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1、曾經柔軟心腸,如今厲如刀鋒!
姜梨發誓,再也不要微如塵埃,任人踐踏!
這一世,平府上冤案,報血海深仇!
2、《墨雨雲間》原著小說!
桀驁國公爺VS堅韌偽千金,強強聯手,復仇虐渣!
大神作家千山茶客宮廷權謀口碑大作!
3、才貌雙絕的小吏女兒薛芳菲被薄幸夫君和當朝公主聯手陷害,家門敗落。為洗清父親冤屈,還自己清白,薛芳菲改換身份,成為首輔千金,潛伏接近仇人,卻無意間捲入北燕皇室陰謀,並與喜怒無常的肅國公由相殺到相愛,在陰謀中譜寫了一首真心的愛情傳奇故事。
集宅鬥、宮鬥、逆襲、復仇等熱門元素,不可錯過的古代言情必讀佳作!
4、瀟湘書院60多萬讀者將此書加入書架,網絡口碑爆棚,萬千讀者傾情推薦!
5、全文精修,裝幀精美大氣,封面設計極具典藏感,後勒口前包,書名採用起鼓、磨砂工藝。內含8P彩插,與書中情節呼應。隨書附贈場景插畫拍立得3張、人設卡2張、主題書簽、藏書票!
薛家小姐,才貌雙絕,嫁得如意郎君,夫妻恩愛和諧。
三載相伴,郎君高中狀元。
夫榮妻不貴,他性貪爵祿,為做駙馬,將她視作尚公主路上的絆腳石,殺妻滅嗣。
驕縱公主站在她的榻前譏諷:“即便你容顏絕色,才學無雙,終究只是個小吏的女兒,本宮蹍死你就跟蹍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她被汙聲名,懸樑自盡;幼弟為她討公道,卻被強權害死;老父得此噩耗,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洪孝四十二年,燕京第一美人薛芳菲香消玉殞,於落水的首輔千金姜梨身體中重煥新生!
一腳跨入高門,陰私醃臢層出不絕。各路魍魎魑魅,牛鬼蛇神,她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曾經柔軟心腸,如今厲如刀鋒!
姜梨發誓,再也不要微如塵埃,任人踐踏!
這一世,平府上冤案,報血海深仇!
作者簡介
人氣作家,自幼熱愛文學,喜歡在故事中品味百態人生。
其文筆大氣中不乏細膩,故事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深受讀者喜愛。
代表作品:《將門嫡女》《女將星》。
名人/編輯推薦
論宅鬥的話我感覺沒人能比得上千山茶客,這本其實沒有《將門毒後》這麼出名,但我覺得也很好看,這本女主角的手段更狠厲一點,當然也是蘇爽文。男主角是雌雄莫辨的美人國公爺,感情戲相較前幾本少了,女主角基本都在宅鬥、復仇、鬥鬥鬥,很聰明,戰鬥力很強,但還是蠻好看的。有淚點有爽點,喜歡。
——藍鈴君
女主角才貌雙全,可惜嫁了渣男,渣男高中狀元為做駙馬,和公主聯手害死女主。女主角重生成了當朝首輔千金,變得有心機有手段,一步步為自己還有家人復仇,還要鬥首輔家的各種渣男渣女。
男主角妖豔,高智商,第一次見到女主角就看到女主角在陷害使計,後總是以看戲的眼光看著女主大殺四方,沒想到後來看戲人成為戲中人,幫了女主很多忙,兩個人鬥智鬥勇很精彩。
同時兩人都很坦誠,愛就是愛,恨就是恨,他們愛到極致,恨到極致,卻肯為對方付出真心,太棒了,兩個人強強聯手,天作之合。強烈推薦給姐妹們。
——冥王星
女主角乃北燕新晉狀元郎之妻,因公主看上狀元郎,奈何狀元已娶妻且妻子才華橫溢更是北燕第一美人,公主設計陷害女主角失節並一步步逼死,還害死女主的父親和弟弟。女主角醒後重生到當朝首府大人家嫡二小姐姜梨身上,然後步步為營復仇。男主是北燕最年輕的國公爺,且是北燕最美的男子。女主復仇過程中結識男主,男主多次幫助女主,女主對男主漸漸產生好感!最終走到一起。
——淼淼
其實我挺感動的,姬蘅和薑梨。這是我看完的這個作者的第二本書,看完之後連帶著對那本女將星也有了新的理解。不同的故事,一樣的救贖。
——雲深
目次
第二章 燕 京
第三章 賭 約
第四章 風 流
第五章 回 鄉
第六章 生 意
第七章 冤 屈
第八章 父 親
第九章 鳴 冤
第十章 庶 姐
書摘/試閱
嫡嫁千金(典藏版)
千山茶客
第一章
千 金
五月,暮春剛過,天氣便急不可待地炎熱起來。
日頭熱辣辣地照著燕京大地,街邊小販都躲到樹蔭下。這樣熱的天氣,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都不耐煩出門,唯有做苦力的,挑著在井水裡浸泡得冰涼的米酒,不辭勞苦地穿梭於各大賭坊茶苑,指望渴累的人花五個銅板買上一碗,自己便能多買一袋米,多熬兩鍋粥,多扛三日的活路。
城東轉角有這麼一處嶄新的宅子,牌匾掛得極高,中間上書“狀元及第”四字,金燦燦的。這是洪孝帝賜給新科狀元的府邸和牌匾,代表著極高的榮耀。讀書人倘若得上這麼一塊匾,就該舉家泣涕告慰祖先了。
嶄新的宅子,御賜的牌匾,庭院中穿梭的下人來往匆匆,只是外頭夏日炎炎,宅子裡卻冷颼颼的。
靠牆的最後一間房,門外坐著三個人。兩個穿粉衫裙的年輕丫鬟,還有一個圓胖婆子,三個人一邊吃茶,一邊閒話,竟比主子還要自在。
其中一個丫鬟看了一眼窗戶,道:“天熱,屋裡的藥味也散不出去,難受死了,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
“小蹄子,背後議論,”年長些的婆子警告道,“當心主子扒你的皮。”
粉衣丫鬟不以為然:“怎麼會?老爺已經三個月沒來夫人院子裡了。”說著她又壓低聲音,“那事情鬧得那樣大,咱們老爺算是有情有義,若換了別人……”她撇了撇嘴,“要我說,這樣賴活著,有什麼意思。”
那婆子還要說話,另一個丫鬟也道:“其實夫人也可憐,生得那樣美,才學又好,性子寬和,誰知道會遇上這種事……”
她們三個人的聲音雖然壓低了,奈何夏日的午後太寂靜,隔得又不遠,便是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屋裡人的耳中。
榻上,薛芳菲仰躺著,眼角淚痕半幹,一張臉因為消瘦,越發病容楚楚,有種驚心動魄的清豔。
她容顏向來是美的,否則也當不起“燕京第一美人”的稱號。她出嫁那日,燕京有無聊的公子哥兒令乞兒衝撞花轎。蓋頭遺落,嬌顏如花,教街道兩邊的人看直了眼。她的父親、襄陽桐鄉的縣丞薛懷遠在她遠嫁京城之前,還憂心忡忡地道:“阿狸長得太好了,沈玉容怕是護不住你。”
沈玉容是她的丈夫。
沈玉容中狀元之前,只是一個窮秀才。沈玉容家住燕京,外祖母曹老夫人生活在襄陽。四年前,曹老夫人病逝,沈玉容及母回襄陽奔喪,和薛芳菲得以相識。
桐鄉只是襄陽城的小縣,薛懷遠是個小吏,薛芳菲的母親在生薛芳菲的弟弟薛昭的時候難產去世。薛母死後,薛懷遠沒有再娶,家中人口簡單,只有薛芳菲姐弟和父親相依為命。
薛芳菲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紀。她生得太好,遠近公子哥兒高門大戶都來提親,薛懷遠為她的親事發了愁。高門大戶固然錦衣玉食,無奈身不由己,薛懷遠看上了沈玉容。
沈玉容雖是白身,卻才華橫溢、一表人才,出人頭地是遲早的事。只是這樣一來,薛芳菲便不得不跟隨沈玉容遠嫁燕京。
不過最後,薛芳菲還是嫁給了沈玉容,因她喜歡。
她嫁給沈玉容,來到燕京,雖然因她的婆母行事刻薄,也有許多委屈,不過沈玉容對她體貼備至,於是那些不滿也就煙消雲散了。
去年開春,沈玉容高中狀元,策馬遊街,皇帝欽賜府邸、牌匾,不久後他更被點任中書舍人。九月,薛芳菲懷了身孕,適逢沈母誕辰,雙喜臨門,沈家宴請賓客,邀請燕京貴人。
那一日是薛芳菲的噩夢。
她其實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只是在席上喝了一點兒梅子酒,便覺得困乏,迷迷糊糊地被丫鬟攙回房中休息……等她被尖叫聲驚醒的時候,便見屋裡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而她自己衣衫不整,婆母和一眾女眷都在門口,或是譏諷厭惡或是幸災樂禍地看著她。
任憑她怎麼解釋,新科狀元髮妻與男子私通被賓客撞見揭發的事還是被傳了出去。
她該被休棄,然後被攆出府,可沈玉容偏偏沒有給她一紙休書。她因憂思過重小產,躺在床上的時候,卻聽聞薛昭因為此事趕到燕京,還未到沈府便在夜裡遇著強盜,死後被棄屍河中。
她聞此噩耗,不敢將此消息傳回桐鄉,強撐著一口氣見了薛昭最後一面,替他辦好後事,便病倒了。爾後三個月,整整三個月,沈玉容沒有來見她一面。
她在病榻上胡思亂想著,沈玉容是心裡有了隔閡,不肯見她,或是故意冷落她發洩怒氣?可躺得久了,加之從僕從嘴裡零零碎碎聽到些隻言片語,她便也想通了一些事,真相永遠更加不堪入目。
薛芳菲努力從榻上坐起來,床邊擺著的一碗藥已經涼了,只散發出苦澀的香氣。她探過半個身子,將藥碗裡的藥倒入案前的一盆海棠裡,海棠已經枯萎了,只剩下伶仃的枝幹。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薛芳菲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織金的衣角。
年輕女子衣裝華貴,眉毛微微上挑,帶出幾分驕矜。她目光落在薛芳菲手裡的藥碗上,面上浮起恍然的神情,笑道:“原來如此。”
薛芳菲平靜地放下碗,看著來人進了屋,兩個身材粗壯的僕婦將門掩上。外頭閒談的丫鬟僕婦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只有寂靜空氣裡傳來的陣陣蟬鳴,仿佛預示著有什麼事要發生。
薛芳菲道:“永甯公主。”
永甯公主笑了笑,一笑,發簪上一顆拇指大的南海珠便跟著晃了晃,瑩潤的光澤幾乎要晃花了人眼。
南海一顆珠,良田傾萬畝。皇親國戚永遠用著最好的東西,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擁有旁人一生都不敢想像的一切,卻還要覬覦別人的東西,甚至去偷,去搶。
“你好像一點兒也不驚訝。”永甯公主奇道,“莫非沈郎已經告訴你了?”
沈郎,她喊得如此親密,薛芳菲喉頭一甜,險些抑制不住心頭恨意,片刻後,才淡聲道:“我正在等,等他親口告訴我。”
薛芳菲一點兒也不傻,薛懷遠將她教得十分聰明。自打她病倒後,自打她發現自己被軟禁、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後,她便聯繫前前後後,包括薛昭的死因,覺察出不對來。
她從僕婦嘴裡套話,到底是知道了真相。
沈玉容高中狀元,少年得志,身份不比往日。她薛芳菲縱然才貌雙全,卻到底只是一個縣丞的女兒。沈玉容得了永甯公主的青眼,或許他們已經暗通款曲。總之,她薛芳菲成了絆腳石,要給這位金枝玉葉的皇家公主騰位置。
薛芳菲想起出事的那一日,沈母宴請賓客的那一日,永甯公主也在人群之中,回憶的時候,她甚至能記起永甯公主唇角那抹得意的笑容。
就此真相大白。
“沈郎心軟。”永甯公主不甚在意地在椅子上坐下來,瞧著她,“本宮也不是心狠之人,本來想成全你,誰知道你卻不肯善了。”她掃了一眼桌上的藥碗,歎息道,“你這是何苦?”
薛芳菲忍不住冷笑。
日日一碗藥,她早就察覺到不對,便將藥盡數倒在花盆中。他們想要她“病故”,順理成章讓永甯公主嫁進來,她偏不肯。薛懷遠自小就告訴她,不到最後一刻,不可自絕生路。況且憑什麼?憑什麼這對姦夫淫婦設計陷害了她,卻要她主動赴死?她絕不!
薛芳菲的聲音裡帶了數不盡的嘲諷,道:“奪人姻緣,害死原配,殺妻害嗣,公主的‘好意’,芳菲領教了。”
永甯公主的怒意瞬間勃發,不過片刻,她又冷靜下來,站起身,走到桌子前,拿起那盆已經枯萎的海棠。海棠花盆只有巴掌大,精巧可愛。永甯公主把玩著花盆,笑盈盈地道:“你可知,你弟弟是如何死的?”
薛芳菲的脊背瞬間僵硬。
“你那弟弟倒是個人物,竟能查出此事不對,還真被他找著了些證據,”永甯公主欣賞著她的表情,“就是年輕氣盛了些,說要告禦狀。本宮差點兒也被連累了。”永甯公主拍了拍胸口,仿佛有些後怕,“他也算聰明,連夜找到京兆尹。可他不知道,京兆尹與我交情不錯,當即便將此事告知我。”永甯公主攤了攤手,遺憾地開口,“可惜了,年紀輕輕的,本宮瞧著文韜武略都不差,若非如此,說不定是個封妻蔭子的命,可惜。”
薛芳菲險些將牙咬碎。
薛昭!薛昭!她早已懷疑薛昭的死另有蹊蹺。薛昭在桐鄉跟隨拳腳師傅習武,自小又聰明,怎麼會死在強盜手中?!可她萬萬沒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想來她的弟弟為了替她打抱不平,查出永甯公主和沈玉容的首尾,一腔熱血,以為找到了官,要告官。誰知道官官相護,仇人就是官!
她道:“無恥!無恥!”
永甯公主柳眉倒豎,跟著冷嘲道:“你清高又如何?你日日躺在這裡不曾出門,怕是不知道你父親的消息。本宮特意來告訴你一聲,你父親得知你敗壞家門的事,也知你弟弟被強盜害死,如今已生生被氣死了!”
薛芳菲一愣,失聲叫道:“不可能!”
“不可能?”永甯公主笑道,“你不妨出去問問丫鬟,看看是不是可能!”
薛芳菲心神大亂,薛懷遠年事已高,做桐鄉縣丞清明一生,分明是個好人,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白髮人送黑髮人,甚至還生生被氣死?薛芳菲甚至不敢想像薛懷遠得知這些事後的心情。
永甯公主說了許久,終是不耐煩,將那盆海棠隨手放在桌上,示意兩個僕婦上前。
薛芳菲意識到了什麼,高聲道:“你要做什麼?”
永甯公主的笑容帶著暢快和得意,她道:“你薛芳菲品性清高、才貌無雙,當然不能背負與人私通的罪名。這幾個月苦苦掙扎,雖然沈郎待你一如往昔,你卻不願意饒過自己,趁沈郎不在府上,懸樑自盡。”罷了,她輕笑起來,“怎麼樣?這個說法,可還全了你的臉面?”她又換了一副面孔,有些發狠地道,“若非為了沈郎的名聲,本宮才不會這樣教你好過!”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薛芳菲心中湧起一陣憤怒,可她還未動作,那兩個僕婦便動身將她壓制住了。
“本宮和沈郎情投意合,可惜偏有個你,本宮當然不能容你。若你是高門大戶的女兒,本宮或許還要費一番周折,可惜你爹只是個小小的縣丞。燕京多少州縣,你薛家一門不過草芥。下輩子,投胎之前記得掂量掂量,托生在千金之家。”
絕望陡生。薛芳菲不肯放棄,苟延殘喘,抓住生機指望翻身,沒有自絕生路,卻拼不過強權欺壓,拼不過高低貴賤!
她抬眼間,卻瞧見窗外似有熟悉的人影,依稀辨得清是枕邊人。
薛芳菲心中又生出一線希望,高聲叫道:“沈玉容!沈玉容,你這樣對我,天理不容!沈玉容!”
窗外的人影晃了一晃,逃也似的躲避開去。
永甯公主罵道:“還愣著幹什麼?動手!”
僕婦撲將過去,用雪白的綢子勒住薛芳菲的脖頸。那綢子順滑如美人肌膚,是松江趙氏每年送進宮的貢品,一匹價值千金。薛芳菲掙扎之際,想著便是殺人的兇器,竟也是這般珍貴。
永甯公主立在三尺外的地方,冷眼瞧著她如瀕死之魚一般掙扎,譏嘲道:“記住了,便是你容顏絕色、才學無雙,終究只是個小吏的女兒,本宮死你,就如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那一盆海棠,在她掙扎之際被碰倒,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花盆之中花泥泛著苦澀香氣,枯萎的枝幹跌落出來,盆上描摹的彩繪殘破不堪。
人間四月,芳菲落盡。
風吹得窗戶砰砰作響,丫鬟伸手將窗戶關上,地上銅做的青牛肚腹中盛著沉甸甸的冰塊。
屋子裡涼爽又清新,靠近小幾前的榻上坐著一個美婦人,正懶洋洋地瞧著面前的賬本。婦人的身邊還有一名十三四歲的姣美少女,一邊吃著加了碎冰的冰糖果子酪,一邊隨手翻著眼前小山一樣高的帖子。兩個婢子安靜地站在身後,輕柔地為她二人打著扇。
“雨下得真大……”少女抬起頭看著窗外有些發呆。
美婦人看了她一眼,道:“少吃些涼的,省得晚上你爹回來你又吃不下飯。”說罷她對身邊的婢子道:“如意,把果子酪端走,這壺茶涼了,換壺熱的香茶來。”
少女有些不滿。如意放下扇子,彎腰將桌上的果子酪端起,正要出門,自外頭走進個穿綢布衣衫的嬤嬤,見了她,並未打招呼,直直往美婦身邊走,顯然是有急事。
如意頓了頓,端著果子酪和冷茶出了門,隱隱聽到身後有說話的聲音傳來。
“說是病得不輕……知道了三小姐的親事,同靜安師太狠狠鬧了一場……”
“身體不好哩,已經病得下不了床了……”
“大夫說熬不過這個夏日,要不要告訴老爺……”
屋中寂靜了一會兒,美婦人溫和的聲音響起:“老爺最近公務繁忙,這些小事就不必叨擾他了,等空暇的時候,我親自與他說吧。”
緊接著,少女嬌俏的聲音響起:“管她做什麼,死了才好。”
“別說這個了。”婦人卻換了一個話頭,“聽說新科狀元的夫人前幾日病逝了,明日還得登門弔唁。”她的聲音聽起來充滿同情,“年紀輕輕的怎麼就病故了,真是個可憐人啊。”
真是個可憐人啊。如意心裡這麼想著,腳步未停,托著銀盤往廚房去了。
屋子裡的夫人是當今首輔姜元柏的繼室夫人,季淑然。那少女便是首輔千金,季淑然的親生女兒,姜家三小姐姜幼瑤。
至於她們說的那位“熬不過這個夏日”的人,應當就是姜家二小姐姜梨了。
姜二小姐姜梨,八年前因犯錯被送到庵裡學規矩,八年來,薑家似乎都沒這麼個人。如今家中做主的是季淑然,薑家嫡出的千金小姐也就只剩下薑幼瑤一個。首輔大人正室嫡出的千金小姐,如今快要熬不過這個夏日,府裡上上下下卻無一人知道。
可就算知道了,似乎也沒什麼變化。
如意心中歎息一聲,看了看手裡冷掉的茶:又能如何?先夫人已經去了,二小姐又是這麼個不惹人愛的名聲。
世道就是這樣,人走茶涼呢。
青城山上的鶴林寺是名寺。
山路雖崎嶇,山上岩石深秀、茂林修竹,景色很好,鶴林寺的住持通明大師更是遠近聞名。
離鶴林寺不遠,有一處庵堂。比起鶴林寺香客絡繹不絕,這庵堂看起來冷冷清清。
下了一夜的雨,山風更寒,庵堂靠柴房的一間屋子裡,有女子的抽泣聲不斷傳來。
“姑娘……姑娘可怎麼辦呀……”
薛芳菲甫一睜開眼,便覺得耳邊嘈雜。她費力地動了動手指,只覺得身子沉得要命,再一動,忽然明白過來,並非身子沉得要命,而是身上蓋的被子太沉了。
棉被本來很薄,卻因為發了潮變得冰冷沉重,捂在身上難受得要命。她掀開被子,慢慢坐起身。
身邊的哭泣聲戛然而止。就著桌上昏暗的燭光,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難掩驚喜的臉,她道:“姑娘醒了!”
姑娘?薛芳菲一愣,打量著面前人。面前的丫頭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瘦骨嶙峋。她穿著不合身的深藍布衣,渾身上下沒有一件首飾,看著薛芳菲傻兮兮地笑。
這丫頭叫她姑娘,莫非是丫鬟?可就算她在桐鄉未出嫁時,身邊的丫鬟也不至於穿得這樣寒磣。
薛芳菲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不記得自己有這麼一個丫鬟。她嫁到燕京後,有四個貼身丫鬟,兩個後來嫁了人,剩下兩個。在宴客那一日出事後,沈玉容的親娘要把兩個人打死,薛芳菲苦苦哀求才攔住,兩個人便給放了出去。後來伺候她的那些人,想來也是永甯公主的眼線了。
永甯公主!眼前突然閃過一些畫面,薛芳菲想起來了,分明是永甯公主來挑釁,她被永甯公主的下人勒死了,難道她沒死嗎?怎麼可能?永甯公主這樣斬草除根的人,不可能留下她的性命。
難道……她被人救了?是沈玉容,還是其他人?
薛芳菲看著小丫頭不說話,小丫頭有些害怕,小聲道:“姑娘?姑娘?”
“你是誰?”薛芳菲問。話一出口她就愣住了,似乎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卻又想不起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小丫頭更著急了,說:“姑娘,奴婢是桐兒啊!”
桐兒?薛芳菲想不起來有這個人。
“姑娘,”桐兒看起來像是要哭了,道,“姑娘,奴婢知道您心裡不痛快。三小姐她們怎麼能搶了您的親事,那是夫人在的時候為姑娘定下的親事。甯遠侯他們家怎麼能幹出背信棄義的小人勾當。奴婢知道您怨老爺,可是您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夫人想想,夫人在天之靈看到您這樣,該有多難過啊!”
薛芳菲茫然地看著小丫頭哭天搶地,心裡想著這和甯遠侯有什麼關係。薛芳菲知道甯遠侯世子,燕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沈玉容的妹妹沈如雲、她的小姑子就很愛慕甯遠侯世子。可這和她有什麼關係?
小丫頭兀自哭得出神,外面突然一個驚雷,閃電照亮了屋中——寒屋破舊,被衾冰冷——也照亮了薛芳菲自己。
薛芳菲突然明白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這個聲音……嬌嬌脆脆的,雖然疲憊,卻泛著少女特有的軟糯。
這不是她的聲音。
“我是誰?”薛芳菲問。
桐兒一愣。
“我是誰?”薛芳菲再一次問。
“您在說什麼啊?”桐兒還以為她是在不忿,立刻道,“您是當今內閣首輔姜大人府上嫡出的小姐,姜家二小姐。”又補充了一句,“正經的金枝玉葉,首輔千金!”
姜家,首輔千金,姜二小姐,姜梨。
薛芳菲閉了閉眼。
她成了薑梨。
即使看了很多次,薛芳菲仍很不習慣。
鏡中的少女十四五歲的模樣,卻和她的丫鬟桐兒一樣,瘦得令人吃驚。
薛芳菲的思緒不由得飛遠了,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沒死,或者說,自己死了,卻又活了過來,成了燕京薑家的二小姐,當今首輔的千金姜梨。
只是這個首輔千金過得實在不怎麼樣。姜梨的生母出身燕朝有名的富商——襄陽葉家。葉家家財萬貫,當初姜元柏還不是內閣大學士時,葉老爺看中了他,就將葉家的小女兒葉珍珍嫁給了姜元柏。
誰知道葉珍珍嫁過去三年才懷上姜梨,薑梨不到一歲的時候她就病死了。姜元柏新娶了副都禦史家的嫡女季淑然。季淑然嫁過去,頭一年就生了薑幼瑤,等季淑然懷上第二胎的時候,薑梨七歲,宴客的時候,當著諸位夫人的面把季淑然推下階梯,季淑然流產,流下一個兒子,傷了根本,再也無法懷上孩子。
姜元柏大怒,要嚴懲薑梨。多虧季淑然替薑梨求情,即便如此,薑梨還是被送到庵裡靜心。
薑梨謀害嫡母、謀殺幼弟的罪名是跑不了的,燕京人提起姜二小姐,也只會記得她的毒辣之名。
其實葉珍珍死後,怕繼母虐待姜梨,葉家也曾派人來接過薑梨。如果薑梨願意,可以去襄陽葉家生活,且不提薑家如何,薑梨自己不肯,長此以往,葉家人也不再來了。
薛芳菲也知道這些傳言,只是沒想到那個所謂的毒辣千金竟然過得這樣狼狽,而朝中名聲極好的姜元柏、菩薩心腸的季淑然,卻對瀕死的薑梨不聞不問。
或許,這就是他們安排的。
薑梨是自己尋死的。
當初葉珍珍還在的時候,姜家同甯遠侯關係不錯,甯遠侯世子恰好比薑梨大一歲。葉珍珍同侯夫人想著不若定個娃娃親,兩家門當戶對,彼此相熟,日後也好照應。
本是口頭之約,結果甯遠侯知道了,就讓侯夫人正經與姜家定親。葉珍珍雖然有些遲疑,但想到能和侯夫人成親家也歡喜。侯夫人心地仁善,有這樣的婆婆,姜梨必然能過得安穩。
後來雖然葉珍珍死了,甯遠侯世子和薑梨的這門親事卻還是作數的,兩家都有過書回帖。
然而前幾日,來尼姑庵裡送米糧的下人說,甯遠侯世子定親了,定的是姜家三小姐姜幼瑤。
薑梨當時便驚呆了。
和甯遠侯世子定親的明明是她,怎麼會變成薑幼瑤?薑梨性如烈火,要回燕京討說法,被來的婆子冷嘲熱諷了一番。
如今燕京人只知姜三小姐,誰知道姜二小姐是誰,便是知道了,也只道是個謀害嫡母幼弟的毒辣女子。這樣的人怎麼和甯遠侯世子相配?想來甯遠侯府上也並不將薑梨當回事,否則也不會同意親事換人之事了。
那婆子還嘲諷,若是姜二小姐鬧回去,也只是個笑話,就算最後甯遠侯世子不得已娶了薑梨,也不會認真待她,反而會厭惡她。
姜二小姐轉身就投了湖。
被救起來後她大病一場,日漸消瘦,原本就很羸弱,如今更是風一吹就倒。然而就算是病成這副模樣,燕京也無人來看她。
或許只有等她死了,才會有人來為她收屍。
也許他們就是要讓薑梨熬死在尼姑庵,讓她自然“病故”,一切就由他們說了算了。
這就像當初永甯公主和沈玉容要熬死薛芳菲一樣。
桐兒憤憤地在一邊劈柴。山上倒是不熱,卻又冷又潮。主僕兩個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動手,美其名曰“磨煉心智,修身養性”,實則被尼姑庵裡的這些拿了銀子的尼姑不動聲色地折磨著。
“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如回襄陽葉家呢。”桐兒道,“咱們姑娘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襄陽……
薛芳菲微微動容。姜梨的外祖家葉家在襄陽,她想回襄陽桐鄉。
她想回去祭拜父親,想回去對著父親磕頭,是她不孝,嫁了狼心狗肺之人,惹得無妄之災,害幼弟喪命、老父氣死。
要回襄陽,她要先回燕京,可她現在連這座尼姑庵都出不了。
舉頭三尺有神明。她舉頭三尺只有茫茫黑夜,看不到神明。
無礙,她一步一步走,總能走到想走到的地方。
永甯公主在她臨死之際給她忠告,要她下輩子投胎在千金之家。如今她已在千金之家,雖是落魄千金,卻再也不會任人宰割。不知道這一回,他們可曾準備好?
薛芳菲已經死了,從今之後,她不是薛芳菲。
“我是薑梨。”她對自己說。
重新活過來的,姜家二小姐姜梨。
下了一夜雨,第二日天放晴,屋裡的褥子全濕了。桐兒在曬褥子,薑梨坐在屋裡,桌上放著一遝鞋底。這是她每日要做的事,納完五十個鞋底,可得一串銅錢。銅錢在山裡沒什麼用,桐兒不能下山,只能等上山來的貨郎到了,從他手裡買點兒糖糕吃。這就是兩個人唯一的奢侈品。
桐兒晾完褥子回來,坐在薑梨身邊。她怕一個不注意薑梨又投湖,這幾日都寸步不離地守著薑梨,見薑梨發呆,就自己拿起鞋底做起來。姜梨看著小丫頭指尖密密麻麻的針眼,奪過鞋底一扔,道:“別做了。”
“咦?”桐兒不解,“再過三日貨郎就要來了,姑娘不是想吃麥芽糖了嗎?”
薑梨搖了搖頭,反問道:“你想一輩子坐在這裡,就等著每個月的麥芽糖嗎?”
“當然不願意。”桐兒道,“可咱們現在在這裡也出不去呀。”說罷她又嘟噥道,“之前給老爺、給葉家老夫人都寫過信了,怎麼都沒個回音呢?不會是忘了咱們吧?”
姜梨歎息,這裡的尼姑刁難她們,別說是遞信,甚至薑梨生病後,大夫也沒給她請,只怕都是那位繼室夫人的主意。她的手指撫過面前縫好的鞋墊,鞋墊針腳細密,桐兒雖然聒噪了點兒,不過針線活確實不錯。
她得想個辦法離開這裡。
燕京城裡的薛芳菲應當是死了,可永甯公主和沈玉容兩個畜生是怎麼圓謊的,她不知道。她還要再去看一看薛昭的墳,還得想法子回桐鄉一趟,薛懷遠死了,兩個兒女也死了,誰給他收屍呢?她還沒見薛懷遠最後一面。
她要離開這裡,可如今燕京城裡乃至整個燕朝,沒有人記得起她薑梨,一個無人記起的人,是不會被人帶離這裡的。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主動離開。
沒人記起,就讓世人記起,這並不是難辦的事。
薑梨突然笑了。
桐兒吃驚地看著她,這是這些日子,薑梨第一次笑。
“桐兒,”姜梨問,“你說有貨郎會上山?”
“是啊。”桐兒道,“張貨郎每年五月初十晌午到這裡,咱們都和他說好了,要是有了好吃的糕餅糖果,先到咱們這兒來,任咱們挑。”
到底是大戶人家的丫鬟,即便落魄了,即便只拿得出一串銅板,桐兒說起話來還是頗有氣勢。
“有很多糖嗎?”薑梨問。
“很多呀。”桐兒答,“姑娘想吃糖了嗎?”
薑梨笑了笑:“想啊。”
桐兒興高采烈地道:“姑娘想吃糖了就好。前些日子咱們多攢了些銅板,能換好幾筐呢,姑娘想吃多少都行!”
薑梨道:“你說這附近就是鶴林寺了吧?”
桐兒呆呆地看著她,問:“姑娘也想去上香嗎?”
“不。”薑梨道,“我不信佛。”
桐兒不解。
薑梨的笑意更柔和了一點,她說:“佛有什麼好信的。”
一連又過了十幾日。
薑梨很快適應了山上的清苦生活,或許是這段日子她表現得太安靜順從,尼姑庵的靜安師太還破天荒來看了她一次。
靜安師太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聽說曾是大戶人家的夫人,死了丈夫後來山裡帶發修行。
前些日子,姜梨因為甯遠侯世子的婚事,吵著鬧著要回燕京,還差點兒和靜安師太動了手。
靜安師太過來瞧了薑梨一眼,說了些客氣的關心話便離開了,一點兒東西也沒送。
桐兒叉著腰,對著靜安師太離開的背影吐唾沫,道:“呸,摳門兒老太婆!”
薑梨有些想笑,說:“她可比老太婆年輕多了。”
事實上,靜安師太即使穿著灰撲撲的緇衣,也掩飾不了她窈窕有致的身材,模樣更是清麗,就是對待她主僕二人的態度居高臨下了些,神情冰冷了些,反倒像她們才是僕人一般。
“年輕有什麼用。”桐兒撇了撇嘴,“都已經在這兒當尼姑了,還不是只能青燈古佛一輩子?能吃肉穿花衣嗎?”
“不知道吃不吃肉,但肯定比你我二人吃得好。至於穿不穿花衣,她那緇衣肯定比你我二人的衣裳厚實。”薑梨道。
“可惡!”桐兒憤憤。
“不僅如此,”薑梨繼續為她解釋,“她雖沒有戴首飾,卻用了燕京城杏春坊的脂粉、紅袖樓的銀盒香膏,還用了香秀齋的桂花頭油。”
桐兒張了張嘴,半晌才道:“這也……太花哨了吧!可是,”她又反應過來,雙眼亮晶晶地盯著姜梨,“姑娘是怎麼知道的?”
薑梨指了指鼻子:“聞到的。”
“奴婢知道是姑娘聞到的。奴婢是想問,姑娘怎麼知道是杏春坊的脂粉、紅袖樓的銀盒香膏和香秀齋的桂花頭油?”
姜梨想,她自然是知道的。剛嫁給沈玉容來到燕京的時候,她怕給沈玉容丟臉,便努力鑽研燕京夫人小姐間流行的衣著首飾,一點點糾正鄉音。
她學東西歷來很快,薛懷遠曾說她,若非女兒身,說不準能同薛昭一起給薛家掙個功名,光耀門楣。
這些脂粉、香膏、桂花頭油,多年沒有下山的姜二小姐不會知道,她卻能分辨。
薑梨道:“我自然能聞出來。”
桐兒還要說什麼,忽地聽到外頭傳來一聲嘹亮的吆喝,是個男人的聲音。桐兒豎著耳朵聽了一聽,猛地蹦起來道:“姑娘,是張貨郎來了!張貨郎今年來送東西了!”
姜梨跟著望向窗外,笑道:“那就把所有的銅錢都找出來,咱們買糕餅去。”
“所有?”桐兒詫異地回過頭。
“所有。”
桐兒從屋裡搜羅出所有的銅板,用一個藍布包整個包起來抱在懷裡,才和姜梨一同往庵外走去。
庵門口果然有個頭戴斗笠的中年男人,穿著短褐麻衣,腰間一根白綢帶,黑布鞋,一副挑貨郎的打扮。
張貨郎與她二人也相熟了,告訴桐兒她又長高了,桐兒聞言十分高興,轉頭問薑梨:“姑娘,可想要那些糕餅?”
姜梨這才看向張貨郎,沖張貨郎笑了一笑,把桐兒手裡的布包拿過來,解開,裡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一串串銅錢。這些銅錢,都是薑梨和桐兒過去半年納鞋墊湊齊的,加上頭幾年背著靜安師太攢下來的,一共四十串。
“張大叔,”姜梨笑道,“這些銅錢全都換成子糕餅吧,什麼樣的都行。”
桐兒瞪大眼:“姑娘!”
“怎麼?”薑梨仍然笑著,“花幾個銅板買糕餅都不行了?那還算什麼千金大小姐?”
張貨郎看著姜梨有些發呆。他認識這兩個小姑娘,聽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犯了錯被送到這庵堂裡。那丫鬟還活潑些,做小姐的卻動輒發火,今天還是第一次瞧見薑梨這麼和顏悅色地對他說話。
“您買這麼多糕餅,吃不完是要壞掉的。”張貨郎忍不住提醒道。
“無妨,”薑梨道,“吃得完的。”
話已至此,張貨郎便不再多說什麼。銅板是別人家的銅板,薑梨買走了他幾乎大半個挑擔裡的糕餅,他能早些下山回家,高興還來不及,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倒是桐兒,雖對薑梨的話不解,但從未違抗過薑梨的命令,只得按捺下心中焦急,抱著一大籃屜的糕餅回去。等回到了屋子,桐兒把裝糕餅的籃屜放在桌上,關上門,終於忍不住問:“姑娘怎麼買了這麼多……這?”
姜梨沒有看桐兒,推開窗戶。窗戶正對著青城山綿延的山崗,秀峰起伏,冬日積雪早就化了,漫山遍野的桃花將平日裡肅殺的山峰染上一層粉霞。
“你看。”她指著遠處讓桐兒看。
桐兒走近一看,遠處的一株桃樹上,蹲著一隻巴掌大的卷尾巴猴子,正捧著個果子啃得興高采烈。
“是猴子啊。”桐兒不解,“猴子有什麼可看的?”
青城山上的猴子多,和人相處得都不錯,尤其是鶴林寺那頭,平日裡來往的香客絡繹不絕,有時候見了這些猴子,也會扔些花生糖果一類。
不過,尼姑庵這邊,猴子是鮮少來的。討不到食物的地方,總是沒什麼樂趣能吸引它們。
“你去拿些糕餅來。”薑梨道。
桐兒依言去取了幾塊核桃糕來。
姜梨將核桃糕掰成小塊,遠遠地對樹上的猴子揮了揮,核桃的香氣很快吸引了那只卷尾巴猴,它幾下躥到窗前,躍躍欲試,卻不敢上前。
薑梨又往前伸了伸手,猴子終於忍不住誘惑,伸出爪子摸了一塊轉身就跑,跑到一邊的石頭後面,背對著薑梨吃完了糕餅,又轉過頭來看薑梨,見薑梨仍笑眯眯地站在窗前,手裡拿著一些碎糕餅,膽子越發大了起來,又回來找薑梨拿吃的。
等猴子將薑梨手裡的吃的吃完後,薑梨對著這只膽大的卷尾巴猴拍了拍手,示意自己也沒有吃的了。猴子戀戀不捨地看了薑梨的手心一會兒,才翹著尾巴離開了。
目睹了整個過程的桐兒問:“姑娘是想要喂猴子?為何要用糕餅喂?不如用山裡摘的野果,這糕餅可貴哩,不划算。”
姜梨摸了摸桐兒的腦袋,笑道:“可是比起野果,猴子更喜歡美味呀。”
桐兒還要說什麼,聽見薑梨道:“桐兒,從明日起,你就拿這些糕餅去喂猴子。”
桐兒瞪大眼睛:“姑娘,這是為什麼?奴婢不明白。”
人都吃不飽還要管猴子?這是什麼道理?
“我要這些猴子幫我做一件事,”薑梨笑笑,“這些糕餅就當是買路錢吧。”
“可是——”
“只是幾個糕餅而已。”薑梨打斷她的話,“把這些糕餅分成十五份,每日喂這些猴子一份,一直喂到十九。”
桐兒應了:“奴婢知道了。”
“這裡離鶴林寺有半個時辰的路,”薑梨道,“我每日不得出庵堂大門,只得你去。你每日亥時出門,子時便拿這些糕餅在鶴林寺後面的林間喂猴子,一直喂到十九日,十九日的晚上,你便不用去了。”
青城山經常有宅門貴婦來上香,為保證安全,山裡也無甚土匪,十分安全,否則桐兒夜裡出門,薑梨也會擔心。
桐兒聽完姜梨的一席吩咐,突然問:“姑娘做這些,是不是在為回京做打算?”
薑梨看著她笑了:“你怕了?”
桐兒聞言,非但沒有害怕,反而摩拳擦掌道:“不怕!奴婢早就想這麼做了!”
“很好。”薑梨點頭,“就從今夜開始吧。”
接下來的日子,桐兒果然每日都去山裡。
尼姑庵的尼姑們只覺得桐兒每日出門比從前更頻繁了些,但暗中跟著她去,也沒發現什麼不對。桐兒砍柴砍得更賣力了。
桐兒每晚亥時出門,子時才偷偷溜回來。等到了五月十九這一日,一籃屜的糕餅已經空了。桐兒扒在籃邊上,小心翼翼地用木勺將籃底的糕餅屑挖出來盛在碟子裡,問薑梨:“姑娘先吃點兒這個填填肚子吧?”
她們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飯了。昨日庵裡的尼姑故意打翻了送來的稀粥,廚房裡沒有其他飯菜,剩下的所有糕餅也被拿去喂了鶴林寺後林裡的猴子,兩個人此刻都是饑腸轆轆。
姜梨抬眼看向窗外,太陽快要下山了,過不了多久,就要到夜裡。她道:“我不吃了,你吃吧。”
桐兒咽了咽口水,搖頭:“姑娘不吃,桐兒也不吃。”
“無妨,我們等下吃點兒好的。”薑梨笑了笑。
桐兒更疑惑了。
薑梨起身走到屋裡的角落。角落裡放著一口大木箱,她打開木箱,從裡面取出一件緇衣來。
庵裡的人自然不會給薑梨做新衣服,薑梨平日裡穿的都是不合身的短了一截的衣服。唯一的一件緇衣,是今年過年的時候有個小尼姑還俗了,多出了一件緇衣,就給了薑梨,恰好與她的身量差不多。
桐兒問:“姑娘要穿這件?”
薑梨點頭,道:“就這件吧。”
待她穿好緇衣,日頭已經完全消失不見。桐兒和姜梨二人守著屋裡的油燈,等到亥時過了許久,薑梨才站起身,道:“出去吧。”
桐兒問:“去哪裡?”
“當然是去吃東西了。”薑梨笑道。
桐兒滿心疑惑,直到薑梨帶她去了前面的佛堂。佛堂裡供著菩薩,香案上放著供果,她將碟子拿起,遞給桐兒:“吃吧。”
桐兒大驚失色,道:“姑娘,這可是菩薩吃的供果!”
“嗯。”
“明日一早那些尼姑發現了該怎麼辦?”桐兒擺了擺手,“還是放回去吧。”
“沒關係。”薑梨安慰她,“發現了也不能怎樣。”
“可這是菩薩,”桐兒不敢接,“咱們吃了菩薩的供果,是對菩薩的大不敬。”
聞言,薑梨笑了:“泥菩薩自身都難保,你還指望菩薩能來救你護你?路是自己走出來的,靠菩薩可不行。”
桐兒目瞪口呆地看著薑梨,從前的姜二小姐可不會說這樣驚世駭俗的話。
正呆著,她突然聽到自頭上傳來一聲輕笑,笑聲雖輕,可在靜寂的夜裡,落進無人的佛堂,便顯得格外清晰。
桐兒抬頭一看,一下子傻了,指著遠處,結結巴巴地開口:“花……花妖?”
小佛堂的屋頂上,不知何時坐了一人。這人一身黑衣,外頭卻罩著一件深紅繡黑牡丹的長披風,便顯得格外妖冶豔麗。
月明霧薄,夜裡的白霧在此刻一層層散去,月光寸寸照亮了屋頂上年輕男人的容顏。他長眉斜飛入鬢,格外張揚,又生了一雙狹長含情的鳳眼,睫毛長長,挺直的鼻樑下,薄唇微微勾起,仿佛在笑,卻又讓人覺得他的笑也帶著幾分譏諷。微挑的眼角處,藏著一粒殷紅小痣,讓他本就在月色下俊美到不似凡人的側臉,多了一絲纏綿。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上桃花始盛開。青城山的桃花開得晚,到了五月中,才層層疊疊綻放開來。豔麗多情的桃花,亦不能奪走此人一分風采。反是他在其中,讓漫山遍野的桃花都變成了點綴。他仿佛身處萬丈軟紅之外,噙著淡薄的微笑,冷漠地看著俗世中人苦苦掙扎。
姜梨穿著尼姑穿的灰色緇衣,長髮未束,青絲如瀑披在腦後,仿佛皈依佛祖的蓮花仙童。她秉燭抬頭往上看,目光平靜,恰好與屋頂上的男人目光相接。
一個清麗寡淡與世無爭,一個豔麗妖冶勾魂攝魄。三千大世界,整齊地一分為二,一半明媚如春日,一半黑暗如深淵,那明媚是假像,深淵卻是誘人的禮物。
二人遙遙相望,目光相觸,也是短兵相接。
無人洞悉薑梨心中一閃而過的訝然。
怎麼是他?
誰也沒有說話。
桃花林下,屋頂之上,容貌豔麗的男人沾染了滿身風月,垂眸看向薑梨。
他的笑意也帶點兒邪氣,讓人摸不清他是敵是友、是正是邪。
倒是一直發呆的桐兒忍不住疑惑地問:“花仙?”
薑梨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外面突然傳來吵嚷的聲音,心下一凜,再抬眼看向屋頂,卻見屋頂上貌美的年輕人已然不見,只餘微微晃動的桃枝。
桐兒同樣驚訝,揉了揉眼睛,道:“奴婢不會是在做夢吧?”
薑梨道:“不是做夢,不過現在……”她聽著越來越近的人聲,嘴角一勾,“咱們去佛堂跪著吧。”
桐兒疑惑的事情多了去了,便也不多問,逕自和薑梨去佛堂泥菩薩面前跪著,將那一盤供果也放了回去。二人剛剛跪好,就聽見外頭傳來熱鬧的人聲,有人在用力拍打尼姑庵的大門。
拍門聲驚動了庵裡的尼姑,有人去開門,燈籠依次亮了起來,外頭的人聲越來越大,薑梨沉住氣和桐兒跪著。
突然,有人沖進了佛堂,為首的是個手提燈籠的嬤嬤,她似乎也沒料到佛堂裡會有兩個人跪著,畢竟這麼晚了。她沖身後道:“夫人,這兒還有兩個尼姑呢。”
於是,自這人身後陸陸續續轉出一行人,有夫人小姐,亦有男子,皆是富貴人家的打扮。那嬤嬤所稱的夫人,是個膚色白皙、身材窈窕的溫婉婦人,她上前看見薑梨,先是愣了一愣,隨即對那嬤嬤搖頭道:“她不是尼姑,還蓄著發,身邊的怕是丫鬟吧。”
薑梨驚訝地看著一行人闖了進來。她長髮烏黑,襯得小臉更加蒼白,瘦弱的身子被籠在灰色緇衣中,眉目間安然平和,雖然氣色虛弱,卻在菩薩座下顯得越發清麗無爭,看著極為溫順,讓人很容易生出好感。
許是憐她年紀小,那夫人連對她說話的聲音都放柔了,輕聲問道:“小姑娘,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薑梨道:“我犯了錯,師太讓我跪在這裡靜心。”
前來的一眾男男女女都詫異極了,有人憤言道:“這麼晚了,是犯了什麼錯,非要一個小姑娘跪在佛堂?傷了身子怎麼辦?不是說出家人慈悲為懷嗎?怎生如此惡毒!”
桐兒眼珠子一轉,機靈勁上來,立刻換了一副戚戚的神情,道:“是奴婢,奴婢昨日給姑娘端齋菜的時候不小心摔壞了盤子,靜安師太說讓姑娘和奴婢在這佛堂跪著。”她又抹了一把眼淚,“奴婢倒是沒什麼,可咱們姑娘,咱們姑娘一天都沒吃飯呢。”
此話一出,這些人立刻又是一副憤怒的神情。既然前來寺廟拜佛,自然都是“心善之人”,瞧見小姑娘被人欺壓,必然要怒一怒的。
只聽有人道:“難怪,難怪會做出這等醜事,分明就是心腸歹毒的妖尼。”
“不錯。”
薑梨四處看了看,並未看到尼姑庵裡的尼姑,便奇道:“請問,庵堂裡的小師父們去哪裡了?”
聽完這話,她面前的一眾男女都露出各異的神色,似乎難以啟齒。
最開始那位和薑梨說話的溫婉婦人看著薑梨,試探地問道:“這位姑娘似乎不是庵堂裡的人?”
“我家小姐是燕京姜家的姜二小姐。”桐兒脆生生地答道。
“薑家?”另一位年輕些的小姐聞言目光一動,問道,“可是那位首輔姜元柏大人的姜家?”
“正是!”桐兒答得肯定。
“這怎麼可能?”那年輕的小姐看起來比姜梨年紀還小一些,遲疑道,“只知道薑家有個三小姐姜幼瑤,卻不曉得有個二小姐。”
“姜二小姐”四個字一出來,年輕的小姐們沒什麼動靜,夫人們卻是各有心思。八年前,姜二小姐將姜大人的繼室推倒小產的事燕京人都曉得,不過時間隔得太久,自那以後聽聞姜二小姐就被送到庵裡教養規矩,多年未曾回京。沒見過她的人,自然想不起她來。
誰也沒料到會在這裡見到她。
而眼前的姜二小姐姜梨,卻並不似傳言中謀害幼弟、嫡母性命那般惡毒,跪在佛堂裡,這樣瘦弱溫順的模樣能害嫡母?說出去也沒人相信吧!
薑梨盯著最先與她說話的那位夫人,猶豫了一下,才道:“夫人……是承德郎柳大人府上的柳夫人嗎?”
那位夫人愣了愣,問:“姑娘認得我?”
薑梨低下頭,似是赧然,微微笑道:“多年前牡丹花節,夫人曾來府上賞過牡丹,小女子還記得。”
柳夫人聞言,略略思忖一下,便道:“不錯。”她看向薑梨的目光更柔和了一些,“難為你還記得。”
承德郎柳元豐的夫人柳夫人,曾與姜梨的生母葉珍珍十分要好。葉珍珍甫嫁到燕京城時,與這位柳夫人也多有往來。後來葉珍珍去世,留下姜梨,柳夫人因著惦念好友,還時常去看望薑梨。
只是後來季淑然進門,柳夫人便不好再去探望薑梨,漸漸地關係也就淡了。薑梨所說的那一次牡丹花節,應該是柳夫人最後一次見薑梨的時候,如今被薑梨提起來,柳夫人眼前立刻浮現起早逝的好友葉珍珍的模樣來。
柳夫人仔細打量著姜梨,越發覺得親切。她道:“姜大人便是將你送到這裡來了?”
薑梨微微頷首。
“你是姜大人的親生女兒,怎麼能住在這種地方?初夏潮濕,整夜跪著,生病了該如何?姜二姑娘,我看,你明日隨我一道回燕京吧。”柳夫人突然道。
跪在地上的桐兒眼睛一亮,柳夫人這話就是要給薑梨出頭的意思。
只是,柳夫人話說完了,卻並沒有聽到想要的回答。面前的女孩子聞言,抬起頭,目光詫異地看著她,眼中似乎有喜色一閃而過,然而立刻變得遲疑起來,隨即便堅定地搖了搖頭,道:“多謝夫人一片好意。不過,這恐怕不行。”
站在柳夫人身後的一眾夫人、老爺,先是被柳夫人莫名其妙的一番話驚住,更對薑梨的回答詫異極了。柳夫人探詢地看向她,問道:“姜二姑娘這是何故?”
薑梨笑道:“父親送我來庵裡,便是讓我修身養性,雖然吃苦,卻能為一家求得平安康健。我若是半途而廢,便是褻瀆了菩薩。況且父親也還沒令人接我回去,我怎好自作主張?”
她話裡絲毫不提當初謀害嫡母犯錯被罰一事,只說自己是被送來修身養性,為一家求福。這話落在旁人耳中,只覺得姜二小姐避重就輕,落在柳夫人耳中,卻是另有深意。
柳夫人和葉珍珍做好友多年,曉得葉珍珍為人敦厚純善,自然不相信葉珍珍的女兒是那等惡毒之人。只是當初薑梨出事的時候,柳夫人和姜家已經多年未有往來,而薑梨又是當著諸多夫人的面將季淑然推倒令她小產,證據確鑿。柳夫人雖然不信,卻也無可奈何。
如今看到昔日故交的女兒在這裡被人欺淩,又生得如此溫潤純善,柳夫人心中頓時疑竇叢生,薑梨不提犯錯一事,或許因為其本就沒有錯。
柳夫人心中窩火,只見薑梨抬頭看向她,不解地道:“說起來,還不知道夫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現在也太晚了,諸位夫人、大人並不是來上香的吧?”
此話一出,在場的眾人又是面色各異。柳夫人卻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思了一會兒,對薑梨道:“這庵堂卻不是好的庵堂。你父親既然將你送過來,也當尋個正經的庵堂。也罷,既然你不願隨我離開,我明日便啟程回燕京。不過我想,你父親應當很快就會接你回去了。”
薑梨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有聽懂,只笑著道:“那就多謝夫人了。”
“玉香,”柳夫人對身邊的丫鬟道,“這幾日你便留在這裡好好照顧姜二姑娘,姜二姑娘身邊只有一個丫頭,恐是照顧不周。”她又看著薑梨開口:“姜二姑娘不必推辭,我與你母親是故交。玉香是我的貼身丫鬟,又有點兒拳腳功夫,她在你身邊,我也放心些。等你回到燕京後,再讓玉香回我身邊。”
姜梨謝過柳夫人,柳夫人帶著一眾太太小姐都歇在了尼姑庵。玉香果真跟著姜梨,薑梨和桐兒也換了一間平日裡其他尼姑住的舒適屋子。而那些尼姑,一個都沒見到。
趁著玉香出去倒水的工夫,桐兒小聲問薑梨:“姑娘,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不是讓你去喂猴子嗎?”薑梨淡聲道,“鶴林寺的住持通明大師,座下有個大弟子了悟,同咱們庵堂裡的靜安師太有染。每月十九,他們會在鶴林寺的後林中幽會。這山上的猴子被你大半個月用糕餅喂,每日晚上都守在那裡。今夜十九,猴子照常去等你投食,見到靜安和了悟,便將他二人當作投食的人,上前討要。二人本就做賊心虛,只怕乍驚之下弄出動靜,驚動了諸位夫人。這裡的夫人、小姐非富即貴,怎能容忍佛門淨地的醃之事,必然要來討說法,將尼姑庵裡的尼姑們都抓起來。”
桐兒聽得驚住,喃喃道:“怎麼會……”她又緊張起來,“這麼隱秘之事,姑娘是怎麼知道的?”
“我聽到的。”薑梨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兩個小尼姑閒話,被我聽到了。”
桐兒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這太可怕了。”
薑梨笑了笑。她自然知道。在她還是薛芳菲的時候,永甯公主每日讓人用湯藥想讓她油盡燈枯,她被軟禁在屋裡出不去。那些僕婦說話不避諱著她,權當她是個死人,她也就曉得了,原來永甯公主和沈玉容幽會的地方,便是離燕京不遠的一座寺廟。
那些僕婦就又說起一則秘聞:鶴林寺的了悟實則是個豔僧,糟蹋的女子不少,就連鄰近的尼姑庵裡的尼姑也不放過。永甯公主就是從了悟這裡得了想法,才同沈玉容在寺廟幽會。
等她醒來變成姜二小姐,知道不遠處就是鶴林寺後,第一個想起的就是這則秘聞。看到靜安師太的第一眼,薑梨便曉得,靜安師太必然有個情郎。一個出家人,生得年輕美貌,若無情郎,何必用香膏脂粉,何必把自己打扮得香氣襲人?
薑梨的腦中浮現出一個完整的計劃,當然,這個計劃並不是一定能成。或許那些僕婦說的並不是實話,或許靜安師太的情郎並不是了悟,又或許他們幽會的時候沒有驚呼出聲,那麼這些計劃便全都作廢,不得成真。
到那時,薑梨也只有尋其他的法子了。
不過,她的運氣不會一直這麼糟。就這麼巧,她就這麼成功了。
桐兒雙手合十:“多虧姑娘聽到了她們的閒話,多虧姑娘想到了這個法子,說不定這都是咱們今晚見到的那個花妖……不,花仙顯的靈,讓那些惡人有惡報!”
