地回頭去看。
方劣穿著一件黑色的衝鋒衣,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頭髮還有幾根立著,整個人攻擊力十足。
“早啊。”
他的聲音有些啞,兩個字像是在舌間被揉碎了才被放出來。他的聲音裡帶著那種很容易讓人臉紅的繾綣之意。
宋衿差點兒應出聲。
窗外的月亮還沒完全消失,太陽就已經迫不及待地爬上了山坡。
被宋衿虛握在手裡的筆,好像能感覺到她的不專心,晃了一下,掉在了桌上。
“啪”的一聲,宋衿回過神,迅速地回頭。
方劣笑了一聲,沒再說話。
在只有兩個人的空間裡,大家總會格外在意另一個人的動作。
方劣拉開椅子時椅子與地面摩擦發出的聲音,脫外套時面料的摩擦聲,甚至他將雙腿交疊在桌下時,嫌空間太小,那聲不耐煩的“嘖”,都傳到了宋衿的耳朵裡。
或許是前些日子方劣表現得太無害,宋衿只是耳朵燙了一陣,很快就進入了學習狀態。
他看起來很像有恃無恐。
所以她沒能發現,方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從發頂滑落到了後頸,在馬尾辮沒能遮掩住的白皙的肌膚上打轉。然後,他喝了一口水,向她走近。
“這兒錯了。”
方劣指骨突出的手突然出現在題冊上,宋衿著實被嚇了一跳。
“沒錯。”她強迫自己冷靜,翻開答案,說道,“是對的。”
方劣:“對了啊——”
他將尾音拖得很長,有點兒可惜似的。
“題的答案你都給出了。”方劣倚在她前方的桌子邊上,低下頭說道,“什麼時候給我答案呢?”
他在說後面幾個字時聲音很輕,像是在和宋衿說悄悄話,語氣是單純的疑惑。
“什麼答案?”宋衿盡力讓自己像對待普通同學一樣對待他,說道,“你的成績比我的好,不需要問我。”
“什麼答案?”方劣彎起嘴角,說道,“那天晚上我問你……”
你想讓我聽話嗎?
宋衿渾身一僵,不用他說完,這句話就自覺地浮現在了她的腦中。
她起身回過頭,與身後的男生對視。
“方劣,”她的語氣格外認真,“你別再惹我了。”
方劣兩隻手撐著桌面,視線正好與她的視線平齊。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想法,但我想那天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咱們做不成朋友。我不是你小時候揪揪辮子就能追著你跑的小女孩兒,更何況你做得比那過分多了……”
宋衿還沒說完,方劣的腳落了下去。他面無表情,她形容不出來,反正看著是挺冷漠的。
“小時候的小女孩兒?”方劣直起身,像自言自語似的。宋衿什麼都沒聽見,沒等到他繼續說,就見他收起所有的表情轉身走了,還落下了一股涼意。
什麼毛病?
宋衿皺起眉,坐了回去。
她是真心在勸方劣。
但她發現她是真的摸不透方劣。
就像……她摸不透自己一樣。
回憶到這兒,宋衿盯著沒動靜的後門處,方劣此前說過的那句“不”又出現在了她的耳邊。
半晌後,她往前走,頭也不回。
她想:我就是。

又清大學的秋季運動會一向辦得很隆重。因為跟國慶節連著,所以連佈置場景、選購獎品都做足了功課。等一切準備得差不多了,又開始給家長發放邀請帖。
陳鋒然因為是體育委員,所以一個人報了好幾個項目。
這幾天一直在下雨,大家很容易感冒。周舒秦不幸感冒了,只能象徵性地報了一個項目——跳遠。
宋衿報了女子800米賽跑這個項目。
周舒嘉本來也躍躍欲試,可是還沒開口就被她哥的眼神嚇回去了。
宋衿沒勸,一個月接觸下來,發現周舒嘉的身體確實偏弱,慢慢也差不多摸清了周舒嘉的底線在哪兒。這次的運動會,周舒嘉絕對不適合參賽。
陳鋒然安慰似的拍了拍周舒嘉的肩,讓她等到最後把他扛回教室就行。
方劣被陳鋒然追著勸了幾天。方劣實在被煩得沒辦法了,甩給陳鋒然一句“隨便報”。
陳鋒然也不敢給方劣多報,尋思著自己把小頭都拿了,讓方劣拿個大頭。
陳鋒然大手一揮,給方劣報了一個項目——男子1500米賽跑。
然後他又為班裡的同學們忙前忙後地服務了一周。還是剩下了女子1000米賽跑這個項目沒人報,宋衿受不了陳鋒然整天愁眉苦臉的樣子,拿過報名表就要在上面簽字。
陳鋒然緊搶慢搶給攔下了,後怕得一直念叨“衿姐要是出事了可怎麼辦啊”“衿姐糊塗啊”。
到報名截止日了,陳鋒然還是沒找到合適的報名人選。他已經決定改名“陳粉冉”,買個假髮套戴上,然後自己報名了。
周舒嘉正在糾正他前後鼻音不分的時候,一個鼻樑上架著黑框眼鏡,臉上有些許雀斑的女生來報名了。
“李婕是嗎?”陳鋒然興沖沖地拿出報名表,下筆的那一刻卻遲疑了。
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生。她看起來是天天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的那種人。
做人要有良知,陳鋒然唾棄了自己一會兒,開始苦口婆心地勸這位女同學:“這個項目不適合你。跑完真的會喘不上氣,你要是出了點兒什麼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時,周舒秦正好回來。他在看見那個女生後愣了一下,不確定地道:“李婕要報名?”
“你快勸勸她,她要跑1000米。”
周舒秦坐回座位上,輕飄飄地道:“她讀高中時獲得了長跑比賽的第一名,我給她頒的獎。”
陳鋒然趕緊把李婕的名字填上,並對她說道:“同學,你可是全班的希望。”
陳鋒然目送李婕走遠,轉過頭盯著周舒秦,幽怨地道:“有這種人才你不早說。班長,你不地道啊。哥們兒差點兒變性。”
周舒秦失笑道:“剛才看見她,我才突然想起來。”
宋衿看著女生坐回座位後,她旁邊的女生一邊興高采烈地和她說話,一邊眼神止不住地往他們這邊瞟。
原來是那兩個女生!想到她們當時的對話,宋衿含笑沖著她們點了點頭。
在宋衿的認知中,戀愛其實是美好的,有暗暗的雀躍,有總會實現的期待,還有像未成熟的果子那樣的酸澀。
但她沒覺得自己會談戀愛,畢竟她連“完整”都算不上。
宋衿收回目光,看到後門旁的空位時,不由得想:要是方劣那種人談戀愛,不得讓對方受足氣?也不知道哪個女孩兒受得了他。

天氣變得快,昨天還萬里無雲,今天就烏雲遮天昏暗不堪了。窗玻璃上被不停地畫上斜斜的細水痕,陰雨連綿的天氣是最容易把人的情緒拉到穀底的。
宋衿在樓梯的拐角處站定,靠著阻擋住狂風暴雨的窗。出門時柳青青斟酌了好一會兒才說出口的話,在她的耳邊重新響起。
“衿衿,媽媽明天白天有事,晚上去看你好不好?”
可是宋衿是在下午參加比賽,她沒辦法不感到失落。她過去幾年都以身體不適為由,沒參加過任何體育活動。這是她第一次參加體育比賽,雖然只是普普通通的800米賽跑。
但看著柳青青給自己收拾東西的身影,宋衿始終說不出任性的話。
她沉默地站著,沉默地消化著情緒。
片刻後,她被一道好像在哪兒聽過的聲音打擾了。
“宋……宋衿同……同學。”
宋衿抬頭,人已經站在她面前了。來人是一個很難形容的男生,垂著頭,身材瘦小,渾身散發著懦弱和畏懼的氣息。
宋衿慣會掩藏,彎了彎唇,溫聲細語地問他:“別緊張,怎麼了?”
她的話沒起到任何效果,男生依舊是那副模樣,繼續說道:“我想……想和你……你說……一件事。”
“是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嗎?”宋衿不由得眯起了眼,開學的第一天被方劣威脅的那個男生,好像就是這個聲音。於是,她溫柔地對他道,“你慢慢說,我不著急。”
男生深呼吸了一下,鼓足勇氣,一下子說完了一長段話。
“宋衿同學,你可能對方哥有什麼誤解。開學的第一天,方哥只是安排我做一些事情。他是一個好人,你別誤會。”
這段話他說得流利且中氣十足。要不是話的內容不太中聽,宋衿都想對他豎起大拇指了。她臉上的笑意淡了一點兒,她問:“他逼你來的?”
男生瞬間又慌了,連忙說道:“不……不是。”
宋衿沒接話,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
男生自顧自地往下說:“我……我找過方哥,他不讓我來。”
他偷偷地瞟了宋衿一眼,發現她還在耐心地聽著,安心了一些,又說道:“宋衿……衿……同學也是很好的人,我不希望你們因……因為我而產生誤……誤會。”
男生的言行不似作偽,可惜湊巧撞上了宋衿被鬱氣纏繞。她聽見“方劣”二字後覺得更煩了,卻因為在陌生人的面前還得強忍著,只好笑著對他說道:“我知道了,謝謝你。”


第四章
新季破繭瘋長
男生剛走,方劣就上樓了。他面色冷漠,垂著眸,自始至終沒看宋衿一眼。
宋衿也沒看他,直到他轉身就要進走廊裡。
“有人來找我,為你洗刷冤屈。”她淡淡地道。
方劣慢慢轉過身,和她四目相對,問她:“不躲了?”
宋衿心裡不爽,在腦海中一遍遍地複盤方劣從頭至尾的所作所為。她靜靜地看著他,也不知道哪兒的枷鎖松了,笑了起來,卻不是平日的假意溫柔,諷刺地道:“躲你?你誤會了,我只是嫌你,一看見你就煩,懂了嗎?”
方劣神色不明,一邊走一邊意味深長地重複道:“一看見我就煩?”
他走到宋衿的面前時也沒停,還在往前靠。宋衿推不開他,只能把臉往旁邊轉,重現他們第一次在校門口見面時的場景。
“我也看見了。”他語氣平靜地道,“宋衿,既然要拿我撒氣,就再大膽一點兒。”
現在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麼,再用力也推不開面前的男生。她聲音發顫,怕被人看見,又怕方劣更加過分,咬著牙說:“放開我。”
“慣的你。”方劣扯了扯嘴角,握住她的手放在暖氣片上,“等價交換,明天給我加油。”
他這話說得沒有商量的餘地,宋衿慌忙地點頭。

又清大學舉辦運動會的時候碰到了好天氣,久違的陽光灑滿跑道,秋風也變得清爽。宋衿沒心情感受,繃著臉,將讓陳鋒然幫忙寫的加油詞遞上主席臺。
“請參加男子1000米賽跑的選手去看臺右側等待。”
音響裡的聲音震得宋衿的鼓膜都在動。她往右側一瞥,方劣的身邊站著陳鋒然,還圍了四五個男生。陰涼處站著一群女生,她們手裡捧著水,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結果幾分鐘過去後,她們還是站在原地。
這麼一看,方劣好像受歡迎得很,完全看不出傳言中孤僻的模樣,也不需要她給他加油。 
宋衿往下走,方劣正好抬頭,眼神鎖定在她的身上。
“衿姐!你也來給劣哥加油啊?”
陳鋒然問完才想起兩個人關係不好。他剛要改口,就見宋衿點了點頭,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
她又抿住了嘴,擠出“加油”二字。陳鋒然驚訝不已,還得是他劣哥。
“等等我吧。”方劣笑道,“拿個第一名給你看看。”
他話裡的重心落在前半句,後半句仿佛只是拋出唾手可得的誘餌。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使他看起來很是耀眼。
宋衿又一次看到了方劣未曾展露的一面,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她跟陳鋒然走到終點時,槍聲正好響起。跑道上的人覺得格外漫長的時間,在宋衿看來也不過幾分鐘。
方劣今天身上的香味格外明顯,他每次從她的身邊路過時,她都能清晰地聞到。和其他人的歡呼雀躍不同,宋衿只是面帶微笑,安安靜靜地站著。
在方劣跑到最後一圈的時候,那份被壓在最底下的加油稿,終於被主席臺上的人念了出來。
“劣哥,我只有一句話要囑咐你:‘贏得別太輕鬆,給別人留點兒面子。’”
宋衿轉向旁邊,那眼神讓陳鋒然心裡發毛。他乾笑兩聲,說道:“衿……衿姐,你讓我隨意發揮的。”
“我錯了。”宋衿按住眉心,說道,“我應該讓你正常點兒。”
正不正常先不說,這句話散發的張揚感直接點燃全場。尤其心研1班的學生,一個個吼得臉都紅了。方劣沖過紅線,被一堆人迎著圍了上去。他個子高,視線越過面前的眾人,直接纏住了宋衿。
宋衿現在心裡全是對那段加油詞的無語。接收到他的目光後,她敷衍地拍了兩下手,就沒其他反應了。
方劣挑了挑眉,用嘴型問她:這麼乖?
誰乖?
宋衿愣住了,只見方劣的眼神瞟向她手裡拿著的水——陳鋒然怕她渴,拿給她的水。
“你誤會了。”人聲嘈雜,宋衿都沒聽清自己說了點兒什麼。於是,她很乾脆地擰開瓶蓋,在方劣熱切的注視下,喝了一口,說道,“再見。”
這兩個字倒是傳到方劣的耳中了。他看著她毫不留情地轉身,馬尾辮一甩一甩的,氣笑了。

天色漸漸變暗,宋衿收到了柳青青在教室裡等她的消息,正在上樓梯。
“下午跑得挺快。”方劣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宋衿的身後,她腳步一頓,接著往前走。
方劣被無視也沒什麼反應,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像一道影子。
柳青青掛了電話,聽出宋衿的腳步聲後轉過身笑著喚她:“衿衿。”
宋衿還未開口,身後的“影子”就先說話了。方劣稍一側倚,露出半張臉,懶散地拖著音,說道:“阿姨長得真好看,適合當演員。”他像是把自己說樂了,又說道,“我也適合。要不,阿姨和我組個組合?”
“方劣!”宋衿瞪他,斥道。
其實這兩句稍顯冒昧的話,被方劣這樣的人說出後反倒顯得客氣,更像是怪聲怪氣的恭維。
方劣似笑非笑,留下一句“再見”,就後退兩步下樓了。
宋衿微微蹙起眉,難道方劣跟她一路就為了把這兩個字還給她?
柳青青的表情有些難看,宋衿注意到了,解釋道:“他這人……比較無聊。”
柳青青:“媽媽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同學。”
宋衿一驚,生怕柳青青明天就要給她辦休學手續,昧著良心亂誇起來:“媽,他是年級第一名,人長得也還行,性格……是怪了點兒。”
許是看出了她是在絞盡腦汁地誇方劣,柳青青擠出一抹笑容,說道:“沒事,衿衿,媽媽知道。你還是少跟他接觸為好。”
“好。”宋衿挽上柳青青的胳膊撒嬌,笑吟吟地轉移話題,“媽,我帶你轉轉。”

期中考試距運動會不過三天。宋衿早出晚歸一直持續到期中考試後,腦中繃著的弦才算松下來。
一考完,陳鋒然就找到宋衿,興奮地道:“你給我出的題好多中了!神了,衿姐!”
“小陳同學,”谷崇出現在宋衿的身後,問陳鋒然,“那這次考試我能看到你進步10分嗎?”
“這……這可能有點兒難。”陳鋒然擦了擦不存在的虛汗。
穀崇笑了起來,說道:“逗你呢,下次加油。”
“老師再見。”宋衿彎起嘴角,目送穀崇遠去。然後,她回答陳鋒然的話:“考得不錯。”
周舒秦跟上來,說道:“比一比?輸的人請吃飯。”
“我賭宋衿贏!”陳鋒然說道。
宋衿沒拒絕,笑道:“好。”
“那我賭我哥贏。”周舒嘉冒出頭來,說道。
陳鋒然:“嘉嘉,然哥除了學習,可就沒輸過。”
宋衿笑著往外走,聽著他們孩子氣的話語笑了。路過後門時,她為了躲避人流便往裡靠了靠。考場裡的人還沒走完,有人安慰愁眉苦臉的同伴,有人藏不住笑意,眼裡閃著光芒。
宋衿掃視了一圈,沒看見那道向來扎眼的身影。
“衿衿,快走快走,再不走就又得等好久。”周舒嘉催促道。
“來了。”宋衿應道。她被周舒嘉牽著手下樓,回過頭時還是胡亂想著。
估計方劣早就走了,考試的時候她就坐在方劣的後面。她想題出神,一抬眼就看見他不停地動筆。宋衿幾乎沒怎麼看過方劣學習、做題,但他在考試時偏偏沒停過筆。
說起來,最近他安分得有點兒不可思議。
後背被撞了一下,宋衿驟然反應過來自己在想誰。她趕緊搖了搖頭,轉而與身旁的幾個人聊起了天兒。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來得格外早。
不知道誰低聲跟同伴說了一句“下雪了”,隨後,那間教室裡所有的人向窗外看。雪花紛紛揚揚地飄灑,朔風並未跟隨,再往遠處是濃厚的白霧,很柔和,也很無情。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大家都在感歎銀霜爬窗的時候,一道帶著驚愕的聲音響了起來。
“有人暈倒了!”
周舒秦迅速地起身,發現暈倒的人是周舒嘉之後,反應極快地抱起周舒嘉向醫務室跑去。
宋衿一直到坐在病床邊還沒緩過來。她像是參與了一場悲情劇的大結局,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周舒秦和他的父母在走廊裡爭吵,語氣和內容都讓人窒息。
“為什麼不照顧好妹妹?現在怎麼辦?”
“為什麼不問問自己?為什麼照顧不好自己的女兒?為什麼不想想,兒子也只比女兒大1歲?”周舒秦連續拋出三個問題,語氣很冷漠。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從小我就告訴你,妹妹身體不好,你要好好保護她!”
“從小?從小我不小嗎?”
“你怎麼就是不明白?你是哥哥,她是你妹妹。”
宋衿打開門,看向站著的三個人,說道:“叔叔、阿姨。”她保持著禮貌喚了一聲,然後語氣變得強硬,又說道,“嘉嘉還沒醒過來,請你們去別的地方吵。”
周舒秦的臉上寫滿不耐煩,他率先抬腿。周父、周母的神情變了一番,接著,他們便跟著兒子出去了。
“我們想讓你知道照顧妹妹的重要性,也希望你能讓我們知道,你為什麼不太喜歡妹妹……”
還能為什麼?宋衿聽著逐漸變得模糊的聲音,關上了門。剛才在教室裡時,她看見周舒秦的表情不是著急,而是絕望。當時她也想問同樣的問題。
現在她終於理解,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連呼吸都會變得困難。怪不得每次體育活動,周舒秦都盡力阻止周舒嘉參加。
“衿衿。”
宋衿回頭去看,周舒嘉唇色極淡,蒼白的臉上掛著淚水。
她都聽見了。
宋衿呼出一口氣,勾起唇角,柔聲細語地道:“嘉嘉,感覺怎麼樣?”
“衿衿,我哥……一定會又開始討厭我。”周舒嘉答非所問,喉嚨裡溢出幾聲嗚咽。
宋衿怕她口渴,走到飲水機前給她接水,安慰她:“不會的。”
“我小時候都是在家裡學習的,爸媽給我請家教。那會兒哥哥一放學我就會迎上去,每次他都只瞥我一眼就走。當時我看不懂哥哥的眼神,後來慢慢長大,我終於感覺到哥哥對我的厭惡。我難過了很久,然後逐漸習慣了。我知道哥哥是有理由嫌棄我的,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周舒嘉的淚打濕了枕頭,可能是因為生病不好受,她看起來比平時嬌弱。
“爸媽都在為我著想,我沒資格說爸媽。區別對待太嚴重,我更沒資格說哥哥。我拼命地想辦法緩和我和哥哥的關係。後來來到這裡,我終於可以和哥哥一起上學了。加上我很長時間沒有發病,和哥哥的關係才找到了一個平衡點。這次……”
“嘉嘉……”宋衿打斷周舒嘉的話,捏緊紙杯,熱水溢出,流到她的手上。她問,“你們什麼時候來這兒的?”
“讀初一時。醫生說這裡的環境適合我養病,我們全家就搬來這邊了。”周舒嘉有點兒疑惑,有些哽咽地問,“怎麼了?”
“沒事。”宋衿垂眸,將紙杯擱在床頭櫃上,對周舒嘉道,“嘉嘉,別多想,好好休息。”
她走出門,靠著瓷磚牆滑坐在地上。真相突然就大白了,她在讀初中前失憶,而周舒嘉兄妹在讀初一時才搬來又清市。他們怎麼可能是她夢裡的那對兄妹?
宋衿還是高估了自己,她根本沒有做好準備,只是無知者無畏。空曠的走廊裡,她攥緊手,許久沒被指甲嵌入的掌心再一次產生痛感。
宋衿站起身,走進一個堆積著雜物的教室裡,蜷縮在角落裡。她那白皙的手,因為用力而青筋繃出、指骨突出,顯得格外猙獰。

