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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嫁千金‧終結篇(典藏版)(全2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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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嫁千金‧終結篇(典藏版)(全2冊)(簡體書)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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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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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1、 “白蓮花?分明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食人花。”
“國公小心折了手。”
“這麼兇猛的食人花,當然是搶回府中鎮宅了。”

2、《墨雨雲間》原著小說!
桀驁國公爺VS堅韌偽千金,強強聯手,復仇虐渣!
大神作家千山茶客宮廷權謀口碑大作!
3、才貌雙絕的小吏女兒薛芳菲被薄幸夫君和當朝公主聯手陷害,家門敗落。為洗清父親冤屈,還自己清白,薛芳菲改換身份,成為首輔千金,潛伏接近仇人,卻無意間捲入北燕皇室陰謀,並與喜怒無常的肅國公由相殺到相愛,在陰謀中譜寫了一首真心的愛情傳奇故事。
集宅鬥、宮鬥、逆襲、復仇等熱門元素,不可錯過的古代言情必讀佳作!
4、瀟湘書院60多萬讀者將此書加入書架,網絡口碑爆棚,萬千讀者傾情推薦!
5、全文精修,裝幀精美大氣,封面設計極具典藏感,後勒口前包,書名採用起鼓、磨砂工藝。內含8P彩插,與書中情節呼應。隨書附贈場景插畫拍立得3張、立卡1套、婚書、折頁、主題書簽、藏書票!

他是北燕最年輕的國公爺,桀驁美豔,喜怒無常,府中收集世間奇花。
人人都說首輔千金姜家二小姐清靈可愛,品性高潔,純潔良善如白蓮花。
他紅衣華豔,笑盈盈反問:“白蓮花?分明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食人花。”
姜梨:“國公小心折了手。”
姬蘅:“這麼兇猛的食人花,當然是搶回府中鎮宅了。”

作者簡介

千山茶客
人氣作家,自幼熱愛文學,喜歡在故事中品味百態人生。
其文筆大氣中不乏細膩,故事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深受讀者喜愛。
代表作品:《將門嫡女》《女將星》。

名人/編輯推薦

論宅鬥的話我感覺沒人能比得上千山茶客,這本其實沒有《將門毒後》這麼出名,但我覺得也很好看,這本女主角的手段更狠厲一點,當然也是蘇爽文。男主角是雌雄莫辨的美人國公爺,感情戲相較前幾本少了,女主角基本都在宅鬥、復仇、鬥鬥鬥,很聰明,戰鬥力很強,但還是蠻好看的。有淚點有爽點,喜歡。
——藍鈴君

女主角才貌雙全,可惜嫁了渣男,渣男高中狀元為做駙馬,和公主聯手害死女主。女主角重生成了當朝首輔千金,變得有心機有手段,一步步為自己還有家人復仇,還要鬥首輔家的各種渣男渣女。
男主角妖豔,高智商,第一次見到女主角就看到女主角在陷害使計,後總是以看戲的眼光看著女主大殺四方,沒想到後來看戲人成為戲中人,幫了女主很多忙,兩個人鬥智鬥勇很精彩。
同時兩人都很坦誠,愛就是愛,恨就是恨,他們愛到極致,恨到極致,卻肯為對方付出真心,太棒了,兩個人強強聯手,天作之合。強烈推薦給姐妹們。
——冥王星

女主角乃北燕新晉狀元郎之妻,因公主看上狀元郎,奈何狀元已娶妻且妻子才華橫溢更是北燕第一美人,公主設計陷害女主角失節並一步步逼死,還害死女主的父親和弟弟。女主角醒後重生到當朝首府大人家嫡二小姐姜梨身上,然後步步為營復仇。男主是北燕最年輕的國公爺,且是北燕最美的男子。女主復仇過程中結識男主,男主多次幫助女主,女主對男主漸漸產生好感!最終走到一起。
——淼淼

其實我挺感動的,姬蘅和薑梨。這是我看完的這個作者的第二本書,看完之後連帶著對那本女將星也有了新的理解。不同的故事,一樣的救贖。
——雲深

目次

第一章 琴 師
第二章 有 孕
第三章 內 訌
第四章 報 應
第五章 動 心
第六章 心 意
第七章 重 圓
第八章 曲 終
第九章 夢 夜
第十章 重 逢
番外合集

書摘/試閱

嫡嫁千金·終結篇(典藏版)
千山茶客

第一章
琴 師
“成王知道麗嬪的不甘心,他蠱惑了麗嬪,而麗嬪上當了。”
姜梨一時難掩震驚之色。
“可是……僅僅因為季家人要送人進宮,麗嬪就同成王勾結?”薑梨問道,“這不合理,與其攀附成王,不如討好皇上,即便季家那些姑娘進了宮,以麗嬪的手段,固寵容易,何必冒險?”
“那是你的想法吧。”姬蘅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沒有子嗣的女人,在宮中的結局只有一個,就是遲早被人替代。麗嬪是聰明人,況且在麗嬪眼裡,皇帝的位子未必坐得穩當。”
薑梨吃了一驚:“可是季家並不曾站在成王那一面啊!”
“季彥霖膽小怕事,見風使舵。”姬蘅抿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道,“但他的女兒不一樣,膽子比他大得多。”
“麗嬪脫離了季家轉而投向成王。”姜梨說道,“倘若成王勝了,季家可以免於災禍;倘若事情敗露,季家也會受牽連。”
“事情沒那麼容易敗露。”姬蘅道,“僅僅一個嬪妃,不至於惹人懷疑。”
薑梨忽然想到了什麼,恍然大悟,道:“難怪,難怪當初薛家的案子呈上去,成王那麼快就知道其中內容。當時我便猜測宮中有成王的內應,只是我沒想到……沒想到此人是麗嬪。不過,皇上知道此事,為何不發作麗嬪呢?”薑梨問。
姬蘅沒有回答薑梨的話,只是笑盈盈地看著她。薑梨想了一會兒,遲疑地問:“陛下想要發作成王了?”
姬蘅漫不經心地問:“怎麼說?”
“如果陛下要對付成王,總得找一個合適的理由。除了永甯公主跋扈以外,並未留下什麼把柄在民間,貿然發動,也許還會被成王反咬一口。留著麗嬪,也許有朝一日和成王對峙時,這件事還能成為‘罪證’,來讓清理成王變得順理成章。”
姬蘅笑笑:“這也是姜元柏教你的?”
薑梨垂眸:“道聽途說而已。”
“你道聽途說的,倒比那些身在其中的人看得更明白。”
“陛下打算對成王動手了嗎?”姜梨沒有回答姬蘅的話,反而問,“這樣的話,薑家又該如何自處?”
“不是對成王動手,是等成王動手。”
薑梨疑惑:“成王現在就迫不及待了?”
“迫不及待?”姬蘅反問,“為何不是成竹在胸,謀定而後動?”
薑梨嗤笑一聲:“我倒覺得,成竹在胸的恐怕不是成王,是陛下吧。”
“成王的背後有我。”姬蘅提醒。
“陛下的背後也有你。”薑梨回道。
“那你以為,我會站在誰一邊?”姬蘅饒有興致地問。
薑梨沉默了一會兒,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會站在國公爺這一邊。”
“你在說謊。”年輕男人氣定神閑地開口。
“我沒有。”薑梨的眼神很是堅定。
姬蘅的目光閃了閃:“如果我有意那個位子呢?”
“我會站在國公爺這一邊。”薑梨道。
姬蘅沉默了,他嘴角的笑容隱去,目光漸漸變得鋒利起來,薑梨絲毫不退讓,執拗地等待著。
半晌,姬蘅移開目光,笑駡了一聲:“逢迎!”
薑梨的心中微微松了口氣。
“你今日要問我的,就是麗嬪的事?”姬蘅問。
她連忙道:“還有一事,當初季淑然身死的真相,薑家不許外傳的,但這件事還是傳出去了,並非我所為。我父親派人去查,未查到什麼端倪,我想問國公爺,可否讓趙軻幫忙查探一番,消息是如何洩露出去的?”
“我看你吹哨子吹得很熟稔。”姬蘅道,“你要吩咐趙軻做事,直接說就是了,何必問我?”
薑梨有些赧然:“趙軻畢竟是國公府的人,主子也是國公爺,求他做事,自然要經過國公爺允准。”
姬蘅淡淡一笑:“可以。”頓了一會兒,又道,“不好嗎?”
薑梨愣了愣:“什麼不好?”
“季淑然的過去被揭露人前,對你來說是件好事。你不必背負駡名了。”
“看上去是這樣,不過我覺得做出此事的人並非為我出氣。如今薑家聲譽受損,意味著薑家府裡有人與外人裡應外合,國公爺知道的,內奸難防。”
“你懷疑是沖著姜元柏?”
“準確地說,我懷疑與成王脫不了干係。”薑梨歎了口氣,“畢竟之前薑家與右相李家就不和,如今成王又因為薛家一案盯上了我。”
姬蘅瞧著面前的女孩子,她似乎很苦惱,眉頭都皺緊了兩分。
“放手去查吧。”姬蘅挑眉道,“在我這裡,誰也拿不走你的命。”
薑梨愣怔片刻,微微一笑,道:“多謝。”

姜梨從國公府出來,回到芳菲苑坐下還不過片刻,明月從外面走進來了,笑著道:“白雪,這裡有你的信。”
白雪一聽,高興極了,白雪的家信來得並不頻繁,有時候兩三個月才能等到一封。他們家裡沒有認字的,要寫信得去幾十裡以外的莊子,找潤筆先生來代勞。
這些日子,白雪也跟著薑梨認了更多的字,拿著信就躲到角落裡去看了。桐兒望著白雪的背影,道:“她這回可是高興了。”
薑梨笑笑。過了一會兒,白雪看完信回來,桐兒打趣道:“怎麼這般高興?跟撿了銀子似的。”
“我嫂子給我新添了個侄子。”白雪笑道,“這是喜事。”
“確是喜事。”姜梨聞言也很高興,“等會兒我去拿點兒銀子,你托人給你家捎回去,當作喜禮。”
白雪忙擺手:“不行,姑娘平日裡已經很照顧奴婢了,況且家裡如今也夠吃喝的。”
“這是我的心意,你若拒絕,反而說不過去。”薑梨堅持。
“姑娘賞的,就拿著唄。”桐兒也勸道,“日後只要記著姑娘的好就行了。”
白雪想了想,覺得自己若再推辭反而顯得不識好歹,就慚愧地笑道:“奴婢替哥哥嫂子謝謝姑娘的心意。”忽而又想到了什麼,“對了,姑娘上次問奴婢家鄉可有一個叫海棠的姑娘,奴婢的家人一直在打聽,這次信裡說,有消息了。”
薑梨一怔,一下子站起身:“你說什麼?”
白雪將信遞給薑梨:“都在信裡寫著,姑娘看看吧。”
薑梨迫不及待地展開信,難掩心中激動。她身為薛芳菲的時候,被永甯公主算計,被軟禁在府中,背負著駡名,隱隱察覺到此事可能是一場陰謀。緊接著,她的兩個貼身丫鬟被沈母找了個由頭打死,薑梨甚至沒來得及阻攔,去的時候她們已經是屍體了。剩下的兩個,則被薑梨以偷盜的罪名趕出府去了。
沈母知道消息的時候趕回來質問她,她抵死也不肯開口,只說是丫鬟拿了她的錢財自己跑了。沈母無奈,只得報官,但官差搜尋了周圍,也沒找到兩個丫鬟的蹤跡,只能作罷。
當時薛芳菲也沒多想,只是覺得以沈家的行事風格,無論其中有沒有陰謀,他們既然認定自己做了“醜事”,就必然會發作自己身邊的丫鬟。這些丫鬟都是從小跟著自己長大的,親如姐妹,活著也許能謀得一線生機。只要杜鵑和海棠逃出去,自己就不會連累了她們,日後也許有機會,還能再謀前事。
誰知道這一別,就是永遠。
本來是十分渺茫的希望,如今驟然得了音信,姜梨心中欣喜萬分。她飛快地看信,一目十行,看著看著,目光沉了下來。
白雪的家人在信裡說,在棗花村村西米鋪旁,的確有一戶人家的女兒叫海棠。只是那戶人家爹娘早就死了,如今只有兩個少年,聽聞他們的姐姐——就是叫海棠的那個姑娘多年前就給官家小姐做丫鬟了。
幾個月前,棗花村來了個姑娘,不知道叫什麼名字,也不知和那兩個少年是什麼關係,就住在少年家。白雪的家人偶然有一次經過,聽到那兩個少年喚那位姑娘叫姐姐,便猜測是不是白雪之前讓打聽的海棠。
不過,白雪按照薑梨所描述的告訴自家人,那位海棠姑娘高高瘦瘦、白白淨淨,模樣生得挺好,這位新來的姑娘卻不是。她雖然高瘦,容貌卻奇醜無比,面頰上有兩道長長的刀疤,十分可怖。
薑梨定了定心神,又將信看了兩遍,尤其是有關海棠的部分,心中越發確定,此人十有八九就是海棠。
但海棠怎麼會變成如此模樣?杜鵑又去了什麼地方?當時她是讓海棠和杜鵑一起逃走的,杜鵑無依無靠,不可能去別的地方,一定會和海棠在一起。現在只剩海棠一人,難道杜鵑……尤其是得知海棠容顏盡毀,更讓她忍不住胡思亂想。
桐兒和白雪見薑梨臉色難看,不約而同地瞅了瞅對方,都是一頭霧水。
薑梨道:“白雪,你去準備一下,我去葉府一趟。”
“啊?”白雪一愣,提醒道,“姑娘,您今天已經去過葉府了,您剛剛從葉府回來。”
薑梨回神,她這是被急糊塗了,就道:“那明日一早去葉府。”
無論如何,她都要接海棠回來。想來想去,她在薑家沒有可用之人,只能去葉家借人了。
“姑娘,您沒事吧?”白雪問。
“沒事。”薑梨勉強對她笑了笑,“白雪,這封家書,我替你燒了吧?”
白雪點了點頭:“但憑姑娘處置。”
姜梨走到火爐邊,將信扔了進去,親眼見著火苗爬高,將信紙吞噬得什麼都不剩,才重新在書桌前坐了下來。
大約經過方才的震驚,這會兒平靜下來,她也就意識到了自己考慮不周。
葉明煜固然是江湖人士,但因為自己的關係,只怕永甯公主的人也盯著葉府,一旦葉明煜有什麼動靜,永甯公主肯定會派人尾隨,這樣難免會暴露海棠的存在。況且如果葉明煜親自去棗花村,葉府就無人照看薛懷遠,如果永甯公主暗中使絆子,薛懷遠難免遭遇毒手。要是葉明煜不親自去棗花村,其他人薑梨也信不過。
找葉明煜不妥,找誰比較好呢?
薑梨正在猶豫的時候,指尖碰到了袖中的瓷哨。
對了,她還有趙軻。雖然趙軻只有一人,但他是國公府的人,今日姬蘅還與她說,讓她盡情吹哨子來著。如果葉明煜應付不了永甯公主的殺手,換了國公府的人,情形就大不一樣了。姜梨非常肯定,一來國公府的人不會讓此事洩露出去;二來就算真的洩露了,路上對峙起來,永甯公主的人馬也對付不了國公府的人。
想來想去,找趙軻去做這件事,或者說,讓趙軻去找信得過的人去辦這件事,是最好的選擇。
這件事唯一的不好便是,姬蘅會知道海棠的存在,心中肯定也會疑惑她與海棠的關係,順著調查海棠一事,總會查出她和薛芳菲千絲萬縷的聯繫。
但做事不可能面面俱到,日後之事日後再說,眼下,她必須找到海棠。
薑梨吹響了哨子。
趙軻來得很是迅速,身上還帶著外頭的雪花和草屑,站在窗前,道:“二小姐。”
“趙軻,有件事情,我想拜託你去做。”姜梨看向他。
“大人吩咐過了,二小姐的要求,屬下只管去做。”趙軻呆板地回答。
“我的丫鬟白雪,家鄉在棗花村。你能不能去……你能不能找些人去棗花村,替我去接一位叫海棠的姑娘回燕京城?”
趙軻疑惑地看向薑梨。棗花村在什麼地方?去接一位姑娘?他又不是車夫!
“此事……屬下要問過大人。”趙軻道。
蝨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這個時候,薑梨反而生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勇氣來,道:“好。”
趙軻又是一陣驚異。
薑梨道:“不管你如何告訴你家主子,一旦你家主子同意,請你一定在最短的時間裡將她接回來。在這一路上,你們可能會遇到仇家追殺,也許對方陣勢不小,萬望一切小心,千萬保護海棠的安全。”
她說得鄭重其事,趙軻也不敢小覷,便道:“屬下知道,今晚稟告大人,明日一早回報姜二小姐。”
薑梨點頭。
趙軻消失在窗外了,姜梨關上窗,也掩上了窗外的風雪,一顆心跳得很快。如果一切順利,如果趙軻能夠離開,很快,至多十幾日後,她就能看到海棠——她的姐妹了。

國公府裡,很快文紀得到了趙軻傳來的消息,將此事一字不落地告訴了姬蘅。
陸璣正在姬蘅的書房裡,與姬蘅商議事情,聞言就道:“怎麼姜二小姐白日裡在這兒不提,晚上回去反倒吹起了哨子?”
“據說是晚上得了信件,臨時決定的。”文紀答道。
“海棠……”姬蘅坐在椅子上,大紅的衣袍及地,幽暗燈光照亮了袍角的金線,像是流動的華彩,他一指搭在信紙上,無意識地輕輕叩擊,片刻後道,“趙軻留在姜家,文紀,你挑幾個人,讓他們去棗花村走一趟。”
文紀領命而去。
文紀離開後,陸璣奇道:“這海棠和姜二小姐又有什麼關係?如果說桐鄉好歹還在襄陽,葉家也在襄陽,硬扯的話姜二小姐也能和桐鄉扯上關係,但棗花村……就實在沒什麼關聯了。”
“等人到了就知道了。”姬蘅漫不經心地道,忽而想起了什麼,“成王那邊有動靜了沒有?”
“最近這些日子頻頻約談朝臣,密探來報,商議密謀一事。只是內部分成兩派,一派主張逼宮,一派主張徐徐圖之,一時僵持不下。”
“僵持不了多久了。”姬蘅輕笑一聲,“他沒那麼有耐心。”
“倘若年關過後,明年,至多再一年,成王舉事,大人是否插手?……”陸璣問道。他問得也不甚明白,雖說跟著姬蘅很久了,但有時候姬蘅心裡想什麼,陸璣也不太能摸清。
“不用,他贏不了。”年輕男人把玩著手中的摺扇,摺扇一開一合中,繁麗的牡丹層層疊疊地盛開,映照得他的臉越發深豔,他一笑,“小皇帝等了這麼多年,就等那日。”
他看向窗外,窗外是濃重的墨色,能聽見風呼呼吹響,他琥珀色的眼眸也被夜色映得漆黑,又或許是他眸中的情緒沉了下來。
“我也在等那日。”