花仙?薑梨的眼前立刻浮現出屋頂上年輕男人的臉來。
“他不是花仙。”薑梨笑了笑,“他是肅國公。”
“太僕少卿楊華亭的摺子被扣下,成王連夜召右相進府,皇上現在在四處找您。”
“嗯。”
“大人剛剛……”佩刀的高大侍衛剛說到一半,身邊的年輕人便噓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山上靜悄悄的,遠處的寺廟依舊燈火通明,這一夜註定是不眠之夜。那年輕人不緊不慢地道:“文紀,看戲的時候不要多嘴。”
叫文紀的侍衛便不再說話了。
屋裡,薑梨正對桐兒解釋。
“姑娘,您說那是……那是肅國公?”桐兒問。
薑梨點頭:“不錯。”
燕朝百年人才輩出,肅國公是如今最年輕的國公爺。說起來,他如今也不過二十又四。
肅國公姬蘅,父親姬暝寒乃金吾將軍,隨先帝開拓疆土,立下汗馬功勞。先帝感念其心,襲封肅國公。
金吾將軍英武不凡,皇寵不衰,是所有燕朝女兒的夢裡人。只是這位大將軍姬暝寒偏偏迎娶了一位罪臣之女,虞紅葉。
虞紅葉的父親當時被捲入一場貪墨案,家眷皆受其牽連。虞紅葉作為虞家庶女,輾轉被貶入歌坊。年輕的姬暝寒同同僚應酬,對虞紅葉一見鍾情。
虞紅葉生得國色天香,機敏狡黠。事實上,即便她是罪臣之女,燕京城的公子哥兒也巴巴地上趕著討好她。後來,姬暝寒為虞紅葉贖身,將她迎娶進門。
和姬暝寒成親一年後,虞紅葉生下姬蘅。姬蘅一歲的時候,東夏來侵,姬暝寒領命出征,待凱旋,卻得知虞紅葉重病不治的消息。
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曉得姬家裡裡外外的下人都被換掉了,貼身伺候虞紅葉的那幾個丫鬟從此再也沒出現過,而姬暝寒也和族裡斷了聯繫,從此肅國公一家再無後族。
處理好一切後,姬暝寒就消失了,只剩下幼子姬蘅,由祖父老肅國公撫養。再後來,先帝病故,洪孝帝登基,姬蘅少年繼承爵位,十四歲便成了燕朝最年輕的國公爺。
姬蘅父親的一生頗具傳奇色彩,輪到姬蘅自己,也不遑多讓。
讓燕朝百姓津津樂道的,首先非姬蘅的容貌莫屬。
傳聞姬蘅的生母虞紅葉便是天下有名的美人,一顰一笑皆如畫中人,當得起“妖女”之稱。姬蘅的容貌大多繼承母親的美貌,生生叫人看癡。
姬蘅此人,極美極冷,內心殘酷,喜怒無常,也許上一秒還在對你柔聲相待,下一秒他便能眼都不眨地令人將你拖出去砍頭。燕京百姓戲稱他為“玉面修羅”,但無論他性子怎樣陰沉,仍舊有大把大把的少女前赴後繼。
而他本人也十分張揚,傳聞燕京之中,別說是大臣,就是親王皇子,見了他也要忌憚幾分。姬蘅心機深沉,若是得罪了他,也就是給自己找了一堆麻煩。他喜穿豔色,更襯得人濃豔,也喜美惡醜,府中上上下下哪怕是倒夜香的小廝都生得明媚俊秀。
姬蘅有兩個愛好,一是賞花,二是看戲。他在府中收集了各種世間奇花,喜歡招戲班子聽戲。聽得不錯的,他賞金千兩;聽得不好的,他就叫人連人帶戲班子滾出燕京千里之外。燕京城裡的伶人都對他又愛又恨。
有人說,姬蘅喜歡看戲是因為有養戲子的愛好,燕京城許多高門大戶的公子哥兒也有這樣見不得人的愛好。直到後來那位京城有名的吉祥戲班的台柱柳生,被打折了四肢扔出國公府,聽說是爬床不成被丟出來的,這個謠言才不攻自破。
總而言之,肅國公姬蘅就是個飛揚跋扈、喜怒無常、陰沉可怕、不懂憐香惜玉的絕色美人。
美人有毒,還是美人。
桐兒也是聽聞過肅國公的大名的。八年前她們來到這個庵堂,當時的薑梨才七歲,那時候肅國公已經十六了,燕京無人不知,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
“姑娘怎麼認出那是肅國公的?”桐兒問,“姑娘從前可從沒見過肅國公呀。”
薑梨微微一笑。她是怎麼認識肅國公的?在她還是薛芳菲的時候,她嫁到燕京,漸漸地,“燕京第一美人”的稱號落在了她身上。作為喜美惡醜的肅國公,他當時也聽說了薛芳菲的名號。
而肅國公是怎麼評價薛芳菲的?據說肅國公有一次在大街上瞧見薛芳菲與沈玉容的妹妹一起逛珠寶鋪子,只瞧了一眼,便嘲道:“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這話被當作燕京城的笑談傳了好一陣子。薛芳菲自己沒覺得什麼,沈玉容卻為此氣悶,沈玉容的妹妹和娘親覺得薛芳菲讓沈家鬧了笑話,為此令她禁足,三個月不得出門。
現在想來,她仍是對肅國公的話不怎麼生氣,甚至覺得姬蘅的話說得很對。那時候嫁給沈玉容,為了討好沈母和小姑子,她收起自己的天性,拘著手腳過日子,學做賢妻良母,卻不復少女時候的靈動歡樂。
愛一個人愛到犧牲自我,變成了另一個人,可不就是卑微到了塵埃裡,沒有靈魂?
薑梨道:“燕朝裡能長成這樣的,也就只有肅國公了。何況,他眼角還有紅痣。”
桐兒不疑有他,只是疑惑地問:“可肅國公怎麼會來這裡?也是來上香嗎?”
當然不是了。
“也許他是來賞花,”薑梨想著想著,不由得失笑,“沒想到看了一場好戲。人生兩大樂事在一天都滿足了,他現在心情一定很不錯。”
桐兒聽完姜梨的話,跟著點頭,又想起了什麼,道:“那位柳夫人可真是好人。”說罷看向薑梨,“過了這麼多年,奴婢都想不起來了,沒想到姑娘還記得那位柳夫人的樣貌。”
薑梨笑了笑。她作為薛芳菲時,嫁到燕京,也時常和一些夫人小姐閒話。和旁人不同的是,她自幼記憶力便極好,承德郎府上的柳夫人和原先襄陽葉家的葉珍珍的關係也被人提起過。
而她自己曾與柳夫人短暫接觸過,曉得柳夫人此人心地仁善,頗有幾分疾惡如仇的俠氣。今日她以故交女兒引柳夫人同情在先,暗示當初被送往庵堂之事內有蹊蹺在後,于情于理,柳夫人都不會袖手旁觀。
“但是姑娘,”桐兒猶猶豫豫地開口,“即便柳夫人回京之後與老爺提起您,老爺真的會立刻派人接您回京嗎?要不,咱們還是明日一早跟著柳夫人一道走吧。”
“放心,父親一定會派人來的。”薑梨道。
三年前,承德郎曾與副都禦史,也就是季淑然的父親季彥霖推薦的門生有些嫌隙。承德郎本可以再度升遷,季彥霖推薦的門生卻因為季彥霖的關係,搶了承德郎的肥差。
奪人功勞,阻人仕途。柳大人和季彥霖之間本就不算風平浪靜,只要柳夫人回到燕京後將此事與承德郎說過,承德郎這個聰明人自然不會放過讓季彥霖吃癟的機會。
這件事本就是季家的錯,再者她那位樂善好施、心胸寬廣的首輔親生父親更是個注重名聲的好人,怎麼會留下一個苛待親女的把柄在自己的政敵手裡呢?
“等著吧。”薑梨彎了彎眼眸,“就快了。”
第二日一早,柳夫人就啟程回燕京了。臨走之時,她又留下幾個小廝護衛在這裡,免得薑梨在這裡不安全。柳夫人的貼身丫鬟玉香也留在薑梨身邊。
馬車即將啟程,柳夫人掀開馬車簾子,擔憂地道:“姜二姑娘真的要留在這裡嗎?我左思右想都覺得不妥,不如還是跟著我們一道回京吧。”
姜梨溫和又堅決地拒絕了她,笑道:“多謝夫人一片好意,只是我既然答應了父親,就一定會做到。”
柳夫人歎了口氣,道:“罷了,既然你如此堅決,我也不勸你。放心,我一定會說服你父親儘快派人來接你。”她又對玉香道,“玉香,好好照顧姜二小姐。”
玉香點頭應了。
一隊馬車在滾滾煙塵中漸漸消失。桐兒望著車馬遠去,眼裡不由得浮起幾分悵惘。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有人再來……
桐兒忍不住道:“姑娘,真的能回去嗎?”
“會的。”薑梨微笑。
她當然要回去,姜二小姐的這個身份將會為她謀取無數便利,而最大的便利,就是能名正言順地接近永甯公主。
永甯公主,沈玉容,甚至京兆尹,還有那些助紂為虐的人。父親和薛昭的死仇,她時時刻刻放在心上,一分一秒都不敢忘卻。
燕京,是個繁華的好地方。
燕京,也是個復仇開始的好地方。
薑梨嘴角的微笑漸漸加深,站在她身側的玉香見了,眼中不由得浮起一絲詫異:姜家二小姐溫柔無爭,笑起來如水般澄澈,卻無端有絲隱隱的淒厲。
燕京城近日來發生了不少事情,街邊酒樓說書人的唱本都增添了許多。
說得最熱鬧的,還是“俏尼姑夜會苦行僧,卷尾猴驚撞風月局”。
前些日,去鶴林寺上香的一眾貴人回來,帶回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青城山的鶴林寺裡,住持通明最愛護的弟子了悟竟是個豔僧,糟蹋了鄰近不少婦人,甚至連旁邊尼姑庵裡的師太也不放過。
要知道鶴林寺是名寺,許多夫人小姐都曾在此上香祈福,有人上奏此事,洪孝帝看過之後震怒,重懲一干相關人士,甚至連那百年名寺鶴林寺也跟著一道閉寺了。
這樁風流韻事,除惹得皇帝震怒之外,還牽扯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便是京城首輔姜元柏的嫡女薑梨。
八年前,姜家二小姐姜梨推倒繼母致其小產,姜元柏罰她去庵堂修身養性,她從此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這次了悟出事,眾人發現姜二小姐居然在那靜安師太的尼姑庵中。
即便姜二小姐再如何惡毒跋扈,送到庵堂也罷,哪怕是真的鉸了頭髮做姑子也無可厚非,但送到這樣一個妖尼的手中,這事姜元柏做得也太不地道了。
承德郎柳元豐的夫人去鶴林寺上香,在靜安師太的庵堂裡見著了這位姜二小姐。當時已是深夜,姜二小姐卻被妖尼刁難,跪在佛堂滴水未進。柳元豐的摺子上得極有技巧。姜元柏人脈眾多,難以撼動,不好得罪。他這摺子裡也就絲毫未提姜元柏的錯處,反是說雖然當初薑梨犯錯,可年紀尚小,況且子不教父之過,怎麼能將嫡女交到德行敗壞之人的手中,任其自生自滅?身為姜元柏後宅主宰者的季淑然,為人母實在太過嚴苛。
參季淑然,也就是參季家,打季彥霖的臉。摺子裡明裡暗裡都是說季淑然是為報私仇,故意將薑梨送往靜安師太手下,沒安好心,授意折磨。
本來這摺子裡說的只是件小事,但是當今陛下洪孝帝並非太后所出,他的生母在他出生後就死了,他被養在當時的皇后名下。柳元豐的這封摺子,立刻讓洪孝帝想到了當初的自己。再找姜元柏到禦書房說話的時候,洪孝帝也就提點了兩句。
等姜元柏離開禦書房,出宮回到首輔府後,第一件事就是令人立刻接薑梨回燕京。
季淑然得了這個消息,匆匆忙忙趕來,進屋就道:“老爺,怎麼這麼突然就將二小姐……”
姜元柏啪的一下將手中的摺子按在桌上,季淑然一下子閉了嘴。
姜元柏轉過頭。
雖然已過不惑之年,姜元柏依然不負年輕時候的英俊瀟灑,又多了幾分成熟男人才有的獨有魅力,清俊如松,頗有文氣。
只是他平日裡溫和的神色,此刻全然不見,隱有怒意。
“今日皇上召我去禦書房,承德郎柳元豐雖沒有在摺子裡道明我的名字,可我也被連累了。”姜元柏道,“接梨兒回來,這是皇上的意思!”
季淑然吃了一驚:“皇上的意思?皇上怎麼會過問這種事?”
“當今陛下的生母可非太后。”姜元柏只說了一句話。
既然洪孝帝親自過問了此事,自然就是要姜元柏這麼做。
“況且,梨兒確實是我姜家的女兒。”姜元柏歎道,“一直讓她流落在外,我於心不忍。夫人,”他看向季淑然,輕聲問,“你不會怪我吧?”
季淑然笑了笑,順勢依偎過去,道:“老爺這是說的哪裡話,當我是心腸歹毒之人不是?二小姐也是老爺的親生女兒。當初是二小姐年紀小才會犯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老爺要接二小姐,我便讓嬤嬤去準備些東西,也早早地將屋子都騰出來。”
“夫人體貼,天下找不出第二個。”姜元柏將她摟在懷中歎道。
“這些都是我該做的,只是……”季淑然的聲音有些小心翼翼,“希望能與二小姐好好相處吧。”言語間她竟是有些害怕。
姜元柏聞言,想到八年前薑梨做的那些事,不由得皺了皺眉,安撫季淑然道:“如今她可不是小孩子了,若是敢言行無狀,我必不會輕饒!”
又安撫了季淑然幾句,姜元柏才離開,應當是去吩咐接人的人手去了。
姜元柏剛走,薑幼瑤就帶著丫鬟闖了進來,一進門就道:“母親,你知不知道薑梨她——”
“幼瑤!”季淑然喝止她,令人關上門窗,才斥道,“你怎麼如此莽撞!”
薑幼瑤委屈地開口:“母親,不是我莽撞!聽說父親要將姜梨接回來了,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想起接她回來?”
季淑然蹙眉:“幼瑤,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一個不足為懼之人,遲早都要被踩滅,你是薑家嫡出的千金小姐,何必與她計較。”
“可是……”薑幼瑤不甘心地還要說話。
“便是她真的回來了又如何?如今這個府裡,管事的是你娘我,她回來就討得了好處?這次不過是她運氣好,撞上了而已。”
“娘能讓她不回來嗎?”薑幼瑤氣惱地問。
季淑然搖了搖頭。此事連皇帝都過問了,要是中途出什麼岔子,整個薑家都得吃不了兜著走。薑梨不但不能出事,還必須好好地接回來,給洪孝帝看。
想想真是令人不痛快。
“無妨,”季淑然冷聲道,“不過是多給了她八年時間活頭,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回來也好,回來後,我自然有辦法收拾她。
“到那個時候,她就不會覺得回京是件好事情了。”
青城山上,六月初二的時候,尼姑庵外突然有了嘈雜人聲。
桐兒奇道:“外面出什麼事了?”
坐在下首並著桐兒聽玉香說話的薑梨眼眸一動,輕聲道:“來了。”
“什麼來了?”桐兒不解。
薑梨微微一笑:“接我們的人來了。”
玉香心中思量了幾分,站起身道:“奴婢先去外面瞧一瞧,二小姐先在此坐一坐。”
“不必。”薑梨笑著站起身,“我也跟著一道去吧。”不等玉香說話,她便率先往屋外走去。桐兒見狀,急忙跟著起身追出門,道:“奴婢也去!”
三個人剛出了庵堂的大門,便見門口早已站著一群人,約有二十個。大半人穿著護衛家丁的衣裳,還有些丫鬟。為首的是個黑壯婦人,穿著綢緞小衫,頭髮上插著晃花人眼的足金釵子,眼神帶了幾分輕蔑。
那婦人打量了一下走出門來的三個人,目光落在薑梨身上,上前一步,道:“奴婢見過二姑娘。”
薑梨沒有回答,含笑接了這個禮。
婦人見姜梨從容受了她的禮,不由得有些詫異,忍不住抬頭打量薑梨,只覺得眼前的少女陌生至極。當初姜梨被送往尼姑庵時尚且是個女童,然而眼前的女孩子衣裙素淨,眉眼清澈,亭亭玉立地站在這裡,便讓人心中有說不出的熨帖。
桐兒眨了眨眼睛,語氣古怪地道:“孫嬤嬤,您怎麼來了?”
孫嬤嬤笑道:“夫人命奴婢接二小姐回府,二小姐在此待了幾年,夫人心中掛念不已,多次同老爺說起想將二小姐接回府中。前些日子老爺總算答應了,夫人立刻就讓奴婢帶人來接二小姐。”
這婦人只說夫人季淑然想接回薑梨,首輔姜元柏反而百般阻撓,聽起來她這個女兒的確很不得生父喜愛。
姜梨笑著沖孫嬤嬤頷首,道:“多謝母親掛念,姜梨在庵裡也時時刻刻惦記著母親,不能在母親跟前盡孝,一直頗為遺憾。如今總算要回府了,母親的一片心意,薑梨不敢忘懷,今生今世,一定會想法子報答。”
她說話的聲音輕柔溫順,孫嬤嬤聽著聽著,卻覺得自己的胳膊不知為何遍佈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玉香笑道:“既然如此,姜二小姐能回府,是件再好不過的事。敢問嬤嬤,打算帶二小姐何時動身?”
孫嬤嬤嘴裡回答著:“夫人當然是希望二小姐越早回府越好,等二小姐收拾好行李,即刻動身。”
“如此,”薑梨嘴角一翹,“正好,咱們現在就出發吧。”
此話一出,周圍人都愣住了,孫嬤嬤掩住眼中的鄙夷:“二小姐不必如此心急,夫人既然說了,就一定會讓二小姐回府,何必——”
“不是心急,”薑梨打斷了她的話,“而是沒什麼可收拾的。”
孫嬤嬤一愣。
“我沒什麼行李,當初帶過來的那些行李,八年了,嬤嬤該不會以為還剩下什麼吧?整個尼姑庵裡,我唯一有的就是桐兒。至於那些木頭凳子碗筷……莫非首輔府裡還需要?需要的話,我便讓桐兒把它們都收起來。”
孫嬤嬤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當著玉香的面,薑梨這話豈不是說首輔府虐待了她這個嫡出的女兒,以致她不名一文,如今要離開了,連行李都收拾不出來一件?自己這個下人都還有幾件首飾呢!
要知道玉香府上的男主子、承德郎柳元豐可是和夫人季家不對盤,曉得了這些事,誰知道會怎麼做文章!
薑梨一臉認真地看著她,一瞬間,孫嬤嬤覺得有些棘手。
這個離開了薑家八年的二小姐,並非如書信中所說的衝動無腦,她溫柔客氣,卻並不能讓人輕易討了好去。
孫嬤嬤勉強擠出一個笑,道:“那好吧,二小姐,容這些護衛喝口茶歇歇腳,咱們就啟程出發。”
薑梨感激地笑笑:“多謝嬤嬤。”
從青城山到燕京城,路途並不算很遙遠,不緊不慢地趕路,十日也就到了。
從山上到山下,變化的不只是天氣,還有沿途的風景。
馬車輪子骨碌碌地行進著,到城門口時,已近中午。
城守備瞧過孫嬤嬤一行人的行令後,便放了行。
一進燕京城,耳朵邊似乎都熱鬧了起來。
孫嬤嬤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二小姐,這就進城了。”
桐兒扯了扯薑梨的袖子,小聲道:“姑娘,等回了府,奴婢一定會好好保護姑娘的。”
薑梨嘴角微微一翹:“沒什麼可怕的。”她並不懼怕首輔府中將要到來的未來,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豺狼虎豹,她也無所畏懼。死過一次的人,連膽氣都鑄煉成鐵。既然成了姜家二小姐,那麼從此以後,姜二小姐的未來和過去,她都一力承擔。
馬車一路行駛,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在一處停了下來。
外面的熙熙攘攘似乎都遠去了。
孫嬤嬤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二小姐,到家了。”
到家了。
這,就是薑梨的家了。
馬車外,宅門口,四處都是看熱鬧的民眾。前幾日,姜二小姐即將回府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燕京城。八年前,姜二小姐謀害繼母的事可是讓燕京城熱鬧了好一陣子,而姜元柏又是如今朝廷的股肱之臣,薑家的事,自然吸引了無數人的眼球。
包括這八年不曾回府的姜二小姐。
薑府大門外,也正站著一大群人。為首的婦人溫柔美麗,頗有風韻,而站在她身邊的少女更是嬌俏可人,五官精緻,如同畫中仕女。站在她二人身邊的男子,身材高大,形容清俊,十分儒雅。
這便是姜元柏,以及他的夫人季淑然和女兒姜幼瑤了。
百姓竊竊私語的聲音傳進三個人的耳朵。
“姜三小姐生得真是貌美極了,不知姜二小姐生得怎麼樣?”
另一人啐道:“姜三小姐那是肖母,也不看姜夫人是如何仙姿瓊態。我聽說姜二小姐的生母,先頭那位姜夫人可是容貌平平,若是姜二小姐也隨母,噫,差之遠矣。”
“那也不能這樣說,你又沒見過。”
“沒見過怎麼了?且不說容貌,姜二小姐可是在庵堂裡待了八年,規矩禮儀都不懂,怎及得上姜三小姐的談吐修養?再說,那庵堂不乾不淨,說不準還沾染了什麼東西,那就更入不得眼了……”說話聲音小了下去,似乎怕被人追究口舌之禍。
薑幼瑤聽著這些議論聲,差點兒忍不住翹起嘴角,但看一邊的季淑然仍是端莊得體的模樣,便隱沒了心思。
孫嬤嬤叫了這麼久,馬車裡卻沒什麼動靜。這邊,姜元柏微微蹙眉,百姓都有些不耐煩的時候,突然,馬車裡響起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
“姑娘,奴婢扶您下車。”
馬車簾被掀開,一個穿褐色短布衣的小丫鬟梳著雙鬟,攙扶著另一人下了馬車。
女孩子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正是芳華,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緇衣,緇衣寬大,更襯得她嬌小羸弱。烏黑長髮以一支木釵半綰,剩下的隨意披在腦後,她烏髮如瀑,顯得唇紅齒白,一雙眼睛如林中小鹿,溫純良善,清秀異常。
她腕間只有一串木質的佛珠,腳上是最簡單的灰色布鞋,雙手合十,微垂著眼簾,睫毛長長,雪膚黑髮,讓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她就像朝生的蜉蝣,美麗脆弱,卻又溫順得不識人間險惡,像觀音座下的童女,純澈如白紙一張。
六月無風,這女孩子下馬車的瞬間,卻讓人覺得四周都清涼舒服了起來。她五官不及薑幼瑤精緻奪目,卻天然靈秀,許是在深山寺廟中長大,鐘靈毓秀,無欲無求,一步步走來,靈澈如晚風。
小丫鬟扶著女孩子走到薑府門口,女孩子站住,微微行禮,聲音也如模樣一般溫順柔和。她說:“薑梨不孝,見過父親、母親。”
她這麼一說話,周圍的百姓似乎才被驚醒,皆是呆呆地看著她,突然有人叫道:“姜二小姐生得像首輔大人啊!”
薑梨的睫毛微微一顫,嘴角微抿,姿態卻更加溫順。
姜元柏神情複雜地注視著這個女兒。八年不見,薑梨變化之大,幾乎讓他認不出這是自己那個性如烈火的女兒。如今聽聞百姓之言,姜元柏突然發現,長大了的薑梨便是容貌上更像自己,比薑幼瑤更甚。
姜幼瑤繼承了季淑然的美貌,精緻小巧如瓷器。姜梨卻像長在深山裡的一樹梨花,清純高潔,氣質卓然,更像是他們文人的風骨。
許是姜梨的模樣肖似自己,讓姜元柏覺得親切。姜元柏心軟了,伸手扶住薑梨下彎的腰,溫聲道:“回來了就好,進去吧,你祖母她們還在等著你。”
姜元柏一出聲,季淑然的笑意便僵硬了一瞬,隨即更加真切,也跟著握住薑梨的手,笑道:“總算是回來了。”
薑幼瑤眨了眨眼睛,突然道:“二姐,你回府,怎麼還穿著庵堂裡的衣裳,母親不是讓孫嬤嬤給你做了新衣裳嗎?何必穿得如此簡陋?不知道的,還以為母親苛待了你呢。”
周圍都靜了一靜,季淑然喝止道:“幼瑤,別胡說!”她又轉頭安撫地拍了拍薑梨的手,笑道:“你妹妹是有口無心,你莫要放在心上。”
門口還未散去的百姓便盯著薑梨。季淑然飽含歉意的安撫,薑幼瑤隱含得色的目光,以及姜元柏看著她微微變色的神情,都被薑梨收入眼底。
連家門都沒進,薑幼瑤便給她這麼一記下馬威。這話如何接?姜梨回府,明明有新做的衣裳,卻偏偏要穿尼姑的緇衣,是對季淑然不滿所以不穿她準備的衣服,還是故意要讓百姓瞧著首輔府虧待了自己?在姜元柏看來,薑梨的這番作為終歸是不顧念薑府,對薑府含有怨憤。
薑梨微微一笑,眼神比季淑然還要純澈,笑道:“母親的一片好意,薑梨心領了。孫嬤嬤送過來的衣裳,用的是上好的絲綢,刺繡繁複,還鑲著珠寶翡翠,讓人一看就欣喜極了。”
薑幼瑤接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穿?”
“定是梨兒習慣了簡衣素食,暫時不能習慣罷了。”季淑然趕緊道。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直覺不能讓薑梨開口,便率先阻攔下來。
“怎會?只是……”薑梨遺憾地搖了搖頭,“薑梨畢竟八年未曾回府見過母親,八年間也極少通信,母親不曉得姜梨身長幾寸,做的那些華服,竟無一件是合身的。”
無一件是合身的!
周圍的百姓一片譁然:八年不曾回府便罷了,八年間極少通信,只怕不是極少,是根本就沒有吧!否則做母親的做衣裳,怎麼會不知道女兒的身長尺寸?那必是因為八年來,根本就不曉得薑梨是什麼情況,又長得如何高了!
可真是心狠啊,薑梨犯了再大的錯,那也是自己的血脈啊!
周圍人的指點落在姜元柏身上,姜元柏心中暗惱,面上不動聲色,季淑然卻曉得姜元柏是不高興了。情急之下,季淑然看向孫嬤嬤:這麼大的事,孫嬤嬤回來的途中怎麼一點兒都未提過?
孫嬤嬤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她之前將那些衣裳給姜梨,薑梨不穿,孫嬤嬤問她為何不穿,薑梨只說不喜歡穿這些。孫嬤嬤便也沒勸,只以為薑梨是使性子,甚至覺得這樣使性子更好,回府的時候,正好是個把柄給季淑然拿捏,讓薑梨吃個悶虧。
那時候,薑梨只說是不喜歡,沒說是不合身啊。孫嬤嬤想著之前薑梨的種種行徑,不由得恍然:敢情一開始薑梨就挖了坑,正等著夫人和三小姐往裡跳呢!
薑梨心下失笑:她可沒故意給別人挖坑,只是順手如此罷了。你害我,焉知我不能害你?
姜梨對著季淑然一笑,道:“母親雖然將衣裳做得不太合身,可到底是一片心意,薑梨不敢忘懷。只是八年的庵堂生活,薑梨深知不可浪費。衣裳既然做了,不合適也不能在我這裡放著。”她突然看向一邊的薑幼瑤。
季淑然心中一跳,只聽薑梨笑道:“我瞧著三妹的身材和母親做的衣裳尺寸恰恰好,不如將母親做的衣裳全都送給三妹。現在想想,那些款式和顏色,三妹穿著更是契合無比,十分好看。”
季淑然面色蒼白。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只怕從明天起,燕京城裡就會四處流傳薑家新來的這位夫人如何對待繼女和親女。親疏有別,一看便知。薑梨剛回府,就打破了她苦心經營多年的賢良名聲!
好一個姜二小姐!
姜梨不等季淑然繼續說話,便看向姜元柏,道:“父親,我們進去吧。”
姜元柏回過神,看了一眼季淑然,才對薑梨點頭道:“好。”他率先邁步走了進去。
季淑然袖中的指尖頓時掐入掌心,姜元柏那一眼,分明是對她不滿,可容不得她說什麼,姜元柏和薑梨已經往屋裡走去。她只得按捺下心中情緒,笑盈盈地跟了上去。
薑幼瑤急急地道:“母親,你看她……”
“閉嘴!”季淑然低聲喝道,頓了頓才開口道,“方才你父親已經惱了,等到了廳中,你一句話也不要說。”
見季淑然的神情不似作偽,薑幼瑤也有些害怕,縱然心中委屈不滿,面上也不敢顯露出來。
待在門外的孫嬤嬤不安地絞著手裡的帕子,倒是一邊的玉香,心下一塊石頭落了地。
另一頭,薑梨正隨姜元柏走入薑家府邸。
薑府倒不是一味極盡奢華,反而佈置得頗為風雅。廊院亭橋,花草簷角,以黑白色為主,清雅素淨,卻又精美奇巧。獨特,自然也要花費不少銀子,只是相比大大咧咧的鑲金塗銀,顯得高貴了許多。
薑梨甚至瞧見花園一角還栽有翠竹,看起來真像有隱士之風。
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甫進薑府,入眼全然陌生。薑梨也並不打算掩飾自己對薑府的陌生,行走之間多有打量。這打量的目光落在宅院裡僕婦小廝的眼中,他們便覺得府裡這位二小姐果真是在山野間待久了,見不得富貴。
可這落在姜元柏眼裡,他卻覺得十分不是滋味,自己府上的嫡女,再如何不好,出去這般小家子氣,也是打自己薑家的臉。
待到了晚鳳堂,門口立著兩個丫鬟,一左一右,穿著嫩黃色水仙裙,模樣俊俏,看見姜梨一行人走來,左邊那位未近眼前就先笑開了,道:“老爺,夫人,老夫人正等著二小姐回家,總算是回來了。”然後她將一行人迎了進去。
廳裡正坐著許多人,見姜梨一行人進來,除了最前方的軟座上的人,其餘人都站起身來。
“娘,梨兒回來了。”姜元柏朝座位上的人拱了拱手。
座位上的人便開口了,聲音沉穩,一時間聽不出喜怒,她說:“回來了就好。二丫頭,上前來讓我瞧瞧。”
薑梨依言上前,慢慢抬頭。
座位上的老婦人大約已過古稀之年,滿頭銀髮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打理得十分乾淨。她穿著松綠色絲綢薄袍,玉色盤扣令她看起來又添了幾分華貴。一張爬滿皺紋的臉有些蒼老,那雙眼睛卻很有神,威嚴十足。
這是一個很利落的老婦人,即便是年紀大了,穿著也講究,大約對自己對他人都挑剔嚴厲,不顯得慈愛,卻足夠挑起一個府邸的擔子,可見是個聰明有魄力的婦人。
想來也是,姜老太爺去世得早,薑老夫人未到四十就開始守寡,一介婦人養出了當朝首輔,當然不簡單。
姜梨已經從桐兒那裡聽得,這位薑老夫人待人嚴苛,但處事還算公平。葉珍珍去世後,季淑然進門,薑老夫人也沒有因此忽略薑梨。只是後來姜梨害得季淑然小產,失去姜家長房嫡孫,姜老夫人就對薑梨失望了。薑梨被送往青城山時,薑老夫人也沒有說一句阻止的話。
薑梨正想著,突然聽到自外面傳來淩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孩童稚嫩的呼喊:“娘,祖母!”
薑梨扭頭,門外走來一名僕婦,僕婦手裡還牽著個穿金絲小衫的孩童,五六歲的模樣,生得也算瓷白可愛。
那孩童一進門,就掙脫了僕婦的手,逕自跑向了薑老夫人,薑老夫人忙讓身邊嬤嬤扶著他。孩童熟門熟路地爬上薑老夫人的膝,摟著薑老夫人的脖子,突然看向薑梨,然後脆生生地道:“你就是害死我哥哥的壞人?”
哥哥?壞人?
此話一出,周圍都靜了一瞬,季淑然斥道:“吉哥兒,不得胡說!”
那吉哥兒嘴巴一癟,委屈地看向薑老夫人。
姜老夫人沒說話,姜元柏輕咳一聲,才對薑梨道:“梨兒,這是你的弟弟,丙吉。”
姜丙吉?弟弟?
姜梨看向薑老夫人懷裡的孩童,再看看揚起嘴角的薑幼瑤,恍然大悟。
這吉哥兒被姜老夫人如此寵愛,又稱呼季淑然為娘,看來當初姜二小姐謀害繼母腹中胎兒之事,至少說什麼繼母再無法有孕是假的。
而她面前這個,就是姜家長房嫡出的孫子、季淑然後來生下的兒子、姜幼瑤的親弟弟、姜元柏唯一的兒子姜丙吉了。
一瞬間,很多事情薑梨都明白了。
難怪薑幼瑤敢明目張膽地搶姜二小姐的親事,原來是季淑然生下了兒子,站穩了腳跟,葉珍珍徹底成為過去,長房完全翻篇。
這是有恃無恐啊!
姜丙吉的一句話,讓薑梨此刻的處境十分尷尬。姜梨卻像沒聽到姜丙吉的話一般,笑容絲毫不減,道:“這就是弟弟?真是可愛。”
姜丙吉高聲道:“誰是你弟弟?你是殺人兇手!”
這話說一遍也就罷了,說兩遍便有些刺耳。姜元柏沉下臉:“誰教你這麼說的?”
姜丙吉脖子一縮,有些害怕,不再說話了。
薑老夫人瞪了一眼姜元柏:“說話就說話,朝孩子發火算什麼?”她又看向薑梨,淡淡地道:“二丫頭,來見見你叔嬸們吧。”
薑梨依言,這才抬眼看向其他人。
除了長房姜元柏,薑府還住著二房姜元平一家、三房薑元興一家。
姜元平是姜元柏嫡出兄弟,如今是燕京城三品通政,夫人是承務郎嫡女盧氏,門當戶對。
姜元平生得大腹便便,笑眯眯的,倒是對薑梨十分和氣。盧氏是典型的燕京貴女,穿著打扮十分講究,長得纖細柔美,目光卻透著精明。她褪下腕間一串碧玉珠子做禮,嘴裡說著“回來就好”,不住地打量薑梨。
姜梨從容自若地接了。
至於三房薑元興,是姜老太爺妾室的兒子,是庶子。他雖是庶子,和姜家其餘兩房倒也相安無事,只是薑老夫人不怎麼喜歡三房,對三房總是淡淡的。三房薑元興生得清秀羸弱,有些靦腆,他的夫人楊氏是個潑辣性子,聽說是司直郎府上的庶女。雖是庶女,司直郎怎麼著也比薑元興這個校書品級高,大約正因如此,楊氏總認為自己是低嫁,對待薑元興十分強勢。
姜梨與三房見禮的時候,楊氏就給了薑梨一對珍珠耳環。這珍珠耳環還是舊的,也不知是三房窘迫還是楊氏小氣,總之和盧氏給的碧玉珠子一比,實在不值一提。
這便是姜梨的二叔二嬸和三叔三嬸,而盧氏身邊還站著兩個少年。年紀大點兒的十六七歲,長得肖似姜元平,胖乎乎、笑眯眯的。年紀小點兒的和薑梨差不多大,模樣肖似盧氏,儀錶堂堂,正盯著薑梨使勁瞅,見薑梨看過去,立刻將目光移開。
姜元柏道:“這是你大堂兄景佑和二堂兄景睿。”
原來是二房的兩位嫡孫。
三房楊氏有兩位女兒,看上去和薑梨差不多大。大點兒的叫姜玉燕,模樣平平,穿著也極為普通,看起來有些懦弱。小點兒的叫薑玉娥,倒是頗有小家碧玉的風情,穿著也比姜玉燕更鮮豔一些,盯著薑梨不知在想什麼。
這,就是姜二小姐的家人了。
姜元柏見薑梨已經與親人都打過招呼,便對季淑然道:“夫人,你讓人帶梨兒去她的院子,奔波一路也累了,今日就早些休息。”
季淑然笑道:“老爺就算不吩咐,妾身也早就安排好了。孫嬤嬤,”她吩咐道,“帶二小姐去住的院子。”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她對薑梨笑著開口:“梨兒方回府,我瞧著你身邊只有一個小丫鬟,用著也不妥當,便想著給你安排兩個丫鬟伺候你。”她又對著高座上的薑老夫人道:“妾身院子裡的香巧和芸雙不錯,勤快又乖巧,想做主給二小姐,娘覺得如何?”
薑老夫人淡淡地道:“你看著辦吧。”
季淑然便笑了,詢問薑梨:“梨兒喜不喜歡?”
姜梨瞧著季淑然溫柔體貼的模樣,只覺好笑。她實在想不明白,如今的季淑然有了嫡子,姜元柏的心也在季淑然身上,她為何還是如此不安,自己剛回府,便送了自己一雙人在身邊。
薑梨笑笑:“母親的一片心意,梨兒自然喜歡,梨兒就卻之不恭了。”
看著妻子和女兒相處和氣,姜元柏輕鬆了許多,道:“那便不要耽誤了,先帶梨兒住下。”
孫嬤嬤趕緊帶姜梨離開。
姜府既然住了三房人,占地自然不小。姜梨隨孫嬤嬤走著,姜府的路她並不熟悉,桐兒卻是認識的,越往裡走,桐兒的表情就越是古怪。
這一座院子實在很遠,等到了的時候,薑梨看著院子門前的三個字,目光怔然。
院門口有塊木質的小匾,字跡不算好看,卻有種灑脫可愛之感。
芳菲苑。
薑梨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感受,頓了半晌,才喃喃道:“芳菲啊……”
“這是夫人當初養病的院子。”她身邊的桐兒小聲提醒。
姜二小姐的生母葉珍珍嫁進薑家三年無子,一直到了姜元柏的通房都生下庶長女後,葉珍珍才懷上薑梨。可惜葉珍珍命薄,生下薑梨後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半年後就去了。姜元柏正是考慮到幼女需要人照顧,才會不久後就娶季淑然進門。
葉珍珍當初養病的院子,就是這芳菲苑。
等孫嬤嬤離開後,屋裡只剩下薑梨和桐兒兩個人。玉香也回承德郎府上柳夫人身邊了,臨走時,薑梨還托玉香向柳夫人表示感謝,改日定會親自登門道謝。
到了晚上,芳菲苑熱鬧起來。先是季淑然派的裁縫過來給姜梨做衣裳,白日在姜府門口薑梨當著眾人的面說的話,季淑然無論如何都糊弄不過去,為了挽回破碎的形象,季淑然自然要下血本,給薑梨做幾件真正華貴的衣裳,還送了一匣子首飾。
薑老夫人也讓人送了一些銀子過來。比起首飾,銀子倒更為實用些,沒有銀子,在這個姜府,薑梨可無法差遣人做事。
姜元柏也來了一回,瞧見芳菲苑佈置得還算妥帖,說了幾句話後就離開了。
等屋裡點起燈時,季淑然送的兩個丫鬟香巧和芸雙來了。
這兩個季淑然嘴裡“勤快又乖巧”的丫鬟就站在薑梨的面前,給薑梨請安。
季淑然送來的丫鬟,只能做薑梨的貼身丫鬟。這二人穿得比桐兒實在金貴多了,尤其是香巧,腕間的一隻金鐲子竟是赤金的,色澤鮮亮。
芸雙雖然站著請安,眼神卻透出些倨傲,禮也行得漫不經心。香巧是個精明的,嘴巴也甜,一雙眼睛轉個不停,目光在季淑然送來的首飾匣子上打了個轉,畢恭畢敬地向薑梨請安。
無論是什麼形態,總歸都是季淑然派來盯著她的人。薑梨只看了一眼這二人的神情動作,心中對這二人的秉性就有了大致瞭解。
芸雙捧高踩低,目中無人,香巧貪婪拜金,見風使舵,都是小人,雖不是自己人,卻未必不可利用。
桐兒對這二人是橫看豎看都看不順眼,便將不喜直直白白地擺在臉上。
薑梨就擺了擺手,道:“我這裡沒什麼事了,香巧,你留下替我說說府裡如今的情況,芸雙,你先下去吧。”
芸雙巴不得早點兒離開,立刻就應了。香巧留了下來,薑梨讓她坐下,香巧連稱不敢。
等香巧推辭一番坐下後,姜梨打開季淑然給的首飾匣子,從裡面挑出一支紅寶石蜻蜓發釵,塞到香巧手中,道:“我剛回府不久,還得倚仗香巧姐姐提點,香巧姐姐也與我說說府裡的情況吧。”
香巧咽了咽口水。她本該推辭的,可手裡的寶石發釵沉甸甸的,她就怎麼也說不出推辭的話。
姜二小姐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讓人無法拒絕的誘惑!誰能抵抗?
思索了一下,香巧便想,看來二小姐是個沒腦子的,既然如今自己在二小姐身邊伺候,只要把二小姐哄高興了,豈不是日日都能賺得盆滿缽滿?要說府裡的情況,反正薑梨身邊也沒什麼聰明人,還不是靠自己一張嘴來說?這樣也沒有背叛夫人,甚至還有兩份銀子拿。
想到這裡,香巧高興起來,便道:“二小姐萬萬不可這樣說,為您解惑是奴婢的本分,如今這府裡……”她卻再也沒把握著釵子的手放開。
桐兒急得抓耳撓腮,這香巧分明是不安好心,薑梨竟還給她這麼厚重的打賞,要知道貪心不足,可看薑梨眼下又分明聽得很認真。
香巧直說得唾沫橫飛,口乾舌燥。眼見薑梨聽得仔細,她不由得心中得意,她說的這些看似細緻,其實大多是在講二房三房,至於長房夫人這邊,可是一字也沒透露。這二小姐也是傻,竟然聽得深信不疑,自己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就能得寶石發釵,可是難得的美差。
待說了半個時辰,總算是說得沒話說時,香巧就道:“回二小姐,這就是府裡如今的情況了。”
薑梨聽得入神,此刻香巧停住,她似乎有些意猶未盡,想了想,便道:“既然府裡沒什麼可說的,那就說說府外的趣事吧。”
“府外?”香巧一愣。
“對,就是燕京城近幾年有什麼有趣的事嗎?聽聞榮信陵的老太太三年前去世了,我記得我小時候她還給過我一方觀音雙面繡呢。還有,我聽玉香姐姐說起過燕京城第一美人,她的夫君還是新科狀元,聽說前些日子她病逝了,是真的嗎?”
沒頭沒腦的,二小姐怎麼突然說起這些無關緊要的事?香巧先是有些發蒙,再看薑梨仍是一臉認真地看著她,突然反應過來,姜二小姐在深山裡太久了,想聽些新鮮趣事。
香巧就道:“確實是呢,榮信陵裡的老太太三年前去世時,咱們府裡的老夫人還去弔唁來著。您說的燕京第一美人的夫君是去年的新科狀元郎,如今的中書舍人沈玉容沈大人吧?”
薑梨的心緊緊一縮,面上反而笑起來,她說:“正是此人。”
“沈大人可是個厲害的,奴婢聽老爺曾和夫人提起過,這京城裡的朝堂新秀,沈大人便是升遷最快的一個,是個真正有才華之人。他那夫人漂亮是漂亮,只是……”說到此處,香巧便停了下來,變得吞吞吐吐了起來。
“是那位夫人與人私通一事嗎?”薑梨問。
香巧大吃一驚:“您連這也知道了?”她賠笑道,“原本還怕說這事汙了您的耳朵,沒想到您早就知道了。也是,沈夫人婦德敗壞一事早就盡人皆知了,您想想,沈大人哪裡不好,年輕有為,青年才俊,這沈夫人居然還在外偷人,真是不知如何想的。”
“婦德敗壞?盡人皆知?”
香巧有些猶豫地開口:“二小姐?”
薑梨笑了笑:“沒事,你接著說。”
香巧頓了頓,就道:“這沈夫人做盡了下作之事,偏偏沈大人癡情,不僅不怪沈夫人,還待她一如往昔。許是老天爺看不過去,這沈夫人自從私通之事被人發現之後就病了,直到前些日子,大約一月前,喏,去了。所以說這就是報應。”香巧搖搖頭,唏噓道,“狀元郎曉得妻子去了,很是傷心,在家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差點兒跟著去了。陛下責備他堂堂丈夫氣短無狀,責備他告假不上朝的事,卻也感念他重情重義,聽老爺說,沈大人大約又要晉升了吧。”
薑梨笑著端起茶來喝了一口,道:“這沈大人還真是個長情之人呢。”
“確實如此。”香巧點頭。
薑梨掩嘴,打了個哈欠,道:“行吧,今日你們陪我也乏了,我也準備早些休息,這裡有桐兒伺候就行了,你先下去吧。”
香巧是季淑然的人,本該寸步不離地守著薑梨,不過今日她急於回去欣賞薑梨賞的這支寶石發釵,便立刻歡歡喜喜地應了,退了下去。
等香巧走後,桐兒才將門關上,著急地道:“姑娘,那香巧不是個好的,是看您人好欺負,哄您銀子呢。”
“她哄我,焉知我不是哄她?”薑梨微笑道,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沈玉容和永甯公主狼狽為奸,害死了原配薛芳菲,卻成全了自己的長情之名,以長情之名,還要博一個好名聲,借機平步青雲。
可這個長情之人,內心有多寡廉鮮恥、薄情寡義,只有天知道。老天若真的有眼,就不該如此不公。
好一個長情之人!
如今的沈玉容已經站到了足夠高的位置,甚至因為身後有了永甯公主的支持,就算薛芳菲死而復生,與他也是雲泥有別,無法伸手將他從雲端拽下來。而一旦她失去先機,沈玉容只會越走越高,越走越遠,遠到一個她無法觸碰的地方。
幸而,如今她是姜二小姐,姜家在燕京城的官家裡地位不低,背靠大樹好乘涼,這是一條捷徑。
只是,她必須想想辦法,奠定自己在薑家的地位。一個說話有分量的姜二小姐做一些事情,總比一個無人問津的姜二小姐來得容易。
且不提心懷鬼胎的繼母一家,也不提並不熟稔的二房三房,就連與她血緣關係最近的姜元柏,對她的那點兒感情,也不見得有多深厚。
怎麼才能在薑家站穩腳跟呢?
薛懷遠曾經說過,任何時候都要有自己的價值。
她必須讓姜家人明白她的價值。
首輔府上的床榻,比青城山上的木板床軟和多了。
桐兒一大早來服侍薑梨的時候,笑容都比往日燦爛了許多,嘰嘰喳喳地說著昨夜裡的床有多軟,睡得有多舒服,屋子又是多寬敞多明亮。
芸雙和香巧立在一邊。伺候薑梨這種事,芸雙壓根兒就不願意做,香巧做樣子擦擦桌子陪薑梨說說話,粗活重活卻一點兒也不沾手。
不過薑梨一點兒也不在意,等芸雙去外頭的時候,她拉了拉香巧的衣角,道:“有件事想勞煩香巧姐姐。”
香巧一愣,笑道:“二小姐有什麼事吩咐奴婢就是了。”
“我這院子裡如今人手怕是不太夠,母親沒有給我這邊安排粗使丫鬟,你和芸雙姐姐是伺候我起居的,桐兒一人也忙不過來。香巧姐姐在府裡待了多年,應該與買賣丫鬟的婆子那頭很熟,煩請香巧姐姐幫我安排一下,我去挑些灑掃的人。”
香巧聽了,蹙起眉:“二小姐,院子裡增加人手都是要經過夫人同意的。”
“母親愛憐我,卻偏偏忘記了要與我這裡安排人手,只會是平日裡庶務忙碌,以至忘記了我這邊,我怎麼好再叨擾她。不過是幾個丫鬟,我想親自挑一挑,香巧姐姐安排一下。”她隨手從一邊的匣子裡拿起一隻金鐲子,套在對方手上,笑道,“可以嗎?”
可以嗎?
明晃晃的金鐲子就套在香巧的手上,和她手上那只沉甸甸的赤金鐲子不同,這只纖細、精巧,看起來不如自己手上那只厚重,可香巧知道,這鐲子的做工和紋路,卻比自己手上的那只更值錢。
“當然可以!”香巧一個勁兒點頭,目光黏在鐲子上怎麼都掙脫不開。她跟了季淑然多年,季淑然出手可沒有這位山野來的二小姐大方。香巧心中不由得納悶兒:這位二小姐莫不是不知道這些首飾值多少銀子,才會如此輕易地送給她?
薑梨便笑道:“那就麻煩香巧姐姐了。”
香巧得了金鐲子,心中既緊張又興奮,當即就道:“奴婢一定替二小姐辦妥這件事,二小姐等著吧。”她邊說邊退出屋去。
香巧走後,桐兒立在一邊,薑梨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就道:“我們出去走走吧,既然回家了,總要熟悉熟悉自己的府院。”
“好啊!”桐兒暫時將心中的疑惑拋於腦後,“奴婢陪著您。”
姜梨和桐兒起身出了門,薑府很大,才出了芳菲苑,沒走幾步,聽見前面有人聲傳來。薑梨停住腳步,抬眼一看,便瞧見幾個人站在不遠處的小亭裡閒談。
那幾人也看見了薑梨,說話聲停住,最中間的人一身桃紅金絲軟紗裙,花容月貌,格外嬌豔。
她正是姜府三小姐,姜幼瑤。
涼亭裡,薑幼瑤的身邊是三房的兩位庶女。桌上放著一些茶點,姜玉燕和薑玉娥一左一右坐在薑幼瑤身邊。
姜幼瑤見了薑梨,並未主動開口打招呼,倒是她身邊的姜玉燕躊躇了一下,怯生生地喊了一聲:“二姐姐。”
姜梨在薑家行二,姜元柏娶了葉珍珍三年無子,身邊的通房丫鬟卻先有了身子,按規矩這孩子不該生下來,只是葉珍珍心軟,不忍心誤了一雙人命,孩子也就生了下來。那孩子出生第二年,薑梨就出生了,那位通房丫鬟也順勢被抬了姨娘。
姜梨聽聞桐兒說,這位姨娘是個本分的老實人,從前是薑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平日裡不爭不搶,可惜仍舊是命不好。薑梨三歲的時候,也就是季淑然進門兩年後,姜家大小姐在花園裡玩耍的時候不慎從假山上掉下來摔死了,這位姨娘失去女兒,日日夜夜傷心。
姜梨對著姜玉燕點了點頭,道了一聲:“四妹。”
姜玉燕容貌平常,膽子也很小,飛快低下頭,好似在懼怕什麼。
姜玉娥盯著薑梨看了又看,突然笑起來,道:“幾年不見,二姐和氣了許多,難怪說庵堂裡磨煉人的性子呢。”
她一笑,頗有些搖曳生姿的小家碧玉風情,只是話語卻是刺人。姜幼瑤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輕蔑。
薑梨微微一笑,回道:“庵堂的確磨煉人的性子,五妹也不必遺憾,說不準日後有機會也能體會一番,來日方長。”
“誰要體會……”薑玉娥氣急,剛開口,一直沒作聲的薑幼瑤卻拉了一把她的袖子。
姜梨看向薑幼瑤。
季淑然的親生女兒的確肖似季淑然,模樣十分姣美,瓜子臉,瓊鼻櫻唇,杏眼桃腮,長得嬌嬌嫩嫩,穿著桃粉色的紗裙,就如吉祥樓裡最珍貴的珠寶一般。她一揚眉,頓生千嬌百媚姿態,和薛芳菲傾城絕豔的容貌不同,薑幼瑤的美是少女的、完完全全正在盛開的青澀之美。
老實說,生著這樣的容貌,薑幼瑤被人寵愛也是應該的。
姜幼瑤也在打量薑梨,在她的腦海中,庵堂裡養了八年,薑梨就該是小心翼翼、任人踐踏的卑微模樣,誰知道八年過去後,薑梨回府的第一天,就在府門口狠狠將了自己和母親一軍。她心中痛恨地發現,即便薑梨穿戴皆不如自己精緻,但並沒有被自己比下去。
薑幼瑤深深吸了口氣,率先露出一個笑容,道:“二姐。”季淑然叮囑過她,在薑府裡,外人面前,萬萬不可表現出對薑梨的敵意。
“三妹。”薑梨也笑道。和薑幼瑤努力擠出來的笑不一樣,薑梨的笑容自然而誠摯。
薑幼瑤只覺得噁心極了,突然道:“二姐已經及笄了吧?”
“是。”
薑幼瑤揚起笑容:“過幾日我也要及笄了,二姐可不要忘記送妹妹禮物。”
薑梨怔了怔,回道:“是嗎?既然三妹要及笄了,我一定會送上賀禮。”
“那就好。我聽祖母說,及笄那一日,邀請了許多人前來,二姐剛回京,也好多認識一些人,說不準還會遇見熟人。”她意味深長地說道。
姜梨沒在意薑幼瑤的言外之意,想著姜二小姐當初及笄的時候,可是孤零零地被扔在青城山,無一人記起,姜三小姐及笄日,就要大肆操辦,明明都是薑府嫡出的女兒,差別未免也太大了。
她覺得有些沒意思,便轉身和桐兒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沒想到才走了兩步,差點兒就迎面撞上了一人。
“你走路沒長眼睛啊!”那人沒好氣地道。
“是你先撞上我家姑娘的!”桐兒忍不住分辯道。
“這裡哪有你一個下人插嘴的份兒。”那聲音更怒,人一轉眼卻愣了,道,“薑梨?”
眼前的少年和姜梨年紀相仿,皮膚微黑,生得也算俊俏,正是二房盧氏所生的姜景睿。
二房的兩位少爺,大少爺姜景佑長得像姜元平,胖乎乎、笑眯眯的;二少爺姜景睿長得像盧氏,英俊些,脾氣也壞多了。
此刻,姜景睿手裡提著個巴掌大的竹籠,裡面傳來蟈蟈的叫聲,他衣裳淩亂,額上冒汗,風風火火,姿態又囂張,十足的紈絝子弟模樣。
他看見薑梨,沒有像薑幼瑤一般表現出強烈的敵意,也沒像姜玉燕一般避之不及,這個態度似乎還很熟悉。
薑梨斟酌了一下,想了想,才溫聲道:“堂兄。”
此話一出,姜景睿仿佛被嚇了一跳,後退一大步,面上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嚷道:“你胡亂叫些什麼?”
薑梨面上帶笑,心裡卻打著鼓,姜景佑比薑梨大一歲,姜景睿卻只比薑梨大十來天,她不曉得從前的姜二小姐是如何稱呼姜景睿的。
薑梨還沒想好接下來應當說些什麼,姜景睿又看向她,突然啐了一口道:“你現在怎麼這個樣子?”
現在?這個樣子?
薑梨不解。
那以前姜二小姐是什麼樣子的?
姜梨想著姜景睿方才的舉動,試探地開口:“姜……景睿?”
此話一出,姜景睿的表情頓時緩和了,他道:“這才像話嘛!叫什麼堂兄,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姜梨心想,看來姜二小姐與這位堂兄的感情倒是不錯,私下裡互喚對方名字。
姜景睿雙手抱胸,道:“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沒想到大伯父還有點兒良心,又把你給接回來了。”
“多謝你關心。”
姜景睿道:“不過你也別掉以輕心,有時間多討好討好大伯父,我那些兄弟都曉得了你回京的事……我看整個燕京現在都曉得了。他們背地裡說你惡毒,我可都聽見了。你要是不想再被趕出去,就放聰明點兒。”
薑梨無言。
姜景睿斜眼瞟了瞟遠處,涼亭裡,薑幼瑤三個人的影子還在。姜景睿問:“喂,你剛才過來的時候,她們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薑梨道,“說了幾句話而已。”
姜景睿一聽,好奇地看向她:“說了什麼?”