方劣已經坐在穀崇的辦公室裡,聽了一個小時的家庭倫理劇了。
周舒秦和他的父母在門外爭執,穀崇調和。本來方劣是因為陳鋒然太煩而來躲清靜的,沒想到這裡更折磨人。
陳鋒然好歹句句不重複。周舒秦的爸媽無限重播,說到最後就只會問,“那你要怎麼樣才能和妹妹好好的”。
谷崇至今未娶妻生子,哪裡會處理家庭矛盾?他比周舒秦還沒話說,門外陷入僵局好久了。
方劣心中嘆服。他掏出手機,調到一個對話框,拉開門,斜倚在門邊上。
一道充滿活力的女聲響起:“哥!我過幾天就找你去!最近他們都忙……”
沒等語音播放完,方劣就收起了手機。他看向除穀崇外神色各異的三個人,說道:“我爸我媽對我和我妹一視同仁,所以我們的關係非常好。”
說著,他朝周舒秦挑了挑眉,不解地問道:“你爸媽不會連這點都想不到吧?”
周父周母愣住了。方劣瞥了他們一眼,沒再多言,跟穀崇打了一聲招呼就走了。
周舒秦一陣恍惚,自己說不出口的原因,居然是方劣替他說的。眼看方劣即將走遠,他回過神,撂下一句“我去收拾東西”後就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周舒秦追上了方劣,還沒想好要說什麼,半晌後才問道:“你也有妹妹?”
方劣理都不理他。
周舒秦看著這個讓他恨了四年的人,深呼吸一下,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謝謝。”
方劣這回有反應了,嗤笑一聲,問:“你不是很敢說嗎?”
拿宋衿刺激他的時候,周舒秦可沒剛才那沉默的樣子。
“不一樣。”周舒秦聽出了他的潛臺詞,難得地感覺羞愧,解釋道,“我跟宋衿是朋友。我們家……我沒法兒說。”
他說出來,就好像在乞求父母的愛一樣。他不說,父母又永遠認識不到。想不到,最後幫他說出來的人居然是方劣。
“朋友?”方劣把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帶著一股諷刺的意味,問,“你們家的人你都沒法兒說,朋友就有法兒說了?周舒秦,我沒工夫管你的家事。但今天一見我算是明白了,敢情你就因為被家人看輕,就上趕著在我這兒移情呢?”
方劣冷冷地道:“去精神科看看病吧。”
周舒秦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沉默半晌後換了個話題,問他:“你和宋衿到底是什麼關係?”
方劣突然將視線投過來,周舒秦的聲音戛然而止。現在的方劣和四年前比起來,顯然更讓他心生畏懼。
“別總說一些不該說的話。”方劣停下腳步。隨後,他將食指在嘴邊挨了挨,說道,“我不管你為什麼認為我和宋衿有關係,看見了什麼或者聽到了什麼。你只要管住嘴,就能皆大歡喜。”
方劣也沒想等周舒秦回答,威脅完就走了。
在原地呆站著的周舒秦很快想明白了。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今天這事若是放在過去,方劣都不會多看一眼,越細究越會發現宋衿對方劣來說其實很重要。
自從宋衿出現後,方劣變得徹底。他之前對整個世界很冷淡,現在卻殷殷切切地往這個世界裡融。說得再簡單一點兒,就是他活過來了,還是滿血復活的那種。

方劣去了頂樓靠窗站著,雪融在玻璃上,仿佛在玻璃上畫了一幅山河圖。他倒是沒注意過這兒的風景。
行屍走肉般活了七年,方劣研究透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人得有念想才能生龍活虎地活著。這念想可以是錢,是地位,也可以是人,而且越近越起作用。
他的念想就是宋衿。
像是救贖文的開頭,方劣的原生家庭很糟糕。他被扔回又清市時6歲,初來乍到,被小學裡的孩子王追著欺負,然後,宋衿出現了。她一把拉過正在拼命逃跑的他,躲進了水泥管裡。她做著噤聲的動作,小心翼翼地聽外面的動靜。
等到小孩兒們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了,宋衿率先鑽出水泥管。她拍了拍身上的土,看見方劣還愣著,眼睛眯成月牙兒,沖他笑著安慰道:“你別怕,他們都走了。”
後來,他們一起長大、相互陪伴,理所當然地成為好朋友。在宋衿的陪伴下,方劣越來越直率、坦誠,還陽光。
方劣一度以為他們會像治癒小說裡的主角一樣,陪著對方從始到終。卻料不到災難發生了,他直面噩耗與分離,只希望宋衿能忘記那件事。最後,宋衿真的失憶了,也走了。
“讓你別回來,你非要回來。”方劣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刺得他的眼睛很酸痛,“讓你別記得我,你倒好,直接認錯了人。”
他在校門口看見宋衿的第一眼,就清晰地感覺她把自己框住了。
畢竟方劣太熟悉宋衿了。她從小就是乖巧、善良的女孩兒,重逢後的溫柔知禮卻像被套了一層殼,被下了指令似的講規矩。
宋衿看起來不會頹廢,不會崩潰,不會有負面情緒。方劣不知道她把這些情緒藏到哪兒了,只能一步步探究、一步步逼她,直到看見她眼底的偏執、埋在心底的壓抑。
宋衿把枯萎的自己丟在看不見的地方徹底遺忘,認識不到嚴重性。方劣卻太清楚了,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崩潰。
於是他狠下心來,逼著她直視那些瘋狂,怕被認出來就換一種性格。反正宋衿肯定想不到,他成了一個渾小子。
方劣同樣知道,宋衿是接受不了自己失憶的。可換一個人失憶七年還一無所獲,精神早就崩潰了。
宋衿一直很堅韌。
宋衿不滿意的自己,方劣視為珍寶。宋衿不願意接受的情緒,方劣願意全盤接收。只要給他一個機會,一個能讓宋衿宣洩的機會。
方劣不願意宋衿再拿小時候的性格來做偽裝,不願意她再為難自己。他只想讓她隨性、自由,別再厭惡自己,別再掩埋自己,哪怕只是對他。
樹枝拍在玻璃上發出玻璃碎裂的聲音,方劣從思緒裡抽離。他苦中作樂般低聲自語道:“從發小兒變成歡喜冤家,體驗還挺多的。”

期中考試結束後的第一個晚自習,有同學在自習室裡打開投影儀放了一部電影。
宋衿進自習室裡的時候,前排的燈都已經滅了。大部分人在聚精會神地看電影,只有陳鋒然在黑暗中一臉焦急。
“衿姐!”宋衿還沒坐下,陳鋒然就雙眼放光地看著她,問道,“你終於回來了,嘉嘉怎麼樣?”
宋衿習慣性地笑了一下,說道:“嘉嘉已經醒了,是舊疾。她今天晚上請假了,可能明天就回來。”
燈光昏暗,陳鋒然沒看出宋衿的不對勁兒,松了一口氣,說道:“那就好,那就好。”
陳鋒然憋了一肚子話,張嘴想說,看見宋衿坐下背對著他的時候又咽了回去。
衿姐心情不好嗎?陳鋒然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揪了揪宋衿的衣服,問她:“衿姐,你怎麼了?”
“沒事,有點兒累。”宋衿沒回頭,聲音很小。
陳鋒然愣了一下就被內疚感淹沒,他把衿姐忙了一天這件事忘了。他張了張嘴,感覺說什麼都不對,最後沒精打采地趴在了桌子上。
現在還未通暖氣,夜晚越來越低的氣溫讓宋衿有點兒發抖。她環顧一圈,發現好像只有她覺得冷。
她想:別是感冒了。
宋衿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拿起水杯準備去接點兒熱水。電影正播放到精彩的地方,同學們都在目不轉睛地看,她不方便從前面走,只能從後門出去。
“起來。”宋衿輕輕地踹了一下方劣的椅子。他這人真是霸道得很,明明可以往前坐,非要橫在後門口,惹人厭。
方劣沒反應,拿起一本書裝模作樣地看了起來。
宋衿心裡煩悶,深吸一口氣,盡力保持平靜,開口道:“方劣,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別招惹我。”
“招惹你?”方劣低笑一聲,向後一仰,胳膊放在兩邊,說道,“無論我有沒有招惹你,你不都拿我撒氣嗎?還不如逗逗你,我也不吃虧。”
他這話說得太曖昧了,宋衿覺得自己就是被逆著毛薅的兔子,渾身不自在。
後排只有他們兩個人,其他人都搬著椅子坐到前面看電影去了,沒人注意他們。窗簾都拉著,只有電影畫面的光偶爾映到宋衿的側臉上,明明暗暗。她莫名其妙地有一種混淆感,隨便一呼吸就是極冷的空氣。她咳嗽了幾聲,咬了咬牙,說道:“你……”
她剛發出一個音,方劣就從她的手裡抽出水杯放到自己的桌上了。
“有完沒完?”
“你自己拿走,就有完。”
方劣刻意往後仰了仰,在他和桌子間空出距離。
宋衿知道現在最理智的做法是轉身就走。可一天下來,她身心俱疲、思想遲鈍。她在看見方劣的嘴角扯出的弧度時,幼稚地認為自己不把水杯拿回來就是因為怕他。
她怎麼可能怕方劣?
宋衿走近伸手去拿水杯,看見方劣眼裡的驚訝時還有點兒驕傲。然而,很快傳來“啪”的一聲,她看不見了。
方劣把後排僅僅能照亮一小塊地方的燈關了。
宋衿還沒反應過來,又被拽著衣服往下摔。情急之下,她反手揪住方劣的衣服,好給自己一個緩衝的力,不至於摔得太慘。
方劣順水推舟,跟著蹲下,拿他那天穿的黑色衝鋒衣罩在兩個人的頭上。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有同學聽到聲音後回頭,發現什麼都沒有,就又看電影去了。
格外濃的香味,仿佛在薰制什麼。宋衿的心跳瘋狂地加速,她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太燙了。宋衿已經感覺不到冷了。她熱得頭昏腦漲。
她掙扎著要站起身,方劣捉住她的手腕,問她:“刺激嗎?”
刺激得人快喘不過氣了,宋衿看不到方劣在哪兒,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是灼熱的氣息。她不敢亂動,就怕碰到他。
莫名其妙的隱晦意味籠罩著宋衿的感官,使她心煩意亂。
“宋衿,教教我什麼是邊界感?”方劣聲音沙啞地道,還刻意放緩了語速,攪得宋衿更加暈了。
她想:不能這樣下去,我會攔不住自己。
“方劣,夠了,別犯渾。”她說。
下一秒,宋衿被握住的手腕感到一陣振動,方劣無聲地笑了起來。
“你怕什麼呢?宋衿……”似乎笑得緩不過來,他說著,還停了一下,“我渾,你比我更渾不就行了?”
宋衿僵住了。
方劣總是能輕而易舉地讓她看見自己的黑暗面。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已經很多次了,他好像看不到後果不罷休一樣。
宋衿慢慢鎮定下來,沒管方劣能不能看見,勾起一抹笑容,輕聲說道:“我的手腕很疼。”
她好像在示弱,方劣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
宋衿直起身,衝鋒衣飄落在地,她徑直走出後門。
“水杯落下了。”方劣低聲喊她。沒得到回應。他便把外套撿起來,披在身上,仔細地想著對策。
後門突然又被打開,緊接著,方劣的衣領被拉開。突然,雪順著他的後頸慢慢滑落,刺骨的涼意讓他打了個寒戰。他卻有一種得償所願的興奮感。
雪在他的衣服裡慢慢融化,宋衿把手伸到他的眼前,嘴靠近他的耳邊,裝作苦惱的樣子,說道:“方同學,你看,為了給你滅火,我的手都被凍紅了。”
沒等他回話,宋衿就又笑了起來,臉上寫滿開心。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方劣,你自找的。”
是爽的,還有如釋重負的輕鬆感,她怎麼會是個正常人呢?她連記憶都不配有,那些讓她潰逃的事她受不了、看不得。方劣勾起的,那就讓方劣解決好了。
方劣的神色晦暗不明,宋衿聽到他說“我很滿意”。她被逗得笑了起來,回敬道:“我也是。”

隔天一早,宋衿在上課鈴響的那一刻來到教室裡。昨天那麼一鬧,她心情是恢復了一點兒,就是頭還昏昏沉沉的,說話時都帶著鼻音了。
她醒來時很晚,來不及喝藥。柳青青只能給她把藥拿上,憂心忡忡地囑咐她,一定要記得喝。
宋衿一進教室裡就看見陳鋒然一臉凝重地說著什麼。周舒嘉支著腦袋,與他面對面地坐著,在聽他說話,過一會兒點一下頭。
“圈套!”
宋衿被陳鋒然突然提高的音量嚇了一跳,沒忍住咳嗽了幾聲。
“衿姐來了?衿姐快坐。”陳鋒然一邊說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嘉嘉怎麼樣了?”宋衿將背包放在周舒嘉旁邊的空座位上,問周舒嘉。
“我好很多了,衿衿不用擔心。這次與以往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陳鋒然有點兒坐不住,一個勁兒地示意宋衿看後面。
宋衿抬眼望去,周舒秦正提著一個早餐袋遞給方劣。
“嘉嘉說劣哥幫班長處理了一件很難處理的事,所以班長決定忘卻前塵,主動地向劣哥求和。”陳鋒然先交代了原因,又開始認真地分析,“我覺得不可靠,班長肯定是想測試我是不是向著他的。”
宋衿無奈地笑了笑,說道:“雖然我也剛知道原因,但是我覺得周舒秦沒有那麼無聊。”
“衿姐,你怎麼也這麼說?”陳鋒然靠在椅背上,看著周舒嘉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又打起精神來,說道,“衿姐,我問你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接收到宋衿疑惑的眼神後,陳鋒然故作神秘地道:“就那天,你說首選是班長……”
宋衿愣了一下,明白他想問什麼,於是笑了一下,說道:“你們兩個也是。”
陳鋒然給了周舒嘉一個“我就說吧”的眼神。
宋衿搖頭,如果沒有那段記憶,所有人在她的眼裡都差不多。她在對上方劣的目光後,又打了一個噴嚏。她像小學生一樣,挑了挑眉,用嘴型問他:你罵我?
她看見方劣的臉色逐漸變得複雜,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
“班長!”周舒秦回來了,陳鋒然期待地道,“你真和劣哥的關係緩和了嗎?那我們這個小團隊是不是要加新人了?”
“……”周舒秦拉開椅子坐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含糊地點了兩下頭。
宋衿敲了兩下桌子,突然想到昨天在走廊裡聽到的爭吵聲。她看向已經趴在桌子上的方劣,怔了怔,想到一個離譜兒的可能性:他不會是幫周舒秦解決了家庭糾紛吧?但他能有什麼好法子呢?
“衿衿,昨天……”周舒嘉欲言又止,打斷了宋衿的思考。
宋衿對上周舒嘉關心的眼神,笑了笑,說道:“沒事,昨天我突然有些不舒服。”
周舒秦的目光在兩個人間轉了一圈,他張開嘴,又被陳鋒然搶先了。
“沒想到一個學期快結束了,我這小團夥之首的位置終究要讓出去。”陳鋒然道。
只有周舒嘉賞臉地笑了笑。
陳鋒然愣了一下,哀號道:“你們怎麼這樣啊?!”