第二日,得了趙軻消息的薑梨總算是放下心來。姬蘅答應派人替她去接海棠。
薑梨輕鬆的同時,有一人卻不怎麼輕鬆,這人就是瑤光築裡的薑幼瑤。
自從季淑然死後,薑幼瑤的生活就從天上跌到了地下。季淑然做的那些事,整個府裡的下人都知道的,雖然平日裡也不曾怠慢了她,但薑幼瑤好幾次都看見他們用飽含深意的眼光看著自己。
她明白那是什麼眼神,那是瞧不起、輕蔑的眼神。
在這樣的境況下,薑幼瑤度日如年。
她曾給季家寫過信,希望季彥霖能讓人接她回季家,可遲遲都沒有收到回信,薑幼瑤懷疑信被老夫人攔了下來。她什麼都不能做,外面到處都是風言風語,還傳言她不是姜元柏的女兒,是季淑然和柳文才的私生子。樁樁件件,讓薑幼瑤幾乎窒息。
這個時候,她甚至羡慕起給甯遠侯府周彥邦做妾的薑玉娥來。就算是做妾也好,她至少能嫁給心上人。周彥邦那般溫柔,一定會體諒自己,會安慰自己。想到這裡,薑幼瑤又不由得恨上了薑梨,倘若當初不是姜梨和薑玉娥合謀,自己如何會被薑玉娥搶佔婚事,那本來就是自己的!薑梨搶走了自己在薑家的寵愛,害死了母親,還讓薑玉娥鳩占鵲巢,她該死!
看著薑幼瑤的一張臉神色變換,薑幼瑤身邊的丫鬟也有些害怕。這些日子遭逢巨變,薑幼瑤性情大變,動輒打罵下人,雖然老夫人和大老爺勒令她改過,但在自己院子裡,薑幼瑤還是能隨意懲罰下人。
“我要出去。”薑幼瑤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說出這麼一句話。
“小姐,現在府裡要出去……可不容易。”銀花提醒道。
“再在這個府裡待下去,還不知有沒有命在。”薑幼瑤冷笑一聲,“現在所有人都不把我放在眼裡,哪兒還記得我是姜家三小姐。再待下去,我就會像當年的胡姨娘一樣,被人遺忘,日後變成一個廢物!”
金花動了動嘴唇,其實她認為如今只是暫時的,只要薑幼瑤乖巧一些,老爺仍舊會喜愛這個女兒,但這話她不敢說,薑幼瑤已有了自己的主意,因此她只是問:“小姐想出府去什麼地方?”
“自然是季家。”薑幼瑤眉頭緊皺,“我的信都被攔了下來,外祖父他們不知道我在薑家受苦。我只要逃出府,去往季家,便再也不回來了。我姨母是宮裡的娘娘,有姨母為我做主,誰也不敢欺負到我的頭上,還在這裡受什麼氣!”
金花和銀花面面相覷,薑幼瑤被季淑然寵壞了,對外頭之事一概不知,總以為世上的人要圍著她打轉。殊不知出了這事,季家如今連薑家的門也不敢登,如何會讓薑幼瑤在季家待下去。
“小姐還是再等幾日,這幾日府裡管得實在太嚴了,怕是找不到機會。”金花勸道。
“過不了多久就是年關,年關府裡總要採買,也有許多事要做,到那時便是我的機會。”她又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兩個丫鬟,“你們兩個最好不要生出別的心思,你們的賣身契還在我手中,倘若此事被人泄了密……”她的眸中一閃而過的陰狠,竟和季淑然如出一轍。
兩個丫鬟心中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慌忙下跪表忠心,什麼都不敢說了。