“過幾日就是三妹的及笄禮,三妹囑咐我不要忘了禮物。”
姜景睿聞言,嗤笑一聲,道:“一個及笄禮,還真當自己是公主了。”他又看向薑梨,恨鐵不成鋼地指著她,“你是不是傻?她的話你沒聽出來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薑梨不解。
“唉。”姜景睿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薑幼瑤的及笄禮一過,甯遠侯家的人就該過來商定親事了。你難道不知道,薑幼瑤的及笄禮,周彥邦一定會來的嗎?”
周彥邦,薑梨恍然,桐兒提過,甯遠侯世子就叫周彥邦,也就是原本與姜二小姐定下親事的夫君,後來被薑幼瑤鳩占鵲巢了。
難怪薑幼瑤方才說什麼及笄禮邀請了許多人,說不準會遇見熟人,這熟人應當指的是周彥邦吧。若是以前的薑梨,在及笄禮上看到周彥邦,要麼悲傷難言不能自已,要麼激動性烈失態於人前,總之是不痛快的,不亞于被人在心上捅上幾刀。
桐兒擔心地扶著姜梨,姜景睿兀自喋喋不休:“我看及笄禮你還是不要去了,你小時候就那麼喜歡他,現在見了,只怕更不能割捨。木已成舟,你再不甘心也於事無補,還不如不見。”
姜景睿可真不會說話,要是真的姜二小姐聽他這麼勸自己,無異於火上澆油,雪上加霜,沒被氣死就不錯了。
見薑梨不說話,桐兒小心翼翼地道:“姑娘?”
薑梨笑道:“我沒事。”
姜景睿問:“就算周彥邦來,你也要去嗎?”他看著薑梨的臉,試圖從薑梨臉上找出一絲傷心或者難過的神情。
不過他失敗了。
“我如果不去,母親和三妹會傷心的,父親也會責怪我,我怎麼能不去?況且,我的確有想見的人。”薑梨道。
姜景睿和桐兒了然,姜梨這還是對周彥邦割捨不下吧?不過這神情怎麼又一點兒不像餘情未了?
他二人都以為薑梨說的想見的人指的是周彥邦,卻不知,她真正想見的人並不是他。
姜元柏是當朝首輔,千金及笄,必然有無數文人官眷前來觀禮。沈玉容作為新科狀元、朝廷文臣新貴,面上會和姜元柏打好關係。沈玉容的妹妹定會來觀禮。
而且,她還是薛芳菲的時候就知道,沈如雲心中愛慕甯遠侯世子。沈如雲心胸狹隘,爭強好勝,肯定會來瞧一瞧周彥邦的未來妻子是何模樣。
薑梨想見的人,就是薛芳菲的故人,沈家人。
她等著那些人來。
見過薑幼瑤,又見過姜景睿,薑梨這才花了許多時間將姜府的路摸清楚。
接下來的幾天,出人意料般地相安無事。這一日早晨,雨過天晴,難得地涼爽。薑梨用過早飯之後就告訴香巧,自己打算出門一趟。
芸雙站得遠一些,不動聲色地側耳聽香巧問薑梨道:“二小姐怎麼突然要出門?”
“我回府已經半月,整日都在府中,實在很悶。燕京城裡這幾年是什麼模樣,我也不曉得,只想出去走走逛逛。”不等香巧說話,她又道,“況且再過幾日就是三妹的及笄禮,我總不能兩手空空。”
香巧的眼珠子轉了轉,她問:“姑娘是要去給三小姐挑及笄禮嗎?”
“不錯。”薑梨笑道,“順便看看有什麼其他的新鮮玩意兒。”
香巧的心頓時被勾得癢癢的,薑梨出去買東西,若是自己也跟去,說不準會得些賞賜。這位二小姐雖在庵堂裡長大,出手卻十分闊綽。單就是在薑梨身邊待了半月,香巧得賞的首飾都快趕得上從前一年了。
她故意問:“二小姐,您這幾日的花銷也不小——”
“祖母送我的銀子還沒花。”薑梨打斷了她的話,笑道,“足夠買些不錯的東西了。”
香巧一想,也是,薑梨打賞她的都是首飾,銀子卻一直未動,便道:“既然如此,奴婢就陪二小姐一道出門瞧瞧,奴婢從前跟三小姐出門過,知道燕京哪些鋪子好。”
芸雙有些不滿香巧的反應,薑梨已經開口了,道:“那好,桐兒你也陪著我,麻煩香巧姐姐了。”
三個人卻是有意無意忽略了芸雙。
等姜梨、桐兒和香巧三個人一道出了屋子後,芸雙恨恨地啐了一口,轉頭就去淑秀園季淑然身邊了。
出了薑府大門,桐兒松了口氣。她在姜府這段日子也憋得慌,怕給薑梨惹麻煩,每日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一出來,頓時覺得連一向看不順眼的香巧都沒那麼可惡了。
香巧也沒含糊,出門就道:“二小姐,奴婢知道燕京最好的珠寶鋪子就是吉祥樓了。”
“那就去吉祥樓吧。”薑梨好說話得不像樣。
等三個人到了吉祥樓,吉祥樓的夥計一看香巧來了,熱絡地與香巧打招呼,只是看到她身邊的姜梨時,愣了愣,脫口而出:“這位貴人……”
往日都是香巧和季淑然、薑幼瑤一道來的,今日香巧單獨陪著一位小姐模樣的人。這位姑娘明明坐的是薑家的馬車,模樣卻陌生極了。夥計心裡嘀咕,不是薑家的庶女,莫非是薑家哪位親戚?
他正這樣想著,卻見香巧面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神情,遲疑了一下,她才彆扭地開口:“這是我們府上的二小姐。”
夥計剛一聽到“二小姐”這幾個字,還沒反應過來,面上熱情地笑著,納悶兒薑家什麼時候有了位二小姐。待看到姜梨的臉時,他才猛地反應過來,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住。
二小姐?姜家那位謀害繼母幼弟,被送進庵堂修身養性的二小姐!
不是傳言中的猙獰鬼面、煞氣洶洶,也不是想像中的尖酸刻薄、兇狠好鬥,面前的女孩子著月白羅裙、玉色小衫,妝容素淨,正微微側頭看著他,仿佛覺得他很有趣,唇角還帶著一抹微笑。
她澄澈溫和,眉眼秀媚,分明是菩薩座下的童女。
娘哎,這怎麼能是姜家二小姐?
夥計只覺得腦袋暈乎乎的,什麼都轉不清楚了。
桐兒皺了皺眉,生氣地道:“這位小哥,是不打算迎客了?”
夥計立刻回過神,連聲道歉,又偷眼看薑梨,見薑梨仍是笑容溫和,並沒有發怒的模樣,本來清醒的腦子一瞬間又有些犯蒙。
他一邊將幾人迎進店裡,一邊想,今日怎麼偏偏客人不多呢?眼下廳堂一個客人都沒有,否則,讓那些客人瞧瞧,這位惡毒的姜二小姐長成這副模樣,肯定吃驚的不止他一人!
姜梨一行人進了吉祥樓,吉祥樓不遠的對面矗立著一棟華美樓宇,金碧輝煌,仙樂飄飄。
樓上靠窗坐著兩個人,一人開口道:“你看,姜家人。”
那人對面,一隻手提著茶壺輕輕斟了一杯茶,骨節分明的手竟然比細長茶壺還要瓷白幾分。
“哦。”手的主人聲音裡也帶了幾分興味,“熟人。”
吉祥樓裡,薑梨三個人還在挑首飾。
不知是不是懼怕薑梨的“惡名”,掌櫃的和夥計皆是提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應付薑梨。今日恰好也沒別的客人,掌櫃的幾乎把所有新做的首飾端出來任薑梨挑選了。
香巧本以為姜梨給薑幼瑤挑禮物,別說是盡心,指不定還會暗中下什麼絆子,卻沒想到薑梨居然認真地挑選起來,甚至大方地買下一套紅翡滴珠鳳頭頭面,這一套頭面,便是整整四百兩銀子。
姜老夫人給薑梨的那一匣子銀子,統共也只有四百兩,買下這套頭面,可就沒了。
再看薑梨,一點兒也不心疼,香巧覺得,自己實在不知道這位二小姐究竟在想些什麼。
那掌櫃的和夥計今日本是戰戰兢兢地伺候著,誰知道薑梨從頭到尾都沒刁難過他們,甚至比燕京別的高門千金還要隨和,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買過這套頭面,薑梨三個人出了門,正往馬車邊走去時,桐兒突然指著不遠處的一家當鋪對薑梨道:“姑娘,奴婢當初離京前在那裡當了一塊過世的娘給的玉佩,奴婢想再去瞧瞧,看那塊玉佩還在不在,若是在,贖回來做個念想也好。”
薑梨就道:“你去吧。”她又將方才剩下的銀子交給桐兒,“用這些。”
桐兒推辭不了,只好拿著銀子往當鋪走去。剩下香巧呆呆地看著姜梨,薑梨對下人實在太好了,就連自己都在薑梨這裡得了不少好處,真心實意地講,有這樣的主子,遠比跟著三小姐或是季淑然要好得多。香巧心中有些遺憾,如果姜梨不是薑家的二小姐,註定會被季淑然對付,下場淒慘,那她其實願意跟著這位主子,想來日子一定滋潤得多。
她們三個人在吉祥樓前的這番情狀,盡數落入一邊望仙樓窗前二人的眼中。
黃梨木桌前坐著的二人,一人濃眉大眼,黑色甲衣邊緣繡著黃色綬帶,似是軍中人,灌茶的動作粗獷帶著俠氣。他大大咧咧地開口道:“那是薑家哪位小姐?怎麼還去當鋪?”
過了一會兒,對面的人慢吞吞地答道:“行二。”
“行二?”甲衣軍士咂了咂嘴,突然回過味兒來,“姜二小姐?最近回京的姜元柏的長女?你說那個殺弟弑母的惡女?不能夠吧?!”
站在吉祥樓前的二人,丫鬟打扮的不必說,另一人卻是身材纖細,弱柳扶風。這甲衣軍士可能眼力也不錯,能大致瞧見姜二小姐的模樣,嘴裡喃喃道:“長得這麼可憐,這是姜二小姐?我孔六看人從沒走過眼,要麼你認錯人了,要麼這小姑娘根本就沒做那種事!”
對面的人沒有理會他。
叫孔六的見友人不理他,又追問了一句:“真的是?”
對面的人還是不理,孔六就明白了,這的確是真的。他道:“娘的,還真是人不可貌相。不過你怎麼知道這是姜二小姐,你見過?”
對面的人答:“見過。”
“哎。”孔六搖了搖頭,“傳言不可信,都說這姜二小姐奇醜無比,我看著長得挺好的,清清秀秀的,是不是?”他問。
“寡淡無味。”
孔六被噎了一下:“那姜三小姐呢?姜三小姐長得可水靈吧?”
“庸脂俗粉。”
“啥?薛芳菲怎麼樣?那可是燕京第一美人,你必須承認她好看!”
“好看?”對面的人語氣涼薄,“你讓我評價一個……死人?”
他說話的時候,終於收回目光,看向對面的孔六。
這年輕人穿著一件緋紅衣袍,領口處繡著黑金鳳蝶,將他的臉也映得迷離妖冶。他有一雙狹長的鳳眼,眼尾微微上挑,本應是高傲的姿態,但因為眼角處的一粒紅痣,他的高傲多了幾分內斂的風情。
而他的唇薄薄的,偏又生得紅豔,皮膚太白,於是五官就顯得格外清晰。這年輕人的豔麗遮也遮不住,可他的姿態又是冷淡的,連提起的興味看起來都有幾分薄情。
孔六看得差點兒噎著。
不得不感歎,對面的人的確有資格挑剔世間美人,因他的長相,令他有資格將所有名聲在外的美人都不放在眼裡。
這就是肅國公姬蘅。
“算了算了,不提女人。”孔六撓了撓頭,“右相一派最近動作越來越大,已經在暗中拉攏去年的狀元沈玉容。沈玉容大概還在觀望,如果沈玉容能被拉攏,朝中勢力恐又生變。”
“那你就去幫幫右相他老人家,”姬蘅的語氣很溫柔,“讓狀元郎務必被他拉攏。”
“過幾日就是姜家三小姐的及笄禮,我看沈家要派人去探姜元柏底細。”
姬蘅道:“沈玉容被洪孝帝看重,在朝中新貴心中頗有分量,姜元柏和右相爭相拉攏他。不過,”他唇角彎彎,“他可不能被薑家拉攏。”
“我知道了。”孔六會意,“薑家以後的日子麻煩了。”
“可憐。”姬蘅輕輕歎息了一聲,孔六頓感毛骨悚然。孔六知道,對面的這個傢伙可不會真正可憐誰,相反,被他說可憐的人,結果一定很可憐。
也許是對姜家的未來感歎,孔六再看向吉祥樓前的人影時,心中帶了幾分唏噓。他說:“你說姜家二小姐這麼清純可人的面相,當年那些事,說不準是個誤會,指不定人家沒幹過這種事。”
“不。”出乎意料地,姬蘅竟接話了,“以這位姜二小姐的面相,她絕對有可能幹出殺弟弑母這種事。”
孔六翻了個白眼,不說話了。
姜梨並不曉得自己在吉祥樓前的動作,被旁人盡收眼底。桐兒從當鋪那頭回來,對著她搖了搖頭,道:“奴婢之前的那塊玉已經被人買走了,不過在當鋪裡發現了一塊很漂亮的玉佩,就買了回來。”說著她攤開掌心。
桐兒掌心的玉佩成色一般,若說有什麼特別的,就是玉上雕著一隻胖狸貓,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香巧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倒是薑梨,看得目不轉睛,接過來愛不釋手,對桐兒道:“確實很漂亮。”
“奴婢知道姑娘一定會喜歡,姑娘喜歡就拿著。”
薑梨也沒有推辭就收下了,香巧看著在心中嘲笑:到底是在山上待了八年的土包子。
待三個人回到姜府芳菲苑,天色已經很晚了。香巧不知道什麼時候一溜煙不見了,薑梨心知肚明,她必然是回淑秀園給季淑然回話去了。
桐兒見屋裡終於沒人了,便掩上門,給薑梨倒了一杯熱茶,輕聲詢問:“姑娘,為何突然要奴婢贖回這塊玉佩呢?這塊玉佩又是誰的,有什麼特別的?”
今日出門之前薑梨就告訴她,務必要幫自己贖回一枚玉佩,在吉祥樓前的一番話都是薑梨之前就教桐兒說的。什麼過世的娘,都是瞎編的。
薑梨朝她笑了笑:“你做得很好。”她又摩挲著手中的玉佩,道,“這塊玉佩是一位故人的,那位故人已經不在了。”
她手中的這塊玉佩,是當初她出生的時候,薛懷遠親自拿刀一刀刀刻的。薛芳菲的娘親生薛芳菲的前一天晚上,薛懷遠做夢夢見一隻花狸貓到自家門前像模像樣地作揖。薛芳菲出生後,陰陽先生給薛芳菲看命,說她一生飄零,紅顏薄命,一向穩重端方的薛懷遠氣得提著棍子差點兒打死陰陽先生,嘴上說著不信,心中終究還是介意。遠近的鄉鄰都說命薄的人最好取一個低賤的乳名,閻王小鬼聽了,也懶得收賤命。
於是,薛懷遠就沒給薛芳菲取小字,而是直接添了乳名阿狸。
這塊玉佩也是薛懷遠攢了半年的俸祿,才從一個遠遊的商人手中買來的,並不昂貴,薛懷遠親自求了高僧開光,親自鑿刻,希望保佑薛芳菲一生平安順遂。
後來這塊玉佩陪著薛芳菲一起到了燕京城,沈玉容中狀元被點中書舍人後,上下都需要打點應酬。沈家家底太薄,薛芳菲將自己的嫁妝全部拿出來,最窘迫的時候,連這塊玉都當了。
她本想著等過些日子家裡好轉些,就把玉佩贖回來,誰知道沒過多久就出了壽宴一事,她名聲盡毀,無顏出門,到死也沒能贖回這塊玉。
桐兒見姜梨不知想到什麼,眼神竟十分蒼涼,忍不住開口:“姑娘……”
薑梨回過神,笑道:“無事,雖然故人不在了,我還在。”
雖然薛芳菲不在了,薑梨還在。薛芳菲沒能贖回這塊玉,薑梨卻贖回來了。
薛芳菲乳名阿狸,姜梨單名一個梨字,或許冥冥之中的這點兒緣分,就讓她代替了這位可憐的姑娘,重新回到了燕京城。
薑梨,將離,名字的寓意並不好,可原先的薛芳菲一輩子到底也沒有繁盛芳菲,可見命運終究還是在人自己的手裡。
桐兒眨了眨眼睛,見薑梨笑了,也跟著舒了口氣,又想到了什麼,道:“淑秀園的兩個丫鬟平日裡什麼活都不幹,今日來的外院幾個灑掃的也慣會偷懶。姑娘不能一直由著她們,季氏不管這事,老爺不好插手後院,老夫人總得管管吧!”
“老夫人對我並不親近,我要是提出此事,老夫人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此事還是我自己來解決。”薑梨搖頭。
“姑娘打算做什麼?”
“你這幾日就多在芸雙面前嘀咕嘀咕我給了香巧多少好處。”薑梨道,“我那一匣子季氏送的首飾,大半在她那兒了。”
“姑娘是想離間她們?”桐兒立刻問道。
“她們之間本就不算親密,談不上離間。”薑梨笑笑,“這只是給她們一點小小的考驗罷了。”
淑秀園裡,香巧站在屋中,桌前,薑幼瑤正在練字,卻是心不在焉。
季淑然問:“紅寶石頭面?”
“是的,吉祥樓裡出的紅寶石頭面,四百兩銀子,奴婢親眼看到的。”香巧道。
“四百兩銀子的頭面算什麼,果真寒酸。”薑幼瑤不屑。
“雖說不算多少,卻也不會掉臉面。”季淑然沉吟,“大約和二房你兩個堂兄送的差不離,按理來說,也挑不出錯處。”
香巧聞言,心中有了計較,季淑然這話的意思,分明就是要在薑幼瑤的及笄禮上做文章。
“娘,怎麼能讓她好過?”薑幼瑤放下筆,急忙看向季淑然。
“這些日子她剛回京,柳元豐這頭看著,你爹也對她心有愧疚。不過,要得到人的厭惡,也很簡單。”季淑然道。
“怎麼做?”薑幼瑤眼睛一亮。
“別忘了,她還有一個惡女之名,當年之事哪有那麼輕易被抹殺。眼下是時間過得太久,人們都快忘了,一旦人們記起來,她就沒有活路了。”季淑然笑得賢淑,“燕京的貴人們,最沾不得污泥。”
香巧心中一跳,眼睜睜地瞧著季淑然朝她看過來。
第二章
燕 京
七月初三是薑幼瑤的及笄禮。
從頭天晚上開始,整個薑府都忙碌了起來。桐兒自己去廚房找了點兒剩下的糕點,一邊拿給薑梨,一邊憤憤然道:“不過是個及笄禮,都是正經的姜家小姐,厚此薄彼到這個地步,實在太過分了!”
薑梨寬慰她:“薑幼瑤本就是大房的掌上明珠,及笄禮是大事,當然不能怠慢。”
“姑娘,您說話的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外人呢。”桐兒道,“芳菲苑的下人,除了外面灑掃的,一個人都沒了。那芸雙說到底只是個丫鬟,成日動不動就甩臉子給人看,這也罷了,那香巧拿了您那麼多首飾,今兒個人影都沒見著,大約又去季氏那頭邀功去了,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香巧是季氏的人,我的匣子都給她掏空了,她當然沒理由再在我跟前討好。至於芸雙,我對香巧那麼好,她什麼便宜也沒占到,當然心中更恨我偏心。”薑梨吃完一塊糕點,喝了半口茶水漱口。
桐兒道:“姑娘,今日三小姐的及笄禮,他們該不會不讓姑娘去觀禮吧?”
薑梨笑了笑:“不會的。”
桐兒問:“姑娘怎麼如此篤定?”
“戲臺子都搭起來了,我若是不出場,這場戲他們怎麼唱下去?”薑梨笑得溫柔,“不可能的。”
話音剛落,就見香巧從外頭走進來,笑眯眯地道:“二小姐,您快些梳妝打扮吧,今日三小姐的及笄禮,貴人們陸陸續續都來了,夫人她們都等著您呢。”
薑梨面上浮起一個驚喜的笑容,道:“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戲終於要開場了。
薑府今日來了不少人。
為薑幼瑤行禮的正賓是季淑然的嫡親姐姐,如今的議郎夫人陳季氏。季淑然有兩個姐姐,一個是陳季氏,另一個在洪孝帝的後宮中,即如今的麗嬪。季淑然如今在薑家有地位,除了副都禦史季家在朝中地位越發重要,也是因為麗嬪在宮中得寵。
洪孝帝十分寵愛麗嬪。
正廳裡,已有不少夫人來了,都是燕京的貴人,談論的都是近來的趣事,甚至承德郎柳元豐的夫人柳夫人也來了。
柳元豐雖和季家不對頭,和薑家表面上卻沒有直接交惡。柳夫人今日來觀禮,也只是想藉故看看薑梨生活得怎麼樣。
季淑然坐在諸位夫人身邊。她生得溫柔美麗,長袖善舞,說話又是八面玲瓏,不一會兒就和貴人們打得火熱。姜玉娥和姜玉燕也早早來了。姜玉燕穿著紫色深衣,容貌平平,並不起眼,隱沒在人群中,一言不發地陪著自己的母親楊氏坐著。
薑玉娥卻是個不甘平凡的,穿了一身鵝黃色輕薄小衫裙,綰了一個紅豆髻,越發顯得小家碧玉,楚楚動人。她眼角眉梢都是輕快的喜色,也盡力尋著話和一些貴女說,希望能攀上一些關係。
貴女中,廳中往左坐著二人。其中一人已是中年,眼角都是皺紋,乍一看比周邊的夫人衰老許多,卻穿得極為華貴,只是那華貴又有些不倫不類,並不怎麼適合她的樣子。
她的身邊坐著一個年輕女子,十七八歲,容貌算清秀,只是臉細而窄,顴骨略高,顯得有些刻薄。這女子穿著極盡富貴,在一眾貴女中格外引人注目。只是她眉目間隱有不耐煩,低聲問身邊的婦人:“娘,姜幼瑤怎麼還不出來?”
這二人正是當今中書舍人、去年的狀元郎沈玉容的母親和妹妹,沈夫人和沈如雲。
沈如雲十分不耐煩。
自從沈玉容中狀元,又被洪孝帝欽點為中書舍人後,水漲船高,沈如雲的地位也跟著節節攀升。沈玉容前途無量,又是青年才俊,還得了永甯公主青眼,日後他們沈家更是貴不可言。
沈如雲心裡有個人,便是燕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甯遠侯世子周彥邦。在從前,沈如雲只得在心裡默默地想著他,如果說周彥邦是天上的雲,她沈如雲就是地上的泥。可現在不一樣了,身份的改變讓沈如雲曉得,自己也有資格站在周彥邦身邊,成為周彥邦的妻。
周彥邦自小就有婚約,即當今首輔千金姜二小姐。只是姜二小姐性情狠毒,小小年紀就弑親。甯遠侯家自然不能讓這麼一個狠毒的小姐進門,又不能悔婚,於是親事仍舊作數,成親的人選卻從姜二小姐變成了姜三小姐。
今日是薑幼瑤的及笄禮,眾人心知肚明,薑幼瑤一旦及笄,和甯遠侯世子的親事也就將近了。
沈如雲正是因為心中不甘,才特意跟著沈母過來瞧瞧周彥邦未過門的妻子是何模樣。甚至為了將薑幼瑤比過去,她特意換了鮮豔的衣裳。
一名與季淑然交好的婦人道:“聽聞府上二小姐前些日子回京了,不知今日會不會觀禮?”
“自然會的。”季淑然笑道,“這會兒大約還在梳妝,來得遲了些。”
此話一出,周圍的夫人便道:“這二小姐許久不回燕京,也不知對燕京的規矩還記得多少。當初年紀還小便難以管教,如今……”話沒說完,剩下的意思卻不言而喻。
季淑然適時歎了口氣,坐在楊氏身邊的薑玉娥眼珠子一轉,就道:“本來二姐是趕不上三姐的及笄禮的,只是上個月待的庵堂出事,不知怎的,大伯父就讓人將二姐接了回來。”
薑玉娥這話說得有些含糊,在旁的貴夫人耳中卻又是另一層意思。最初與季淑然說話的那位夫人輕聲道:“我看府上二小姐是個有本事的。”
她暗示薑梨能回燕京,也是費了好一番周折,是個有心眼的,不好對付。
柳夫人在一邊聽著這些夫人說話,有心為薑梨辯解幾句,奈何附和的人實在太多。來薑府觀禮的人,面上都與季淑然交好,只怕她就算這頭在說話,也無一人聽得進去,甚至會給薑梨招來麻煩。
姜玉娥內心得意起來,他們三房在薑府不受重視,只憑楊氏和薑元興,這輩子也混不出什麼名堂。倒不如好好討好這位大伯母,要是她把季淑然哄高興了,就是吃點兒殘羹冷飯,也是好的。
楊氏一邊憤憤于自己的女兒對季淑然的巴結醜態,一邊又不得不讓薑玉娥這麼做。
盧氏離她們遠些,也兀自坐在一邊,嘴角泛起一絲冷笑,似乎十分瞧不上薑玉娥的這般作態。
正說著話,及笄禮開始了。
姜元柏和季淑然站起身,立在庭中,東面臺階位。客人們立在庭外,有司托著銅盤,立在西面臺階。
姜幼瑤在丫鬟的簇擁下緩緩而來。
今日為了成禮,薑幼瑤穿著緋色大袖長裙禮服,梳著雙鬟髻,方便等會兒綰發。她本就生得嬌媚爛漫,少女獨有的芬芳令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美好。姜元柏從小嬌養著她,更讓她精緻如珠玉琳琅。而這般鮮豔的顏色,立刻讓她在賓客中十分鮮明。
美人是比出來的,沈如雲亦是衣飾鮮豔,然而無論養尊處優的氣質,還是美貌,都差薑幼瑤太多了。
年幼的姜丙吉也來觀禮,坐在薑老夫人身邊,喊道:“三姐好漂亮!”
姜幼瑤聞言,心情愉悅,霎時間揚起一個笑容。晨光熹微,她一笑,明豔動人,極是嬌俏,直教人看直了眼。
眾人都看得呆住。
薑幼瑤見此情景,心中得意,更為高興,正要說話,陡然間察覺出有些不對——那些賓客的目光,隱隱越過了她。
他們在看她身後?
她身後有什麼?
薑幼瑤疑惑地轉身,抬眼,就看見有窈窕的少女緩步行來。
那女孩子是從庭院另一側而來,薑家的庭院裡花木眾多,她一路分花拂柳,無端讓人覺得柔軟芬芳。
和薑幼瑤的明豔不同,這女孩子穿一件淺鴨蛋青色襦裙,衣裙上甚至連朵繡花都沒有,素淡至極,更襯得一頭長髮烏黑如墨,用同色的青玉發簪綰起一小簇。
她臉龐潔白,眼神清澈,唇角含著溫柔笑意,如長裙的顏色一般皎潔。
不夠明豔,卻靈秀通透,如果薑幼瑤是珠寶,她就是璞玉。
此玉未經雕琢,也不必再雕琢了。
薑幼瑤呼吸一滯,指甲險些掐進了掌心。
他們在看她身後。
她身後有什麼?
她身後是薑梨。
他們看的是薑梨。
迎著庭中眾人各異的目光,薑梨腳步輕快,動作閒適,仿佛漫步花叢中的踏青小姑娘。
她走到庭院中,在薑幼瑤身邊停下腳步,對薑幼瑤笑道:“恭喜三妹今日及笄。”她又對臺階上的姜元柏和季淑然歉疚地笑了笑,道:“不知及笄禮在中庭,想找個下人帶路,奈何今日繁忙,府中人手不夠,找不著帶路的人,只得自己找來,費了許多時間,父親母親勿要生薑梨的氣。”
周圍人一聽,俱是深思起來。堂堂一個首輔的府邸,怎麼會出現人手不夠的情況?薑梨找不著下人,分明就是有人故意不帶她過來,大約就是為了讓她遲到出醜而已。
眾人想著想著,突然又回過神:剛才這女孩子說什麼?薑梨?
就是那個殺弟害母的姜二小姐,姜梨?
來觀禮的貴人,要麼是年紀大薑梨一輪的長輩,要麼是和薑梨年紀相仿的小輩。小輩們沒見過姜梨,長輩們見過的薑梨,也是許多年前的年幼薑梨。
在燕京城貴人的記憶中,姜二小姐大多是一個被想像出來的模樣,人們口口相傳,姜二小姐雖不是什麼青面獠牙的夜叉,至少也是個橫眉怒目的刻薄相。
面前的女孩子太過純澈溫柔,甚至於她的柔和和靈秀,都快要把姜三小姐給比下去了。這樣的人殺弟害母,實在難以想像。
季淑然在薑梨出現的一刹那就臉色微變。
姜元柏揮了揮手,道:“無事。”
姜梨就站在盧氏身邊,作勢觀禮。
薑梨的出現吸引了庭中眾人的目光,薑幼瑤心中氣惱極了,卻不好表現出來,只得按捺住心中的憤怒,繼續這場及笄禮。
賓客落座,姜元柏起身致辭,贊者是燕京城一位德高望重的女夫子,為姜幼瑤梳過頭。有司奉上羅帕和發簪。
陳季氏走到薑幼瑤面前,高聲吟唱祝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唱罷她跪下為薑幼瑤梳頭。
姜玉娥站在楊氏身邊,眼瞧著薑幼瑤在臺上成禮,眼中難掩渴望和羡慕。她的及笄禮,斷然不會如薑幼瑤的這般盛大。想到這裡,她終究有些不甘,忍不住去看薑梨。
同為薑家嫡出的女兒,姜梨瞧著薑幼瑤的及笄禮,再想想自己,大約會更憤恨難平吧。可當她看去,卻見薑梨盯著臺上的薑幼瑤,平靜得像陌生人。
這怎麼可能?
難道薑梨沒有感到憤怒,感到不公平、不甘心嗎?
不僅是姜玉娥,周圍的許多賓客也在觀察薑梨的神情。
可薑梨就這麼看著,唇角噙著的笑容也十分真切,仿佛真心為薑幼瑤感到高興。
周圍的人都迷惑了。
三拜三加完成,薑幼瑤跪在姜元柏和季淑然面前聆訓,揖謝禮成。
禮成之後,便是賓客們送上及笄禮的時候。
為了表現出對姜家的友好,這些貴人出手大方,禮物一個比一個珍貴。姜家裡,除了三房送的輕些,其他都是重禮。
姜幼瑤捧著薑梨讓桐兒送上的盒子,笑盈盈地看向薑梨,道:“二姐,我可以現在打開你送的及笄禮嗎?”
她的笑容還有些不好意思,介於少女和大姑娘之間的羞怯,讓她顯得格外爛漫。
賓客們都停下腳步,看向薑梨。
薑梨笑了笑:“當然可以。”
香巧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後,手心不知何時滲出了一點兒汗珠。平心而論,這些日子,薑梨對她不錯,賞賜豐厚以外,還十分和氣,比薑幼瑤和季淑然好了不止十倍。
只是,香巧心中遺憾地想,這世上並非好人就會有好報,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是三歲小孩兒都明白的道理。
薑幼瑤低下頭拉開盒子,無人看見她嘴角笑容加深,然而只是轉瞬,她就驚叫起來,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失聲道:“天哪,這是什麼?”
薑幼瑤的一聲驚叫,瞬間將庭中尚且其樂融融的氣氛打破。離得近的賓客,下意識地就往薑幼瑤手中的匣子看去。
姜元柏和薑老夫人離得遠些,看不清楚匣子裡是什麼。盧氏和楊氏站起身抬頭張望,姜景睿站在男客的一頭,想上前看清楚,卻被姜元平拉住。
薑幼瑤還未說話,身邊的丫鬟金花卻伸手將匣子裡的東西捧起來,抬頭怒視著薑梨,喝道:“二小姐,您這是何意?”
眾人這才瞧清楚,丫鬟手裡捧著的,是一副紅寶石頭面。這紅寶石頭面乍一看價值不菲,只是眼下寶石頭面上面,斑斑駁駁全是刀痕,刻得極為細密,讓人一看便不由得倒吸涼氣。
“二小姐,奴婢們知道您心裡不痛快,也不喜歡三小姐,可三小姐的及笄禮,您送這種東西,也實在太過分了吧!”這丫鬟對姜梨的語氣實在算不得恭敬,可她的舉動沒人計較。
薑梨的目光落在紅寶石頭面上,眼中閃過驚訝之色,眉頭隨即蹙起,她搖頭道:“不是的,這紅寶石頭面自買來後便一直被我收著,從未碰過。我不知道它怎麼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季淑然也走過來,“是不是這頭面的問題,梨兒上當受騙了?”
“怎麼會?”桐兒嘴快,立刻道,“這是姑娘特意去吉祥樓為三小姐挑的及笄禮,整整四百兩銀子。吉祥樓的珠寶,怎麼會有問題?”
這頭面竟是在吉祥樓買的。
賓客們看向薑梨,神色各異,薑梨既然能用四百兩銀子給薑幼瑤買頭面,一來說明薑梨出手大方,二來說明首輔家並未虧待姜梨,薑梨的手頭還是很寬鬆的。
“不是頭面的問題。頭面好端端的,也不會自己裂開,這分明就是刀割開的口子。”薑玉娥突然開口了,“二姐,你不喜歡三姐就算了,何必平白浪費了這麼一副頭面呢?”
楊氏沒料到女兒會突然開口,想要捂薑玉娥的嘴已經來不及了。姜玉燕怯怯地拉了一把薑玉娥的衣角。
姜梨看向薑玉娥,神情有些不解,對薑玉娥道:“五妹何出此言?我並未不喜歡三妹。”
“何出此言?”姜玉娥見季淑然的目光裡分明透著滿意,心中底氣更足,接著道,“你若是喜歡三姐,當初也不會推倒大伯母,害大伯母小產。你在庵堂裡待了幾年,怕是心中對大伯母有恨。你乾脆將恨意發洩在頭面上,故意送給三姐,這是詛咒三姐呢!”
“玉娥,住嘴!”楊氏忍不住制止她。要知道這會兒薑玉娥討好了薑幼瑤不假,可也把薑梨給得罪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薑梨再怎麼落魄,也是姜元柏的親生女兒,誰知道會不會有一天又得勢?
薑玉娥把想說的都說完了,便也不再開口。再看周圍的賓客,看薑梨的目光分明就帶著忌憚。
此女蛇蠍心腸,心狠手辣。
柳夫人終於忍不住了,道:“姜二小姐心地善良,不是那樣的人。”
話音剛落,人群中就不知道是哪位夫人小聲說了一句:“看起來心地善良的人才最可怕,知人知面不知心。”
話音雖小,卻又能清清楚楚地鑽進眾人耳朵。柳夫人氣得臉色鐵青。
薑幼瑤卻在這時候小聲啜泣起來,輕聲道:“二姐為何如此待我?我本來以為,二姐早已和我們解開心結……”
“我並沒有什麼心結,也沒有破壞這副頭面。”薑梨瞧著她,仿佛有些無奈,“只是你們不相信罷了。”
“壞人!壞人!”姜丙吉突然在嬤嬤的手裡吵鬧起來。
“都鬧夠了沒有!”姜老夫人突然高喝一聲,扶著拐杖在丫鬟的攙扶下站起身。她冷冷地環顧了一下周圍,賓客們登時噤聲。姜老夫人看向姜梨,冷聲道:“這頭面真的不是你刻的?”
薑梨道:“不是。”
“你如何證明?”她問。
姜梨看向薑老夫人的身邊,姜元柏瞧著她,目光有些動搖。季淑然卻是以袖掩面,仿佛十分傷心。盧氏倒是裝也不裝,一副看好戲的神情。至於楊氏,瞪著眼睛,正和薑玉娥提醒著什麼。
整個薑府,都是作壁上觀的人,除了一個桐兒,她的身邊似乎沒有一個人。
“可以讓我的丫鬟香巧來為我證明。”薑梨道,“頭面買來後,一直都是香巧替我收著,我沒有碰過。”
薑老夫人吩咐身邊人:“把香巧叫過來。”
須臾,香巧被人帶了過來。薑梨問她:“香巧,那副頭面是你替我收在匣子裡的,你可看清楚了,我並未碰過。”
香巧低著頭,身子微微顫抖,久久不見回話。正當眾人心中奇怪的時候,香巧突然一下子跪倒在地,哭道:“二小姐,對不起,奴婢不能說謊。”不等薑梨說話,她又面向薑老夫人磕了個頭,喊道:“老夫人,奴婢全都說出來,那副頭面就是二小姐拿刀刻壞的,奴婢親眼所見!”
場中一片譁然。
反應最激烈的是桐兒。桐兒立刻擋在薑梨面前,大聲反駁:“胡說八道!血口噴人!我家姑娘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你的良心都被狼叼了去,竟然如此誣衊我家姑娘!”
香巧看也不看桐兒,反而對著薑老夫人又砰砰砰一連磕了幾個頭,哭道:“奴婢不敢說謊,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
“你!”桐兒氣得說不出話。
薑玉娥嘲諷地開口:“二姐,你自己身上一件首飾也沒有,卻給三姐買一副四百兩銀子的寶石頭面,可真是出手大方。這必然是姐妹情深才能做到如此,你回京都不到一月,沒想到與三姐的感情竟然如此之好了。”
這話的意思就是,薑梨本就和薑幼瑤不對盤,又怎麼會好心花費大價錢給薑幼瑤買這麼一份貴重的及笄禮,分明就是做了手腳。
薑幼瑤抬起頭,她的眼圈通紅,悲傷地開口道:“二姐,你回府,我十分高興,可沒想到,你心中還是對我有怨。”
“梨兒,”季淑然將薑幼瑤摟在懷中,看向薑梨,“你若是對我有什麼不滿,可以沖著我來。我自認做了你的母親,事事照顧你,向著你,誠心待你。我不奢求你能接受我,只盼著你能看在你父親的分上,咱們一家人好好相處。這些便也罷了,可幼瑤是你的親妹妹,你怎麼狠得下心詛咒她,莫非……你真的不顧念血緣親情了嗎?”
這母女二人嬌弱可憐,一時間倒是激起了不少人的同情心。尤其是季淑然的最後一句話,讓人聯想到姜梨曾害得季淑然失去過一個孩子。在場的婦人心軟,有了孩子的,更是偏心季淑然。有人竊竊私語道:“難怪後娘不好當,攤上這麼個小姐,聖人也得被為難。”
姜老夫人面沉如水,好好的一場及笄禮,到了眼下反倒像場鬧劇。
姜元柏也有幾分惱怒,季淑然的一席話,又勾起了他的愧疚之心。終究是薑梨頑劣,害季淑然失去一個孩子,那也是他的孩子。今日薑梨又做出這等惡毒之事,這些日子因薑梨與他相似而產生的一點兒親情頓時煙消雲散了。
姜元柏道:“劣女,還不跪下?”他被失望沖昏了頭,沒有顧及後果,倘若薑梨真的這麼跪下去,就算日後還留在薑家,也永遠無法在燕京貴人們面前抬起頭,更不用說談婚論嫁。
薑幼瑤的眼中閃過一絲喜色,柳夫人急得正要開口,卻見薑梨一揚眉,反問道:“為何要跪?”
誰都沒料到薑梨竟然會當著眾人的面與父親頂嘴,連姜元柏也呆了一呆。
“你心術不正,詛咒嫡妹,我身為你的父親,必須好好管教你,跪下!”姜元柏怒道。
薑梨看著他,吐出兩個字:“不跪。”
她竟是針鋒相對。
不等姜元柏說話,薑梨就又開口了:“我犯了錯,父親想要管教我,這是順理成章的事。不過父親,在我親口承認我犯下的錯之前,您要做的是不是先相信我、幫助我,而不是幫著別人陷害我、管教我?”
“你竟然狡辯?”姜元柏氣得渾身發抖。
“梨兒,香巧都說親眼所見,你到現在還不承認此事是你所為嗎?”季淑然道,“你父親雖然生氣,可你是他嫡親的女兒,你好好認錯,道個歉,此事也就不提了。”
季淑然說得十分大度。
薑梨有些好笑,承認錯誤道個歉,此事就不提了嗎?當然不是,一旦承認這個莫須有的罪名,她薑梨便是性情惡毒,永遠無法翻身了。
雖然她自己並不在乎這些虛名,可是那個可憐的姑娘,真正的姜二小姐不會這麼想的。
薑梨道:“做過就是做過,沒有做過的,我也不是好脾氣的替罪羔羊,誰都能把不知名的髒水往我身上潑。今日我就在這裡說了,那副頭面上的刀痕,不是我刻的,在這裡的諸位,誰信我?”
眾人瞧著她。
女孩子說話溫溫柔柔、和和氣氣,眉眼秀美婉約,可性子竟是不由分說的固執和堅韌,仿佛能從那雙溪水一般的眸子裡看見不可撼動的倔強。
無一人說話。
那些賓客都將目光投往別處,說到底,這也只是薑家的家務事。姜老夫人盯著薑梨,不知道在想什麼。姜元柏的目光裡滿是惱怒和痛惜,薑幼瑤和季淑然摟在一塊兒,傷心流淚。
再往後,姜丙吉充滿敵意地瞧著她。姜玉燕怯懦,姜玉娥得意。楊氏的目光閃躲,盧氏看好戲一般。姜元平笑眯眯地作壁上觀,薑元興低著頭當沒看見。
而姜景佑和姜景睿,此刻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仿佛沒有聽到薑梨的話。
他們真的沒有聽到嗎?不過明哲保身罷了。
薑梨一一掃視過去,嘴角微微揚起,只是那笑容裡卻帶了三分諷意。
偌大一個薑府,血濃於水的親人,站在她身邊的,相信她的,竟無一人。
姜二小姐真可憐啊,薑梨心中歎息,卻不知道這歎息究竟是為了姜二小姐,還是為了她自己。
一片寂靜中,突然有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十分洪亮,正出自擋在薑梨面前的小丫頭桐兒。
桐兒大聲道:“奴婢相信姑娘!”
薑梨一怔,還未說話,就聽見另外一個女聲響起,有人道:“我也相信姜二小姐沒有做過此事。”
薑梨回頭一看,卻是青城山上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柳夫人。柳夫人見姜梨看向自己,就對著薑梨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柳夫人道:“說到底,現在所謂的證據,也就是這個丫鬟的一面之詞。”她看了一眼瑟縮在地上的香巧,繼續道,“這丫鬟可以說姜二小姐做過此事,姜二小姐也可以說自己沒有做過此事,無非是各執一詞罷了。薑大人身為內閣首輔,不相信自己的女兒,卻相信一個非親非故的丫鬟,如此行事,朝中人只怕不服。”
姜元柏愣了一下,柳元豐和季家有齟齬,和薑家卻相安無事。柳夫人這會兒卻不惜拼著得罪薑家,為薑梨說話。
薑梨心中湧上一陣暖流。
姜玉娥見季淑然和薑幼瑤不好開口,添柴拱火這件事自然又落到了她頭上,就用不輕不重的聲音道:“是各執一詞,不過薑梨從前不是沒有做過這種事,她的確可能做呀!”
對呀,薑梨從前就害得嫡母小產,現在只是詛咒嫡妹,又有什麼不可能?
薑梨心思歹毒,性情暴戾,刻薄寡恩,是養不熟的白眼狼,誰都知道。
這樣的人,做這樣的事,很平常,很自然。
眼看著此事再無轉圜餘地,薑梨才慢慢開口,問:“香巧,我再問一遍,你可是親眼所見,我是一刀刀一道道刻在這副頭面上?”
香巧抬起頭,觸到姜梨平靜的目光時,不知為何心一顫。她定了定神,硬著頭皮道:“奴婢是親眼所見,二小姐說恨夫人和三小姐,以為三小姐搶了老爺的寵愛,要詛咒三小姐……”
眾人譁然,有人道:“果然如此,真是歹毒啊……”
姜元柏的臉色更不好看,薑幼瑤和季淑然的哭聲更大了。陳季氏清了清嗓子,道:“姜大人,這件事你一定要給個說法。幼瑤身上也流著一半季家的血,此事若是不理清楚,咱們就進宮讓麗嬪娘娘評理去!”
陳季氏的恐嚇也並未嚇到薑梨。她只是輕聲道:“香巧是母親賜給我的丫鬟,若是香巧說謊……”
“不可能。”季淑然搖頭,“香巧是家生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人品、性情都信得過,手腳又勤快。如果不是梨兒你剛回府缺丫鬟,香巧我本是想留著的。”
桐兒忍不住冷笑一聲:人品性情好,手腳又勤快?哄鬼去吧!
姜梨低頭看向香巧。香巧仍然匍匐在地上,低著頭,感受到頭上薑梨審視的目光,脊背漸漸爬上一層涼意。
本來是萬無一失的事,就在此刻,香巧的心中卻突然掠過了一絲不安。這不安轉瞬間變得大了,讓她的心裡萌生出退意。但是當然是不可能的,她也只能將這齣戲唱下去。
“我也覺得香巧很好,這些日子她在我身邊,一直陪我聊天解悶,托她的福,我回府後過得也不乏味,所以當她背叛我的時候,我才感到十分傷心。”薑梨道。
香巧連忙道:“二小姐,不是奴婢背叛您,而是奴婢……奴婢實在不能看著您這麼一步步錯下去,奴婢實在沒辦法違背自己的良心啊!”
“良心?”薑梨輕聲反問,突然笑了,“你有嗎?”
香巧道:“奴婢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你要背叛我。”
“夠了,二丫頭,”姜老夫人終於開口,“你到底要說什麼?”
薑梨收回落在香巧身上的目光,環顧周圍,慢慢道:“既然大家都不相信我,我就必須找出此事非我所為的證據,否則這千夫所指白挨一回,我生母的在天之靈也會心疼。”
她伸手,走到薑幼瑤身邊的丫鬟金花身邊。
最初就是這個丫鬟,從匣子裡拿出了紅寶石頭面。
薑梨走到她身邊,重新拿起被放回匣子中的頭面。寶石在日光下熠熠發光,血色流轉,本該是剔透的,卻因為上上下下的斑駁刀痕,變得十分黯淡醜陋。
那副頭面被薑梨捧在手上,季淑然突然察覺出有些不對,可還沒等她開口,薑梨就先說話了。
她說:“這副頭面就是證據。”
她的手拂過頭面,溫柔妥帖,唇角的笑一如既往地皎潔,卻像譏嘲。
“這副頭面是假的。”她垂下目光,“這不是我的頭面。”
人群寂靜了一刻。
柳夫人率先開口,問:“姜二小姐,你這話是何意?”
薑梨笑了笑,把手中的頭面遞給柳夫人,淡淡地道:“我花了四百兩銀子,在吉祥樓裡買了一副紅寶石頭面。那頭面整個吉祥樓統共只有三副,便是因為那寶石成色極好,顏色鮮亮。”頓了頓,薑梨才繼續把話說完,“可眼下我手裡的這副,做工粗糙,顏色黯淡,別說是四百兩銀子,連四十兩銀子都不值。”
“姑娘的意思是……?”桐兒忍不住問。
“我便是真的要詛咒我的三妹,也不會用這麼寒酸的小物。”薑梨語氣輕蔑,“這不是我的那副頭面,有人拿走了我的頭面,換了這麼個破玩意兒來。”
有人拿走了她的頭面!
事情一瞬間急轉直下,眾人陷入了更深的疑惑。
薑老夫人道:“梨丫頭,有人拿走了你的頭面,這是什麼意思?”
姜梨回頭,對薑老夫人微微一笑,道:“老夫人,不急,我現在就來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薑老夫人一怔,當著賓客的面,薑梨喚她老夫人而不是祖母,親疏遠近一聽便知。這是對她有怨,是因為自己剛才沒有在薑梨身陷困境的時候站在薑梨的一邊?
季淑然心中一動,道:“梨兒,這寶石頭面怎麼會是假的,你莫不是認錯了?”
“不可能!”說話的是柳夫人,她斬釘截鐵地道,“吉祥樓出的東西,不可能是這種品質。諸位都是吉祥樓的常客,一試便知。”柳夫人把頭面遞給身邊的夫人,幾位夫人摸過,皆是點頭。
她們證實了柳夫人的話。
季淑然望向薑梨,從寶石頭面上的刻痕被發現起到現在,無論是眾人的指責還是異樣的眼光,面對這些,薑梨都沒有氣急過。
薑梨不解、疑惑、惋惜、歉疚,偏偏就是沒有慌亂、憤怒、無奈和絕望。
甚至到了現在,薑梨嘴角還帶著一抹溫溫柔柔的笑意,和最初一模一樣。
都什麼時候了,她為什麼還要笑,有什麼好笑的?
季淑然越想,越覺得不對,看見薑梨低頭看向地上的人,下意識地,也就隨著薑梨的目光一道看去,發現地上的香巧正跪著,看上去卻是要癱倒在地了。
香巧在發抖。
薑梨蹲下身,伸手扶起香巧,看向香巧的目光親切又溫柔,語氣還是如以前一般和善。
她說:“香巧,是你將我的頭面偷走了吧?”
“不、不是。”香巧一口否定,“奴婢沒有做這種事。”
“那就奇怪了。”薑梨又帶著點兒不解地喃喃自語,“你既然說是親眼看著我用刀一刀一刀刻上去的,可眼下那副頭面分明被人換過了,你看見的,莫不是……鬼呀?”
最後兩個字,薑梨說得格外輕柔,聽在香巧耳中,卻覺得陰慘慘、鬼森森的。
“三姐,你說香巧拿走了你的頭面,可有證據?”薑玉娥不甘心地道。
“證據?”姜梨重新站起身,對著季淑然笑道,“母親身為大房主母,就請母親現在立刻派人去香巧房中搜尋那副紅寶石頭面的下落。諸位夫人姐妹都在這裡,恰好做個見證,省得薑梨自證清白以後,還要白擔罪名。”
賓客們聞言,有些心虛。
薑梨這話,卻是在指責他們方才看戲的時候,將自己擺在一個高高的位置卻又置身事外,不由分說就將薑梨當作始作俑者。
季淑然面上含笑,牙關緊咬。她也不蠢,曉得今日算計薑梨的事是無果了。她驚訝于薑梨竟然能後發制人,一個在薑府裡沒有人脈沒有銀兩的人竟然有本事翻身,可她又怕薑梨還有後招,下意識地又看向香巧。
聽說姜梨要請搜房時,香巧頓時松了口氣,落在季淑然眼裡,她心中轉瞬就有了計較。曉得薑梨大概也搜不出什麼,她便指派了幾個人,去搜查香巧的房間了。
整個正庭裡又恢復了安靜。
薑梨站在中庭,饒有興致地盯著強作鎮定的香巧,突然有些想笑。
季淑然和薑幼瑤打的什麼主意,她早就知道了,不過她要做的,並不僅僅是自證清白那麼簡單。
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季淑然的人留在芳菲苑,總歸是個禍患,她已經從前生悲慘的經歷中吸取了教訓,防微杜漸,斬草除根。
不一會兒,被派去搜香巧房間的人回來,為示公平,薑老夫人還指派身邊的嬤嬤一同前去。
張嬤嬤帶著人回到薑老夫人身邊,看了一眼地上的香巧,道:“回老夫人,從香巧的房間裡搜出了紅寶石頭面,沒有刀痕,應當是真的。”
香巧身子一軟,喃喃道:“不可能。”
薑幼瑤也是一愣,季淑然見薑梨笑容變大,登時頭皮一緊。
果然,張嬤嬤猶豫了一下,又當著諸位賓客的面,道:“奴婢們還在香巧房間裡搜出了不少貴重首飾,當是長房夫人送給二小姐的見面禮。”
薑梨驚訝了一瞬,第一次,聲音裡有了怒意,然而仔細去聽,那怒意仿佛又帶了三分譏誚。
她說:“原來是香巧貪圖財寶,嫁禍於人啊!”
一石激起千層浪,賓客們立刻議論起來。大家原以為是府上二小姐厭惡三小姐,姐妹齟齬,姜梨詛咒薑幼瑤,沒料到最後,竟然是貼身丫鬟見錢眼開,嫁禍於人。
這樣事情就很簡單了,原來是薑梨的貼身丫鬟香巧手腳不乾淨,想偷姜梨送給薑幼瑤的及笄禮,卻又怕事情敗露查到自己身上,乾脆去尋了一副成色遜色許多的頭面調包。
香巧拼命搖頭,抱著薑梨的小腿道:“不是的,不是的!那些首飾都是二小姐賜給奴婢的,不是奴婢偷的!二小姐快替奴婢說句話啊!”
那些首飾的確不是香巧偷的,不過,薑梨不會承認。
薑梨只是看著她,十分痛惜地開口:“香巧,我待你不薄,你為何如此待我?況且,我自己銀錢尚不寬裕,花了所有銀子給三妹買了頭面後,剩下的首飾便是所有了。這些首飾價值不菲,我賞你一支兩支也就罷了,全都賞你,燕京城能做到這麼大方的人,只怕也寥寥無幾吧!”
香巧怔怔地看著姜梨,薑梨神情真誠,毫無作偽痕跡,讓香巧都險些被迷惑。
她只顧著眼紅薑梨的一匣子珠寶,薑梨大大方方地賞賜,她就高高興興地收下,可沒想到,主子賜給下人這麼多東西,本就太過反常。她只以為是薑梨土包子不懂人情世故,卻沒想到接得那麼爽快的東西,都變成了催命符。
季淑然讓她在薑梨送的及笄禮上做手腳,可香巧近來嘴被養刁了,膽子也大了,看見那副頭面,也動了心思。恰好聽聞院子裡的丫鬟閒談,說有個珠寶匠專做贗品,她便尋了過去,花了些小錢,做了副一模一樣的寶石頭面。
兩副頭面除了成色不同,表面上毫無差錯。香巧想著,到時候薑梨一旦有口難辯,姜家人懲治姜梨,那副假頭面自然也會因為不祥被處理掉,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這樣一來,香巧既完成了季淑然的交代,陷害了薑梨,自己也能白得一副頭面。
香巧沒想到的是,薑梨在這樣慌亂的情況下,還能一眼發現頭面的不對,而那副真頭面,薑梨也只摸過一回而已,如何能辨清?她更沒想到的是,那副紅寶石頭面竟然會出現在自己的房中。
她明明將頭面放在匣子裡,埋在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啊!
是誰做的?香巧抬眼看去,觸到薑梨的目光,心中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莫非薑梨早就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一直不動聲色地看著?現在想想,那些被毫不在意大方賞賜的珠寶,到了現在,仿佛更能證明自己是一個盜竊的賊人。
薑梨從那時候就開始密謀了!
她哪裡是什麼都不懂的土包子?她什麼都知道,卻裝作一無所知!
香巧心中陡然生起一股絕望——她搞砸了季淑然的事情,季淑然自然不會輕饒她。
恰在這時,薑梨又說話了:“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白,香巧,你大可換了我的頭面,拿劣等的贗品去應付三妹,三妹收到了,也只會以為是我銀錢不多,但你為何要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故意在寶石上多刻刀痕,來嫁禍於我,差點兒害得我被父母厭棄。”薑梨的話帶著一絲誘導意味,“我思來想去,你也沒有做這件事的理由,是不是有什麼人在背後指點你呢?”