薄霧漸消,陽光初現。
第一節課是穀崇的課,他的課很有意思,他能把單調乏味的課講得生動有趣。本來昏昏欲睡的學生,上完他的課都精神起來了。上課鈴響的時候,同學們都半眯著眼,下課鈴一響又都瞪圓了眼。
穀崇收拾完教案,抬起頭說道:“下一節體育課照常上,操場上的雪都被鏟走了。”
同學們安靜了半晌,隨後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慘叫聲。
底下有個大膽的男生抗議道:“老穀,我們身嬌體弱。外面天寒地凍,你捨得讓我們受凍嗎?”
穀崇“哈哈”一笑,逗他:“我昨天連夜鏟的雪,你說呢?”
這句話一說出口,同學們都笑了起來。
“誰有事就請假,你們年輕,最應該注意的就是身體素質。病來如山倒,都好好地去提高免疫力。”穀崇看他們的臉色變得好看了一些,又喊了一聲“退朝”就走了。
宋衿皺著眉,本以為體育課會被取消。她把窗戶打開了一條縫,想感受一下現在的氣溫。還沒等她準備好,冷氣就“嗖”的一下沖向了她。
宋衿打了個哆嗦,趕緊把窗戶關嚴實。她立即決定請假,結果剛走出教室,就被方劣攔住了去路。
“讓開。”宋衿的語氣比昨天的不客氣太多了。
方劣:“我跟老穀說了。”
宋衿譏笑道:“說什麼?說我欺負你?”
方劣還沒開口,宋衿就又說道:“跟我說幹什麼?誇你真棒會告狀?”
班裡已經有人收拾好要去操場了,宋衿不想讓別人看見她這副模樣。她知道這樣有多不好,既然方劣非要知道,那就讓方劣知道吧,其他人沒有必要知道。
她希望別人看向她的眼神是仰慕,而不是厭惡。於是,她繞過方劣就走,他準備拉她的衣袖也被她躲過去了。宋衿頭也不回地直奔穀崇的辦公室。
“老師。”穀崇的辦公室很少關門,宋衿到的時候,他正拿著一張照片看。
見宋衿來了,他將照片隨手一掖,笑著問:“怎麼了?是不是飲水機裡的水的溫度有點兒低?”
宋衿沒聽明白,走到穀崇的辦公桌前,說道:“老師,我有點兒感冒,體育課得請假。”
“方劣不是替你請了假嗎?”穀崇不解地道,“他沒和你說嗎?這小子……”
“……”
宋衿有點兒哽住。
“來都來了,就把藥吃了吧。”穀崇站起來,拿出一個杯子。
宋衿摸了摸兜,什麼都沒有,說道:“我把藥放在教室裡了。老師,不麻煩您,我回去喝吧。”
穀崇拉開一個抽屜,拿出感冒藥,在她的面前晃了晃,說道:“老師這兒也有,最近天冷,飲水機裡的水溫度不會太高,喝了回去睡一會兒。”
宋衿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拒絕這份好意,說道:“謝謝老師。”
穀崇笑著擺擺手,說道:“睡過頭了也沒事。老師們都很喜歡你,要是真說你,我就給你做主。”
宋衿也笑了笑,又說了一句“謝謝老師”。
上課鈴已經響了一會兒了,走廊裡,講課的聲音和翻書的聲音交織著。宋衿的腳步聲很輕,她走得還很慢。她要去的教室的前後門都被風關住了,她在前門外站定。
大家應該去上體育課了,教室裡沒什麼動靜。宋衿有些猶豫地推開門,第一眼就看向後面。
後面沒人,她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氣。
“回來了?”
宋衿倏地轉頭,方劣坐在教室正中間的空座位上,指間還把玩著藥。平時像個土匪的男生蜷著兩條腿收在桌底下,還有點兒可憐呢。
委屈他了?
宋衿趕緊打消這個念頭,邊走邊說:“你怎麼知道……?”
她將話說了一半,不想問了。沒什麼原因,就是看見水杯上冒著的熱氣後,她覺得真有意思。
方劣垂著眼,沒看她,回答道:“我不瞎。”
他站起身,把藥遞到她面前,對她說道:“趁熱喝。”
宋衿聽著他這“三字經”,靜靜地看了藥兩秒鐘,突然笑了。她推著方劣讓他坐下,接過他手上的藥,撕開。隨後,她將藥盡數撒在他的身上,刻薄地道:“我嫌髒。”
“你在幹嗎?以德報怨?”宋衿拍拍手,說道,“那你真偉大啊。”
方劣看著她,眼睛裡逐漸染上濕意,在心裡歎了一口氣,沒說話。
“你假惺惺的做什麼爛好人呢?”宋衿知道自己,根兒都爛透了。她實在搞不明白,方劣也不像悲天憫人的人,已經知道她的本性了,還上趕著往前湊,甚至更來勁兒了。
她都唾棄的自己,被人關心,她只會覺得噁心。宋衿後退一步,臉上沒什麼表情,眼前被淚水擋得模糊。她控制住自己不眨眼,說了四個字:“我不需要。”
她太狼狽了,太矯情了,太難堪了。
宋衿只想逃離。她轉過身的一瞬間,緊閉雙眼,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方劣沒讓她走成,冷冷地問她:“宋衿,你就這麼不識好歹?”
“你裝什麼呢,方劣?”宋衿背對著方劣,聲音很輕。
方劣連一個音節都沒來得及發出,宋衿就緊跟著拔高音量重複了一遍。
空蕩蕩的教室裡,每一處都回蕩著宋衿的聲音。方劣感覺心臟被一雙手毫不留情地捏緊,疼得他面色發白。
宋衿又走向方劣。
他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她的遭遇,更不會知道她落空的期望和掙扎。他只會裝出感同身受的樣子,自以為是地指責她。
宋衿拿出水杯喝了一口水,將它轉過來,貼近方劣的嘴。
“那你也試試吧,不好受的感覺。”宋衿又笑了,和她還在流的淚水形成對比,格外刺眼,“試試得到什麼地步,才會變得像我一樣無可救藥。”
一切好像在這一刻慢了下來。
窗外,細碎的雪又開始落下。
女生的臉上帶著未幹的淚痕,女生和垂眸看水杯的男生呈現對峙的姿態。
隔壁的教室裡突然傳來很大的歡呼聲,宋衿抿了一下唇,率先回過神。
幹這麼無聊的事,她真是瘋了。宋衿想把水杯放下,卻被方劣的手突然覆上。
她聽見他像個流氓似的說道:“你哭起來還挺招人疼。”
杯子裡的水涼了一會兒,現在應該涼了。然而,方劣就著宋衿抿過的地方,還是覺得燙得要命。
他覺得自己的每一塊肌膚都被滾燙的岩漿滾過。
方劣覺得自己必須說些什麼抒發一下,於是笑了。他在宋衿複雜的眼神的注視下,帶著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情緒,說道:“甘之如飴。”

“衿姐!”
下課後,陳鋒然他們第一時間跑來找她,手裡提著水果和粥。
“你怎麼感冒了也不說……?不對,是我們沒注意。”三個人圍著宋衿,一臉擔憂地看著她,周舒秦把粥擺到她的面前,對她說道,“趁著下課,先喝。”
周舒嘉將勺子擦乾淨之後遞給她,陳鋒然在旁邊給水果插上牙籤。
這才對,在他們面前接近完美的她才值得被關心。宋衿邊想邊擺了擺手,彎起唇角,說道:“小病……”
在三個人嚴厲的目光的注視下,宋衿沒說完,乖巧地吃起東西來。
“要不是劣哥告訴我們,我們還不知道。”陳鋒然在一旁碎碎念。
周舒秦往左右各看了一眼,問:“方劣去哪兒了?他剛才也沒上體育課。”
宋衿聽見這話後,猛烈地咳嗽起來。周舒嘉連忙拍她的背給她順氣。
“我也沒……不知道。”宋衿及時止住欲蓋彌彰的解釋。
沒人在意她說的話,方劣此時推開後門進教室裡了。
“劣哥!”
陳鋒然最近總是咋咋呼呼的,宋衿冷漠地喝著粥。
方劣本來要坐下,停頓了一秒鐘,朝他們走來。
陳鋒然看見方劣滴著水的頭髮後,有點兒疑惑地道:“劣哥,你沒上體育課洗了個頭?這大冬天的,濕頭髮不會結冰嗎?”
宋衿在心裡回答他:因為他的頭上沾著藥粉,我撒的。然後,她抬起頭,裝作關心的樣子,問方劣:“是啊,和我一樣感冒了,該怎麼辦呢?”
方劣扯了扯嘴角,說道:“我下火。”
陳鋒然拿起給宋衿準備好的水果,一臉討好地遞到方劣的面前:“來,劣哥,吃點兒。”
“不了吧。”方劣似笑非笑地瞥了宋衿一眼,“宋衿不一定樂意。”
宋衿捏緊勺柄,咬了咬牙,剛想開口,又被陳鋒然打斷了。
“怎麼會?衿姐人很好的。”陳鋒然說道。
方劣還是拒絕了:“留給病人吃吧。”然後他就回自己的座位了。
陳鋒然看著方劣的背影,訥訥地道:“我怎麼感覺劣哥不太想和咱們玩呢?”
“也不是。”周舒嘉搖了搖頭,“他就是那種比較孤僻的人。”
她看陳鋒然一臉悵然若失的模樣,又拍了拍他的背,說道:“任重而道遠,然哥。”
“說得對!”陳鋒然激動起來,“烈女怕纏郎,我就不信打不動劣哥。”
宋衿這時正好喝完粥,收著垃圾,說道:“先不說這個……”
“那是什麼?”她指了指被陳鋒然夾在腋下的棍子,問。
“啊?”陳鋒然茫然地低下頭,震驚地道,“咱班的班旗丟了!”
宋衿早就想問了,怎麼也沒想到是這麼一回事,扶著額頭沒忍住笑了起來。
快上課了,陳鋒然就繞著四個人的座位走來走去,並一邊走一邊說道:“咋整啊?我太著急了,都沒發現跑著跑著旗丟了。”
周舒秦被他繞得頭暈,拉住他:“我回頭讓老谷重新申請一面。”
“不行不行,這樣老穀會覺得我不靠譜兒。”
周舒秦跟他講道理:“偶爾不小心罷了,老穀能理解。”
宋衿點頭附和,周舒嘉還沒憋住笑,說不出話。
陳鋒然感覺自己的心都碎了,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隻手,手裡拿著寫有“心研1班”的旗子。他直接被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驚喜砸得愣在了原地。
周舒秦歎了一口氣,伸出手接過旗子,看著面前氣喘吁吁的女生,笑了一聲,說道:“麻煩你了,李婕。”
女生可能沒想到會是他接,臉一下變得通紅,結結巴巴地回了一聲“沒事”。
周舒嘉扯了陳鋒然一下,讓他回神。
沒想到陳鋒然直接給李婕鞠了一個躬,字正腔圓地說:“太謝謝你了。”
這一下整得其他四個人都蒙了,李婕還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太丟人了,宋衿都不願意再看了。
周舒嘉直接轉過身,權當陳鋒然是陌生人。
周舒秦把旗子塞到陳鋒然的懷裡,對李婕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微笑,說道:“抱歉,他有點兒激動。總之,謝謝你。”
李婕臉上的紅暈又開始蔓延,她垂下頭小聲地應道:“沒事的。”

上課的時候,周舒嘉悄悄地朝李婕看了幾眼。她發現李婕低著頭,脖子上的紅暈還未消退。
李婕這個表現真的很像喜歡她哥呢。周舒嘉又往旁邊看了一眼,發現宋衿也沒在聽課。
難道宋衿也在想她哥的事?
周舒嘉剛想悄悄地問一下宋衿,就聽見英語老師咳嗽了幾聲,帶有明確的指向性。
周舒嘉迎著老師的目光,尷尬地笑了一下,不敢再開小差。
宋衿沒注意,正支著下巴想方劣。她剛才回頭時正好看見他,他的臉上有著少見的迷茫的神色。他沒發現她的目光,擰開瓶蓋灌了幾口水就把外套披在身上趴下了。
宋衿心想:他不會是真的感冒了吧?
宋衿皺起眉,現在她確實不太難受了,但是也沒有什麼科學依據證明感冒能轉移啊。
等到放學時,方劣仍舊趴在那兒一動不動。
宋衿又想:跟我有什麼關係?宋衿邊收拾東西邊走出教室。
過了一會兒,教室裡又響起了腳步聲。
宋衿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回來。走出教學樓了,她又跟周舒秦他們說自己忘拿東西了,讓他們先走。
她踹了踹方劣的凳子,問他:“活著沒?”
他沒反應。
宋衿想:他暈了?他這麼弱?
宋衿屈起膝蓋,湊近方劣。
方劣猛地回頭,宋衿迅速地往後撤,冷笑兩聲,問他:“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的那點兒心思?”
方劣實實在在地愣了半晌,又趴回去,甕聲甕氣地說:“你真聰明。”
他這是什麼語氣?
宋衿聽著覺得新鮮,又踹了一下他的凳子,對他說道:“回家,要不然你奶奶會擔心的。”
“打電話了,沒勁兒,中午不回了。”方劣把頭轉過來,露出一隻眼睛,說道,“你回吧,好不容易傳給我,別再染上。”
宋衿聽得不爽,生氣地說道:“我是不是說過不用你假惺惺的?”接著她又說道,“是你非要大冬天洗頭。”
方劣認真地回答她:“對。”
宋衿站了一會兒,什麼都沒說,摔門就走。
教室裡還都是回聲,震耳欲聾。方劣昏昏沉沉的,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沒睡著。
他一會兒看到小時候的宋衿擋在他的前面,一會兒又看見長大後的宋衿止不住地流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教室的門又被人打開了。一碗粥還有一些別的菜,被擱在了方劣的桌上。
女生冰冷的聲音響起:“我有責任。我只是不想欠你的。”
方劣沒看她,悄悄地勾起了嘴角。

第五章
暴雪不擋繾綣
雪連續下了好幾天,難得天晴。夜間被凍上的薄薄的冰慢慢融化,久違的陽光照射在身上,叫人覺得暖暖的。
“真是天書啊。”陳鋒然把語文書蓋在自己的臉上,向後癱倒。
宋衿聽了覺得好笑,手裡拿了幾張紙在他的面前一晃,說道:“天書要是難懂,不如看看……”
“情書!”陳鋒然迅速地接話。他立刻坐直,臉上還帶著得意的表情,說道,“沒想到一個學期還沒結束,哥就因美貌被惦記上了。”
周舒嘉好奇地回頭瞥了一眼,頓時了然,裝出嚴肅的樣子,對他說道:“然哥,對待戀愛要認真。”
“哥知道。”陳鋒然邊說邊迫不及待地伸手拿宋衿手裡的紙,並對宋衿說道:“衿姐,快,給我看看。”
下一秒,他傷心地道:“怎麼是計劃書啊?!”
聽見陳鋒然憤然的語氣後,周舒嘉再也憋不住了,捂著嘴樂了起來。
“老穀一直沒收。”宋衿微笑著慢慢解釋道,“這不是快學期末了嗎?又讓我發下去。”
陳鋒然趴在桌子上,看了看四周眼睛又亮了,對宋衿道:“衿姐,咱們看看劣哥和班長的唄。”
宋衿一怔,有點兒好奇,又有點兒猶豫。
周舒嘉倒是無所謂地道:“我哥寫的肯定就是那些官話。”
“那著重看劣哥的。”陳鋒然一臉期待地道,“他們倆都在老穀的辦公室裡,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見宋衿還在遲疑,他又撒嬌道,“衿姐。”
宋衿沒忍住抖了一下,無奈地看了陳鋒然一眼,開始翻找計劃書。
“快快快。”陳鋒然立馬圍了上去,周舒嘉跟著往宋衿那邊靠。
宋衿被兩個人圍住,難免產生了緊張的感覺,有點兒手忙腳亂的。好在教室裡人少,總共也就那麼多張紙,沒過一會兒就找到了。
周舒秦果然如周舒嘉所說,寫了一堆官話。
方劣的是空白的。
宋衿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麼感覺,好像有點兒失望,更像是因為不公平而覺得煩躁。方劣已經見過她不為人知的一面,她知道的方劣卻和別人眼裡的沒兩樣。
“你們——幹什麼呢?”
周舒秦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三個人同時一僵。隨後,周舒嘉和陳鋒然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挪開了身子。
兩個叛徒。
宋衿不緊不慢地攏著紙,偏頭看去,失神了片刻。兩個身形相仿、氣質不同的少年待在一起,格外……
“養眼。”陳鋒然咂舌,說出了宋衿的心聲。
周舒秦失笑道:“先別說這個了,剛才老穀安排的事可是和你有關係的。”
方劣的目光落在宋衿的身上,他挑了挑眉,示意還有她。
“我和衿姐?”陳鋒然不解地道,“難不成老穀對我們的友誼產生了誤解?”
周舒秦搖搖頭:“簡單來說,老穀希望我們三帶一。”
陳鋒然懂了。期中考試他的成績不負眾望地墊底了,穀崇當時雖然看著他唉聲歎氣了一陣子,但什麼都沒說,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鐵打的前三名。”陳鋒然指指他們,又指指自己,說道,“流水的陳鋒然。”
宋衿微微皺眉,方劣不知道什麼時候靠到了她的桌子旁邊。
她趁沒人注意,瞪了他一眼,又轉過去揚唇輕笑道:“可能老穀是怕考研時你被丟下。”
“衿姐說得對!”陳鋒然略一思索,說道,“正好明天是週末,為了避免老穀痛失所愛,咱們明天下午就開始執行計劃。”
周舒嘉眨了眨眼睛,顯得有些狡黠,說道:“我猜然哥是想去玩。”
“別戳穿我啊,嘉嘉。”
宋衿眼帶笑意地看著他們打鬧,餘光注意著方劣的動作。感覺到他走了之後,她松了一口氣。從知道方劣和周舒秦和好了的那一刻起,陳鋒然就天天黏著方劣。
後來幾天她和方劣也沒單獨相處過,經常是陳鋒然把方劣拉過來,她保持著表面的平和。
現在,方劣已經被動地融入了這個小團體裡。周舒秦對此持隨意的態度,周舒嘉看她哥沒反對,就跟著陳鋒然表示歡迎。
宋衿想:苦了我了。
宋衿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後卻愣住了。
剛才還是一片空白的紙上,出現了她的名字。
“宋衿”兩個字寫得隨意至極,格外大。上方已經變淡的“方劣計劃書”幾個字被擠得可憐巴巴。
周舒嘉這時也動了動身子,宋衿做賊心虛一樣趕緊拿書蓋住那張紙。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跳聲越來越大,她跟方劣吵過那麼多次架,最近她的情緒應該穩定下來了才對。
宋衿把目光投向後面的罪魁禍首。
方劣正拿著一支筆,百無聊賴地轉來轉去。他一直看著她,好像在故意等她回頭一樣,見她看過來,臉上還露出了揶揄的笑容。
宋衿想:輕浮!登徒子!還把我的筆拿走了!不能忍!
宋衿一笑,用嘴型對方劣道:你猜我寫了什麼?