冬至過後,再過一個多月,就是年關。
府裡上上下下開始忙碌起來。晚鳳堂的珍珠和翡翠來了好幾次,問薑梨什麼時候去珠寶鋪裡挑首飾。薑梨對首飾並無特別喜愛,薑老夫人就又讓人請了裁縫來芳菲苑給薑梨裁新衣。
說到裁衣服,這期間還有一次,薑老夫人帶她去赴宴,是一個官眷的家宴。姜梨穿了葉家新出來的濤水紋做的衣裳,當時便引起了一眾貴女夫人的注意,紛紛拉著她詢問哪裡買的衣料。姜梨順勢說出襄陽葉家的名字,不久後,葉明煜就接到了襄陽的信,說是葉家現在的濤水紋供不應求,許多燕京城的成衣鋪來訂料子。葉家的織娘們這些日子幾乎是夜以繼日地趕工。
聽葉明煜說起這件事時,薑梨心中很欣慰。好歹葉家的難關算是過了,葉老夫人的身子也漸漸好了起來,就連薛懷遠在司徒九月的診治下,也一日比一日精神,如今更是能認得人,叫出人的名字。
這個年關,看起來並不難挨,好像許多事情迎刃而解,並無什麼困境。
在冬至過後第十五日,海棠來了。
趙軻站在薑梨的窗前道:“現在人在國公府裡,在薑家恐怕引人注意,葉家門口有人盯梢,二小姐想去見海棠,大人說了,可以去國公府。”
薑梨:“……恐怕會惹人注意。”
“無妨,大人說了,二小姐想去,深夜前往,不會有人發現。”
“深夜我如何出門?”薑梨問。
“這個二小姐放心,一切由屬下安排。”趙軻說得自信。
姜梨仔細看了趙軻好一會兒,確定面前的侍衛沒有說笑,就問:“沒有別的辦法嗎?其實可以在街上的酒樓見面的。”
“二小姐要找的人十分不信任他人,就算到了現在,也對我們保持警惕。”趙軻回答,“如果不是我們制伏了她,她會逃跑。”
“你們制伏了她?”薑梨驚了驚,“難道你們沒有告訴她,找她的人並不會傷害她,是來幫助她的嗎?”
“說過。”趙軻聳了聳肩,“但她不相信。”
薑梨的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海棠如此警惕他人,可見是遭遇了什麼才會如此。事到如今,她也顧不得別的了,便道:“好吧,我今夜去國公府,不知國公爺可方便?”
趙軻道:“好,屬下這就回稟大人。”
趙軻離開了,薑梨看著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心裡又喜又悲。
喜的是海棠還在,如今就要見到故人;悲的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海棠認不出她,她也不能貿然和海棠相認。她們彼此都經受了巨大打擊,再也不是當年無憂無慮的少女。
桐兒站在姜梨身邊,低聲問道:“姑娘今夜要去國公府嗎?”
薑梨道:“不錯。”
這天下午,薑梨也沒做什麼,就如平常一般在院子裡看看書、寫寫字,或是喝喝茶、聽丫鬟們閒談,專心等待夜色降臨。
夜裡,燕京城四處再也聽不到嘈雜人聲,薑梨院子裡的一盞燈仍舊發出微弱亮光,丫鬟來催促了幾次,院子裡的燈也熄滅了。
薑梨端坐在書桌前,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厚厚的雲層,唯一的亮光來自院子裡的樹上掛著的一盞燈籠。燈籠的光照在地上,把積雪映得雪白發亮,一切靜謐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突然有了動靜。
有人輕叩窗戶。
姜梨想著應當是趙軻來了,下意識去打開窗戶,不想來人也正往這邊看來,於是薑梨越過書桌打開窗戶,看見的就是一張絕豔的臉。
姬蘅來了。
冬日的雪很大,到了夜裡,小雪變大雪,於是所有的相遇和重逢都有了一種風雪夜歸人的風塵僕僕。
年輕的女孩子探出半個身子,面上的愕然瞬間凝結,因吃驚而顯得可愛。紅衣青年笑盈盈地以扇柄抵著窗戶,不緊不慢地抬眼看去,眼裡都是似有似無的多情。
一片沉默中,青年打破了沉寂,唇角一揚,問:“傻了?”
薑梨回過神,道:“國公爺怎麼來了?”
“你不是今夜要去國公府嗎?”姬蘅含笑道,“我來接你。”
薑梨:“……”
“我來接你”,這四個字本應很溫柔,含著無限繾綣,然而被眼前這人說出來,卻有一種毛骨悚然的不自然。
薑梨道:“國公爺不必如此麻煩,其實讓趙軻來就是了,或者我自己去。”
“哦。”他說道,“我已經來了。”
人都已經來了,也不能讓他離開。薑梨歎了口氣,站起身,姬蘅伸出手,搭上她的胳膊,道:“跳下來。”
薑梨一腳踩上凳子,再踩上桌子,扶著姬蘅的手臂從窗戶上跳了下來。窗戶並不高,但跳下去的時候仍舊有些心慌,她下意識地抓緊了姬蘅的袖子。
薑梨站穩之後方才反應過來,嗯?為何要跳窗,她可以打開門走出去的不是嗎?她又看了一眼姬蘅,心中無聲歎氣,又被帶著跑了。
姬蘅饒有興致地打量薑梨,道:“你這身倒很合適。”
因著要夜裡出行,薑梨不能穿得太過複雜,女子的裙裾太長,她甚至連披風都沒有帶,只穿了白雪準備的一件素白棉襖,下身是灰色的褲子,腳蹬黑靴,長髮全都高高束在腦後,是男子的打扮。
她雖是男子打扮,在雪地裡,燈籠光的映照下,五官卻越發溫柔清麗,有種說不出的爽利。
“多謝國公爺誇獎。”姜梨應道,“我們如何出去?”
“走後門。”姬蘅回答。
“後門?”薑梨一怔,“什麼後門?”
事實證明,對薑府的內部佈局,姬蘅比她這個姜二小姐要熟悉多了。繞過幾處平日裡根本不常見的花園,竟還真有一扇後門。一路上什麼人也沒遇到,雖然知道姬蘅肯定提前就讓人支開了所有可能出現的下人,但因為太過簡單,讓薑梨產生一種錯覺,好似整個薑府就是紙糊的,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進來。要是薑府夜裡被人洗劫一空,薑梨可能都不會太過詫異。
畢竟夜裡都沒什麼侍衛守門啊!
姬蘅帶著薑梨,幾乎是光明正大地從後門出去了。
後門外的雪地裡,竟然停著一頂黑色的軟轎,軟轎前,站著趙軻和四個轎夫,看見姜梨二人出來,趙軻便走過來將轎簾掀開。
薑梨躊躇著,轎子和馬車不同,男女二人同乘一轎,到底曖昧了些。
她這邊尚且猶豫,姬蘅倒是不慌不忙地上了轎,等了許久,見薑梨不動,便問:“不上來嗎?”
這男人說得雲淡風輕,薑梨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小題大做,但路途還遠,如果不坐轎子,走在街上,萬一被永甯公主的人認出來,怕是會惹來麻煩,當即只能一咬牙,上去了。
趙軻令轎夫起轎。
轎子如同它的主人一般華麗精緻,裡面甚至還有熱茶和點心,在冬日裡也算是享受了。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人坐的轎子,因此即便再寬大,姜梨和姬蘅之間的距離也並不能拉得很開。
他們幾乎可以說是很親近。
姬蘅遞給薑梨一杯茶,茶水還是溫熱的,薑梨喝了一口,寒意驅散了不少。她看向小幾上的點心,突然冒出一句:“這是國公爺親手做的嗎?”
那一瞬間,薑梨可以確定,姬蘅的動作頓了一下,手裡的茶水灑了出來。
姬蘅放下茶杯,掏出雪白的絲帛,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上的茶水,末了,才看向薑梨:“不是。”
薑梨:“……”
不是就不是,能把“不是”說得這般殺氣騰騰的,也只有姬蘅了。
“海棠是你什麼人?”姬蘅忽然問。
話頭岔開得太快,姜梨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聽姬蘅道:“你如此緊張地去搜尋她的蹤跡,不惜向我求助,不怕我窺見你的秘密,看來她對你很重要了。”
“的確很重要。”薑梨笑笑,“還有,我從沒想過隱瞞國公爺。”
“說得好聽,你最狡猾了。”姬蘅渾不在意地笑笑,“你認識這個叫海棠的女人吧,就像你早就認識惜花樓的瓊枝、桐鄉的薛懷遠。”
“我認識。”薑梨道,“她是能幫我扳倒永甯公主之人。”
“我一直不明白,”姬蘅輕聲道,“你為何偏要置永甯公主于死地?”
“國公爺只看到了我要置永甯公主于死地,卻看不見永甯公主屢次對我下毒手。”薑梨笑得淺淡,“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不公平。”
姬蘅支著腦袋,看著她,道:“你是首輔千金,不是百姓。”
“首輔千金就有特權了嗎?”薑梨反問,“在我看來,對上永甯公主,或者是更高的人,我這個身份根本就是一文不值。”
如今這個世道,百姓受小官欺壓,小官受大官欺壓,大官懼怕王孫貴族,王孫貴族俯首稱臣於帝王。層層都是剝削,最底下的是血淚。首輔千金不知人間疾苦,體會不到,身為百姓的薛芳菲卻親自領教過被強權欺淩是何滋味。
“你好像很生氣。”耳邊傳來含笑的聲音,薑梨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姬蘅已經坐直身子,於是並不怎麼寬大的轎子裡,姬蘅和她的距離已經極近。她的耳邊似乎都能感受到姬蘅呼出的溫熱氣息。
癢癢的,帶著熱意,讓她心中的戾氣也消散了許多。
薑梨往後退了一點兒,不承想已經到了邊緣,腦袋差點兒磕到轎子梁上,多虧姬蘅手疾眼快,伸出手墊在她的腦後,於是薑梨的後腦觸到的就是姬蘅的手心。
他的手卻是常年冰涼的,穿的紅衣似火,他卻涼薄如冰。
薑梨怔了怔,輕聲道謝。
姬蘅收回手,懶懶地道:“你不必如此仇視官家,姜元柏是首輔,你所言已將你置於官家的對立面。姜二小姐,”他提醒,“會暴露的。”
會暴露什麼?會暴露她不是姜二小姐的身份?雖然她身上有諸多謎團,看在別人眼裡也有許多不可思議之處,但只要她自己不說,沒有人會想到薑梨的軀殼裡藏著另一個靈魂。
但那是對普通人而言,若對方是姬蘅……薑梨抬眼看向他。
年輕男人眼眸深深,帶著笑意,鳳眼狹長上揚,顏色略重,於是越發勾勒出漂亮的形狀,鼻樑高挺,嘴唇嫣紅,像是一杯帶著謎的毒酒。你無法窺見他的內心,卻覺得自己被他的雙眼看透,內心秘密無所遁形。
他太危險,太清醒,太理智,也太容易讓人沉淪。
如果是他,也許是會發現她身上的秘密的,姜梨沒來由地想。
姬蘅沒有繼續追問她,仿佛有點兒倦意,便以手支著腦袋,靠著轎子的一邊閉上眼睛。
在狹小的轎子中,兩個人挨得近,不約而同地沉默,能聽見轎子外頭呼呼的風聲,還有轎夫的靴子踩在雪地裡發出的的聲響,讓冷而靜的夜多了幾分鮮活。
他們各懷心思,不知過了多久,轎子停了下來,趙軻的聲音在外響起:“國公爺,到了。”
一直閉著眼睛假寐的姬蘅睜開眼,掀開轎簾,率先下去,又等薑梨下來。
夜裡的國公府不如白日裡看起來豔麗,朦朦朧朧的燈光下,顯出幾分不真實的模樣。像是在深山跋涉許久的人看見了一座仙宇宮廟,再看一看俊美不似凡人的青年,恍然以為自己走到了精怪的巢穴。
姜梨走下來,國公府的大門打開,她同姬蘅走了進去。
姬老將軍已經睡下,並未看到他的影子,他們一路走到國公府最裡面的院子的一間,房間外,文紀正守候著,見到他們幾人,道:“大人。”
“人在裡面。”姬蘅看向她,“你是現在進去看?”
薑梨點頭,就要走進去。
文紀道:“姜二小姐,這位叫海棠的姑娘十分不信任他人,您單獨進去,恐怕她會傷害您,還是讓護衛……”
“不必了。”薑梨微笑著拒絕了他的好意,“我進去與她交涉,她不會傷害我的。”
文紀看向姬蘅,見姬蘅並未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便讓開身子,方便薑梨推門進去。
薑梨猶豫了一下,轉身對著姬蘅,正要說話,姬蘅就笑了笑,道:“我知道,我在院子門口等,不會偷聽你的‘秘密’。”他把“秘密”二字咬得微微重了些。
薑梨笑道:“多謝國公爺體諒。”
姬蘅和他的侍衛都退到院子裡去了,薑梨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才推開門。
掩上門,姜梨看向屋裡,屋裡的桌上點著一盞燈,桌前坐著一個人。她背靠著牆壁,背影瘦高,一看到這個背影,薑梨的眼淚就差點兒流下來。
這就是海棠。
海棠聽見有人來了,飛快轉身,目光警惕地盯著薑梨。她的臉上戴著一塊面紗,只露出一雙眼睛,神色卻是陌生的,像是被傷害過的動物,提防地盯著來人。
這目光讓薑梨心碎。
薑梨揚起笑容,在海棠的對面坐下來。在她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海棠身子躲開她,緊緊貼著牆壁,一聲不吭。
“你是海棠吧?”薑梨微笑道,“是我讓人打聽你的消息,將你從棗花村帶回來的。”
海棠仍舊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著她:“你的目的是什麼?”
聞言,薑梨愣了愣,面上有錯愕之色浮起。
從前,海棠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很是好聽,可如今她的嗓子卻像是被火燎過,沙啞難聽得要命。
“你的嗓子……怎麼了?”薑梨問。
“你的目的。”海棠再一次問。
“我是姜家二小姐姜梨,當今首輔姜元柏的女兒。”薑梨儘量放輕聲音,“我受人之托,來查薛家小姐薛芳菲的案子。”
“小姐……”海棠一愣,隨即激動起來,“小姐怎麼了?”
薑梨眉頭一蹙:“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海棠急切地問,“她到底怎麼了?”
薑梨看著她,道:“她死了。”
海棠跌坐在地。薑梨扶了她一把,海棠才看向她,神情仍是渾渾噩噩的,問:“怎麼……會呢?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
“薛芳菲在被發現與人私通後,顏面無存,不久就身染重病,最後重病不治,去了。”頓了頓,薑梨道,“表面上是這樣的。”
“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薛芳菲的死並非意外,也不是什麼身染重病而死,她是被人害死的。就像當初她與人私通一事,也是被人陷害一樣。”
海棠看著薑梨,神情漸漸有了變化,像是提防,又像是激動地問:“你如何知道她與人私通一事是被人陷害的?”
“我如何知道不要緊,但你應該清楚,你是薛芳菲的貼身丫鬟,當年薛芳菲到底有沒有與人私通,你最清楚不過。”薑梨道。
海棠緊緊攥住桌上的茶杯:“她沒有與人私通。”
薑梨看著她:“我知道。”
“你為何要來找我?”海棠問,“又為何要與我說這些話?這麼做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如果你要我的命,只管拿去,我不在乎,倘若你要用我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勸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我什麼都不會做的。”
薑梨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海棠微笑。
過了一會兒,海棠緊張地問:“你這是做什麼?”
薑梨搖頭:“我只是很感歎,薛芳菲有你這個丫鬟真好,難怪她當年費盡心思也要把你和杜鵑送出去了。”
海棠愣了愣:“你知道?”她的聲音突然有些顫抖,“當年……她是故意把我們驅逐出府的吧?她其實從來沒有冤枉過我們吧?”
“是。”姜梨平靜地看著她,“她知道自己在沈家將要面臨可怕的危險,更有可能連你二人的性命也保不住。唯有將你們趕出府去,方能得一線生機。若對你們說出實情,你們反而不會離開,倒不如把話說得狠一些,能讓你們死心,徹底離開燕京城,也能保全性命。”
海棠聽著,兩行眼淚流了下來,喃喃道:“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可是,”薑梨問出了自己想問的問題,“我所知道的,當時並非你一個丫鬟,還有一個叫杜鵑的。為何現在只剩你一人?你們是中途分道揚鑣了,還是另有打算?”
海棠低下頭,道:“她死了。”
薑梨的心緊緊一縮,仿佛被人用手攫住,只覺得喘不過氣來。雖然早就想到了這個可能,但真的從海棠的嘴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還是不能接受。
“她是……怎麼死的?”薑梨有些哽咽。
可因為海棠此刻實在是太傷心,並未發現她的異樣,只是很疲倦地道:“我們逃出燕京城不久,突然發現官府在四處張貼我們的公告,說我們偷了主人家的銀子,要緝拿我們。杜鵑被人抓住了,我本想去求官老爺,告訴他們杜鵑是清白的,但是那一夜……等我找到杜鵑的時候,她已經被勒死了,丟在亂葬崗上。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官府的人,既然是官府緝拿,為何案子不審就直接處刑?便是處刑,為何又不公告於世?倘若不是官府的人,為何四處又都貼著官府的通緝令?我不明白,可也知道,一切都沒辦法避免了。我看到他們埋伏在亂葬崗附近,大約是等著我自投羅網,去替杜鵑收屍的時候將我抓起來,所以我沒有為杜鵑收屍。我毀了自己的臉,躲過了官府搜查,逃回了家鄉。”
“你的臉……”
海棠問:“你想看嗎?”
薑梨點頭。
海棠伸手揭開了面紗。
薑梨的呼吸幾乎停止,只見原來潔白俏麗的臉蛋上有兩道長長的刀疤,從眼睛一直到下巴,猙獰可怖,傷口結了疤,卻非但沒有讓人覺得好一點兒,反而更加觸目驚心。
海棠往後退了一步,將面紗重新戴上,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道:“你看到了。”
“我想問,你不惜自毀容貌,為了活下去做到如此,究竟是為了什麼?”薑梨問道。
“我不知道。”海棠的目光裡有一瞬間的茫然,“起初我以為官府的通緝令是小姐放的,可是我心裡又覺得不是。我希望活下去,希望有朝一日能見到小姐,問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何要說我們偷盜財物?也許小姐是為了保全我們的性命,那我們就更不應該隨便捨棄性命,反而要努力活下去。”
薑梨閉了閉眼。
“我不知道小姐死了……”海棠喃喃道,“我還想著,或許能再見小姐一面……”
“薛芳菲不可能活過來了。”薑梨整了整心思,重新看向她,“不僅如此,薛昭也死了,薛懷遠瘋了。整個薛家一門,家破人亡。”
海棠呆呆地看著她,搖頭:“不……”
“海棠,你聽著,這不是意外,也不是什麼因果報應,這是陰謀。有人害了薛家一家。我是姜二小姐,我受人之托,幫薛家平反,替薛芳菲洗清莫須有的汙名,找到她被人害死的證據。”姜梨盯著海棠的眼睛,“這不僅是為薛芳菲,也是為了你,為了杜鵑,為了這場陰謀裡所有無辜慘死的人。難道要看著兇手逍遙法外嗎?”
“我憑什麼相信你?”海棠問。
“我若是想要殺你,便不會千方百計將你帶到燕京城了。你可以去看看瘋了的薛懷遠,便知我的話有沒有假。”薑梨道,“你是薛芳菲的貼身丫鬟,日日與她在一起,你至少知道應該懷疑誰,當初薛芳菲與人私通一事,遭人陷害,誰最可疑,做過什麼令人起疑的事?”
海棠盯著薑梨,過了一會兒,她的目光沉了下來,吐出幾個字:
“蕭德音。”
“還有,沈家所有人。”
外頭有風吹過,吹得火苗飄蕩,薑梨定了定神,拿起一邊的銀剪刀將燈芯剪短了些,於是屋子裡人影不再搖晃。
“為何這麼說?”薑梨問。
海棠看著薑梨,問:“我可以相信你嗎?”
薑梨心頭一酸,看到海棠,就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道:“可以。”
海棠過了許久,才慢慢說道:“那一日,沈夫人壽辰宴上,蕭德音來了。她與小姐是好友,時常在一起比琴。那天午後,蕭德音一直與夫人飲酒,夫人懷了身子,並不適宜飲酒,便只說飲一點點,蕭德音卻佯作生氣,非要與夫人喝完一杯。我當時覺得有些奇怪,蕭先生從來溫柔體貼,絕不會這般非要人做事,尤其是對小姐。不過小姐沒覺得有什麼,我是奴婢,自然也不能指責蕭德音。後來,小姐吃醉了,我要扶小姐回房,蕭德音的丫鬟纏著我說找不到廚房的路,要我去要些醒酒湯來。等我從廚房回來,小姐已經不見了,說是蕭先生扶著小姐回房了。再然後,蕭德音一個人回來了,說小姐在房裡休息。沒多久,有人發現小姐房裡有男人,說小姐與人私通。”
海棠說到此處,恨恨道:“我們日日夜夜都與小姐在一起,自然知道小姐是清白的,絕不可能與人私通。可證據確鑿,後來我思來想去,此事裡蕭德音的動作實在很不自然。我本想再搜尋一些證據,確定此事是蕭德音設計陷害,可沒等我找到,小姐就將我和杜鵑趕了出去。”她苦笑一聲,“不過就算我將此事告訴小姐,小姐也未必肯信。畢竟蕭德音實在沒什麼理由加害小姐,她不慕名利,性情溫柔,小姐與她素來交好,並無仇怨,要這麼做的理由,我也找不出來。”
薑梨輕輕搖了搖頭:“人心難測,每件事都可能成為理由。”
“你相信我?”海棠一震。
“我相信。”薑梨回答,頓了頓,繼續道,“那麼,按你所說的,懷疑沈家所有人是什麼意思?”
海棠目光一轉,突然冷笑起來:“你不覺得奇怪嗎?小姐與人私通一事出來,小姐分明一直在辯解,可是沈家沒有一人肯聽小姐的話。出了這種事,對沈家來說亦不是什麼好名聲,可沈家非但沒令人徹查其中蹊蹺,甚至看上去還迫不及待想定小姐的罪名,尤其是姑爺。”
薑梨的心狠狠一跳:“沈玉容?他如何了?”
“成親之前姑爺對小姐呵護備至,成親之後,我家小姐隨他來到燕京城。人生地不熟,沈家夫人和小姐難伺候,我家小姐也事必躬親,暗地裡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姑爺每次都嘴上說著歉疚,卻從不改變什麼,寧願委屈小姐,也不肯稍稍指責沈夫人和沈小姐。這也就罷了,”她恨聲道,“小姐出事了,他是小姐的夫君,應當毫無保留地信任小姐,可他做了什麼?他什麼都沒說,還指責小姐,這是在剜小姐的肉啊!
“旁人認為,他沒有休掉小姐,也沒有懲治小姐,就是他情深義重,可笑!”海棠說得越來越快,像是要把積攢的憤怒全都發洩出來,“根本不是這樣的。我們小姐本就什麼錯也沒有,還白白失去了一個孩子,可從未見他做過什麼。表面上裝得情深義重,誰不知道他早已生了異心!”
最後一句話出來,薑梨心中狠狠一震,緩慢地問道:“你說的異心,是什麼意思?”
海棠似乎這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緊閉嘴巴,神情有一瞬間的慌亂。
薑梨沒有給她沉默的機會,道:“你是不是發現了,沈玉容和永甯公主有私情?”
“你如何知道?”海棠一下子站起身來,聲音難掩驚訝。
姜梨心中了然,拍了拍海棠的手:“你先坐下,慢慢說。”
海棠重新坐了下來,看向薑梨的目光充滿防備和疑惑,再次追問:“你如何知道?”
“在薛芳菲死後,我受人之托,徹查此事,查出沈玉容和永甯公主之間有不可告人的關係。正因如此,薛家才會突遭橫禍,薛芳菲才會死去,才會有私通罪名加身。”
“你……你是說——”海棠大駭,“是永甯公主幹的?她想入主沈家,所以害了我家小姐,害了整個薛家!”
薑梨頷首。
“毒婦!”
“現在你能告訴我,你為何會說早就知道沈玉容生了異心,或者是你早就發現沈玉容和永甯公主在一起了?”薑梨問。
“我並不確定。”海棠冷靜了一會兒,慢慢地回憶,“那時候我家小姐剛剛懷了身子不久,姑爺也中了狀元,府裡上下都是喜氣洋洋的。我每日陪著小姐養胎,有一日我在府外採買,見到一處茶坊前停著府裡的馬車,那馬車是姑爺平日裡用的。我想著也許姑爺在裡面用茶,正想離開,就看見姑爺和一名年輕女子一前一後地走出來。我曾陪小姐赴宴,見過這位女子,知道是成王的妹妹永甯公主。姑爺倒是並未有逾矩的地方,永甯公主的眼神卻不太對頭,我曉得女子愛慕一個人的眼神,永甯公主的眼神裡分明充滿了對姑爺的愛慕。但我不敢將此事告訴小姐,一來小姐正在養胎,不可為這些事情煩憂;二來此事只是我一人所見,畢竟當時我看見的,姑爺並未對永甯公主有什麼特殊舉動,只是永甯公主似是單方面對姑爺有情意。
“我以為這是一件小事,姑爺已經有我們小姐作為夫人,堂堂公主也不可能與人做妾,那永甯公主就算對姑爺有心思也無可奈何。但不知為何,我心裡總是放不下這件事,後來我就發現,但凡有一些重要的宴席,有姑爺在的地方,必定有永甯公主。我不知道是否自己多心,但其實是有一些埋怨姑爺的。
“倘若姑爺真心不想要永甯公主糾纏,大可態度惡劣一些,或是冷淡一些,教永甯公主知難而退,可永甯公主這般糾纏不休,必然是姑爺的態度還不夠狠。”海棠輕輕吐出一口氣,“我家小姐心腸軟,又總是體貼姑爺,如果將此事告訴她,她也多半會裝作不知,而且她懷著身子,什麼都不能做。誰知道,後來發生了這種事……”
姜梨聽完海棠的話,內心一時也不知是何感受。她沒料到,有些事情竟然早早就露出端倪,但因她表現得太過喜愛沈玉容,太過委曲求全,讓海棠有所懷疑也不敢說出來,只怕傷到了她,從而釀成大禍。
“早知道永甯公主包藏禍心,姑爺引狼入室,我就應當早一點兒告訴小姐永甯公主的事!”
“你錯了。”薑梨淡淡地道,“即便你早早告訴你家小姐,永甯公主對沈玉容存有愛慕之心,她也免不了這個結局。因為她能提防永甯公主,卻沒辦法提防枕邊人。”
海棠的眉頭一皺:“這是何意?”
“薛芳菲不是死于永甯公主之手,她是死于永甯公主和沈玉容之手。沈玉容早知永甯公主會對他的髮妻下毒手,但他袖手旁觀,所以薛芳菲是不可能活下去的。當她的丈夫和外人聯手,誰也抵擋不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海棠喃喃道,“小姐出事以後,我曾卑劣地想過,也許姑爺會趁此機會休了小姐,娶了永甯公主,這就是他們做的一場局,目的就是為了讓永甯公主順利嫁進沈家。但姑爺沒有休掉小姐,我以為是自己想太多。雖然小姐一日日痛苦,但我想著,那麼多年的夫妻感情,姑爺總會心軟,只要這個心結解開,找機會查清此事,未必不能好好的。我沒想到,他不休掉小姐,是因為要殺掉小姐。”海棠突然抬起頭看向薑梨,仿佛非要問出一個答案來,“他為何要這麼做?為何要這麼狠心?如果只是為了讓永甯公主嫁進沈家,休掉小姐就可以了,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要小姐的命?”
“因為永甯公主不喜歡。”姜梨平靜地道,“薛芳菲活著,會成為永甯公主心中的一根刺,對佔有欲極強的永甯公主來說,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再者,薛芳菲要是活著,定然會一直追查姦夫一事,倘若被查出此事實乃陷害,難免生出波折。為了一了百了,為了除掉眼中釘、肉中刺,薛芳菲當然要死。而沈玉容就更簡單了,從他選擇袖手旁觀開始,就必然要對永甯公主做出的任何決定表示順從。他沒有反對的資格,也許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想反對。我想,當初你和杜鵑二人突然被官府通緝,也是永甯公主做的。她與京兆尹交好,買通官府做這些事輕而易舉,能利用官府給你們定罪並殺害,卻又抹去痕跡,可見並非正大光明地做事。”
“她實在是……太狠毒了!”海棠咬了咬牙。
“你家小姐當初將你二人放出來,只顧著提防沈母發作,卻沒想到永甯公主這一層,害杜鵑白白丟掉一條性命,是她考慮不周。”薑梨歎了口氣,倘若當初她再想得深一些,也許這兩個丫鬟就不必遭此厄運。
“姜二小姐,這話說錯了。我家小姐即便到了那般危險的地步,還想著要保護我們。要怪就怪那對姦夫淫婦,做出這等殺妻滅嗣的勾當,蒼天若是有眼,得教他們下十八層地獄!”
“為何要祈求蒼天?”薑梨淡淡地道,“蒼天要是有眼,就不會讓人間發生這等慘事,倒不如靠自己。”
海棠看向她,疑惑地問:“姜二小姐,雖然我不知道您是受誰人之托,但是我想問您,您是要幫我們小姐申冤嗎?”
“是。”薑梨答道。
海棠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起身跪了下來,朝著薑梨磕了兩個頭,道:“海棠身無長物,沒有什麼能報答姑娘的,如果姑娘能幫我家小姐尋求公正,姑娘讓海棠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可以!”
薛芳菲已經死了,按理說,海棠自由了,可以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她還是為了薛家留下來了。
薑梨扶起了她,道:“我不想要你付出任何代價,你只需好好活著就是了。只要你活著,就是沈玉容和永甯公主的罪證;只要有你在,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你就是人證。”她笑道,“我會盡我所有努力保護你,不讓他們找到你,讓你安心住下去。只等有一日,等有一日薛家的案子重現光明,你便可以得償所願。”
一席話,說得海棠熱淚盈眶。她黑暗的日子過得太久了,以至於都不期待光明,因為知道自己也觸摸不到,索性也就不想了。現在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告訴她黑暗即將走到頭,走著走著,就能看到天光。
姜梨又與海棠說了一會兒話,仔細詢問了她和杜鵑在躲避官兵一路上發生的事情。海棠也從薑梨的嘴裡得知了薛懷遠入獄又被救出的事,十分驚訝。她在棗花村躲避官兵,不知薛家竟然發生了這般變化。薑梨答應她,等過幾日帶她去葉家,親自見一見薛懷遠。
一直到燈盞裡的油都耗盡了,薑梨才出了屋子。國公府裡派了幾個人去伺候海棠,她對人總是防備有加,也容易緊張,這會兒好容易才讓她安心休息一會兒。
院子裡的石桌旁邊,姬蘅靜靜地坐著,文紀在身後替他撐著傘,擋住了紛紛揚揚的雪花。
薑梨走出來的時候,姬蘅就讓文紀到薑梨身邊撐傘。
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在他大紅的衣袍上,綴滿華彩,他問道:“說完了?”
薑梨:“說完了。”
姬蘅:“你看起來興致不高。”
薑梨動了動嘴唇,猶豫了一下,又沒有說出來。
姬蘅見狀,道:“你有求於我,大可以直接說出來,不必吞吞吐吐。”
“九月姑娘……”姜梨道,“可否請九月姑娘來為海棠看看臉上的傷,我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那傷疤很深,可我還是希望九月姑娘能為她看一看,哪怕是讓疤痕淡化一些也好。”
“可以。”姬蘅道,“明日我讓她來。”
“多謝。”薑梨的嘴唇抿了一下,“這些日子,承蒙國公爺關照,姜梨感激不盡。我不知道有什麼能報答您的恩情……但我真的很感謝國公爺,真心的。”
“真心最廉價了,我可不稀罕。”姬蘅笑盈盈地看著她,“倒不如你來把這齣戲唱圓滿,也不枉我在其中煞費苦心。”
薑梨笑了笑,道:“我會盡力一試。”
“你從她那裡打聽到了什麼?”姬蘅問。
薑梨也沒有隱瞞:“永甯公主和沈玉容當初是如何陷害薛芳菲與人私通一事。”
姬蘅想了想,便問:“你打算如何?”
“順藤摸瓜。”薑梨道,“這出陷害中還有一個人物,就是琴藝先生蕭德音。聽海棠的意思,在當初沈母生辰上,蕭德音或許是給薛芳菲下藥之人。我想,只要找到了蕭德音,給蕭德音定罪,要麼讓蕭德音咬出永甯公主,要麼就讓永甯公主自亂陣腳,自己出岔子。”
姬蘅點了點頭:“想得不錯。不過永甯公主可沒那麼好對付。”
“我知道,不過對付永甯公主,對打擊成王來說也是出一份力,我也算是幫了國公爺一把吧?”薑梨笑了笑。
“幫我?”姬蘅道,“我為何要打擊成王?”
“您當然不是為了打擊成王,您不必,您想要的是朝中勢力均衡,之前就已經做到了。現在您想要陛下來打破這個局勢,最後的結局是成王敗而陛下勝,成王自然要成為犧牲品。至於陛下能以更小的損失來贏得這場戰爭,也是國公爺您願意看到的。”薑梨笑笑,“只要是您想要達到的目的,但凡我能幫上忙,我都願意去做。只可惜我人微言輕,能做的只是一點點而已。”
姬蘅收起笑容,靜靜地看著薑梨。他是世上難出其二的美人,深深地看著你時,不自覺就奪人心魄。
半晌,他輕聲道:“你什麼都知道啊。”
薑梨不說話。
“阿狸,你這是向我投誠。”他翹起唇角,“你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為了讓我放心?”
“是以真心換真心。”薑梨糾正了他的說法。沒辦法,她必須依靠姬蘅的力量,甚至比依靠薑家的力量更為重要。可她又沒什麼可以報答姬蘅的,姬蘅也不需要她報答,她只能從如今窺見的局勢裡得到一丁點兒消息,又把這點兒消息原封不動地說給姬蘅聽。
她告訴姬蘅:瞧,我沒有異心,我是向著你的,所以我們是同盟。
姬蘅道:“你的真心我收下了。至於你能報答我什麼,先完成眼前的事再說吧。”
他沒有拒絕。
薑梨笑道:“好。”
姜梨離開國公府後,趙軻也跟著離開了。海棠留在國公府,畢竟她的身份太敏感,就算如今自毀容貌,但為了萬無一失,不被永甯公主的人發現,還是留在國公府最安全。
姬蘅沒有回屋,仍舊坐在院子裡,雪小了許多,文紀沒有再撐傘。茫茫白色裡,只有豔色逼人,紅得突兀。
他仍坐著,仿佛也不覺得冷。睫毛被雪花輕吻過,留下一點兒毛茸茸的白色,卻讓他顯得越發迷人。
狡猾的女子主動投誠,他卻覺得迷惑。是啊,薑梨不能報答他什麼,如果說一開始只是為了看戲,看把這株食人花投入燕京城的花圃中廝殺後還剩下什麼,到了現在,他付出的,也遠遠不止看一齣戲需要投入的心神了。
他難道是付出不求回報的人嗎?
不是的,沒有利益的事,他不會多費一點兒精力。
那他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這並不是一出特別精彩,需要人不得不看,錯過就會遺憾終生的大戲。甚至從某些方面來說,她和他的生活毫無關係,可不知不覺,他投入的東西太多,以至於很多時候不自覺就會關注。
他做得太多了。
姬蘅輕輕蹙眉。
美人蹙眉,當是很美的一件事,尤其是這美人琥珀色的眸子裡泛出一點兒不解的疑惑。
難道做這種事,他得到的回報就是口頭上的一句“真心”嗎?
真心只是無用的廢物,還只能存在一段時間,就如春天的花,只會短暫地開放,不會永恆,時間一過,飛快衰落,變得難看、難聞,腐爛成泥,再也找不著存在的痕跡。
他不需要真心,也不需要夥伴。
他對世界無所求。