最後一句話一出,賓客們的表情微妙起來。
香巧背後有什麼人,姜家繼母繼女間錯綜複雜的關係頓時躍然眼前。季淑然心中一跳,恨不得把薑梨撕個粉碎,她微微側身,暗地裡遞給香巧一個警告的眼神。
香巧害怕極了,咬了咬牙,心一橫,看著薑梨哭道:“二小姐,分明是你讓奴婢這麼做的,你說三小姐不配用那頭面,讓奴婢尋一副一樣的頭面自己刻了刀痕……”
“真是滿口謊言。”薑梨歎息地搖搖頭,站直身子,俯視著她,“你方才說的話,現在自己又推翻,這般說謊都不會說。況且,你也沒有解釋你為何偷我滿匣子的首飾。”姜梨又看向季淑然道:“母親賜我這個丫鬟,說她品性俱佳,手腳勤快,平日裡我也不敢怠慢她,沒想到這丫頭是個手腳不乾淨還敢陷害主子的,母親,這回你可是看走眼了。”
季淑然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當眾打了一巴掌。方才她還當著滿庭賓客的面信誓旦旦地為香巧的人品做證,此刻卻不得不收回自己的話。
季淑然勉強笑道:“都是母親的不是,母親……識人不清,害得你受了委屈。”
一個當家主母如何會識人不清,卻放這麼一個可惡的人在繼女身邊,之前還同情季淑然的諸位夫人,心中立刻打了個突。
季淑然將賓客的神情盡收眼底,心中惱怒極了。也就在這時,她明白了薑梨的用意,薑梨是想借此事將香巧送回去,拔掉一顆她安在芳菲苑的釘子。
姜梨心中一笑,季淑然以為她只是想拔掉香巧這顆釘子?不,她並沒有太多時間在薑家的瑣事上耗費心思,有些事情,一次做得乾淨,會省去很多麻煩。
“母親也並非完全識人不清。”薑梨笑道,“這一次的事情,還多虧母親送我的另一個丫鬟芸雙,若非芸雙提醒,我也不曉得香巧是這樣背主的人。”她一眼就準確地看向站在人群後的芸雙,誠心誠意地道:“這次,多謝芸雙了。”
地上的香巧一愣,電光石火間想明白了許多事情,可她的嘴已經被婆子拿布堵住,說不出話來。
躲在人群後的芸雙呆住了,季淑然望向她的目光,讓她心中一片冰涼。
隔著人群,芸雙仍能感覺到季淑然盯著她的目光,仿佛盯著一個死人。
她下意識地想要搖頭否認,可薑梨又轉向她,很感激地道:“之前芸雙就提醒過我,要提防香巧,那時候我還不大相信,如今想來,是我太過自負,多謝芸雙了。”她又對季淑然道:“母親雖然誤看了香巧,卻送了個貼心的芸雙在我身邊,姜梨多謝母親一片苦心。”
季淑然擠出一個笑,但此刻她心中是什麼滋味,卻是無人知曉了。
芸雙這會兒要說什麼也晚了,況且當著諸位賓客的面,她也實在無法反駁這話。香巧的確是將紅寶石頭面藏好的,可是一直跟著她的芸雙,又把頭面挖出來,偷偷地放在了香巧房中。
世上之人,大多不患寡而患不均。她和香巧都是季淑然安在薑梨身邊的眼線,可香巧就憑著一張嘴,愣是從薑梨手中得了許多賞賜。那些賞賜,她們跟在季淑然身邊十來年也未必能得。
芸雙眼紅,看香巧越發不順眼。她偷聽到桐兒和姜梨的計劃,知道為了反將季淑然一軍,桐兒會當著賓客的面證明香巧將頭面調了包,就悄悄地將那副頭面又放回了香巧房中。
即便這樣,季淑然的計劃就不成了,那又如何?就算芸雙將薑梨的計劃告訴季淑然,季淑然重新佈局,她也不過是邀功,卻並未傷到香巧分毫,可是順著薑梨的計劃,香巧卻必死無疑。
一個居心叵測、陷害主子的下人,在薑府裡是沒有活路的,況且辦砸了季淑然交代的差事,香巧怎麼可能善終?
本來一切到香巧被識破之前,都很順利,誰知道就在快要結束時,薑梨的一句話,把芸雙推入了深淵。
芸雙雙腿一軟,險些跪了下去。
薑梨的笑容更真切了。季淑然是個多疑的人,自己的一句話,就會讓季淑然懷疑芸雙起了反心。
到了眼下,事情已經水落石出,姜老夫人冷聲道:“還等什麼,把這個禍亂宅院的丫頭拖下去,亂棍打死!”
香巧雙目一瞪,嘴裡被布堵著,嗚嗚嗚地說不出話來,只得求助地看向季淑然。這時候,季淑然怎麼會為了她扯上不清不楚的關係,甚至還催促著:“快些,沒聽見母親的話嗎?”
香巧掙扎著被拖了下去,賓客們瞧著,心中也生出一絲寒意。姜府家規嚴苛,不愧是姜元柏,就算平日裡看起來和善,手段也不可小覷。
芸雙瞧著瞧著,脊背也陣陣發涼。她隱約察覺到,自己順水推舟陷害香巧,恐怕是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
薑梨雙手合十,輕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眾人瞧向她,這事件旋渦的中心,整場風波的風眼,此刻正微微低頭,仿佛為香巧的下場不忍,卻越發顯得側顏美好純善。
薑老夫人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薑梨,對季淑然道:“梨丫頭身邊的香巧沒了,還得給她指新的丫頭。明日府裡的婆子領人過來,讓梨丫頭自己挑幾個。”
桐兒立刻脆生生地開口:“回老夫人,之前芳菲苑的灑掃丫鬟,也都是香巧給安排的。既然香巧此人德行有失,煩請老夫人也令那些丫鬟一併散去,重新挑人,讓芳菲苑裡裡外外都乾乾淨淨的。”
一席話,說得季淑然更是臉上發燙,心中惱火。
薑老夫人道:“依你說的辦。”
季淑然忙稱是,又朝薑梨笑道:“之前是母親識人不清,差點兒誤了大事。這樣吧,芸雙還是回我身邊,梨兒,你的貼身丫鬟,明日就自己親自挑選,這樣可好?”
姜梨露出些許遺憾的神情:“本想著芸雙挺好,不如繼續留在我身邊,不過母親說得也有道理,就全聽母親的。”
芸雙聽著薑梨說話,被嚇得魂飛魄散:薑梨這話可是在把她往火坑中推!季淑然已經對她起了疑心,留自己在身邊,無非就是為了折磨,偏偏薑梨還火上澆油!
“今日讓諸位看了笑話。”薑老夫人見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便沉聲道,“我薑府管教下人無方,生出如此貽笑大方之事,打擾各位興致,老身代薑府上下給諸位賠個不是。”
賓客們連稱不敢,姜元柏也道:“改日再邀諸位同聚。”
今日來觀及笄禮的人,便是看了這樣一場好戲,卻也收穫不少。只是本該是主角的姜幼瑤,卻隱隱被人忽略了。
沈如雲和沈母由著薑家下人引著出門,忍不住與沈母低聲議論:“我瞧著那姜三小姐也不過如此,那姜二小姐卻是個厲害的,三言兩語就扭轉了大局,只怕心機不淺。”
正說著,突然聽見身邊有人喊了一聲“姑娘”,沈如雲和沈母回頭一看,就看見有二人正往這邊走,正是方才大出風頭的姜二小姐和她的丫鬟桐兒。
姜二小姐也瞧見了她們,腳步微停,朝她們笑著點了點頭,先行而去了。
她們本就不熟絡,姜二小姐也算不上失禮。
只是那一刻,沈如雲猛地覺得,姜二小姐朝她笑著點頭的模樣,竟然十分眼熟。
在哪裡見過呢?
姜梨帶著桐兒和沈如雲母女擦肩而過。
她的臉上仍舊帶著方才一般清淡的笑容,然而仔細去看,嘴角的弧度卻有些發冷。
沈如雲和沈母,果然來了。
嫁給沈玉容後,她來到京城。沈母並不是一個好相與的婆母,沈如雲更是任性自私。薛懷遠竭盡所能給她多陪送了許多嫁妝,那些嫁妝都被拿來貼補了沈家,而她的衣服首飾又多被沈如雲要了去。
她並不是一個聖人,沈如雲和沈母令她不高興,還是薛芳菲的她也會表露出來。每當這個時候,沈玉容就會站出來。沈玉容總說,寡母帶著幼妹從小拉扯著他長大,他能有今日的成就,全是她們的功勞,要薛芳菲對她們好一些。薛芳菲到底心善,想到她們單薄女子照顧沈玉容的不容易,也就儘量忍耐些。
但是寬容並沒有換來同樣的尊重。在她最後半年的日子裡,沈母和沈如雲從來沒有寬慰過她,有時候甚至還在門外,用她能聽到的聲音交談,問她做出了那等醜事,怎麼還不去死,還要拖累沈家人。
若非薛芳菲心性堅韌,只怕真的會受不了,自盡以證清白。
“姑娘?”桐兒察覺到身邊人情緒不對,小聲喚了一句。
薑梨回過神,笑道:“我沒事。”她心中卻想著,只怕沈玉容和永甯公主的事,沈母和沈如雲並非一無所知。永甯公主能入沈家如入無人之境,顯然和沈家人是相熟的。
以沈家人見風使舵的性子,找一個金枝玉葉的皇家公主,的確比找一個小吏的女兒划算得多。今日她也親眼見到了,沈如雲和沈母的衣裳首飾,以沈玉容如今的俸祿,只怕買得也有些勉強。
這大概是永甯公主的“好意”。
薑梨心裡想著,只覺得沈家人可悲又可憐。永甯公主固然是金枝玉葉,但永甯公主既然能面不改色地替沈玉容殺妻滅嗣,焉是好相與之人?沈家人只看得見眼前的利益,殊不知哭的日子還在後頭。
她樂得看好戲。
沈家人、永甯公主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兇手,這筆債,她會一點兒一點兒討回來。
二人往芳菲苑走回去,走到半路的時候,迎面來了一位男子。
薑家的後院裡何時有了外男?薑梨停下腳步,沒有近前,與那男子恰好隔開一段距離。那男子也是個守禮的,不再上前。
薑梨側身想要從另一條路離開,那男子卻突然開口了,道:“二小姐?”
二小姐?似是很熟稔的口吻,薑梨側身看向他。
那男子十七八歲的模樣,穿著一身松香色長衫,料子精美,頭髮以玉簪綰起,長身而立,俊逸非凡,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氣質斯文清雅,看向姜梨時目光微動。
薑梨盯著他,或許是眼神太過陌生,讓眼前的男人有些不好意思。他遲疑了一下,才道:“二小姐或許不記得了,在下周彥邦。”
周彥邦?薑梨恍然大悟。
原來這就是甯遠侯世子周彥邦。在她還是薛芳菲的時候,她常從自己小姑子嘴裡聽到這個名字,但並未見過本人,只曉得是個玉樹臨風的俊美男子。如今她成了姜梨,周彥邦又成了她的前未婚夫,這未免有些奇妙。
薑梨頓了頓,道:“世子。”
周彥邦有些意外。
和薑梨的婚約,他自小就曉得。後來姜梨因為謀害繼母的事被送到庵堂裡去了,周彥邦那時候還常聽父母說起,是否要退了這門親事,但最後不知怎的,未婚妻又變成了薑幼瑤。
周彥邦見過薑幼瑤,是個姣美可人、單純可愛的姑娘,他對薑幼瑤十分滿意,也就對這門親事沒有異議。
今日來參加薑幼瑤的及笄禮,周彥邦卻見到了多年不見的薑梨。
薑梨的出現,讓他的心起了漣漪。姜幼瑤是一件精美的玉器珠寶,適合擺在屋中。姜梨高潔靈秀,像是天上的皎潔月光,可望而不可即。
在姜府後院偶遇姜梨,周彥邦心中是驚喜的,可是薑梨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個陌生人,這讓周彥邦有些失望。
也許自己應該和父親談談,重新商議這門親事,周彥邦這樣想著,再看姜梨時,就仿佛將薑梨當作了自己的未婚妻。
姜梨微微蹙眉,周彥邦的這種目光令人噁心。
她一點兒也不想和這人扯上關係,正要離開,忽然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嬌呼:“世子哥哥!”
薑梨險些被這一聲喊得牙酸,回身一看,薑幼瑤正小跑過來,一口氣跑到周彥邦身邊,仰起臉笑道:“世子哥哥,二姐,你們在說什麼,說得這樣高興?”
她雖是笑著的,但看向薑梨的眼神,卻儼然正房捉姦,凶光畢露。
薑梨看著對面的兩個人。
姜幼瑤和周彥邦挨得很近,周彥邦的臉色顯得有些不自在。
薑幼瑤又開口道:“二姐,你們方才說什麼說得那樣盡興,怎麼我來了就不繼續說了?”
“沒有說什麼。不過是偶遇世子,剛打了個招呼,你就到了。”薑梨笑笑,“既然三妹來了,三妹就和世子好好相處,我先回去了。”說罷,她也不等周彥邦和薑幼瑤回答,帶著桐兒徑直離開了。
周彥邦忍不住去瞧薑梨離開的背影,薑幼瑤見此情景,暗暗咬了咬牙。
回去的路上,桐兒小聲勸薑梨:“姑娘,您還是莫要搭理周世子為好。”
“你想說什麼?”
看薑梨沒有生氣,桐兒膽子大了些,道:“雖然從前姑娘和周世子有婚約,但如今和周世子有婚約的人是三小姐。現在姑娘回來了,可老爺也不會再將婚約變回來,姻緣不是兒戲,兩次三番變卦,咱們薑家也會成為燕京城的笑柄。老爺定然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其次,”桐兒一邊說,一邊打量著薑梨的臉色,“那周世子剛才對姑娘也太熱絡了些。他現在可是三小姐的未婚夫,非但不注意身份,還如此行為,可見並非良配,姑娘……”
“我曉得。”薑梨笑道,“我們的桐兒竟能想到這麼多,實在令我刮目相看。”
桐兒笑道:“姑娘也不必著慌,咱們姑娘是姜府裡嫡出的小姐,莫說是甯遠侯世子妃,便是王妃都做得。佳婿良配日後再慢慢挑。”
薑梨聽得失笑,桐兒終究還是天真了些,不知道人言可畏。單是她從前那一條謀害繼母的罪名,就足以讓她在燕京城裡無人問津。
不過,反正她這輩子也不打算嫁人了。
與此同時,淑秀園裡,季氏和陳季氏正在說話。
賓客們都已經散去了,今日薑幼瑤的及笄禮實在是一片狼藉,亂七八糟。姜元柏臨走時的眼神讓季氏也十分氣惱,姜元柏分明是在責怪她。
本想著好好收拾薑梨,沒想到薑梨全身而退,還折了她一個丫鬟香巧。這也就罷了,今日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其中的彎彎繞繞,那些夫人小姐最愛談論旁人後宅中事,聰明的定能看出其中蹊蹺。
季淑然心高氣傲,回來後恨得在院子裡摔了滿屋的花瓶瓦罐。
陳季氏安慰她道:“你這是做什麼,被別人看到了,還說你沉不住氣,哪有首輔夫人的模樣。”
“姐姐,我咽不下這口氣。”季淑然恨道,“那個小賤人太邪門了!和幼瑤差不多大,心眼卻如此之多。這次的事你也看到了,她怎麼會有這樣深的心機!”
陳季氏道:“她的確是不簡單,你也別自亂陣腳。”陳季氏吩咐丫鬟將門掩上,“眼下姜府大房裡,是你做主。別忘了你給姜元柏生了一雙兒女,姜元柏的心是偏向你的。姜梨一個被冷落的女兒,姜府裡可曾有人真的拿她當小姐看待?你要對付她,還不是易如反掌。你切記徐徐圖之,莫讓人抓住了把柄。看香巧這次,就險些出事。”
季淑然慢慢地平靜下來,道:“我曉得。”
芸雙已經被帶走了,薑梨說的那一番話,終究是讓季淑然起了疑心。雖然芸雙也解釋過是和香巧爭風吃醋才造成如今的局面,可無論是真是假,芸雙都害得季淑然功敗垂成,犯下如此大錯,留不得。至於用什麼手段,總之旁人問起來,也只會知道芸雙受不了香巧的死,收拾東西回老家了。
姐妹正說著,外頭突然跑進來一人,正是薑幼瑤。她神情憤怒,見陳季氏和季淑然都在,也不顧別的,兜頭就道:“母親,姨母,姜梨那個小狐狸精竟然當著我的面勾引周世子,不要臉!你們一定要替我教訓她!”
“她怎麼敢?”季淑然騰地站起身。
“她就是敢。”薑幼瑤委屈極了,“母親,她如此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我們怎麼能容忍?母親一定要為我出這口惡氣才行!”
陳季氏和季淑然在商量什麼,薑梨並不知道,回到芳菲苑,才坐下休息了不到半個時辰,就來了個不速之客。
是姜景睿到芳菲苑來喝茶。
薑梨問:“你過來做什麼?”
姜景睿讓桐兒給他斟茶,一點兒也不客氣,歪頭看著薑梨,道:“你今天做得很漂亮嘛,薑幼瑤和大伯母都被你反將一軍,我都要替你鼓掌了。”
“話可不能亂說,”薑梨淡淡地道,“我只是說了實話而已。”
“你幹嗎瞞著我?”姜景睿擺弄著桌上的茶杯,“我又不會說出去。”
“堂兄這話說的,仿佛我與你很熟絡似的。”薑梨笑了笑。
“堂兄”二字一出口,姜景睿正視起薑梨,問:“薑梨,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說得有什麼不對?”薑梨的笑容帶著一絲奇異的嘲諷,“之前我在庭院被人指責詛咒姜幼瑤時,曾詢問可有人相信我。整個姜府裡,只有柳夫人和桐兒信我,並沒有堂兄你。我若是與堂兄很熟絡,堂兄無論如何也得小小相信我一回吧。所以我說,我與堂兄也不是很熟。”
姜景睿的臉唰的一下紅了,一邊的桐兒卻聽得十分解氣。本來就是嘛,這位堂少爺做出一副熟絡的樣子,好像站在薑梨這邊,可到了關鍵時候,屁都不敢放一個,還不如非親非故的外人。
“堂兄不願為了我得罪母親,我很能理解。薑府裡的人都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我也不怪什麼。只是,堂兄以後千萬莫說與我很熟的話了,我這個人,最不喜歡做面子。”薑梨不緊不慢地道。
姜景睿只覺得這一席話刺耳至極,不知如何接招。姜梨根本就是在諷刺他沒有膽量,不敢出頭。到底是個年輕氣盛的少年郎,平日裡又被嬌生慣養,如何能接受這般侮辱,他當即就道:“我知道了,你別這麼陰陽怪氣地說話,我以後不來就是了!”說完他把茶杯往桌上啪地一放,氣衝衝地揚長而去。
桐兒被嚇了一跳,埋怨道:“二少爺怎麼是這麼個暴烈脾性。”她又看向姜梨,“姑娘剛才是不是把他惹急了?”
“姜景睿這個人,本性不壞。”薑梨點了點杯子,“雖然自私,卻也沒到冷血的地步,否則也不會在那之前就提點我。身在高門大戶,利益錯綜複雜,凡事必然有所顧慮,他這麼做我能理解,不過我不喜歡。我如今這麼一說,他要麼徹底厭惡我,不與我往來,要麼對我心生愧疚,從此在我的事上不再作壁上觀。”
桐兒聽得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姑娘說得有道理,不然的話,今日也不會讓香巧自食惡果。”
香巧那一日從淑秀園回來,就暗中拿著薑梨裝頭面的匣子擺弄,時而露出不舍的神情。桐兒將此事告訴姜梨,薑梨就猜到,季淑然大約要在及笄禮上動手腳。姜二小姐有個殺弟害母的過去在前,季淑然打什麼主意並不難猜。
姜梨就讓桐兒買通外頭下人,說有個製作贗品的工匠手藝高超。香巧果然去尋了工匠將頭面調了包。姜梨又讓桐兒在芸雙面前說了許多香巧的壞話,又說香巧得了不少薑梨的賞賜。芸雙眼紅之下,又得知薑梨的反將一軍計劃,對香巧的妒忌,讓芸雙決定順水推舟幫薑梨將香巧置於死地。
而香巧被抓,薑梨對芸雙說的一句話,又讓季淑然起了疑心。事情十分順利,芸雙替薑梨解決了香巧,季淑然替薑梨解決了芸雙,還重新更換了整個芳菲苑的下人,一勞永逸。
其中,香巧的貪婪、芸雙的妒忌、季淑然的多疑,環環相扣,缺一不可。姜梨利用的,也就是人心的險惡。
人心最難揣摩,也最容易把握,稍加利用,就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一切,從薑梨賞給香巧的第一支發釵開始,就埋下了種子。
這一局,薑梨勝了。
及笄禮過後,姜梨的芳菲苑又恢復了平靜。
這一日,桐兒從外面進來,笑道:“新來的三個丫鬟還在外面,姑娘現在要她們進來嗎?”
沒了香巧和芸雙,薑梨就桐兒一個丫鬟,於是在婆子的帶領下又挑了三個。這樣一來,加上桐兒,兩個一等丫鬟,兩個二等丫鬟,再挑了一下外院灑掃的,剛剛合適。
“讓她們進來吧。”薑梨道。
三個丫鬟都進屋來,兩個二等丫鬟一個叫明月,一個叫清風,年紀和桐兒相仿,看起來是活潑機靈的性子,對著薑梨脆生生地請安,之前並未在薑府待過。
還有一個一等丫鬟,叫白雪,年紀比桐兒稍大些,比不得頭兩個丫鬟活潑,雖叫白雪,卻皮膚黝黑,身材稱得上壯實,穿著薑府特別縫製的杏紅色衣裳,有些格格不入的好笑之感。
桐兒盯著白雪打量,心裡納悶兒。一般來說,小姐的貼身丫鬟就是小姐的臉面,模樣一定要乖巧清秀,這白雪且不論本事,這模樣放在別家裡,這輩子也別想當一等丫鬟。
當時婆子帶薑梨挑選的時候,說起白雪,就說她力氣大,可以當外院灑掃的,薑梨本也這麼打算,可到了最後,白雪不知怎麼的變成了一等丫鬟。
那婆子還反復詢問過薑梨,可薑梨也很固執。桐兒看著白雪,實在沒有看出什麼特別之處。
姜梨和三個丫鬟簡單說了幾句話,清風和明月就出去做事了。白雪留在屋裡,薑梨瞧著她,笑道:“聽說你家鄉是棗花村?”
白雪道:“正是。”
“我從前認識一個丫鬟,也是棗花村的。”薑梨笑道。
記錄白雪信息的冊子上寫著,白雪來自棗花村,家中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爹娘都是農人,種著一畝三分地。白雪就是因為自小跟著爹娘務農,才變得這麼黑壯。只是家中人口眾多,隨著兩個哥哥娶妻生子,日子更是難以為繼,為了掙口飯吃,白雪就進燕京當丫鬟。
白雪問:“姑娘認識的那個丫鬟叫何名字?興許奴婢認識。”
“叫海棠。”薑梨笑道,“那個丫鬟如今應當是二十出頭,家中有兩個弟弟,家住棗花村村西米鋪的旁邊。海棠高高瘦瘦,白白淨淨,長得很好看。”
桐兒在一邊聽得疑惑:姜梨認識的丫鬟她應當都認識,可她從來沒聽說過有個叫海棠的丫鬟,是姜府裡的嗎?
白雪想了許久,才撓頭笑道:“奴婢記不得有這個人,棗花村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不過姑娘要是想打聽那位海棠姑娘的消息,奴婢寫信回去問問爹娘就是了。”
桐兒忍不住問:“你會寫字?”
“跟村裡的私塾先生偷學過一點兒。”白雪笑得憨厚。
薑梨對白雪認字有些意外,隨即就對白雪笑道:“那就多謝你了。”
她之所以挑中白雪當自己的貼身丫鬟,除了白雪品性忠厚,更重要的原因是白雪來自棗花村。
在她還是薛芳菲的時候,有個貼身丫鬟海棠,也是來自棗花村。薛芳菲的四個貼身丫鬟,兩個被打死,剩下的兩個被薛芳菲偷偷放出府去。一個杜鵑,一個海棠,杜鵑家中無人,不曉得之後會去哪裡;海棠薛芳菲卻是曉得的,家鄉在棗花村,還有兩個弟弟。
海棠的身世沈玉容並不知道,因此不會查到棗花村。而海棠聰明伶俐,心細如發,她思來想去,都覺得海棠很有可能回到了棗花村。
要揭露沈玉容和永甯公主的醜陋嘴臉,必然要找到當初的證人。可惜現在她無法接近沈家,就算接近了,沈家人也未必會幫她出面做證。
可海棠不一樣,海棠和她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如姐妹,如果要海棠站出來做薛芳菲一案的證人,海棠一定會答應的。
而這一切——姜梨看向面前憨厚的姑娘——都要倚仗這位棗花村的白雪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被薑老夫人敲打過一次,季淑然在姜梨重新挑選丫鬟的時候不置一詞。全程陪著姜梨挑選丫鬟的是姜老夫人的丫鬟珍珠和翡翠。當然了,姜梨清楚,自己挑了哪幾個丫鬟,想必季淑然也能很快打聽到。
只是,重新被整治過的芳菲苑,季淑然暫時是沒法子插手進來了。
這幾日,薑府裡暫且相安無事。
淑秀園裡,下了朝的姜元柏眉頭微鎖,任由季淑然替他脫去外袍。
姜元柏雖然身為首輔,但比起同僚來,後院清靜了許多。從前葉珍珍還在的時候,只有兩房薑老夫人送他的通房。後來其中一位通房有了身子,被抬為妾室。之後葉珍珍病死,那位妾室又因為女兒的夭折憂思過度瘋了。到季淑然進門後,另一位通房也病逝了。
整個大房裡,季淑然的地位無可撼動。
姜老夫人雖然之前對姜元柏子嗣單薄一事頗有微詞,可姜梨推倒季淑然害她小產,季淑然非但不計較,還替薑梨說情,這讓薑老夫人也對季淑然心存歉意。再後來季淑然又有了姜丙吉,薑老夫人便什麼話都不說了。
季淑然在薑老夫人的默認、姜元柏的寵愛下,可謂是如魚得水。自己的一雙兒女也是受盡寵愛。這麼多年,幾個妯娌之間,楊氏不必說,就連盧氏也要矮她一頭。
可這一切都被薑梨的回府打破了。薑梨回府不到一月,季淑然就接連吃了幾次虧。這一次,甚至連一向待她寬和的薑老夫人也動了怒,季淑然的心中不是不惱火的。
季淑然替姜元柏將外袍收拾好,遞上一杯涼茶放到他手心,柔聲問道:“老爺怎麼愁眉不展的,是有心事?”
姜元柏抬眼看向她。
季淑然的眉眼十分精緻,同葉珍珍單純的圓潤不一樣,季淑然更像是書香門第裡好生教導出來的明秀仕女,一言一行都如畫般令人感覺妥帖。姜元柏的目光掃向季淑然的手指,嫩如蔥尖的手指上有一點兒傷痕。桌邊的簍子裡,還放著未做完的針線。
季淑然在替他做衣裳。
姜元柏心中一軟,拉過季淑然的手,責備道:“怎麼弄傷了?這些讓下人來做就可以了。”
季淑然笑道:“老爺忘記了,老爺的貼身衣物,妾身從來不假手於人的。”
姜元柏看著她:“辛苦你了。”
“妾身不辛苦,老爺才是真辛苦。”季淑然道。
姜元柏有些感慨。他有兩個妻子,第一個妻子葉珍珍並不是他所選,而是姜老夫人為他選擇的。他那時在朝中蒸蒸日上,樹敵眾多,薑老夫人認為他最好韜光養晦,娶個娘家不那麼顯赫的女子為佳。葉家家財萬貫,門路疏通,最為上佳,可又因為不是官家,所以不會招人嫉恨。
姜元柏順從母意,娶了葉珍珍。葉珍珍天真活潑,不知人間疾苦,雖然不能為他分憂,但二人相處也算融洽。
後來葉珍珍死了,姜元柏在一次夜宴上看中了副都禦史的女兒季淑然。那時候季淑然在夜宴上一曲驚人,秀麗窈窕,一下就擊中了姜元柏的心。
如果說葉珍珍是聽從薑老夫人選擇的夫人,季淑然就是姜元柏自己看中的夫人,無論是心中喜愛,還是偏心,都向著季淑然多一些。即便季淑然犯了錯,姜元柏也能很快原諒她,況且,季淑然這麼多年都將大房收拾得十分妥帖。
姜元柏歎道:“今日退朝的時候,承德郎柳元豐同我說了幾句話。”
季淑然握著茶杯的手一緊,面上仍是帶著笑容,她探尋地問道:“柳大人?柳大人平日和老爺未曾有什麼往來,可是有什麼事?”
“從前葉氏還在的時候,柳元豐的夫人與葉氏交好,還經常上門小聚。柳元豐是為了梨兒的事情來的。”姜元柏道,“柳元豐提醒我說,梨兒回京,應當為她選個夫子,教習她認字識理了。”
姜元柏想到這裡,不禁頭疼。當初薑梨犯下大錯被逐入庵堂,一待就是足足八年,正是啟蒙的最佳時機。如今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薑梨在庵堂裡必然沒有先生教她認字學習。
他是首席大學士,皇帝恩師,當朝首輔,學問淵博,他的嫡女卻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庸才,說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柳元豐雖然話說得不大好聽,往深裡想,卻也不是全無道理。姜元柏就尋思著,找個夫子來給姜梨教習一下功課也好。
聞言,季淑然松了口氣,笑道:“我當是什麼事,原來是如此。老爺也不必心急,世人雖然崇尚才華,可對女子終究寬容一些。梨兒如今年紀不小,便是從現在開始學習,只怕也學不了多少。不如請些琴棋書畫的夫子,每樣稍加點撥,只要過得去便罷了,這樣一來,日後梨兒談婚論嫁的時候,夫家也會高看她一眼。”
“你說得有理。”姜元柏道,“不過,每樣只學些皮毛,我姜家女兒怎能如此……”
“老爺,”季淑然笑道,“凡事不可以絕對論,梨兒之前未曾識字,你若是一味嚴格,要求過高,只怕會物極必反。”
仔細考慮了一會兒,姜元柏點頭道:“就這麼辦吧。”
姜元柏要給姜梨尋夫子,這件事很快就被薑梨知道了。
告訴薑梨這事的不是別人,正是二房的少爺姜景睿。
姜景睿上回被薑梨譏諷了一頓後,好些日子都沒來芳菲苑,平日裡看見薑梨,也是繞道而走。可是今日,姜景睿又出現在芳菲苑的門口。
明月和清風在門口做刺繡,看見姜景睿嚇了一跳,道:“二少爺。”
姜景睿輕咳一聲,問了薑梨在不在裡面後,就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屋裡,薑梨正在看書。桐兒曉得上次姜梨和姜景睿鬧僵了,便站在一邊不說話。白雪在房間一角熬花茶,她是個大大咧咧的,看桐兒沒有相迎,便也沒起身,還是坐在小板凳上看著茶壺。
見屋裡無人搭理自己,姜景睿有些惱羞成怒。他一屁股在薑梨對面坐下,看見薑梨面前的書,道:“你看什麼書哪,看得懂嗎?”
薑梨抬頭看了他一眼,問:“有何貴幹?”
見薑梨終於搭理自己了,不知為何,姜景睿竟然十分高興,也不計較這一屋子丫鬟主子對他態度不敬,立刻道:“我來告訴你一件事情,大伯父要給你請先生了!”
請先生?薑梨有些意外。
“我可是一知道這個消息就趕來告訴你了。我聽說大伯母對大伯父說,你這樣的資質,想學出什麼門道來是不可能的,就找個普通的先生教你一些皮毛,讓你不至於在人前丟臉,做做樣子就行了。”
“太過分了!”桐兒手裡的帕子掉在地上,“我們姑娘什麼資質了?我們姑娘資質好得很!”
姜景睿看了一眼桐兒,搖了搖頭:“大伯母哪是認真找人教你家小姐,根本就是恨不得她變成一個草包。我聽說大伯父將此事全都交給大伯母辦,大伯母找來的夫子,估計能讓薑梨吃一些苦頭。”
姜梨沒說話,姜景睿又輕聲咳了咳,道:“我也想出手相助,不過我們二房向來不插手大房的事。我要是和我娘提此事,我娘非罵死我不可。我覺得,你不如去找祖母,祖母這個人還是很公平的,屆時我在旁邊替你說幾句話,如果是祖母挑的先生,應當不會差。”
薑梨盯著他,看來姜景睿經過上次一頓嘲諷,最終還是選擇了站在自己這邊。她道:“多謝你特意來提醒我。”這一回,她的語氣柔和了許多。
聽到薑梨語氣的變化,姜景睿有些高興,回過神來時,恨不得抽自己一大嘴巴。他在薑家是個小霸王,這個瞧不上那個看不起,可對薑梨,一個名聲不大好又在府裡沒什麼地位的人,姜景睿總覺得有幾分害怕或者是敬畏,總想著討好她似的。
姜景睿在心裡啐了自己一口,問薑梨道:“你現在怎麼打算?什麼時候去見祖母,告訴我一聲,我也一塊兒去。”
薑梨道:“我只是不明白父親為何要為我挑夫子,要知道,京中貴女向來都是上女子官學的。”
“女子官學?”姜景睿呆了幾秒,才道,“你在開什麼玩笑?上女子官學的小姐非富即貴,燕京城的明義堂收的女學生都要德才兼備,便是最差的,放在人中,也是不凡。你要是去了……”
你要是去了,就是個笑話!姜梨聽得懂姜景睿沒說完的話。
“不過,”姜景睿又好奇地問,“你竟然知道燕京城的女子官學,你倒是打聽得挺清楚的嘛。”
薑梨笑笑,不置可否。她來燕京城的時候,因貌美而出名,才學也廣為人知,甚至還和明義堂的先生們辯過義理,和那些先生交好。
當時她做這些,也無非是讓沈玉容多條門路,狀元郎有個才華橫溢的夫人紅袖添香,聽起來總是一件增光添彩的事。
當然了,她的美貌和她的才華,在她與人私通一事發生後,就都成了她的禍水、她的罪孽。
薑梨並不願意一直留在薑府,如果一直不走出去,她就沒辦法接觸到沈玉容一干人。倘若姜元柏真的給薑梨請來先生,姜梨只在薑府後宅裡讀書習字,就勢必少了很多機會。
況且,讀書識字,她本來做得就不比任何人差。她要進明義堂,並不是為了學習,而是為了揚名。
有了名氣,姜家人就不會拿她當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姐,她就會有地位。有地位,就會有人交好,一旦有了友人的圈子,她就能一步步接近永甯公主。
用得著很長時間嗎?用不著很長時間。在明義堂裡,她的才華能讓她在最短的時間裡揚名,這是最簡單的方法。
姜景睿見她不知在想什麼,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問:“你可想好了,什麼時候去見祖母?”
“我不見祖母。”薑梨道,“我要見父親。”
“大伯父?”姜景睿一愣,“你說服不了大伯父,只要是大伯父決定了的事情,除非祖母發話,否則沒人更改得了。他既然決定了把找先生的事情交給大伯母,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你去找他是白費力氣,別還讓自己吃一肚子氣。”
“多謝你的提醒。”薑梨道,“但我還是要去見一見父親。”
“你這人怎麼冥頑不靈?”姜景睿沒好氣地道。
“不是冥頑不靈,”薑梨笑道,“是堅持。”
她會堅持到最後。
姜景睿在芳菲苑把唾沫星子都說幹了,也沒能改變薑梨的想法。末了,他只得無可奈何地開口:“該說的話我都已經說了,你既然這樣執迷不悟,我也無話可說。你想去找大伯父就去吧,若是不成,讓你的丫鬟跑一趟告訴我一聲,我再和你商量去找祖母的事。”
薑梨道:“多謝你了。”
姜景睿搖了搖頭,薑梨想了想,看著他問:“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事?”
“你的學問如何?”
聽薑梨問的是這事,姜景睿驀地臉紅了,拍案而起,大叫道:“薑梨,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取笑我,我還沒取笑你呢!你愛怎麼就怎麼,小爺不管了!”說罷氣他衝衝地一踹板凳,走了。
桐兒在背後撇嘴:“這二少爺一副被戳中痛處的樣子,沖姑娘發什麼火?”
白雪把花茶熬好了,放在小幾上涼冷,問:“姑娘,那個勞什子明義堂,很好嗎?”
薑梨笑笑:“明義堂的先生,大多是宮裡請來的。當今聖上為了廣開太學,特設男子女子官學。許多皇親貴族家的小姐都在明義堂念書,每年明義堂的校考,成績最優者將得到太后賞賜。”
白雪聽得雲裡霧裡,就道:“那很難進吧?”
“難進什麼,”一邊的桐兒小聲道,“但凡有銀子有頭臉,怎麼進不去?”
“那咱們姑娘為什麼不能進,為什麼老爺不讓咱們姑娘進去?”白雪問。
為什麼?他怕她給姜家人丟臉唄!
姜梨的語氣很平靜,她道:“才學還是次要的,我品德敗壞,若是出去,會被人指點,讓姜家蒙羞。”
“姑娘!”桐兒忍不住喊道,“您可不能這麼說自己!”
“就是。”白雪認真地看著薑梨,“要是姑娘這樣的人都品德敗壞,世上就沒有好人了!”
薑梨失笑:“我也認為我不是品德敗壞之人,所以我打算找父親談一談。”
桐兒一愣,遲疑了一下問:“姑娘能說服老爺嗎?”
“你覺得呢?”薑梨反問。
桐兒還沒說話,白雪就搶先開口道:“奴婢覺得一定能。姑娘只要好好和老爺說話,老爺定能聽進去。”
白雪待人實誠,大約以為所有人的家宅都如棗花村的她家一般和睦,卻不曉得深宅大院裡,許多事不是那麼簡單的。
“好。”薑梨笑起來,“我現在就去。”
姜元柏近來有些不順。
這個時候,薑梨突然來找他,令姜元柏有些吃驚。
一進門,她便覺書房裡彌漫著特有的墨香。姜元柏正在房間裡練字,雪白的宣紙上,寫了一半的“靜”字。薑梨也不說話,安靜地站在姜元柏身後,甚至還幫姜元柏磨起墨來。
姜元柏見薑梨磨墨,動作微微一頓,隨即又流暢起來。他下筆非常有力,看上去應當是棱角分明的筆鋒,落在紙上,卻又圓滑和潤,暗藏玄機。
見字如見人,薑梨見了姜元柏的字,就曉得姜元柏並不是朝中所言的能力中庸,全憑撞大運成了當朝首輔。此人心思極細,便是那種心知肚明自己是第一,卻永遠要稱第二的人。
姜元柏寫完最後一筆,將筆一擱,便見紙上一個“靜”字一氣呵成,十分漂亮。
此時應當稱讚的,薑梨卻一言不發。姜元柏回頭,看向薑梨,還沒等他開口詢問,薑梨就已經主動發話了。
薑梨道:“父親,我不願意請夫子來府上教我,我想進明義堂。”
姜元柏眉頭一皺:“你說什麼?”
“我想進明義堂。”薑梨語氣不變,又重複了一次。
聽到姜梨這般說話,姜元柏一時愣住,竟不知該作何表情。
他面前的女孩子不知何時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看起來比薑幼瑤還要纖細柔弱一些。當初被送去庵堂的時候薑梨才七歲,是個胖乎乎的小姑娘。八年時間,時光飛逝,把胖乎乎的小姑娘變成了美好的少女,卻把最後一絲熟悉也湮滅了。
姜元柏覺得陌生。
他到底錯過了薑梨的八年時光,以至他記憶裡的薑梨還是那個驕縱的劣童。當那個孩童站在他面前,平靜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時,姜元柏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他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未曾啟蒙,如何跟得上明義堂的功課——”
“父親,我也是您的女兒。”薑梨打斷了他的話,“同樣都是您的女兒,三妹就能上明義堂,我卻只能跟著從外頭請來的先生學些粗淺的道理。父親,您做得不公平。”
姜元柏又一次語塞。他看著薑梨,腦中突然浮現起季淑然還沒進門時,他對葉珍珍拼命生下的薑梨也很憐惜,時常抱著薑梨,讓薑梨騎在他的脖子上玩耍。
他們父女是有過一些天倫之樂的,只是後來薑梨做得太過分,那些父女情誼就被磨滅了。可是今天,姜元柏看著薑梨,不知為何又想起那些往事來。一句“父親,您做得不公平”,讓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酸意。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姜元柏自己也忘了,自己還有另一個女兒。他把姜幼瑤寵成掌上明珠,待另一個女兒卻格外疏離。而薑梨不爭不搶,只是站在面前,看著自己平靜地敘事,就讓姜元柏生出愧意。
這點兒愧意被薑梨看在眼裡,她心下也是一陣輕鬆。
她早就發現,姜元柏對姜二小姐並非全無父女之情。在姜二小姐回府時,姜元柏的眼神裡分明還有一些牽掛。誠然姜元柏不是一個好父親,但這其中,季淑然定然出了不少力。她對姜元柏也沒有感情,可是能利用姜元柏的愧意,面上的融洽,她也願意做到。
如果她長篇大論,一直說姜元柏對她如何不好,姜元柏未必會有所觸動。反而是她這樣平靜說來,姜元柏才會想得更深。
“梨兒,你如今不適合去明義堂。”許久,姜元柏才道,雖是拒絕,語氣卻和緩了很多。
“父親之所以不願意讓我去明義堂,無非就是怕人背後指點,讓姜家蒙羞。父親確是一片好意,可是父親想過沒有,當今聖上稱讚女子進學,父親身為當朝首輔、文人之首,卻讓嫡女在家請先生,不去明義堂,豈不是在打皇上的臉面?”
姜元柏怔住。
他一心考慮薑梨是否會被人指點,姜家會蒙羞,卻把洪孝帝給忘記了。
“這是其一。其二,父親,咱們姜家四個女兒,除去三妹,四妹和五妹也都進了明義堂,偏偏令我在家,一是不公,二是欲蓋彌彰。人性如此,大大方方攤開給人看,旁人還不屑議論,越是藏著掖著,別人越是探究。父親以為將我藏在府上,旁人就不會議論我?錯,越是這樣,他們越是議論得歡。父親,”姜梨垂眸,“當初的事情是我做錯了。可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當年我年紀小不懂事,如今大了,自然也明瞭事理。我自小沒有母親教導,走錯一步,難道就要用一輩子來償還?我是願意,可我是姜家女兒,我不願意成為薑家的累贅。”
那句“我自小沒有母親教導”,一下子說中了姜元柏的心事,他心下一顫,道:“可是你……”
“父親,我在青城山的庵堂裡並不是沒有習字。我知道自己父親是當朝首輔,不可做一個庸才貽笑大方,便讓庵堂裡識字的小師傅教我念書寫字,雖然寫得不好,啟蒙的書籍都看過,會寫的字也不少。”
她突然走到桌前,將姜元柏方才寫的“靜”字挪到一邊,重新鋪紙。姜梨的動作令姜元柏一怔,下意識地看向薑梨。
薑梨提起袖子,慢慢磨墨。她手腕纖細,動作溫柔,做來有一種特別的美感,令人賞心悅目,又仿佛這種事已經做了無數遍,自然得不得了。
磨好墨,她提筆蘸飽墨汁,才開始寫字,一邊寫,一邊輕言細語:“父親,明義堂雖然是學堂,但在裡頭也能交好不少人。我只要在裡面不出錯,交好的人多,對薑家來說總是有益無害。我姓姜,總是希望薑家越來越好。”
她和姜元柏寫字不一樣,姜元柏寫字慢而審慎,一筆要寫得格外漫長。薑梨卻不同,她看起來斯斯文文、和和氣氣,寫字的時候卻有一種戰意在裡面,仿佛拿著刀的士兵,即將趕赴殺場,痛戰到天明。
姜元柏瞧著薑梨的側影,清雅美人,風姿如玉,卻殺氣騰騰,豪邁叢生。
一筆頓住,薑梨將筆收起,動作十分颯爽,將筆擱到一邊,才道:“好了。”
姜元柏抬眼去看,乍看之下就驚住了。
字極美,筆力遒勁,這樣的字跡,至少需要十年的苦功方能練成,比薑幼瑤的字不知好了多少倍。且字並非女子多用的簪花小楷,而是大開大合、方正平直。
此字方正中有筆力,平直中見鋒芒。
見字如見人,這是個光明磊落、開闊堅韌之人。
姜元柏像打量陌生人一般打量面前的少女,姜梨笑盈盈地看著他,問:“現在同意我去明義堂了嗎,父親?”
淑秀園裡,薑幼瑤正坐在榻上擺弄新得的流蘇絡子,聽聞薑梨去書房找姜元柏,立刻跳起來道:“她去找父親?她找父親做什麼?”
來回話的下人道:“似乎是為請先生的事情去找的大老爺。”
“她想怎麼著?難不成還想親自挑先生?”薑幼瑤問。
“回三小姐,”那人道,“守書房的人在外面,聽到裡面的人說好像是二小姐想進明義堂,在求大老爺。”
“明義堂?”薑幼瑤忍不住了,尖聲道,“憑她?她有什麼資格進明義堂?”
季淑然揮了揮手,示意遞消息的人下去。待遞消息的人走後,季淑然才自言自語道:“薑梨剛回燕京就想進明義堂,倒是個心大的。且不論她自己德行和才學如何,如果她進了明義堂,誰知道會惹出什麼事。她慣會使絆子,要是在後面耍什麼手段,莫要把你給耽誤了。”
薑幼瑤激動地道:“她一定是想接近周世子,這個賤人!”
女子官學明義堂的對面,就是國子監,甯遠侯世子周彥邦就在國子監念書。季淑然一時半會兒沒想到這裡去,薑幼瑤卻一下子想到了。
“我早就知道她不安好心,上次及笄禮那日,她就在花園裡勾引周世子,簡直不要臉面!如今她一計不成再施一計,娘,你可不能讓她得逞!”
季淑然聞言,眉頭也跟著皺起來。這門親事可是她好不容易為薑幼瑤爭取來的,總不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的確不能讓她去明義堂。那小蹄子邪門得很,若是讓她進了明義堂,指不定還會出什麼事。”季淑然站起身,“我這就去找你父親。”
“老爺,梨兒現在就去明義堂是不是有些不合適……”
書房裡,趕過來的季淑然正憂心忡忡地對姜元柏說道。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我已經決定了,就送梨兒去明義堂。”
季淑然委屈地道:“妾身也是一心為了梨兒著想……”
姜元柏說:“幼瑤是我的女兒,梨兒也是我的女兒,都是姜家的小姐,我怎麼能厚此薄彼。要是傳出去了,我姜元柏的臉往哪裡擱?還有你,”他看向季淑然,“梨兒不在府上八年,剛回府,你這個做母親的要多多關照她一些。你要是把對幼瑤的心放一半在梨兒身上,我就放心了。”
季淑然愕然地看著他,姜元柏說這話,就是在指責自己偏心了。還不等季淑然再說什麼,姜元柏就拿起外袍,出了書房,自己離開了。
書房裡獨剩下季淑然一人,門口的小廝戰戰兢兢地往裡一看,便見到那位素來端莊溫婉的大夫人面色扭曲如魔鬼,表情駭人,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季淑然此刻心中全然是惱怒和恨意,不曉得薑梨究竟在姜元柏面前說了什麼話,姜元柏前些日子對她的和緩,眼下全都看不到,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從前。
“薑梨……”她咬牙切齒道。
她一定要讓薑梨為今日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姜元柏打算送薑梨去明義堂的事,很快整個薑府都知道了。
晚鳳堂裡,薑老夫人正與姜元柏談論此事。
“元柏,你到底是怎麼想的?”薑老夫人問道。
“娘,梨兒現在已經十五了,平民子弟十五入學,可王侯太子八歲入學,公卿之子十歲入學。梨兒入學的時間雖然晚,但和平民之子也是一樣的。”
姜老夫人看著姜元柏:“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二丫頭入學的年紀並不重要。”
姜元柏猶豫了一下:“娘,梨兒雖然從前犯下過錯,但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她那時候年紀還太小,不能因年少犯下的過錯影響到未來。”
薑老夫人垂眸,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既然已經決定了,就照這麼做吧。珍珠,”她喚來身邊的丫鬟,“把庫裡那套紫木文房四具給二丫頭送去。”
珍珠忙起身,姜元柏見狀,這才松了口氣。
又和薑老夫人說了些入學以後的事,姜元柏才離開。姜元柏離開後,薑老夫人身邊的丫鬟翡翠問:“老夫人是不希望二小姐入學嗎?”
“我若是不希望,就不會送她文具了。”
“那……”翡翠不解。
“元柏是我看著長大的,他這人心思重,我怕他是看中了二丫頭,想拿二丫頭打什麼主意。”薑老夫人長歎一口氣,“可是如今的二丫頭,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擺弄得了的了。我怕他們父女因此生了嫌隙,家宅不寧。”
薑老夫人說話的工夫,薑府後園裡,薑幼瑤摔碎了一個茶壺。
薑玉娥心疼地看著那只紫砂茶壺,這樣的茶壺拿到外面去賣,少說也得一百兩銀子,薑幼瑤就這麼摔碎了,可是一點都不在意。
“薑梨!爹為什麼會送薑梨去明義堂?她到底跟爹說了什麼!”
姜玉燕膽怯地瑟縮了一下,薑玉娥卻附和她道:“定是薑梨在大伯父面前說了什麼,薑梨才回府沒多久,大伯父的心就偏到她那兒去了。哦,對了,”薑玉娥還有心要刺薑幼瑤一句,就道,“聽說祖母送了姜梨一套紫木文具,就是之前三姐你同祖母要祖母沒給的那套。薑梨可真是不簡單,籠絡了大伯父不說,連祖母都討好了。”
聞言,薑幼瑤一愣,隨即追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祖母真的送了薑梨一套紫木文具?”
“當然是真的。”薑玉娥聳聳肩,“整個晚鳳堂的下人都瞧見了。”
“這個賤人!”薑幼瑤大怒。那套紫木文具她十分喜歡,問薑老夫人要了幾次薑老夫人也沒給,如今薑老夫人卻把那套文具給了薑梨,這可不是活生生在打她的臉!
“不行,我要去找我娘,”姜幼瑤道,“不能讓薑梨去明義堂!”
“三姐,”姜玉娥拉住她,“如今老夫人和大伯父都說話了,薑梨進明義堂的事也是板上釘釘了,三姐這會子說也晚了。不過我想著,薑梨進明義堂,根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她也不想想,明義堂多少勳貴之家的小姐,哪個敢與她交好。而她才學鄙陋,也不知會鬧出多少笑話,屆時豈不是淪為三姐的陪襯,遭人恥笑?”
姜幼瑤聞言,這才慢慢平靜下來,道:“話雖如此,可她總在我面前亂晃,也令人難以忍受!”
“三姐,小不忍則亂大謀。”薑玉娥笑道。
待姜幼瑤平復心情離開後,姜玉燕問:“五妹,你為何要鼓動三姐對付二姐?”
薑玉娥冷笑一聲:“誰讓她不自量力!”
姜府三房本來就勢弱,畢竟是庶子一房。姜玉燕和薑玉娥能進明義堂念書,也是姜元興成日討好姜元柏才得來的機會。薑玉娥自卑又自負,卻心比天高,立志不比任何人差,才學之上,其實整個薑家最出色的就是薑玉娥。
姜幼瑤不必贏得才女美名也是姜家的掌上明珠,薑玉娥卻要這才女美名錦上添花。這是薑玉娥唯一自傲的東西。比姜梨有才華,把薑梨這個嫡女踩在腳下,薑玉娥就會有一種優越感。
可是如今,姜元柏卻讓薑梨去明義堂。這樣一來,薑家的四個女兒都是一樣,一個原來比自己差多了的人突然趕上了自己,於是薑玉娥的優越感便沒有了,薑梨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要恢復自己的優越感,除非薑梨過得比自己差。姜幼瑤和薑梨本就勢同水火,輕輕一挑撥必然有無數矛盾。
薑玉娥只要在一邊火上澆油就好。
入學的前一日,就這麼過去了。第二日,薑梨起了個大早。
明月和清風看見薑梨起得這樣早還有些吃驚,桐兒跟她們解釋:“姑娘從今日起就要去明義堂念書了,進學每日不可遲到的。”她的語氣十分驕傲。
明月和清風道:“聽說明義堂很不容易進呢。姑娘以後就可以和三小姐她們一道進學了。”
聽到姜幼瑤,桐兒立刻哼了一聲,嘀咕道:“誰稀罕和她們一道去。”
入學第一天,薑幼瑤和薑玉娥、姜玉燕卻早早地走了。一般來說,府裡自家姐妹進學,總需要引見,何況薑梨和京中的貴女並不熟悉,若是去了無人搭理,有姐妹在旁邊,也不至於孤單可憐。她們分明是故意的。
桐兒正想著,身後的屋門被推開,姜梨和白雪一道出來了。
桐兒呆了呆,突然道:“姑娘真好看!”
薑家四個女孩子中,容貌最精緻出眾的是薑幼瑤,嬌豔如花;姜玉娥也不錯,楚楚風姿,小家碧玉;姜玉燕容貌平平不值一提;至於姜梨,模樣端正是端正,就是寡淡了些。
但自從在庵堂裡待了八年後再回姜府,薑梨從前寡淡的眉眼長開,其中更生出了一種別樣的靈秀。和京中的貴女不同,那是一種在生長的難以言喻的東西,仿佛帶了些英氣,又有了些風韻。
美人在骨不在皮,薑梨的美,更像是風骨之美,姿態之美,風雅之美。
她沒有穿昨日季淑然派人送來的一大箱顏色鮮亮的衣衫,只穿著一件月白的齊胸襦裙,胸前用淡黃的綢帶綁了,長髮在腦後側紮起一個髻,木釵上點綴著一粒紅豆。她膚白如玉,明眸皓齒,簡單至極的打扮,卻清雅秀美得不得了。
白雪道:“姑娘,門房那邊已經說好了,咱們現在就去馬車那邊。”
薑梨點了點頭,笑道:“走吧。”
姜梨和白雪在去往明義堂的路上時,薑幼瑤三個人已經提前到了。
從前薑幼瑤也不與薑玉娥、姜玉燕同行,畢竟姜玉娥二人是三房的人,薑幼瑤打心底瞧不起她們。不過薑玉娥嘴巴甜,又慣會捧著她,薑幼瑤偶爾也會給薑玉娥點兒好顏色。
今日是為了氣姜梨,薑幼瑤頭一遭和薑玉娥、姜玉燕乘一輛馬車。這落在明義堂眾人的眼裡,眾人就覺出些不同尋常來。
“幼瑤,”門口一位粉衣少女往後瞧了瞧,好奇地問,“今日不是你們府上二小姐也一道來入學嗎?怎麼不見她人影?”
薑幼瑤還沒說話,薑玉娥就率先開了口,道:“二姐起來得遲了,大約在忙著挑衣裳,今日是她第一日進學,心底很看重。”
平日裡薑玉娥這樣插嘴,薑幼瑤定會不悅,今日卻任由薑玉娥說話。
薑玉娥的話一說完,就有另一位個子高高的女孩子嗤笑一聲:“挑哪件衣裳?這裡又不是比美選妃,挑哪門子的衣裳?”
“聽聞你們府上二小姐剛回府的時候有人見過,說也是個清秀佳人呢。”也有少女試探地看向薑幼瑤,“真的很漂亮嗎?不知比起幼瑤你來如何?”
薑幼瑤在明義堂裡雖然稱不上是才學頂尖、容貌頂尖,可才學比她好的比不上她的容貌,容貌比她好的又比不上她的才學,加之姜元柏的身份地位,薑幼瑤在明義堂一枝獨秀。
薑玉娥笑道:“二姐長得的確好看,就是在山裡待太久,性情……”她沒有說下去。
姜梨在深山裡待了八年,就是個鄉下土包子,剛回燕京,能懂什麼呢?