隔天,在約定的時間,方劣站在褪了色還掉皮的紅磚牆前,掏出手機給陳鋒然回了一條語音消息。
“走錯了,馬上到。”
他出門的時候還想的是陳鋒然發來的定位,中途看見宋衿在臨時創建的微信群裡發了一句她出門了,不知不覺就拐到這兒了。
自從宋衿轉來,他也很久沒來這兒了。方劣伸手輕輕往前摸,沾了滿手的灰。
時過境遷,就連這堵牆也被遺忘了。沒人會再來給它補漆、拔草,也不會再有小孩兒把它當成許願牆。
方劣用指尖做筆,把他幼時刻的字描了一遍,指尖在沙石上摩擦得生疼。
他用手指摩擦著上面的字:先是“春夏”,再是“秋冬”,然後是“宋衿”,最後是“方劣”。
“喜歡春夏秋冬的人太多了。”
小女孩兒的聲音響起。
方劣張開嘴,和過去的他的聲音重合:“那我們就開啟又一季。”
他幼時不知天高地厚,夢想卻解風情。而今他野心貧瘠,句句難言。
方劣垂眸遮住眼底黯然的情緒,火車呼嘯著路過,尖銳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裡。牆角的荒草瘋長了多年,過去的足跡早就不見了。

宋衿正在圖書館門前的噴泉邊上坐著,來了後沒看見陳鋒然他們。她掏出手機看了看消息,發現他們幾分鐘前買奶茶去了。
她不想自己進去,就決定在外面等一會兒。
冬日陽光難遇,水流折射出彩虹。宋衿拍了一張照片,還沒來得及細看,旁邊就伸出了一雙沾染著灰塵還有血痕的手,但那雙手骨節分明,也很修長。
宋衿頭都沒抬,冷笑一聲,問手的主人:“遭報應了?”
方劣沒說話。
宋衿偏頭,男生的臉並沒受傷。她用惋惜的語氣感歎道:“沒毀容啊!”
方劣用一聲嗤笑回應她的冷嘲熱諷,說道:“幸災樂禍沒好下場。”
“不用你操心,老天爺總是放過我。”
那可真是太好了,方劣在心裡回答,目光一轉,突然想到了什麼,說道:“今天結束後……”
宋衿看方劣難得地表現出含糊的一面,不由得好奇起來。她哼了一聲,示意方劣接著說。
“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花店?”
宋衿詫異地打量著他,問:“你的腦子被摔壞了?”
男生還是之前那副樣子,五官精緻,面無表情。他就是穿得有點兒少,今天雖然有太陽,但寒意不減,他身上就套了一件衛衣,宋衿看著都覺得冷。
她改口,問他:“被凍壞了?”
方劣扯了一下嘴角,回答道:“我耐寒。”
“哦,”宋衿肯定不會去的,但是很好奇,於是問他,“買花幹嗎?”
“祭奠。”
宋衿聽見這兩個字後蒙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後想把他推到水池裡。她想到過一會兒那幾個人就來了,於是忍了。
方劣見她沒回,自顧自地往下說:“有兩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我希望他們在別的世界裡過得好。”
“怎麼?我是彼岸花,能替你轉達?”宋衿譏笑道,“你都多大了?還信這個?”
方劣沒理,把手從水流中拿出,自然地朝她伸過來。
宋衿條件反射般拿出紙巾,很快反應過來,死死地掐他手上的血痕。
方劣低頭去看,沒什麼表情,語氣不善地問她:“這麼狠?”
“不是你咎由自取的嗎?”宋衿鬆開手,問,“現在又想要平等待遇了?”
她想:晚了,不可能了。
宋衿拿起那張紙仔細地擦拭自己的手。
她想:是你作繭自縛。
她本來將自己哄得好好的,把那些負面情緒拋到了腦後。是他橫插一腳,非讓她脫離軌道,開始渴望七零八落的自由,沒有界限的感覺太爽了。
方劣輕聲笑了一聲,靠近她說:“你怎麼知道特殊不是我所求的呢?”
強。
“你所求?”宋衿重複。她又將用過的紙再次按在方劣的手心上,笑道,“那如你所願。”
說完,她不再理方劣。她將剛才拍的照片放大了看,突然發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媽?
宋衿茫然地抬起頭環顧左右,並沒有看見照片裡的人,她媽應該早就走了。柳青青今天一早就出門了,也沒和宋衿說去幹嗎。宋衿還挺高興,不用再被媽媽“粉刷”。
她來這裡是有什麼事要處理嗎?
宋衿正思考著,手機屏幕的頂部傳來消息通知。她搖了搖頭,決定還是先操心自己的事。
“衿姐、劣哥,我們在往回走了。”
方劣先點開了語音消息。
宋衿頓了頓,調出對話框,隨之彈出方劣發來的好友申請,驗證消息是“你的計劃書裡寫了什麼”。
宋衿沒怎麼猶豫就點了“通過”,慢悠悠地站起身。
方劣比她高點兒。她踮起腳,像是電視劇裡的少女訴說愛意一般,在他的耳邊說道:“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等會兒去哪兒玩啊……?”陳鋒然邊翻周邊的地圖邊嘟囔著。
“我記得然哥是來學習的。”周舒嘉摸了摸下巴,湊過去看他的手機。
“嘉嘉,事非一日能成。咱們應該勞逸結合。”
“然哥這麼會說……”
周舒秦沒再聽了,噴泉邊站著的兩個人闖進了他的視野裡。
宋衿在方劣身邊笑得很開心。她從未這麼毫無顧忌地笑過,至少他沒見過。現在的宋衿更像隨風搖曳的野玫瑰,與她向來平靜的氣質截然不同。
周舒秦說不清自己的感覺,驚豔?或許更多的是忌妒,他對方劣從未消散的忌妒。
陳鋒然感覺到周舒秦的步伐變慢了,把放在手機上的目光分給前方一縷。隨後,他迅速地拋棄手機,感歎道:“衿姐好像每次和劣哥在一起時都不一樣!”
周舒秦蹙起眉,下意識地反駁道:“在學校裡都一樣。”
陳鋒然沒聽見,扔下一句話就往前跑去了。
“確實。”周舒嘉敏銳地察覺出不對,笑了笑,說道,“畢竟出來玩嘛。”
她的回答已經不重要了,宋衿在發現他們的那一刻又換上了往常的淺笑,只有因情緒激動而染上胭脂色的臉還剩下方才的痕跡。
周舒秦壓下心底的不舒服,向前走去。
“衿姐,剛才你們在說什麼?”陳鋒然一臉壞笑地問宋衿。
“這個不能告訴你,”宋衿收起手機,將難題拋給方劣,“讓他說。”
“劣哥……”
方劣斜著眼瞥了一眼宋衿。他沒安好心地答了四個字:“談情說愛。”
“……”周舒秦剛靠近,就聽見了這麼刺激的四個字,再次放慢了腳步。
“方劣,”宋衿微微皺眉,警告道,“注意分寸。”
方劣擺出一副沒當一回事的樣子,攤了攤手。
他真敢說。
宋衿不想理他,接過周舒秦手中的奶茶。她用手擁住杯身取暖,笑著問周舒秦:“這麼貼心?”
周舒秦怔了怔,勾起嘴角。
“大膽發言。”陳鋒然對著方劣豎起了大拇指,轉頭看向另外三個人,問大家:“咱們怎麼安排?”
“圖書館。”周舒秦面無表情地道,“學習。”

陳鋒然怎麼也沒想到,他借題發揮的美好的團建,會真的變成題海地獄。
圖書館裡人不少,一樓來此取暖的人偏多,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低聲聊著天兒。二樓大部分人面前擺著筆記本電腦,少部分人翻著書專心地解題。
陳鋒然的社交能力還是可以的。偶爾碰見幾個又清大學的學生後,他就興奮地對人家揮揮手,上去跟人家攀談。
宋衿無奈地搖搖頭,跟其他幾個人對視一眼,都明白他是有心拖延時間。他們也不催他,選定了桌子就各幹各的去了。
陳鋒然最終還是認命了,坐在桌子前不斷地歎氣,並問周舒嘉:“嘉嘉,我是惹到你哥了嗎?”
周舒嘉雖然也這樣認為,但還是寬慰他道:“然哥,我哥也是為你好。”
看陳鋒然沒有找書的意思,周舒嘉從自己背著的包裡,掏出了幾門課程的試題,擺在了他的面前。
陳鋒然:“……”
不是說她的包裡都是零食嗎?
他不願意面對,一臉悲傷地道:“嘉嘉,連你都騙我。”
周舒嘉偷著樂了一會兒,解釋道:“本來我也準備學的。”
畢竟她的成績在班裡處於中下游,她也想進步一點兒。
陳鋒然摸了摸下巴,一咬牙,說道:“行,哥學!”

宋衿不知不覺地轉到了心理學區。這兒其實有點兒偏了,很安靜,她摸著書脊,卻沒有拿出一本書。兩三年前,她就不自量力地翻看了許多著名心理學家的著作。
她什麼都看得懂,什麼都消化不了。這種感覺不太好受,宋衿轉了個身,準備換一個地方。
“拿上後趕緊出來。”
一道男聲響起。
宋衿循聲看去,愣住了。
那個有點兒結巴的男生,垂著頭看著手機站在原地。宋衿沒想管,抬腳要走。男生正好抬起頭看見了她。
他的眼神無措、絕望。
宋衿被這眼神看得愣了一下,朝他走去。
他們挺有緣的,第一次見面是她因為誤會幫了他,第二次她是真有事所以想走。
“怎麼了?”宋衿站定,問他。
男生結結巴巴地講完了整件事,簡而言之,3班的一個男生找他要錢。他沒錢,那個男生就讓他來圖書館裡偷書。
“……”
宋衿無語,3班的那個男生敢勒索,膽子挺大,又是真沒長腦子。在圖書館裡偷書能賣幾個錢?
“他……他說,圖書館裡人多眼……眼雜。”
宋衿歎了一口氣,都被看見了,不幫不行。她跟著男生走向後門的戶外樓梯處。
“等等。”宋衿停住腳步,指了指底下蹲在角落裡的男生,問,“他?”
男生點點頭,沒敢說話。
宋衿見過他,在老穀的辦公室裡,叫什麼李三億。范梅因為他頻繁地掛科,叫來了他的家長,鬧到了穀崇那兒。
宋衿正送作業去,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沖進來,扇了李三億兩巴掌,撂下一句“再有下次等著瞧”就走了。
穀崇動作很快地把她擋在身後。但她還是從縫隙裡看見了,李三億結結實實地挨了兩巴掌,兩邊臉上的巴掌印非常明顯。
宋衿記得他的變化也挺快,他爹來之前不可一世,他爹來之後畏畏縮縮。現在是互聯網時代,她略一思索,掏出手機建了個群。隨後,她將手機塞到男生的手裡,說道:“等會兒我一下樓,你就撥通視頻電話。”
她看見男生點頭後就沒再管了,隨手拿起一個塑料花盆,瞄了一眼後扔出去。那花盆正砸在李三億的頭頂上。
這花盆沒什麼殺傷力,但能激怒人。
李三億抬起頭,把叼在嘴裡的煙吐出,狠狠地蹍了幾腳,問她:“什麼意思?”
宋衿輕飄飄地說道:“罪有應得。”
李三億眼裡的怒火越發旺了,宋衿笑道:“同學,我是在幫你走上正路。”
“我當是誰。”他認出宋衿了,笑道,“好學生,這兒可沒有老師。”
“老師教書育人,管不了你。”宋衿輕飄飄的一句話徹底激怒了他。
李三億硬擠著笑容,想著這女的也逃不了,於是慢悠悠地走到樓梯口。
宋衿也不怕,徑直走下樓,到離李三億還有兩三級臺階的時候,被李三億一把攥緊手腕往後掰。
看她疼得面色發白,李三億用猥瑣的語氣說:“瞧這細皮嫩肉的,你求求哥哥,哥哥就不跟你計較了。”
宋衿的胃裡一陣翻滾,她狠狠地踩上他的腳背。
李三億還沒來得及有動作,就聽樓上傳來了一道尖細的聲音。
“李三億!你趕緊放手!明天叫你爸來學校!”
這是李三億的班主任范梅的聲音。
李三億的臉也白了,他顫巍巍地往上看。
被他欺負的懦弱男舉著一部手機,手機屏幕裡有兩個老師。
李三億眼前一黑。
宋衿忍不住笑出聲,估計他會受處分。她仗著離得遠,手機錄不到她的聲音,飽含惡意地道:“誰讓你沒腦子?蠢貨。”
看起來柔弱、文雅的女孩兒說出這麼一句話,李三億甚至來不及震驚,他爸就打電話來了。他沒敢接他爸的電話,不顧班主任的怒吼,跌跌撞撞地跑了,大冬天出了一身汗,像極了落水狗。
宋衿收起愉悅的表情,接過男生拿著的手機,范梅已經將視頻電話掛了。宋衿看著穀崇少見的嚴肅的表情,覺得自己還是失策了。
宋衿詳細地解釋了一遍原因,耐心地聽老穀批評她“逞英雄”。她裝著幡然悔悟的樣子應了幾句,又保證假期一結束就去辦公室裡報到才掛了視頻電話。
她呼出一口氣,瞥到男生還在,於是問他:“你還不走嗎?”
“衿姐!”
男生沒回答,她聽見了一道更加熟悉的聲音。宋衿一回頭,發現除了周舒嘉,其他三個人都在。
宋衿無奈,給男生一個眼神示意他別亂說話。令她沒想到的是,陳鋒然著急的表情瞬間變了,他驚訝地問男生:“越恒?”
宋衿驚訝地問陳鋒然:“你們認識?”
“咱們是一個班的啊,衿姐。”
宋衿:“……”
她對這個男生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他的存在感比較低。我也是聽人說,他以前被別人欺負得挺狠,然後……就這樣的性格,我多注意了幾眼才記住。”趁著周舒秦正在對越恒表示關心,陳鋒然放低聲音解釋了一遍。
宋衿若有所思,想起越恒找她說過的話,不太明白方劣能安排他做什麼事。
但方劣顯然給不了她答案,他擰著眉峰,戾氣溢在周身。他睨了宋衿半晌,確認她沒受什麼大傷後,三兩步跨到越恒的面前,打斷周舒秦的問話。
“誰讓你找她的?你沒我的電話號碼?”方劣問越恒。
越恒被嚇得一哆嗦,結結巴巴的又說不出什麼了。宋衿決定去充當一次好人,於是說道:“沒事……”
方劣扯了扯嘴角,把手機對著她,上面正放著穀崇發來的錄屏。宋衿未說出口的話,卡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偏偏這時候,陳鋒然還為了緩解氣氛訥訥地道:“老穀還挺潮。”
宋衿不知道該不該接話,最終歎道:“真沒事!”然後她轉移話題,問:“嘉嘉呢?”
“嘉嘉在看東西呢……”陳鋒然在方劣的注視下聲音越來越低。
周圍只剩下周舒秦給周舒嘉發語音的動靜,他讓周舒嘉等一等,他把越恒送回家後再來。他說完也不出聲了。
氣氛就這麼安靜了下來。過了一兩分鐘,方劣“呵”了一聲,似是自嘲。他看了宋衿一眼,捉住她的手腕就走。
宋衿跟不上他的步伐,走得跌跌撞撞的,很快離開其他幾個人的視野。周舒秦緊緊地皺著眉,沖越恒說了一聲“跟著”就也走了。
陳鋒然指指自己,問:“那我呢?”眼見沒人管他,他一撇嘴,嘟囔道,“行行行,我回去找嘉嘉。”
“你發什麼瘋?”宋衿甩不開方劣的手,已經走出很遠了,也沒必要裝了。她一抬腳就往前面亂踹。
她沒收勁兒,還加重了。方劣悶哼一聲,清瘦的手鬆開。他轉過身,微微垂下頭,問她:“究竟是我瘋,還是你不要命?”
宋衿聽到這話後想笑,說道:“他們不清楚,你還這麼天真?我不會白被人欺負的。”
方劣不買帳,半眯起眼。後怕的感覺還在他的胸腔裡晃蕩,他很認真地說道:“你考慮過嗎?越恒沒將電話打出去怎麼辦?那傻子不管不顧怎麼辦?范梅不將這件事當一回事怎麼辦?”
宋衿被問蒙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你急什麼?這麼關心我?斯德哥爾摩效應?”
方劣還沒想好說辭,宋衿就直接給出了結論。他今兒亂了陣腳,只想著宋衿被欺負了,顧不上考慮太多,沒反駁。
好在宋衿也沒當真,不過是難得地和他開了一個玩笑。她想了一會兒,想起了剛才那男生的名字,問他:“你之前也幫過越恒?”
“嗯,”方劣頓了頓,回答道,“我和別人一起幫的他。”
宋衿笑了:“行不行啊?幫人還得倆人一起。”
方劣又不說話了。
宋衿覺得他今天怪安靜的,也不說話了。她踢著路邊的石頭子兒向前走,心裡挺亂。方劣對她的關心明目張膽,她不能不認。
“等會兒。”方劣囑咐她一句,跑進路邊的藥店裡。
等什麼等?
宋衿權當沒聽見,接著往前走,也沒刻意加快步伐,偶爾碰見薄冰滑一下。冬天白天短,此時落日已經在往路上打光了,她感受到了一些可貴的愜意。
方劣沒過幾分鐘就追了上來,估計是猜到她不會等他。他什麼也沒說,蹙著就沒舒展過的眉,遞給她一個塑料袋。
“護腕……冰袋?”宋衿眨了眨眼,問他,“太誇張了吧?”
“你先把護腕戴上,冰袋回家後再說。”方劣皺眉,不容拒絕地道。
“這冰天雪地的,倒也化不了。”宋衿沒扭捏,收下了,還說了一聲“謝了”。
路邊的松樹上蓋了一層雪,稍微搖晃一下,就會掉落下來。宋衿抬手,捏了一把雪,又將它放到方劣的頭頂上。
方劣被她這好態度弄得不太適應。
宋衿看出來了,沒解釋。她也說不出原因,就當是精神病人也有病情稍微緩解的時候吧。