接下來的幾日,找到了海棠的下落後,姜梨反而平靜下來。
早晨起來,難得沒有下雪,明月從外面進來,笑道:“姑娘,老夫人身邊的珍珠姐姐方才來過,說再過兩日,之前裁縫新做的衣裳就做好了,問姑娘還有沒有想要的首飾,可以去珠寶樓裡打一副。”
薑梨笑道:“那倒是不必了,這段日子已經送了許多東西來。”
也許如今她是姜府大房裡最得人愧疚的小姐,一時之間什麼也不缺,就連二房的盧氏每次瞧見她,都會讓她進院子裡坐坐、吃些點心。
姜梨對二房沒什麼惡感,也都客氣地受了,相比之下,她對三房更警惕些。如今的姜元興和楊氏二人對大房、二房都表示出漠不關心,姜元興越發沉默,姜玉燕也沒見過幾次。薑梨算起來,年關一過,也就是過不了多久,沈如雲就該嫁到甯遠侯府了。也就是說,薑玉娥的好日子怕是到頭了。
拿上外袍,薑梨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瞧了一眼,覺得還滿意,就道:“走吧。”
明月好奇地問:“姑娘這麼早就出門嗎?”
薑梨笑道:“去看看舅舅。”
出了門,馬車直到葉府門口,門口的小廝看見薑家的馬車,二話沒說就先把大門打開迎人了,笑眯眯地上前道:“表小姐來了!”
今日是司徒九月給薛懷遠施針的日子,也是海棠來看薛懷遠的日子。之前姜梨便答應過海棠,要讓她見一見薛懷遠,同姬蘅說了後,將日子定在了今日。
葉明煜剛剛打完拳回來,正是大汗淋漓,看見薑梨,就道:“阿梨,廚房裡熬了牛骨湯,喝不喝?”
“我用過飯了,舅舅。”薑梨四下瞧了一眼,“葉表哥還沒下朝嗎?”
“沒。”葉明煜撓了撓頭,“他晚上才回來。今兒九月姑娘要來給薛縣丞看病,你也是來看薛縣丞的吧?”
“順道看一看,是特意來給舅舅送年禮的。”薑梨笑了笑,白雪正指揮著葉府的小廝把馬車上的貨物搬下來。
“年禮?”葉明煜愣了愣。
“是父親和祖母讓我送來的。”薑梨解釋。
葉明煜哼了一聲,早些年不送年禮,兩家人便如陌生人一般,如今倒是想起送年禮了,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葉明煜硬邦邦地道:“行,替我謝謝你爹和老夫人。過幾日我買了年禮,再送到薑府上去。”
姜梨知道葉明煜對薑家的心結,笑著將話頭岔了開去,二人走到了薛懷遠的院子。
薛懷遠坐在院子裡,穿著厚厚的皮襖,正在看書。
姜梨看見薛懷遠看書的模樣,目光憂傷起來:“他還是看不懂嗎?”
“看不懂,一日就盯著那一頁。要不是我留意,只怕還真以為他在看書,早就恢復心智了。”說罷他又感歎道,“讀書人就是讀書人,就算失去心智,還曉得拿著書不放,可見很有風骨哪。”
姜梨瞧著薛懷遠的身影,正在沉默,阿順突然過來了,道:“老爺,表小姐,九月姑娘來了。”
葉明煜大笑道:“來得剛好,正好你們可以見上一面。”
司徒九月很快就來了,這次她並非一個人,身邊還有一個戴著面紗的女子,葉明煜一時奇怪,瞧著那女子又不像是丫鬟的模樣,就問:“這位是……?”
“奴婢曾是薛小姐的貼身婢女,”海棠開口道,“後來跟著小姐出嫁,又因種種原因與小姐離散。聽聞老爺在府上,奴婢特意來看看老爺。”
“薛家的丫鬟?”葉明煜愣了一下,看向薑梨。
薑梨對他點了點頭,葉明煜便也沒再說什麼,瞧了瞧司徒九月,又瞧了瞧薑梨,很明白事理地道:“你們說吧,我去外面喝湯去了。”
姜梨笑著點頭,葉明煜便離開了院子。
司徒九月從藥箱裡拿出銀針來,海棠已經走到了薛懷遠面前,薛懷遠正在專心致志地“看”書,突然覺得有人走到了面前,頓時抬起頭,看向海棠。
海棠的眼圈一紅:“老爺!”
薛懷遠只是古怪又好奇地打量她,海棠的眼淚沒有憋住,一下子流了出來。她早就從國公府的下人那裡得知了薛懷遠身上發生的一切,不過短短幾年時間,原來的清流薛家,竟然不在了,好好的一家人,死的死、瘋的瘋,海棠的心中頓時生出了巨大的悲慟。
薑梨歎息一聲,走到了海棠身邊,薛懷遠認得薑梨,看見薑梨出現,立刻笑嘻嘻地湊近。
薑梨笑道:“薛縣丞。”她又拉住海棠的手,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塞到海棠的手中,輕聲道,“別哭了,擦擦吧。”
海棠拿起薑梨的帕子擦拭了眼淚,對薑梨道:“謝謝姜二小姐。”
“你看到了,薛縣丞如今就是這個樣子。九月姑娘一直在為他施針,或許有朝一日他能恢復清醒,或許……”她沒有說下去。
海棠哽咽道:“我只是太難受了,看見老爺受苦,我難受極了,若是小姐和少爺還在,看見這般景象,不知內心有多煎熬。現在小姐和少爺都去了……”她自嘲地笑笑,“為何好人都沒有好報呢?”
“因為天下的公正暫且都是壞人的公正。”薑梨聲音和緩,“沒事的,你看,至少薛縣丞現在還活著。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海棠點了點頭。
司徒九月見她二人話說得差不多了,也沒有耽誤時間,就來為薛懷遠施針。薛懷遠已經習慣了每隔幾日這般施針,倒也不像一開始那樣抗拒,乖乖地任憑司徒九月擺弄。
司徒九月一邊施針,一邊與薑梨說話,薑梨問:“九月姑娘,薛縣丞是否比起從前要好了一些?”
“事實如此,”司徒九月道,“他現在已經開始有意識做從前習慣做的事情,比如看書。雖然他並未真正看書,但他的動作已經表明,他的記憶正在慢慢被喚醒。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只要有這個苗頭,接下來他會一點兒一點兒記起更多,直到他記起自己是誰,缺失的記憶和心智,就能被找回來。”
姜梨和海棠都喜出望外。
只要薛懷遠還有好起來的希望,總有一日,薑梨會與他相認。不過……目光瞥見一邊的海棠,薑梨想了想,問道:“九月姑娘,請問海棠臉上的傷,可還有法子醫治?”
“我問過她,她說不必。”司徒九月道。
薑梨奇道:“為何不必?”
海棠的神色黯然,道:“姜二小姐不必在我身上白費心思了,臉上的傷痕如此之重,必然不可能好的,至多也是沖淡一點兒疤痕,與其有了希望之後失望,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抱希望。況且,”她微微一笑,“我如今唯一的願望就是薛縣丞能好起來,還有就是為我家小姐報仇,容貌對我來說,並無他用。”
“九月姑娘是神醫。”薑梨道,“你都沒有試過,為何要放棄呢?薛縣丞剛剛救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認為他活不了多少日了,可你看現在,不還是一點點好了起來。比起薛縣丞來,你治好臉上傷疤的希望大得多。”
“我可不是神醫,我早就說了,我不擅長救人,我擅長的是制毒。”司徒九月紮完最後一根針,頭也不抬地說道,“不過她臉上的傷,並非全無辦法。我有辦法讓她恢復到從前模樣。”
薑梨一聽,立刻問道:“此話當真?”
海棠的眼睛也亮了起來。
“我從不說假話。”司徒九月看向海棠,面上突然浮起一個笑容,像是藏著什麼惡劣的心思,“只是我的方法,卻不是普通大夫的方法。”
薑梨問:“是什麼辦法?”
“我擅長制毒,她臉上的傷倒是可以以毒攻毒。漠蘭有一種毒蜘蛛,當它咬人的時候,吐出的涎液可以癒合外傷,讓皮膚恢復到最初的模樣。這種毒蜘蛛十分難尋,十年也難得見到一隻,恰好我便養了一隻。”
讓毒蜘蛛給人治病,聽上去可真夠毛骨悚然的,但司徒九月生怕這還不夠似的,繼續道:“這種毒蜘蛛咬人的時候很疼,不僅疼,還會癢,奇癢無比,不能用手去抓,否則功虧一簣,非但不能好,還會因皮膚潰爛而亡,但只要忍住不抓,熬過這一回,便能恢復到從前的容貌。”她說到此處,面上顯出一點兒得意的神情來,“漠蘭王室豢養這種蜘蛛,女眷們倘若有因為意外毀了容貌的,便可以毒蛛恢復容貌。只是疼癢之下,最後真能恢復容貌的卻寥寥無幾,大多數因為中途忍受不住痛苦,用手去抓,就此死了。”
聽了司徒九月的這一番話,薑梨都要懷疑是不是這姑娘故意嚇海棠的,但看她的神色又不像是在開玩笑。
司徒九月看向海棠,問:“怎麼,你想好了嗎?”
隔著面紗,薑梨都能看到海棠驟然蒼白的面色,可她只是沉默了片刻,就道:“好。”
司徒九月的目光閃了閃:“你不怕嗎?那過程很煎熬的,如果你沒有忍住,就可能一命嗚呼。聽聞你還要給你家小姐平反,為了自己恢復容貌,就願意賭上性命,不管能不能留著命替你家小姐做證了嗎?”
海棠沒有被司徒九月的話堵得啞口無言,反而坦然地道:“不,正是因為我要替小姐平反,倘若能治好我的傷疤,就能恢復我的容貌,這樣一來,別人就會認出我的確是薛家的丫鬟。否則即便有一日小姐的案子重見天日,當我出來做證的時候,容貌毀了,也許他們就不會承認我的身份,說我是假冒的薛家丫鬟,這樣一來,我說的話就沒人相信了。”
司徒九月瞧著海棠,輕哼了一聲,說不出是什麼神情。
“而且,”海棠笑了笑,“我會忍住的。我既然能忍住失去容貌的痛苦,現在能恢復容貌,這痛苦算得了什麼?只是九月姑娘,我真的能完全恢復到從前的模樣嗎?”
司徒九月道:“當然,我的毒蛛,整個北燕也難找出第二隻。倘若你忍得住,一月之內,必然能恢復從前的模樣。”
“如此,”海棠深深拜謝下去,“多謝九月姑娘了。”
“不必謝我,”司徒九月收起藥箱往外走,拋下一句,“等你忍得過去之後再說吧!”
姜梨擔憂地對海棠道:“你……果真想好了?”
“想好了,姜二小姐,”海棠反是笑了,“你不必為我擔心,親手拿刀劃傷臉的疼痛我都忍過來了,這一點兒疼的確算不得什麼。況且,等我恢復容貌以後,不僅日後再也不會有人說我不是海棠,而且對我來說,不也是一件好事嗎?之前姜二小姐還說,希望我能恢復容貌,甚至鼓勵我醫治,怎麼到了現在反而遲疑了?”
“那是……”那是她不知道恢復容貌的風險如此之大,甚至會危及性命。
“沒事的。”海棠看向坐在院子裡的薛懷遠,“我相信老天爺不會一直不長眼,老爺都忍過來了,我也能忍過來的,真的。”
薑梨看了她許久,終於點了點頭:“好,你一定……多加小心。”

此時的公主府裡,正是一片燈影幢幢。
冬日裡的公主府仍舊溫暖如春,桌上擺著的瓜果竟還有不是這個時節的產物。永甯公主斜斜地倚在榻上,身上穿著的絞絲長裙在燈光之下閃出細小的光。這本是她才能獨享的美麗,如今燕京城裡卻莫名其妙流出了一種濤水紋,沒有她的絞絲昂貴,尋常的富人家也穿得起,卻比她的絞絲衣還要波光粼粼,令人驚豔。
她慣來喜愛的東西只能一人獨享,不願與燕京城的這些賤民商戶一同穿低賤的濤水紋,但如今的絞絲,也不如以前那般奪人眼球,她的心裡也有些鬱鬱。
只有沈玉容能讓她的心情稍好些。
“沈郎。”她喚著,一邊將頭輕輕倚靠在沈玉容的肩膀之上。
沈玉容撫著她的長髮,看著面前跳動的燭火,不知道在想什麼。
永甯公主有些不高興了。自從薛懷遠的案子捅到燕京城以來,廷議以後,流言紛紛,她不敢再和沈玉容往來太密切。
確切地說,是沈玉容親自告訴她,要暫時保持距離,不可如從前一般,被人抓住把柄。
永甯公主又生氣又委屈,之前沈玉容明明都答應了她,要做她的駙馬,甚至劉太妃都允准了。若不是桐鄉案出來,他們現在多半已經有了婚約在身,說不準都成為夫妻了。
何必如現在這般藏著掖著,仿佛見不得人似的!
永甯公主越想越不是滋味,側身靠在沈玉容懷裡,道:“沈郎,你什麼時候娶我?”
沈玉容溫聲道:“不是說了嗎,這些日子暫且不可。桐鄉案剛過不久,你牽扯其中,難免落人口實。”
“可那已經證實是假的了!再說,沒有人敢在背後議論我!”永甯公主不耐煩地說道。
沈玉容看著她,沒有說話。
永甯公主被他淡淡的眼神看著,沒來由地有些心虛,隨即伸出雙臂,摟著沈玉容的脖子,嬌聲道:“好啦,我知道了,你不必愁眉苦臉地看著我,緩一緩就緩一緩,我等著你就是了。你可不能食言。”
“自然。”
沈玉容微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仿佛很寵溺,只是眼裡卻閃過一絲隱晦的焦躁。
因此,他自然也沒有瞧見,縮在懷中的女子,笑意並非真的爛漫,卻有另一種心思在不斷地生根發芽。
他們各懷鬼胎。

