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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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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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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

當時年方十七的我,稚嫩地無法理解與想像,高中課本中那位光彩出眾的秦羅敷,如何能在春日裡優雅採桑,甚至勇敢地捍衛自己的愛情?

我唯一認識的採桑女是玉英小姑婆,她從出生、成長、結婚、生子、老去都未踏出過桃園和平村的「林厝」。

第一次見到小姑婆採桑,是我入小學前,六歲的五月天。枝繁葉茂的大桑樹,低垂的枝枒上掛滿青綠、嫣紅、紫黑等不同顏色的纍纍果實。總是打著赤腳、頭戴斗笠的姑婆,腕間掛著竹籃在樹下採果。她教我如何透過顏色分辨果實成熟與否,又不住往我口中塞了幾顆桑葚,甜美多汁的滋味瞬間收服我的胃及嘴,同時,也看見她掩藏在斗笠及寬幅花布綁條下的臉龐,隱約可見幾處烏青嫣紫的色塊……。

《採桑》以童真的視角凝視故鄉、凝視年少,將四代同堂三合院大家庭之間的磨合、溫情娓娓道來,描畫出20世紀以降臺灣農村女性的滄桑容顏,講述著她們的悲苦與喜樂。

▌推薦序/芬芳華年──從三合院的記憶說起
 鄭美里(社區大學講師,讀書會、生命故事團體帶領人)

童年對人的意義何在?為什麼從物理上來說不過短短十幾年的時間,竟能讓人一輩子魂縈夢繫、念念不忘?


作家冰心寫道:「提到童年,總使人有些嚮往,不論童年生活是快樂,是悲哀,人們總覺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許多印象,許多習慣,深固的刻劃在他的人格及氣質上,而影響他的一生。」這位誕生於一九○○年、活了將近一世紀(一九九九年過世)的女作家,一輩子寫了不少童年生活,「在許多零碎的文字裡,不自覺已經描述了許多」,但是當編輯出題邀稿時卻「還覺得有興味,而欣然執筆」。


童年就是這樣,再多的回顧都不會膩。在我二十多年來帶領成人的生命故事團體(寫作課或談話課)時,不知道有多少次,只要勾動了兒時記憶,頃刻間白髮變童顏,時空被穿越,阿公阿嬤露出了純真的笑靨、眼眶泛著夢幻迷離的淚水。我著迷於這樣的魔術時刻,彷彿從中找到了探入生命花園的祕徑,得以一窺靈魂真正的樣貌。


嗜讀散文、傳記的我,也很愛問別人在哪裡出生、長大,故鄉在哪,住過怎樣的房子……。

我常這樣介紹我自己:「我是三合院的小孩」,我總以為這個開場白表明了關於「我是怎樣的一個人」的重要線索。當我愈深入探索生命歷程,就愈感到儘管在一生中,可能有許多改變,但我的性情、愛好、美感、人際關係、夢想……,一切都要從三合院的童年說起。

因此,當我讀到淑惠記述童年於農村大家族生活的《採桑》一書時,是感到多麼的驚喜和驚豔了!


我和淑惠是在社區大學結識的,她早就是寫作的好手,偶然間來到「心靈書寫」課上參與過一期。

這次因她將出書,我才有緣較完整、深入地拜讀她的作品,不禁折服於她優美的文筆、獨特的風格,讚嘆於她過人的記憶力,能將童年大家族裡複雜的人物加以生動描述,讓四代女子的面貌和心事因之躍然紙上,這需要有多敏銳的觀察力和體貼入微的同理心!尤其是原本代表權威且惡待母親的「壞人」阿祖,經過層層地探入、理解,亦還原出一個舊時代女人真實的命運。


《採桑》可圈可點之處太多,舉幾個例子:描繪農村四時祭儀和豐富的大自然,其情其景,可說為流失時代記憶的此際,留下寶貴的紀實;寫童年不流於老氣橫秋,依然保留住孩子純真的精神,尤其是寫出女孩的活力、調皮和聰敏,這在女性成長文學中具有可貴的意義;書中穿插口語的臺語文書寫也極道地、優美,讓我學習良多。


時代的巨輪不停息,書末,老家三合院已冷清零落;而小女孩考上大學,成為家族第一個大學生(感謝老天,也因此多年後她能書寫下大家族和時代記憶)。

茉莉花依然綻放,她的香氣永遠地串連起阿祖、媽媽和作者幾代女人共同的溫柔情意,也帶引著我們進入那並不遙遠卻如夢般的夢境之地。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推薦序/原鄉──感知與記憶之流
 徐潔(文化工作者)

二○二四年六月,某日午後,一個晴朗的好日子,收到昔時同事淑惠的訊息,告知新書《採桑》即將出版。

無人的庭院中,傳來烏鶇鳥在草叢中的陣陣跳躍聲。我打開筆電,迫不及待地進入她的文字世界。才剛讀完第一個故事,就明顯感受到,寫這本散文集的她,與之前寫小說《彎弓》的她是不一樣的,當中有些微妙差異。

文字,還是一樣雲淡風輕,語氣還是一樣平易近人,但,《採桑》看似平淡的語調中,流動著某種細膩而尖銳的情緒,到底是哪裡不同了呢?