宋衿沒準備太早回家,柳青青剛給宋衿發了一條消息,讓宋衿晚飯自己對付一口,她今天比較忙。回又清市之後,她就以閒不住為由找了一份兼職工作,隔三岔五出去一天。但宋衿記得之前放學,柳青青路過學校來接她的時候,是從和圖書館相反的方向來的。
“想撞牆?”方劣的發問打斷了宋衿的思緒。
他們已經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了快一個小時了。他們見個彎兒就拐,走得還挺順。他們這次運氣不好,走到死胡同裡了。
宋衿抬眼,問他:“路都帶不好?”
方劣挺無語,踩了踩牆前面的草垛,說道:“我是跟著你走的,還有……”他借了個力,攀上牆翻到對面,問她,“行不行啊?牆都不會翻?”
熟悉的句式,不久前是她對他說的。宋衿走了幾步,把草垛踢離了原本的位置,說道:“我不會,你教教我。”
她難得服軟,方劣控制不住地勾起嘴角,又翻了回去,跟猴似的。宋衿看著他出現在牆頭上,不由自主地聯想到美猴王在花果山上的那一幕。
“咚”的一聲,在小巷裡回蕩,隨之而來的還有宋衿越來越大的笑聲。
“你傻不傻啊,方劣?”她問。
方劣整個人摔在了草垛裡,雜草亂飛。他的頭髮上還插了幾根雜草,他倒是沒摔著,就是有點兒丟人。
方劣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趁宋衿沒設防,把她推進了草堆裡。本來要落地的草飛得更歡了,宋衿被嗆得打了個噴嚏,雙目有點兒紅。
方劣有點兒捨不得了,想把她拉起來,又被帶倒了。
“行了……”他話沒能說完,被宋衿往臉上扔了一把草。
他還沒來得及將臉上的草抖落,就又有一把草被扔在了他的臉上,他乾脆不反抗了。
宋衿還嫌不夠解氣,根本不停,要把方劣整個人埋起來。等到沒動靜了,她猶豫了一下,撥了撥方劣臉上的草。
“你……噝!”
方劣突然起身,跟她撞上了。
宋衿捂住腦門兒,這回眼睛裡是真的含著淚了。生理反應,她控制不住,鼻間一酸,眼前被籠罩上了一層霧。
霧外是停滯在空中的淩亂的枯草,還有野人似的方劣。宋衿又有點兒想笑。
她想:我有病。
她說:“你有病。”
方劣有心罵她一句“惡人先告狀”,但看到她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後,將話咽了回去。他扯了一下嘴角,站了起來。
沒想到宋衿自己接上了,說道:“我也是。”
方劣配合地看了她一眼,說道:“知道就好。”
宋衿不吭聲了,開始整理衣服。草屑怎麼拍都拍不掉,她開始弄頭髮。草尖兒不是紮她的手就是紮她的頭皮。
宋衿煩了,直接亂揉一通,頂著雞窩似的頭髮跟方劣慪氣。
她失憶後再沒這麼瘋過,做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失憶的第二年見誰問誰。自從她遇見方劣以後,一切就亂套了。
事情還越來越荒唐,她幼稚到大冬天跟別人打草仗。太奇怪了,她跟方劣的關係,除了一開始明確的厭惡,到現在越來越模糊。他把她激到忍無可忍,又開始扮演忍者無雙的角色。
宋衿不理解。
她的嗓子有點兒啞,她咳嗽幾聲後問:“你到底在想什麼呢?”
方劣反問她:“管得那麼寬?”
宋衿:“……”
看在他身上粘的草屑比她的還多一倍的分兒上,她不打算跟他計較。
她靠在牆上緩了一會兒,抱著胳膊看他收拾。半晌後,她沒什麼情緒地道:“一開始我脾氣好,你脾氣差,現在直接反過來了。方劣,你跟我說說,你在玩什麼呢?”
“如果你一開始就是這副模樣,我不會這麼對你,”她跟方劣四目相對,說道,“給我一個理由。”
方劣正兒八經地胡扯:“斯德哥爾……”
“少說廢話。”宋衿翻了個白眼。
方劣失笑,走到她身邊,把自己頭髮裡的草拿下來插在了她的頭髮上。他好像還順手摸了兩把她的頭髮,才心滿意足地掀起眼皮,睨著她,笑道:“我不是說過嗎?我太想看見你了。”
宋衿被帶跑偏,問他:“看見之後呢?”
這下方劣好久沒說話,退開一點兒距離,誠懇地瞎說了幾個理由。
“覺得有意思?忍不住靠近你?想跟緊你?”
宋衿:“你說點兒自己信的。”
“行。”方劣痛快地應了一聲,說道,“你說交朋友看運氣,我覺得我運氣挺好。你在我面前和在別人面前不一樣我就高興,哪兒能說出來啊?像冬天開桃花,就是奇跡。”
宋衿第一次見他這樣捧人,確實飄飄然。她突然笑道:“我總會知道的。”
方劣也笑了,話裡有話地道:“你知道的。”
宋衿一愣,不等她再說,方劣率先朝外走了。她頓了頓,把頭上的草抽出來,要扔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中秋節前夜的含羞草。她愣了愣,草被風吹走了。

太陽還未落山,月亮已經爬上地平線。窗外的天很藍,還有點兒暗。宋衿換好衣服,往下瞥了一眼。
方劣正往上抬頭,宋衿家所在的樓層處於中間,七樓。按理說怎麼也容易混淆一下,方劣卻很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他的眼真尖,宋衿沖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自己馬上下樓。然後,她給家裡的盆景澆了點兒水,又欣賞了一會兒窗外的霞光,隨後慢悠悠地出門了。
剛才倆人都跟稻草人似的,宋衿就想直接回家了。方劣不知道哪根筋沒搭對,非要讓她換一身衣服再出來。
她鐵定不願意,直接否決了。
方劣又拿他奶奶說事,說在外面吃完飯再回去,弄得一身髒奶奶得擔心。
宋衿想到好久沒見過的老人家後點頭了。但是方劣也得換衣服,她嫌丟人。
兩個人分道揚鑣,宋衿回家後先接了一杯水,然後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響了也不管。她盤算著時間差不多了,往樓下一望,看方劣進了小區裡,才開始換衣服。
他用奶奶威脅她,就得受點兒教訓。宋衿推開單元門,看見方劣被寒風吹得面色泛青,滿意地笑了。
方劣本準備給她點兒顏色瞧瞧,說她幾句的,一抬眼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她的唇角揚得很高,帶著一種灑脫。她微微歪著頭,純白色的衛衣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她一隻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攏在兜內,碎發蓋住鬢角,又被寒風扶起。
她不像一束完整的花,而像被風叼在雲處的,那片最高、最豔的花瓣。
“……”方劣收回視線,強迫自己壓下悸動,問她,“愛吃什麼?”
其實他記得,宋衿喜歡吃清淡的食物。湯湯水水,她喝幾口後便不願再吃飯。
宋衿:“火鍋,清油麻辣。”
“我不吃辣的。”方劣下意識地道。
宋衿納悶兒地瞅了他一眼,說道:“我吃。”
她醒來後在醫院裡待了一年,也喝了一年白粥,吃了一年水煮青菜。後來她出院了,柳青青給她做飯,那些菜也是清淡得離譜兒。
宋衿從柳青青的隻言片語中不難得知,自己之前不愛吃什麼重口味的菜。所以,她沒提過意見。
但是她既然決定做自己,就徹底一些。更何況,就算沒失憶,人的口味也會變。她這麼想著,心情更好了。她瞥向方劣,說道:“鴛鴦鍋,請你吃。”
方劣愣住了。
宋衿不想與他浪費時間爭論,伸高雙臂朝他的背後撲了一下。慣性帶動他往前踉蹌了幾步。
方劣下意識地向後扶,宋衿的胳膊卻已搭在他的肩上,人也走到了他身邊。
“別磨蹭了,餓死了。”
明明是抱怨的語氣,被她說出來時更像是在撒嬌。她說這話時,尾音比平時上翹很多,每個字都帶著放肆的意味,像是衝破束縛,鑽到了方劣的耳朵裡。
“嗯。”方劣應道,似乎怕聲音太輕,她聽不到。他沉默了一會兒,偏過頭,說道,“辣鍋就行。”
這會兒方劣又和之前不一樣了。宋衿用餘光都能看到他臉上的縱容的表情。
她側過頭去看,臉還是那張臉,很帥氣,表情依舊恣意。只是,他的嘴角含著些許醉人的笑意,與攜著涼意的風碰撞,激出一種熾熱。
這種熾熱的感覺讓宋衿放鬆。
這是她願意在他面前不遮不掩的真正原因。
拋開一切挑釁不說,方劣總能讓她體會到難言的生存,她作為她在生存的感覺。
憤怒、煩躁、驚異、好的、壞的,盡數創造起伏。
宋衿憧憬過自己的青春。
但她現在已經記不清,她當時期待的青春是怎樣的。
“你的睫毛還挺長。”宋衿收回手,和方劣拉開距離,隨便說了一句話轉移話題。
就一直這樣吧。
她迎著輕雲重霞許願。
一直帶著暴風纏繞在我周圍。
夜市能將一切渲染成熱烈的模樣,燈光照著的半邊天是五彩斑斕的。說好要去吃火鍋的兩個人莫名其妙地混跡其中。
方劣的心情很差,是他欠考慮了。
方劣的臉色很陰沉,他把沿路向他們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的人瞪了個遍。最後,他緊緊地盯著宋衿的背影。
宋衿長得很漂亮,平日很內斂,拒人千里。可她今天晚上不同,不知哪兒來的底氣,就像荊棘叢中帶血的尖刺,張揚地散發著危險的氣息。她偶爾心情好,步子邁得大時,還會隱約地顯露細腰的線條。
方劣一頓,挪開目光。他冥思苦想,想不出宋衿有什麼缺點。
“走得那麼慢幹嗎?”宋衿拿著小兔子樣式的糖人,回過頭,有些不耐煩地道。
她的脖子上還墜著方劣剛才掏錢買的項鍊,十幾塊錢,穿了一塊透明的塑料。攤主敢吹它是水晶,宋衿還真敢信。她眼睛一轉,對方劣說道:“送我。”
方劣看她興致勃勃的樣子,知道她也就圖一樂,認命地付款。
但廉價的飾品垂在宋衿的鎖骨處,看起來又有玉一般的光澤。那光澤亮到了方劣的心尖。
他邁開腿,跟她四目相對。他伸出手抵住那塊塑料,對她說道:“下次……送你好的。”
她的鎖骨間傳來被按壓的感覺,不疼,就是不容易被忽視。宋衿不自覺地輕輕顫了一下。
在擁擠的人流中,他們停不了多久。所以宋衿只是感覺到方劣的手指朝一旁偏去,溫度還未傳至那塊皮膚,他就收手了。
他這會兒倒像一個正人君子了。
宋衿笑道:“我不要好的。”
方劣看了她一眼,沒應。
半晌後,嘈雜的人聲中混進來一句話:“我要最好的,獨一無二的。”
很俗的一句話,偏偏宋衿把語調拿捏得很好,讓人覺得本該如此。
方劣痛快地道:“行。”
他像是早有準備。
沒為難住他,宋衿有些不滿。她慢悠悠地往前走,瞥見頭頂上掛著的燈籠後,不經意地問他:“方劣,你覺得你是最好的嗎?”
最好的才配得上她。
方劣多瞭解宋衿啊?他怎麼可能聽不懂?
但他還是喉嚨發幹,沒想到宋衿這麼敢問。最終,方劣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反問她:“你怎麼不問我是不是獨一無二的?”
地上光影搖曳,宋衿笑吟吟地望向他,說道:“因為我在你身邊是最差的啊。你這樣的人,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第二個。”
受盡她的壞脾氣,還好像得了什麼甜頭似的傻子,也就方劣一個了。
方劣沒仔細地思考她的言外之意,嗓子澀得發疼,腦子裡都是那句蠱惑人心的話。
原來,電影裡面那種在人潮中,只能看見一個人的情況是真實存在的。
宋衿看見他那副模樣就爽了,不再去問。
她將身子擺正,鎖骨間的吊墜拋起又落下。她又想到剛才方劣的手指在邊上靠了一會兒,於是指了一下,問道:“你剛才在想什麼?”
方劣依然垂著眼簾看她,瞳孔裡神色不明,他的視線過於直白。
宋衿:“玩不起?”
方劣搖搖頭,彎起唇,說道:“你的鎖骨……”
他的視線在她露出的肌膚上一寸寸地刮過,摻著隱晦的意味。他仿佛要說什麼露骨的話。
眼見她的臉上出現紅暈,方劣看向前方,吐出三個字:“挺硌人。”

夜晚是最容易讓人傷春悲秋的時候。
火鍋店裡人滿為患,一推開門,熱氣撲面而來。宋衿繃著臉入座,方劣一路好話說盡也沒效果。
招待他們的服務員忙裡偷閒,看見緊蹙著眉的帥哥和冷著臉的美女後,偷偷瞟了好幾眼。
這位帥哥……不太像是會哄人的人啊。
他擺著一副隨時摔桌子走人的模樣,跟她的對象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服務員的腦海裡閃過自家男朋友的樣子,她一咂舌,覺得這位至少臉好看,賞心悅目。
見方劣皺著眉,宋衿又有些慌。
宋衿覺得自己太沒分寸了。
她高興得過了頭,忘了方劣沒義務包容她。
她心裡越卷越高的浪不再猛烈,只輕輕地撲騰了幾下,就要平息了。
宋衿抿唇,想擠出輕鬆的笑容,再放柔語氣說些什麼,改變現在這緊繃的,隨時可能只剩下她自己的氛圍。
可往日的笑容,她此刻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來。她輕輕地閉上眼,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怕方劣撂挑子不幹了。
宋衿不自覺地攥緊手,許久沒感受過痛感的掌心變得嬌氣,疼得比任何一次都明顯。她沒再用力,一抬眼卻發現對面已經沒人。菜單被推到她的面前,上面只有“辣鍋”二字後跟著一個孤零零的對號。
字跡刺在她的眼中,泛起尖銳的疼痛感。但她很快穩住心緒,想著無論怎樣都得把這頓火鍋吃完。於是,她開始埋頭點菜。
方劣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她懶洋洋地支著下巴的畫面。
他心裡一疼,將手裡的東西放到桌上。他還沒說話,她就抬起眼,表情先是驚訝,後又歸於平靜,問他:“你回來了啊?”
她聲音很輕,語氣也很平淡。
她就這樣,把方劣要說的話盡數堵在了口中。
半晌後,方劣把他之前放到桌上的東西向前推。
“涼茶。”他解釋道,“我怕你吃辣的食物後腸胃不舒服,來之前點好的。騎手給我打電話說他找不到路,我出去拿了一下。我走之前讓你先點菜,你沒理我。我以為你聽到了,只是還在生悶氣。”
宋衿的表情有所鬆動,到方劣說完“對不起”時,她垂下頭,只覺得眼睛比剛才還要疼。她吸了吸鼻子,說道:“一會兒再說。”
方劣靜了一會兒,把吸管插進塑料杯中,遞到宋衿的面前,沒再幹別的事。偏偏就這一個普通的舉動,讓宋衿的全身“騰”的一下纏上了熱氣。
畢竟他那樣的人,按理說應該借機幹些什麼。比如,他非要讓她用他的吸管喝;比如,他喝第一口;再比如,他說兩句不正經的話。
隨便哪種,都能打消她的壞情緒。可他難得地很守規矩,好像更讓人心動了。
即便如此,宋衿也說到做到。就算吃飯期間她的嘴唇被辣得略微紅腫,她喝著涼茶解膩,都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等到兩個人吃完火鍋出門時,晚風拂過。宋衿攏了一把頭髮,深吸一口氣,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矯情?”
方劣:“沒有。”
短暫的對話停止,宋衿抬腳往前走,繞進一個公園裡,停在景觀院牆外。
她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矯情?”
這次比剛才說得不客氣多了,語氣也不好,還帶著讓人心碎的顫抖。昏暗的燈光下,方劣能看清她眼裡的淚光。
他頓時明白了,剛才宋衿在忍。她怕自己失控,怕飯店裡的人用不善的眼光看她。
方劣從沒像現在這樣恨過自己。
他怎麼就忘了她有多麼脆弱?
“沒有。”他答得篤定。
“得了吧!”宋衿拼命地將眼睛瞪圓,就怕淚水滑落,泄了氣,問,“那你剛才皺什麼眉?”
她委屈得要命,又可愛得緊。
方劣止不住地悸動,眼尖地瞥見有人影靠近,沒敢貿然動手。他向前走,把眼前的人擠到角落裡。
“皺眉是因為在想怎麼哄你。”他低下頭,叫她,“衿衿。”
一聲“衿衿”,他叫得過於含糊。他仿佛把這兩個字在蜂蜜裡裹了一圈,黏膩、很甜。
後來許久,宋衿都會不可避免地產生一種想法——他的溫柔,生來就是為了讓她沉淪。
可當時,她只是抬起頭,和他目光相撞,不甘示弱地道:“你有多奇怪,你心裡清楚得很。我就是這樣的,我警告過你,別再惹我……”
宋衿沒能將話說完,方劣豎起右手的食指靠在她的嘴邊,發出噓聲,氣音不間斷地侵襲她的耳郭。
宋衿的臉紅透了,但天色很黑看不出來。她掙扎著,拼湊出最後一句話:“你若受不了,就趕緊滾。”
方劣反握住她推搡自己的手,摸到她掌心陷下的幾道痕跡。他的動作頓了頓,他嗓子啞,刮得宋衿心窩癢。
“我受得住,我賤,我就想捧著你。”
宋衿撐不住了,輕輕地閉上眼,淚珠大顆大顆地滴落,砸在方劣的手背上。
方劣再沒做什麼出格的事,輕輕地扶著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
到最後,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了,只記得宋衿的嗚咽聲驚動了路人。
“別打擾年輕人了。”
一位老奶奶拍了拍老伴兒的肩,往遠處走去。
十幾歲的年輕人,吵架是找不到由頭的,借題發揮,無理取鬧都有可能。他們總有壓在心底的情緒需要發洩,只要另一個人願意擔著,就會成為一件美好的事。

“還買花?”宋衿站在巷尾的小店門口,面色複雜地問方劣。
方劣還挺固執。
她臉上的淚痕早被自己揉花。
方劣拔出幾枝花,在宋衿的身邊比畫兩下,樂了,說道:“跟你挺像。”
他拿的是玫瑰花,花瓣豔麗,層層疊疊。
“那兩位……喜歡這花嗎?”宋衿斟酌著措辭,問道。
見方劣果斷地搖了搖頭,她將花搶過來塞回去,又問:“他們喜歡什麼花?”
方劣接著搖頭,並回答道:“瞎選。”
宋衿:“……”
行吧。
她讓開路,攤手的動作很明顯。
方劣:“這次你選。”
宋衿皺起眉,說道:“我不能選。”
她又不是那兩位亡者的什麼人。
“你能。”方劣說道,“幫我選。”
宋衿抿了抿唇,還是跟著他走了進去。
他們再出來的時候,方劣的手裡多了兩束白桔梗,宋衿拿了一枝玫瑰花。
她瞅著花,停不下地樂:“你真俗啊。”
方劣瞥了她一眼:“這只是第一枝。”
方劣在心裡補充道:以後還會有各種各樣的千千萬萬枝。