時間一日一日過去,自那天見過海棠過後,已經過去了九日。
這九日裡,司徒九月用毒蜘蛛給海棠醫治臉上的傷疤,前來回報消息的趙軻說起此事時,面上仍帶了些不忍。
可見是真的很痛苦。
海棠還是忍了過來,頭七日是最難熬的,海棠這七日並沒有用手抓撓傷口,算是平安度過。只要接下來不橫生枝節,再過不了多久,她就能恢復原先的容貌了。
吃過的苦沒有白費,總歸是令人高興的。就在這短暫的喜悅中,薑梨迎來了姜二小姐在燕京城時隔八年後過的第一個新年。
一大早,薑梨就穿上了裁縫做的簇新衣裳,青緞掐花對襟外裳,碧霞雲紋煙水裙。半年來,她的個子比起從前長高了一點兒,嫋嫋婷婷,秀麗逼人,是燕京城裡少見的亮色。
桐兒把檀木蓮花銀簪插在薑梨的髮髻上,瞧了瞧鏡子,自己也頗感滿意,道:“成了,姑娘且看看。”
薑梨看著鏡子裡的姑娘,感覺仍舊是陌生的,但如今她已經不再排斥姜二小姐這個身份,似乎打心底也接受了這個事實。
她道:“走吧,去晚鳳堂給老夫人請安。”
新年伊始,是要給老夫人請安的。
晚鳳堂裡,姜家人齊聚一堂。因是新年,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意,除了薑幼瑤以外,姜丙吉年紀小還不知事,姜幼瑤卻是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她不明白,自己的母親死了,為何姜家人還笑得出來。在姜家這些年,季淑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相處了十來年的情誼,何以一朝就煙消雲散,姜家人也實在太薄情了!
薑幼瑤將所有的不高興表現在臉上,卻讓薑老夫人更加失望,這個孫女冥頑不靈,看來多年前就被季淑然養歪了,可悲的是那時候他們都還沒發現,以至於她變成如今的性子。
薑老夫人打算晾一晾薑幼瑤,便和盧氏幾人說話,並未理會薑幼瑤。姜元柏也正與姜元平說著近幾日的事,薑幼瑤只覺得自己好像被姜家人孤立了,氣得渾身發抖。
正在這時,薑梨進來了。
薑梨一進來,便依次給薑老夫人一行人請安。姜老夫人高興地受了,從丫鬟手裡接過裝著銀錁子的荷包塞到薑梨手裡。盧氏也送上了荷包,薑幼瑤眼尖地瞧見,盧氏給薑梨的荷包比給她的要大多了。
真是蛇鼠一窩,狼狽為奸,薑幼瑤心中恨恨地想,當初若不是薑梨將自己的母親害死,盧氏也不會接過掌家之權。說不準盧氏早就和薑梨勾結在一起,就是為了害死季淑然!
姜元平也笑呵呵地與薑梨說了幾句話,他是男子,平日裡總是一副笑眯眯的和氣模樣,實則是個笑面虎,但對自己的侄女,倒也存了幾分長輩的慈愛之心。
三房楊氏也給了薑梨荷包,薑梨本以為三房沒什麼銀錢,並不會給多少,但這個荷包竟然沉甸甸的,薑梨下意識地看向楊氏,驚訝地發現,楊氏的穿戴比起從前要昂貴多了。
三房是薑家裡最窘迫的一房,薑老夫人不管他們,楊氏的嫁妝不豐厚,全憑薑元興一人的俸祿。那點兒俸祿勉強夠一家人支用,正是因為如此,當年的薑玉娥才會討好季淑然母女,指望能得到一些“禮贈”。
不過眼下……薑梨瞧著姜玉燕,姜玉燕的衣裳也是薑老夫人令人一起做的,衣料簇新,但她頭上那支鎦金雲形瑪瑙簪並非薑老夫人所贈,這一根簪子大約也要五十兩銀子,對三房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見薑梨盯著自己出神,姜玉燕怯怯地問:“二姐姐,可有什麼不對?”
“沒事。”薑梨笑起來,“只是覺得四妹頭上的簪子很好看。”
楊氏眼睛一轉,自己先笑起來:“阿梨說的是哪裡話,你什麼好首飾沒見過,玉燕這簪子你怕是瞧不上眼呢。”
薑梨笑道:“簪子雖然稱不上絕好,但和四妹是極為相稱的,因此才看傻了眼。”
姜玉燕紅著臉低下頭,楊氏還要說什麼,薑老夫人已經看向薑梨道:“梨丫頭,葉三老爺和世傑什麼時候過來?”
薑梨笑道:“應當快了。”
“葉家人?”薑幼瑤聲音微變,“他們怎麼會過來?”
“今年葉表哥和三舅舅都在燕京城過年,父親說既是自家人,不如一起來團年。”姜梨溫聲道。
薑幼瑤冷笑起來:“這算哪門子自家人!”
“幼瑤!”姜元柏沉聲道,語氣太過嚴厲,薑幼瑤登時不再說話,只是心中卻很不服氣,就算季淑然死了,如今和薑家有姻親關係的也是季家而不是葉家!如果葉家人能來,為何季家人不能來?
分明就是人走茶涼!
薑幼瑤的心中頓生悲涼之感,只覺得自己在姜家成了孤家寡人,人人都不待見。
薑梨瞧見她咬牙切齒的神情,就曉得薑幼瑤此刻心裡所想,暗暗搖頭。正說著,小廝來報,葉家老爺和少爺來了。
葉明煜和葉世傑不僅自己來了,還把薛懷遠帶來了。乍見薛懷遠,姜家人都有些發愣,葉明煜理直氣壯地道:“薛老爺子一個人在葉府,我不放心,就把他一起帶來了,薛老爺子如今已經好了許多。姜大人也是做官的,說起來,薛老爺子從前也是個好官哪,你們可以多說說話,說不準姜大人還能得到一些啟發。”
姜元柏冷哼一聲,沒有理會他。
至於薛懷遠,來了就來了吧。再者真如葉明煜所說,他看起來好了不少,安安靜靜地在一邊站著,只是不說話而已。
於是這一頓團年飯,薑家雖然少了幾個人,但也多了幾個人。
飯桌上,薑老夫人關切地詢問葉世傑的近況。葉世傑雖然內心對薑家並無什麼好感,但到底比葉明煜禮數周全。薑老夫人問什麼,他也就一一答過,很是得體。一表人才的少年郎,前途無量,又很懂進退,姜元柏和姜元平兩兄弟面上都不約而同露出滿意之色。
薑梨注意到,一直不怎麼抬頭說話的姜玉燕,今日卻是頻頻看向葉世傑,雖然她看得很隱晦,到底還是被薑梨捕捉到了。
姜梨若有所思,不由得看向葉世傑。
葉世傑生得俊朗英氣,雖然如今只是戶部員外郎,可還年輕得很,聽聞陛下也很喜歡他,日後往上走的機會還是很多的。
這樣的青年,多的是女孩子喜歡。只是……如果姜玉燕真的喜歡上葉世傑,同他也是不可能的。一來,葉家絕不會再與薑家有姻親關係,已經在薑家折了一個女兒,就不可能再賠上一個孫子;二來,薑老夫人也不會同意,姜玉燕只是一個庶子的女兒;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兒,薑梨可沒在葉世傑的眼裡看到一丁點兒情意。
也許是她看葉世傑的眼神太過專注,葉世傑也感覺到了,抬眼看來,恰好與薑梨的目光撞在一起,不由得愣了愣,薑梨笑了笑,低下頭繼續吃飯。但他二人的這點兒眼神交匯,落在了其他人眼中。
姜元柏微微皺起了眉,葉明煜心中一喜,而姜玉燕的神情一瞬間黯然。
薑幼瑤道:“二姐姐和葉表哥看起來十分親近呀,可真叫人羡慕。隔三岔五都要相見,可見是深情厚誼的。”
“三丫頭。”姜老夫人平靜地道,“你若是身子不舒服,丫鬟可以扶你回去。”
薑幼瑤不可置信地盯著薑老夫人,平日裡也就罷了,當著外人的面,薑老夫人居然也這樣不留情面!她就是看不慣姜梨,姜元柏和老夫人如此捧著葉世傑,不過是個商戶出身的白身,僥倖憑運氣當了個芝麻官,便這般不得了。
她氣憤至極,便將筷子一摔,連日來的委屈一同爆發出來,道:“幼瑤的確身子不舒服,就不陪各位了,先回去了!”賭氣般讓丫鬟送她回房了。
氣氛一瞬間尷尬起來。
姜元柏歎了口氣,道:“我這個女兒被我嬌慣壞了,讓各位見笑。”
“不見笑,挺好的。”葉明煜皮笑肉不笑道,“就是這嬌慣最好一視同仁,我們家阿梨的性子一看就不是嬌慣出來的,懂事得讓人心疼,這才見笑。”
在薑梨這件事上,姜元柏自知理虧,便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一頓飯至少表面上吃得算是圓滿。下午的時候,薑老夫人繼續和葉明煜叔侄二人閒談,盧氏並姜元平兄弟也陪著。傍晚大家放過鞭炮,就該各自回府了。
回府之前,葉明煜和葉世傑先到薑梨院子裡說了會兒話,又叮囑了一下薑梨,若平日裡在薑家受欺負千萬不要忍讓一類,薑梨笑著應了。等到了晚上,葉家人都回去了,也帶走了薛懷遠。
放過鞭炮以後,廳堂裡便只剩下幾個小輩,姜景睿嚷著要守歲,姜景佑卻不肯,要回去休息,說明日一早還要起來溫書。薑梨也不大願意守歲,實在是沒什麼話可說,還不如回院子裡去梳理一下如何對付蕭德音。
又撐了一會兒,原先嚷著要守歲的姜景睿也困得直點頭,盧氏看不下去了,讓下人把他帶回去睡了。姜梨站起身,對盧氏道:“二嬸,我也實在覺得困乏,今日就不陪著了,想先去休息。”
“不守就不守吧。”盧氏也覺得有些乏味,“我也去休息了。明日一早再說吧。”
晚鳳堂裡霎時間變得空蕩蕩的。還有一個時辰才到歲末新春,薑梨和桐兒她們一道往芳菲苑走。桐兒喃喃道:“原以為到了燕京城,回府過年就會熱鬧許多,怎麼如今看,倒還不如從前呢?”
這些日子接二連三出了這麼多事,誰還能真的高興起來。大家白日裡還能撐著,到了夜裡難免傷感。乾脆眼不見為淨,各自躲到自己屋中,倒頭就睡,一覺到天明,就是新的一年才好。
薑梨笑道:“這有什麼,你們不是還在我身邊嗎?況且熱鬧與我們有何相干?至少現在比在庵堂裡吃得好、穿得暖吧,人得知足。”
“的確,”白雪笑道,“人就是要知足。奴婢們在莊子上的時候,熱鬧是熱鬧,可一家人一晚上就能吃一碗蘿蔔,有時候還得餓肚子。高興這回事,得先填飽肚子再說。一家人分開卻過得很好,總比在一起餓死強。”
薑梨笑笑,話糙理不糙,正是這個道理。
待回到了芳菲苑,清風、明月正捧著廚房裡給丫鬟們做的紅餅吃,聽說吃完一個,新的一年會萬事如意,再無煩惱。
明月對薑梨道:“姑娘,最大的一個在房裡的桌上,您記得吃,吃完以後,來年什麼都順利呢。”
姜梨聽著丫鬟們在外面說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等她走到屋裡,看到桌子上的紅餅卻笑不出來了。
那紅餅幾乎占了桌子的一半,薑梨無論如何都吃不完的。她把紅餅撥開,走到書桌前坐下,忽然瞥見身後似乎站了個人,她嚇了一跳,立刻回身去看,便見趙軻站在身後,一臉無辜地看著自己。
“你怎麼來了?”薑梨詫異。
趙軻道:“國公爺讓屬下來接您。”
“接我?”薑梨愣了愣,“去哪裡?”
“去國公府。”趙軻回答得理所當然。
“現在?”
“現在。”
好端端的,大晚上的,還是新年夜,為何突然會讓她去國公府?莫不是……薑梨心中一驚,莫不是海棠出事了?她立刻緊張地看向趙軻:“出什麼事了?是不是海棠的傷疤有了變故?她沒事吧?”
趙軻莫名其妙:“海棠姑娘?海棠姑娘沒事。”
姜梨聞言,這才松了口氣,隨即又疑惑地問:“既然無事,為何要我現在去國公府,可是國公爺有什麼要事與我商談?”
“要事?”趙軻偏頭想了一下,“算是吧。前段日子姜二小姐去府上的時候,曾答應過去府上烤鹿肉。今日老將軍已經將所有食材作料備好,只等著姜二小姐前去了。”
薑梨半晌說不出話來,片刻後才道:“現在?要我去國公府烤鹿肉?”
“這有什麼問題?”趙軻的語氣和他的主子一般理直氣壯,“老將軍為此已經等了許久,終於湊齊所有的東西。平日裡大家都很忙,今日年夜,所有人都到齊了,才肯開烤的。”
“所有人?”
“聞人公子,司徒小姐,陸大人,孔大人,老將軍……”趙軻道,“上次您都是見過的。”
的確都是她見過的,上回也是這群人,擅作主張就讓自己答應了他們烤鹿肉,如今還將這主張變作現實。
“國公爺說,姜二小姐想要報答他的話,現在就是機會。”趙軻說了最後一句。
薑梨扶額:“我去。”