連方才對薑梨懷著好奇心的少女也目露輕視之色。
明義堂的女學生們,看身份,看地位,看容貌,也看才華。來這裡的人都是各自家中的掌上明珠,但凡有了新人,都要拿出來比一比。
薑梨除了有個首輔爹,其他的一無是處,而這首輔爹還不見得將她放在心上,這樣子,薑梨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呢?
她們正說著,突然聽到外頭不知哪個好事的學生喊了一聲:“姜二小姐來了!”
整個學府裡的女學子都不約而同地朝門口看去。
但見門口走來兩位少女,丫鬟打扮的身材較之普通丫鬟更健壯,連皮膚都是黝黑的,配著杏紅色的丫鬟裙,非但沒有顯出嬌俏,反而有幾分滑稽,行動間也更像是山野中的村女。
這丫鬟雖然引人注目,但或許是因為她的滑稽,更襯得她身邊的女孩子格外出塵。
那少女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熨帖如山間暖風,拂過人心間,讓人只覺得舒服。她五官生得恰恰好,清秀中眉目間又有英氣,這讓她的溫柔也帶了幾分堅韌動人。
“那是姜家二小姐嗎?”有人小聲道,“倒不像是山裡養出來的。”
進學第一天,第一次來明義堂,面對不認識的人,這女孩子沒有一點兒不自在,落落大方的模樣,不比任何人差。
“我看倒像是山裡養出來的,”也有人悄聲與同伴咬耳朵,“挺有靈氣。”
靈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不是跟著先生多學幾日就能學出來的,也不是多花銀子就能買過來的。這女孩子的眼睛乾乾淨淨,像是一汪泉水,甘甜而純善。
即便聽過她那麼多惡毒的傳言,但姜二小姐生得太過溫柔良善,讓人實在很難生出惡感。
周圍人對薑梨態度的一瞬間轉變,立刻就被薑幼瑤幾人捕捉到了。姜幼瑤氣急敗壞,薑梨竟沒有穿季淑然送去的那些裙子,而是自己有了主意。她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大出風頭!
薑幼瑤的想法實在有些無理取鬧。若是姜梨穿著季淑然送的那些衣裳,才是真的出風頭,只是現在這時候出風頭,未必是好事。
薑玉娥很不解。她不明白,薑梨聲名狼藉,但看到薑梨的時候,這些學生都並未露出厭惡的表情,難道名聲好壞並不重要嗎?
薑梨心中慢慢地笑起來。
有些東西,世人的眼睛是看不到的,看不到的東西,就被蒙蔽了。大多數人願意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所有。
譬如一個人的好壞,其實一面之緣,怎麼能看明白,看明白的,只是另一個判斷。
她看起來像是個好人,只要稍加努力,可能就是一個“好人”。
這時候,剛才那位個子高高的少女率先發話,道:“你就是薑府的二小姐?”
薑梨抬眼看去。這少女她曾見過,在一場官眷府上的家宴中,是承宣使府上的小姐,孟紅錦,平日裡和薑幼瑤十分要好。
薑梨道:“是。”
“你竟然敢來明義堂?”孟紅錦一揚眉,“聽聞你七歲就去了庵堂,那裡可沒人教你啟蒙。你這樣的不在府裡請個先生教,便來明義堂,也不怕聽學聽得雲裡霧裡,一竅不通?”
這話實在刺耳,學堂裡的人都盯著薑梨,看她是何反應。
薑梨笑了笑,道:“那就不勞這位小姐操心了。”
這話不鹹不淡的,又把孟紅錦的話堵了回去。
孟紅錦沒料到薑梨是這麼個反應,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窩火極了。薑梨仍舊笑眯眯的,態度也沒有絲毫變化。她心中惱火,便用眾人聽得到的聲音“小聲”道:“難怪說庵堂靜心,瞧這窩囊的樣子。”
“這位小姐若是希望靜心,也可以去庵堂待一待。”薑梨小聲道。
“你!”孟紅錦大怒。
薑幼瑤開口勸道:“二姐,你怎麼能這麼對紅錦說話?”她似是很憂心的模樣,又對孟紅錦道:“紅錦,我二姐剛回燕京,不懂規矩,對不住了。”
孟紅錦說:“沒什麼。況且是你二姐的錯,你來道什麼歉?幼瑤,你這人就是性子太軟了,太容易被人欺負。”
姜梨瞧了薑幼瑤一眼,氣定神閑地開口:“三妹,你這性子實在是太軟了,我什麼都沒說呢,你倒先替我道歉了。這位小姐說我窩囊,我非但沒有生氣,還好言相對,這也是錯?”
姜幼瑤正要說話,薑梨又開口了:“我聽聞在有的地方,不以道理論輸贏,而是以身份地位,難道明義堂也是這樣的地方?我分明是有道理的,卻還是要認輸,莫非這位小姐的身份地位比我高許多?那我就不得不認錯了。敢問這位小姐,令尊官從幾品?”
此話一出,整個學堂都是一靜,孟紅錦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誰都知道,姜梨的爹是當朝首輔,孟紅錦的爹是承宣使,承宣使再如何也比不過當朝首輔。偏偏薑梨這話還問得認真,讓孟紅錦頓時淪為笑柄。
氣氛尷尬,薑幼瑤也不知如何開口。她幫孟紅錦說話,就等於在踩自家爹,同意姜梨的話,孟紅錦不記恨自己才怪。暗恨薑梨如此狡詐,薑幼瑤無奈之下,只得跟薑玉娥使了個眼色。
不得已,薑玉娥輕咳了兩聲,打破了沉默,生硬地將話題拉到了另一邊:“二姐,先不提那些了。剛進學,你得挑個位子,我和四姐同坐一組,三姐和孟小姐同坐一組,因你來得太晚,得問問有沒有誰願意和你一組。”
有誰願意和自己一組?薑梨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一個人也沒有。
果然,姜梨站在學堂中,並沒有人出聲招呼她往自己身邊坐。
白雪不能進學堂內,就在外面的馬車外和其他小姐的丫鬟在一處。那些丫鬟也嫌棄白雪生得粗壯,把白雪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外面。白雪也不介意,自己蹲下來在假山旁邊和野貓一起曬太陽。
一片寂靜中,突然有一個聲音喊道:“我這邊沒人,你過來坐吧。”
薑梨有些意外,只見一個穿青色衫裙的姑娘從前方站起身,往薑梨這邊看來。
那姑娘生得算娟秀,不過下頜略方,就顯出幾分方正堅毅來,眉目間隱隱有柳夫人的影子。姜梨恍然大悟,那是承德郎府上的小姐,柳絮。
薑梨也沒有遲疑,就往柳絮旁邊的桌子走去,身後有嘲笑聲傳來:“柳絮,你還真敢與她坐在一處,就不怕哪天她也把你從臺階上推下去。”
柳絮仿佛沒有聽到,薑梨笑盈盈地在柳絮身邊坐下。柳絮蹙著眉,隱約能見一點兒不情願的表情,不過也沒說什麼。
姜梨心中了然,大約是柳夫人也得了她會來明義堂進學的消息,與柳絮說好,讓柳絮照應自己。
見薑梨打量自己,柳絮繃緊了嘴角,別過頭去。薑梨看得失笑,這也是個可愛的姑娘。
身後的議論聲紛紛,還能聽到有人詢問薑幼瑤的聲音,薑梨曉得,薑幼瑤和姜玉燕又會竭盡全力地抹黑自己了。
不過沒過多久,就有人進來,來人是個女先生,穿著一身松木色長衫,髮髻綰得高高的,細眼薄唇,身材瘦弱。她一進來,明義堂的嘈雜聲頓時消失了。
這是個嚴厲的先生。
薑梨瞧著面前的女先生,一時有些失神。
這位女先生姓紀,單名一個蘿字。在明義堂裡,她教習的是六藝中的“禮”。
紀蘿也是個恪守禮儀的人,在薑梨看來,甚至有些守舊古板。紀蘿清高,曾十分傾慕沈玉容,當眾稱讚沈玉容才華橫溢,對還是薛芳菲的她有些刻薄。
同為女人,她自然能看出,紀蘿心儀沈玉容。
後來薛芳菲私通一事傳遍燕京,紀蘿還曾登門,當面叱駡她不守婦德,對沈玉容的遭遇深感同情。
不過,薑梨垂下眼眸,不知紀蘿得知沈玉容的真正嘴臉,可還會如此深情?
紀蘿進來以後,時辰一到就開始授課。明義堂的《燕禮》《儀禮》《女書》《孝經》之類的書,薑梨早就看過了,甚至能倒背如流。不過一邊的柳絮聽得十分認真,神情很是專注。
紀蘿授課中途會令一些學生起身誦背往日的功課。她應當是比較嚴厲,學生也都懼怕她,上課的時候都規規矩矩的。不過,從頭到尾,紀蘿都沒有問薑梨一句,甚至沒有向薑梨這頭看上一眼。
待《儀禮》一課結束後,紀蘿站在臺上,道:“再過十日就是今年的校考,今年校考與國子監校考同時進行,能在校考中取得好名次的,會被上告太后,得以賞賜,對你們而言,是莫大的榮光。”頓了頓,她又意有所指地道,“而對不能達到要求者,逐級上報,屏之遠方。”
周圍頓時響起議論聲。
不能達到要求,就會被逐出明義堂。
事實上,被逐出明義堂是小,畢竟不是人人都是才女,可來明義堂進學的都是京中貴人家的小姐,一旦考核沒有達到目標被逐這件事傳了出去,實在無地自容。
“希望各位努力。”紀蘿乾巴巴地說完這句話,就面無表情地帶著書離開了學堂。
等紀蘿走後,學堂裡頓時熱鬧起來。有人議論道:“真的會被逐出明義堂?紀先生不會在誆我們吧,我的書算可是糟透了。”
“我的樂教才是令人頭疼。”
“完了完了,若是我禦敵不過怎麼辦?”
吵吵嚷嚷中,突然有個聲音響亮地傳了出來:“你們怕什麼?姜二小姐什麼都不會,方進明義堂的人都不怕,你們這不是杞人憂天嗎?”
正是孟紅錦。
孟紅錦這番話一出來,周圍的人愣了一刻,隨即調笑起來:“正是,是我們糊塗了。”
“姜二小姐可真是不走運,早知道這樣,還來明義堂做什麼呢?”話裡不無幸災樂禍。
在這些人看來,姜梨和白丁也差不了多少,至少這些貴女比起薑梨啟蒙早了七八年。若是真的要被逐出明義堂,第一個被逐出的也該是薑梨才對。
薑梨將這些話聽在耳中,只是笑笑,並不理會。
“紀先生的話未必是真的。”身邊的柳絮突然開口道,姜梨看向她,柳絮只收拾著自己的書本,低著頭並不看薑梨,“而且姜大人不會讓你陷入如此境地,屆時同明義堂的保傅解釋就是了。”
薑梨彎了彎嘴角,道:“我知道,謝謝你。”
似乎對薑梨的感謝有些不自在,柳絮僵硬了一瞬,沒有說話。
紀蘿授過課後,不久又有別的先生來上課。姜梨對這些先生不陌生,對他們教習的功課更是很熟,不過即便這樣,她的態度也很認真,仿佛真的什麼都不懂一般。
只是這些先生也都和紀蘿一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忽略了薑梨。
這一天總算是風平浪靜地過去了,雖然以孟紅錦為首的一行人一直在挑釁,不過薑梨一直微笑面對,偶爾反駁幾句,卻又讓人找不著話說。
下學後,白雪和薑梨一道去明義堂等在外面的馬車那頭,準備一起乘坐馬車回府。姜幼瑤和薑玉娥是絕不會和薑梨共乘一車的,薑梨也嫌麻煩得緊。
二人才出了明義堂,就看見對街不遠處,有幾人正在拉拉扯扯。薑梨只瞥了一眼便準備離開,燕京城中關係錯綜複雜,要是一不小心捲入了什麼麻煩,要脫身就很難了,更何況她現在是薑家嫡女,做事更要謹慎。
正在這時,那幾個拉扯的人中突然有人說了一句:“襄陽葉家不是很有銀子嗎?拿銀子砸開國子監大門啊。我這幅畫是前朝畫師曾子墨的親筆,有市無價,本少爺今天心情好,你拿三萬兩黃金,這事我就不計較了。”
襄陽葉家?薑梨腳步一頓。
姜梨的母親葉珍珍就是襄陽葉家的小女兒,襄陽葉家就是薑梨的外祖家。
這人是自己的親戚。
薑梨往那頭看去。
只見幾個年輕人正圍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少年郎只穿著一件簡單的銀絲長袍,式樣素簡,俊眉修目,此刻目光難掩憤怒。而他對面的人,是三個打扮富貴的公子哥兒。另兩個人扯著少年郎的衣袖,為首的人獐頭鼠目,手裡拿著一幅字畫,正不依不饒地發難。
“怎麼樣,幹是不幹啊?”獐頭鼠目的人薑梨認識,是太常卿的小兒子劉子敏,就是個不學無術仗勢欺人的無賴。
那少年郎咬牙道:“不幹又如何?”
劉子敏打量了少年一遍,惡狠狠一笑:“簡單,本少爺送你去見官!”說完,他一揮手,對另兩個人道:“帶走!”
他們竟是要押著少年離開。
事已至此,薑梨只得站出來。
“且慢。”她說。
斜刺裡突然傳來這麼個突兀的聲音,幾人並著周圍看熱鬧的人都往這頭看來。
薑梨從一邊走了過去。
劉子敏本來在四下搜尋,見從人群裡走出個清秀佳人,頓時眼前一亮,語氣也帶了幾分調戲,道:“這位姑娘是何意?”
白雪見此情景,緊緊跟在薑梨身邊,心中打定主意,若是這個長得跟老鼠一樣的小子敢摸薑梨一根小指頭,她就揍得這小子滿地找牙。
薑梨笑道:“敢問這位公子做了何事?”她指了指一邊的少年郎。
“做了何事?”劉子敏拖長聲調揶揄了一聲,笑嘻嘻地道,“這位姑娘是想做見義勇為之事,莫不是以為我們在欺負這位兄台?那我就得辯解一句,我們可不是仗勢欺人。這位兄台葉世傑,弄壞了我們府上一幅傳世墨寶,喏,就是這幅《雀飲春》。”
《雀飲春》是前朝書畫大家曾子墨的傑作,曾子墨死後,留下的筆墨被人花重金買下,尤其是文人之家,更是以能收藏曾子墨的墨寶為榮。倘若劉子敏的這幅畫真是《雀飲春》,葉世傑也算是倒了大黴了。
“這《雀飲春》有市無價,我看在葉兄並非燕京人的分上,這才願意妥協,讓葉兄賠我三萬兩黃金可一點兒也不虧。沒想到葉兄這人實在過分,一分錢也不願意出,這還是襄陽葉家出來的呢,這麼摳門兒,這莫非就是商人本性?”說到這裡,劉子敏哈哈大笑起來。
周圍的人聞言,也跟著笑起來。
燕朝輕商,士農工商,商人排在最低等。葉世傑咬牙,按捺下憤怒,道:“那幅畫並非我弄壞的,是我在寫字的時候,你自己撲上來的!”
“哎呀呀,”劉子敏道,“你竟然還血口噴人,本少爺閑的沒事幹,會自己毀掉自己的名畫嗎?”說到這裡,他仿佛才記起身邊還有薑梨這麼個人:“這位姑娘,你來說說理。”
薑梨笑了笑,道:“可否讓我瞧瞧公子的這幅畫?我還從未見過真的《雀飲春》呢,沒想到就這麼毀了,真是可惜。”她仿佛很遺憾似的。
劉子敏見她這樣,大方地將畫遞過去:“姑娘想看,那就看吧!”他看薑梨的打扮似乎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但燕京城裡何時來了這麼個水靈靈的官家小姐,他還真不知道,心裡尋思著等下就讓人去打聽一下,若是家世次一些的,娶回來當個妾也不錯。
人群不遠處,馬車上的薑幼瑤幾人也看到了這一幕。薑幼瑤問:“她這是做什麼?”
“三姐,”姜玉娥提醒,“那個葉世傑是襄陽葉家的人,二姐外祖家的。”
薑幼瑤恍然,再度看向薑梨:“且再看看。”
薑梨接過《雀飲春》,仔細地看起來。
《雀飲春》畫的是春日來臨,山谷裡的山雀站在低垂於水面的花枝之上,啄飲溪水。山谷裡百花盛開,山雀的活潑機靈,溪水的清澈見底,皆被一一畫來,惟妙惟肖。
只是現在那畫自底端被人斜斜撕開一條大口子,幾乎要將畫布一分為二。
因著薑梨的出現,周圍看戲的人也越來越多。葉世傑皺著眉,反倒是劉子敏最有耐心。
看了一會兒,薑梨才放下手裡的畫,但並沒有把畫還給劉子敏,而是道:“曾大師的墨寶果然珍貴,重在意趣,難得無價,只是……”
她每說一句,劉子敏的眉毛就揚高一寸,聽到薑梨最後一句話時,劉子敏就下意識地接道:“只是什麼?”
“這幅畫是假的。”薑梨道。
“這幅畫是……”劉子敏猛地反應過來,高聲道,“怎麼可能?”他再看向姜梨時,神情已不復最初時候的和善。
葉世傑也愕然地看向薑梨。
“這幅畫已經仿得很像了,不過,仍然掩飾不了它是一幅贗品的事實。按如今市上模仿得最像的贗品價值來算,這幅畫至多也不過五十兩銀子。葉公子,”她看向葉世傑,“你只需賠這位公子五十兩銀子就行了。”
“小姑娘,”劉子敏陰陰地笑起來,“紅口白牙的,你說是贗品就是贗品?這幅畫就是真品!你可別胡亂說話。”
“是啊,”周圍的人起哄,“你怎麼證明這是假的?”
薑梨也不急,不緊不慢地道:“曾大師是前朝人,前朝的人作畫都是用前朝的絲帛。可是,前朝沒有雙絲絹。”
“雙絲絹?”白雪狐疑地問了一句。
“前朝只產出單絲絹,絹粗而稀薄。你看這幅墨寶,絹潔白細密,分明是雙絲絹。前朝的曾大師總不會用如今的雙絲絹作畫,這是其一。”
“其二,印章不對。前朝並不常用石刻印章,且前朝的印章都帶有前朝特有的痕跡,篆文每個字的停筆處都比原筆劃略粗一點兒,但顯得較淡,略呈黃色。這幅畫的印章篆文筆劃流暢,顏色偏紅,顯然不對。”
薑梨一邊娓娓道來,一邊將手裡的《雀飲春》展示給眾人看。她不說眾人還不覺得,一說來,比照著薑梨的話一看,果然覺出些不對。
眼見著劉子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葉世傑卻越來越驚訝,薑梨笑道:“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雀飲春》這幅圖,最高明的就在於曾大師注意細節,山雀啄影時,眼裡有水中山雀的倒影,同樣,水中山雀的眼睛裡,也有花枝上山雀的影子,可是這幅《雀飲春》,水中倒影裡的山雀,眼睛裡什麼都沒有。
“所以,”薑梨笑道,“公子這幅《雀飲春》,是假的。一幅假的《雀飲春》,三萬兩黃金,這是天方夜譚。”
劉子敏惱羞成怒,伸手就要去搶薑梨手裡的畫,薑梨哪裡會讓他得逞,白雪早已靈敏地接過畫,舉得高高地展示給眾人看。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劉子敏終於忍不住,露出險惡嘴臉,惡狠狠地道,“你敢這麼血口噴人,我爹知道了,你可就麻煩大了!”
聞言,薑梨終於收起臉上的笑容,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你敢這麼對我言行無狀,我爹知道了,你也麻煩不小。”
“我倒要看看你是哪家的人,報上名來!”劉子敏怒道。
“京城薑家,首輔嫡女,薑二。”薑梨道。
淡淡的一句話,頓時讓正吵嚷著議論的人群一靜。
劉子敏本來還等著薑梨說出口時好好奚落她一番,聽到此言,卻是僵在原地。
京城薑家,首輔嫡女,燕京城的首輔千金姜幼瑤這裡大多數人都認識。面前的女孩子自報家門,那就是薑家的二小姐,八年前離京的薑梨。
太常卿家的小兒子固然能在燕京城橫著走,可誰都知道身為皇帝恩師的姜元柏更是得罪不得。
只是劉子敏此刻已是騎虎難下,要是就在這裡認了,日後他怎麼在燕京城裡混?更何況他要是承認了自己的罪名,讓人知道他拿一幅假畫訛葉世傑的銀子,國子監的同窗會笑死他,毀了自家的名聲,他爹更會打死他的。
心一橫,劉子敏想著,整個燕京城,他又不是沒打過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家的兒子。有些人家的少爺,雖然家大業大,性情卻軟。姜梨只是個小姑娘,嚇唬兩句,說不準就會服個軟。
劉子敏冷笑著看向薑梨:“你雖是姜家人,你爹卻不見得會護你。別以為抬出薑家你就能胡說八道,我說這畫是真的就是真的,你和這小子沆瀣一氣,小心引禍上身!”說著,他揚了揚拳頭。
馬車裡遠遠望著這一切的薑幼瑤眼睛一亮,只恨不得劉子敏立刻在這裡將薑梨打傷,如此一來,薑梨在街上與男子衝突,名聲一跌再跌,姜元柏就算再如何偏心,這回也得動怒。
“劉子敏,”葉世傑眉頭一皺,將薑梨往身側一擋,“你我二人的恩怨,與他人無關,莫傷及無辜。”
劉子敏哈哈大笑:“我也是這個意思。”他看向薑梨,意思便是,薑梨最好不要插手此事。
薑梨唇角一揚,道:“可巧,我這個人最不怕惹禍上身,公子大約忘了,八年前我是因何離開燕京城的。”
諸看客皆驚。
八年前,薑梨離開燕京城,就是因為犯下殺弟害母的大錯,旁人忙著掩飾自己的惡事還來不及,薑梨卻生怕別人不曉得似的,主動說了出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葉世傑詫異地看著薑梨,似乎沒想到薑梨會說出這麼一句話。姜梨卻是神情平靜,安然地看著劉子敏。
劉子敏突然覺得自己額上冒出些冷汗。
旁人大約不曉得薑梨這話是什麼意思,可劉子敏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薑梨的意思是,她連殺弟害母的事情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一個劉子敏的威脅,還真不放在眼裡。
劉子敏本應該為這挑釁感到憤怒的,看著薑梨的眼睛,他卻覺得害怕。
是的,他是個惡霸,在燕京城雖不是無惡不作,不過也差不離,手上甚至還有幾條人命。但是,他手上的人命都是比他勢力低微許多的平民,而非地位與自己平等,甚至還要高他一頭的官戶。
當面對比自家勢力更大的人家時,劉子敏欺軟怕硬的個性就會迫使他有所顧忌,然而當他有所顧忌的時候,對面的人卻毫無懼怕,甚至有一種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的狠戾。
於是弱的更弱,強的更強,轉瞬之間,劉子敏已經落於下風。
姜梨瞧見劉子敏閃爍不定的眼神,就曉得劉子敏有所動搖了。
薛懷遠是桐鄉縣的縣丞,為官清正廉明,鐵面無私,有時候對官階比自己更高的官員,也敢於揭露。這樣的人在百姓之中聲望極好,同僚卻是恨得不行。
同僚恨,耳濡目染,同僚的兒女們也恨。從小到大,她和薛昭不知道被那些官家少年少女找了多少麻煩。
她還好,女子間的爭鬥總不會動手。薛昭可就慘了,那些少年一言不合就大動拳腳,薛昭總是鼻青臉腫地回家。日子久了,薛昭也學出些經驗:對狠人,要做的就是比他們更狠,無論如何,氣勢不能輸,過去有哪些狠事,先擺出來給人看,壓一壓對方的氣勢,對方氣勢一弱,不要給他們機會,自己氣勢節節攀升,必然獲勝。
薛昭就靠著一身氣勢和他的武藝,最終在桐鄉縣裡無人敢惹。
姜梨一看到劉子敏的做派,就知道劉子敏是個欺軟怕硬的。而她有薑家這座靠山,根本不必費什麼心思,就能擊潰劉子敏。
殺弟害母是個惡名,可是這惡名在某些時候也能令人膽寒,避免許多無謂的麻煩。
“真是無恥。”薑幼瑤切齒,“這等醜事還拿出來宣揚,真是把父親的臉都丟光了!”
見劉子敏站在原地不動,薑梨就道:“這位公子非要一口認定我是胡說八道,那就按照公子最初所言,去報官吧。我也身在此案中,與你一道去就好。”
劉子敏又急又怒。
他當時說報官,不過是為了嚇唬葉世傑,只要上下打通門路,要坑一個葉世傑還不是易如反掌,可是薑梨也牽扯進來就不一樣了,就算是看在薑家的臉面上,這個案子也只會秉公辦理。到了最後,他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沒賺到葉世傑的銀子,反而將自己也坑了進去,連累了自己爹的名聲。
轉眼之間,劉子敏已經是冷汗涔涔。
“不過,”正在劉子敏進退兩難的時候,薑梨忽然笑道,“我想此事大約只是一個誤會,畢竟公子看樣子也不是會故意訛詐他人之人。想來公子以為這幅畫是真的,也是被人矇騙了。既然如此,不如講和,讓葉公子賠上二十兩銀子,此事作罷,如何?”
聽在劉子敏的耳中,薑梨這話猶如天籟,這是在給他臺階下啊。
如何?當然好!
周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正興致盎然地等著看接下來會是怎樣一場扯不清的官司,沒想到薑梨會突然拋出這麼一句話。
“好。”劉子敏卻是生怕薑梨反悔,立刻答應了,雖然答應了下來,還是要力求挽回一些面子,便對葉世傑道:“葉公子,這幅畫也是我受了矇騙才造成這麼一遭誤會,你雖撕了我這幅畫,得饒人處且饒人,我也不與你計較了,那二十兩銀子就算了。今日看在姜二小姐的分上,此事就此揭過,這畫送給你,少爺我不要了。”
聽見人群中傳來唏噓之聲,劉子敏強自按捺下心中的羞恥,又對薑梨拱了拱手,假裝鎮定地離開了。
他身後的兩個跟隨的人也一同灰溜溜地走了。葉世傑探究地看向薑梨,正要開口,卻見薑梨對他微微點了點頭,就跟身邊的白雪道:“白雪,把畫還給葉公子,我們回去了。”
白雪沉聲應了,把手上那幅贗品《雀飲春》卷成一個卷兒,遞給葉世傑,就回頭扶薑梨去那頭的馬車,一點兒也沒有要和葉世傑多攀談的意思。
葉世傑愣愣地看著主僕二人上了馬車遠去,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開,不由得搖了搖頭,將諸多心思甩到一邊,朝街的另一頭走遠了。
卻無人發現,離方才街道不遠的巷子裡,正停著一頂黑鳳軟轎,轎外,有侍衛正在說話,倘若此刻有人經過,就會發現,這人說的便是方才葉世傑與劉子敏起風波的經過。
話畢,許久之後,轎中有人聲傳來。
“知道了。”
轎子裡的年輕人倚靠窗邊,樣子懶懶散散的,紅衣鋪滿軟榻,神情微妙:“薑家。”
在他的對面,青衫文士捋了捋山羊胡,笑道:“本想借劉家小兒困住葉世傑,逼葉家出面,沒想到姜二小姐陰錯陽差幫葉世傑解了圍,如此一來,大人的計劃全亂了。”
他雖是說著遺憾的話,神情卻絲毫不見遺憾,反而很輕鬆似的。
“葉世傑只是個小卒,”姬蘅撣了撣袖子上的微塵,道,“起不了太大作用,丟了就丟了,不急。”他容貌豔麗分明,嗓音卻帶了一絲奇異的低啞,仿佛含著情欲,讓人欲罷不能。
“再說,比起劉子敏,”他緩慢地勾了勾唇,“姜二小姐有趣多了。”
白雪和薑梨回到了薑府。
芳菲苑裡,桐兒從白雪嘴裡聽到了薑梨下學後遇著的風波,驚得差點兒摔了杯子,道:“姑娘這回也太驚險了,雖然心善,可下次最好莫要隨意出頭,今日連府上的護衛也沒帶上一個,如果那劉家少爺真動起手,吃虧的還是姑娘。”
薑梨笑而不語。
三個人正說著話,外頭的清風挑開門簾進來了,道:“姑娘,晚鳳堂的翡翠姐姐剛剛讓人傳話說,老夫人讓您過去一趟。”
“現在?”薑梨訝然,現在可不是請安的時候。
“三小姐幾人也在晚鳳堂,說今日下學的時候姑娘與別人爭吵了。”清風不安地道。
“呵,告狀的動作還真快!”桐兒義憤填膺,“咱們姑娘那是助人為樂,什麼和別人吵架,她也真敢說!”
薑梨站起身:“無事,她主動告訴老夫人,正好省了我的事。”
白雪摩拳擦掌,氣勢洶洶地道:“姑娘,奴婢陪你一起去。”
“可以。”薑梨笑道,“不過不要打架,我們是去講道理。”
晚鳳堂裡,此刻一片安靜。
姜丙吉坐在薑老夫人的軟榻上,撿著碟子裡的窩絲糖吃。薑老夫人卻沒有如往常一般笑著哄他,而是若有所思。
姜玉燕坐在一邊,謹慎地不開口。姜玉娥和薑幼瑤坐在一處,薑幼瑤的神情有些得意,薑玉娥卻是眼珠子轉個不停。
季淑然也在,坐在薑老夫人的下首,面上帶著和婉笑意,似乎還有些擔憂,目光不住地往門口的方向看,似乎在等著什麼人。
沒過多久,她等的人就到了。
薑梨到晚鳳堂的時候,姜丙吉一眼看到她,似乎就想大聲謾駡,只是突然又想到了什麼,硬生生地將話咽了回去。
薑梨只假裝沒有看到這一幕,仍是笑盈盈地走進去,站在廳中,望向榻上的老夫人,溫聲道:“祖母讓人喚薑梨前來所為何事?”
薑老夫人抬起眼皮子看向她。
“聽聞你今日下學途中,當街與人爭吵?”薑老夫人問。
姜梨看了一眼薑幼瑤和薑玉娥,這二人正竭力掩飾目光中的幸災樂禍。她笑道:“不知老夫人從哪裡聽來的話,和事實大相徑庭。”
薑老夫人說:“哦?那是怎麼個事實,你且來說說。”
姜幼瑤和姜玉娥有心說話卻又不敢,薑老夫人說話的時候,是不許她們隨意插話的。
薑梨笑了笑:“我一人說的話怕有失公允,讓我的丫鬟來說吧,白雪。”姜梨叫白雪進來。
白雪進來後,先給薑老夫人行了一禮,薑梨道:“今日下學後遇到的事,你現在與老夫人說一遍吧。”
白雪得了薑梨的吩咐,立刻將事情從頭到尾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白雪性子憨厚忠直,平日裡說話也一板一眼,從來不誇大什麼。她便是站在一個看客的角度,將事情完整地還原了一遍,沒有偏護任何人。
薑老夫人聽罷,若有所思,再問薑梨道:“如此說來,你是仗義執言,不是胡亂爭吵了?”
“不敢說仗義執言,只是實話實說罷了。”薑梨笑容依舊。
這時候,薑幼瑤終於忍不住了,道:“祖母,二姐幫的那位公子可不是陌生人,是襄陽葉家的人呢。”
襄陽葉家,薑老夫人的面色一下子凝重起來。
要知道,自從葉珍珍死後,姜家和葉家這姻親就來往得少了,而姜元柏娶了季淑然,和季家做了親家後,姜家就和葉家幾乎斷絕了往來。原本葉家和薑家還有一個切不掉的聯繫,就是薑梨,可薑梨多年前就自己賭咒發誓,不願和商家為伍,葉家人傷了心,就再也沒有和薑家往來了。
季淑然開口道:“幼瑤,別胡說,你沒有見過葉家人,如何知道人家就是來自襄陽葉家?”
“是我親耳聽見的,還有四妹五妹,”姜幼瑤忙辯解,“那位少爺叫葉世傑,劉子敏說他是襄陽葉家的人。”
“葉世傑……”薑老夫人沉吟了一下,才看向薑梨,“他應當是葉家長房的兒子,你的大表哥。”
姜梨這才曉得,葉世傑和自己是表兄妹關係。
“梨兒,怎麼回事?”季淑然道,“你回京不過短短月餘,怎麼就和葉家表哥認識了?”
這話誅心!
果然,薑老夫人目光陡然淩厲了起來,直直地看向薑梨。
薑梨才回京不過一月多,連燕京城都沒熟悉起來,今日卻恰好替自己的表哥解了圍,世上之事哪有這麼巧?葉家自從和薑家斷絕往來後,許多年都不曾進京。這讓人難以相信只是一個巧合,莫非姜梨和葉世傑早就有往來,甚至交往多時了?
這在薑老夫人眼中,卻是絕對的禁忌!
薑梨笑著看了一眼季淑然,才道:“我不認識他,也不曉得他是我的大表哥。如果不是老夫人告訴我,我也不知道他與我的關係。今日若不是他,換作任何一個人,我若是見了這等場景,都要上前阻攔的。”薑梨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這世上,明哲保身雖然不錯,有時候也需要見義勇為。尤其是我們這種清流之家,更要保全文人風骨。”
薑老夫人一怔。
姜老夫人的夫君,也就是姜元柏的父親姜老大人,一生都是個三品的觀文殿學士,三十歲的時候是,到了死的時候還是。雖然三品文臣也很不錯,可是老大人幾十年間沒有升遷,必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是姜老大人太過孤直,直諫這種事做了不少。雖然先帝也知道姜老大人是個好官,卻實在難以喜歡起來。姜老大人也因為自己的性子,仕途止步於此。
對夫君這樣的性子,薑老夫人表面埋怨,內心卻為他驕傲。奈何姜家的三個兒子,大兒子姜元柏保守中庸之道,二兒子姜元平是個笑面虎,三兒子姜元興身為庶子,更是懦弱沒主見,一個也沒有繼承姜老大人的風骨,薑老夫人不可謂不失落。
所以即便姜元柏憑著“中庸”做到了文臣之首,薑老夫人對他也不是全然滿意的。世上之事,有得必有失,得到了高官厚祿,就必須失去一些東西,比如骨氣和傲氣。
薑梨早就發現了,薑老夫人是個有傲氣的人,骨子裡也有一些清高,她故意說些大義凜然的話,就是為了引起薑老夫人的共鳴。
果然,姜老夫人看向薑梨的目光漸漸柔和了下來。
季淑然心中一驚,不曉得薑梨短短幾句話,怎麼就讓薑老夫人的態度緩和了下來。
薑梨又道:“我當時幫人是一時興起,沒有考慮後果,可若是真的如三妹所說,葉世傑是我大表哥,是襄陽葉家的人,那我的這個舉動反而更對了。雖然生母過世,但葉家和咱們府上也曾是姻親,自家親戚深陷麻煩,倘若當時的我一走了之,被人看在眼裡,日後只會說我們薑家人情冷漠,心硬如鐵。父親在朝為官,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裡,要是有人借此彈劾父親,又該如何?
“我們只需把自己的事做好,讓人挑不出錯處,自然就能相安無事。再者,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劉公子自己都說了,不過是一場誤會,動動唇舌就能化解一場誤會,豈不是美事一樁?不需要金子也不需要銀子,只需要一句話就能助人為樂,若我還吝嗇這一句話的工夫,那可就真的不配為人了。”
最後一句話,把薑幼瑤並薑玉娥一起諷刺了。
薑幼瑤聽出了弦外之音,氣得跳腳,拼命按捺著。姜玉娥卻沒薑幼瑤沉得住氣,道:“我們是姑娘家,平日裡當謹言慎行,二姐是行俠仗義了,可女子當街插手男子之事,還是不美,有損德行。”
季淑然心道糟糕,果然,薑玉娥此話一出,薑老夫人就面露不喜,盯著薑玉娥道:“哦?難道見死不救、人情冷漠就是德行無虧?我看你的家訓都記到別處去了!”
薑玉娥一呆,沒料到薑老夫人會突然對她發難,心中又是羞恥又是委屈,卻不敢和薑老夫人爭辯,只得低著頭不敢吭聲,把薑梨恨透了。
季淑然心中也氣惱,薑老夫人說見死不救、人情冷漠雖然是對薑玉娥說的,可是連薑幼瑤也一併責駡了。她心中不悅,嘴上卻還要寬慰道:“娘莫生氣,孩子們年幼,一時遇到這種事,手足無措也平常。玉娥和幼瑤畢竟從未經歷過,還是梨兒有勇有謀,”她笑著看向薑梨,“敢於挺身而出。”
薑梨笑道:“憑心而已。”
好一個“憑心而已”,又不著痕跡地踩了其餘人一腳,顯得她自己多高尚似的。季淑然的笑容也有幾分不自然了。
薑老夫人又道:“既是親戚,我也不知葉家孩子何時到的燕京城,你可知他住在何處,改日請他來府上坐一坐也好。”
季淑然有些驚訝,隨即心中更加惱怒。
“當時匆忙,此事解決後我便離開了,未曾和葉家表哥多說一句話,是以也不清楚。”薑梨道。
聞言,薑老夫人有些遺憾,季淑然卻是松了一口氣,隨即眉頭又緊鎖起來,薑家要真的想在燕京城裡找個人又有何難?若是老夫人打定主意要見葉世傑,就算姜梨不清楚葉世傑的情況,找到葉世傑也是早晚的事。
正在這時,在榻上玩耍的姜丙吉拖長聲音道:“娘,我餓了。”
薑老夫人這才回神,看了姜丙吉一眼,就對季淑然道:“你帶吉哥兒去用晚飯吧。”她又對薑梨幾個道:“你們下學到現在還沒用飯,都回去吧,此事就當揭過,以後不要提了。”說完,她便合上雙目,似是疲累需要休息。
翡翠和珍珠忙送客。
一齊出了晚鳳堂,季淑然帶著姜丙吉和心有不甘的薑幼瑤離開了。姜梨正準備往芳菲苑走,卻見薑玉娥盯著她冷笑一聲,道:“二姐真有本事,三言兩語就把祖母哄得暈頭轉向,什麼都不提。”
薑梨笑意不減:“多謝四妹誇獎。”
見薑玉娥被噎得說不出話,姜梨才施施然帶著白雪離開。在她身後,姜玉燕怯怯地拉了拉薑玉娥的袖子,小聲道:“你不要老是找二姐的麻煩。”
“你走開!”薑玉娥一甩袖子,掙開了姜玉燕的手,眼中閃過一絲鄙夷,“我怎麼會有你這般膽小如鼠的姐姐,真是窩囊!”說完她憤憤地走開了。
姜玉燕低下頭,沉默地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麼。
姜梨二人回到芳菲苑,桐兒見她們身上一個指頭印都沒有,這才放下心來,道:“姑娘,老夫人怎麼會突然提起葉家少爺?是不是要和葉家和好了?”
“我也不知。”薑梨搖了搖頭,“大約只是隨口一提。”
桐兒思考了一會兒,歎道:“若是老夫人真的要和葉家重修舊好就好了,姑娘好歹也有外祖家的庇護,那季氏平日裡也能收斂著些。”
季淑然在大房地位穩如泰山,除季淑然生下一雙兒女外,還不是因為有季家在背後撐腰。別說是季淑然的父親季彥霖,就連季淑然一母同胞的姐姐、眼下的麗嬪,也是洪孝帝的心尖寵。
而薑梨只有一個死去的生母和早就不來往的外祖家,在薑家,除了憑自己的力量擋刀拼劍,什麼可以借助的手段都沒有,這就意味著,她會很辛苦。
“當時若是問一下葉家少爺現在住在哪裡就好了。”桐兒猶自不甘心,“也許能通過葉家表少爺和襄陽那頭打好關係呢。”
“無事。”薑梨道,“現在也有機會。”
白雪甕聲甕氣地問:“姑娘不是沒問葉家表少爺的近況嗎?”
“不必我問,”薑梨笑著搖了搖頭,“他自己會找上門來的。”
桐兒和白雪面面相覷,似乎並不是很相信薑梨這話,但是誰也沒想到,就在第二日,薑梨的話就應驗了。
襄陽葉家那位表少爺、姜梨名義上的大表哥葉世傑主動找上了門來。
葉世傑在茶坊裡等薑梨。
今日一早,他就托人給姜梨的丫鬟帶信兒。葉世傑約她在茶坊小築裡見面,話雖帶到,但也不見得薑梨會親自來赴約。
不過,薑梨終究是到了。
進學的時辰還沒到,這裡離明義堂也不是很遠,和葉世傑簡單說說話,也不會影響進學的時辰。薑梨打點妥帖後,才來赴約。
茶坊裡,葉世傑穿著一身青灰色長袍,雖是簡樸的顏色,仔細去看,那衣裳料子卻十分精美,袖口處的暗紋也是難得的雙針繡。這少年生得濃眉大眼,頗俊朗,只是打量薑梨的眼神還有幾分提防。
“葉表哥。”薑梨一邊說著,一邊在葉世傑的對面坐了下來。
似乎是被“葉表哥”三個字震了一震,葉世傑呆了呆,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他才生硬地開口:“昨日你為何幫我?”
昨日情急之中,薑梨突然出現幫了葉世傑,葉世傑對這個拔刀相助的小姑娘十分感激。可待晚上坐在燈下時,他突然覺出有什麼不對勁,京城薑家的二小姐,那不是他死去的小姑姑的女兒、他的表妹嗎?
若是別人拔刀相助,葉世傑說不準也不會多想,可拔刀相助的義士變成了姜梨,葉世傑就怎麼都不肯相信其中沒有陰謀。翻來覆去一夜未眠,葉世傑決定直接找姜梨談談,問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叫你一聲葉表哥,難道要我看著自家的親戚在街上被人訛詐,自己袖手旁觀嗎?”姜梨說得十分自然。
葉世傑又被薑梨的理所當然噎了一噎,半晌後,冷笑一聲,道:“別開玩笑了,你不是瞧不上我們商戶,又何來親戚一說?”
姜梨聞言,奇道:“此話怎解?”
葉世傑怒視著她:“當年祖母遠赴京城來接你去襄陽,你可是當著整個薑家的面叱駡我葉家乃低賤商戶,要與葉家斷絕往來的!”葉世傑說到此處,胸膛劇烈起伏,似是很激動,“祖母回去後就大病一場,臥床休養了整整一年才好。你現在說什麼親戚,是在開玩笑嗎?”
薑梨盯著他,眨了眨眼睛,嘖嘖稱奇:“我原來說過這種話?”
葉世傑:“……”
“莫非是葉表哥記錯了。”薑梨搖頭,“我不記得我說過這種話。”
“你不記得?”葉世傑嘲諷道,“可我們葉家在場的人都記得!”
“呀,那看來我的確說過這種話。”薑梨心中暗歎,難怪葉家會和薑家斷絕往來,不過,她也不會白白承擔了這本來不屬�她的罪名,“我現在的確記不得了,敢問葉表哥,當初我說這話的時候,年歲幾何?”
葉世傑冷冷地道:“五歲。”
“五歲。”薑梨蹙眉,“按理來說應當是知事的年紀,我卻獨獨不記得這事,葉表哥不覺得此事有些奇怪嗎?”
“你又想說什麼諉過之詞?”葉世傑盯著她。
“我想說,我當時年紀小,外祖母又遠在襄陽。我娘走得早,父親政務繁忙,我多是由繼母看管。我說了什麼,未必就不是有人教我,或是有人威脅我。”
葉世傑一愣。
薑梨這話卻是她心底的猜測,當初的姜二小姐年紀尚小,卻能說出如此傷人言語。再說了,商戶低賤這種事,若真是姜二小姐認為,必然是有人灌輸她這樣的觀點。以姜梨現在對季淑然的觀察,季淑然的歹毒,未必就不會用在年幼的姜二小姐身上。
是季淑然誘哄還是威脅,此事總歸一定不是姜二小姐的主意,而有旁人的意志在其中。
葉世傑沉默了一下,薑梨說的話,讓他心中有些動搖。
“那你現在想做什麼?”過了一會兒,葉世傑才道,“想與葉家重修舊好?”
薑梨笑了:“我不過是舉手之勞救了葉表哥一次,葉表哥就覺得我要與葉家重修舊好。不妨告訴葉表哥,我若真想和葉家修復關係,也不會借你的事。”
“哼。”葉世傑輕哼一聲,“你說得輕巧,表現得仗義執言,誰不知道你骨子裡如何精明,否則為何不把劉子敏送官,卻給他臺階下。”
昨日劉子敏和葉世傑爭執,薑梨出面,三言兩語扭轉乾坤,本來劉子敏已無翻身之地,薑梨卻主動給了劉子敏臺階下,讓劉子敏躲過一劫。
“燕京之地,各方勢力錯綜複雜,官戶眾多。雖然葉家巨富,可葉家沒有官職在身,如同沒有保護的肥肉,誰都能啃一口。表哥可不是因為你的財富,被劉子敏惦記上了嗎?”
葉世傑皺眉。
“葉家是巨富,也是平民。小官尚且不敢與大官相鬥,更何況平民。放劉子敏一條生路,其實是為了表哥好,若是表哥糾纏不休,太常卿府上必然不會善罷甘休,劉家耗得起,葉家卻不行。”薑梨道。
民不與官鬥,薑梨的心中掠過一絲諷意,她薛家尚且還是官家,不過是因為官位低,在永甯公主這樣的高貴人眼中就是草芥,打殺便是。世上公道真理的確有,但那要看倚靠的是什麼,倚靠著權貴,無理也是有理。
葉世傑道:“我當然知道,否則也不會饒他一次了。”
姜梨心中了然,葉家的嫡長孫也不是衝動莽撞之人。她問:“忘了問,表哥怎麼會在燕京城?”
“我在國子監進學。”葉世傑看著薑梨,語氣有幾分挑釁,“就如你所說,葉家白身無力保護家產,所以我來京城進學入仕。”
“你想做官?”薑梨恍然。
葉世傑沒回答。
“國子監的校考,若成績優異,是可以被點任官的。”薑梨道,“不過你從襄陽過來做官,莫非外祖母他們日後也會遷過來?”
葉世傑詫異極了,薑梨居然能想到這裡,他道:“這邊穩定以後,他們也許會搬過來。”
“搬過來有好處也有壞處,”薑梨將心中所想娓娓道來,“在京城紮穩腳跟,日後葉家也算有了名望,葉家子弟挑一二入仕,葉家可保百年無憂。不過,一旦搬到京城,許有眼紅之人,同樣葉家也更危險了。”
葉世傑古怪地盯著她,道:“你倒是想得長遠。”
薑梨笑道:“我畢竟是燕京人。”
葉世傑不屑地道:“燕京城的人就要高人一等嗎?可笑。”
知道這個表哥對自己的敵意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消除,薑梨也不生氣,只道:“國子監進學需要舉薦,葉家並無人在朝為官,你如何進來的?”
葉世傑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薑梨道:“只是好奇。”
“是右相府上的二少爺舉薦我進來的。”
“右相?”姜梨不解,“葉家和右相如何扯上關係的?”
說起來,當朝右相正是姜元柏的死對頭。右相李仲南的崛起就在這幾年,想當初,李仲南還是姜元柏提拔起來的,可後來不知為何,李仲南勢力漸大,幾乎要達到和姜元柏分庭抗禮的地步,姜元柏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得和李仲南對峙著。
因此,聽聞葉世傑提起李仲南,薑梨很是奇怪。
“李仲南的二兒子李濂曾經去襄陽附近探親,被人算計進官司裡,我無意路過,順手救了他。後來他得知我是葉家人,便提議舉薦我進國子監進學。”
能進國子監進學,對葉家人來說無異于天上掉餡餅的事。若是葉世傑能借著在國子監進學謀個一官半職,于葉家的意義便大不一樣,因此葉世傑很爽快地就答應了李濂的提議。
姜梨聽完葉世傑的話,心中卻覺得很奇怪。且不說其他的,李濂因為感激葉世傑出手相助就決心舉薦葉世傑?李濂真是這麼知恩圖報的人嗎?
姜梨曉得,沈玉容初中狀元春風得意之時,為了瞭解日後朝堂之上同僚的秉性,可是下了好一番功夫。右相李仲南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倒是人人嘴裡的青年才俊,二兒子李濂卻分明是個惡貫滿盈的紈絝子弟。這樣一個紈絝子弟玩報恩那套,薑梨本能地覺得不對勁。
大約是一想到不對勁,就會把事情想得更深,薑梨突然又想到,昨日裡找葉世傑麻煩的劉子敏,正是李濂的狐朋狗友之一,和李濂十分要好。
李濂既然真想報答葉世傑,不會連葉世傑的名字都沒告訴過劉子敏。劉子敏知道葉世傑和李濂的關係,又怎麼敢找葉世傑的麻煩?
除非,李濂知道劉子敏找葉世傑麻煩的事,甚至默許,甚至就是他指使的。
只是李濂為什麼要這麼做?
葉世傑不知薑梨心中所想,見薑梨出神,問:“你想什麼?”
“葉表哥,”姜梨正色道,“李濂此人心術不正,在燕京城名聲極差,你若是想入仕,最好不要與他扯上關係,否則將來被連累,你一人也就罷了,葉家可是得不償失。”
葉世傑表情一肅,問薑梨:“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好聰明的少年,姜梨心中讚歎,但眼下她也不好胡亂猜測,只得委婉提醒:“暫且還不知道,不過我以為,以李濂的秉性,斷然不是知恩圖報的人,因此他舉薦你進國子監,未必沒有其他的原因。葉表哥,你將來是要挑起葉家擔子的人,凡事都要謹言慎行,至於李濂之類,能遠離就遠離吧。”
“你……”
不等葉世傑說話,薑梨又道:“劉子敏和李濂可是至交好友,昨日你已經看到了劉子敏的德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自己想吧。”
葉世傑目光微動,薑梨曉得,他是聽進去了自己的提醒。
“那你呢?”葉世傑問,“你有什麼企圖?雖然你說昨日你是無心之舉,但我們葉家做生意,最講究不賒不欠。你幫了我,想要我付出什麼代價?想和葉家重修舊好?”
站在一邊服侍的桐兒聽完這話,險些忍不住跳起來,葉家表少爺說話可真難聽,仿佛薑梨就是個算計人的商人一般。
“我怎麼會要你幫我和葉家重修舊好呢?”薑梨渾不在意地笑了笑,朝葉世傑攤開手。
葉世傑瞧著伸到自己面前的纖纖玉手,真是指如蔥尖,潔白柔嫩,不過……葉世傑也瞧見了薑梨指縫間的繭子。
葉世傑一愣,忽而想到姜梨曾在庵堂裡待了八年,八年時間,畢竟是個小姑娘,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他自來是刀子嘴豆腐心,說得再厲害,一看到這些,心已不自覺地軟了一截。
卻聽到薑梨不緊不慢的聲音:“既然葉表哥非要說我有企圖,我若是一直什麼都不要,葉表哥也會于心不安,那就請給吧。”
“給什麼?”葉世傑蹙眉。
“銀子啊。”薑梨說得理所當然,“一百兩銀子,你們葉家做生意,也應當熟悉一個詞,叫銀貨兩訖。”
從茶坊裡出去的時候,薑梨懷裡多了一百兩銀票。
桐兒跟在姜梨身邊,欲言又止,薑梨道:“想說什麼就說吧。”
“姑娘,若是缺銀子,大可以去找老夫人,還有老爺……怎麼問葉表少爺,葉表少爺雖然與您沾著親,但到底是外人,傳出去了……”
“他不是那等嚼舌頭之人。”薑梨道,“況且,拿他一百兩銀子,也是為他心安。”
“奴婢不明白。”
“葉表哥認為我昨日幫他是有所圖謀,雖然方才談論一番,心下懷疑稍解,但過去的誤會不是那麼容易煙消雲散的。對我,他不肯完全相信也是常理。與其令他胡思亂想,倒不如拿他一筆銀子,將這件事當作一場生意,他也會輕鬆許多,至少不會抱著‘虧欠之心’與我來往。”
桐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想到什麼,看向薑梨:“姑娘以後還要和葉家表少爺來往嗎?”
“當然。”薑梨道,“有外祖家依靠和沒外祖家依靠,如今你也看到了。薑幼瑤有恃無恐,我在薑家卻勢單力薄。葉家雖然不是官家,卻未必弱于季家。世上之事,來往都需要用到銀子,葉家偏偏不缺銀子。葉家雖然在地位上是弱了些,可葉世傑如今已經準備入仕,方才我觀他言語才能,不是個中庸之人。他若是闖了出來,可領葉家興旺不衰。”
“姑娘是想和葉家重修舊好?”桐兒這回聽明白了,問,“可姑娘剛才為何不與葉表少爺提一下此事呢?姑娘昨日幫了葉表少爺,今日若是提出要葉表少爺修書一封回襄陽,幫姑娘在葉家說幾句話,葉表少爺當不會拒絕的。”
薑梨笑了笑:“不用我提,他自己會說的。”
葉世傑對自己懷疑之下,必然會將在燕京城遇到的事寫信告訴襄陽葉家。姜梨不擔心葉世傑會瞞著葉家人,棘手的是,當初年幼的姜二小姐對葉家人說的話實在太傷人了,但凡有些血氣的,都不會輕易忘懷此事。要和葉家重修舊好,實在很難。
薑梨暗歎一聲,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若是和葉家關係恢復如初,她就能以探親之名回襄陽一趟。
父親最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薛昭的骨灰還未歸鄉,總不是個事。父親的後事又是何人料理的?
遠水解不了近渴,她必須儘快回襄陽才行。
心中想著這些事,薑梨來到了明義堂。
明義堂的女子們見薑梨主僕二人到了,依舊不避諱地議論,薑梨聽在耳中,依稀說的是昨日她當街掃劉子敏面子的事。
薑梨毫不在意,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來。今日的柳絮有些奇怪,甚至主動和她打了個招呼。
柳絮忸怩了一會兒,對薑梨道:“昨日你在國子監門口對上劉子敏的事,我都看到了。”
“哦?”薑梨笑了笑,“我做得出格了些。”
“不不不,”柳絮認真地道,“劉子敏德行有失,青天白日之下行勒索欺騙之事。圍觀的人那麼多,獨有你敢說出真話,無所畏懼,我很佩服你。”
薑梨有些詫異。
“之前我聽到了外面那些傳言,對你不算友好,如今我知道了你不是傳言中那種人。你昨日敢為素未謀面之人挺身而出,比那些只曉得躲在人群裡看熱鬧的人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她非常乾脆,“過去是我不對,我今日給你賠禮道歉,從今以後,我不會那樣做了。”
薑梨笑了,道:“你過去對我也很友好呀。”
柳絮不由得有些臉紅,道:“昨日你同劉子敏議論時,仿佛對鑒定書畫真偽一事頗有研究,能不能教教我?”