第六章
愛意難藏
長期吃清淡的食物,胃是受不了突然的刺激的。週一一早,宋衿趴在桌子上,臉色慘白,從昨天開始胃裡就一直絞痛,吃藥、喝水,一點兒用都沒有。
“衿姐,你等會兒不要去辦公室了,我們和老穀說。”陳鋒然憂心忡忡地道。
“去。”宋衿輕聲說道,“不去好了也得去。現在去老穀還能心疼一下我。”
她猜得很對,情況甚至更加誇張。
宋衿坐在辦公室裡的沙發上,面前的茶几上只擺著一杯冒著熱氣的水,是穀崇剛給她倒的。
她一抬眼,周舒秦、陳鋒然、越恒老老實實地站在穀崇的面前,只有方劣吊兒郎當的。
他看起來很累,眼皮掀了掀,沒睜開,衣領立起來靠在臉側。他一邊聽穀崇說話一邊時不時地點頭。
“方劣!”穀崇怒道,“你這是什麼態度?!”
不拿他開刀拿誰開刀?宋衿喟歎,最調皮的陳鋒然都不敢在這時候嬉皮笑臉。
周舒秦應該是第一次因為這種事出現在教師辦公室裡。他低頭,對穀崇說道:“對不起,老師……”
還沒等他自我反省完,穀崇就擺了擺手,說道:“跟你有什麼關係?是這小子看不好人……”
他說了一半,反應過來哪兒不對,打住了。
“這小子”指方劣?方劣什麼時候需要看好宋衿了?
宋衿用雙手握住水杯,沒懂。
周舒秦也呆了一瞬間,按理說他是班長,無論怎麼輪,也輪不到方劣看著宋衿啊。
穀崇卻沒解釋,話鋒一轉,對越恒說:“以後有什麼事先找老師,老師即使不在附近也一定有辦法幫忙。宋衿畢竟是個女生。”
越恒的頭更低了,他幾乎要將頭縮起來了,聲音像蚊子的叫聲一樣,說道:“知道了。”
“行了,你回去吧。”
越恒離開後,穀崇又開始教訓周舒秦和陳鋒然。
“你們也是,有事先告訴老師。出去玩最好不要獨自行動,要彼此照顧。”他頓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氣,往旁邊看去。
宋衿正摩挲著杯子上的花紋,見穀崇投來目光,露出一抹乖巧的笑容。可能因為身上籠了一股病氣,她現在看起來像是由玉製成的薄片,一掰就斷。
谷崇莫名其妙地剜了方劣一眼,接著盡力放緩語氣,說道:“3班的那個孩子被開除了。”
宋衿微微張嘴,有些驚訝。
又清大學這麼嚴格嗎?
辦公室裡陷入寂靜,在場的幾個人均沒從這個結果中回過神。
大學生打架,一般最多會被處分,更何況這還是在校外打架?
先有動作的人是方劣。他抬起手,敷衍地拍了兩下。他聽得出,穀崇剛才那話裡有可惜的意思,但絕對沒有後悔的意思。這件事的結果為什麼會這樣,他、穀崇和校領導知道,可惜沒人會往外說。
“回去喝藥吧。”穀崇歎氣,從櫃子裡取出治胃病的藥遞給宋衿。
這就沒事了嗎?
宋衿抿了抿唇,放下水杯起身,對穀崇道:“謝謝老師。”
“你啊,”穀崇還是沒忍住,說道,“少逞強。”
他像是不捨得狠心批評她,語氣裡帶著明顯的勸慰。
他沒等宋衿回答,搖了搖頭,又對其他人道:“你們也去吧。”
“谷哥,”陳鋒然一咬牙,說道,“我們肯定不會再讓你操心了。”
穀崇失笑道:“立軍令狀呢?你的成績不讓我操心就好。”
陳鋒然:“……”
他訕笑了一聲,又說道:“走了啊,谷哥。”
他率先走出門,接著是周舒秦。直到最後,方劣也沒動作,穀崇還沒趕方劣。
宋衿是在陳鋒然和周舒秦走了之後走出去的。關門時,她看見方劣懶洋洋地抬眼看了一圈,最後將視線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谷崇站在陽臺邊,身上有一種少見的疲憊感。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剛才在辦公室裡時,她覺得自己就像家裡最受寵的小孩兒,被長輩毫不講理地偏愛。
她輕輕地關上門,擋住方劣的目光,仿佛聽見他說:“是我的錯。”
她想:真奇怪,好像從前天開始他就一直在道歉。

玻璃上結著霜,薄冰層層覆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綴了星星點點的粉色。
“梅花開了!梅花開了!”
“讓開!讓開!我拍一張照片!”
那天,四個人從老穀的辦公室裡出來後,好像一切又回歸正軌了。
宋衿在學校裡時依舊是溫順的模樣,與方劣的關係時好時壞。那個她完全舒展翅膀的週六,像極了黃粱美夢。
但她的心裡到底多出了一些別的期許,例如……和方劣獨處。
“哢嚓。”
這聲音好像是沖著她來的。
宋衿偏過頭。
方劣舉著手機,露出半邊臉。見她看過來了,他依舊盯著她,手指一點。
“哢嚓。”
又是一聲。
他應該是被別人的聲音吵醒了,剛從課桌上爬起來。他的臉上有一道紅印,那紅印從鼻翼延伸到嘴角,不顯得呆,倒讓他莫名其妙地有了一股痞氣。
宋衿有心嘲笑他幾句,但又顧忌著班裡的人都聚在了這邊,便像前幾天一樣忍了下去。
“看。”方劣將手機遞到她的眼前,對她說道。
照片上的女生睫毛微垂,紮著高高的馬尾辮,一隻手懸在半空中。那只手纖長,又透著光。
宋衿:“……”
她對自己的長相有認知。
可方劣拍出來的這張照片裡,她看起來格外乖。她重新看向面前的題冊,沒有說話。
方劣收起手機,往前走了兩步。他跟宋衿靠得很近,和擠在窗邊的眾人一樣,賞起了梅花。
他的這一舉動就有些明目張膽了。
宋衿:“好看嗎?”
方劣的手臂越過她,撐在窗臺上。隔了幾秒鐘,他慢悠悠地道:“挺沒勁兒的。”
宋衿往後一仰就能挨住他。於是,她往前挪了挪椅子,又問他:“沒勁兒還看?”
方劣沒回答這個問題,擠進她剛空出的縫隙裡,拿起被擱在窗臺上的抹布,胡亂地蹭了幾下。過了一會兒,他說出幾個字:“這不就有勁兒了嗎?”
玻璃變得透明,窗外的梅花簇在一起,紅得惹眼。
她總覺得他這話意有所指。
宋衿還沒來得及想,就看見他不知道從哪兒摘了一朵花,插在她的指間。
“別松。”
男生的聲音從她的頭頂上傳來。他伸出手,將花從下面抽出來。
枝葉擦過她的手指的內側,有些燙。可能是心理作用,宋衿看見花瓣經過一瞬間的閉合後,反而開得更盛了。
她煩了,聲音很低地問他:“你演示什麼呢?”
方劣毫不避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說道:“演示它開了後就不會再合上。”
他話裡有話,宋衿懶得猜,直接道:“枯萎了就合上了。”
“不會枯萎。”
他說的這句話裡沒有主語。
方劣用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
她想:怎麼不會呢?
她雖這麼想,卻不敢和他對視。
她避開他的視線,說道:“你識趣點兒。”
現在不是和他抬杠的好時候。班裡的人都聚在了這邊,動靜若再大一點兒,她就會當場變成外面的梅花。
方劣悶聲笑了幾聲,將手裡的梅花抵上她的唇。那片嫣紅似乎蔓延在其上了。
宋衿的腦中警鈴大作,她將題冊豎起來,把自己擋嚴實。她問:“你又犯什麼病了?”
方劣靠近,輕聲說道:“沒犯病。我只是想讓你知道,老子要是不識趣,就不用花代替了。”
他又開始說這些渾話。
宋衿的耳根燒得厲害。明明他還與她保持著距離,她卻已經感覺有柔軟的東西蹭了上去。
“別瘋。”她警告道。
“沒瘋。”方劣將語速放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這是第二枝。永遠有花開,永遠有花謝,但我送給你的花謝不了。”
我快瘋了,宋衿想。
宋衿緊緊地皺起眉。
人還是貪心,體會過隨性的感覺之後,若再被拘起來,難受的感覺就會加倍。
預備鈴響起,方劣退開,起身走了。花被他留下了。
宋衿想著眼不見心不煩,毫不留情地將題冊蓋上去。過了半晌,她拾起花,將它夾在書中。
她安慰自己:萬物有靈,不能傷害花花草草。

下課鈴響起,穀崇整理完教案,沒有要走的意思。
“谷哥沒拖過堂啊。”陳鋒然嘟囔道。
周舒秦思索幾秒鐘後,說道:“估計有事要宣佈。”
還真被他猜中了,穀崇清了清嗓子,笑道:“之前文藝晚會不是被推遲了嗎?現在時間定下來了,期末的前一周。”
教室裡大部分人興趣不大,少部分人鼓起了掌。
“勞逸結合很重要。”穀崇還是眯著眼笑,“所以,咱們班的同學必須出節目。”
教室裡哀號聲一片,穀崇不管,大手一揮,讓文藝委員在下週一之前將報名表交給他。他剛走,教室裡就響起了討論聲。
“老穀的這顆心是焐不熱的。”有人裝作西子抹淚,委屈地道。
“哥們兒,你挺有演戲天分啊。”陳鋒然不懷好意地道。
“我不上臺!”那人驚恐地道,頓時閉嘴。
陳鋒然咧開嘴笑,回過頭發現前排的座位上就剩下一個人了。他納悶兒地道:“衿姐什麼時候學會閃現了?”
周舒秦目光沉沉,盯著前門。

穀崇的辦公室裡。
“真的嗎?”谷崇驚喜地問宋衿,“真要跳?”
宋衿點點頭,回答道:“但是舞種暫時別定,我可能……跳不了。”
穀崇樂呵呵地道:“看來,推遲還真推對了。”
宋衿笑了一下。
她只是想放鬆一些。
“那你們自己安排排練,還有時間,不用著急。”穀崇說道。
“好。”宋衿應道,“老師,也先別告訴班裡的同學。我怕最後出現意外,班裡沒節目。”
主要是,她不想在人前表現得與方劣太友好。
人與人的相處模式很難改變,她自己裝出來很簡單。但在對待方劣這方面,她做不到。
穀崇沒多想,直接點頭同意了。

平淡的日子結束在週六。淩晨,宋衿裹著被子,抱住自己,縮在床上。她剛從夢裡醒來,被求而不得的謎題折磨,難免倦怠。
宋衿瞄了一眼時間——淩晨4點17分,睡是肯定睡不著了。她歎了一口氣,下床,打開檯燈,開始解她能解的題。
天濛濛亮,宋衿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桌上的草稿紙堆了厚厚一遝,練習冊上的習題後跟著密密麻麻的答案。
宋衿閉了一會兒眼,在困意加重前睜開眼睛,掏出手機。她今天和方劣約好了練舞,說起來挺草率的,他們什麼都沒定,沒商量,就約到了今天。
她想:給他打個電話不過分吧?
宋衿點開對話框,猶豫了一會兒。
怕什麼?她又想。
她抿唇,手指按下。
“喂?”
“……”
撥號鈴聲剛響,電話就被接通了,宋衿愣住了。
見她不說話,方劣輕聲笑了,問她:“想我?”
隨隨便便的兩個字,使宋衿發慌。她果斷地掛斷電話,緩了一會兒,又覺得不行,打了幾個字點擊“發送”。
“怕你想我。”
“多謝體恤。”方劣迅速地回復道。
宋衿把手機扔到床上,不看了。她起身去衛生間裡擰開水龍頭,等水變溫時開始洗漱。
陽光偶爾會通過鏡子反射到她的臉上,她從上至下地看了一遍自己的臉,眼前的女生從含羞變成嬌豔。她看得新奇,腦海中突然出現了梅花抵在她的唇上的畫面。
人在回憶的時候,總以第三者的視角旁觀這段回憶。宋衿彎了彎唇,打開旁邊的櫃門,拿出一支全新的口紅。這是柳青青之前給她買的,她沒用過。
塑料膜發出“嘎吱”幾聲,最後被她毫不留情地扔進了垃圾桶裡。宋衿隨意地塗上口紅,再用指腹將口紅暈開。
她將掛在一旁的白色羽絨服穿在身上,頭髮垂在頸側,這樣就夠了。宋衿揚起眉梢,回到臥室裡,給方劣發了一條語音消息。
她說:“出發。”

宋衿對那個地方不熟,出門後攔了一輛出租車,把方劣發來的定位給司機看。順利地到達目的地後,她發現此地很冷清,像是原先繁華的商場被荒廢了,大清早一個人都沒有,燈亮得也不均勻。
宋衿左右望了一圈,遠遠地瞧見一道黑影走來。於是,她動作極快地躲到了廣告牌後。
下一秒,她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我到了。”方劣給她發來了消息。
“堵車,等著。”
宋衿慢悠悠地回復了幾個字後抬起頭。
方劣又穿著一身黑色的衣褲,內搭是一件襯衫,扣子扣得整整齊齊,半掩住脖頸,總是亂翹的髮絲難得地服帖著,顯得還蠻乖。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渾身散發著冷漠的氣息,比今天的風還要冷,好像誰若靠近他,就會被衡量出安全的距離。
宋衿哈出一口氣,覺得新鮮,方劣身上的少年氣少見,她是知道的。但他站在那兒,像是來收購爛尾樓的,她還是會驚歎於他的早熟。
之前她聽周舒秦說過,方劣讀初中時晚了一年入學,不然該是他們的學長。宋衿先是慶倖,後來才反應過來,她也休學過一年,與方劣還真算是同病相憐。
“嗡——”
她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她先將手機調成靜音模式後又掛斷電話。
給她打電話的人是方劣。
“急什麼?”宋衿回完消息後,對話框的上方變成“對方正在輸入中”,過了好一陣,她蹙起眉,又發給方劣一條消息,“少催我。”
“我捨得催你?”
宋衿抬頭的動作僵住了。
方劣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她的面前,扯了扯嘴角,玩味地道:“畢竟你好不容易才拿正眼看我。”
他盯著宋衿的發旋,話鋒一轉,說道:“但不公平,我都看不到你。”
“收起你文質彬彬的假面具。”她抬頭,有點兒凶地道,“你平時沒看夠嗎?”
方劣在學校裡時,看得最多的不是書而是她。
他當她不知道?
宋衿冷笑,問他:“裝什麼?”
她總愛穿白色的衣服,皮膚也白,沒什麼生氣,很少有別的顏色的衣服出現在她的身上。方劣的眼裡突然闖入一抹紅色。他靠近,將宋衿困在廣告牌前,前些日子未融化的雪散了下來。
她只塗了口紅,卻一點兒也不突兀,是很吸睛的漂亮,比她平時高調太多。
方劣垂眸,全然沒了宋衿窺探時的那副模樣。撕下那層人皮,他又變成了橫衝直撞的凶獸。
“沒裝。”他說。
他仍保持著雙手插兜的動作,頭微微向前傾。宋衿能清晰地看見,雪落到他的衣領內融化成水,順著他外套裡面的衣服滑了下去。
她抬手一按,感覺到了濕意。同時,她的頭頂上傳來了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她愣了愣,又笑起來,緩緩問道:“急什麼?”
他不知道她是在重複方才發送的消息,還是在說些別的什麼。
“我願意看。”方劣啞著嗓子回答道。
他感覺宋衿按在他心口上的手在往上移,利索地解開兩粒扣子。方劣緊緊地閉上眼,睜開,想往後退。
“你別動。”宋衿一旦嬌氣起來,是很惹人疼愛的。
方劣不動了。
“宋衿,你想幹什麼?”他擠出幾個字,語氣裡仿佛藏著火。但這火不是因為生氣而產生的,可火就是火,永遠有著燒身的危險。
宋衿無視籠罩她的威懾感,扯著方劣的衣領向下拉他。女生勁兒小,方劣隨時能掙開,但他還是順著勁兒,停在了幾釐米遠的地方。即便如此,他渾身的肌肉線條也變得清晰了。
他又問:“你想幹什麼?”
宋衿迎著他透露著危險氣息的眼睛,揚起唇,拉了個長音。
“我想——”
方劣覺得,時間過得慢了下來。他看見女生纖細的手攏著光,朝上撫去,然後停在了他的頭頂上。
緊接著,她在他的頭頂上亂揉起來。
“這樣才適合你。”
宋衿揉完,推了方劣一把。她一高興,眼裡就會染上別的情緒。比如現在,她的眼裡就含著狡黠的光。
方劣頂著亂糟糟的頭髮,聽見她假裝正經地道:“規規矩矩的像什麼樣子?”
“……”他眯起眼,問她,“好玩嗎?”
“當然。”宋衿說道。
方劣冷笑道:“好玩就行,我有大把的時間陪你玩。”
宋衿見好就收,翻臉道:“誰想和你玩?”她往外走了幾步,淡淡地道,“辦正事。”