要從薑府裡出去,沒有姬蘅在旁邊,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雖然趙軻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但薑梨從後門出去的時候仍舊覺得有些惴惴不安。好在姬蘅的黑轎已經停在了外面,薑梨見四下無人,就上去了。
在這樣的大年夜,竟然被人一頂轎子接出府,還是去他人府上烤鹿肉,也實在是驚世駭俗。雖然她並非真的首輔千金,身上也沒有貴族女子的驕矜之氣,但這哪怕對平凡人家的女子來說,也並不尋常。
懷著這麼個不解的心情,薑梨終於來到了國公府門外。
國公府屋簷上的紅燈籠多了一倍。燈籠用上好的天絲絹布染紅,裡頭燭光晃動,閃爍著微弱的光澤,還有燈籠下掛著的穗子,是黃色的水晶石做成,雪夜裡,大門下的一排燈籠,華美得讓人忍不住駐足。
趙軻道:“姜二小姐,請。”
薑梨這才收回目光,跨進了國公府的大門。
偌大的國公府比外面要暖和許多,不知是不是用了火龍,還是因為姹紫嫣紅得讓人眼裡生出春意,心裡也暖了起來。趙軻帶著薑梨走過前堂,穿過長廊,到了後院,停在院門口,道:“到了。”
薑梨抬眼看去。
一路上,國公府裡除了掛著的燈籠外,房間裡面並無燈光,除了幽微的燈籠,安靜無比,像是所有的人都睡去了。然而到了這院子,仿佛突然走進了一片新天地,眼前霎時大亮。
雪地裡單單掃了一塊空地出來,空地上是堆好的柴火,火苗燒得旺旺的,將整個院子的雪地都映成紅色。一些火星迸濺出來,像落到地上的星星,轉眼消失不見,熱意卻留了下來。
人聲摻雜其中,使得一切都熱鬧起來。一瞬間,原本華美精緻的府邸生出了無限的煙火氣。
薑梨往前走了幾步,看見司徒九月正站在火堆前,好像蹙眉在思考什麼。姜梨這才看清楚,火堆旁邊,還有一堆削得尖尖的竹扡,他們果然如自己所說的那般,將需要準備的一切都準備好了。
姜梨簡直哭笑不得。
聞人遙湊近司徒九月,似乎在問司徒九月什麼問題,不過司徒九月顯然興致不高。孔六和穿著薄薄單衣的姬老將軍正在比畫拳腳,好像打算切磋。陸璣則遠遠站在一邊,他是斯文人,離放在一邊的新鮮鹿肉遠遠的,像是避之不及。海棠倒是很安靜,坐在一邊,臉上戴著面紗,不知在想什麼。
正當她覺得有些新奇的時候,趙軻突然道:“大人來了。”
姜梨順著趙軻的目光回頭看去。
雪夜裡,他一襲紅衣格外顯眼,慢慢走到了薑梨面前。
薑梨瞧著他,笑道:“國公爺。”
“不想笑便別笑,”他道,“我知道你並不願意前來。”
薑梨:“沒有的事。”
“論起口是心非,沒人比女人做得更好。”他漂亮的眼睛在夜色下像是某種寶石,“你是其中的佼佼者。”
“如果這算是國公爺的誇獎,那我就接受了。”薑梨坦然道,“不過今夜其實不是國公爺邀請我來的吧?我想是姬老將軍的主意,國公爺拗不過,才教趙軻帶我過來的?”
姬蘅道:“你既然知道,就不應當怨我。”
“我沒有抱怨國公爺。”薑梨撲哧一笑。
“不要認為有趣。”姬蘅看著她,“等下你就明白了。”
薑梨的笑容收斂,正想要說什麼,聞人遙往這邊一看,突然發現他們倆已經來了,就喊道:“姜二姑娘,阿蘅,你們來了怎麼也不吭聲?快點兒過來,只等你二人了!”
姜梨和姬蘅往他們那邊走去,篝火比方才更旺了一些,走得近了,能聽到火堆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
“姜丫頭!”姬老將軍中氣十足地道,“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你不是會烤鹿肉嗎?來吧!”
這老頭子和姬蘅一個德行,仿佛旁人就該對他說的話無條件服從。這或許是將領的通病?發號施令,只需要手下服從就是了。薑梨認命地走過去,先是瞧了一眼那鹿肉,鹿應當是新鮮獵到的,皮毛已經被退乾淨,卻沒有分割得很仔細,一大塊盛在銀盆裡。
薑梨問:“這是新獵的?”
“當然。”姬老將軍得意地一抬頭,“老夫親自獵的,蹲了一個時辰才找到這只!”
薑梨:“……老將軍真是老當益壯。”
鹿肉有了,竹扡有了,調料也都有了,甚至姬老將軍還真的找了一串鳥來,不知是從哪裡找到的,要薑梨來做叫花鳥。雪地裡早已鋪上了竹席,竹席下面亦是鋪了地墊,竹席之上則是保暖的皮草。
當然了,這麼多人也不只吃烤鹿肉,在竹席上還有長長的桌子,早已擺滿精緻的糕點小食,還有美酒,有青碧色的瓷酒壺,也有大酒罈子,估計是從地下剛挖出來不久,連泥巴也未擦拭乾淨。
這是他們的年夜飯,姜梨心裡冒出這麼一個念頭。
她以為國公府的年夜飯,要麼是祖孫二人面對一大桌佳餚冷清地吃完,畢竟府裡也沒別人;要麼就如薑府一般,宴請賓客,卻各有各的心思,雖然熱鬧,卻不溫暖。
但這般的國公府,沒有觥籌交錯,沒有心懷鬼胎的人推杯換盞,全都是認識的人,冷漠的人有了笑容,心思沉重的脫去束縛,沒有別的糾纏,就如最普通的百姓人家。
她原本的不甘願、不樂意,好像不知不覺也煙消雲散了。
薑梨道:“我來吧。”
鹿肉是要割下來烤的。
孔六問:“姜二姑娘,需不需要在下幫忙割下來,你說,我來割。”
“不必。”話音未落,他就見薑梨拿起放在一邊的銀匕首,割下一大塊鹿肉來。
她動作嫺熟,見周圍人投來詫異的目光,薑梨笑道:“以往在青城山的時候,我和桐兒便常如此,並非頭一回。孔大人的好意姜梨心領了。”
她一邊將割下來的鹿肉用竹扡穿過,一邊又如法炮製再割下一塊,對眾人解釋道:“其實烤鹿肉最重要的是自己動手,勝在這份瀟灑,至於割下的肉是什麼形狀、如何用竹扡穿、烤成什麼樣都不重要。但凡自己烤了,最後吃的時候,都不會覺得差。”
姬老將軍本來就有些躍躍欲試,聽薑梨這麼說,立刻就擼起袖子,也拿了匕首,霍地割下一大塊鹿肉來。到底是做過將領的,一點就通,第一次做也像模像樣。
聞人遙和孔六也都各自去尋了匕首來割肉。姬蘅靠在一邊,看著薑梨,突然道:“你是想偷懶,才故意這麼說的吧?”
薑梨訝然:“我表現得很明顯嗎?”
“不明顯。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來。”
不過就算是傻子,可能大家也樂於做。姬蘅也是一樣,就算席地而坐,也不顯得粗俗。這一群人,陸璣有名士風采,孔六如江湖草莽,姬老將軍老當益壯,司徒九月貌美神秘,哪怕是聞人遙,不說話時也是個翩翩佳公子。而姬蘅一身紅衣,將身下的竹席都鋪滿,懶洋洋地坐著,動作隨意,卻自有風流。
像是來自五湖四海的一群人,因為各自的理由聚集在一起,惺惺相惜,把酒言歡,很有樂趣。
海棠不能吃這些,她面上的傷疤還未好,吃食要更加注意,只一直呆呆地看著薑梨的動作。
薑梨慢慢地翻動竹扡,不像姬老將軍性急,也不如陸璣謹慎,既隨意又安然,認真做著眼前的事,火光將她的眼睛映得格外明亮。
那神態動作,還有笑意,都讓她的模樣漸漸和海棠腦海中的另一個人重合了。她突然問:“姜二小姐是從何處學的烤鹿肉?”
薑梨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年幼的時候被送到庵堂裡一段時間,庵堂不許食葷,小時候淘氣,便跟丫鬟從獵人手裡買鹿肉,偷偷烤來吃。說來,當是獵人們教的吧。”
“叫花鳥也是這般嗎?”海棠問。
薑梨道:“正是。”
“怎麼?”陸璣問,“海棠姑娘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對?”
“沒有。”海棠茫然地搖了搖頭,隨即目光又變得失落,“我家小姐很久之前也是喜歡烤鹿肉的。”
“沈夫人薛芳菲?”陸璣問道。
這個名稱似乎讓海棠感到不舒服,她皺了皺眉,才點了點頭,卻又強調了一遍:“我家小姐。”
“沈夫人不是燕京城色藝雙絕的才女嗎?”聞人遙問道,“且不論人品如何,當年她和明義堂的先生交好的時候,我僥倖看到過一回,可是溫柔婉約極了。烤鹿肉這回事,大約她做不出來吧?沈狀元府上可是最講規矩的,怎麼說呢?”他想了一會兒,“雖然背後不應當說人是非,但沈狀元的娘幾乎可算迂腐刻薄了。”
“我家小姐都是被逼的。”海棠忍不住道,“當年未曾出嫁時,我家小姐時常與少爺去林中烤鹿肉吃,性子也不像來到燕京城這麼沉悶……”她倏爾住了嘴,大約知道如今薛芳菲在燕京城是個什麼名聲,不能再這麼說下去,便不說了。
好在這院子裡的人對薛芳菲的事可能也不太感興趣,很快就岔過話頭。薑梨感激的是,雖然他們對薛芳菲沒有興趣,但好像也並未流露出厭惡的神情,就連歷來說話有些刻薄的司徒九月也只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
鹿肉開始冒油,眾人撒些粗鹽上去,一瞬間香氣散了開來。聞人遙叫道:“好香好香!”
薑梨瞧了他一眼,道:“聞人公子的可以吃了。”
聞人遙迫不及待地撈起竹扡來,咬了一口,鹿肉滾燙,燙得他直哈氣,分明只撒了鹽,卻味道極美,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是第一次吃到這般美味。
囫圇將這一塊肉給吞了下去,聞人遙舔了舔嘴唇,姬老將軍急忙問道:“怎麼樣怎麼樣?”
“好!”聞人遙只說了一個字,就立刻埋頭吃剩下的鹿肉。
這麼一來,大家紛紛開始吃自己手上的鹿肉。一時間,院子裡都是四溢的香氣。
姬蘅的那份鹿肉也烤好了。他割的那塊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烤肉呈現出金黃的色澤,熱騰騰、香噴噴的,他的姿勢也優雅,不緊不慢地將肉送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讓人覺得看著他吃東西都是享受。
“姜二姑娘,你怎麼不吃?”聞人遙見她只顧盯著姬蘅,卻不吃手中的烤肉,“怎麼,你想吃阿蘅手裡那份?”
薑梨忙道:“不是的。”她忙拿起手裡的鹿肉,咬了一口。
少女席地坐著,青碧色的衣袍顯得人格外清麗,手持烤肉,笑意溫柔。
“只吃肉不喝酒怎麼行?”孔六道,“我們應當喝一杯!”
“喝一杯!”聞人遙歡呼道。
薑梨不是酒量不好,只是出了當初的事情後,便再也不肯飲酒了。見她神色猶豫,陸璣就道:“姜二小姐是否不善飲酒?若是不善飲酒,可以喝果釀。瓷壺裡的是果子露,不會醉人。”
“你不會喝酒?”姬老將軍的眼中頓時露出失望之情。
“會醉。”薑梨道。
“那就不喝,看我們喝。”司徒九月道,說罷就從地上扛起一個酒罈來。
以小小的瓷盅喝果子露的是薑梨,用大碗接酒罈裡的酒的是其他人,但終歸要一起舉杯。
“新年吉祥,萬事如意!”孔六粗聲粗氣地道。
薑梨舉起杯,與眾人的酒碗碰在一起,果子露只有清甜的味道。意外的是,她原本以為姬蘅這般優雅的人應當用小的酒盅,想到他也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同孔六的粗豪不同,姬蘅端起酒碗,就像美人舉劍,有種落拓的瀟灑。
“我看大家都挺高興的。阿蘅,”姬老將軍突然道,“你要不要唱一個?”
姜梨能清楚地感覺到,坐在身邊的青年身子似乎僵硬了一下。
聞人遙高興地道:“唱一個,唱一個!”
“唱……唱什麼?”薑梨忍不住問,話一出口,姬蘅就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我們阿蘅是會唱戲的。”姬老將軍自豪地道,“這燕京城裡,如今唱得最好的也不及阿蘅一小半!”
“他曾跟隨我師父待過一段日子。”聞人遙熱心地為薑梨解釋,“我師父最喜歡的便是聽戲,阿蘅那時候年紀還小,師父就教他唱戲。不過平日裡我們從未聽過阿蘅唱戲,只有一次,”聞人遙說起來,似乎還在回味,“那一次阿蘅年紀小,喝醉了,就在酒席上唱了起來,姜二姑娘,阿蘅這相貌,這嗓子,要是唱起戲來。你想想,世上有什麼人不會為他傾倒呢?”
薑梨問:“你們都聽完了?”
“當然。”聞人遙答得很是自然。
這些人居然還活著,薑梨心想,可見在姬蘅心中,是真的把這些人當作自己人了。
姬蘅突然轉過頭來,薑梨被他看得有些發麻,就見這年輕男人突然勾唇笑了,緩慢地道:“你也想聽?”
薑梨一個激靈:“不想。”
開什麼玩笑,她可不是聞人遙,她不想死,她想活。
聞人遙聞言,卻像是嫌事情鬧得不夠大,道:“姜二姑娘,這你可就是錯過一件大事了。阿蘅的嗓子你應當好好聽一聽的,聽完後,絕對不虧。不過離我上次聽他唱戲也過了許多年了。”他說罷,深深地感歎了一句,“還真是令人懷念呢。”
姬蘅微微一笑,展開扇子,不疾不徐地搖了搖:“說夠了沒?”
那把扇子上,繁麗的牡丹霎時開放,卻顯得陰森森的,不知是不是因為冬日扇扇子便令人感到格外冷。
聞人遙打了個激靈,像是突然間酒醒了,道:“啊?我剛剛說了什麼?不記得了,我大概是醉了,頭好暈……”
薑梨:“……”
聞人遙裝醉不再作死,也沒人敢主動去觸這個黴頭,姬老將軍也很快和陸璣說起別的事情來。
薑梨嘴角噙著微笑,覺得姬蘅不怎麼可怕,甚至有些可愛。當然了,等到今夜過去,白日來臨的時候,成了肅國公的姬蘅,還會和從前一般心狠手辣。
“你好像很開心?”身邊傳來姬蘅的聲音。
薑梨回望他,笑道:“覺得很熱鬧,倒也沒什麼不開心的。”
姬蘅不置一詞,只是把玩著手裡的摺扇。
薑梨想了想,問道:“國公爺好像很喜歡這把扇子?”
“保命的東西,當然很珍貴。”姬蘅回道。
薑梨深以為然。
姬蘅問:“你呢?沒有珍貴之物嗎?”
他說的是物,而不是人。
薑梨愣了愣,道:“沒有。尋常的東西,家裡也不缺。至於武器,也沒有如國公爺這般特別的。”頓了頓,她又道,“這麼說也不對,我應當還是有珍貴之物的。”
她從衣領裡掏出掛在脖子上的那塊刻著狸貓的玉佩來。
“這是我的珍貴之物。”她說。
姬蘅掃了一眼玉佩:“我見過。”
“是。”
“看起來很尋常。”姬蘅道。
“是很尋常,有時候珍貴的東西不在於它價值幾何,不是嗎?”薑梨一邊笑著回答,一邊小心翼翼地將玉佩又塞回衣領裡。
姬蘅聳了聳肩,拿起酒碗喝了一口,他看起來很斯文矜貴,酒碗卻空了。
她也跟著拿起面前的瓷盅,小小地啜飲一口,真甜哪。
這一頓遲來的年夜飯,酒足飯飽以後,除了薑梨以外,大家都東倒西歪了。
姬老將軍率先回屋睡覺去了,事實上,他喝到一半就已經鼾聲如雷,還是陸璣和孔六將他攙扶著送回房的。海棠也早早地回屋了,毒蛛的傷要早些休息才能養好。
聞人遙喝醉了便嚷著要與人賭錢,司徒九月給他聞了一帖藥,哐當一聲人就倒了下去。司徒九月瀟灑地走了,國公府的暗衛也只得扛著聞人遙回去。
院子裡瞬間只剩下姬蘅和薑梨。
獨獨剩下姬蘅和薑梨也沒什麼,只是文紀道:“大人之前吩咐過,有事要與姑娘說,屬下在外面等候。”就和趙軻一起離開了院子。
姬蘅的屬下都很忠心,國公府的下人顯然也很聽主子的命令,說出去等候,偌大的院子裡霎時就一個人都沒有了。姜梨懷疑連一隻鳥一條蟲都沒有,活物裡除了他二人,大概只有花圃裡那些嬌豔欲滴的毒花了。
酒席撤下,只剩下姬蘅和薑梨一桌。篝火卻沒有燃盡,比之前小了些,但院子也比方才安靜了許多,因此非但不顯黯然,反而有種安靜過後的溫暖。
薑梨問:“國公爺?”
姬蘅一手支著下巴,遲遲不答應,薑梨湊近去看,卻愕然發現,姬蘅的眼睛微閉,並未看向她。
“國公爺?”薑梨又遲疑地叫了一聲,姬蘅仍舊沒有動彈。
不會是喝醉了吧?她不由得看向姬蘅腳下早已空了的幾個酒罈,縱然酒量再好,這麼喝下去總有醉意的。方才喝酒的男子們早就醉倒了,唯有姬蘅神志清醒,舉止自若,她還在感歎,姬蘅可真是千杯不醉,沒料到這會兒才有了反應。
薑梨又湊近了一些看,青年的皮膚本就白皙,細膩得連女子看了都要忌妒,也不知是如何養出來的,這時候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緋色。那雙平日裡總是多情的雙眸此刻微閉著,睫毛長長地溫順地垂下來,顯出幾分從來沒有過的溫和。他鼻樑挺拔,嘴唇一點兒豔色,而眼角的一顆淚痣比桃花還要妖冶。姜梨縱然為人兩世,也不由得有些出神。
傳言姬蘅的生父姬暝寒是出了名的冷面將軍美男子,而生母虞紅葉更是因著貌美得了妖女之稱,可見二人都是世間少有的美人。美人與美人結合,才生下了這般毫無瑕疵的男子。
薑梨忍不住想,可惜未曾見過這二人,不知當是怎樣的風采。
她又坐著靜靜等了一會兒,想等姬蘅醒來,但等了許久,都不見姬蘅有醒來的跡象。薑梨想要起身去找文紀和趙軻,但這麼大的院子,倘若她要出去,就得留姬蘅一人在這裡。
姬蘅的仇家多,誰知道這會兒暗處有沒有其他人,姬蘅喝醉了,睡夢之中別人想要他的命,應當也是易如反掌。
薑梨想掏出哨子,卻發現哨子留在府裡了,無奈之下只得繼續守著姬蘅,不知何時他才會醒來。她解開自己的披風,披到了姬蘅身上。
在外面睡,容易著涼,她說服自己,姬蘅幫了她許多次,這點兒小事便不必計較了。
外面隱隱約約傳來守更人打鐘的聲音,薑梨心中一動,年夜過了,新的一年到來了。
她忍不住看了姬蘅一眼,姬蘅毫無察覺,薑梨心想,沒想到成為姜二小姐的第一個新年,竟是與這人過的。不過短短半年時間,滄海桑田,一切都變了。原本信任的人對自己拔刀相向,毫無干係甚至躲避的人卻和自己坐在一起守歲。
這,或許就是命運的玄妙之處吧!
她小聲地道:“新年好呀,國公爺。”
年輕的男子仍舊閉著眼,嘴角卻好似微微揚了一點兒,或許是她眼花。姜梨抬眼看向天空,小雪已經停了,院子裡最後一點兒篝火燃盡,看不出曾經的熱鬧。
無論如何,過去的都過去了。
文紀從外面走進來,看見薑梨坐在姬蘅身邊,微微一怔,道:“姜二姑娘?”
“嗯?”薑梨站起身,“你來得正好,國公爺好似喝醉了。”
“喝醉了?”文紀蹙眉,“姑娘何不出來叫屬下?”
“我怕我離開,國公爺一人留在這裡有危險。”薑梨解釋。
文紀噎了噎,大約薑梨的話實在令他難以理解。
薑梨見他如此,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就道:“他畢竟喝醉了,我知道他很厲害,不過到底也是肉體凡胎。國公府樹敵不少,倘若有人趁此機會前來索命,不說得手,就是傷了他也不好。我雖不會武功,但還能喊,真要有什麼不對,自然會叫人來。只是我本以為他很快會醒,不想是醉得深了。”薑梨微笑道,“既然如此,今夜事情怕是談不成了,無事,我先回去,改日得了機會再來拜訪,或者讓趙軻傳話也行。”
她得離開了,在這裡耽誤太久,今夜就別想休息了。
文紀提醒:“您的披風……”
“差點兒忘記。”姜梨從姬蘅的身上拿起自己的披風,又對文紀笑道,“不過雖然他醉得深,還是不要在這裡睡的好。燕京城風雪大,著了風寒不是小事,你將他帶回屋去吧。”
文紀道:“趙軻送您。”
“好。”薑梨道,“我知道出去的路,趙軻應當在外面等著吧?你留在這裡,你主子身邊離不了人,太危險了。”
她系好披風的帶子,隨手提了一盞放在桌上的燈籠,離開了院子。
薑梨的身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文紀才轉過頭,正想叫醒姬蘅,卻見那紅衣的青年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他的雙眼一片清明,沒有一絲醉意,仿佛一切都是人的錯覺。
“主子。”文紀道,話語裡並無驚訝,仿佛早就知道姬蘅並沒有醉。
也許是沒有醉的,畢竟國公府的這位國公爺從來不允許自己喝醉。無論何時何地,醉了就給人可乘之機。不知從多少歲起,也許是從知曉一切真相開始,他就永遠活在清醒之中,時時刻刻都如此。
“走吧。”姬蘅站起身,轉身往屋裡走去。
他的耳邊還迴響著女孩子的話:
“我知道他很厲害,不過到底也是肉體凡胎。國公府樹敵不少,倘若有人趁此機會前來索命,不說得手,就是傷了他也不好。我雖不會武功,但還能喊,真要有什麼不對,自然會叫人來。”
她竟然想著保護他?
人們敬畏他、仰望他、害怕他、依賴他,時間久了,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他只是個人。
保護他這種事,除了暗衛以外,這麼多年來大約沒有人對他說過,包括他的親人。他所需要的是成長和強大,不需要軟弱。
但是……姬蘅收起扇子,不再多想。
身上似乎還有她披風上的暖意。

這天晚上,是趙軻將薑梨送回薑家的。同出去的時候一樣,她仍舊是走的“後門”,無人發現。
第二日,薑梨因著頭天晚上在國公府折騰了大半夜,起得也晚了些。白雪道:“姑娘,咱們該去給老夫人請安了。”
她道:“好。”
到了晚鳳堂,便見薑老夫人坐在廳堂裡,姜丙吉正被奶媽拉著,坐在凳子上吃花生糖。
姜老夫人見薑梨來了,照常和薑梨說了會兒話。姜玉燕也在,局促地坐在一邊,很少說話。她是這個性子,薑老夫人習以為常,待她也是淡淡的,雖然不苛刻,但也不親熱。
唯有姜幼瑤遲遲未來。
“三丫頭怎麼沒過來?”薑老夫人問。
身邊的嬤嬤瞧了瞧外面,道:“許是起遲了,丫鬟們也沒來報。”
薑老夫人皺了皺眉,道:“越發沒規矩!”
薑梨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喝茶,薑幼瑤如何,她才懶得管。薑幼瑤倘若再不收起原先的性子,便是自己不對付她,也遲早有人對付她。
“你去看看。”薑老夫人對珍珠道,“把她給我‘請’過來。”
姜老夫人的聲音裡已然有了些微怒氣。
姜玉燕更害怕了,躊躇的時候,姜景睿和姜景佑來了,年關的時候他們不必念書,難得有了自由。
姜景睿看見姜梨一樂,道:“喲,都來齊了。”
盧氏四下掃了一眼,笑道:“怕不是‘都’吧,幼瑤怎麼未見?”
她就這麼說說,眼下楊氏不在,季淑然也不在,無人與她搭話。盧氏就來與薑梨閒聊,都是些瑣碎的事情,簡直是沒話找話說。盧氏也知道,如今薑老夫人有意想要彌補薑梨,和薑梨交好,自然能讓老夫人心中舒坦,能把老夫人哄得高興了,日子會難過到哪裡去?
這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過了一會兒,珍珠回來了。薑梨眼尖地發現,珍珠的身後並沒有其他人——她沒有把薑幼瑤“請”來。
不僅如此,走得近了,薑梨還發現,珍珠面色慌張,如此神色,只怕是出了事。
果然,珍珠一進晚鳳堂,就道:“老夫人,出事了,三小姐不見了!”
“什麼不見了?”薑老夫人皺眉道。
“三小姐不在府裡,離開了!”
“離開了是什麼意思?”盧氏不以為然,“說不準她出府玩去了,只是沒與門房的人說,怎麼這般驚惶?”
珍珠的面色更顯為難。
薑老夫人說道:“你只管說,不必忌諱什麼,此處都是自家人。”
“三小姐絕不是偷偷出府去玩的。”珍珠道,“奴婢方才去看過,三小姐屋裡,值錢的金銀細軟都不見了,還有架子上的古董、衣物也沒了。而且,三小姐的貼身丫鬟還在府裡,三小姐若偷偷出府,不可能不帶上丫鬟的!”
這分明是要一去不回頭的姿態。
啪的一聲,薑老夫人手裡的茶盞摔碎了。盧氏也驚訝地張大了嘴。
薑梨心想,這回可是真出大事了。
薑老夫人氣得差點兒暈倒,立刻讓珍珠把瑤光築的兩個丫鬟帶上來審問。金花和銀花被帶到晚鳳堂,薑老夫人看著她們,冷冷地道:“說吧。”
金花有些猶豫,薑老夫人冷笑一聲:“來人,把這兩個丫鬟拖出去賣了。”
金花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還未開口,銀花已經朝薑老夫人磕了個頭,道:“老夫人,奴婢知道三小姐去了哪裡,三小姐去了季家!”
金花嚇了一跳,銀花怎麼就直接給說出來了?殊不知銀花早就對薑幼瑤抱有不滿,薑幼瑤任性,對身邊丫鬟稍有不滿就打罵不停。眼下薑幼瑤出事,銀花並不像金花一般糾結,道:“老夫人,昨天夜裡小姐讓奴婢和金花替她收拾了金銀細軟,又引開了門房,奴婢們在門房的茶水裡下了瀉藥,於是三小姐乘機逃出了府。”
盧氏奇道:“逃?她為何要逃出府去?若是想去季家,大可以自己去。”
銀花囁嚅了兩下,才道:“三小姐以為,如今府裡將她禁足,這輩子都不會讓她再出府去,更不用提回到季家。三小姐說一定要回季家,奴婢們的賣身契還在主子身上……況且奴婢想著,今日一早便將此事回稟老夫人,這樣一來,三小姐即便是去了季家,老夫人也能派人去尋。”
薑老夫人的臉色難看極了,按銀花話裡的意思,薑幼瑤是對薑家心存不滿,這樣的小姐,簡直是……愚蠢!
盧氏也跟著道:“幼瑤這丫頭也實在太驕縱了些。最近正是風口浪尖,她若是出門,反倒不好。怎麼好心當成驢肝肺,這般識人不清。”
“你少說兩句!”薑老夫人怒道,盧氏立刻不作聲了,薑老夫人又道,“把老大給我尋來,出了這樣的事,他得馬上去季家要人!姜家的小姐在季家過活,傳出去像什麼樣子!”
本來姜家就因為季淑然一事在燕京城成了百姓的談資,要是薑幼瑤再去了季家,旁人會怎麼想?姜老夫人雖然說薑幼瑤愚蠢,但到底是在她眼前長大的,祖孫情義也並非虛偽。薑幼瑤這般行事,看在外人眼裡,只會覺得那些傳言是真的,薑幼瑤果真是季淑然和外男的私生子,那樣姜幼瑤就真的毀了!
姜元柏下了朝得了消息,匆匆趕來,聽聞此事,面色鐵青,二話沒說就帶人去季家要人了。
薑梨也沒料到,昨天夜裡她被趙軻帶著從薑家的後門離開的時候,薑幼瑤也正從前門偷偷溜走。
下午的時候,姜元柏帶著人回來了。薑梨本以為會看到一個氣急敗壞的薑幼瑤,沒料到桐兒匆匆從外面跑進來,一進門就將門掩住,對著莫名其妙的白雪和薑梨道:“出大事啦!”
“怎麼?”薑梨問。
“老爺晌午帶著人去季家找三小姐,這會兒人沒找到回來了。奴婢在晚鳳堂外面聽見老夫人發了好大的火,二老爺還勸老爺當務之急是趕緊找人。”頓了頓,她才道,“三小姐沒去季家,不見啦!”
“沒去季家?”這下子,饒是薑梨也目光一凝。
白雪問道:“三小姐不會去甯遠侯府了吧?”
“也可能,不過真要去了甯遠侯府,侯府那邊當很快派人前來告知。”
“為何?”桐兒道,“這麼急著明哲保身?”
“沈如雲馬上就要嫁到甯遠侯府了。”薑梨笑了笑,“沈玉容可是個護短的人,想必在這之前就與周家打好了招呼,周家豈敢怠慢,薑幼瑤出現算個什麼事?況且如今姜幼瑤名聲不好,周家生怕周彥邦和薑幼瑤扯上什麼關係,躲避還來不及。”
“這麼說來,只要三小姐去了甯遠侯府,很快咱們府上就能知道了?”桐兒問。
薑梨點頭:“只要薑幼瑤不遇到壞人,很快就能查清下落。我們只要靜觀其變就好了。”
這是薑梨的想法,她篤定薑幼瑤走不遠,薑幼瑤並非能吃苦的性子,在外面只怕待個半日就覺得後悔了。
但沒想到,到了夜裡,仍舊沒有薑幼瑤的消息。桐兒偷偷去相熟的丫鬟那裡打聽,聽聞姜元柏也去了甯遠侯府找人,不過仍舊一無所獲。好好一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了。
最後府上決定,明日一早就去報官。
桐兒和白雪絮叨了幾句就出去了,薑梨上了榻,吹滅了燈,卻是睡不著。她想著薑幼瑤的事,總覺得奇怪。
這麼大一個人,如何會無緣無故消失?認識的官家,無人敢藏她。姜元柏還讓人去了茶坊青樓,看看是不是被人販子抓住了,也沒有結果,而出城門的登記裡也沒有薑幼瑤的消息……
薑梨苦思冥想,最後也沒想出個結果,便翻了個身,閉上了眼。明日事明日再說,且讓姜元柏報官再讓人找找,如果找不著……找不著的話,問問趙軻吧。
也許他能知道。