“這有什麼難的,我教你就是。”
薛懷遠在桐鄉做縣丞時,有一次有人去衙門告官,便是一家賣書畫大家真跡的店,被人告官說賣的是贗品。那贗品比昨日劉子敏拿的那一幅高明多了,幾乎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兩方誰也不讓,最後還是有人請了剛好到桐鄉遊歷的一位大師來分辨。
她那時尚且年幼貪玩,藏在薛懷遠同行的隊伍裡一起去了,後來被人發現:薛懷遠道歉,她卻覺得好玩,那大師見她玉雪可愛,便也教了她些辨別真偽的知識。
名師出高徒,姜梨也算那位大師的半個弟子,水平不說多好,卻也不算太差。昨日劉子敏的那幅贗品又不算高明,加之姜梨深知劉子敏的品性,三言兩語就能讓劉子敏露出馬腳。
薑梨正和柳絮說著一些鑒定古畫真偽的關鍵,有先生進來了。薑梨抬眼一看,只見一個穿著淡紫大袖窄腰長裙的纖細女子款款而來。這女子眉清目秀,溫婉怡人,身後的小丫頭手裡捧著長琴,是六藝裡教琴樂的先生。
比起紀蘿,這位先生看起來要好脾性很多,溫柔極了。
薑梨看著,心中一笑,這位女子也算是她曾經的“好友”,京城第一女樂師,蕭德音。
蕭德音進明義堂後,就開始授課。薑梨瞧著她熟悉的身影,思緒飛得很遠。
沈玉容中狀元後,她和明義堂教習六藝的諸位先生有過幾面之緣。除了對她頗有敵意的紀蘿,其餘的先生都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其中的蕭德音,和她是最為投緣的。
蕭德音性情溫婉,每次紀蘿針對薛芳菲時,都是蕭德音出來打圓場。薛芳菲也很欣賞蕭德音的才華,蕭德音作為燕京城的第一女樂師,一手七弦琴彈得出神入化,曾因這一手琴藝差點兒被太后點進宮去。蕭德音卻寧願不做宮廷樂師,只在明義堂做個小小的女先生。
薛芳菲的琴藝也極高,兩個人時常切磋,每每有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感。
但就是這個知音,在薛芳菲與人私通一事後,從沒有去瞧過她。這也許是因為蕭德音愛惜聲譽,不肯與她這樣不知廉恥的人為伍。不過她恰好記得一件事,沈母壽辰那一日,蕭德音也在宴請賓客的行列之內,當時就坐在她身邊。那時候蕭德音頻頻勸酒,就是蕭德音扶她回房休息,可她醒來後,一切天崩地裂,蕭德音卻只說走到半路她就被貼身丫鬟接走了。
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蕭德音也參與了永甯公主陷害她一事,可薑梨的直覺告訴她,蕭德音或許也有份。只是薑梨實在不明白她是為了什麼,若說是被永甯公主收買,蕭德音連進宮做宮廷樂師的機會也不要,證明她並非貪慕富貴之人,可蕭德音和自己無冤無仇,為何要助紂為虐?
想不清楚,也沒有關係,反正眼下她已經來到明義堂,蕭德音如果真有問題,總會露出蛛絲馬跡。
而且,倘若蕭德音真的參與了永甯公主一事,待有朝一日真相大白時,這也是個極好的人證。
薑梨慢慢思索著。
下學後,蕭德音又特意說了一下幾日後的校考一事。
蕭德音道:“今年校考成績頂尖者,宮宴上會面聖。這對你們來說是極佳的機會。若是皇上親自授禮,對你們的前程十分有利,我希望諸位能全力以赴。”
皇上親自授禮!明義堂的女子頓時興奮地議論起來。
“同樣,校考成績不合格的,也會面上無光。我與諸位在明義堂也算有幾年師生情誼,自然不希望你們誰被逐出明義堂。”蕭德音道,“所以剩下幾日,各位要勤加苦練。明義堂這幾日也不再進學,只等校考日來應試。等下堂前會貼上關於此次校考的細則,大家記得看一看。”蕭德音含笑說完,就抱著琴離開了。
蕭德音走後,明義堂熱烈的氛圍仍舊沒有散去。待小童來貼好校考細則後,女子們就三三兩兩地前去圍看。柳絮拉了拉薑梨的袖子,目光中也難掩興奮,道:“咱們也去看看。”
薑梨拗不過她,跟著去堂前。姜幼瑤和孟紅錦也在。柳絮仔細瞧了瞧細則,歎道:“今年的校考拔得頭籌者可真是風光極了,若是我能……哪怕只一項,我爹必然也會高興得不得了。”
薑梨見柳絮說得熱鬧,也含笑道:“的確如此,由皇上授禮,榮光無限。”
“喲。”一個突兀的聲音插了進來,孟紅錦看了一眼薑梨,道,“姜二小姐也想著由皇上授禮的美事?還真是敢想。”
柳絮皺眉:“孟紅錦,你這話說得太刻薄了。”
孟紅錦一看是柳絮,就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柳家小姐,怎麼,這是要效仿昨日姜二小姐當街‘仗義執言’?柳絮,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同什麼人玩在一處,最好想清楚。姜二小姐有個首輔爹,你可沒有,聽說近來承德郎柳大人也有些麻煩……”
柳絮倏然變色,咬牙道:“孟紅錦,你不要信口雌黃……”
“你要說我是信口雌黃,那就這樣唄。”孟紅錦笑得得意,“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麼要為一個註定會離開明義堂的人開罪自己的同窗呢?”
“誰說她註定會離開明義堂?”柳絮腦子一熱,脫口而出。
“難道不是嗎?”孟紅錦瞪大眼睛,看了看自己周圍的同窗,女孩子們皆是嬉笑著,薑幼瑤面露為難之色,仿佛很想上前勸解,卻又十分膽怯。
孟紅錦嬌笑道:“我們敢不敢來打賭?就賭薑梨在校考後,會不會離開明義堂,若是你輸了,你便當著明義堂所有人跪下來給我道歉!”
柳絮一愣,隨即面露憤然之色,咬著牙不吭聲。她若是應了,姜梨方進明義堂,十分有可能墊底;可若是不應,便是當眾打了薑梨的臉面。
進退兩難!
孟紅錦成竹在胸地看著她,周圍人奚落的目光一齊落在柳絮身上,讓柳絮難以動作。
薑梨瞧著,心中歎了口氣,柳絮到底還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一時衝動,很容易落進旁人的陷阱裡。
柳絮內心掙扎幾番,目光掃向薑梨,見薑梨正沉默地看著自己,目光並無祈求,咬了咬牙,心一橫,就道:“賭就——”
“賭就賭。”話沒說完,薑梨就打斷了柳絮的話,自己接過話頭,說,“不用柳絮,我來跟你賭。要是我校考成績墊底,必須離開明義堂,我就跪下來給你道歉。反之……”
“反之,我就給你道歉。”孟紅錦喜不自勝,立刻說道。
“這還不算完。”薑梨微微一笑,“我若是留在明義堂,你就跪下來給我道歉。我若是校考成績比你好,你還得加上一條,在國子監門口跪下來給我道歉。”
“你——”孟紅錦大怒。
她還沒說完,就聽薑梨繼續道:“若是我不僅校考成績比你好,還在校考中拔得頭籌,你就得在國子監門口,脫去外裳,背著荊條,跪下來給我道歉!”
第三章
賭 約
倘若薑梨沒有在校考中墊底,孟紅錦就得跪下來給薑梨道歉。
倘若薑梨的校考成績比孟紅錦還要優異,孟紅錦就得在國子監門口跪下來給薑梨道歉。
倘若姜梨不僅比孟紅錦優異,還比整個明義堂的女學生優異,孟紅錦就得在國子監門口負荊請罪,跪下來給薑梨道歉。
三個條件,一個比一個令人吃驚;三個賭注,一個比一個令人膽寒!
明義堂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靜,不僅孟紅錦呆住了,薑幼瑤一行人,甚至柳絮都呆住了。
片刻後,孟紅錦回過神,氣急敗壞地道:“薑梨,你好大的膽子!”
“我的膽子一向很大,”薑梨淡笑,“就是不知道孟小姐膽量如何?方才瞧著很大,現在……這個賭注,你可擔得起?”
孟紅錦咬牙不吭聲,薑梨說得太雲淡風輕了,卻不知,她們的賭注可算是驚世駭俗,一旦誰贏了,輸的那一方在整個燕京城都將臉面無光,甚至連家族都要蒙羞。
薑梨甚至還說國子監……
國子監的學生是整個燕京城的青年才俊,其中不乏官家貴族子弟,而如她們一般的千金小姐,說不準日後便從這群人中擇夫。若她在國子監前丟臉,日後這些兒郎誰會娶一個淪為笑柄的女子,薑梨的用心實在歹毒。
孟紅錦只覺得陣陣心驚。
“賭就賭!”站在孟紅錦身後的一個嬌小的姑娘不屑地道,“紅錦姐姐快些答應她,姜二小姐自信得很,可未免自信過了頭。”
柳絮也回過神來,看向薑梨的目光焦急無比。
孟紅錦這才想起來,她提出這個賭注,自然是因為她一開始就沒想過自己會輸。要知道一個在庵堂裡待了八年的女子,縱然庵堂裡有經書可以讓她習字,可經書、認字和六藝迥然不同。書、數、禦、射、樂、禮,每一項都要經過長時間的習練。而薑梨,不說其他,便是這六藝只怕也是初初接觸,這麼短的時間裡,要理解入門都很困難,而明義堂的其他姑娘都是在此進學了好幾年的,倘若真的輸給薑梨,那才是匪夷所思。
薑梨註定墊底,她的那些賭注註定會成為她為自己挖下的深坑。
想到這裡,孟紅錦揚起一抹笑容,道:“既然姜二小姐有興致,也有膽量,我當然奉陪到底了。說到做到,今日明義堂所有的姐妹都是見證,待校考結果一出,姜二小姐可不能仗著自己是首輔家的小姐就說話不算數啊。”
“我不會,”薑梨笑笑,“但願你也不會。”
她神情坦然,無憂無懼,孟紅錦看在眼中,只覺十分刺眼,當即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一群人都三三兩兩散開,看著薑梨,目光有鄙夷也有憐憫。薑幼瑤走過來,道:“二姐,你何必要和孟小姐一較高低,紅錦在明義堂自來校考都是前三,你此番和她硬碰硬,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薑梨看著她,道:“依三妹的意思,我此刻應當前去找孟紅錦,讓她取消這個賭約?”
薑幼瑤僵了一下,急急地開口:“可是眼下明義堂的所有人都見證了,二姐你若是取消賭約,旁人只會以為你輸不起,連累我們整個姜家的名聲。”
薑梨道:“既然如此,賭約也取消不得了,三妹也不必為我擔心,我這個人運氣一向極好,萬一這一次也是好運,恰恰就賭贏了呢?”
薑幼瑤笑了笑:“那當然是極好的。”語氣卻十分不信。
待薑幼瑤離開後,柳絮走上前來,望著薑幼瑤的背影,鄙夷道:“你那三妹分明也是個落井下石之人,等著看你笑話呢。”
“蠢了些。”薑梨笑笑。
“都怪我。”柳絮內疚地看著薑梨,“我方才被她們激將,如果不是為了我,你本來不必這樣。”
“也不是為了你。”薑梨安撫她,“她們有心挑刺,即使不是這件事,她們也總會找個藉口來生事。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不如借著這一次一次做個乾淨。”
“可是你現在應當怎麼辦?”柳絮道,“我想你既然敢應下賭注,應當是有幾分底氣。可是明義堂的六藝本就很難,不瞞你說,我每年校考都會有一兩門功課落後,而你剛剛才回燕京。”
“其實我過目不忘。”薑梨對她眨了眨眼。
柳絮一愣:“真的?”
“當然是假的。”薑梨笑著拍了拍她的肩,“不過我也沒她們想的那麼糟就是了。不必擔心我,你好好溫習功課,只管等著校考以後,孟紅錦跪在國子監門口道歉的那一日。”
柳絮還想說什麼,薑梨已經岔開了話題。雖然心中擔憂無比,但看著薑梨含笑的樣子,不知為何,她又感到安心,對薑梨的話深信不疑。
也許,她真的有什麼辦法吧。
薑梨心中淡笑,一次校考而已,孟紅錦的挑釁的確讓她有些不耐煩了。不過,這次校考吸引她的還有另一方面,即倘若拔得頭籌,就能進宮面聖受禮。
宮中夜宴,朝廷新貴、如今的中書舍人沈玉容也應當在的,還有永甯公主。
她實在很想見一見這兩個人,哪怕什麼都不能做,哪怕現在還不能手刃仇敵,但就算遠遠地坐在一邊,看著他們的臉也好。
這樣,他們就能時時刻刻提醒她薛家的冤案、至親的血仇。
她不能忘,不敢忘。
承宣使府上千金孟紅錦和首輔嫡女薑梨的這個賭約,在燕京城掀起了軒然大波。大大小小的賭坊甚至開始設賭,無論老少,都會買上一注。
望仙樓靠窗的位子,正有三個人飲茶。
青衫文士望著對面賭坊門口絡繹不絕的人群,笑道:“賭約新鮮,引得人前赴後繼。”
“不過都是一邊倒。”甲衣軍士孔六搖頭晃腦地道,“這些人都瘋了,一股腦兒地買承宣使府上的大小姐贏,無一人買姜二小姐,嘖嘖嘖,實在難看。”一杯茶下肚,他拍了拍桌子,豪氣地道,“我這人最憐香惜玉,見不得別人恃強淩弱。文紀,”他招呼站在外面的侍衛,從懷裡掏出十兩銀子,“幫我去樓下,買姜二小姐贏!”
“別說得你很仗義似的。”青衫文士撫了撫鬍子,笑盈盈地道,“半個時辰前,你才花了一百兩銀子買孟紅錦贏。”
聽聞此話,文紀頓時面露鄙夷之色。嘁,花十兩銀子買姜二小姐,花百兩銀子買孟家小姐,孔六分明是穩賺不賠,明明和外頭那些人一般無二,還要裝模作樣。
孔六惱羞成怒,看著青衫文士怒道:“姓陸的,你幹嗎把我的去向摸得一清二楚,你是老鼠成的精?”
陸璣,便是那個青衫文士,沒有搭理孔六的質問,而是看向一邊的人,問道:“國公爺以為如何?”
姬蘅抬起眼皮子,懶洋洋地往樓下掃了一眼,道:“沒興趣。”
“不是我說,”孔六道,“雖然我也欣賞姜二小姐敢下賭注的膽量,但那可是明義堂的校考,哎喲,明義堂是普通人能進的嗎?”孔六咂了咂嘴,“孟家的小娘子好歹也在明義堂待了幾年,姜二小姐可是初來乍到,初來乍到也就罷了,之前待的地方還是庵堂。姜二小姐要是能勝過孟家小娘子,那才是見了鬼了。”
“不敢苟同。”陸璣道,“姜二小姐既然敢說出賭注,必然有所倚仗。否則她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你這人平時看著挺聰明的,怎麼這時候變笨了?”孔六嘲笑道,“就跟我們打仗的時候撂狠話一個意思,氣勢上先壓倒對方再說,哪有這麼多深意,你們讀書人思想就是忒複雜!”
最後一句話把陸璣噎得不輕,半晌,他才吐出一句:“對牛不可彈琴。”
“公雞不能和鴨講。”孔六反唇相譏。
姬蘅百無聊賴地支著下巴,便是這樣隨意的動作,由他做來也是頗有美感。
“大人,”陸璣又看向姬蘅,“葉世傑的事,姜二小姐打亂了大人的計劃,雖不知道是不是偶然,但姜二小姐都不似傳言中無腦。此事也許可成為契機,不如靜觀其變,薑家在計劃中不可出錯,姜二小姐可成為引子。”
孔六疑惑:“姜二小姐在姜家又不受重視,這如何影響薑家的決定?”
陸璣靜靜等待著對面人的回答。
過了好一會兒,姬蘅才開口道:“薑家的戲還沒開始,不急。”他招了招手,文紀上前俯身,姬蘅道,“拿五千兩銀子,去燕京最大的賭坊。”
孔六眼睛一亮:“你也打算趁此機會大賺一筆?”
“看戲要看到最後。”姬蘅輕笑一聲,“去,買姜二小姐贏。”
燕京城因自己同孟紅錦賭約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姜梨並不知曉,因為從那一日起,她都在薑府裡“安心準備校考”。
然而,事關整個薑府的聲譽,薑梨的這番舉動一旦傳出去,傳到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耳中,就是大事了。
晚鳳堂裡,薑老夫人盯著薑梨,目光十分複雜,問:“梨丫頭,你到底想做什麼?”
“娘莫生氣。”季淑然小心翼翼地道,“梨兒畢竟年幼,容易衝動,才會與人立下賭約。”
“年幼?”姜元柏冷冷地道,“都已經及笄了,再過些時日就到說親的年紀了,做事還這麼不知分寸!”
“說不準二姐是成竹在胸,”薑幼瑤毫不猶豫地再往上添了一把火,“才會這樣自信地應下孟小姐的賭約,甚至還提出要求。”
她不提這話還好,一提這話,姜元柏心中更是怒極,他生平最不喜自負自大之人,看向薑梨的目光裡全是責備:“我知道你字寫得不錯,不過你要是以為這樣就能通過明義堂的校考,那就大錯特錯了!莫要坐井觀天,姜家人重在自知,你連自知都不知,還妄想拔得頭籌。你可知,你賠上的不只是你一輩子的名聲,還有我薑家的名譽,若是你輸了,整個薑家都要被人戳脊樑骨!”
薑梨低眉順眼地道:“爹,是我錯了,我不該一時意氣用事。只是如今事已至此,滿城皆知,當下若取消賭約,也會被人笑話。橫豎都被人笑話,不如盡力一搏,尚且還有一絲贏面。”
眾人一呆,都沒料到薑梨會這麼爽快地認錯。而她認錯的態度太好,姜元柏甚至沒法子繼續斥責她。
薑梨心下淡定,從薛昭那裡學來的“認錯就是要真誠爽快,犯錯也要頭也不回地大步豪邁”,這樣的姿態慣來有用。
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那麼也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從晚鳳堂出來的時間比薑梨預料的還要早。
她原以為“三堂會審”要糾纏好一陣子,沒想到並沒有過多久。姜元柏大概覺得薑梨這頭走不通了,便長歎口氣,拂袖而去,薑梨猜他是去想別的法子了。
進了屋,桐兒給姜梨倒了杯熱茶,道:“不管結果如何,便是姑娘輸了,那也是堂堂正正地輸,總比那些連比都不敢比便打了退堂鼓的人有勇氣。”
“我看姑娘不會輸。”白雪認真地道,“姑娘是有福之人。”
姜梨被白雪這句話逗笑了,才坐下沒有半刻,姜景睿又興沖沖地不請自來,見著薑梨就道:“薑梨,你可真厲害,現在外邊可都傳遍了你的賭約,我的那些好友都知道我有這麼個堂妹,很想一睹風采呢。”
“我又不是青樓裡的花魁紅牌,有什麼風采可睹。”
姜景睿大叫道:“你這話要是被大伯父聽到,你得在祠堂裡寫一萬遍家規。”
“行了,你過來到底有什麼事?”薑梨問他。
姜景睿道:“喀喀,雖然你應下賭約很有我當年的風采,不過這事做得太衝動了。姑娘家要是真的跪下來給人道歉,你日後還想不想嫁人?你當時便應該斟酌一下,孟家那小姐也不是什麼好人,分明就是等著你跳進坑裡。”
“你就那麼肯定,跪下來道歉的是我?”薑梨問。
姜景睿看著她:“我知道你不服氣,不甘心,不過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我估摸著,大伯父也許會想法子找其他的門路讓你不至於輸得太過難看。我這裡還有些銀子,”姜景睿從懷裡掏出三張銀票,“借給你,你用這些銀子去明義堂看看有沒有人願意幫你。”
這是讓薑梨用銀子收買同窗,幫她舞弊。
姜梨掃了一眼姜景睿手裡可憐巴巴的幾張銀票,平靜地開口:“你若是再拿幾十張銀票出來,或許有這個可能。”
“嫌少?”姜景睿摸了摸鼻子,“這已經是我所有的家當了,我娘平日裡給我的銀子不多,你若是需要,我還能去找我大哥要點兒,不過幾十張太困難了。”
“姑娘,”一邊的桐兒眼睛一亮,“若說銀子,葉表少爺一定有不少銀子,問他借如何?”
薑梨一怔,一邊的姜景睿也反應過來,激動地開口:“不錯,你那個表哥是葉家人,應當不缺銀子,你這不是才幫了他的忙,你找他,他定不會拒絕你的請求。”
桐兒和姜景睿齊齊看向姜梨,薑梨沉默了一刻,才道:“罷了吧,他自己也要參加國子監的校考,這時候和我扯上關係,可不是明智之舉。”
其實最好的方法就是此次校考中,葉世傑一鳴驚人,她自己同樣一舉成名,那之後的事情也就順其自然,水到渠成,再好不過。
薑梨道:“六藝,書、樂、禮、數、禦、射,拔得頭籌,最好樣樣第一。”
姜景睿道:“你在說什麼胡話?”
薑梨心裡盤算著:書乃文書,是她自小所長;樂是琴樂,前生她的七弦琴與蕭德音不相上下,也是不難;禮更簡單,她記憶力超群,況且那些典籍又是過去所閱;數是商數,小時候家中無女子,便是她管家;禦則禦馬,這個她也和薛昭練過,曾被叫好;射是射箭,她也曾射雀打獵,坐啖野味。
這些過去曾融入她生命裡的平凡事,到了明義堂,到了燕京城,被粉飾上一層金,便成了貴女引以為豪的“功課”。
她前生到了燕京城,想著不可招搖,儘量收斂著,尚且得了個才華第一美貌第一的美名,這輩子得薑家庇護,身份尊貴,自然有恃無恐。
冠蓋滿京華,只是一句尋常話,而她就要做到。
此戰,她必定揚名天下。
十日的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對燕京城的人來說,今日要發生的卻是件大事。一來這一日是國子監的校考,是青年才俊嶄露頭角的時候;二來這日也是明義堂的校考,官家小姐各顯神通。
薑家的馬車正行駛在去往明義堂的路上。
這一回,薑幼瑤破天荒等了薑梨一遭,兩輛馬車一前一後,一起出了府門。
姜景佑和姜景睿也要參加國子監的校考,早早就出了門。看姜景睿的模樣,薑梨估摸著,他也只是去國子監的校考走個形式,拿個最次的名次而已。
薑梨坐在馬車上,心裡想著,不曉得葉世傑此番校考能拿到什麼名次。若是葉世傑成績斐然,國子監校考後,是可以被提拔授官的,不必等到來年春闈。中狀元固然春風得意,不過以國子監校考為途徑,更為穩打穩紮。畢竟過去有許多狀元郎入朝為官後,仕途不見得坦蕩——除了沈玉容。但他走到如今的地位,未必就沒有永甯公主在背後支持。
想到沈玉容,薑梨目光稍黯。
桐兒從糕點盒子裡拿出一塊蜂蜜棗花碎遞給薑梨,寬慰道:“姑娘不必擔憂,老爺會安排好一切,您是薑家的嫡女,首輔千金,誰也不敢將您怎樣。”
這就是說,即便薑梨輸了,也大可以耍賴,不必履行賭約。
薑梨接過棗花碎,笑著摸了摸桐兒的頭。桐兒還是太天真了。且不說這事行不行得通,就那承宣郎,孟紅錦的父親孟大人,和右相李家關係匪淺。和右相攀扯上關係,就是薑家的敵人,孟家如何會放過這麼一個機會?若是姜梨輸了,姜元柏自然可以用權勢壓下來,只是,孟家也必然會在後面參上一本,讓姜元柏在朝中難堪。
于孟家,于薑家,這都不只是兩位小姐耍狠爭鬥的一個賭約,背後含著的深意以及利益,遠比這個賭約來得更為深重。
“我知道。”薑梨咬了一口棗花碎,“我盡力而為。”
等到了明義堂門口,校考的屋子外已經來了許多人,見薑梨前來,都上下打量她。
校考六藝,書、禮、數都是在校考屋子裡的試紙上謄寫,五日後出榜。之後的射、禦以及樂,都要在明義堂的校考場上當眾進行,當場就可出榜。
是以明義堂的校考,都算是十分公正公平,不容半點兒舞弊的。
孟紅錦瞧見薑梨,笑著上前佯作舒了口氣道:“姜二小姐來得這樣遲,我還以為是不敢來了呢。”
“怎會?”薑梨笑笑,“和孟小姐的賭約,我可是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孟紅錦笑得發狠,“但願姜二小姐取得佳績,不負眾望。”
薑梨笑著頷首,仿佛沒有把孟紅錦的話放在心上。姜幼瑤也同薑玉娥一起上前,薑幼瑤擔心地看著薑梨,道:“二姐,這幾日你都沒有在府上練習,今日……莫要勉強自己。”
薑梨笑笑:“三妹倒是日日練習,也希望今日校考能不負三妹這些日子的一片苦心,有所回報。”
“借二姐吉言。”姜幼瑤心中得意。此番校考,季淑然可是花了心神培養她,為的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以薑梨的粗鄙襯托她的才華。對踩薑梨一腳為自己鋪路,薑幼瑤想想都覺得嚮往。
各自寒暄了幾句,時辰也快到了,眾人都進了校考的屋子,端坐在椅子上,只等著監正前來。
成王敗寇的一戰拉開序幕。
書、數、禮,對薑梨來說,是手到擒來的小事。
桐鄉的學館不如明義堂富麗,卻也並不鄙陋。薑梨認為,學問一事,鐘鳴鼎食之家有高貴的學法,平頭百姓之家也有普通人家的學法。
思考、落筆、寫成,似乎都是一氣呵成的事。重來一次,解去了“狀元夫人”這個枷鎖,薑梨寫得更加得心應手。監正在屋裡巡視著,見她下筆如有神,絲毫不停頓,還驚愕了一回。
時辰很快過去,三門考畢,監正將最後一封紙卷收好,叮囑了一些要事就離開了。剩下的,就只等五日後放榜,方知是何結果。
薑梨走出明義堂的院子,薑幼瑤就追了上來,遠遠地道:“二姐,可覺得還好?”
“還好。”薑梨笑著回答。
“二姐不必勉強。”姜玉娥逮著機會就嘲諷薑梨,“今日校考,二姐定然已經絞盡腦汁,疲勞至極,這幾日便好好在府裡歇息。等放榜那日,妹妹們會幫著你一起瞧的。”
“那就有勞了。”薑梨頷首。
孟紅錦站在門口,看著薑梨挑釁地笑道:“姜二小姐莫要忘記你我的賭約,放榜那日,咱們都要到明義堂門口來,可別到時候以推託之詞不肯來。”
“彼此彼此。”薑梨仍是波瀾不驚。
孟紅錦冷哼一聲,轉身走了。柳絮擔憂地看向薑梨,問她:“方才……你可覺得艱難?”
“我若說不難你也不會相信。”薑梨拍了拍她的手,“不必擔心,接下來的幾日只管敞開了休息,五日後再見吧。”
她笑著和桐兒白雪一道走遠了。
臨上馬車時,薑梨瞧見了站在國子監門口的葉世傑。葉世傑正和身邊人說著什麼,瞧他神情輕鬆的樣子,當是發揮不錯。
白雪問:“姑娘要去和葉表少爺打招呼嗎?”
“不用了。”薑梨微微一笑,“人多眼雜,放榜那日,總會見面的。”
接下來的幾日,薑府裡都是一片風平浪靜。
一日、兩日、三日、四日、五日。到了第五日早上,街頭巷尾的大小賭坊,大清早的就開門迎客了。賭客們絡繹不絕,將賭坊門口圍得水泄不通。還有茶肆酒樓,今日也分外熱鬧,賓客滿座。
人們津津樂道的,正是今日放榜。
“國子監今日放榜,不知又有幾位青年才俊名滿燕京了。”
“明義堂亦是此刻放榜,貴族府上的小姐們多是才貌雙全,今年誰能盡負美名?”
被談論最多的,還是“孟紅錦”和“薑梨”兩個名字。
“要我說,今兒個最好看的就是明義堂的榜了,各位別忘了,校考前,承宣使府上的小姐和首輔家的千金可是立下賭約,誰要是輸了,可是要跪在國子監門口道歉的。什麼國子監才子、明義堂才女,都沒有這場賭約來得精神。諸位,你們說是不是?”
眾人皆是舉杯附和,又有人搖頭晃腦地道:“可惜了首輔大人,如此文臣之首的清流之家,此番要被這個惡毒嫡女連累得淪為笑柄了。”
“悲哉悲哉。”有人跟著歎息。
“首輔家不是還有位三小姐嗎?那位三小姐卻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姜大人也不算完全沒臉。”
“要我說這便是區別,那姜三小姐的生母是副都禦史季家的小姐,知書達理,那姜二小姐的生母卻是一介商戶女子。所以說,娶妻娶賢,你看商戶家出來的女子,生下的女兒也是這般上不得檯面……”
此刻,葉世傑就坐在燕京城最大的酒樓望仙樓樓下的賓客之中,耳中充斥著人們對此事的議論聲。聽到“一介商戶”,葉世傑握緊了拳。
他身邊的好友問道:“看這時辰,也該到了放榜的時候,怎麼還沒動靜?”
話音剛落,就見近窗的人一下子喧鬧起來,有人道:“來了來了!”
張貼紅榜的人來了。
在外面等著的人呼啦一下子圍上去,侍衛們將人群擋在後面,將紅色的名榜張貼在各處顯眼的石壁上,待張貼的人離開後,人們迫不及待地唰的一下圍了上去。
有人擠不進去,在外頭焦急地蹦蹦跳跳,妄圖能看一兩眼,還不時地問裡面的人:“看到了沒有,榜首的是誰?”
那裡面的人也艱難,有個個子小的借著身體靈活,迅速擠了進去,一口氣擠到最前面,大聲念道:“國子監榜首葉世傑。”
外面一片譁然,葉世傑這個名字太過陌生了,似乎不屬�京中官家的任何一戶。
“明義堂呢?”混亂中,有人更關心別的,問,“明義堂的榜首是誰?”
小個子儼然成了傳聲人,拖長了聲音,道:“明義堂的榜首是……”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周圍的人急得不得了,越發被勾得心癢癢,催促著罵道:“快些呀,賣什麼關子,到底是誰?”
小個子被推搡了幾把,回過神來,沒好氣地一回頭,吐出一個名字。
“薑梨!”
薑梨?!
人群炸了。
葉世傑正在望仙樓中與友人一起等消息,雖極力按捺,面上到底流露出一絲焦急之色。鄰桌喝酒的一桌人裡,有個去看榜的人從外面跑了進來,跑得太急,差點兒摔了一跤,剛跑到酒樓裡就被人圍住了。眾人問:“誰啊,此次校考榜首是誰?”
“國子監榜首是葉世傑。”那人剛站穩,長長吐了口氣道,“第二是右相府上大少爺李。第三是甯遠侯世子周彥邦。”
酒樓裡轟的一下子熱鬧起來。
“葉世傑是誰?從未聽過這個名字,是國子監新來的學生嗎?”
“右相大少爺此番竟然未奪魁,可真是出人意料。”
“我以為甯遠侯世子這回是第二,沒想到卻成了第三。”
“話說回來,葉世傑到底是誰?你認識這個人嗎?”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葉世傑的友人激動地按住葉世傑的肩膀:“世傑,你聽到了沒有,此番你是第一!”
“我聽到了。”葉世傑表面平靜,內心早已激動不已。功夫不負有心人,國子監的頭名,是可以直接封官的。只要有了官職,葉家就不是白身,就不會任人欺淩而沒有自保的能力,就會越來越好。
只是,他還惦記著另一件事。
身邊有人問:“國子監這頭知道了,明義堂呢?明義堂的榜首這回又是誰?”
被圍在中間的人愣了一下,突然沉默了。
在熱鬧的酒樓裡這般沉默,是很令人詫異的。人群也漸漸平靜下來,人們面面相覷,不曉得這人是怎麼了。有人忍不住開口:“到底是什麼結果,你快說呀!”
那人躊躇了一會兒,才道:“明義堂榜單,姜家五小姐姜玉娥第三,承宣使府上千金孟紅錦第二。”
“榜首是……”報信的人頓了一刻,在眾目睽睽下,終於說出了最後一個名字,“首輔千金姜二小姐,姜梨。”
薑梨!
葉世傑的友人驚得差點兒把杯子都打翻了,掏了掏耳朵:“我沒聽錯吧世傑,他說榜首是薑梨?!”
葉世傑也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這人的話一說完,望仙樓裡的客人頓時群情激憤起來,有人大罵道:“你這人眼睛是花了還是瞎了?是不是不識字,在這兒說什麼夢話?”
那人據理力爭,臉紅脖子粗地大聲分辯:“我沒有說夢話,榜首就是姜二小姐!”
“呸!”一個中年男子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大聲道,“倘若榜首是姜二小姐,我就把門口那堆馬糞吃進肚去!”
眾人看向門口,馬廄裡,一匹高大的棗紅馬正甩著尾巴,察覺到眾人的目光,馬兒疑惑地看了酒樓裡一眼,踢了踢前蹄。
“你們不信,儘管自己去看!”那人好心給大家說明此番榜單名次,沒料到遭此侮辱,站在凳子上怒道。
“看就看!”又有提著刀的大漢道,“瞧你這目不識丁的蠢樣。”
還沒說完,門外又跑進來一名食客,大約也是這酒樓裡一同去看榜單的人。他比先前那位爽快多了,關子都沒賣一個,一進門就劈裡啪啦仿佛得了大新聞般大吼:“不得了啦,明義堂的校考榜首出來啦,是姜家二小姐姜梨,孟家小姐這回要負荊請罪啦!”
一句話說完,眾人鴉雀無聲。
那被懷疑的人跳下凳子,冷哼一聲:“現在信了吧。”他整了整衣服,氣咻咻地走了,留下一堆呆若木雞的看客。
葉世傑看著眼前混亂的一幕,本應當皺眉的,不知為何,卻忍不住笑起來。
薑府裡,今日也是一片安靜。
晚鳳堂裡,季淑然正陪薑老夫人說話。
“等會子看校考榜單的人就回來了。”季淑然撫了撫心口,“怪緊張的。”
“大嫂有什麼可緊張的。”盧氏笑道,“你們幼瑤又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不像我們二房,景佑就不是個念書的料,景睿……他不給我找一堆麻煩就天下太平了。”
姜景睿和姜景佑也參加了國子監校考,不過年年校考,姜景佑都成績平平,姜景睿則墊底,盧氏都已經不抱希望了。
薑玉娥聽著她們說話,抿著嘴微笑。她今日跟著薑幼瑤一起到了晚鳳堂,便是為了回報名次的人吐出名次時,能得到薑老夫人的嘉賞,讓薑家的人都瞧瞧她的才華與聰慧。
“二姐怎麼沒過來?”薑玉娥道,“我之前過來的時候,讓人叫了她一道過來的。”
“聽說二姐在院子裡煮茶,說對榜單一事無甚興趣。”薑幼瑤大度地笑笑,“二姐不想過來,便不要勉強她。”
“等出了結果,我過去告訴她就是了。”季淑然笑得溫婉。
薑老夫人沒作聲。
正說著,珍珠掀開珠簾,道:“老夫人,瞧結果的人回來了。”
“進來。”
去瞧結果的是薑府的小廝,他先給主子行了禮,才道:“參加校考的四位小姐,三小姐得了第四,四小姐得了十七,五小姐得了第三。”
薑幼瑤本來聽到自己第四時,還頗有得色,待聽到薑玉娥得了第三,壓了自己一頭,心中就不爽利起來。
薑玉娥按捺住心中狂喜,看向那小廝,問道:“不知我二姐得了第幾名?”
那小廝從懷中掏出一卷謄寫的榜單,遞給薑老夫人,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嘴裡說道:“二小姐乃頭名,此番校考魁首,恭喜老夫人了!”
季淑然的笑容僵在臉上。
薑幼瑤脫口而出:“你說什麼?!”
她的聲音都帶了幾分驚惶的尖厲。
“莫不是聽錯了?”薑玉娥難以置信,搖著頭道,“定是你弄錯了……”
還是盧氏最先反應過來,當即笑開了花,道:“我方才沒聽錯的話,梨兒是得了魁首?”她瞥一眼季淑然僵笑的臉,心中閃過一絲快意。
她早就對季淑然頗有微詞,每年校考,薑幼瑤成績越好,就越是襯得二房的兩位少爺平庸。如今橫空殺出來一個薑梨,狠狠地壓了壓季淑然的威風,盧氏自然樂見其成。
“沒想到梨兒是個這麼有本事的人。”盧氏毫不猶豫地往季淑然心口插刀,“剛去明義堂不久,從前好似也沒學過這些呢。要我說,不愧是大哥的血脈,都是這般文采斐然,天生靈氣呀……”
她每說一句,薑幼瑤心中的怨毒就多一分。被薑玉娥超過的憤怒,此刻已經全部轉移到了薑梨身上。姜玉娥便罷了,薑梨算個什麼東西?她連一個剛進明義堂的人都比不過,豈不是說她比廢物還不如?
薑玉娥此刻也是絞緊了手中的帕子,指甲險些掐進了掌心。方才的歡喜蕩然無存,此刻她像是被當頭潑了一盆冷冰冰的水,三伏天裡冷透骨髓,讓她的指尖都泛起涼意。
她唯一引以為豪的東西,唯一可以將薑梨踩在腳下的東西,眼下也沒有作用了!憑什麼?!
薑老夫人只掃了一眼,各人情態皆入眼中。她淡淡地道:“你可看清楚了,榜首果真是二丫頭?”
“正是。”那小廝道,“老夫人請看謄寫的紅榜,二小姐書、數、禮三門皆是頭名,榜首毋庸置疑!”
薑幼瑤身子一軟,險些癱軟在地。
芳菲苑裡,薑梨正在看梨兒侍弄花草。
“你真的不走?”姜景睿坐在椅子上,一邊拿茶水往嘴裡灌,一邊忍不住勸道,“眼下逃走還來得及,逃走頂多被人嘲笑言而無信,要真等到想逃都沒處逃的時候,跪下來給孟紅錦道歉,你這輩子可算真完了。”
薑梨道:“這茶是君山銀針,我今日只泡了這麼一壺,你牛嚼牡丹似的,日後就不要來這裡喝茶了。”
姜景睿氣得把茶杯一摔:“聽聽你說的這話,你真是咱們薑家出來的小姐嗎?這般儉省作甚,咱們千金之家,就要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你這樣,忒無趣!”
正說著話,清風和明月突然自外面快步走了進來,一進門就道:“姑娘,明義堂的紅榜貼出來了!”
薑梨還沒來得及說話,姜景睿就將手中的茶杯一擱,道:“怎麼樣怎麼樣?你家姑娘是不是墊底的?”
薑梨瞅著他的模樣,覺得他說希望自己能贏,約莫是個假話。
明月瞪了一眼姜景睿,道:“說什麼胡話,我們姑娘聰明絕頂,天生就是念書的好材料……”
話沒說完,姜景睿就大笑起來:“說謊也不帶這麼說的。”
薑梨靜靜地看著他。
明月急了:“我沒有說謊,如今府裡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咱們姑娘這回是明義堂校考的榜頭,魁首!”
她重重咬清了“魁首”二字。
姜景睿道:“你這丫頭,說話怎麼一點兒都沒腦子,便是安慰你家主子,也不該如此妄言。”
清風道:“是真的!”
姜景睿還要說話,見幾個丫鬟真的急紅了眼,慢慢地不笑了,試探地看向薑梨,問:“是真的?”
薑梨懶得跟他說話,只問:“國子監呢?國子監校考的榜首是誰?”
“好似是個陌生的名字,姓葉……叫葉世傑!”
薑梨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姜景睿反應過來,大叫:“怎麼回事?你成了明義堂的校考榜首,你表哥成了國子監校考的榜首。”他湊近薑梨,神秘兮兮地低聲道,“老實說,你們莫不是買通了考官,要知道你表哥家中可不差銀子,不過國子監這頭如今是這麼容易被買通的嗎……”
他又喃喃自語起來。
清風道:“老夫人讓二小姐您趕緊去晚鳳堂。”
“好。”薑梨站起身,“我這就去。”
“我也去!”姜景睿跟著站起來,道,“這回你可是為薑家爭了臉面,祖母肯定會好好賞賜你。”
薑梨頓了一頓:“你確定你現在要去?”
“我為何不去?”姜景睿莫名其妙。
薑梨歎了口氣:“你就不怕論起你的成績?”
“我不怕。”姜景睿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似的,滿不在乎地道,“大家都習慣了。”
姜梨也懶得說話,姜景睿自己都不在乎,她何必做多舌的壞人,便帶著桐兒和白雪往晚鳳堂走去。
等到了晚鳳堂,姜梨發現姜元柏竟然也在。
不只姜元柏,薑元興和姜元平兩兄弟也來了,楊氏正和盧氏說著什麼。姜家三房人,此刻竟共聚一堂。
這倒是罕見。
見姜梨來了,姜元柏張了張嘴,似乎又不曉得說些什麼才好,便尷尬地輕咳了兩聲。
薑梨上前道:“二叔、三叔。”
姜元平笑眯眯地打量著她,道:“小梨這回幹得好,在明義堂校考中拔得頭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剛才還在和你父親說,此次要好好嘉獎你。”
薑梨含笑躬身:“多謝二叔了。”
薑元興站在最末,看著薑梨,也笑了笑,只是這笑容有些小心翼翼,他道:“恭喜小梨了。”
姜元興作為薑家的庶子,連帶著三房都不怎麼被看重,尤其是姜元柏和姜元平的仕途一片平坦時,薑元興就更被人遺忘在角落。
楊氏眼見著薑元興也跟著誇了薑梨,心中十分不是滋味。過去每年校考,薑玉娥在上三門的課業裡可都是姜府小姐裡最好的。姜幼瑤擅長琴樂,因季淑然從小就請了最好的名師教導。薑玉娥沒能有這樣好的先生,書、數、禮卻是實打實的自學成才。
唯一能在薑府裡風光一回的機會,這回卻被人搶了,楊氏心中怎能不惱火呢?
不過她的惱火,到底比不上季淑然心底的惱火了。
姜幼瑤眼看著薑府裡的三位老爺都對姜梨大加讚賞,心中既不平又憤怒,忍不住脫口而出:“二姐,你此番得了魁首,勢必有許多人難以信服。”
屋裡的人都是一靜,薑梨回頭看著薑幼瑤,輕聲道:“哦?”
察覺到眾人都看著自己,薑幼瑤猶豫了一下,十分擔憂地看向薑梨:“二姐,你之前並未去明義堂進學,才回京不久,到明義堂還不滿十日,未曾習學便能奪得魁首……實在驚世駭俗了些。”說罷,不等薑梨回答,她便又娓娓勸道,“我知道二姐和孟家小姐的賭約非同小可,二姐必然不願意輸,可咱們是薑家呀,父親還在朝為官,切不可因小事而損了根本,雖然名聲重要,但品質風骨也不可丟棄。”
瞧這一番話說得多麼正氣凜然,卻又多麼不懷好意,她直接懷疑薑梨是靠舞弊得了魁首。
姜景睿嗤笑一聲:“別人腦子裡怎麼想與我們何干?他們不服就不服,難道還能把明義堂的考官拖出來打一頓,讓別人改了名次?怎麼,合著只准她孟紅錦贏,薑梨贏就是作弊?”
薑幼瑤面色漲紅,季淑然忙道:“幼瑤也是擔心。”說著她望向姜元柏。
薑幼瑤這番話說得雖然誅心,不過也不是沒有道理。姜元柏盯著薑梨的眼睛:“梨兒,你以前未曾習練過,怎麼能考中榜首?我看過紅榜,你的上三門,書、數、禮都是頭名。你……七歲就去了庵堂,那時也才剛剛啟蒙,如今才回燕京,怎麼會有如此成績?”
“父親,”姜梨笑道,“有好學之心,無論有沒有博學的先生教導,都會有所收穫的。”頓了頓,她才回憶般地道,“當初在青城山上,生活清苦,並無樂趣可言。所幸庵堂裡藏書不少,曾有許多香客捐助了書籍,我每日到了夜裡,覺得日子難挨的時候,就看看那些書,沉浸其中,時間就會過得快一些,苦日子也就沒有那麼難熬了。”
眾人皆是一怔。
薑梨悠悠歎道:“我在青城山待了八年,庵堂裡的書看遍了,便去鄰近的鶴林寺借讀。這麼多年來,我看過的書並不比燕京城裡學館的先生們少。”薑梨笑了笑,“也不必什麼先生教的,看得多了,自然就懂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有些悵惘,讓人無端感到心酸。
姜元柏覺得喉頭一哽,薑梨並沒有說一句他的不是,可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控訴。到底是血濃於水,薑梨有沒有舞弊這件事,他就不願意也不想去計較了。
薑老夫人顯然也是一樣,只道:“你做得很好。”
季淑然脊背就是一僵,再一次,姜老夫人和姜元柏的態度改變了,薑梨三言兩語,就把事態扭轉了。
季淑然心中生起極度的怒意,薑梨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卻仿佛成了精,將人的心思拿捏得恰到好處。自她回府以來,自己一點兒好處也沒討到,反而讓她占盡上風。
真是豈有此理。
“二丫頭勿要驕傲。”薑老夫人淡淡地道,“上三門你是得了榜首,六藝裡,下三門可還沒有校考。聽聞孟家丫頭上三門得了第二,倘若樂、禦、射她超過了你,你還是輸了賭約。”
“你得在這三門繼續得勝才行。”她問,“可有信心?”
薑梨嫣然一笑:“但求一試,盡力而為。”
薑梨上三門得了明義堂校考魁首的事,很快就傳遍了整個燕京城,自然也傳到了孟紅錦耳中。
承宣使府上一片安靜,屋中,孟紅錦伏在榻邊,低低啜泣。孟母心疼地摟住她,道:“我兒,莫要哭了,這只是上三門而已,不是還有三門未驗嗎?哪裡就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丟人!”孟紅錦的父親孟友德,此刻臉色十分不好看,“胸有成竹地與人立下賭約,眼下卻輸得一敗塗地,真是沒用的東西!”
孟紅錦聞言,心中大慟,哭得更加不能自持。
孟母見女兒哭得傷心,心中也是怨氣沖天,當即就道:“這怎麼能怪紅錦?那薑梨在庵堂裡待了八年,誰都當她肚子裡空空如也,怎麼能料到此番突然奪魁。你能料到不成?”
孟友德語塞。他還真無法料到這麼個結果。正是因為如此,當得知自己女兒與姜梨立下賭約時,孟友德只輕描淡寫地斥責了幾句,便沒再說什麼。只因為孟友德心中篤定,薑梨一定會輸。
結果現實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想到今日上朝的時候同僚那揶揄的眼神,孟友德就覺得心裡十分煩躁。
孟母又開口了:“我思來想去總覺得這件事不大對勁,莫不是那薑梨使了什麼手段?要知道姜元柏在朝中地位非同一般,莫不是買通了此次校考的考官?否則我兒怎麼可能輸給她?”
“不錯。”孟紅錦抽抽噎噎地道,“我與明義堂的姐妹們在此進學了五六年,薑梨才來了不到十日。莫非她在庵堂裡也有如明義堂一般的學館,能讓她進學不成?”
聽聞妻女都這麼說,孟友德心中就思量起來。他如今暗中已經投靠了右相,姜元柏和右相素來不和。薑梨在校考中出色得實在不正常,倘若他能抓到姜元柏和明義堂考官相互勾結的把柄就再好不過。當今聖上最討厭的就是有人在考試上做手腳,要是能借此狠狠打擊姜元柏,自己就算立了大功。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孟友德拿起外袍披上,道一聲“我出去一趟”,便匆匆離開了。
孟紅錦眼見父親離開,委屈更盛,孟母安慰她:“怕什麼,不是還有下三門嗎?明日開始下三門校考,琴、禦、射三門,你的禦射之術本就出色,就算庵堂裡有先生,卻定然沒有教習禦射之術的人,那薑梨不是定會敗在你手下了?”
孟紅錦是明義堂中少有的幾個對射禦之術十分感興趣的女子,一手禦馬之術豔驚四座,射箭的準頭甚至能與好男兒媲美,整個燕京城裡,沒有貴女敢與之爭鋒。
想到這裡,孟紅錦心下稍定,可即便如此,因薑梨而產生的恥辱感並未消失。只要一想到別人譏笑的目光,她心中對薑梨的恨意就多一分,恨不得接下來在校考場上,將薑梨踩在馬蹄之下……
驀地,一個念頭從她腦中浮起。
若是將薑梨踩在馬蹄之下……校考場上,刀劍無眼……
她的心像是在冷水裡滾過,又澆了一道熱湯,涼涼熱熱,慢慢地沸騰起來。
另一頭,出去尋姜元柏和考官“勾結”證據的孟友德,將註定無功而返了。
明義堂校考為證公平,特意張貼頭三位的試卷于堂門邊上,一時間觀看者無數。
孟友德險些被人擠出來,只聽到身邊許多人議論:“誰他娘的再說姜二小姐大字不識一個,我非一扁擔敲破他的腦袋不可。我瞧姜二小姐的字比村裡秀才寫得好多了,雖然我一個字也不認識,也知道好看!”
這大約是個白丁。
也有看起來斯文的讀書人,聲音隔著人群傳到了孟友德的耳中:“最妙的還是文章,引經據典,見解獨到,姜二小姐當是博覽群書之人。在下寒窗苦讀十五載,卻還不如個小姑娘,慚愧!慚愧!”說完他掩面長歎。
“都說見字如見人,姜二小姐的字倒像男子,頗有胸襟,開闊疏朗,像是個豪氣好兒郎。”有仿佛將士般的粗髯男子悶聲悶氣地道。
“這算帳的功夫也不賴,還有新鮮的法子,這法子好,我謄下來回頭用在鋪子裡管賬,倒比舊時算法輕鬆許多。”脖子上戴著金算盤的商人目露精光。
總而言之,姜二小姐的這份試卷一出來,所有的謠言都不攻自破。明義堂校考是不可能漏題的,姜二小姐當是現場所做。再對比前三中其他二人的答案,姜二小姐的答案顯然要高明多了。
這個第一名,薑梨實在得得名副其實。
孟友德失魂落魄地從人群中走出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此次賭約到了現在,並非小孩兒之間的玩鬧,其影響已經太大,或許宮裡也曉得了。倘若孟紅錦不能在下三門裡扳回一局,孟家就輸了。
那可就麻煩了。
正如孟友德所想,薑梨的這份考卷果然傳到了宮中。
禦書房,年輕男子從裡走了出來,門前的蘇公公躬身將他送到門外,瞧著他離開的身影感歎,不過二十出頭,一朝中第,短短一年時間便爬到如此位置,果真是順風順水,後生可畏。
這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的中書舍人沈玉容。洪孝帝眼下十分喜愛沈玉容,時常與他談論時事,甚至有人說,洪孝帝有心要沈玉容進內閣,當作姜元柏的接班人、未來的首輔培養。
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但並不妨礙現在就有人巴結他。
沈玉容穿過御花園,正往外頭走時,卻在長廊上遇著了一人。
永甯公主正在花園石桌前小憩,瞧見他,便露出一個嫵媚的笑容來,道:“沈大人。”
正是夏日,御花園裡樹蔭繁密,幽風涼爽,從樹葉間隙灑下的一絲金線,恰好照亮了她一半臉頰,端的是富貴明麗,那皮膚如上好的羊脂玉,讓人想摸上一摸。
她分明是眉眼上挑一副驕矜的樣貌,卻是做溫柔小意姿態,禮貌端莊。
沈玉容拱手行禮:“公主殿下。”
“你方才從皇兄那裡出來,是說了什麼事呢?”永甯公主拿著薄薄的紗扇輕搖,嘴唇塗了大紅的口脂,豐潤飽滿,嬌豔欲滴。
沈玉容移開目光,道:“陛下聽聞昨日校考紅榜已出,國子監榜首和明義堂榜首花落兩家,與下官談論此事。”
“哦?”永甯公主訝然地瞧著他,語氣帶著些撒嬌的爛漫,“此事本宮也聽說了。聽聞明義堂的榜首是姜家二小姐,當年被逐出薑家在庵堂裡待了八年,此次回京不過月餘,入明義堂更不過十日,卻在此番奪魁。”她嫣然一笑,“果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才女呢,聽說更是寫得一手好字,本宮沒有親眼見過,沈大人以為如何?”
沈玉容一怔,垂首道:“下官亦沒見過。”
“呵。”永甯公主又輕輕笑了一聲,“本宮原本以為這樣的事,沈大人一定要去見一見這位才女的,沒想到沈大人倒是不感興趣,大約沈大人見慣了才女,更愛紅粉脂色?”最後一句,話裡帶了輕佻的勾引。
沈玉容退後一步,道:“公主慎言。”
“瞧把你嚇的。”永甯公主眸中閃過一絲不悅,隨即飛快隱沒,嗔怪道,“我的人都在外面守著,我與你說話也無人聽見。這些日子不見,你有沒有想我?”
她越發肆意起來。
沈玉容微垂著腦袋,幾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
便是這輕輕點一下頭,頓時令永甯公主喜笑顏開,甚至伸手去撫沈玉容的手,笑道:“我便知道,你也是念著我的,只是近來瑣事太多,我倒不好去找你。明日明義堂校考下三門,不若你我都去觀看,看畢……”曖昧的尾音消失在空氣裡。
沈玉容任由她拉著手,面上神色緩和幾分,輕聲道:“公主……”
“我早就說過,無人的時候,你當喚我永寧。”永甯公主癡迷地看著他俊朗的眉眼,從她第一次見到沈玉容開始,就愛上了沈玉容。這般年輕俊朗的男子,識得政事,作得華章,見他騎著高頭大馬遊街時,她就遺落了芳心,再也找不回來。
只可惜,使君自有婦,不過到底不是什麼大事。她是金枝玉葉的皇家公主,而他的妻子只是個小吏的女兒,縱然才貌雙絕,也是低賤如螻蟻。
所以她殺了他妻子。
永甯公主曉得,沈玉容的心裡不是沒有薛芳菲的。薛芳菲生了一副好皮相,又有才女之名,和沈玉容又有多年夫妻情分。沈玉容尚且有餘情,永甯公主卻容不得他的心有半絲不屬�自己。對薛芳菲,自己不僅要她的命,還要她的名聲、尊嚴,要她一無所有地死去,以最狼狽的姿態。
誰讓她占著不屬�自己的東西呢?
自己到底是贏家。
沈玉容沒有在御花園裡多待,畢竟宮中耳目眾多,雖有永甯公主的人守著,到底怕出什麼意外。薛芳菲死了還不到半年,若是傳出自己和永甯公主有染,怕是堵不住悠悠眾口。
永甯公主只得戀戀不捨地看著沈玉容的背影消失。
樹蔭下又無人了,永甯公主想著,自己隔三岔五到宮裡,表面是和劉太妃說話,實則是為了瞧一眼心上人。薛芳菲都已經死了,自己卻還是不能和他日日耳鬢廝磨,無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反而像是對偷情的人。想著想著,她不由得哀歎起來。
“廝守難呀……”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姜梨和孟紅錦的賭約,上三門的結果已經出了,還有下三門的校考。下三門的校考考的是樂、禦、射,樂的校考,定在明日。
淑秀園中,薑幼瑤正恨恨地撕著手裡的扇子。
“莫撕了。”季淑然一把奪過薑幼瑤手中的摺扇,道,“你要撕到什麼時候?”
“娘,我不甘心。”薑幼瑤的聲音裡滿是怨毒,“薑梨憑什麼能得到父親和祖母庇護,這才回府多長日子,父親和祖母就都站在她那頭去了。此番她又在明義堂校考上揚名,豈不是要飛到天上去了?一想到日後她越發囂張,我就難受得緊。”
季淑然撫了撫薑幼瑤的長髮,淡淡地道:“你不要以為女子揚名就是好事,薑梨才剛回燕京城,明義堂的貴女比比皆是,她出風頭,自然有不忿的會替你收拾她,你只管看好戲,何必親自出手。再說了,如今是她才回燕京不久,我不好動手,再過些日子,等外頭的風言風語定下來,你母親我有的是手段收拾她。”
“真的?”薑幼瑤聽完,心下稍定。
“當然。”季淑然愛憐地瞧著她,“你卻如此沉不住氣,真是個孩子。”
薑幼瑤撇嘴:“我也是心疼母親。”
“不必心疼我。”季淑然道,“明日校考的是‘樂’,你一向在這上頭頗有造詣,今年更是得驚鴻仙子指點,當是比去年更勝一籌。每年的下三門,來觀禮的人無數,薑梨雖說上三門得了魁首,可無人觀看,人們對眼前所見的更為印象深刻。你若是在下三門的琴樂一道上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未來三個月,街頭巷尾只會談論你的琴藝高超,誰還會記得薑梨?”