樓裡灰塵很少,應該天天都有人在打掃,但依舊有一種荒涼、破敗的感覺。方劣猜出宋衿的想法後,說道:“金玉其中,敗絮其外。”
宋衿嗤道:“我有時候真懷疑你這年級第一名的成績,是暗箱操作得來的。”
她腿長,愛一步跨兩級臺階,到三樓後呼吸還很均勻。她挑了一處乾淨的地方靠著,說道:“環境不好,也會影響我跳舞時的心情。”
“人好不夠嗎?”方劣從她身邊走過時說道。
他開門時幾乎連聲音都沒發出,門就開了。然後,他握著門把手,微微側身,對宋衿道:“請。”
屋子在陽面,光灑在裡面又反射,亮堂堂的。宋衿無法形容那種感覺,很奇怪,但又憧憬。似乎他打開了什麼寶箱,讓她覺得歡喜。
宋衿往裡走,說不驚喜是假的。
門口是換鞋的地方,露出實木地板。再往前,地板便隱入黑色的塑膠軟墊下,三面牆安裝著落地鏡,一側有把杆,音響的位置靠裡,窗簾也是黑色的。屋裡沒有多餘的裝飾,很顯然,這是一間簡潔卻標準的舞蹈室。
確實出乎她的意料,她看看房間又看看方劣,問:“你挺喜歡黑色?”
方劣搖頭。
宋衿:“說話。”
“嘖,”方劣盯住她,說道,“不喜歡。”
宋衿對他的態度很不滿,接著問:“那你喜歡什麼?”
她頓了頓,補充道:“顏色。”
“我喜歡,你的顏色。”後面幾個字,方劣說得很慢,是盯著她說出來的。
她想:嚇唬誰呢?
宋衿往裡走,拉上窗簾,然後回頭,笑著說:“你看,我也黑了。”
屋內方才還明亮呢,此刻變得昏暗起來,看什麼都模模糊糊。方劣眉毛一挑,問她:“你想幹什麼?”
這是他今天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但沒一次得到答案。
“不知道。”
宋衿搞不懂,屋子也挺好,裝飾也不錯,她就是不舒服。可能是空氣中的那股女士香水味格外刺鼻。
“你從哪兒搞來的房子?”她問。
方劣明瞭,回答道:“我一個……姐姐的。”
他停頓什麼?
宋衿敏銳地察覺出不對勁兒,狐疑地問:“你姐姐多大了?”
“我姐姐……”方劣有意吊她的胃口。他走到她面前,一笑,回答道,“30多歲了。”
宋衿看了他好一會兒,看出他不像在說謊,才有空品出一些別的東西來。
兩個人都陷在黑暗裡,卻又都能看清彼此的臉。
他們挨得太近了。
在宋衿不知道的時候,火就燒了起來。
她應該躲的,這兒是室內,門也鎖了。方劣不可控,她清楚得很。
但她的腰窩抵在窗臺的棱角上,她退不了。
她也不想退。
千千萬萬秒內,他們可以做出許多改變故事的走向的動作,但誰都沒有動。熱氣翻湧在空中,交織,纏繞,讓人產生一種不好受的窒息感。他們好像都想逼退對方。
方劣還是先動了,移開視線,說道:“我開窗。”
宋衿讓開位置,默許。
良久,她又開口:“方劣,別和別人玩,不然我就不和你玩了。”
這威脅太幼稚。宋衿晃了一下腦袋,覺得說都說了,奏不奏效隨便吧。
“我有大把的時間陪你玩。”方劣拉開窗簾,光照進來,刺得宋衿閉了一下眼。
她聽見他說:“這句話裡,重要的是兩個字,‘我’和‘你’。”
光束散在室內,宋衿面朝著光,只能半睜著眼。
方劣慣會花言巧語,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如傳言裡一樣沒交過女友。但她認為,就憑這酸倒牙的情話,他更像個浪子,還是在情海裡暢遊的那種浪子。
但無所謂,她拎得清,聽著舒坦就夠了。宋衿打開音響,問:“跳什麼?”
她沒繼續說那個話題,方劣也不在意,只說道:“你選。”
“我選?”宋衿打量著他,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說道,“那得看你有多軟。”
方劣:“……”
這話他沒法兒接。
他聳聳肩,問:“你覺得呢?”
問題被拋回來,宋衿收起笑容,說道:“我覺得你……不太行。”
方劣:“是嗎?”
他漫不經心地走過去,一邊調試音響,一邊說道:“跳這個。”
前調響起來,宋衿微微皺眉,調整狀態,沉浸進去。很快,她分辨了出來。
“不行。”宋衿直接否決,“第一,我同意跳,但沒同意舞種。”
“第二,”她看向方劣,說道,“《梁祝》我真的不會跳。”
音樂還在播放,方劣跟著哼調子,沒應聲。
宋衿瞪他,按下暫停鍵,說道:“我沒跟你開玩笑。”
方劣背靠在鏡子上,說道:“我的那兩位……故人。”
已故之人,也可以被稱為“故人”。
宋衿聽得懂,說:“我不想聽你講故事。”
方劣自顧自地往下說:“他們的故事倒沒有梁祝的那麼曲折。
“父母早逝,獨自打拼,一個外向一個內向,相識,相愛,然後共赴黃泉,僅此而已。”
他用短短幾句話,就說完了兩位故人的一生。

宋衿不喜歡方劣這樣。他好像封閉著自己,陷在悲哀裡,誰都插不進去。
她覺得方劣挑錯了傾聽者,但凡換個傾聽者,說不定都會裝模作樣地安慰他兩句。但她不擅長拯救,她自己都沒得救。
所以她沒再說話,也沒想方設法地撕開裂縫救方劣。她選擇了最簡單的方法——轉身就走。等她將手放在門把手上的時候,身後響起了方劣的聲音。
“衿衿。”方劣好像很累。
宋衿接收到了他在這句話裡想要傳達的信息。
他在示弱。
宋衿深呼吸,手向下按。鎖芯裡的齒輪馬上就能接觸到,不知為何,突然彈回了原位。
室內靜得可怕,她的耳鳴好像又犯了。《梁祝》那首曲子,在她的四周溢滿。
“你應該知道。”宋衿轉過身,和方劣四目相對。
他正抬著頭,和鏡中的她相依。
宋衿有些眼花,用力地按著耳垂下方,接著說:“我只圖個開心。”
“是嗎?”方劣輕聲問,“那我圖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自問自答:“圖你開心。”
氣氛因為這句不著調的話而變得輕鬆,至少不再緊繃得讓人感覺難以呼吸。
宋衿走到他身邊,盤腿坐下,說道:“就這一次。”
她還是心軟。
方劣扯著嘴角笑了一會兒。
宋衿煩了,問他:“你說不說?”
“說……完了。”方劣笑道,“剛才不都大結局了嗎?”
宋衿:“……”
“平白無故說這個幹嗎?”她問。
“當然是因為他們共赴黃泉那段跟梁祝差不多,讓人揪心。”方劣的情緒來得快走得也快。他這會兒又沒個正形了,雙臂撐在把杆上,微微斜下身子,說道,“所以衿衿,跳吧。”
“……”宋衿面無表情地道,“你耍我呢?”
他就拿這個說服她?
“不是。”方劣一邊伸出手,在她的頭上比畫,一邊道,“我想看。”
宋衿揚起手想拍開他的手,又聽他問:“我編舞,行嗎?”
這句話比較誘人,成功地讓她陷入思考中,手上的勁兒也松了不少,軟綿綿地推開他的手。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牆上的鐘“嘀嗒嘀嗒”地響著,方劣也不催,就那麼乾等著。
終於,女生有了動作。
“可以。”宋衿點頭,說道,“試試吧。”

舞蹈室裡有地暖,挺暖和,所以宋衿進去時沒感受到溫度的明顯變化。結果一出屋,冷氣劈頭蓋臉地沖她襲來。
“穿好。”方劣鎖好門,扯了扯她的羽絨服。
剛才宋衿為了方便練舞,把羽絨服脫了。現在,羽絨服正半搭在她的身上,露著肩。她拉上拉鍊,說道:“管好你自己吧。”
方劣:“我不怕冷。”
宋衿不理他,往樓下走,方劣一伸手,把她拽了回來。他又從她後面伸出手,將她身上那沒被拉到頭的拉鍊往上拉,擋住她雪白的脖頸,問她:“露著給誰看?”
“誰愛看就給誰看。”宋衿沒好氣地道。
“我愛看,”方劣將胳膊搭在她的肩上,手懸在半空中虛握著,對準她的喉間,“但我不愛聽。”
他突然發難,宋衿遲鈍地眨了眨眼,下意識地往後退。她反應過來後視線向下飄,男生的虎口沖著她,他不像要掐她,倒像要捂她的嘴。
她想躲,可肩上的胳膊明顯不想遂她的心願。看起來隨意的一搭,其實他徹底地壓著她。她較了會兒勁兒,鬢角出汗,幾縷頭髮粘在了一起。
樓裡本來就沒人,呼吸聲重起來,只能是因為他們倆。宋衿察覺身後胸腔震動,彎起唇角,無聲地樂了起來。
下一秒,她對準他骨節突出的手狠狠地咬了上去。
“噝。”方劣因這猝不及防的痛感而倒吸一口涼氣。
宋衿鬆口,還笑著,問他:“被咬了心還跳得那麼快?”
她說完,撞開圈著她的胳膊。她一邊慢悠悠地往下走,一邊似笑非笑地說:“我們劣哥就是和別人不一樣。”
宋衿一點兒也沒留情,方劣被咬的那處神經還在輕輕地跳動。他甩甩手,問她:“不能讓我討到點兒好嗎?”
“讓你還有什麼意思?”宋衿懶洋洋地站在樓梯的平臺上看他。
方劣皮膚很白,手揚在半空中。他的手上那嫣紅的唇印格外顯眼,滲著血一樣,既恐怖又刺激。
“給你蓋了個章。”宋衿收回目光,接著下樓。
方劣抬腿跟上,語調裡摻了些嘲弄,問她:“便宜我了?”
宋衿想:明知故問。
宋衿將頭往衣服裡縮了縮,掩住發燙的耳朵。她雖看不見,但知道自己的耳朵現在一定很紅,比她留在方劣的手上的唇印更紅。她怕被看出端倪,便走得更快了。等出了樓道口,她才敢放出耳尖,讓它們被寒風冷卻。
“吃什麼?”方劣走得比她慢幾步,聲音先傳了過來,“還是火鍋?”
宋衿應了一下。
“烤肉想吃嗎?”方劣又問。
宋衿想了一會兒,說道:“吃燒烤吧。”
“燒烤適合人多時吃。”方劣走出來,說道,“今天先吃烤肉吧。”
都是烤,宋衿都沒吃過,對她來說差別不大。於是,她點了點頭:“可以。”
宋衿嘴上的口紅已經被按在方劣的手上,臉變回那副素淨的樣子。方劣歎道:“你再咬一口,印回去。”
宋衿不幹,朝他翻了個白眼:“神經病。”
市中心好像不管什麼時候都很熱鬧。遛彎兒、拍照、吃飯、購物,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地方。方劣照例去買涼茶,宋衿找了一把空著的籐椅坐下,目光四處飄蕩。在她看來,什麼都很新奇。
她頭一次後悔自己前幾年的與世隔絕。她轉念一想,又怨起方劣沒早點兒出現。
遠處的耐爾河和天彙聚。現在冷,賞景的人不多,沒有阻擋物,宋衿可以清晰地看見帆船零碎的剪影,遷徙的鳥兒劃過雲朵。她在腦中幻想水面上的波紋,織出線條勾勒自己,暈乎乎的。
她的腳邊傳來“哎喲”一聲,宋衿回神,低頭看去,一位老爺爺抱著腿躺在地上。她一怔,想到的是方劣還沒回來。
她晃了晃頭,驅散無端想到的人。她的臉上掛起微笑,她蹲下身攙扶起老人,對老人道:“您……”
宋衿剛說出一個字,就被老人的指責聲打斷。
“瞧你長得挺漂亮,怎麼這麼不厚道?!”
宋衿蒙了,保持著微笑,問老人:“您在說什麼?”
“大家都來看看!我本來就有腿疾,被她絆了一腳不說,她還在這兒裝糊塗。”
老人說話時中氣十足,聲音很大。四周立馬來了很多人。
現在這個世道,多數人抱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理,不停地煽風點火。
“看起來還在念書。小小年紀幹這種事,嘖嘖,不知道哪所學校敢收。”
“小小年紀心這麼黑,長大了可不得了。”
當然也有為她開脫、辯解的人。
“我看這小姑娘不像壞孩子,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但很快就有人來反擊他了。
“你是她的家長?來來來,你處理。”
“你看著也不像什麼好人,你們莫非真是一家人?”
一眾譴責聲中,人人標榜自己是道德標兵,不允許任何反對的聲音出現。
但凡對立面不止一個人,他們就會認為自己所堅持的真理被侮辱,他們的人格在被批判。所以,那句本來充滿善意的話,使宋衿以更快的速度被推倒。
宋衿面臨著潮水一般的討伐,渾身冰涼,甚至當方劣幫她拉好的拉鍊滑落,衣服內灌入冷風時,她都覺得是燙的。
她有多久沒面對這樣的目光了?
七年。
宋衿不斷地回想著什麼,妄圖麻痹自己。但她根本無法忽視那些目光,渾身產生被車軋過一樣的劇痛。
她怎麼可能不怕呢?
當時她被惡意淹沒,如今再一次感受到被淩遲。
刀若不剮在自己的身上,是不會覺得疼的。就連宋衿也是在此刻才想起來,當年的自己有多麼難過。
其實碰瓷這種事每天都有媒體在報道,但斬釘截鐵地把人釘在恥辱柱上很爽。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早來的幾個人心裡充滿優越感,越說越起勁兒,一聲更比一聲高。
沒人會注意到人群中央,宋衿搖搖晃晃的身體,和她慘白如紙的臉。
方劣撥開人群擠進去的時候,宋衿眼裡的淚珠剛好順著側臉滑落。雲朵晃晃悠悠地飄到暖陽上,天色暗了下來。
他看見宋衿毫無血色的嘴張張合合了幾下。她的聲音被周遭嘈雜的聲音蓋過,她不再有動作。
“不是我。”宋衿說道。
沒人會聽,即使聽到了也不會在意。
方劣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他把提著的涼茶擲出。“啪”的一聲,塑料杯炸開,泛著青色的茶水濺在老人的腿上、鞋上。茶水再往遠處濺去,濺到了他身旁的人的身上。
地上的那些水,水面被風吹起波紋,卻獨獨沒波及一旁的宋衿。她的身上仍然乾乾淨淨的,驚擾不動,風吹不動,卻又讓人覺得她可以被任意擺弄。
老人臉上嘚瑟的神情滯住,旁觀的人也紛紛噤聲。過了一會兒,旁觀的人又開始竊竊私語。
“這個小夥子是誰啊?這麼大的火氣!”
“怕不是男朋友出來當護花使者了吧!”
有人啐了一口,下定論:“小癟三,蛇鼠一窩。”
世上永遠不乏自詡正義的人,他們總能想出莫須有的罪名,安在無辜者的頭上。就像現在,他們開始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流轉于宋衿的一寸寸肌膚。
宋衿能感覺到的,就是刺骨的涼和從天而降的漆黑。
方劣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了她。
“別管,別想。”方劣說,“不會有事的,衿衿。”
方劣不知道宋衿聽見沒有,她安安靜靜的,沒一點兒反應。但他知道該先解決什麼。
方才吐唾沫的那個男人的腹部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他的後腦勺兒猛地磕在地上,眼前黑得什麼都看不清。
事態升級,四周的人掏出手機。他們剛想錄視頻,就被那個踹人的男生用惡狠狠的眼神看了個遍。
“那頭有監控。”方劣抬頭,瞥了一眼攝像頭,又將目光收回來,說道,“到底是怎麼回事,誰也說不準。別給自己找麻煩。”
他的語氣太狠,當真嚇退了不少人。還有些不甘心的人,恍若未聞般拿出手機。
“不想要的話可以拍。”方劣笑道。
他的眼睛裡佈滿血絲,他笑的時候帶著一股不要命的瘋勁兒。
這下沒人敢動了。
“哎呀,我得接孩子去了。”
“走了走了,我姐還等著我呢。”
等眾人的聲音消失,看熱鬧的人早就作鳥獸散。現場只剩下躺在地上的男人、兩腿打戰的老頭兒、宋衿和方劣。
男人的身上有很濃的酒味,他躺在地上罵罵咧咧,髒詞挨個兒往外蹦。他的眼前還是模糊的,他掙扎著站起來,顫巍巍地往外走。
方劣冷漠地看著男人,當男人靠近他時,他將手一翻,不知道翻出了一個什麼東西,那東西把老頭兒嚇得跌坐在了地上。男人看不清,眼前白光一閃,酒精促使男人奪過那把蝴蝶刀,死命向身前刺。他要撿回自己丟掉的臉面。
刀尖刺進肉裡的聲音,短暫地召回了他的理智。他不僅看清了順著方劣的胳膊慢慢地向下滴的血,還看清了將刀遞給自己的人正是方劣。
“瘋子……”他“喃喃”,發抖地抽出刀扔在地上,驚恐地大喊,“瘋子!我要報警!”
方劣臉白了,手上的青筋突出。他揮拳,男人被打得再次倒在了地上,臉上也沾了血,只不過是男人自己的血。
方劣蹲下,撿起刀,威脅道:“好好算算傷勢,你占理嗎?”
男人喘著粗氣,不知道是說不出話,還是無話可說。在刀光沖著他的嘴來的時候,他的求生欲爆發,他一把推開方劣,踉蹌著跑了。
方劣不追,轉而看向老頭兒。
老頭兒碰了大半輩子瓷,看人很准。像宋衿這種不僅臉皮薄,而且還柔弱的小姑娘,是他的首選目標。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場景。他心裡的驚恐已經蔓延至全身,他想站也站不起來,擠出兩滴淚,對方劣道:“小夥子,我這把老骨頭禁不住啊!我給你們道歉行不行?”
他哆哆嗦嗦,看起來可憐至極。要是剛才那夥人還在,他肯定又會是另一副面孔。可惜人都走了,又是吃午飯的時間,不會再有人來看他表演了。
方劣更不吃他這一套,抬起腿狠狠地踢他抵住凳腳的腿。
腿骨傳來清晰的斷裂聲,老頭兒的面色霎時間變得灰白,他止不住地哀號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腿疾成了事實。
方劣並未放過他,俯身攥緊他的脖子,就這麼拎起了他。老頭兒發不出聲音了,人也動彈不得。老頭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只青筋暴起的手砸向自己。
老頭兒用盡力氣,向左一歪頭,剛挨著拳風就暈過去了。他沒想到,自己真的躲過去了。
“方劣。”
從剛才開始,方劣哪怕是胳膊被刀刺進時,氣息都穩得很。但當宋衿這比草動都輕的聲音響起時,他整個人就亂了。
“好吵。”宋衿的臉貼著他的外套的夾棉層,淚水早把那塊面料打濕,她說,“不舒服。”
老頭兒被狠狠地摔在地上,沒人再管他。
方劣慢慢拿下外套,那一身莽氣還沒被收起,宋衿顫抖了一下。
“……”方劣呼出一口氣,想後退,又被人揪住了袖口。
宋衿:“我們走吧。”
她眼裡噙著淚,掌心上血腥味彌漫,鼻音很重。
“……”
“好。”方劣應道。