第二日一早,姜梨給薑老夫人請安的時候,果然沒看到姜元柏的影子,應當是帶人去報官了。盧氏坐在一旁,對薑梨搖了搖頭,好像在告誡薑梨,不要惹老夫人生氣。
晚鳳堂的氣氛十分沉悶,正在這時,翡翠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封帖子,送到薑老夫人身邊,道:“老夫人,中書舍人的母親送帖子過來了。”
沈家?薑梨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向薑老夫人手裡的帖子。
薑老夫人看完帖子,道:“回了吧,這幾日還是避免出門,咱們同沈家本也無甚往來。還有五丫頭的事,去了反倒尷尬。”一瞥眼,就看見薑梨怔怔地盯著她手裡的帖子。
姜老夫人鮮少見到薑梨流露出有興趣的模樣,思忖了一下,就道:“二丫頭,你想去嗎?”
薑梨一怔,微微笑了笑:“只是有些好奇罷了。”嘴上雖然這麼說,目光卻仍舊看向那帖子。
薑老夫人斟酌了一會兒,道:“既然如此,這帖子就接了吧。既然他們相邀,不去反倒顯得我薑家底氣不足。本來無事,卻不知他們在背後說些什麼。兩日後,二丫頭,你也梳妝打扮一下,隨我赴宴。”
盧氏奇道:“沈家為何要設宴?”
薑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沈家小姐要出嫁了,十日後進甯遠侯府大門,出嫁前設宴宴請一番。”
盧氏點頭,道:“那咱們阿梨當日可要打扮一番,如今……”她笑了笑,剩下的話沒有說下去,薑梨也曉得她想說什麼。如今自己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且不說婚事如何,至少得開始挑選人家。
對薑梨來說,她不想嫁人,只想報仇。困在後宅之中,如何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巴不得嫁不出去。
但老夫人開始認真考慮盧氏的話,之前被季淑然蒙蔽,薑梨的親事被耽誤了;後來親事又被薑玉娥給攪和了,到底讓薑梨受了委屈。
燕京城裡適齡的青年才俊是時候去看一看了,這次沈府設宴,應當也能見著不少,若是見著還不錯的,就叫人去打聽打聽,薑老夫人琢磨著。
她卻沒有發現,薑梨微笑的嘴角早就不知不覺抿了起來。

到了去沈府赴宴那日,官衙的人仍舊沒有找到薑幼瑤的下落。一早,薑老夫人就讓珍珠送來了首飾。
待薑梨梳妝後出了院子,薑老夫人一行人已在車上了。盧氏沒有帶姜景睿和姜景佑,至於三房,薑老夫人也派人問過,楊氏說近來身子不好,婉言謝絕了。
這麼一來,便只有薑老夫人、盧氏和薑梨三個人去赴宴。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盧氏搖了搖薑梨:“阿梨,到了。”
姜梨睜開眼,隨著盧氏下了馬車。
沈府的門口和過去沒什麼兩樣,那題著“狀元及第”四個字的牌匾仍舊簇新,看不出一點兒塵埃。
姜梨扶著薑老夫人的手,遞了帖子,門房便恭敬地讓開,將人迎進去。
一進門便是滿目的風雅之氣,盧氏道:“看來這沈大人也是風雅之人,府裡很有文人韻致。”
待到了院子,她們便發現已經來了不少夫人小姐,還有一些少爺。很快,薑梨看見了柳絮。
柳絮和柳夫人也是來赴宴的,看見薑梨,小跑過來道:“可算是見著你了!”
說起來,薑梨自打從桐鄉回到燕京城後,便鮮少看見柳絮。她不再去明義堂,薑家又接二連三地出事,除了隔三岔五去葉家探望薛懷遠,也不再到處走動。
柳絮拉著她的手在柳夫人身邊坐下來,道:“你可還好?我都多久沒見著你了,兩個月還是三個月?原本之前我想下帖子去你府上的,可聽聞姜家這段日子不太平,不好貿然拜訪,又想叫你出來找我,又怕你不便出門,沒想到今日倒在這裡看見你了。”
薑梨微微一笑:“近來是發生了許多事,不過都過去了。”
柳絮打量了一番薑梨,道:“過去了就好,看見你這樣,我總算是放心了。今日怎麼只有你來,不見薑幼瑤?”
外人還不曉得薑幼瑤不見了的事,薑梨笑道:“她在府裡,被禁足了。”
柳絮道:“她那個性子,准是又在府上沒事找事了。她不來還好些,她一來,我真怕她找你麻煩。”
“多謝了。”薑梨也笑,看向柳絮,“最近你也沒什麼事吧?”
柳絮道:“沒什麼。”說到這裡,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支支吾吾的。
薑梨見狀,輕聲問:“可是有什麼不對?”
柳絮看了她一眼,無奈地歎了口氣:“我爹說是時候為我相看人家了,今日來赴宴,我娘也是來看有何合適的人選。天知道我根本不想嫁人,嫁人有什麼好?”她說著說著,看向薑梨,眼睛一亮,“說起來,你也應當是為這個才來赴宴的吧?你年紀與我相仿,薑家早就應該為你相看人家了!”
“也許吧。”薑梨笑笑。
“你怎麼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的模樣?”柳絮狐疑。
“我?”薑梨笑道,“我也跟你一樣,本不願意嫁人。不過這種事,倒也不是我說了算,與其白白擔心,不如放寬心。”
柳絮聞言,也歎了口氣,道:“誰讓咱們生作女子,卻比男子還要辛苦。”
姜梨抬眼看向其他地方。今日來的人裡也有季家人,陳季氏也在,只與薑老夫人打了個招呼便遠遠地坐在另一頭。如今季家和薑家的關係也十分尷尬,不好說什麼。
除此之外,薑梨還看到了右相李家的人。李和李濂也來了,許多人的目光往李兄弟看去。
李和李濂都生得一表人才。尤其是李,年紀輕輕才華出眾,又有官身。雖然李濂看起來像個紈絝子弟,但他的那副好皮囊和身份地位還是讓許多姑娘動了心。這兄弟二人如今尚未婚配,算是燕京貴女圈裡面的香餑餑。
薑老夫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往薑梨那頭看去,看薑梨只與柳絮說話,並未朝李兄弟倆看一眼,這才放下心來。李兄弟固然好,可李家和姜家是死對頭,若是姜梨也心儀李家兄弟,必然是不能成的。
正與柳絮說著話,柳絮突然道:“哎,沒想到蕭先生也來了。”
姜梨抬眼看去,蕭德音穿著一件寬大的紫色衣裙,衣袂飄飄,款款而至。她看上去向來溫柔典雅,如今也是一樣。在一眾比她年紀小的少女之中,非但沒有被比下去,反而顯出一種獨特的美。
這裡的許多貴女是明義堂的學生,當即熱絡地與蕭德音打招呼。蕭德音含笑受了,走到薑梨和柳絮身邊時,薑梨和柳絮也起身同她行禮。
蕭德音似乎很意外薑梨在這裡,笑道:“沒想到你也來了。這些日子未曾在明義堂看見你,聽聞你受了風寒,可還好?”
姜梨謝過了蕭德音,待蕭德音走後,柳絮感歎道:“明義堂的先生中,只有蕭先生最溫柔了。”
薑梨笑了笑,她也曾以為蕭德音是最溫柔的那個,只是真相醜陋,令人寒心。
又坐了一會兒,主人家終於出來了。沈母和沈如雲先出來,沈玉容後出來。沈母拉著沈如雲與各位夫人小姐見禮,沈如雲穿著玫瑰紫牡丹花紋錦長衣,可算是十分華麗。她今日亦是精心妝飾過,分外嬌豔。
待沈玉容一出來,許多貴女黏在李家兄弟身上的目光霎時間就轉向了沈玉容。前途無量的小沈大人,容貌俊逸,還是個情種,除了家底薄了點兒,真是找不出缺點了。
沈母的臉上忍不住就流露出一點兒得意的神色來。
姜梨將沈母的神情盡收眼底,心中忍不住嘲諷一笑,哪怕沈玉容升官發財,她做了上等人的娘,骨子裡的虛榮和市儈卻和從前沒什麼兩樣。
沈府的家宴要開始了,眾人落座。侍女送上一盤盤精緻的菜肴,許久不見,沈府的飯菜連口味也變了,薑梨怔怔地想。
那時候她嫁到沈家,全憑沈玉容在外寫字和她的嫁妝過活。她精打細算,即便這樣,還總是被沈如雲和沈母嫌棄她不會過日子。
眼下沈家大擺筵席,不知這裡面的銀子有多少是永甯公主所贈。
薑梨才剛想到這一茬,就聽到沈府的下人來通報——永甯公主到了。
宴席上的眾人都訝然,永甯公主怎麼會突然前來?
薑梨的嘴角一扯,永甯公主當然會來。只要有沈玉容的地方,她都會毫不猶豫地跟過來。姜梨朝另一邊席上的沈玉容看了一眼。
沈玉容嘴角含笑,正側頭聽身邊的同僚說著什麼,漫不經心地往花園入口看了一眼。那一眼裡,薑梨分明看到了焦躁和不悅。
他和永甯公主果然產生了分歧。
永甯公主任性,又黏沈玉容黏得緊,一刻也不想分開。然而在沈玉容的心裡,和永甯公主廝守顯然不是第一位的。這個時候,以沈玉容的性情,只會想方設法避嫌。
“沒想到公主會突然前來。”柳絮坐在薑梨身邊,偷偷與薑梨說話。
這時候,永甯公主也隨著引路的小廝進來了。
今日是為沈如雲設宴,永甯公主穿的卻比沈如雲還要華豔,茜紅明珠花抹胸,飛鳥描花長裙,頭髮綰成金絲八寶攢珠髻,可謂十分耀眼。她嘴唇紅潤,笑容嬌媚,道:“偶然經過,本宮聽聞熱鬧,才知裡頭設宴,於是進來瞧瞧,沈夫人不會介意吧?”
“哪裡的話?”沈母笑道,“公主殿下肯來,府上蓬蓽增輝。”
永甯公主又道:“沈夫人客氣了。大家不必在意本宮,同先前一樣吧。”她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沈如雲身邊。
沈如雲則像是得了莫大的榮耀一般,將身子坐得更筆直了,頭也昂得高高的。
“沈家這模樣跟上趕著巴結差不多。”柳絮低聲道,“沈大人看著也是個清高之人,怎麼這家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薑梨只說了一句話。
永甯公主若無其事地往沈玉容那頭看了一眼,見沈玉容並未注意到她,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隨即又很快隱去,同席上的夫人們神情自若地談笑起來。
巴結永甯公主的人實在不少。姜老夫人和盧氏卻坐著沒動,甚至沒有主動與永甯公主打招呼。永甯公主是成王的妹妹,成王和右相勾結,右相和薑家是對頭,自然沒什麼可說的。
這頓宴席看上去也是賓主盡歡。夫人們忙著熱絡閒談,相看的相看,巴結的巴結,用過飯後,就在庭院小築裡看景。
雖然今日未曾下雪,但沈府風雅,特意修繕了看雪亭。長長的一道廊亭,也是一方景色。其他小姐隨著沈如雲在院子裡走動,柳絮不愛湊這個熱鬧,拉著薑梨,兩個人單獨在院子裡閒逛。
逛了一會兒,柳絮要去淨房,薑梨在外等她,也隨意走走,走著走著,突然看見一處敞開的屋裡,桌上放了一張琴。
這張古琴,一看就很珍貴,而且應當是女子所用,十分纖細輕薄,琴面還雕刻了花鳥。沈玉容彈琴,斷不會用這種女兒家的琴,薑梨曉得,這是永甯公主所贈。
永甯公主也會彈琴,雖然也許她的琴藝並不精妙,但世上不乏追捧她為她叫好的人。薑梨走進屋,走到琴前,伸手撫過琴面,確是珍貴的琴,摸起來是截然不同的精緻。她可以想到,或許在從前,沈玉容就坐在這裡,看著永甯公主撫琴,想著想著,覺得一陣噁心。
她卻坐了下來。
沒有焚香,也沒有淨手,她試了一下,直接彈撥起來。
她彈的是《關山月》。
琴聲悠悠蕩蕩,漸漸傳出老遠。沈府沒有國公府大,琴聲傳到了廊亭之上。
起先還沒有人注意,以為是哪位琴師在彈奏,漸漸地,聽的人也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有人道:“這是哪位琴師,竟連《關山月》這般琴曲也彈得出神入化,這……這是何人在彈?”
“對對對,哎,蕭先生,您不是會彈琴嗎?這琴聲已經稱得上極好了吧?”有人問。
冷不防有人問蕭德音,蕭德音正在發呆,一時沒回過神,只見身邊有人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蕭先生,您怎麼了?”
蕭德音這才回過神,勉強笑了笑,回答道:“嗯,彈得極好。”無人發現她此刻的掌心裡竟全是汗水。
旁人只能聽到琴聲,卻聽不到琴心,可她分明就覺得,彈琴的人如此熟悉,好像就是那個人,那個本應不存在的人……薛芳菲?
這怎麼可能呢!
薛芳菲已經死了,是她自己弄錯了。蕭德音這般想著,迫不及待地問沈母:“敢問夫人,府上琴聲是何人所奏,能不能請來一敘?”
沈母也是一頭霧水,道:“琴師?我們府上未曾請過琴師。”
“未曾請過琴師,那彈琴的是誰?”眾人詫異,“不會是來客裡的哪位小姐吧?”
沈如雲恰好也在,想了想,道:“府裡只有一張琴,是大哥的,放在西園的茶房裡。要是有人在咱們府上彈琴,定然只能彈那一張,只要派人去瞧瞧就知道是誰了。諸位不必心急,我這就叫人去看彈琴的人是誰,再請他過來。”說罷,便吩咐丫鬟前去了。
《關山月》仍舊沒有停,越彈到激蕩處越有味道,有人忍不住道:“這琴聲和蕭先生也差不離了。”
蕭德音聞言,心中一陣惱火。曾幾何時,整個燕京城將她奉為第一琴師,尤其是驚鴻仙子出嫁以後,她再無對手,可短短半年以來,先是薑梨,後是莫名其妙的這人,她這第一琴師,仿佛人人都做得!
除了惱怒以外,蕭德音的內心深處還有深深的恐懼。
琴聲實在是太像了。
她在第一次聽薛芳菲彈奏《關山月》的時候就發現,自己的琴技的確及不上薛芳菲。
好在薛芳菲死了。
但這人是誰?
被沈如雲吩咐去尋找彈琴之人的丫鬟來到西園的屋子裡,那琴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小丫鬟進了屋子,看見花鳥琴端端正正放在桌上,似乎從未有人來過。
空氣裡只余淡淡的芳香。
小丫鬟去而複返,帶回來古琴旁邊並無他人的消息。
眾人一片譁然,有人道:“說不準是什麼高人,戲文裡都愛這麼寫,這些高人都有自己的個性,不樂意讓人發現他們的真面目。”
“如此如此,風雅風雅!”
人們這般說道,蕭德音掌心的汗水卻更多了。
既然一開始就不打算見面,為何還要彈奏?蕭德音隱隱覺得,那琴聲分明是彈給自己聽的,除了她以外,沒有一個人能聽出琴音的熟悉之感。當然了,除了她,也沒有一個人聽過薛芳菲彈奏的《關山月》。
莫不是薛芳菲的鬼魂出來警告她?蕭德音覺得腦子有些發暈。自從薛芳菲出事後,她從未踏足過沈家,今日是第一次。時隔這麼久,蕭德音以為自己早就已經忘記這回事了,但沒想到,一切並沒有過去。
她的臉色蒼白極了,身邊的小姐瞧見,問道:“蕭先生怎麼了?怎生流了這麼多汗?”
“無事。”蕭德音勉強擺了擺手,“只是有些暈而已。”
“莫不是吹著了風?”熱心的夫人拉著她往裡坐了坐,“別坐外面了,省得受了風寒。”
面前是溫熱的暖爐,周圍是熱鬧的人聲,這莫名其妙出現又消失的琴聲,很快就被人拋諸腦後,不過是一件小事。
對蕭德音來說,這琴聲卻不僅僅是一件小事了。