薑幼瑤眸子一亮。
“我聽娘的。”薑幼瑤道。
第二日,薑梨起得比以往還要早些。
桐兒一大早就開始給薑梨比畫著要梳個什麼頭配什麼衣服,待好不容易出了院門,便見薑幼瑤正在晚鳳堂門口和姜元柏說著什麼,拉著姜元柏的衣袖,一副嬌憨的模樣。
季淑然笑道:“梨兒來了。”
姜元柏下意識地看過去,薑梨也看向薑幼瑤。
今日是很重要的日子,桐兒尚且曉得為薑梨打算,季淑然定然也會為薑幼瑤打算。只見姜幼瑤穿一件煙霞色曳地飛鳥描花長裙,外罩一層白梅蟬翼紗,當是飄飄如仙。她耳上墜著紅翡翠滴珠耳環,色澤極為鮮亮,襯得她人比花嬌,芳容端麗。她也上下打量著薑梨的穿戴。
如今姜梨的衣裳都是季淑然吩咐裁衣的給準備,有了回府當日在門口的一著,如今季淑然給薑梨準備的衣裳合身倒是很合身,富貴也是很富貴,卻不見得很適合薑梨。一來薑梨身材纖弱,眉清目秀,撐不起那些極盡奢華的衣裙;二來首飾也很煩瑣貴重,戴起來顯得頭重腳輕。
雖然那是不會出錯的裝束,但只要和薑幼瑤站在一起,她就會立刻淪為薑幼瑤的陪襯。
倘若是真的姜二小姐,為了表明身份,未必就不會穿上那些貴重的服飾。可惜薑梨不是,她對華麗的衣裙向來沒有太多渴望,更何況,淪為薑幼瑤的陪襯,她是萬萬不願意的,因此,她並沒有穿季淑然為她準備的衣裳。
她只穿了桂子綠的齊胸瑞錦襦裙,一個反綰髻,點綴著一支碧玉簪,化繁為簡,眉是眉,眼是眼,淡雅脫俗,清麗得不得了。
和薑幼瑤站在一起,薑梨一點兒也沒被比下去,反而薑幼瑤因為太過明麗,襯得薑梨的美還要高明一籌。
姜元柏輕咳一聲,問薑梨道:“可準備好了?”
薑梨含笑以對:“是。”
“既然都好了,就出發吧。”被珍珠和翡翠扶著的薑老夫人道。
一行人便上了馬車,往校考場駛去。
大約過了三炷香的時間,姜家人便到了校考場。
明義堂的校考場是前朝一個練武場,前朝選舉武狀元便是在這個廣場之中。後來先帝宗明帝繼位、遷皇宮,這個練武場荒廢了多年。等洪孝帝繼位的時候,他就把練武場變成了校考場,明義堂下三門校考都在這個地方進行。
廣場四周早已是人山人海,最好的位子是為貴人們準備的,許多還是今日來校考的貴女們的家人,也有如姜景睿說的“為功勳子弟挑媳婦”的官家,甚至還有皇室子弟。
薑梨到的時候,校考場上已經來了許多人。
跟在柳夫人身邊的柳絮瞧見薑梨,立刻過來與她打招呼。薑梨拉了她的手,一道與柳夫人行過禮。柳夫人很高興,對薑梨道:“我曉得姜二小姐上三門得了魁首,還沒來得及說聲恭喜,希望今日姜二小姐亦能抱得甲等。”
薑梨笑著頷首:“多謝夫人。”
柳絮低聲在薑梨耳邊道:“你看,孟紅錦。”
薑梨順著柳絮給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見不遠處,孟紅錦正看向自己,目光怨憤。
“你的琴撫得如何?”柳絮小聲道,“今日來做琴樂考官的有蕭德音、驚鴻仙子、師延、綿駒,還有肅國公。”
“肅國公?”薑梨十分詫異。蕭德音、驚鴻仙子便罷了,師延、綿駒也無可厚非,但為何還有肅國公姬蘅?自來聽聞姬蘅愛聽戲,可琴樂一行和戲曲南轅北轍,姬蘅過來能做什麼?
薑梨覺得費解。
“誰知道呢,考官都是當今聖上欽點的。”柳絮搖了搖頭,“我未曾聽過你撫琴,你的琴藝到底如何?”
薑梨笑了笑:“還行吧。”
柳絮一顆心安然落了地:“不管如何,只要過得去就行了,並非樣樣都要奪得魁首。”她是在安慰薑梨。
薑梨道:“屆時再看吧。”她邊說邊看向周圍,驀地,她的目光定住了。
在貴人們坐著的地方,有專門的小築,便見不遠處,有身穿金紗百麗裙的年輕女子,正在拈琉璃罐子裡的紫葡萄吃。葡萄晶瑩剔透還帶著水珠,落在琉璃罐子裡,如紫瑩瑩的寶石,越發襯得拈寶石的纖纖玉指富貴明麗。
女子微微仰著頭,眼波流轉,自有媚意。
柳絮見薑梨直直盯著一邊,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恍然道:“永甯公主?沒料到今日她也會來。”
姜梨瞧著永甯公主,面上仍帶著三分笑意,目光卻冷冰冰的。
永甯公主在此地,不必想了,沈玉容一定也在此地。
校考場上的女學生們大都聚到一處去了。
姜梨隨著先生走到校考場的一邊,得抽籤決定什麼時候輪到她。抽籤的簽紙放在一個長圓的小木罐裡,薑梨和柳絮一前一後從裡面拿出小紙條。
那負責記錄的人念道:“薑梨,十三位。柳絮,十八位。”
統共參加校考的也就三十位,薑梨處在不上不下的位置。記錄的人剛念完,另一頭,薑玉娥便誇張地啊呀一聲,用薑梨這頭也能聽見的聲音道:“二姐是十三位呢,恰好排在三姐的後面,三姐是十二位,這可真是太巧了!”
薑幼瑤是十二位?
薑梨微愣,隨即心中失笑,這確實巧得很。
柳絮搖頭道:“這下不好了,薑幼瑤的琴樂向來是明義堂裡數一數二的,去年一首《化蝶》豔驚四座,今年想必技藝更上一層樓。她彈得越好,等會子你便越是吃虧,就算是還行,也要被她襯得不行了。”
“怎麼偏偏二丫頭在三丫頭後面?”薑老夫人也皺起眉。
姜幼瑤心裡高興壞了,萬萬沒料到會有這麼個意外之喜,只覺得老天爺都站在自己這邊。此番她定然要讓薑梨相形見絀、顏面掃地才好。
孟紅錦見狀,鼻子裡冷哼一聲,也很是幸災樂禍。她自個兒琴藝比不上薑幼瑤,不過見薑梨出醜,也很高興。
薑梨卻沒有心思去計較這些。她瞧見了永甯公主,卻遲遲沒有見到沈玉容,但她心裡也清楚,今日永甯公主一反常態來了,沈玉容定然也會來的。
她正在思量的時候,周圍的女孩子們突然又激動起來,連帶著離得近的人群也騷動沸騰起來。她耳邊傳來柳絮吃驚的聲音:“怎的成王殿下也來了?”
“成王殿下?”薑梨往聲音沸騰處看去,果然見一藍衣男子正在落座,還坐到了永甯公主身邊。
果然是成王。
成王和永甯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兄妹,都是劉太妃所出。姜梨還是沈家人的時候,從沈玉容嘴裡多少也能聽到一些宮廷秘聞。當年先帝還在時,劉貴妃和夏貴妃爭寵爭得你死我活,只是後來夏貴妃病逝,洪孝帝便被養在了皇后名下,後來便成了太子。
成王距離那個位置最近的時候,大約只有一步之遙。不知是不是因為當初得寵,當今的劉太妃仍然保留著當初飛揚跋扈的性情,連帶著成王也有些不知收斂,鋒芒太盛,如果不是洪孝帝仁慈,換一個性情多疑的君王,成王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成王一進場,便引得人群沸騰,薑梨甚至聽到身邊的貴女小聲又害羞地談論:“成王殿下真是俊朗非凡……”
姜梨忽然想到,成王如今有一房正妃,卻沒有側妃。在場的貴女們,有些身份稍微低點兒的,高攀些給成王做側妃也未嘗不可。不知成王此番過來,是不是就是為了挑個合適的女子。
笑意還沒蔓延到眼底,薑梨又忽然愣住了,在離成王或者說永甯公主不遠的地方,便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著簡單的月白長衫,眉目溫潤秀逸,依稀可見年輕的時候是個美少年,只是如今那少年早已成熟,變得穩重端方。
隔得老遠,薑梨都能一眼認出他。或者說,便是隔著千山萬水、千年萬年,她還是能一眼認出他來。
她的夫君,兩小無猜恩愛繾綣的夫君,能為她描黛眉貼花鈿,能與她執手百年、白頭偕老的夫君。
那是她的夫君、枕邊人,也是她的仇人,眼睜睜看著她赴黃泉的人。
薑梨猛地閉眼。
往昔依依歲月洶湧而來,卻支離破碎,她就要拼湊出完整一幅,卻又在關鍵時候淒然作罷——面前的記憶像被打碎後的銅鏡,最關鍵的一塊是她掙扎在旁人手中時,窗外那個倉皇逃離的影子,鋒利的尖角紮穿了她枯萎的心。
那個涼薄的、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薑梨木然睜開眼睛。
即便只是遠遠地一瞥,薑梨確定自己看見了,沈玉容和永甯公主交換了眼神。永甯公主嬌媚如花,笑聲飛揚,那是鮮活的女人,而薛芳菲已經死去了,化作埋在泥土裡的一堆骨骸,冰涼地腐爛著。
她低下頭,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
柳絮不覺有他,依然拉著薑梨道:“今日校考的考官到了,你且看,那是驚鴻仙子……”
薑梨心中此刻正是複雜難明,不得不抬頭往柳絮指的方向看去,便見一女子白衣勝雪,頭上點綴新黃絲帶,丹唇外朗,皓齒內鮮,螓首蛾眉,瑰姿豔逸,走動間寬大衣袖微微擺動,仿佛天外飛仙,令人心折。
這便是驚鴻仙子。驚鴻仙子當初是望仙樓的一名清倌,賣藝不賣身,因一手琴藝出神入化,惹得整個燕京城的貴族子弟追捧,倒比一般的閨秀要金貴幾分。後來驚鴻仙子與一茶商之子相愛,茶商之子為驚鴻仙子贖了身,驚鴻仙子便離開望仙樓,洗手作羹湯安心做人妻了。
京中人無不歎惋不能聽到驚鴻仙子再彈一曲,但驚鴻仙子的琴藝如今也無人質疑。今日考官裡有她,卻也不算出乎意料。
今日在場的亦有少年郎,見了雖為婦人卻比少女還要美麗的仙子,紛紛紅了臉不敢直視。
薑梨正歎這驚鴻仙子果真仙姿楚楚,又聽得耳邊柳絮驚呼一聲,道:“肅國公也到了。”
似乎是為了印證柳絮的說法,周圍忽而安靜下來,依稀可聞一些不真切的呼吸聲,卻也是很小心的,仿佛生怕驚擾了什麼。
如雪的白衣過後,緊跟著是一抹深豔的紅,紅得淒淒,紅得濃豔。
如果說驚鴻仙子是自九天之上下凡來的仙女,高潔不容侵犯,肅國公姬蘅就好像叢林間的迷人精魅,勾人心魄於眨眼之間。
年輕人的紅衣瞬間便奪走了校考場裡所有人的目光。那張漂亮得沒有瑕疵的臉有著令人癡迷的魔力,而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又令他唇角的淡笑變得邪惡幾分。這是一個迷人的青年,連眼角的紅痣也妖冶得像是衣裳上繡著的黑金鳳蝶一般,瞧得人頭暈目眩。
他閒庭信步,在校考場上行走的姿態優雅又慵懶,仿佛在庭中賞月,卻襯得整個校考場上的人都輕浮了起來,襯得前邊高潔無雙的仙子也像是惺惺作態。
上天賞的好樣貌,薑梨心中微歎。她見過好看的男子,沈玉容、薛昭,甚至姜景睿、葉世傑,可姬蘅的漂亮更像是直接粗暴地與常人拉開一大截距離,倘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世上會有這麼漂亮的男人,或者說這麼漂亮的人。
周圍的人都看直了眼,連孟紅錦和薑幼瑤也遠遠地盯著姬蘅,捨不得移開眼睛。眾人似乎都忘了,姬蘅可是一個喜怒無常的渾蛋,就算他是美人,也是一個陰晴不定的蛇蠍美人,還是少招惹為妙。
姬蘅絲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在校考的考官位子落座。至此,連帶著蕭德音在內,共有五位考官落座。
蕭德音是明義堂的先生,自然一直就在這裡。綿駒也到了,他是北燕的宮廷樂師,專為皇帝及妃嬪奏樂,穿著一件粗布麻衣,很有隱士之風,看起來也十分快樂。還有一個清瘦的中年男子,是師延,當今最高職位的樂官,掌管禮樂,形容有些傲慢。
這幾位要麼是琴師樂官,要麼是夫子琴女,都在琴樂一事上各有所長,唯獨一個姬蘅,顯出幾分格格不入。
姜梨甚至瞧見了周彥邦,目光無意中和周彥邦的碰上,周彥邦頓時眼睛一亮,惹得薑幼瑤看薑梨的眼神像是要剜她的肉一般兇狠。
校考就快開始了。
手臂上綁著紅巾的小童開始報各人位數。薑梨只挑了自己認識的人記著,孟紅錦是第八,薑幼瑤是十二,薑梨是十三,柳絮是十八,姜玉燕二十,薑玉娥二十五。
每人的時間並不多,校考幾乎沒有多餘的步驟,考生很快就挨個兒上場了。
貴女們既然能進入明義堂,自然都很出色,即便琴技再如何平平,放在普通人家,也是能叫好的。
姜梨聽著耳邊傳來的琴聲,心思卻不在此處。她只是想著,如今沈玉容和永甯公主大概越發癡纏了,永甯公主和成王是兄妹,永甯公主必然是要向成王引薦沈玉容的。如果薑梨猜得沒錯,沈玉容日後成為成王的人,是毋庸置疑的事。
成王有勢,沈玉容也有些腦子,未必不會得成王另眼相待。如今沈玉容已經是中書舍人,還得洪孝帝看重,若是又被成王推著,日後豈不是地位更高?到時她要想對付沈玉容,可就難了。
薑梨心中計較著這些,竟不覺得時間過得慢,轉眼間七位貴女已過,就輪到了孟紅錦。
柳絮讓薑梨專心看,但見孟紅錦上了校考台。
今日的孟紅錦比往日沉著了許多,也許是因為琴樂本就不是她所擅長的。她坐了下來,取了瑤琴,焚香浴手,彈撥一曲《瀟湘水雲》。
《瀟湘水雲》是樂師在南遷路途中,見雲水奔騰之象,從而感慨身世飄零,產生嚮往隱逸生活的複雜心情。姜梨聽著,覺得孟紅錦這曲《瀟湘水雲》軟綿綿的,不像是南遷的遊人,反倒像來賞雲的小姐。
雖然並沒有彈出作曲者的心境,不過孟紅錦指法還是很熟練的。只是學琴除了指法,更看重琴心,孟紅錦算是盡力了,也只能說在琴樂一事上不算有天賦而已。
果然,孟紅錦彈完整曲,除了有不明所以的公子哥兒稱好,台下的五位校考考官面上都無甚表情。那姬蘅更是心不在焉地把玩自己手中的金絲摺扇,將摺扇打開又合上,眉眼豔麗。
“孟紅錦彈得倒是還好,”柳絮松了口氣,“這樣你也輕鬆許多。”
姜梨上三門得了魁首,只要下三門不墊底,便不會被逐出明義堂,自然也不用給孟紅錦跪下道歉,但即便這樣,如果下三門做得太差,這個贏面也不是沒可能被推翻的。
至少孟紅錦沒有技驚四座,薑梨可以稍稍放心一些。
“不過你那個妹妹可不簡單。”柳絮又道,“我瞧她胸有成竹的模樣,此番約莫是有所倚仗。你恰好又在她後面……”
這可真是不巧。
雖然不巧,但該來的總會來。孟紅錦校考完,又過了三位,很快就到了薑幼瑤上場。
她臨上場時,還特意走到薑梨面前,笑道:“二姐,到我先了。”聽著是謙虛有禮的妹妹上前和姐姐說話,話語裡的挑釁,薑梨卻也沒有忽略掉。
她也跟著笑:“祝好。”
薑幼瑤款款上了校考台。
已是八月初,雖是盛夏,但昨夜下了一夜雨,今日未放晴,倒是個好天氣。只是吹著涼爽的晨風,薑幼瑤便如這清晨裡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如粉蓮,嬌柔明豔地徐徐盛開著。
季淑然今日特意為她裝扮過,煙霞色的衣裙,便令這晨間也生動俏麗起來。她就如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長養出來的千金閨秀,舉手投足都顯得精緻小巧。
周彥邦在人群之中,薑幼瑤上臺後,特意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似乎很害羞,只匆匆一瞥就移開了。
好事者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打趣周彥邦道:“姜三小姐上去了!”
姜幼瑤和甯遠侯世子周彥邦的親事,燕京城的官家幾乎都曉得。周彥邦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卻有些勉強。
佳人仍如從前一般鮮活可愛,他的心卻飛到了另一個地方。他忍不住看向另一側,薑梨的方向,卻見薑梨正側頭與身邊的好友說著什麼,完全沒有發現他的目光。
柳絮道:“瞧,快開始了。”
臺上,薑幼瑤淨過手,嫣然一笑,玉指落在七弦琴上,撥動了第一根弦。
薑梨道:“是《平沙落雁》。”
柳絮一愣:“你怎麼知道?”
話音剛落,琴聲便如流水般從薑幼瑤指尖傾瀉而出,琴音叮咚,果真是《平沙落雁》。
柳絮有些目瞪口呆,問:“你在府上聽薑幼瑤彈過?提前就曉得她要彈這曲?”
“不知道。”
“那你怎麼聽出她彈的是《平沙落雁》?她才起音呢。”
“瞧她動作就知道了,況且一個音也足夠了。”
柳絮上上下下看了薑梨一會兒,低聲道:“你從前也是學過琴樂的吧?或許你的琴樂還不錯?可是青城山上怎麼會有琴樂先生?莫非你是天才?”
薑梨有些啼笑皆非,道:“倒也不是很難。”
臺上,薑幼瑤彈得很好。
《平沙落雁》描寫秋日雁群從天空中飛過,盤旋顧盼之景。琴書有雲:“取清秋寥落之意,鴻雁飛鳴,取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借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
這曲調悠揚流暢,薑梨也沒想到,薑幼瑤竟然會選擇這一首,她以為薑幼瑤這樣的閨秀小姐,當是彈撥一首意境小巧些的曲子。倒不是說女子便彈不得大氣的曲子,而是因為琴聲通心境,薑幼瑤的心境如何能這般大氣疏蕩。
但薑幼瑤彈得還不錯。
“這曲子已是極難,這麼多年校考來,極少有人彈,便是有人彈,也彈得很是一般。如薑幼瑤這般彈得出色的,基本沒有。”柳絮喃喃道,“這樣難的指法,偏偏她還是彈成了,一點兒也不生疏。”
姜梨聞言,有些奇怪,就問:“這曲子很難嗎?”
“當然了!”柳絮立刻道,“明義堂的古琴十首名曲,最簡單的是《高山流水》,其次分別是《陽春白雪》《梅花三弄》《醉漁唱晚》《瀟湘水雲》《漁樵問答》《陽關三疊》《廣陵散》,然後是《平沙落雁》。說起來,當初驚鴻仙子正是因為《平沙落雁》而名滿燕京的……哎呀,”柳絮突然想到了什麼,“我就說方才薑幼瑤的動作瞧著有幾分熟悉,原來看著像是驚鴻仙子……莫非驚鴻仙子私下裡指點過她?”
姜梨心下了然,薑家出得起價錢,季淑然又是鐵了心想讓薑幼瑤在此次校考上大出風頭,請動驚鴻仙子也不是難事。
她問:“這只有九曲。”
“最難的是《胡笳十八拍》。《平沙落雁》好歹有人彈,只是彈得不好,《胡笳十八拍》可是這麼多年裡從未有人在校考場上彈過,哪怕是琴藝最出色的學生,甚至連蕭先生也沒有彈過。”
蕭先生,自然指的是蕭德音了。姜梨想,蕭德音其實是彈過的,只是蕭德音過分追求完美,而她的《胡笳十八拍》又總是差了那麼一點兒,所以乾脆便不在人前彈。而私下裡,蕭德音為了將《胡笳十八拍》練好,多年苦練不說,還請教過自己。
不過,薛芳菲死了,已經沒人知道這些事。
薑幼瑤還在彈,古語雲,鴻雁有回翔瞻顧之情,上下頡頏之態,翔而後集之象,驚而複起之神。薑幼瑤的琴音裡,竟將這鴻雁的各種情態徐徐展開,讓人感覺仿佛正是秋日,長空如碧,雁過無痕。
考官裡,蕭德音神情微動,驚鴻仙子瞧著臺上薑幼瑤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卻聽得身邊有人說話:“不知道仙子何時也收徒了?”
正是宮廷樂師綿駒。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裡帶著揶揄。
驚鴻仙子聞言,耳根一紅。她嫁的茶商之子只是普通商戶,並非巨富之家。她自不可能再去拋頭露臉,但終究還需柴米油鹽。季淑然給她的銀子,足夠讓一家老小幾年內衣食無憂,因此私下裡指點薑幼瑤這件事,她無法拒絕。
好在薑幼瑤是個不錯的苗子,教一個有靈氣的徒弟,總好過教資質平平之輩。
又聽得綿駒在一邊道:“不過你這徒弟,委實不怎麼樣。”
饒是驚鴻仙子好脾氣,此刻也有些不舒服,便問:“請先生指教。”
“仙子勿怪小老兒無狀。”綿駒笑嘻嘻地道,“這姜三小姐只習得仙子形,沒習得仙子魂。《平沙落雁》的雁群百態,你這徒弟是彈得七七八八,不過這開闊疏朗之意嘛,還差得遠呢。”
驚鴻仙子心中惱怒,卻又曉得綿駒說得沒錯。可琴樂一事,先生們教的只是指法和技巧,琴心得自己領悟,誰也幫不上忙。
“不過小姑娘嘛,年紀輕輕,沒什麼心事,這等意境,領悟不了實屬正常,能彈成這個模樣,已經很不錯了。要是沒什麼意外,今兒個的魁首只怕就是這姑娘了。”綿駒又笑嘻嘻地補充。
聽到綿駒這一句,驚鴻仙子心裡才好過了些。
他二人說話的時候,蕭德音和樂官師延都沒有開口,而一邊的姬蘅則以扇支著下巴,微眯雙眼,像是在百無聊賴地打盹。
姜幼瑤在臺上姿態優美,琴聲又十分流暢動聽,加之彈的又是難度極大的《平沙落雁》,毫無疑問成了校考場上眾人目光的焦點。
有年輕女子盯著臺上的薑幼瑤,恨恨道:“真是搔首弄姿,難看死了!”
這人是沈如雲。
沈如雲心裡傾慕周彥邦,眼見著薑幼瑤在臺上大出風頭,不甘又忌妒。她身邊的沈母聽了,也跟著道:“不像大戶人家出來的好姑娘。”
“她以為自己彈得多好,還不如當初嫂嫂的一半能聽。”沈如雲脫口而出。
話音剛落,便被沈母狠狠地擰了一下,沈如雲立刻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如今沈家人可是從來不提薛芳菲的事,若是被那一位曉得,動了怒可怎麼辦?還是事事小心為妙。
沈如雲便緘口不言。
“她彈得……真好。”柳絮艱難地開口,似乎十分不情願承認這個事實。
薑梨道:“可她沒有琴心。”
“琴心?”
“《平沙落雁》至終,琴書上寫,詞人發出‘世事險惡不如雁性的感悟。既落則沙平水遠,意適心閑,朋侶無猜,雌雄有敘。樂聲靜美綿延,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動靜皆宜,姿態輕盈’。”薑梨細細道來,“但是因為薑幼瑤的琴心裡少了一份‘淡泊’,所以她的琴聲裡就少了一點兒‘輕盈’。”
柳絮認真地聽薑梨說話。
“我的三妹將這首《平沙落雁》的技法掌握彈得爐火純青,但哪怕她彈了一千遍、一萬遍,只要沒有領悟到意境,沒有摸到琴心,她的琴聲裡就一定會缺少一些東西,她就不是彈得最好的。”
“你說得也有道理。”柳絮聽著聽著,也覺出味道來,不過又搖頭道,“‘琴心’二字,你說得容易,可哪有那麼容易就能觸碰。有些琴師終其一生也無法碰到琴心,咱們明義堂的學生,只怕更沒有人能擁有。意境這事,領悟得道,也太難了吧!”
薑梨微笑,的確如此,要讓長養在閨房裡的薑幼瑤去領悟雁群開闊疏宕、天大地大的豪邁淡泊,似乎有些癡人說夢。
說話的工夫,薑幼瑤的琴曲已接近尾聲。她漂亮地完成最後一段收音,琴音頓止,很快,校考場上響起此起彼伏的叫好聲和鼓掌聲。
這在之前的女學生中,是沒有的。
薑幼瑤得此殊榮,也很高興,笑得更加燦爛,同考官行過禮,便不緊不慢地走下校考台。
柳絮緊張得手心都滲出了汗珠,對薑梨道:“怎麼辦?到你了。”
“沒事的。”薑梨反過來安慰她,“我很快就回來。”她說著就要離開,卻被柳絮一把抓住袖子。
柳絮道:“等等!我還沒問你,你準備彈什麼?”
薑梨沖她笑了笑:“彈沒有人彈過的。”說完姜梨便先行離開了。
柳絮站在原地,喃喃道:“彈沒有人彈過的,沒有人彈過的……她……”她目光僵住,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往校考臺上去的背影。
“不會吧……”
薑梨上去的時候,恰好遇著薑幼瑤下場,兩個人錯身而過的時候,薑幼瑤笑得很甜,說:“二姐,祝好。”
薑梨頭也不回地答:“當然。”
綁著紅巾的小童站在校考臺上喊道:“第十三位,薑梨。”
全場靜悄悄的。
薑梨走上了校考台。
“快看,你妹妹上去了。”姜景睿身邊,好事的少年推搡著起哄。
“別吵。”姜景睿有些生氣。
那人瞧著他的臉色,奇道:“怎的,你還等著聽你妹妹彈出一首仙樂?薑二少,你沒病吧?”
姜景睿面如鍋底,心裡雖然沒底,但聽到旁人這麼說薑梨,很是不忿,怒道:“沒長眼睛啊你們,看看不就知道了?”
“看看就看看。”少年們笑嘻嘻地回答。
他們兀自說得熱鬧,沒有發現自己身邊的甯遠侯世子的目光追隨著臺上的薑梨,久久不願離開。
薑梨在焚香淨手。
她初學琴的時候,哪懂什麼焚香淨手。香是貴重的東西,是大戶人家用的。桐鄉窮,薛懷遠那點兒俸祿壓根兒不夠用,更別提買好一點兒的琴。薛懷遠用木頭斫了一把琴給她,那把琴是薑梨初學時候用的,彈起來音色沉悶。當薑梨學會彈琴後,就再也不肯用它了。
她的第二把琴,是薛昭和人比武得來的戰利品。當時薛昭被人挑釁,對方家業豐厚,還有一把很不錯的七弦琴。薛昭曉得她心心念念一把好琴,就將計就計,和人立下賭約,若是那人輸了,就要把那琴給他。
那琴對薛家來說是個寶貝,對另一家卻算不得什麼。薑梨甚至記得起那一日,薛昭興沖沖地從門外跑進來,一把將背上的七弦琴擱在桌上,得意地對她道:“姐,送你的琴!”
後來那把琴跟了她很久。
她用那把琴彈過《漁舟唱晚》,也彈過《陽春白雪》,彈過《平沙落雁》,也彈過《梅花三弄》。
寶劍配英雄,初學的時候,她只覺得要用好琴,才能配上好藝,可越到後來,心境越豁達,世上哪有那麼多絕世好琴,好琴常有,而好琴師不常有。
可惜啊……
可惜後來,她隨沈玉容嫁到燕京,沈母說她已為人妻,當擔起家府重任,不可如從前一般吟風弄月,那把琴就被鎖進沈家庫房,落滿灰塵,遺憾地留在黑暗中了。
聽說薛芳菲死後,沈家一把火燒了薛芳菲的所有物品,想來那把滿載著她回憶的充滿父親和弟弟關愛的七弦琴,也在那場大火裡灰飛煙滅了。
薑梨垂下眼眸。很奇怪,這一刻,她心裡竟然異常平靜。
“她這是怎麼了?怎麼還不開始?”有人見她遲遲沒有動作,不耐煩地問道。
“姜二小姐不會是不知道怎麼用琴,傻了吧?”
“實在不會就算了唄,何必非為了爭一口氣,弄得自己下不了臺。”
“是為了面子吧,說不會,多丟臉呀。”
“喂喂,現在坐在這裡不動,難道就不丟臉嗎?”
耳邊充斥著嘲笑、譏諷、憐憫和同情,葉世傑看向薑梨的目光裡帶了些焦急。
季淑然擔心地開口:“梨兒這是怎麼了……”
“二姐該不會是不會吧?”薑幼瑤搖頭自語,“這怎麼可能?二姐最是聰慧,上三門都得了魁首,此番琴樂定然不會差。”
她不說還好,一說,惹得眾人又開始懷疑薑梨上三門的魁首並非名副其實。
孟紅錦見薑梨在臺上遲遲不動,心中樂開了花,連日來的陰霾一掃而光。就連台下的蕭德音也皺起眉,示意小童上前提示,倘若薑梨再不動作,就要被驅逐下臺了。
正在紅巾小童準備上前提醒的時候,毫無預兆地,薑梨忽然開口了。
“光風流月初,新林錦花舒。情人戲春月,窈窕曳羅裾。”
這是一首民間小調,薑梨的話也並非燕京的官話,像是某個地方的方言,帶了些活潑的味道。
“這是什麼?”姜幼瑤問季淑然。
季淑然搖了搖頭,她也未曾聽過。
“聽上去像是某個地方的小調。”二房盧氏眼睛一亮,“莫不是梨丫頭在庵堂的時候,跟山裡人學的?”
這倒是可能。
薑梨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仍然沒有彈撥琴弦,只是坐在古琴前,清唱著對全場人來說十分陌生的小調。
“青荷蓋淥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
她聲音清越而溫柔,澄澈如同一汪未被發現的溪水,寧靜而活潑,隨著春日積雪的化開潺潺流動,挾卷著日光和晨露、朝霞和晚風。
像是山間的採蓮女第一次遇到心上人,少年少女懵懂的感情一觸即發,迅速發芽長成蔭蔭綠樹,花草芬芳。
“秋風入窗裡,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那少女沉迷于情人的微笑之中,將滿腔柔情寄于月光,真是單純又可愛。她本是快樂的,但愛情也教她變得憂愁了。
愛情真好。愛情讓一切變得可愛,讓人忘記了春日和夏日如此短暫,秋日已經來了,冬天也不遠。
她就唱:“昔別春草綠,今還墀雪盈。誰知相思老,玄鬢白髮生。”
她的歌聲戛然而止。
四季變化,唱歌的女孩子最終也是一場空待,然而華年已逝,不知是歲月蹉跎,還是蹉跎了歲月。
薑梨的聲音很好聽,歌聲更好聽。不知不覺中,校考場上的人竟被這首清脆的小調吸引,沉迷在那個甜蜜又憂傷的夢境裡。
有人喃喃道:“這小調叫什麼?我怎麼沒聽過?”
“不知道。”旁人搖頭,“不像是燕京腔調。”
在永甯公主不遠處,沈玉容猝然抬頭,盯著臺上的少女,這首歌,他聽過……
這是桐鄉流傳甚廣的一首民歌,叫《子夜四時歌》,桐鄉的姑娘們大約人人都會唱。薑梨微笑淺淡,她也唱過的。
台下,蕭德音蹙起眉,不知在想什麼。驚鴻仙子有些驚訝,師延一本正經,綿駒卻是樂得手舞足蹈,對驚鴻仙子道:“這小姑娘有意思,琴樂一項,從來比的是琴,她卻唱了首歌,這歌還不錯!”
“那也不行。”驚鴻仙子好聲好氣地解釋,“若是不比琴樂,她也只能算取巧,對別的學生不公平。”
綿駒撇了撇嘴,正要說話,突然發現了什麼,樂道:“什麼取巧,你看,國公爺也被她的歌聲吵醒了。”
原來姬蘅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正以扇柄抵唇,含笑望著臺上的女孩子,神情微妙。
這可是從一開始到現在,姬蘅第一次表現出“聽”的姿態。
另一頭,薑玉娥道:“二姐這是只打算唱首歌,不彈琴了嗎?”
那首歌固然很新奇,可是自來琴樂,比的是琴,而不是歌。
看來姜二小姐是真的黔驢技窮了,才會想到以歌代琴,眾人心裡正這麼想著,就見薑梨伸出雙手,撫上琴弦,撥動。
第一個音流瀉出來。
“呃。”看戲的人差點兒噎著,“她要彈哪。”
“快聽聽她彈的是……”
一個“啥”字還沒說出口,又是一串流暢的琴音流入人的耳朵,比薑幼瑤的更甚,像是有人用刀一點點鑿刻在心尖上。
“她彈的是《胡笳十八拍》!”有人聽了出來,一時激動,聲音都變了調。
此話一出,聞者皆是變色。這曲子連明義堂的夫子都不敢彈,一個不小心便會鬧出笑話,薑梨竟然敢彈?
多少年沒有聽人彈過《胡笳十八拍了》?
校考場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安靜中,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正是綿駒,他樂得手舞足蹈,哪還有個宮廷樂師的模樣,興奮地道:“是《胡笳十八拍》,這小姑娘膽子夠大!夠勇猛!”
驚鴻仙子無奈地道:“先生,安靜。”
綿駒連忙訕然一笑,立刻噤聲。
於是,校考場上就只有薑梨的琴聲了。
《胡笳十八拍》寫的是女子思鄉、離子的悽楚和浩然怨氣,重在一個“淒”字。且不提夫子們如何,明義堂的女學生都是些貴族家的豆蔻少女,正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年華,便是有些憂愁,也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何彈得出一個“淒”字?連悲都很難彈出來。
雖然世人常說感同身受,但感同身受又豈是那般簡單?大約只有心懷天下的聖人才做得到。
孟紅錦嗤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過是自作笑話給人看……”
她本想著,薑梨彈這麼一首曲子,必然是彈不好的。若是薑梨能彈好,豈不是說薑梨比明義堂這些年來最聰明的才女還要厲害?這怎麼可能。
可漸漸地,她笑不出來了,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薑梨的指法很是熟練,仿佛已學琴數十載,動作也十分優雅,沒有半分刻意雕琢,隨意輕盈得不可思議。
她就坐在校考臺上,風清日薄,衣袖寬大,翠色逼人,靈秀可愛,一時間,校考場仿佛也成了深山幽谷,並不似名利場般浮躁,她就像是彈給自己聽。
她確是彈給自己聽的。
薑梨沒有看眼前任何一處,又像是看盡了眼前任何一處。
曲者離鄉、離子,她不僅離鄉、喪子,還家破、人亡。
枕邊人是中山狼,她的家人就在這一場無妄之災中,什麼都沒有留下。可恨的是仇人還步步高升,她成為薑梨以來,終於再見仇人,卻不能在此刻為家人報仇,只得按捺。
隱忍不發是為淒,血海深仇是為淒,無辜冤死是為淒,滿門不幸是為淒,強權壓迫是為淒,蒼天無眼是為淒,淒淒淒!
琴聲錚錚然,如利劍直刺長空,那一瞬間,浩然怨氣沖天而起,讓聽的人只覺肝腸寸斷,哀怨不能自已。
悽楚!哀怨!痛徹心扉!
時隔許多年,終於有人第一次在校考場上彈起《胡笳十八拍》,眾人本以為這女孩子只要將指法記得完整,就已經很不錯,可薑梨不僅記得完整,還記得熟練,看她的樣子,對此曲分明一點兒也不陌生。
這便也罷了,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怎麼能彈出“淒”?!
十有二拍兮哀樂均,去住兩情兮難具陳。十有三拍兮弦急調悲,肝腸攪刺兮人莫我知。
十有四拍兮涕淚交垂,河水東流兮心是思。十五拍兮節調促,氣填胸兮誰識曲。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
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情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平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胡為生兮獨罹此殃。
蕭德音向來溫和的面目此刻有些僵硬,仔細去看,她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姜梨的琴樂,至少在《胡笳十八拍》這一首上,已經高出了她太多太多!薑梨這一曲所展示的高超技藝,甚至能當她的先生!
燕京第一女琴師,此刻仿佛成了笑話。
驚鴻仙子也十分詫異,不過她早已為人妻母,不在乎名利,因此年輕的後輩超過自己,也並不會令她感到緊張。她只是很疑惑,一個十五歲的少女,怎麼能將《胡笳十八拍》的淒怨瞭解得如此透徹呢?即便薑梨自幼喪母,七歲就被送進了庵堂,即便在山上過了八年的清苦生活,這些苦難和琴曲裡的淒怨也不是完全一樣啊。
綿駒喃喃道:“這是個天生的琴師!”
師延一改之前的傲慢神色,漸漸有些動容。
滿場人都被薑梨的琴聲吸引,那琴聲似有惑亂人心的作用,令每一個聽到的人都心生悲涼之感,唯有一人不為琴聲所動。
他既不像薑幼瑤、孟紅錦之流因這琴音而忌妒,也不像蕭德音因琴藝而恐懼,也沒有如其他人一般沉迷其中,他就瞧著薑梨,嘴角的笑容也沒有一絲改變。
姬蘅在看薑梨。
他睫毛長長,襯得眼神十分瀲灩動人,仿佛也沉醉其中了,可是細看,他又是十分清醒的。他將自己與琴聲隔絕開來,也像是將自己和人群隔絕開來。
他看薑梨彈琴,像是看自己府上請來的戲班子唱戲,看校考場上的人沉迷在薑梨的琴聲中,就像是看戲中戲。
臺上台下眾生相,紅塵熙熙攘攘,他像一個薄情的美人,站在戲外冷眼旁觀著,好做看戲人。
他很清醒地抽離著。
有人清醒著,有人沉迷著,那彈琴的薑梨如何?
她整個人被巨大的悲傷籠罩,琴聲的哀怨和她內心的悽愴仿佛成了兩個互相增長的影子,爭先恐後地拉長。她像是被一分為二,一個薛芳菲,在琴聲中字字血淚地訴說著自己的悲哀;一個薑梨,冷靜地瞧著台下眾人的反應。
十七拍兮心鼻酸,關山阻修兮行路難。去時懷土兮心無緒,來時別兒兮思漫漫。
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無窮。是知絲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于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不容。
悲哀總有盡頭,琴聲總會收尾。
薑梨彈撥完最後一個曲調,猝然收音,巨大的響聲過後,是空落落的安靜。
沒有一個人說話,天地萬物好像在為這悲哀的琴音而默然。
台下的柳絮只覺得臉上冰涼涼的,抬手一摸,不知什麼時候,臉上全是濕漉漉的眼淚。再看周圍,聞音落淚的不在少數,皆是悵然若失。
《胡笳十八拍》,終於有人在校考場上彈奏了,而十八拍之前的那首鄉間小調,更為這悲愴的曲子增添了哀怨的色彩。
眾人不由自主地看向臺上的姜梨,若非親眼所見,眾人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能彈出這一首的是個十五歲的姑娘。
女孩子站在校考臺上,微風吹得她的髮絲翩翩起舞,她微垂著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覺得這女孩子亦是十分安靜。
薑梨在心中長長歎了口氣,剛一抬頭,就愣住了。
她對上了一雙狹長的漂亮鳳眼,裡面滿是玩味。
那位喜怒無常的美人肅國公在打量她,可能還在試著發掘她的秘密。
薑梨垂眸,掩住心裡萬千情緒,施施然對著台下行禮。
她彈過了。
眾人目瞪口呆地瞧著她。
一時間,所有的嘲諷、譏笑、不屑甚至謾駡都消失了。如果說之前的上三門姜梨得了魁首還難以服眾,因著到底不是當著所有人的面進行,那眼下質疑她的人也無話可說了。
在臺上彈琴的,可就是真正的姜二小姐。
考官裡,那位快樂的小老頭兒綿駒率先喊了出來:“小丫頭,你的琴是誰教的?”
薑梨一瞧綿駒熠熠發光的眼睛,就曉得綿駒心裡在想什麼,乾脆順水推舟道:“家師已經遠遊……”
呵,果然有高人指點!
綿駒差點兒按捺不住就要撲上前去,一迭聲追問:“你那師傅叫甚名字?家住在哪兒?去往何地了?怎麼樣才能找到他?”
薑梨為難地看了他一眼,含含糊糊地道:“學生也不知道……”
綿駒聞言,先是有些著急,隨即想到了什麼,又長歎口氣,道:“罷了罷了,這些高人大都不願意透露自己的行蹤,一生如風般自由,又怎會為俗世所累。”他又看著薑梨,頗有些羡慕地開口,“你這小姑娘倒很有造化,小小年紀就能得這樣的高人指點,這輩子都能受用不盡,唉!”
薑梨見他長籲短歎的模樣,有些哭笑不得。不過綿駒的話,到底是解了別人心中的惑。
周圍的人紛紛談論起來。
“原來姜二小姐是得了高人指點,難怪彈得這般好,我瞧著比方才姜三小姐還要技高一籌。”
“那可不?綿駒先生不是說了,能被綿駒先生稱為高人的,自然很了不得。”
“你瞧綿駒先生的模樣,這是起了愛才之心哪。”
“啐,放著好好的首輔千金不做去做琴師?姜二小姐又沒毛病。”
耳邊的談論從方才到現在,仿佛一下子就天翻地覆。葉世傑有些驚愕於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想清楚後,又忍不住失笑。
姜元柏聽著周圍的同僚誇獎姜梨的聲音,一時間心意複雜難明。一方面,自己的女兒得了旁人讚賞,總是讓他高興的事;另一方面,看著薑幼瑤委屈的模樣,他又有些心疼。
到底是自己如珠如寶捧在掌心長大的女兒,琴藝一項從來都是薑幼瑤最擅長的,如今被薑梨比了下去,姜幼瑤必然很難過失望。
事實上,薑幼瑤心中的忌妒大於難過,仇恨大於失望。
被薑梨比下去,這比殺了薑幼瑤還讓她難受。尤其是周圍人對薑梨琴藝的稱讚,無異于在薑幼瑤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薑梨彈得好,那她是什麼?
就在薑幼瑤快要控制不住自己面上的表情時,坐在她身邊的季淑然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對她道:“不要慌,還沒到最後,未必會輸。”
聽了季淑然的話,薑幼瑤才漸漸平靜下來,雖然心有不甘,卻終究沒有失態。
此刻,孟紅錦心裡也十分不舒服。但凡薑梨得了什麼誇獎,人們總是要憐憫地看她一眼,每個人都在提醒她不要忘記自己的賭約。看著孟友德難看的臉色,孟紅錦心裡也十分害怕。倘若薑梨真的在明義堂的所有校考中拔得頭籌,自己就要在國子監門口脫去外裳給薑梨跪下來道歉。
那樣一來,自己就會淪為整個燕京城的笑柄了,還會讓孟家抬不起頭,父親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孟紅錦的後背驀然生出一陣涼意,她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可怕的場面。
不會的,她安慰自己,薑幼瑤也彈得不錯,薑梨未必就會奪魁,不會的……
薑梨走下了台,沒有回到薑家那邊,而是走到正對她招手的柳絮身旁。
柳絮興奮地拉她坐下:“薑梨,你方才彈的那首《胡笳十八拍》實在太厲害了!難怪你方才上臺前說彈沒有人彈過的,以你說的琴心來看,這一場的魁首非你莫屬!”
薑梨微微一笑:“那可未必。”
校考臺上,綿駒正對師延道:“小延延,方才薑家那小丫頭彈的,你覺得怎麼樣?”
樂官師延板著一張臉,對綿駒給他的稱呼不置可否,道:“還可以。”
世人都曉得,樂官師延最是傲慢挑剔,給一個“還可以”,那就說明師延已經認可此人了。
綿駒一拍巴掌:“我就知道小延延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樣,我們這樣的高手,都是這麼以為的!”他又看向驚鴻仙子和蕭德音,問,“仙子和蕭先生怎麼看?”
驚鴻仙子有些為難。
薑梨固然很好,可她拿了季淑然的銀子。姜元柏的兩個嫡女,薑梨七歲就被送走,薑幼瑤才是跟在姜元柏身邊長大的。姜幼瑤還有季淑然和季家,薑梨什麼都沒有……
“薑梨很不錯,與幼瑤不相上下。”驚鴻仙子斟酌許久才道。
此話一出,綿駒樂了,道:“仙子莫不是偏心?我瞧著姜梨小丫頭可比姜幼瑤的造詣高多了,且不說《胡笳十八拍》比《平沙落雁》更難,就說對意境的領悟,薑幼瑤在門外,那姜梨小丫頭可是已經進了門。如今仙子怎的越發世俗,再過幾年,怕是連你自己的琴心也失了!”
這話說得極為不客氣,驚鴻仙子當即臉上一片通紅,羞惱不已。
“罷了,蕭先生如何看?”綿駒又問蕭德音。
蕭德音沉吟了一會兒,卻是出乎意料地道:“我也以為姜梨同薑幼瑤不相上下。”
這便是不承認薑梨要好過薑幼瑤了。
綿駒當即冷笑一聲,問:“蕭先生莫非也收了薑幼瑤這個徒弟?怎的一個兩個都昧著良心說話。”
蕭德音道:“倒也不是。薑梨固然彈得很好,可《胡笳十八拍》這首曲子淒怨太重,不如《平沙落雁》意境開闊。《胡笳十八拍》指法與《平沙落雁》不相上下,難就難在意境,畢竟曲者的淒怨之心,常人難以感同身受,但就德音本身說來,不喜淒怨之音,琴心如人心,我更喜歡疏朗遼闊之意。”
“真是胡說八道!”綿駒被蕭德音一席話氣笑了,“我今日才知道原來琴心還分高下。恕我直言,蕭先生,你這樣沽名釣譽的琴心,只怕已經擔不起燕京第一女琴師的稱呼了。且不提驚鴻仙子,那已經過世的狀元夫人薛芳菲娘子也比你強,再過幾年,怕是那薑家的小丫頭姜梨也勝出你多矣!”
這番話說得蕭德音勃然變色。
她道:“綿駒先生慎言!薛芳菲私德敗壞,你竟然拿我與她相提並論?”
“說得蕭先生人品很好似的。”綿駒語帶嘲諷。
“你!”
校考還沒結束,兩位考官卻先在臺上吵起來了。綿駒雖然看起來很好說話,其實是個極為固執的老頭兒。驚鴻仙子連忙出來打圓場,笑道:“兩位何必動怒,還有別的學生尚未上臺,等她們都上了再做評判也不遲,倘若中途還有琴藝更高超的,便不難取捨了。”
綿駒冷哼一聲,這才罷休。幾人卻心知肚明,只怕接下來的學生裡,琴技超過姜梨和薑幼瑤二人的,根本沒有。
最後他們還是要爭執一番的。
周彥邦緊緊盯著薑梨。方才薑梨的琴藝再一次震撼全場,他在心中更加堅定了要取消和薑幼瑤的婚約、和薑梨在一起的念頭。姜梨本就是他的未婚妻,若非陰錯陽差,說不準他們現在都已經成親了。
這樣的女子,本來就應該是他的!
在周彥邦思量的時候,沈玉容也是目光迷惘。
姜二小姐在臺上撫琴的時候,他想到了自己已經過世的妻子。當初在襄陽桐鄉的時候,薛芳菲經常撫琴,那時候他常常站在薛家門外的牆頭下聽著裡頭佳人的笑聲和琴聲。
後來薛芳菲來到燕京,不再撫琴了。他成了狀元,忙著各路應酬,記憶裡薛芳菲的琴聲也漸漸模糊,卻在今日,在姜二小姐的琴曲裡,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亡妻。
雖然薛芳菲不會彈這麼淒怨的曲子,雖然薛芳菲和薑梨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沈玉容的異樣,被坐在成王身邊的永甯公主看在眼中。永甯公主唇角笑容依舊,眼裡卻閃過一絲怨毒。看沈玉容這模樣,他分明是又想起了薛芳菲。
一想到沈玉容如今還會惦念薛芳菲,永甯公主就忌妒得發狂,連臺上的薑梨也一併恨上了。都該死,薑梨像誰不好,偏偏像那個賤人!
場中各人的心思薑梨也不會知曉,她心裡盤算著,不曉得肅國公姬蘅發現了什麼,總覺得姬蘅的目光讓人十分不自在,莫非還有什麼深意?可除了在青城山那一次,她和姬蘅並無交集。就算姬蘅記得她,他們也只是一面之緣。
應當……沒什麼關係吧。
薑梨打定主意,倘若姬蘅拆她的台,說出她在青城山上算計靜安師太的事,她就咬死也不鬆口,反正也沒有其他證據。
她這般想著,一個個學生繼續撫琴,柳絮也過去了,姜玉燕彈過了,薑玉娥也完成了,直到最後一位女學生彈過,整個琴樂校考結束,已是下午。
有了薑幼瑤,或者說有了薑梨珠玉在前,其他人的琴聲聽起來總是寡然無味,實在差距太大,就連門外漢也分得出孰高孰低。
琴樂校考是要當時便出榜的。如今眾人注目的焦點,也無非是在姜梨和薑幼瑤二人身上。
薑幼瑤站在台下,抓緊了季淑然的手,這一刻,她還是忍不住緊張起來。
若是在自己最擅長的一項上輸給了姜梨……姜幼瑤根本不敢想,周彥邦會怎麼看待自己!
二房盧氏笑道:“還是大嫂好,養了兩個女兒,個兒頂個兒地聰慧,我看,無論是幼瑤還是梨丫頭得魁首,都是你們大房的人,大嫂定然是高興的,不愧是大哥的孩子。”
季淑然聞言,更覺憤怒,面上卻笑道:“那是自然。我倒是覺得,梨兒彈得更好一些。”
五位考官在商量。
其他的學生倒是沒什麼異議,唯獨到了姜梨和薑幼瑤二人這裡,分歧出現了。
驚鴻仙子和蕭德音認為,薑幼瑤應當得魁首,而綿駒和師延認為,薑梨應當得第一。兩方相持不下,誰也不肯讓步。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就是薑梨第一,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綿駒痛心疾首,“你們都聽不出來嗎?”
“綿駒先生,”蕭德音道,“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正如我們不能左右您的想法,您也不能左右我們的想法。”
驚鴻仙子心裡有些詫異。
她是因為得了季淑然的銀子,薑幼瑤又是她親手教出來的,不得已只能選擇薑幼瑤。可在懂琴的人看來,薑梨的琴藝在薑幼瑤之上,蕭德音不可能沒聽出來。
那為何蕭德音非要棄薑梨而選擇薑幼瑤,莫非蕭德音也得了季淑然的銀子?這不可能啊,蕭德音在明義堂做先生,生活富足,不會是銀子的原因。
驚鴻仙子難以理解。
蕭德音卻是難得一見地堅持。
綿駒更不可能放棄,師延連話也不多說一句。驚鴻仙子遲疑了一會兒,道:“莫非,此番要並列兩個魁首?”
綿駒冷笑:“可薑梨分明就比薑幼瑤彈得好多了!”這是不肯讓步的意思。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氣氛就僵硬了起來。
校考的考官遲遲不拿出個結果,漸漸地就被校考場上的眾人注意到了。
“怎麼回事?怎麼還不宣榜?”
“我方才看綿駒大師好像指了一下姜二小姐和姜三小姐,是不是難以抉擇?”
“那倒也是,姜二小姐和姜三小姐平分秋色,不過我更喜歡姜三小姐,姜三小姐可真是漂亮!以往也都是姜三小姐得琴樂第一的。”
“我倒是更喜歡姜二小姐,那可是《胡笳十八拍》,從未有人彈過。”
“咱們總不能在這裡待到天黑吧?”綿駒有些不耐煩了,“總得拿出個說法。”
“可現在也沒有旁的辦法了。”驚鴻仙子苦笑一聲。
正在這時,突然有個聲音響起,帶著些懶散的深意,問道:“怎麼還沒結束?”
幾人回頭一看,卻是一直在打盹兒的肅國公姬蘅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正把玩著手中的摺扇,含笑看著他們。
即便是已為人婦的驚鴻仙子,瞧見姬蘅的笑容時也忍不住一時恍神,回過神來後,才抱歉地道:“眼下出了分歧……”
綿駒卻像是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亮,對姬蘅道:“國公爺,你醒了正好,我和小延延以為薑梨應當得魁首,仙子和蕭先生認為第一應當是薑幼瑤,咱們兩方誰也說服不了誰,既然你醒了,今兒你也是考官,你且來說說,你站在哪一邊?”
驚鴻仙子簡直哭笑不得。
綿駒找誰不好,偏偏要找這位肅國公。雖然她不曉得為何肅國公也成了琴樂一項的考官,但是今日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位肅國公可是從上場開始就在打盹兒,中途或許是醒了一兩次,但很快又心不在焉地眯起眼睛。
從評判第一位學生開始,姬蘅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仿佛今日他只是來遊玩湊個熱鬧。所以四人心照不宣,也沒有去煩他,自顧自地決定了其他人的成績。便是真的讓姬蘅來評判,他又不是琴師,怎麼會懂琴呢?
可是眼下,綿駒卻讓這位連眼皮子都懶得抬的肅國公評定最後結果,說姜梨還是薑幼瑤得第一,驚鴻仙子甚至懷疑,肅國公壓根兒不認識哪個是薑幼瑤,哪個是薑梨。連人的琴聲都沒有認真聽就來評判,這不是胡鬧嗎?
最重要的是,肅國公的態度就是根本不屑參與這些事,誰知道他會不會開金口,怕是話都懶得多說一句。
綿駒卻是目光炯炯地盯著姬蘅。
姬蘅瞧著面前的一頁紅紙,目光停留在“薑梨”和“薑幼瑤”兩個木牌上,低聲道:“薑梨……”
“對!聽到了沒有,肅國公大人很有眼光,已經決定了,是薑梨!”綿駒樂得差點兒跳了起來。
“綿駒先生少安毋躁。”蕭德音淡淡地道,“國公大人的話還沒有說完。”
蕭德音想著,肅國公對琴沒什麼喜好,喜歡的是唱戲,今日也沒有認真在聽,定然不會因為琴藝去選擇誰,但是肅國公的愛好裡,有一個是美人,姜幼瑤可是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蕭德音心裡突然咯噔一下:說起來,姜二小姐姜梨也並不醜啊!
她扭頭看向薑梨。
薑梨正側頭和身邊的柳絮說著什麼,更襯得側影清秀絕倫,淺碧色的衣裙如春日,勾勒出少女的窈窕和美好,似乎還能聞到她發間的芳香。
薑幼瑤的確很美,但薑梨也一點兒不差!
蕭德音正想著,就見美貌的紅衣青年揚唇一笑,手握摺扇,隨意地指了一個方向,漫不經心地道:“就她吧。”
眾人連忙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金絲摺扇薄如蟬翼,合起來也只有窄窄一條,扇子指著的木牌上,赫然只有兩個字。
薑梨!
姬蘅選擇的是薑梨。
驚鴻仙子心下一松,不知為何,竟覺得輕鬆了不少。拿了季淑然的銀子,她也的確幫了薑幼瑤,可是肅國公親自說話,這是她控制不了的,而薑梨也實至名歸。
蕭德音卻仍然執拗地道:“國公爺勿要戲耍,校考不是小事……”剩下的話全都被她咽回了嗓子裡,只因為姬蘅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涼涼的,含著幾分譏誚,像是洞悉了她心底的秘密,讓她一瞬間如墜冰窖,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綿駒當機立斷,大筆一揮,就在紅榜的魁首處寫下薑梨的名字。
塵埃落定!