如果說《彎弓》寫的是女性自覺的生命史,在《採桑》中,「我」的存在,隱沒於「她們」之中;我彷彿看見一個躲在牆角陰影中的小女孩,以好奇又謹慎的視角觀看農村大家族的生活世界。

故事中的「她們」,指的是撐起家族的「媽媽、阿嬤、阿祖、姑婆」。這些曾經像花朵一樣芬芳的生命,已然消逝在時光之流中;而當年的小女孩,也早已走出牆角的陰影。在歲月的洗鍊下,她成長為一位可以看透人心的女子,並試圖以敏銳的筆觸,捕捉逝去的生命印記。


在臺灣上個世紀七〇年代,曾經興起一波鄉土文學熱潮,追求的是以臺灣人的共同生活經驗為基礎的本土文學創作,當時淑惠甫出生;而《採桑》看似鄉土文學,卻與七〇、八〇年代的鄉土文學截然不同。

她的作品雖以臺灣農村社會生活為背景,但欲訴說的,卻是「她們」的故事。故事的主人翁,她們,是那些存在作者兒時記憶中的親人,那些,曾與作者的生命緊密糾纏,卻在某個瞬間被甩入虛無的至親;作者循著血脈構成的圖譜,走進感知與記憶的急流中,過程中的每一步,都伴隨著無聲的嘆息。


淑惠是天生的文字創作者,新聞背景出身,基於骨子裡對人文、土地的濃厚情感,從新聞界轉職文化界、進入雜誌社,擅寫專題深度報導的她,開啟對於臺灣自然與人文環境的探查,也展開對原鄉的關懷。

在臺灣社會經歷各種時代變異時,她的人生也迎來各種無常的造訪,二○一七年送走摯愛的母親後,處於生命低潮的她,用盡力氣握住一枝筆,寫下對母親的思念,就這樣走上純文學的創作之路。


在文學的世界中,她釋放了禁錮自我的枷鎖,一步一步走向真正的自由。

目次

推薦序/芬芳華年──從三合院的記憶說起 鄭美里
推薦序/原鄉──感知與記憶之流 徐潔

採桑
柿子
茉莉花
特別收錄/紅柿仔

後記/秋意濃

書摘/試閱

採桑(節選)


四十年前,就讀高二的我,課堂上讀到樂府詩〈陌上桑〉,國文老師讓同學們一起朗誦課文: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


雖是古文,但不艱澀的敘事、生動的畫面感,讓我讀來心生歡喜,隨後老師說起詩作的文學價值:「以浪漫的筆調破題,節奏明快簡潔,內容不帶說教意味,以詼諧的喜劇收場,在描述愛情的古典文學中,難得一見。」

「採桑?愛情?」年方十七的我,稚嫩的無法理解與想像,詩歌中那位美麗出眾、光彩照人的秦羅敷,如何能在春日裡優雅自在地採桑,並聰慧出聲、勇敢捍衛自己的愛情。

在當時不算長的生命時光中,唯一認識的採桑女,是出生、成長、結婚、生子、老去,皆在和平村四鄰「林厝」的玉英小姑婆。

林厝,也是我出生、兒時成長的地方,我被托養在這個小農村的阿公家,直至八歲、小一暑假過後才搬離,轉學去往鎮上與父母、哥哥同住。


顧名思義,此地的多數住民皆為林姓,但我姓游,這是因為我的查埔祖娶了林厝土生土長林姓地主家族的長女後,遷居落腳於此,生育了兩男四女,排序分別是阿公、四個姑婆、小叔公。游家第二代雖然只有兩房男子,但阿公有四個兒子、叔公有六個兒子,到了第三代已是十房。

可惜我的查埔祖不及六十歲便過世,所以傳承到我這一代曾孫輩,口語稱呼裡,已不須在「阿祖」稱謂前加上性別區分,至此游姓人家在林厝,已然是開枝散葉的四代同堂大家族。


玉英姑婆是阿祖最小的女兒,她的一生一如自己的母親,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林厝這塊土地,因為她就嫁給同村李姓人家的獨子木炎。

在她婆家的偏院、近莊中雜樹林入口處,長著一棵農莊裡最大的桑樹,每逢桑實滿樹時,她會在樹下採桑;不過在我腦海裡所有與她相關的印象中,小姑婆的採桑與「美麗優雅」、「據理力爭」、「浪漫愛情」等意象,完全搭不上邊。


第一次見到小姑婆採桑,是我入小學前,六歲的五月天。


枝繁葉茂的大桑樹,低垂的枝枒上掛滿青綠、嫣紅、紫黑等不同顏色的纍纍果實,總是打著赤腳、頭戴斗笠的玉英小姑婆,腕間掛著竹籃在樹下採果。

好奇的我晃過去攀談,她教我如何透過顏色分辨成熟與否及採摘熟果,言談間又不住往我口中塞了幾顆果實,甜美多汁的味道瞬間收服我的胃及嘴,童言童語歡喜宣告:「村裡所有的樹,我最喜歡這棵桑樹!」