烤肉是不可能吃了,從太陽消失的那一刻起,全亂套了。雪下得突然,沒一會兒地上就鋪起了薄薄的一層雪。
彼時,宋衿正坐在燒烤店的包間裡,看方劣一罐接一罐地喝酒。說是喝,其實更像灌,他的喉結每滾動兩三下,他就捏扁一個鋁罐。
他學習成績那麼好,壞習慣看起來也都具備。
宋衿問:“你會抽煙嗎?”
方劣吞咽的速度終於慢了下來,幾秒鐘後,他點了點頭。
他為什麼不說話?
宋衿垂下眼簾,安靜了好一會兒,說道:“你別對我這麼好。”
她的心臟沒死在七年前,仍然會跳動。常人有的情感她一樣也不缺,她害怕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害怕斬不斷、撕不裂的心悸。
“宋衿,”方劣拿起一罐新的啤酒,沒著急開,反倒是隔著桌子抵在宋衿的額頭上,說道,“老子等了你這麼久,少說點兒不中聽的話。”
宋衿感受到腦門兒正中間一片冰涼,有些蒙。
“我怕你冷,把外套給你穿。你哭喪著臉說不想回家,我就帶你來這兒。我不讓你喝酒是因為醫生不讓。你還哪兒不滿意?”
他的語速不快不慢,把宋衿的心說得酸酸的。
他非要說這些不起眼兒的事。
方劣的手臂上纏著刺目的白紗布。
宋衿不敢看了。
她移開視線,慢騰騰地道:“你想聽什麼?”
方劣想:想聽你這七年到底經歷了什麼,想讓你事無巨細地說給我聽。
方劣望著對面的女生,收回手,拉開撥片,又想:可你連失憶了都不願意告訴我。他喝了一口酒,煩燥的情緒在心底橫衝直撞,問她:“你怕什麼?”
這個問題難倒宋衿了。她掙扎半晌後,決定誠實一些,於是說道:“很多。”
方劣:“是嗎?”
他希望自己現在就醉倒,和宋衿坦白他是誰,好讓她信任他,讓他保護她。但他酒量好,喝到現在都很清醒,讓他顧忌的東西仍然數不勝數。
方劣放下空蕩蕩的鋁罐,隨意一瞥,宋衿死活不肯包紮的手撞進了他的眼底。
算了。
很多事他一個人死守就夠了。
他若無其事地問道:“市中心……你怎麼了?”
“……”
宋衿眼前的場景變得混亂,她仿佛回到了七年前。她緩了好一會兒,說:“我不想說。”
“是嗎?”方劣沒當一回事,不經意地晃著受了傷的胳膊。
行。
她說。
宋衿咬咬牙,開口:“七年前我被孤立,走到哪兒都被指指點點。一開始,他們說的是事實,後來……就隨便了,傳言越來越離譜兒,有人誣陷我偷題、作弊。我反駁了,然後……”
然後她的課桌上沾滿粉筆灰,桌櫃裡被塞滿垃圾,頭髮被髒水淋過……甚至鬧到老師那裡時,老師也不信任她。
她記得老師罵她不知悔改,要給柳青青打電話。她不想她媽再操心,便把一切認下了,給那些同學分別鞠躬認錯。說她的人太多,到最後,她已經直不起腰了。
她的頭快低到地上的時候,有些人仍不甘心,喋喋不休地道:“我就說嘛!她腦子有病,怎麼可能考得那麼好呢?!”
這句話自然有無數人附和。
宋衿隱去一部分,將這些事儘量輕描淡寫地講出來。
“這種事每發生一次,當年的情景就在我的腦子裡重演一次,所以我,到不敢動。”
話說出來一貫是輕巧的,方劣控制不住地發抖,又拼命忍耐。紗布下,他的傷口崩開,是解脫的劇痛。
“以後不敢找家長的話就找我。”方劣說道。
“為什麼?”宋衿脫口而出。
方劣勾起嘴角,說道:“老子願意。”
“你……”宋衿剛想說話,就見他的胳膊滲出血來,震驚地道,“你的傷口裂開了!”
話音剛落,她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廢話。她匆忙地站起身要拉方劣,忘了自己手上未幹的雙氧水,一把撐在桌子上,激起一陣痛感,倒吸一口涼氣。
“多操心操心你自己。”方劣擰著眉,說道。
到了這個地步,酒肯定喝不下去了。他帶宋衿重返診所,在醫生嘮叨“年輕人火氣別太大,君子動口不動手”時,重新處理好傷口。他們再出診所的門時天已經黑了。
診所在巷尾,他們往巷口走,沒走幾步,看見了一個拖著腿走路的人。
“真巧。”方劣眯起眼,中午沒消的火又燃燒起來了。

第七章
貪心且知足
老頭兒眼神不好使,再加上天黑,當認出眼前的兩個人時,已經來不及跑了。“撲通”一聲,他略顯滑稽地跪趴在地上,沖著宋衿的方向磕起頭來,看也不敢看方劣。
宋衿沒動,巷子裡充滿回聲。“砰!砰!”回聲越來越重,老頭兒的臉上血和鼻涕混作一團。他含混不清地說著求饒的話,對死亡的恐懼促使他不敢停下,只能在抬頭的間隙向宋衿投去求助的目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瞥見方劣朝他走來,眼神格外陰狠。
“別過來!別過來!”老頭兒被嚇得向後倒。慌亂中,他看見他認為心善的那個小姑娘伸出了手。
“方劣。”宋衿清晰地感知到被她握住的胳膊滾燙,跟被燒紅了的烙鐵一樣。方劣的手上骨節突出,青筋跳動,她猜不出他藏了多少力氣,像要將老頭兒往死裡打。
風吹過,帶起一片雪花。雪花剛接觸到宋衿的皮膚就融化成水了,她抖了一下。
方劣收起情緒,反攥住她的手,問她:“冷嗎?”
“不是。”宋衿抿抿唇,說道,“你的傷……”
她往外抽手,碰在他繃緊的肌肉上,頓了頓,安撫性地輕輕拍了兩下。然後,她越過他,朝跪在地上的老頭兒走去。
“小姑娘!小姑娘!救救我!”老頭兒向前爬,拼了命地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但他什麼都沒碰到,宋衿的腳落在他中午剛斷的腿上,腳跟還在惡意地蹍動。
老頭兒張開嘴慘叫,手摳在地上,指甲斷進肉裡,一寸都沒能挪了。宋衿踩著他蹲下,在身上摸索一番,無果,抬起頭眼巴巴地看向在原地不動的男生。
“……”方劣挑起一邊的眉毛,從口袋裡拿出一塊錢,饒有興致地遞給她。
宋衿接過錢,拽起老頭兒的後衣領,把錢粘在他血肉模糊的傷口上。隨後,她冷冷地道:“您不就是討這碗飯的嗎?這一腳,您挨得值了。”
說完,她站起身,誰也沒再看,直接向外走去。
剛由白雪鋪成的地毯被一串腳印破壞,沒等白雪再次覆蓋上去,破壞面就更大了。白雪不再管了,任由腳印留下。
雪停了。
“你剛欠了我一塊錢,”方劣追上來,對宋衿道,“就對我實施冷暴力?”
他這人真的很奇怪,就計較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別的一概不提。
“不要再管我的事了。”宋衿答非所問。她指指後面又指指自己,說道,“惡人自有惡人磨。”
方劣揪住她的帽檐將她拉回,說道:“別磨他。”
他身體前傾,下巴搭在她的肩上。宋衿的頭髮很涼,他貼得更近了。
“磨我。我替你磨惡人。”
還隔著頭髮,宋衿卻感覺冷空氣都被他驅散了,臉側的熱源蒸得她的耳朵泛起紅暈。她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就被打斷了。
方劣:“髒。”
她回過頭,眼睛裡是顯而易見的疑惑。
方劣繞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熟悉的動作,但又和之前需要強硬地掰開不同。宋衿的手自然地舒展著,掌心上經過處理的傷口變成細小的痕跡,更像有些寬的血絲。
方劣垂下頭,臉湊得越來越近。隨後,宋衿感覺到她之前被掐破的傷口傳來一陣濕熱和輕微的刺痛。
“別……”她不由自主地輕顫,身子變軟,還有些癢。
方劣沒聽,仍保持著那個姿勢。酒精帶著麻痹性,滲進血液裡,傳到大腦,宋衿明明沒喝酒,卻醉了。
恍惚中,她抬起另一隻手,按上方劣的頭髮。不是想像中的手感,宋衿有些愣。
她以為方劣的頭髮會是那種扎手的硬質。實際上,他的頭髮很軟。
方劣微微抬頭,像在她的手中蹭了蹭。宋衿瞬間清醒過來,立即收回手,往後退。她像剛從汗蒸房裡出來一樣,身上沁出汗,臉也紅撲撲的,與她之前死氣沉沉的模樣相比,差別太大了。
“靈魂歸位了?”方劣擠出一抹笑容,漫不經心地問。
宋衿面無表情地反問他:“你能不能正常點兒?”
他總是鬧得她的腦子裡亂哄哄的。
“很煩。”宋衿下意識地說道,回過神看見方劣的眼中壓著一絲絲鬱氣後,移開了視線。
“自己說的話自己還怕?”方劣問。
她嘴硬,反問道:“我有什麼可怕的?”
“儘管說。”方劣笑了,說道,“氣不走我,我一直纏著你。”
她想:又來了。
宋衿盡力忽視自己混亂的心跳。她抬眼瞪他,卻正好與他對視。
他的襯衣的扣子,還維持著清早被她解開了兩粒的樣子。他這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狂勁兒,垂著眼睛看她,裡面是說不清的複雜情緒。他這副模樣,把宋衿努力撥回的心弦攪得偏離正軌。
“估計你氣不走我。”方劣和她對視,說道,“無論你什麼性子,我都由著你。”

週六短暫地停下的雪在周日捲土重來,且來勢洶洶。
宋衿在家裡窩了一天,養傷,滲著血的狀態是沒法兒用遮瑕膏的。她回家後查了一個晚上怎麼加快血凝結痂,最後發現有一個回答是用人的唾液。她的臉變燙,她猛地合上筆記本電腦,聲音大到柳青青來敲門。
她打發走她媽後放棄掙扎,拿起書,題是做不了了。她不是左撇子,左手沒什麼力氣,只破了一兩道口子,右手就比較嚴重了。第二天一早她醒來時,傷口四周泛紅,密密麻麻的,看得她頭皮發麻。
還好天氣冷。
週一,宋衿站在校門口,手上戴著手套。她邊往校園裡走邊有些發愁地想:總不能上課時也戴著手套吧?沒等她思考出解決方案,就看見陳鋒然在搖教學樓前的那棵樹,晃得雪花紛飛。
“衿衿!”一旁的周舒嘉看見她後,眼睛亮晶晶的。
宋衿走過去,問她:“怎麼在外面?”
“老谷讓打掃,班長去拿東西了。”陳鋒然拍了拍手,說道,“我想先玩一會兒。”
“那搖樹幹什麼?”
“模擬下雪。”陳鋒然一臉嚴肅地道。
宋衿想:他這是什麼腦回路?
周舒嘉看出了她的想法,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口氣,說道:“衿衿,說來也怪你。”
陳鋒然哀怨地接話:“一到週末就失聯。下次下雪時一起出去玩,說好了,不能玩失蹤。”
宋衿沒想到這一點,無奈地笑了笑,問他:“這又是哪兒來的執念?”
“不是有句話嗎?‘他朝若是同淋雪,也算……’也算什麼來著?”陳鋒然說不出來了。
宋衿在心裡替他補充道:也算此生共白頭。
宋衿莫名其妙地聯想到她跟方劣不知道一起淋了幾次雪了,沒吭聲。
“也算此生共白頭。”最後還是周舒嘉把話說全了。
“對對對!”陳鋒然又幽怨地看向宋衿,問:“衿姐,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有別的好朋友了?”
宋衿飛速地回答道:“沒有。”
方劣又不是她的朋友,頂多算她的玩伴。
她這樣想著,心裡舒坦多了。
宋衿答得果斷,陳鋒然打消懷疑。他故意做出威脅的樣子,說道:“衿姐,你要是背著我們藏人,我就……”
“就怎樣?”
一道冷冷淡淡的男聲傳來,宋衿先看過去。
“她藏不藏人,跟你有關係嗎?”方劣神情懶散,早上好像一貫沒什麼精神。他沒背包,手裡提著一個小袋子,那個小袋子是白色的,中間是粉色的蝴蝶結,是精品店裡最常用的那種小袋子。
識時務者為俊傑。
“劣哥!”陳鋒然諂媚地道,“你誤會了,我說的‘我們’裡面也有你。”
方劣勾起嘴角,說道:“那是應該有關係。”
“對吧?”陳鋒然“嘿嘿”笑了兩聲,問道,“劣哥,你提著的東西是給誰的?”
“給誰的?”方劣的視線落在宋衿的身上,他往她的身邊走。
他一步一步地走著,時間變得慢了下來。宋衿僵在原地,看著方劣在她的面前站定,又伸出手。
“給你。”方劣說道。
他瞎送什麼?
宋衿用餘光看見,陳鋒然和周舒嘉對視了一眼,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她可不能收。
宋衿想了想,給方劣一個暗示的眼神,隨後問他:“給我幹嗎?讓我幫你轉送?”
方劣笑了兩聲,拖了個長音,說道:“就是給你的,因為——”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看起來心情好極了。
“你確定?”宋衿威脅他道。
“在門口碰見了阿姨,她讓我帶給你的。”方劣說道,“你想到哪兒去了?”
她想到哪兒去了?
他還好意思問!
宋衿暗自生氣,但不得不說,這個理由他找得挺好。
她接過手提袋,打開一看,是一雙露指手套,面料很薄,純黑色的,款式不誇張。天剛變冷那會兒,學校裡就有女生戴過。
她怎麼沒想到?
宋衿心情複雜地對他道謝。
方劣搖搖頭,又恢復成懶洋洋的樣子,好像剛才不過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除了他和宋衿,沒人覺得不對勁兒。
“劣哥,下次一起出去玩。”陳鋒然再次活躍起來,“衿姐已經答應了。”
周舒秦從大廳裡走出來了,正好聽見這話。他拿著掃帚走過去,先沖宋衿笑了笑,又問陳鋒然:“說什麼呢?”
“組織團建。”陳鋒然的語氣很驕傲。他接過掃帚,轉了兩圈,不知道碰到了什麼,木柄彈回來了一點兒。
隨之響起的,還有方劣的悶哼聲。
宋衿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想攔來著。
方劣的臉色有點兒白,陳鋒然蒙了,問方劣:“我的力氣這麼大嗎?”
方劣沒應,朝樓裡走。
“怎麼回事?那麼疼嗎?”陳鋒然難以相信。
周舒嘉雖然也不明所以,但歎了一口氣,說:“我覺得你還是趕緊道歉為好。”
陳鋒然被點醒,拔腿就追。隨即,他隨手將掃帚塞到了宋衿的手裡。
幾個人裡面,最淡定的是周舒秦。
“他的起床氣還沒好?”他問。
宋衿垂眸,反問道:“誰知道呢?”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很快就被風吹散在空中。
宋衿整個上午都心不在焉,是特別明顯的那種。被老師叫起來後,她也不似往日一般對答如流,會先帶著歉意地笑笑,然後拜託老師重複提問,才能答出來。
她一逮住機會就往後轉頭,都被周舒秦看在眼裡,他不明說,心裡壓著一塊石頭,與他相反,陳鋒然受寵若驚地對他說道:“感覺衿姐好頻繁地關注我,難道是我早上說的話讓她產生愧疚感了嗎?”
怎麼可能?
周舒秦是個很傲的人,但這一刻,想把自己聰明的腦子和陳鋒然的換換,他不想承認,宋衿的視線總是刻意向側偏,還要更往後,正好落在靠著後門的方劣的身上。
下課鈴聲響起,上午的最後一節課結束了,宋衿沒收拾東西,轉過頭,對周舒秦他們道:“你們走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她抿著唇,眼底藏了一上午的著急呼之欲出,稱得她的這個藉口很是蹩腳。
“一起吃點兒東西去吧?”雖然是問句,但周舒秦是以陳述的語氣說的,“新街那兒開了一家甜品店,好多人去吃了,說那家的甜品有初戀的味道。”
“初戀的味道!”陳鋒然眼睛一亮,說道,“看不出來啊,班長,你還有一顆少女心!衿姐,走,新街離得近,吃完再回來休息也不遲。”
話都被他說完了,宋衿不好再推拒。她跟著站起身往外走,越走心裡越不好受。
快出門的時候,陳鋒然突然想起了什麼,對方劣道:“劣哥,一起啊!”
宋衿停住腳步,偏過頭用自己都沒發覺的期待的眼神去看。
然而,方劣只是懶懶地抬起眼皮,用冷淡的目光看了看他們便道:“不了。”
他維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雙腿交疊。他表情冷漠,像一隻蟄伏著的冷血動物,看起來完全沒有受過傷。
陳鋒然跟方劣說話時不敢像和宋衿說話時一樣自作主張。他見方劣拒絕就作罷,擺了擺手,跟周舒嘉往外走去。
他平時沒這麼容易放棄。
宋衿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沒開口。結果周舒秦幫她問了:“真不走?”
方劣盯著他半晌,勾了勾嘴角,說:“趕緊走。”
待會兒就走不了了。
方劣的聲音裡摻著火藥味,宋衿在心裡給他補上下半句。
“他不走。”周舒秦沒當一回事,低下頭看宋衿,說道,“我們走吧。”
周舒秦和方劣是兩個極端,周舒秦對誰都很溫和。
當他用溫和的語調說出那句“他不走”時,宋衿卻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她變得慌亂,快步走出教室。
宋衿走得始終很慢,遠遠地落在陳鋒然和周舒嘉的身後。
她瞥見白茫茫的雪,上面映出大片的陽光,讓她不敢直視。
方劣的臉是不是也這麼白?
宋衿的瞳孔輕輕地縮了兩下,她向上看去,紅梅橫亙在藍天之上,極具美感。
他的臉上會不會留疤?
他的臉上若留了疤,是不是也這麼突兀?
不合時宜的想法一連串地冒出,宋衿猛地停住腳步。
周舒秦跟著停下,一言不發,等她開口。
“我得回去。”宋衿的嗓音有些顫抖,她說,“我有事,幫我跟他們說一聲。”
她甚至連個蹩腳的謊言都想不出。她轉頭就走,卻是沖著醫務室的方向走去。
周舒秦在原地停了好一會兒,說道:“好。”
他以為他不催,不打擾她,就能讓她忘記她心裡那些複雜的想法,但他還是沒能攔住嫩苗破土而出。

醫務室的老師在周舒嘉暈倒那回就見過宋衿,也聽不少老師說過宋衿有多好。
所以當宋衿紅著臉,手點在胸口處,說自己不小心被劃傷了時,她沒要求驗傷,而是爽快地開好雙氧水和紗布。
宋衿接過東西,向老師道了謝,匆忙地趕回教室。
剛才那間教室裡沒人。
宋衿忘了一件事。在她躊躇不前時,方劣並不知道她的想法。他們不可能每次都不會錯過,他們沒那麼有緣。
宋衿走到方劣經常坐的位子旁,把東西輕輕放下。她的情緒變得低落,她大口地呼吸。嘴裡灌入冷空氣,激得她咳嗽起來,身子浸透到涼意中。
“算了……”宋衿“喃喃”地道,隨後向自己經常坐的座位走去。
她沒心情去吃去玩,還是睡一會兒吧。除了睡覺,做什麼事都需要心情。還沒走近座位,宋衿就看見了一張白紙攤開在她的桌上,是她之前發下去的計劃書。
“……”
一瞬間的茫然過後,她欣喜得連頭髮都要翹起來了。
宋衿看見了自己的名字,想也能想到紙的主人是誰,上面還有一行小字。
“回來了就去天臺上,沒回來就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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