蕭德音眼睜睜地看著紅榜上薑梨獨佔鰲頭,再無轉圜餘地。肅國公姬蘅卻是輕笑一聲,站起身來,像是不準備在這裡待下去,就要離席。
離席之前,他卻又似有似無地,往薑梨那頭飛了一眼。
姜梨也正盯著姬蘅,還想著姬蘅的目的,冷不防見姬蘅臨走時又看了她一眼,一時間更是怔然,只覺得這人還真當得起“無常”二字,實在是不曉得他在想什麼。
不過他這是準備走了嗎?
姜梨尚在愕然,綁著紅巾的小童已經拿了寫好的紅榜,一個個開始念榜。從後到前,柳絮得了中等,姜玉燕和薑玉娥更差一些,孟紅錦倒是得了第六。小童越往前念,薑幼瑤就越緊張。
她能不能得第一呢?
紅巾小童念到她的名字:“薑幼瑤,次乙。”
薑幼瑤只覺得雙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幸而季淑然扶了她一把。待站穩後,她身體微微顫抖著,絕望地等著那小童說出最後一個名字,心裡拼命呐喊著。
“魁首,姜梨!”
幹脆利落的兩個字,像一把利劍直刺薑幼瑤的胸口,粉碎了薑幼瑤不切實際的幻想。同時被刺傷的,還有孟紅錦。
孟紅錦搖著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似乎要分辨這一切究竟是做夢還是現實。加上上三門,薑梨一共拿了四個第一了。
再這樣下去,自己就要輸了,就要在國子監門口,淪為整個燕京城的笑柄,自己輸定了!
一時間,孟紅錦的腦子裡只有這個念頭。
葉世傑大大地松了口氣,見姜梨得了魁首,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理所應當,連他自己都沒發現,聽到姜梨是魁首的時候他嘴角邊的笑容。
薑梨到底是勝了。
在柳絮一迭聲的恭賀中,薑梨扭頭想去看姬蘅,可只見到校考場門前漸漸隱沒在餘暉中紅衣的背影。
罷了,薑梨心想,或許是自己多心,肅國公與薑家並無瓜葛,又怎麼會注意到自己一個小女子,無非就是恰好遇上,覺得新奇看了兩眼而已,就跟他看那些學了新戲本子的戲子一樣。
想通了這一點,薑梨就釋然了。
柳絮比自己得了魁首還要高興,道:“薑梨,你是第一,可聽見了?”
“我聽到了。”薑梨笑道。
“你怎麼瞧著一點兒也不激動?”柳絮有些狐疑,“難道你不高興?”
“我怎麼會不高興?”薑梨道,“不過是想到接下來還有禦射兩項,心裡覺得很是擔憂而已。”
“對呀。”柳絮也想到了,“禦射兩項,除了那些將門之家的女兒,咱們學堂裡的姑娘們也大多勢弱。你……會嗎?”
薑梨含含糊糊地答道:“會一點兒。”
即便薑梨只是會一點兒,柳絮也被這個回答震住了,險些驚叫出聲。
“好了,”薑梨笑笑,“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只是為了應付校考而已,大約今日是運氣好,不知禦射兩項上有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她一邊與柳絮說,一邊往薑家的位置走去。
姜元柏看見大女兒往這邊走來,表情就複雜起來。
姜梨忽略了姜元柏複雜的目光,迎上了盧氏熱絡的笑意,盧氏道:“梨丫頭真是好樣的,這才進明義堂沒幾天呢,就又得了魁首。”
薑幼瑤更加委屈失落,看上去分外可憐。
姜元柏清咳兩聲,又不忍心小女兒心裡難過,就道:“幼瑤也不錯。”
季淑然道:“幼瑤還是年幼了些,不如梨兒成熟。梨兒今日真是讓咱們大家大開眼界。”她笑著看向薑梨,“日後幼瑤得多跟梨兒學學才是。”
這大度的模樣真是讓薑梨歎為觀止,她想著季淑然也真是個能屈能伸的性子,遂笑著回道:“都是母親教得好。”
“明日還有禦射兩項。”姜老夫人道,“梨丫頭,你可會?”
禦射兩項,本是禦馬和射箭,今年的校考將這兩項合併在一起,即是在禦馬途中射箭,也相當於騎射。
“會一點兒。”薑梨道。
姜幼瑤和薑玉娥心中同時咯噔一下,看向薑梨:她怎麼連這個都會?
難道青城山裡還有一個明義堂,連禦射都一併教了嗎?
姜元柏也很詫異,問:“你從哪裡習得的?”
“庵堂裡曾經有香客捐過馬匹,我喂馬的時候好奇,爬上去偷偷騎過,那馬性情溫順,並不難駕馭。”薑梨道,“至於箭術,我和桐兒曾經在樹林裡拿樹枝做了弓箭,打鳥來填飽肚子。”
桐兒心裡有些疑惑:她怎麼不曉得這些事?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附和薑梨的說法,一本正經地跟著主子面不改色地扯謊。
這話聽在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耳中又是一番滋味,喂馬、打鳥、填飽肚子,不曉得的,還以為是生活在鄉下的貧苦人家,哪裡想得到是首輔家的小姐,這些年,薑梨過的日子不曉得有多苦。
姜元柏是個耳根子軟、心也軟的人,尤其是在自己的家人面前,當即就對自己當初的做法後悔極了。
季淑然卻心中暗恨:薑梨竟敢當著自己的面叫屈,年紀輕輕的,竟恁有手段,再不找個辦法制住她,那還了得?不曉得日後在薑府裡要給自己添多少麻煩。
姜梨不能留了,季淑然心想,普通的法子也不行。
正當季淑然心裡這般想著的時候,她突然察覺到了什麼,偶然一瞥,卻微微一怔。
不遠處,孟紅錦站在人群裡,正直直盯著薑梨,雖然很短暫也很模糊,但目光裡的陰沉和盤算,沒有逃過季淑然的眼睛。
季淑然先是有些疑惑,隨即恍然,心下一定,立刻輕鬆起來。她笑著看向薑梨,心中方才的陰霾一掃而光,甚至還順著姜元柏的心意道:“過去這些年梨丫頭真是受苦了,如今你既然回家了,那些日子就都過去了,今後只會越來越好。”
姜元柏很是滿意季淑然如此體貼,薑梨卻在聽到這番話後,心裡立刻警惕起來。
發生了什麼變化,季淑然好像突然就輕鬆起來了。
琴樂校考,就在眾人的唏噓中落幕了。
孟家。
孟友德還沒回府,孟母坐在廳中長籲短歎。孟紅錦將自己關在閨房中,把一桌子的紙筆全都打翻,面露煩躁,仔細去看,煩躁之中還有一絲惶恐。
不知不覺中,事情已經到了這般地步。她從下人們私下的閒談裡聽到,關於她和薑梨的賭約,如今各大賭坊已經開始有人買薑梨,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至少在外人眼中,她是可能輸給薑梨的。
其實不光是外人這麼想,就連孟紅錦自己,一開始的自信也蕩然無存。孟紅錦明白,自己是被薑梨騙了,所謂的什麼都不會,不過是薑梨為了蒙蔽自己編出的鬼話,她挖了個陷阱,以激將法逼自己入局。
其實薑梨什麼都會。
可話都已經放了出去,整個燕京城都知道了自己和薑梨的賭約,現在自己想要收回賭約,也來不及了。
孟紅錦身邊的丫鬟勸道:“小姐也不必太過擔心,明日可是小姐最擅長的禦射兩項,只要在這兩項中拔得頭籌,姜家小姐便不是第一。”
“她不是第一,我也輸了。”孟紅錦冷冷地道。在自己和薑梨的賭約裡,若她不是明義堂墊底,自己就要跪下來給她道歉。若是薑梨比自己還要出色,自己就要在國子監門口跪下來給她道歉。若是她不僅比自己出色,還是整場校考的第一,自己就要在國子監門口脫下外裳負荊給她道歉!
如今前四項姜梨都是魁首,自然不是墊底,而且比自己還要優秀。自己便是在禦射兩門得了第一,最多也是薑梨沒能奪魁,依照賭約,自己還得在國子監門口跪下來給薑梨道歉。
孟紅錦怎麼也無法接受自己落到那樣的境地。
若是不想名聲掃地,就得尋個理由賴掉賭約,但這樣一來,自己依舊會成為全燕京城的笑柄。
她絕不能讓那種事情發生!
突然,一個陰冷的念頭再次鑽入孟紅錦的腦中。
校考場上,刀箭無眼,也曾有在校考場上禦馬被摔下馬背的女子。若是薑梨運道不好,在校考場上摔下馬背,且不提摔折了脖子一命嗚呼,就算摔斷了腿,終身不良於行也行,或是被地上的尖石劃破臉,就此破相。還有箭術,萬一有人“失手”,混亂之中薑梨被別人的箭矢所傷,也是一件好事啊。
這樣一來,薑梨短時間裡便不能出現在眾人面前,那個賭約便也不會有人再提起——人都廢了,誰還管那賭約?
孟紅錦越想越興奮,仿佛已經瞧見了薑梨生不如死的痛苦模樣,竟然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她在禦射一事上自來身手了得,要想動手腳,簡直易如反掌。
屋裡的丫鬟瞧著孟紅錦有些猙獰的笑容,只覺得膽寒,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竟不敢再多看主子一眼。
如孟紅錦這般因為姜梨琴樂得了魁首不高興的,還有薑幼瑤。
瑤光築裡,丫鬟跪了一地。姜三小姐心裡頭不爽利,便隨意尋了個由頭罰了一屋子的下人。
季淑然一進屋,瞧見的就是薑幼瑤掀翻一個青瓷花瓶的景象。
花瓶碎了一地,季淑然皺了皺眉,吩咐鄰近的一個丫鬟趕緊收拾。
薑幼瑤叫了一聲:“娘。”
“你這又是在做什麼。”季淑然按了按額心,走到屋裡的榻前坐下,搖頭道,“你爹瞧見你這模樣,又會不喜。”
“爹早就不喜歡我了。”薑幼瑤咬著唇道,“他如今早就被薑梨那個小賤人灌了迷魂湯,什麼都聽薑梨的!”
“我說過多少次了,女兒家注意言行。”季淑然嚴厲地開口,“你這話倘若被外人聽了去,不知道有多麻煩。”
“我知道,娘,我就是在你面前說說。”薑幼瑤氣急敗壞地道,“我實在是被氣得狠了,今日你也瞧見了,薑梨分明就是在跟我作對。我自來擅長琴樂,可今日她偏偏勝過我。現在全燕京城都曉得她這個姜二小姐琴藝出眾,勝我多矣,我日後可怎麼辦?”
“你莫急……”
“現在是琴藝勝過我,日後還不知是什麼勝過我。她就是想要讓我當她的墊腳石。娘,你今日是沒瞧見,周世子一直在瞧她,這賤人,她是想要勾引周世子,她還是不死心!”說到最後,她咬牙切齒。
季淑然微微一怔,此刻也沒心思去計較姜幼瑤言行無狀,只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真的。”薑幼瑤委屈地道,“她是想要代替我,重新成為姜家大房的嫡女。娘,你不是說,大房的嫡女只有一個,就是我,沒有任何人能搶走我的東西,可如今我的未婚夫君都要被薑梨搶走了,娘,我怎麼可能不在意?”
季淑然心中狠狠一震,薑幼瑤那句“沒有任何人能搶走我的東西”,刺中了她的心。
見薑幼瑤兩眼通紅,一副十分傷心的模樣,季淑然心一軟,歎了口氣,道:“胡說八道,甯遠侯世子怎麼會被人搶走,之前周家已經改過一次婚約,怎麼會三番五次地改?況且姜梨這樣的名聲,如何與你比?你爹也不會允許的。”
“可是周世子已經被薑梨迷惑了……”薑幼瑤猶自不甘心。
“她哪裡及得上你,你這是想多了。”季淑然笑道,“倘若他心裡有薑梨,便不會八年來從來不曾提過薑梨一句,這般不聞不問,像是心裡有對方的人嗎?”
姜幼瑤聞言,這才好過一點兒。
“不過你說得也沒錯,薑梨的確不能留。”季淑然道,“我原本想,她若是乖順聽話,日後也能為我們所用。可眼下看來,她並不安分,這才回府不久,就攪得雞犬不寧,再留下去必是個禍害。”
“娘,要對付她?”薑幼瑤眼睛一亮。
“我說了,”季淑然笑著撫了撫薑幼瑤的長髮,“薑梨太過招搖,引人嫉恨。你放心,這次她大出風頭,已經得罪了人,有人比我們更希望她消失。明日禦射,你且等著看就是。”
薑幼瑤疑惑:“有人也要對付薑梨?”
“幼瑤,你要記住,”季淑然沒有回答薑幼瑤的話,只道,“最好的辦法是兵不血刃,坐山觀虎鬥。”
薑幼瑤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燕京城城西處,肅國公的府邸裡,此刻一片安靜。
肅國公喜歡豔麗多姿的東西,是以他的府邸繁複迤邐,修繕得極為精巧豪奢。門前就是安定河,河邊是無數華美樓宇,但這些翹角飛簷的小築,都不及那棟朱色的大宅來得顯眼。
今日,國公府上沒有熟悉的戲腔傳來,安靜得有些匪夷所思。
老將軍——肅國公姬蘅的祖父姬大川正在院子裡練刀。院子十分寬敞,四周都是錯落有致的芬芳花草,不少還是珍稀品種,卻被姬大川帶起的刀風簌簌簌砍斷了不少,落在地上,脆弱得讓人生出哀戚之感。
躲在房檐上的幾個護衛頓時叫苦不迭,這一批波斯菊可是國公爺花大價錢從海商手裡買下的舶來品,精心伺候了幾個月,總算結出了幾個花骨朵,就這麼被老將軍糟蹋了,國公爺瞧見了,回頭又得好好“體諒”他們。
真是太可怕了。
姬大川如今雖已年過花甲,卻孔武有力。他生得鶴髮童顏,依稀能看出當年是個俊美男子,因此雖然年老,仍是個年老的美男子。他臉上已經有了皺紋,一雙眼睛仍炯炯有神,夏日裡就打了個赤膊,手腕上綁著一塊紅錦,左右手各持一把刀,正在練雙刀。
再這麼下去,國公爺這一批波斯菊都要陣亡了。一個看上去忠厚的侍衛忍無可忍,終於站出來,制止了姬大川的行為,道:“將軍,已經很晚了,先去用膳吧。”
姬大川聞言,停了一停,唰的一下收回手中的兩把彎刀,問:“姬蘅兔崽子呢?”
侍衛道:“大人剛回府。”
“他今天不是聽人彈琴去了嗎?誰彈得好?”姬大川聲音洪亮,說得卻仿佛姬蘅今日是去逛花樓聽小曲,回來說說哪個姑娘唱得好長得美似的。
侍衛忍了忍:“首輔薑家的二小姐奪了魁首。”
“二小姐?”姬大川一邊披衣服往外走,一邊道,“不認識,是首輔家,薑烏龜呀……”
侍衛望著滿地殘花,無奈地歎了口氣。
屋裡,姬蘅倚在榻上,漫不經心地玩著扇子。
若是有人能進姬蘅的房間,定會大吃一驚。這位生性喜奢華豔麗的肅國公,書房竟出人意料地素淡,甚至稱得上肅殺。整個書房寬敞到近乎空曠,全都是黑白梨木,沒有多餘的裝飾,讓人覺得空空的。
然而他那張漂亮的臉頓時又讓人覺得空落落的房屋也變得滿了。
燈火發出微妙的光,屋裡還坐著一人。
陸璣仍舊穿著一襲青衫,留著山羊胡,笑眯眯地道:“今日大人去了校考場,諸位小姐的琴樂如何?”
“非常無聊。”姬蘅懶洋洋地道。
“可明日大人還得繼續觀看禦射,有勞大人了。”
姬蘅抬了抬眼皮子,似乎有些不耐煩。
他不僅是琴樂一項的考官,亦是禦射一項的考官,是以明日的禦射,他還得去一次校考場。
“陛下為何要讓大人去做考官?”陸璣疑惑。
姬蘅道:“陸璣,我招攬你,不是為了讓你對我提出問題。”
陸璣心下一凜,又聽得面前人漫不經心的回答傳來:“因為皇帝要我盯著成王。”
成王?陸璣一愣,隨即恍然。
洪孝帝雖然如今為帝,可太子年幼,成王不除,洪孝帝始終如芒刺在背。但成王背後有劉太妃撐著,洪孝帝又施行的是“仁政”,抓不到成王的把柄,只能讓成王暫且活著。為人君者終究是難以放心,成王既然去觀看校考,洪孝帝乾脆把姬蘅也放過去。
可是,陸璣忍不住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輕人,洪孝帝大約不知道,成王如今勢力壯大,可不就是姬蘅一手扶持起來的。
讓姬蘅盯著成王?姬蘅不乘機幫著成王壯大勢力就不錯了。
“右相和成王很好,”姬蘅漫不經心地道,“我看中書舍人也快了。”
“沈玉容?”陸璣道,“他和永甯公主似乎……”陸璣只要想到其中內情,便暗暗咋舌。畢竟是一國公主,做出這等事,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
“這也是出好戲,只是看得太多了,有點兒乏,隨他們去吧。”姬蘅將手裡的摺扇展開,那摺扇上繪著大朵大朵富貴雍容的牡丹,花瓣捲曲,栩栩如生,因著金絲材質,熠熠發光。
“那明日……”
“成王不會傻到在校考場上動手,皇帝太多心了。”姬蘅道,“我去了也是無事,不過,你多關注葉世傑的動向。”
“葉世傑有什麼問題?”陸璣道,“他眼下成了國子監榜首,很快入仕,未來或許多有用處。”
“不管未來。他突然疏遠李濂,”姬蘅笑得玩味,“我很想知道,是誰在背後提醒他。”
陸璣一怔,不再說話了。
這一夜,薑梨睡得很熟。
她做了一個夢,夢裡薛昭和她各自騎著一匹馬,在林間奔走。薛昭的箭筒裡箭矢不夠了,他管她要了幾支,而她馬背上的袋子裡裝滿了獵物。
正當他二人要回去的時候,林間突然躥出一隻猛虎,薛昭為了保護她,駕馬引開老虎,而薑梨追不上他們,只得看著薛昭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
她醒來後,只覺得滿頭大汗,令桐兒也吃了一驚,忙去撥弄銅牛裡的冰塊,埋怨道:“廚房那頭給咱們院子裡的冰塊也太少了些……”
白雪手裡托著嶄新的騎裝過來,道:“姑娘,衣裳準備好了。”
薑梨道:“放在桌上就是了。”
禦射術既是要禦馬,必然要穿騎裝,薑梨沒有,這還是薑老夫人令人新做的,為示公平,府裡四個女兒都有,都是自己挑的布料,當然了,給薑幼瑤的自然是最好的。
因著禦射校考開始得早,薑梨也起得早,便去了晚鳳堂與大家一起。她時辰尋得不錯,其他幾人也剛到,薑玉娥和薑幼瑤就打量起薑梨來。
薑幼瑤一身粉霞色騎裝,人本就姣美爛漫,便是燕京城裡特有的活潑小姑娘的模樣。薑玉娥著淺藍色騎裝,眉眼楚楚,巧笑倩兮。姜玉燕著鵝黃色,她膚色不白,鵝黃色襯得她更加暗淡了,扔在人群裡就是看不見。
姜梨的騎裝是淡青色的,她很喜歡青碧的顏色,連騎裝也挑了這樣的色彩。原本姜梨五官清秀靈透,看起來清麗寡淡,似乎並不適合騎裝這樣熱烈的裝束。但不知為何,她站在這裡,衣袖利落,笑意淺淡,便如一叢筆直的青竹,枝葉還帶著清晨的露珠,英氣勃發,生機勃勃。
連薑老夫人都忍不住目露欣賞。
姜幼瑤心裡又不爽利了,不過想到昨日季淑然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就看向薑梨笑道:“二姐今日和以往看起來不一樣,真是好看。不知等下的禦射之術,是否又會豔驚全場。”
薑梨淡笑:“三妹過譽。”
姜幼瑤對季淑然道:“母親,我們走吧。”
倒是姜元柏落在後面,頓了頓,才對薑梨道:“若是不會,不必勉強。”說完他逕自走了。
薑梨微微一怔,搖了搖頭,沒多想,跟著上了馬車,往校考場而去。
今日的燕京城幾乎是萬人空巷,校考場外面人山人海,大約是昨日琴樂一項吸引了不少人,因而觀看今日的禦射的人比昨日還多了一倍。
薑梨下了馬車,就往校考台下走去。
柳絮見她來了,高興地與她打招呼,道:“瞧你今日興致不錯,應當沒有問題吧?”
薑梨道:“馬馬虎虎吧。”
聽她這麼說,柳絮就放心了,一眼又看到了孟紅錦,人群中,孟紅錦分外顯眼,一身火紅窄袖騎裝,襯得她整個人熱烈如火。見姜梨來了,孟紅錦瞧了她一眼,就迅速移開了目光。
薑梨有些納悶兒。
今日嘲笑薑梨的人不及昨日那麼多了,許是昨日薑梨大顯身手震懾了全場,便是明義堂的女學生們,也只是聚在一邊,悄悄地打量姜梨,連議論也不敢當著薑梨的面。
柳絮輕哼一聲:“現在才知道後怕了。”
薑梨問:“我有什麼可怕的?”
“你如今已經不會是明義堂墊底的人了,孟紅錦和你的賭約你輸不了,你可知,燕京城的酒館裡,昨日多少人出去買酒喝得爛醉,無非就是在孟紅錦身上投注了大價錢,如今血本無歸,痛心唄。”說到此處,柳絮一臉幸災樂禍,“我聽聞孟家自己也投了許多銀子,這回可是輸慘了。若非我爹不讓我賭錢,我也應當買一注的,現在不知賺了多少呢。”
薑梨失笑:“我又不是籌碼。”
“別的不說,今日你可悠著點兒。”柳絮又正色道,“這禦射之術,向來是孟紅錦的強項,你若是比不過她,千萬不要勉強,萬一摔著了碰著了,可是得不償失。反正已經是穩贏不輸了,這些細枝末節,你也不必太過計較。”
薑梨回道:“我知道,多謝你提醒。”
今年的禦射並在一起,和琴樂不同,是分組的,統共三十人,恰好分為五組,抽籤決定和誰為一組,五組按抽到的序號進行校考。
抽籤進行得很順利,薑梨從籤筒裡拿出木簽交給小童,柳絮探頭去看,道:“我是第二組,你是第五組,咱們不在一起。”她顯得有些遺憾。
姜梨倒不是很在意這個,只聽得孟紅錦那頭有人吵鬧著,應當是與孟紅錦交好的人,道:“紅錦,你是最後一組。”
竟然和孟紅錦分到了一組,這可真是冤家路窄。姜梨方這麼想,就見著薑幼瑤湊到了自己面前,道:“二姐,沒想到你也是第五組,我和五妹妹也是第五組呢。”
姜梨簡直在心裡哀歎,這是什麼樣的孽緣,一組六人,偏偏孟紅錦、薑幼瑤、薑玉娥和她都在一組。且不提剩下二人是誰,便是一組裡,都有三個人視她如眼中釘,同組的時候不給她下絆子都是奇事。
她正想著,又見到不遠處的人群開始騷動,柳絮回頭一看,道:“是今日的考官來了。”
今日的考官不如昨日多,只有三個人。一人是穿著甲衣的軍士,二十七八,龍行虎步,英武非凡,是當今的上輕車都尉孔威,因為在家排行第六,人稱孔六。
一人是曾經的武狀元,當今的馬軍都指揮使,叫鄭虎臣,和姜元柏年紀差不多大,皮膚黝黑,亦是身材健壯,不怒自威。
這二人一看就是練武的,氣魄非凡,站在原地便叫人心生畏懼,可最後一人實在出乎人的意料。
一身紅衣,金絲摺扇,笑意淺淡,眉眼濃豔,肅國公姬蘅站在這裡,並沒有被孔六和鄭虎臣的英武襯得羸弱,相反,他風華瀲灩,倒顯得孔六和鄭虎臣像是他的侍衛。
但她總是和這裡格格不入的。
薑梨心裡也生出幾分訝然:姬蘅來這裡做什麼?昨日的琴樂他是考官已經十分令人驚訝,難道今日他也要來插一腳?
疑惑的顯然不止薑梨一人,觀看席上,成王也皺起眉,道:“皇兄這是個什麼意思,怎麼今日還讓肅國公過來?”
成王對肅國公十分忌憚,洪孝帝對姬蘅信任有加,成王曾試著拉攏姬蘅,但姬蘅此人軟硬不吃,且手段了得,碰了幾次釘子後,成王便不再招惹姬蘅,但總會在暗中注意姬蘅,省得姬蘅為洪孝帝辦事,卻讓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永甯公主沒有回答成王的話,她的思緒早已飛到沈玉容身上了。昨日下午,本來琴樂校考過後,沈玉容同她約在一起見面的,可沈玉容推託了。永甯公主瞧得出來他在逃避,曉得昨日沈玉容是聽了女學生的琴聲,想到了死去的薛芳菲。想到這裡,永甯公主更是氣憤:難道她還比不過一個死人嗎?沈玉容要做癡情態為薛芳菲齊衰三年,她可等不了那麼久,必須儘早和沈玉容成親。
等校考過後,就同自己的母妃劉太妃提起此事,永甯公主暗暗想道。
這一頭,薑梨正看著自己手裡的紙條發呆。
一組六人,除孟紅錦、薑玉娥、薑幼瑤和薑梨外,還有兩位明義堂的貴女,聶小霜和朱馨兒。
這二人看起來是嬌生慣養的官家小姐,脾氣也不怎麼好相與,比起薑梨來,她們和薑幼瑤的關係要好得多。薑梨倒是不意外,燕京城的貴女們大多是喜歡薑幼瑤勝過喜歡她。
偏偏是最後一組……薑梨沉吟著。
無人發現,站在角落裡的孟紅錦又飛快地看了一眼薑梨,目光裡含著難掩的得意與憤恨,這讓她的表情顯得有些扭曲。等有人走過時,孟紅錦收回目光,卻是暗暗握緊了籤筒。
連老天爺都在幫她,將自己和薑梨分到一起,偏偏還有和薑梨不對盤的薑幼瑤和薑玉娥二人,這樣一來,要讓薑梨吃苦頭,更是易如反掌。
孟紅錦的手有些顫抖,她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很奇怪,雖然害怕,但她的態度十分堅決。她曉得,若是她不這麼做,明日她就要跪在薑梨面前,當著國子監眾人的面給薑梨道歉。那樣一來,她的名聲就全毀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是一場比明義堂校考還要兇險的比試,而她,註定是最後的贏家。
校考開始了。
校考場很大,每一組六人同時上馬出發,跑往終點,並非誰先到達終點誰就是第一,還要看學生禦馬的能力。在快要到達終點的地方,會有一排箭靶,學習各自射箭,每個人的箭矢都有自己的標記,不會認錯,以最後箭靶上各自的箭矢所中的環數來判定成績,這便是“射”。
因人在騎馬的時候,在馬背上顛簸搖晃,要射中箭靶就更是不容易。今年的明義堂校考,且不說能射中靶心,便是能有幾位小姐射中靶子,已是很好的結果了。
第一組開始了。
薑梨仔細地看著,對明義堂的校考規矩,托蕭德音同她過去的交情,她曉得一些,但並不細緻,今日自己上場,又和以往觀看不同,薑梨打算看清楚些,以免上場後出什麼錯。
第一組上場比試得很快,雖然校考場很大,但第一組的女學生們禦射都不是太好,箭射得亂七八糟,一支都沒射中箭靶,禦馬之術更是平平無奇。不過這些學生下場後也並不失望,似乎只要能把上馬下馬做得不錯,便已經心滿意足。
北燕的女子並不推崇舞刀弄劍,薑梨瞧在眼裡,心裡對明義堂學生的禦射水平有了計較。
柳絮和姜玉燕所在的第二組比第一組要好一些,至少禦馬時馬是真正跑起來了,還試圖爭先當第一個抵達終點的人。柳絮竟然是這一組裡箭術最好的一個,只因她射出去的箭矢沒有落在靶子之外,而是斜斜插在箭靶的邊緣。
柳絮下場後,面上倒是很興奮,對薑梨道:“今年將禦射並在一道,實在是很難,真難想像軍中那些騎軍是怎麼訓練的,要在馬背上射中靶心,簡直非常人能做到嘛……”
“你是這一組裡最好的。”薑梨笑著恭喜她。
“我自來禦射不出眾,今日也是運氣好。”柳絮道,“倒是你,這一次你和孟紅錦一組,一定有許多人等著看你的好戲,你可千萬悠著點兒,莫要心急。”
“我不心急。”薑梨笑笑。
柳絮一想,的確也是,自打她第一次見到薑梨開始,還真沒見過薑梨發起急來是何模樣,便放下心來。
薑梨還在認真地看接下來的比試,不知是不是恰好將禦射不好的學生分在前兩組了,接下來的兩組並沒有那麼糟。有幾位小姐甚至還做了幾個漂亮的馬上動作,十分亮眼。放在場中的箭靶,也漸漸佈滿了箭矢,落在靶外的有,靠近靶心的也有。
比試漸漸激烈起來。
很快,一個時辰後,到了最後一組。
該薑梨上場了。
跑馬場很大,足夠六個人並列在馬場口。
整個馬場為圓環形,馬場起點即為終點。終點處豎立著一排整整齊齊的箭靶,上面已經橫七豎八地插了一些箭矢,更多的箭矢落到了地上,負責記錄的小童將每一次結果記錄在冊。
六位校考的女學生都各有一匹馬。這些馬是上輕車都尉孔六調來的,每一次出場的馬都是不重複的,並且性情很溫順,這是為了保證貴女的安全,畢竟烈馬難馴,倘若這些女學生摔著了,也不是什麼小事。
姜梨的馬是一匹黑褐色的馬,看起來其貌不揚,正低頭啃草皮吃。薑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馬兒的脖子,她這個動作落在旁人眼中,有人道:“姜二小姐這是在做什麼?是不知道怎麼騎馬,以為這樣可以和馬親近嗎?”
“說什麼玩笑話,這些馬可都是輕騎隊裡的,親近不親近都一樣。不過姜二小姐可能真是個門外漢,瞧她的動作,生疏得很哪。”
一邊的薑幼瑤見此情景,心中不屑,以為姜梨根本不懂馬術,兀自將箭筒裝好。
姜玉娥見薑梨這回不再像之前幾次表現熟練,心裡才松了口氣。
持銅錘的大漢狠狠敲打了一下校考場上的大鼓,咚的一聲,眾人都開始準備,要翻身上馬了。
孟紅錦是最快上馬的,一腳踩在馬鐙上,身子一翻,眾人只覺得眼前閃過一抹紅色,便見她已經端坐於馬上,不由得紛紛叫好。
第二個上馬的是薑玉娥,她的動作不及孟紅錦幹脆利落,但小巧可憐的模樣,讓人心生憐惜。
接下來是聶小霜,她和朱馨兒算是同時上馬,二人應當平日裡關係不錯,上馬的動作也差不多,雖然不算別致,但也沒有出錯。
然後是姜幼瑤,薑幼瑤揚起一個笑容,這才翻身上馬。因她容貌太盛,笑靨如花,上馬的動作反而無人注意了,不過少年公子們很吃這一套,皆是看直了眼。
孔六對此很是看不上眼,對著身邊的鄭虎臣嘀咕了一句:“繡花枕頭。”
鄭虎臣沒作聲,一邊的姬蘅靠著椅背,心不在焉地瞧著這些貴女的動作。
最後一個是薑梨。
孔六一下子來了精神,脊背都挺直了許多,姬蘅瞥了他一眼,目光冷淡極了。
“不知道薑梨會不會上馬的動作,庵堂裡有馬嗎?”葉世傑心裡才這般想著,就看見薑梨不緊不慢地抬腳跨上馬鐙,拉住韁繩,輕盈地坐上了馬背。
動作非常流暢自然,她不如孟紅錦那般熱烈利落,也不像薑玉娥那樣楚楚可憐,更沒有如薑幼瑤在上馬前還要“嫣然一笑”,她只是平靜地拉起韁繩,在馬背上安靜坐著,很平常。
孔六看出了一點兒名堂,又和鄭虎臣咬耳朵,低聲道:“姜二小姐不錯。”
鄭虎臣微微蹙眉。
薑梨翻身上馬,箭筒沉甸甸的,背在身後。她拉起韁繩,夏日的風拂到臉上,非常溫暖,就像薛懷遠的叮嚀、薛昭的笑言。
薑梨的眼裡忽然有了一點兒淚光。
然而那淚光飛快隱沒,因著預示開始的鼓聲已經響起,嗖的一下,六匹馬同時狂奔起來。
說是狂奔,倒也不儘然,聶小霜和朱馨兒幾乎是駕馬小跑著,甚至沒怎麼揮鞭子,只是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奔跑”的姿態。孔六抹了一把臉,恨鐵不成鋼地道:“真是浪費了老子的好馬!”
姜幼瑤和薑玉娥比這兩個人好,至少揮鞭子的動作還是很颯爽的。
鄭虎臣搖了搖頭,對這些小姐胡鬧的作為很是不滿。可明義堂的學生在禦射上向來都表現欠佳,或者說,很少有哪個小姐願意吃苦,去學這種在平日裡幾乎用不到的本領。
整個校考場上,一馬當先的是孟紅錦。
她就像是一團火,火紅的騎裝讓她看起來高傲又美麗,勾勒出窈窕的曲線,分明就是令人心動的少女。隨著馬匹的顛簸,長髮在腦後起伏,更像是一幅美麗的圖畫。雖然孟紅錦的容貌比不上薑幼瑤,但在馬背上的孟紅錦,的確比薑幼瑤更加奪人眼球。
“孟家小姐很厲害。”有人道,“至少在禦射上,無人比得過她。”
“那姜二小姐如何?”身邊的人打趣,“之前四項,姜二小姐不都後發制人,反敗為勝了嗎?”
“喏,你瞧瞧,現在姜二小姐可是落在後面。”先頭說話的那人回道,“況且姜二小姐看起來似乎沒什麼衝勁,要想超過孟小姐,恐怕不可能。”
校考場上,姜梨的黑褐馬也在跑。
薑梨跑馬並不如眾人想像中的生疏,看起來以前也應當是騎過的,只是比起她上三門的魁首,琴樂一首《胡笳十八拍》的技驚四座,她的禦馬之術看起來十分平平。
她並沒有在馬背上展示任何技藝,看不出來禦馬的技術有多好,不過有一點大約可以確定,她的確是在認真跑馬,因為孟紅錦過後,就是薑梨。
這也不難理解,聶小霜和朱馨兒根本就有點兒害怕跑馬,動作都很小心。姜幼瑤和薑玉娥又忙著表現自己的美麗和可愛。相比之下,就只有姜梨和孟紅錦在認真比賽。
姜梨和孟紅錦的距離並不是很遠,大約薑梨只要再用力揮一揮馬鞭,應當就能把孟紅錦超過。可薑梨愣是一副不打算發力的模樣,甚至跑得還讓人覺出幾分悠閒。
孔六急得抓耳撓腮:“姜二小姐怎麼回事?只要再加把力就能把孟家的超過去了,她怎麼就是不動?哎,急死我了!”
鄭虎臣:“你冷靜一些……”
“我冷靜不了,你說這氣人不氣人,本來就可以超過的嘛……”
啪的一聲,有人合起扇子。
孔六身子一僵,立刻噤聲,扭頭一看,姬蘅看也沒看他,語氣涼涼地道:“太吵了。”
孔六再也不說話了。
雖然姜梨沒能超過孟紅錦,令孔六很著急,更多為薑梨擔心的人卻松了口氣,譬如柳絮,譬如葉世傑,譬如姜景睿。薑梨應該會騎馬,也騎得很穩,今日禦射一過,薑梨只要保持這樣,和孟紅錦的賭約就是孟紅錦輸。
眾人心中的思量薑梨不曉得,她之所以離孟紅錦一段距離,只是為了看孟紅錦究竟要做些什麼。
果然,又跑了一炷香後,孟紅錦漸漸慢了下來,薑梨心生警惕,跟著放慢了步調,和孟紅錦仍舊保持著跟開始一般的距離。這令場上的局面有些奇怪,甚至落在後面的薑幼瑤幾人都趕了上來,幾乎要和她們並駕齊驅。
“這是怎麼回事?”外頭看的人看不明白了,“這是上輕車都尉調來的馬不行了?是不是早上沒喂糧食?”
“屁!”孔六聞言,隔著人群罵道,“老子昨晚添了幾遍夜草,怎麼可能餓著?”
“那就是撐著了才跑不動?”眾人哄笑起來。
孔六被氣得說不出話,一轉眼,見身邊的姬蘅不知何時抬起了眼皮,正盯著跑馬場上幾個並列的背影,若有所思。
孔六心裡咯噔一下,隱隱意識到了什麼。
就算薑梨放慢步調,也漸漸和孟紅錦縮短了距離。看樣子孟紅錦是一開始衝勁太大,到了現在有些疲乏,所以慢了下來。
此時,幾人已經到了跑馬場的後半段,快要接近箭靶的地方了。
也正因此,跑馬場的通道有一段變得極為狹窄。
姜梨和孟紅錦快要通過那個狹窄的通道。
薑梨一手拉著韁繩,一手往後摸到箭筒,從裡面抽出一支箭矢來,準備搭弓射箭。禦射最難,難就難在騎馬射箭的時候,雙手都要扶著弓箭,根本無法手握韁繩,更加難以駕馭身下的馬匹。許多貴女在射箭的時候,一手還不忘扶著韁繩,因此更加無法瞄準,射得亂七八糟;要麼就是不敢丟掉韁繩,直接放棄射靶。便是有膽子大些的,兩手都不抓韁繩而抓弓箭,時間也極短,飛快射出箭就握回韁繩。
本來瞄準就需要一些時間,這樣心下慌慌忙忙的,如何能射中?所以禦射到了現在,一個正中靶心的都沒有。
薑梨卻是雙手都丟了韁繩,手握弓箭,瞄準箭靶。
“膽子真大。”鄭虎臣難得誇讚了一句。
周圍湧起陣陣驚呼聲:“她可真不害怕,你看她都丟了韁繩多久了,應該是眼下時間最長的人了吧。”
“那是,你看看人家的馬禦得有多穩,她坐得多穩當。我看姜二小姐也是個禦馬高手,人不慌呢。”
薑梨騎馬的動作很穩,兩腳穩穩地踩著馬鐙,握著弓箭的手也很穩,雖然姜二小姐的身子比不得她從前康健,但這些日子她努力調養,還是好了許多。
雙眼緊緊盯著靶心,在薑梨眼裡,箭靶已經變成了一隻跳動的野兔、一隻黃狐,或是一隻飛鳥,就如同她無數次和薛昭一起狩獵時做的那樣,她瞄準,射箭。
嗖的一下,箭矢脫手而出,帶著急切劃破長空,發出風嘯。
然後,眾人就看見那標紅的箭矢穩穩地正中紅心。
全中!
校考場上靜了一瞬,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孔六一拍大腿,大叫道:“漂亮!”
他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薑梨又迅速抽出一支箭矢,對準靶心射出。
全中!
薑梨停也不停,再從箭筒中抽出一支箭。
還是全中!
短短一刻,姜梨連發三支,發發全中!
寂靜變成譁然,譁然變成喝彩。
姜景睿喃喃道:“我的天哪……”
這不是琴樂,是禦射,國子監也要學禦射的,姜景睿學過禦射,曉得禦射很難,正因如此,看見薑梨這三箭全中,才會覺得不可思議。
這是運氣?這絕不是運氣!
孔六看得呆住了,很快,又在那裡摔桌子踢板凳長籲短歎。
鄭虎臣問他:“你幹什麼?”
“娘的,你沒看見?”孔六指著薑梨,“三箭全中!我的輕車騎隊裡準頭這麼好的都沒幾個!娘的,她怎麼是首輔家的小姐,她要是個男的,不,她要是個普通人家的女的,我他娘的非把她要到騎隊裡來不可!”
鄭虎臣:“你閉嘴!”
季淑然瞧見薑梨三箭齊中的時候,險些沒遮住難看的臉色,她曉得,薑梨射出三箭,孟紅錦之前的風光便盡數被遮掩了,更別提本就不擅長禦射的薑幼瑤。這一組的其餘人仿佛都成了薑梨的陪襯。
她蹙起眉,對姜元柏道:“梨兒這是打哪裡學來的禦射,我看咱們府上的景睿和景佑還有專門的武師傅教,做得也不比梨兒出色。那庵堂裡難道能學到不少東西?梨兒這番回來,簡直跟無所不會似的。”
她卻是不露痕跡地又讓姜元柏懷疑起來。
“大嫂,那是梨丫頭自小聰慧,人家說,蘭花種子就是長在山裡,開出來的花也是蘭花……”二房盧氏正要刺季淑然幾句,忽然哎呀一聲驚叫起來。
眾人往跑馬場看去。
稍顯狹窄的通道裡,薑梨在前,孟紅錦在後,薑梨射中三箭,孟紅錦也打算射箭了,可孟紅錦才將將摸到背後的箭筒,薑梨身下的馬卻突然長嘶一聲,揚蹄而起。
“不好!”孔六一下子站了起來。
薑梨身下的那匹黑褐馬出了變故,不曉得怎麼回事,突然瘋跑起來。
孟紅錦被嚇得連摸箭的動作也停住了,立刻勒住馬。
場上一下子沸騰起來。
過去在跑馬場上,也有騎術不精的學生從馬上摔下來,但都只是些擦傷。馬匹受驚的事還從未發生過,因著這些馬都是輕車騎隊調過來的,性情十分溫順,不是難以馴服的烈馬。這樣的馬若不是出了狀況,絕不會突然發瘋,但薑梨身下的馬確實是在眾人眼皮子下突然發狂,沒有人碰,也沒有任何外力影響。
這是怎麼回事?
“趕快救人!”鄭虎臣立刻吩咐周圍的士兵。
“天哪!”柳絮一下子捂住嘴,撲到圍欄的前面,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她沒法進到跑馬場內,只得為薑梨揪心著。
葉世傑也沒料到突然生出如此變故,他們在場外什麼都不能做,眼看著薑梨隨著馬匹一直往前瘋跑,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緊接著,又看見黑褐馬突然一甩頭,把薑梨從身上摔下來。
“薑梨!”姜景睿大喊一聲。
下一刻,就見薑梨兩手死死拉住韁繩,半個身子都飛在馬匹之外,斜斜靠著馬身,幾乎是被馬拖著往前飛去。
但她沒有摔下來。
眾人瞪大眼睛。
“她會禦馬術?”孔六驚道,下意識地看向姬蘅。
姬蘅以手支著下巴,盯著正在狂奔的一人一馬,不置可否。
跟在姜梨後面的孟紅錦本以為會看見薑梨摔翻在地,卻不想薑梨竟這樣險險拉著馬匹側身飛起,有驚無險。
孟紅錦心裡頓感失望。她袖子裡還有一根細小的筆管一樣的東西,那是她大哥從前給她尋來的小玩意,毛筆一樣細的筆管底部,有一個凸起的機關,只要按下去,就會從裡面射出細小的銀針。
孟紅錦在銀針上塗了藥,在窄小的通道裡,薑梨剛剛三箭射畢,孟紅錦就借著拔箭,以袖子做遮掩,悄悄按下了機關。
機關裡的銀針狠狠射進了馬臀裡,馬兒受驚,自然會發狂,這樣一來,薑梨一定會被驚馬甩下去,誰知道會不會摔得缺胳膊少腿。那銀針十分細小,事後也難以查出來,便是真的被查出來,誰知道是她幹的?
孟紅錦之前看薑梨什麼馬術都沒有展現,以為薑梨只會最普通的騎馬,可她萬萬沒想到,當姜梨的馬發狂時,薑梨非但沒有被甩下去,還在眾目睽睽之下露了一手,這樣的動作,可不像不懂禦馬術的人!
她又被薑梨騙了!
孟紅錦又驚又怒。
一邊去接引薑梨的人也都趕緊跟了過去,姜元柏更是緊張壞了,但發了狂的馬太可怕,唯有一刀斬下馬首,但馬匹倒地的時候薑梨也會受傷;要麼就是有人以輕功騰挪,一併帶走薑梨,但這些都是男子,薑梨被人抱在懷裡,多少會惹人非議。
正斟酌的時候,黑褐馬又加快了腳步,眾人驚呼出聲,薑梨一手沒拉住,韁繩脫手而去,只剩一隻手抓著韁繩了。
孟紅錦心中大喜,薑幼瑤和薑玉娥也喜出望外——薑梨完了!
可她們還沒來得及笑出聲,就見薑梨突然揚手,抓住了馬匹的鬃毛。
黑褐馬頸部吃痛,長嘶一聲,半個身子立起,姜梨抓住機會,身子後仰,順勢翻身,一個跨步,又重新坐上馬背。
重歸原位!
這驚險無比的一幕,僅僅發生在幾個呼吸之間,看得人仿佛喉嚨被人扼住,緊張得說不出話。直到薑梨坐上馬背,這才松了口氣。
“這丫頭……”鄭虎臣說不出話來。
鄭虎臣才將將松了口氣,周圍又爆出了陣陣驚呼聲,鄭虎臣定睛一看,只見姜梨重新坐在馬背上,非但沒有想法子和接引的人會合,反而趁勢抓著已經發狂的黑褐馬,朝終點沖去。
她竟然還想完成這場比試,就靠著這匹發狂的黑馬!
這太胡鬧了!太衝動了!太……他娘的帶勁了!
薑梨匍匐在馬背之上,一襲青碧色的衣衫在風裡仿佛一道翠綠色的閃電,分明是清新雅致的溫柔顏色,卻猶如雨後青竹一般生機勃勃。讓人很難相信,那樣柔弱的身子怎麼會蘊含這樣巨大的勇氣,溫柔的溪水卻能卷起最強硬的石子。
“你看!你快看!”孔六激動地去拉姬蘅的袖子。
姬蘅盯著自己的袖角,平靜地道:“我看到了。”
跟在姜梨後面的孟紅錦大驚失色,沒想到薑梨竟然如此走運,發狂的馬沒有把她甩下去,薑梨還沖在了自己前面。這樣下去可不行,孟紅錦一時慌了手腳,眼見著周圍的人都在為薑梨喝彩,誰還把她放在心上。
這可是禦射,是自己最擅長的禦射,要是連禦射也輸給薑梨,她就什麼都不是了!
孟紅錦陡然發力,狠狠一甩馬鞭,緊緊追隨薑梨而去。
因著方才這一番折騰,落在後面的薑幼瑤和薑玉娥幾人也跟了上來。看孟紅錦突然發力,兩個人也不甘示弱,眼看著就到最後一截路了,紛紛揚鞭催馬,各顯神通。
這一組校考到了此刻,仿佛才真的有了點兒你死我活的氣氛。然而最令人吃驚的還是姜梨,黑褐馬是動物不是人,吃痛之下只會更激烈地想把薑梨甩下去,然而無論黑褐馬怎麼晃動,薑梨抓著韁繩的手都是穩穩的,好像一切和最開始沒有任何區別。
包括她的從容。
快要到最後一截路的時候,面前再次出現了一排箭靶,薑梨匍匐在馬背之上,一隻手緊緊拉著韁繩,一隻手慢慢往箭筒摸去。
“看!她還想射靶!”
“我的天哪,她不要命了!”
之前薑梨射出三箭,已經是今日校考場上唯一一個全中紅心的,她實在沒有必要在這裡繼續射箭了。況且眼下的黑褐馬已經發狂,兩隻手搭弓射箭,比之前可要危險多了!
“這丫頭有股勁。”孔六讚歎,“老子欣賞她!”
孟紅錦見此情景,心驟然一縮,突然想起之前在中點處的箭靶,她忙著用機關算計薑梨,並沒有射箭。而薑梨在那之前射了三支箭,而且全中。到現在,薑梨已經有三支全中的箭,自己什麼都沒有。
倘若在終點處自己命中靶心的箭沒有超過三支,自己就是輸給了薑梨。來不及了!
孟紅錦一時顧不得多想,立刻從箭筒裡摸出箭矢來,對著終點處的靶子射去。
就在此刻,姜梨忽而勾唇一笑,也緊跟著搭弓射箭,緊隨其後,射出了一箭。
薑梨的箭矢標紅,孟紅錦的箭矢標藍,好巧不巧,兩支箭矢都射往一個靶心,一前一後,一藍一紅。
或許是薑梨拉弓的力氣更大一些,或許是孟紅錦太驚慌失措了,總之,兩支箭,薑梨的後發,卻在半空中追上了孟紅錦的箭,那箭羽帶著箭矢,讓薑梨的箭和孟紅錦的箭碰在一起。
兩支箭輕輕一碰,又好像根本沒碰上,薑梨的箭迅速向著靶心而去,孟紅錦的箭卻被碰得換了個微妙的方向,卻又因為紅箭的撞擊重新注入力量,射向了另外一頭。
“公主殿下!”有人驚慌失措地叫道。
孟紅錦下意識地看去,便見離校考場終點最近的地方,成王身邊,永甯公主捂著自己的肩膀,正有血從指縫間流出來。
那是……孟紅錦有些茫然。
“混帳!給本宮把她拿下!”永甯公主尖叫道。
是我嗎?孟紅錦渾渾噩噩地想,還沒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就見永甯公主的侍衛突然上前,不顧還在比試,將她拿下。
與此同時,薑梨終於通過終點,一手抱住黑褐馬的鬃毛,另一手張開,在路過近旁一棵槐樹的時候,猛地鬆手,往上一躍——她掛在了槐樹之上。
姿態雖然不是特別雅觀,卻也算輕盈自在了。
發狂的黑褐馬沖出馬場,已經有人去攔。薑梨射出的箭穩穩當當地落在紅心之上,箭羽塗著朱砂。
她勝了。
薑梨默了默,又默默看向另一頭正被人簇擁著的永甯公主,心中閃過一絲冷意。
還是被永甯公主給逃過了,若是永甯公主離得再近一點兒……孟紅錦的箭再利一點兒,那支藍箭就不是沒入永甯公主的肩頭那麼簡單,而是射入永甯公主的胸口。
就差那麼一點點。
孔六終於坐了下來,拍了拍胸口。他這會兒已經滿頭大汗,身邊的鄭虎臣比他好不到哪裡去。看了這麼一場驚險叢生的校考,他們只覺得比平日裡的操練還要累人。不過,孔六還是很高興,對姬蘅道:“你看到沒有,姜二小姐多厲害,今天可真是讓人大開眼界,這回她出盡風頭,估計心裡樂壞了。”
“我看她是失望多一點兒。”姬蘅淡聲道。
“失望?”孔六疑惑,“失望什麼?她是魁首,這六藝都比完了,她每個都是第一,還有啥失望的?”
“借刀殺人不成,當然失望了。”姬蘅淡笑一聲,站起身來,“今天的戲也不錯,就是沒出人命,簡單了一些,再看來日。”說完他拂袖而去。
“真是個變態。”孔六嘀咕了一句,想起了什麼,急忙道,“你還沒評判哪!”
姬蘅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了,不過今日的禦射比琴樂好評判多了,因為對比太過鮮明。誰都看得出來,姜二小姐的禦射之術爐火純青。
但孟家小姐可就倒黴了,箭術不精也就罷了,還射中了劉太妃最寵愛的永甯公主。女子身上留了疤可不是什麼好事,別說是永甯公主,就是普通的官家小姐也會不依不饒。這往小了說是失手,往大了說,是謀害皇家親眷。
孟紅錦面如土色,被嚇得瑟瑟發抖,一邊掙扎,一邊道:“不是我!我不是要加害公主,是……是薑梨!薑梨害我!”
人群中有人鄙夷:“這孟小姐怎麼盡說謊話,公主殿下身上的箭矢可是標藍的,就是她的箭,還想把罪責推到姜二小姐身上,真是可笑。”
柳絮小跑過來,有些後怕地拉住薑梨的手,道:“你可真是嚇死我了,方才馬受驚,你怎麼還往前跑?不過是一場比試,怎值得你拿生命交換?”
“我不是沒事?”薑梨笑著安慰她,心裡卻很是遺憾。最後關頭,她故意射偏孟紅錦的箭,想著若是能殺掉永甯公主才好,只可惜功虧一簣。
“孟紅錦這回麻煩大了……”柳絮低聲道,“瞧永甯公主的陣勢,只怕不會輕易善了。”
薑梨心中哂笑,一點兒也不同情孟紅錦,自己騎的黑褐馬發狂,定然與孟紅錦脫不了干係,姜梨清楚記得,黑褐馬發狂的前一刻,孟紅錦正在自己身後。
為了一場比試便想要自己的命,孟紅錦也算是心狠手辣了,如今得罪了同樣心狠手辣的永甯公主,也算是咎由自取。
“說起來還真是便宜了她,”柳絮也並不同情孟紅錦,反而道,“她這下子被永甯公主為難,與你的賭約便只能這麼算了。”
“誰說要這麼算了?”薑梨反問,“等她處理了與永甯公主的官司,自然還是要來履行賭約的,我等著。”
柳絮訝然,忍不住笑起來,道:“本該如此。”
薑梨笑著點了點頭。
這時候,薑幼瑤幾人也跟著下馬走回了家人身邊。姜幼瑤看到季淑然,驚魂未定地叫了一聲娘。
季淑然心中十分惱火,昨日她看見孟紅錦看薑梨的眼神,隱隱猜到孟紅錦會對薑梨下手。不必說,今日薑梨的馬匹突然發狂,必然是孟紅錦的“功勞”,但結局是薑梨毫髮未損,孟紅錦將自己搭了進去。
雖然不清楚薑梨是怎麼做到的,但今日的事,讓季淑然對薑梨又有了新的估量。一件件一樁樁,從薑梨回到燕京後大變的性情,到她那突然精通的琴樂禦射,都讓季淑然感到陌生和危險。
如果說之前季淑然還打算借助別人的手除去薑梨這個眼中釘,如今薑梨帶給季淑然的威脅卻陡然加大,讓季淑然以為,就算是親自動手,也得讓薑梨儘快消失在眼前。
校考臺上正在宣榜,人群卻因為永甯公主的受傷變得一片混亂,倒無人在意臺上人口中念出的名字。
姜梨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了和永甯公主保持著一個微妙距離的沈玉容身上。
永甯公主被侍衛保護著,被丫鬟貼身伺候著離開校考場療傷,孟紅錦那一箭雖沒能要了永甯公主的命,但也不會輕到只是擦傷,大約得養上個把月,會不會留疤痕也很是難說。永甯公主之所以會如此暴怒,正是因此。
此刻的永甯公主除暴怒之外,目光若有若無地流連于沈玉容身上,頗為可憐。
姜梨又去看沈玉容,沈玉容微微躲閃著永甯公主的目光,卻又在永甯公主快要發火的關頭適時投去關切的眼神,於是驕縱公主的火氣頓時平息了。
薑梨看得幾欲作嘔,心中忍不住冷笑,當沈玉容“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沒有人會懷疑他的真心,鮮少有人能抵抗他的“真情”。
她飛快地扭過頭,生怕自己多看一眼,會掩飾不了眼中刻骨的恨意。
現在還不是時候,沒有十足的把握,她還得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跑馬場外的小巷裡,正有兩個人往深處走去。前面的人紅衣鮮豔,饒是背影,也灑滿風流。
“文紀。”走在前面的人開口,聲音如夜色裡鋪就的星河,“永甯公主和姜家,有仇嗎?”
文紀頓了頓,道:“屬下不知。”
前面的人沒有停頓,依舊悠悠往前走,過了許久,有聲音傳來。
“我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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