同時,也看見姑婆掩藏在斗笠及寬幅花布綁條下的臉龐,隱約可見幾處烏青嫣紫色塊。

記憶裡的,還有往後幾年桑樹結實期間,路過她家或路上巧遇,小姑婆總會央求我幫忙採果,因為生養九個兒子的她,沒有女兒可以協助家務,家裡僅有的另一個女性是婆婆,這個我必須喚為「嬸婆祖」的長輩,名為「阿滿」,在莊裡是出了名的「歹鬥陣」,犀利眼神總充斥著瞋忿,不友善的語態、尖酸苛刻的言詞,也讓莊裡的孩童避之唯恐不及。


只是桑葚長在高處,我搆不上,爬上樹又怕我摔下,所以小姑婆會將看來熟果較多的枝條劈折下來,讓我在樹下慢慢摘。

採桑果很費工,成熟果實很脆弱,施力一不小心就會捏爆,只能一顆一顆慢慢摘,還好能邊採邊吃,看著青青綠葉隨著春風輕拂款擺,聽著枝頭搶食雀鳥的啁啾對話,起初倒也不無聊,但耐性很快就耗盡,往往摘不滿半竹籃,我就不耐煩、一溜煙跑了,但小姑婆並不生我的氣,下次再遇到,又讓我幫忙。


有回帶了童伴一起,終於完成使命摘滿一籃,便興沖沖地提著去往灶腳,到她跟前獻寶,她摸了我的頭,稱讚我很乖,只是在見到她斗笠下的笑容時,同時瞥見一片層層疊疊的烏青淤紫。

直到我讀國二時,才知道那是家暴的烙痕。


那一年吃冬至湯圓的飯桌上,爸爸見到鹹湯中的茼蒿菜,突然有感而發提及,看見這菜總會想到自己的玉英姑姑,也就是我的小姑婆。

爸爸說茼蒿俗稱「打妻菜」,因為新鮮採回時看似大大一籃,煮後卻只有少少一碗,農家男子不下廚,不知道這是正常現象,以為是妻子貪嘴,在灶腳先行偷吃,所以就動手打妻子。

爸爸感嘆自己小的時候,總不時聽聞玉英姑姑又被「雷公性」的木炎姑丈打,所以每次見到這菜就想起她。

至此,我才恍然知曉小姑婆手臉上那些色塊的來由,不過當時對於她的大半生,還只是停留在表面的一知半解。


我出生時,小姑婆剛四十歲,在我自小印象中,身形瘦小、皮膚黑糙的她,一直是駝著背、弓著腰的老嫗樣態,與她七十餘歲的母親,也就是我的阿祖站在一起,長相面貌頗為相像的她們,竟好似年紀相近的姊妹,但其實身為么女的小姑婆,與母親有著三十歲的年齡差距。

這樣的視覺衝突,並非因為阿祖樣貌特別顯年輕,關鍵在玉英小姑婆,相較於林厝其他婦女,她實在蒼老早衰得厲害。


「既然知道丈公是雷公性,又會打人,幹嘛要嫁他?」記得自己當時既憤怒不平,同時也不解地開口詢問,但爸爸沒有回答,只是眼神顯露出些許惋嘆。我又追問:「她為什麼不像其他三個大姑婆,嫁到鎮上?」

爸爸依舊沒有回答我,短暫沉默後,以緩緩搖頭回應,當時我以為他也不知道原因。

爸爸沒說出口的答案,意外地,半年後的暑假,回莊裡老家短住幫忙的我,在浣衣堀聽到了。


當我端著裝有布鞋、肥皂、刷子的木盆走上石橋,便看見妗婆祖與三位相約從鎮上回來的大姑婆,已經分別坐在浣衣石上揉洗衣物。


妗婆祖,在林厝的地位很特別,與我阿公相同年紀,卻已是「祖」字輩的存在。因為她的丈夫林清泉,是比阿祖小十五歲的么弟,所以阿公要尊稱她為「阿妗」,是我爸爸口中的「妗婆」,我便要喚為「妗婆祖」。

她的個性既強勢又兇悍,同時因為身為村長太太,行事作風頗為高調,尤其喜歡教訓人,所以孩童們對她總是望而生畏,遠遠瞧見她的身影,就會繞道、躲得遠遠地,或是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絕不會主動親近,就連她自己的孫兒們也是如此;她只有在大姑姊、也就是我阿祖跟前,才稍作收斂、和氣一些。


也因此當我走到浣衣堀、一一打過招呼後,便直接走到最下游的一處浣衣石蹲下,同時覷眼瞄見她們迅速地交換著眼神,隱隱感覺幾位長輩可能認為我還只是個孩子、聽不懂,因此決定繼續剛才未竟的話題。

垂首的我,開始默默聽著她們的妳一言我一語。

「唉,當初玉英有孕的代誌,若沒被阿滿嬸知,就不會走到講親這款地步……」

「雞蛋再密也有縫,這款見笑代誌怎麼掩蓋的住?」

「木炎當初一條腿,硬生生被多桑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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