薑梨早已離開了那間屋子。
柳絮還沒有回來,薑梨便又走到花園裡等她。自從薛芳菲死後,府裡的人似乎無心侍弄這些花花草草,因此到了冬日,花圃裡一片蕭條,十分冷清。
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人叫了一聲:“芳菲!”
薑梨嚇了一跳,那聲音離她極近。她連忙回頭,目光所及,卻沒有一個人。
花圃裡空空蕩蕩的,連個下人也沒有,如何來的人叫她的名字?
薑梨定了定神,才站定,那聲音又響了起來:“芳菲芳菲!”這一回越發清晰,還夾雜著一些撲騰的聲音。
她聽清楚了,聲音是從房檐下柱子旁邊傳來的,薑梨頓了頓,抬腳往那頭走去。
走得近了,就看見一隻銅鳥籠,裡面有只通體漆黑的八哥歪著頭瞅她。驀地,八哥黑豆般的眼睛一眨,大叫起來:“芳菲芳菲!”
“你!”薑梨說不出話來。
剛到燕京城那年冬日,有一天早晨她起來,發現自己窗前臥著一隻凍僵了的八哥,便找人將這八哥撿起來放在火爐邊。得了暖意,八哥醒轉過來,後來沈玉容回來,乾脆給她找了只銅鳥籠,把八哥養了起來。
八哥在沈府幾年,倒也學會了幾句人話,每每看見薛芳菲,便會叫“芳菲芳菲”,沈玉容還曾打趣,說這八哥也是會認人的。
這樣的境況之下,八哥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嚇了薑梨一跳,才發現是虛驚一場。她又好氣又好笑,道:“別叫了!”
八哥仍然歪著頭瞅她,忽地飛到了挨著薑梨的一面,兩隻爪子緊緊抓著籠門,高聲叫起來:“芳菲芳菲!”
這可了不得,薑梨詫異地看著它。她如今早已改換面貌,這八哥如何認得?莫非動物比人還能識人?抑或是她的容貌變了,氣息未變,所以這八哥還能認出她來?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在這裡久留。要是旁人看見她站在這裡,而這只八哥沖著她一個勁兒地叫芳菲,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難免讓人多想。要是沈玉容知道了,未必不會發現點兒什麼。
姜梨從來不會小看沈玉容。
正當她想抬腳離開的時候,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道:“遇見這種事,當然是殺鳥滅口了,你還愣著幹什麼?”
薑梨回頭一看,就看見幾步遠的地方,姬蘅一身紅衣,瞧著她淡笑。
“國公爺?”她問,“您怎麼來了?”
“我路過此地,見此地熱鬧,就進來看看。”他說得很是怡然,“沈家人很歡迎。”
這跟永甯公主進來時候的說辭差不多,姜梨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這只鳥好像知道不少。”他輕描淡寫地說。
薑梨心中一跳,笑道:“我也不知,它突然叫起‘芳菲’來,聽聞狀元夫人名為芳菲,也許是思念主人。”
姬蘅也笑,走到鳥籠旁邊,伸出一根手指逗弄八哥。八哥順勢去啄他的手指,卻被姬蘅避開,點了一下它的腦袋。
“不管怎麼樣……它對著你思念主人,會引人誤會。”姬蘅挑眉,“我不是教過你,不可留活口。”
薑梨:“……”
她自然知道,但這只是一隻鳥,避開它就行了,何故非要奪它性命?姬蘅的手指撓著八哥的羽毛,八哥微微偏著頭看他,也不知是不是被惑人的美色所迷,乖巧得很。
但薑梨知道,那根好看的手指,隨時可以要了這鳥的命。
果然,姬蘅笑著打開了鳥籠,將這八哥捉到自己的手上來。
八哥早已養得很是親近人,臥在姬蘅的掌心也安靜下來。
姜梨眼睜睜地看著姬蘅慢慢握緊掌心。
她心中一緊,忍不住道:“不行!”
姬蘅抬眼看向她,慢悠悠地道:“為何不行?”
薑梨說不出話,這八哥好歹她也養了三年,當年是她將這八哥撿回來的。她死後,沈府裡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也沒有真心待它的人。八哥只是一隻鳥,但可能是沈府裡唯一對她並無圖謀的東西了。
哪怕它只是一隻鳥。
薑梨緩了緩,道:“也許九月姑娘那裡有啞藥。”
“把一隻鳥毒啞,薑梨,”他鮮少這般連名帶姓地叫她的名字,“你沒事吧?”
薑梨也曉得自己這個想法實在是有些過分。對姬蘅這樣喜怒無常的人來說,如何值得為一隻鳥費這樣的心神?對人他也不見得有這樣的耐心,殺人滅口殺就殺了,還說什麼胡話。
薑梨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姬蘅的掌心迅速一合,那只八哥就從他的掌心消失了。
他看了一眼薑梨,道:“別傻。”
薑梨心中無聲地歎了口氣,默默地看著那只空了的鳥籠,沒有再說話。
姬蘅與她走了兩步之後,遠離了那空空的鳥籠,薑梨道:“國公爺,我要在此等候我的朋友柳絮,怕是不能和你一道同行了。況且……”況且,在沈家與姬蘅一道同行,怕是會惹來旁人詫異的眼光。
姬蘅看著她,突然道:“你打算如何對付蕭德音?”
姜梨愣了愣,姬蘅道:“方才你彈的那首《關山月》,讓蕭德音方寸大亂。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他摩挲著摺扇的扇柄,“你在沖著她彈奏。”
薑梨看著他探究的目光,想了想,道:“此事說來話長,那首曲子的確是為蕭德音彈奏的。接下來我想做的也很簡單,我想讓永甯公主感覺到蕭德音的存在是個隱患,她得將蕭德音滅口。”
“你不能阻止永甯公主將蕭德音滅口。”姬蘅一語中的,“她不會給你機會救下蕭德音,而你也沒有救她的理由。”
薑梨微微一笑,道:“所以我沒打算真的讓永甯公主滅口,因著蕭德音要是真的死了,薛芳菲的案子就少了一個證人,我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我只是要蕭德音認為,殺她的人是永甯公主派去的就是了。”
“你想挑撥離間?”姬蘅的唇角一揚,“聰明的姑娘。”
“算是吧。我總得讓蕭德音認為,永甯公主會對她下手;而讓永甯公主認為,蕭德音不可靠。當然,我會想法子讓蕭德音活下來,她應當活著接受懲罰,而不是死了還給人添麻煩。”
姬蘅若有所思地看了薑梨一會兒,道:“既然你心中已經有了打算,準備讓什麼人做這件事?”
“國公爺是指假裝滅口的人手嗎?”薑梨笑了,“我也不必瞞著您,我舅舅是江湖人士,廣交友人,屆時拿些銀子請人做戲也是不難的。”
“你是打算現在就對永甯公主和小沈大人動手了?”姬蘅問。
“是時候了。”
“那麼,我就不管你了。”姬蘅負手看著她,“祝你好運。”說完這句話,他果然掉頭就走,沒有一點兒留戀的樣子。
薑梨一怔,還以為姬蘅會多說一些,不過想想也就釋然了,本來永甯公主這件事和姬蘅就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他既然躲得遠遠的,那就躲得遠遠的吧,這畢竟是她一個人的戰鬥。
不一會兒,柳絮出來了,看見她便走過來,道:“你怎麼走到這裡來了?我方才出來,見你不在長廊上,找了好久才找著你,還以為你回去了。咦,”她看向柱子邊掛的那只空鳥籠,“這裡怎麼會有空鳥籠?裡面沒有鳥嗎?”
薑梨望著空蕩蕩的鳥籠,搖了搖頭:“不知。”心中卻是暗暗歎息,這最後一隻與她的過往有關的沈家物,終於也是失去了。
她到底是有一絲悵惘。
待她們到了廊亭,已經過了好一陣子,許多逛園子的小姐已回來。姜梨注意到,蕭德音已經不在了。
她走到盧氏身邊,問:“蕭先生怎麼不在?”
“說是身子不舒服,已經回去了。”盧氏解釋道。
薑梨心中一哂,這麼一嚇就露出馬腳,看來想利用她對付永甯公主,倒也不是很難。
這一日到了傍晚時分,沈家的宴席才算是散了。
回到芳菲苑,桐兒問:“姑娘今日去沈府覺得怎麼樣?沈府大不大?聽說是皇上御賜的宅子,比咱們府上還要漂亮?”
“白雪,去把門關上。”姜梨打斷了桐兒的話。
白雪把門關上,薑梨從桌下摸出一個匣子,匣子打開,裡頭是整整齊齊一遝銀票。薑梨數了數,拿了五張出來。
“這五百兩銀子交給你,去做一件事。”她把銀票放到桐兒手上。
桐兒捧著銀票,道:“姑娘吩咐的事,奴婢一定做到,是何事呢?”
薑梨讓她附耳過來,在她的耳邊說了幾句,桐兒聞言,面露疑惑,但還是道:“姑娘放心吧,奴婢等會兒就去辦。”
“此事一定要隱秘,”薑梨道,“不可為人所知。”
“奴婢省得。”桐兒堅定地點了點頭。
“白雪,我也有一件事要你去做。”她又在白雪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白雪聞言,亦是露出和桐兒一般的詫異神色,點頭道:“奴婢知道了。”
“此事就拜託你們了。”薑梨歎了口氣,“我身邊能真正信任的,也只有你們了。”
姬蘅的人固然好用,卻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去用。能自己動手的,就儘量不要將他牽扯進來。他和沈玉容不一樣,他根本不欠自己什麼。
窗外的枝頭隱隱約約傳來鳥雀的啁啾,薑梨不由得又想到那只葬送于姬蘅之手的八哥,眼眸黯了黯。
真是可惜了。

國公府裡,書房裡燃著燈。
陸璣在屋裡已經等候多時,待見姬蘅進來,立刻站起身,道:“大人,成王那頭有消息了,豫州的兵馬正在大量集中,恐怕……”
“至少也得過了新年。”姬蘅不緊不慢地道,從袖中掏出一個東西置於掌心。
陸璣一愣,便見姬蘅的掌心臥著一個毛茸茸的黑團。
乍然得了自由,那黑團撲棱一聲,展翅飛到牆上懸掛的長劍劍柄上,歪著頭瞅他們。
陸璣端詳了半晌,道:“這是烏鴉?”
話音剛落,那黑鳥就沖著姬蘅大叫起來:“美人!美人!”
陸璣:“……”
出乎他意料的是,姬蘅並沒有生氣,反而像被逗笑了,道:“嘴巴倒甜。”
竟無一絲不依不饒的樣子。
陸璣心中奇怪,姬蘅這樣子是要將這只長得像烏鴉的八哥養起來?國公府裡是不養鳥的,姬老將軍曾經也養了許多鳥雀,但個個嘴賤,不待在籠子裡的時候。就去啄花壇裡的花。國公府裡的花豈是普通花,鳥全都被花圃裡的花毒死了。老將軍從此以後就不養鳥了。事實上,除了人以外,國公府裡一隻動物都沒有。
當然,姬蘅本人也沒有什麼愛心和耐心去照顧一隻動物。
“大人是要養鳥嗎?”陸璣道,“可得把它關在籠子裡,別讓它到處亂飛。”
“養?”姬蘅側頭看向八哥。
八哥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嘴巴一張,又叫道:“美人!美人!”
陸璣心想,這鳥怎麼跟個登徒子似的。
就見姬蘅笑起來,問八哥:“你叫什麼名字?”
這八哥雖然看起來精明,卻是不能有問必答,因此也只是一個勁兒嚷著“美人”,說不出什麼話來。
姬蘅道:“既然沒名字,你就叫小紅。”
陸璣:“……大人,這八哥是黑的。”
姬蘅道:“但它叫小紅。”
陸璣說不出話來,轉念一想,這又不是他的鳥,操這份心作甚,便撇開八哥,將自己今日來的目的說了,與姬蘅商量了一會兒接下來的計劃才離開。
臨走之時,他看了一眼小紅,似乎十分費解。
陸璣走後,姬蘅走到小紅站著的長劍旁邊,伸手將它抓了下來。小紅側頭看著他,咕嚕了一聲,姬蘅就把它放在桌上,從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把手帕墊在桌上。小紅站上去,他就用手帕把鳥裹嚴實,放在暖爐側邊的小幾之上。
得了這方溫暖的天地,這只黑色的小鳥仿佛很舒服,不一會兒就眯起雙眼,姬蘅看了它一會兒,搖了搖頭,走到了另一頭。
他有種金屋藏嬌的錯覺。

新年剛過的幾日,每日都很熱鬧。街道上隨處可見玩鬧的小兒,穿著新的衣褲鞋帽,手裡拿著糖葫蘆,吵吵鬧鬧都是喜氣。
過新年,明義堂的學生不必上學,先生們也難得有閒暇的時刻,或是三兩好友聚在一起,或是有時間去做自己的事,總歸很清閒。
蕭德音卻不然。
她單獨住著一座府邸,並未和家人住在一起。人們說她身上有一種不輸男兒的堅韌。她這一生也不打算嫁人,雖然生得溫柔貌美,心儀她的官家子弟也不在少數,可她志在做一名琴師,終身侍奉古琴。蕭家人之前還勸,到後來也不再勸了。
人們從一開始對她的不理解,到漸漸生出佩服。人們敬重她,學生們尊敬她,加之她作為先生也並不嚴厲,所以在燕京城的名聲算是極好的。
驚鴻仙子雖然也琴藝出眾,到底有在青樓待過的過去,況且如今已經嫁人,北燕第一琴師的稱號,當之無愧地落在了蕭德音身上。
以前過新年,蕭德音早已到處拜訪琴友,大家一道彈琴賦詩,可是今年的新年,蕭德音婉言謝絕了所有的帖子,只說自己受了風寒,不宜出門。
確切地說,是從那一日沈家家宴過後,蕭德音才受了“風寒”。
院子裡,丫鬟問蕭德音:“先生今日也不出門?”
蕭德音看了看天氣,難得是個好天氣,沒有下雪,反是出了太陽。陽光暖融融的,像是要曬到骨子裡,也像是把她連日來的陰霾都曬開了許多。
她遲疑了一會兒,道:“既然如此,還是出去看看吧。”
一直待在府裡不出來見人,難免惹人起疑,既然如此,還不如出去走走,只要早些回來就是了。
蕭德音這般想著,就讓丫鬟替她梳頭,上了些脂粉,又挑了一件顯得氣色好些的衣裳披在身上。
府門口有許多孩子在此放鞭炮留下的殘跡,倒也熱鬧。蕭德音為了清淨,住的府苑也在一條小巷裡。小巷裡本來平日往來的人就稀少,顯得格外安靜。蕭德音正想出去走走,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琴聲從不遠處傳來。
正是《關山月》!
她手一抖,心中打了個哆嗦,一把抓住身邊的丫鬟,問:“你可聽見了?”
丫鬟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地問:“先生所說的是什麼?”
“琴聲!是琴聲!是《關山月》!”
丫鬟恍然道:“的確有琴聲的,就在不遠處。”
蕭德音這才放下心,並非她一人聽見,便不是撞了鬼,且再仔細聽聽,那琴聲並不像是薛芳菲所奏,顯得普通多了。
還沒來得及松下一口氣,巷子裡走來兩個過路人,聽聞她的話,轉頭道:“這位姑娘也知道《關山月》呢,今日燕京城出了個神秘的琴師,一首《關山月》彈得出神入化,聽過的人紛紛效仿,這幾日到處都是《關山月》的琴聲。”
其中一人更是笑道:“說起來,有人說這神秘人的琴法比北燕第一琴師蕭德音還要高明多了,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蕭德音眼前一黑。

 


第二章
有 孕
蕭德音是被丫鬟扶回院子的。
她的耳邊只隱隱約約迴響著一番話:“那神秘人不知是什麼身份,每次都看不到人,有人說莫非根本就不是人,否則如何看不到真面目。”
她閉了閉眼。
這些日子,她謊稱風寒閉門不出,無非是那一日在沈家聽到了熟悉的琴聲,落下心病,惶惶不可終日才躲在府裡。誰知道今日一出門又聽到這些消息,一時之間,只覺得那東西仿佛纏上了自己,鋪天蓋地都是,怎麼也逃不開。
丫鬟還以為蕭德音的風寒又重了,張羅著要去找大夫抓藥。蕭德音靠在床榻之上,只覺得身上漸漸發冷。
那人是誰?是人還是鬼?是死了的薛芳菲還是活著的神秘人?為何別的都不彈,偏偏彈《關山月》?她為了成為琴藝最好的那個,放棄了姻緣,放棄了名利,一切都只是為了“第一”。為了這二字,她不惜與人合謀殺害了至交好友;為了這二字,她背叛了自己的心,然而如今,卻連這唯一也保不住嗎?
不知為何,蕭德音的眼前又浮現起昔日薛芳菲的容顏來。薛芳菲與她事事相通,她欣喜于覓得知己,但越是深究,越覺得心驚,薛芳菲在彈琴上的造詣遠遠高於她。
雖然薛芳菲有才女的名號,可世人能看到的也只是很小一部分。薛芳菲嫁到沈家,沈母不讓她抛頭露面,要她操持家務,不可整日彈琴看書,因此薛芳菲不能展露琴技,除了偶爾與蕭德音在一起的時候彈上一曲。蕭德音暗中慶倖,幸而還有沈母阻攔,若是薛芳菲在人前彈琴,只怕就顯得她第一琴師的名聲像個笑話。
忌妒、不甘、憤怒是什麼時候在心底悄悄滋長起來的,蕭德音已經不清楚了。她只感覺自己越來越在意薛芳菲,每每有薛芳菲出席的宴會,她都跟著,怕的就是倘若薛芳菲彈琴,她該如何?她曉得明義堂的紀蘿先生暗中思慕沈玉容,便時常挑撥紀蘿與薛芳菲的關係。她也不知為何要這般做,只覺得薛芳菲的存在總是讓她惴惴不安。
曾經的至交好友現在成了讓自己不安的存在,而且這不安在沈玉容中狀元之後攀到了極致。
沈玉容高中狀元,薛芳菲以後就是官家夫人。官家夫人的聚會偶爾也會彈琴論道,薛芳菲的才華是藏不住的。她像是一顆寶石,人們看到了一角已經覺得光芒四射,倘若全部看到,眼裡就沒有別的東西了。
蕭德音不忌妒薛芳菲有一個才貌雙全的夫君,也不忌妒薛芳菲容顏絕色,她什麼都不在乎,在琴藝一項上的執拗卻是誰也比不上的。
她瘋狂地想要摧毀薛芳菲。
他不是沒有猶豫過的,畢竟這十來年裡,最懂她琴藝的只有薛芳菲。驚鴻仙子出身青樓,琴聲多是靡靡之音,她瞧不上。只有薛芳菲的琴聲清靈自由,是她最為欣賞的。
直到有一日,有人找上了她,問她願不願意在薛芳菲的杯子裡投放一點兒東西。
起先蕭德音還以為,是她的忌妒之心早已被旁人看在眼裡,後來才明白,對方只是因她是薛芳菲的好友,比較好下手,才找上她。
她假意推辭,不為金銀所動,對方便以刀劍、家人相挾,蕭德音便順水推舟,裝作不得已忍辱負重地答應了。
她歷來不允許自己的名聲留下一絲污點,便是有朝一日東窗事發,她也能說是被人所迫,而不是自己心中忌妒所為。
蕭德音不曉得藥粉究竟是什麼東西,猜想是要人命的毒藥。不曉得薛芳菲究竟得罪了誰,可這目的也與她的不謀而合。
那一晚,蕭德音看著紙包很久。
她從未殺過人,雙手不曾沾血,撫琴的手怎麼可以害人?
但她又想,只要薛芳菲死了,她就可以結束這種戰戰兢兢的日子,不必總是擔心哪一日薛芳菲的琴藝展露,將她給比下去。否則人們會說,看啊,那個人不肯嫁人,也放棄了入宮的機會,只想做第一琴師,結果還是被人比了下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白日做夢。
她不願意被人嘲笑,她願意永遠做第一琴師。
於是蕭德音在薛芳菲的酒水裡放了東西。一切都是按照神秘人交代她的辦法做的,可她沒料到,那藥粉根本不是什麼毒藥,而是比毒藥更毒的東西。甚至和薛芳菲接下來的遭遇相比,死都算一件輕鬆的事。
薛芳菲被發現與人私通,名聲盡毀。她混在人群裡,看著自己的好友露出茫然無措的目光,被人鄙夷、厭棄,蕭德音以為自己會因此感到愧疚,但她驚訝地發現,她的內心在那一刻,只有快意。
她突然在那時候明白了,是的,她忌妒薛芳菲,忌妒薛芳菲的琴藝,忌妒薛芳菲得天獨厚,能成為她永遠成為不了的人。
她轉身離去,不再踏入沈家。旁人都說是因為蕭先生品性高潔,不願與污穢之人為伍,可只有蕭德音自己知道,她不過是心虛。
時間漸漸過去了,直到有一日,薛芳菲的死訊傳來,蕭德音的心裡大大松了口氣,這樣一來,她的陰暗和忌妒將隨著薛芳菲的死一同消失在世上。她仍舊是那個溫柔高潔的第一琴師,不會擔心有朝一日淪為笑柄。
至於當初指使她下藥之人是誰,蕭德音也不在乎。對方既然已經得手,便不會再追究。此事天知地知,死去的薛芳菲知,此外便沒有人再知。
然而沈家的《關山月》,今日的《關山月》,提醒著她當年做過的事,那種隨時會被人奪走一切的不安又出現了,與從前不同的是,如今的她還背著一條命債。
一時間,她六神無主,不知道如何是好。

新年伊始,燕京城的大部分人都是歡快的。鮮少有人愁眉苦臉、悶悶不樂,蕭德音算是一個,公主府的主子也算一個。
永甯公主坐在廳堂裡,侍女正在撫琴,永甯公主心中煩悶,梅香見狀,示意侍女別彈了,趕緊出去。侍女出去後,廳堂恢復了安靜。
桌上擺著新鮮的水果和點心,永甯公主卻是興致缺缺。她前幾日去沈家赴宴,想借著機會與沈玉容多親近一些,沒想到沈玉容非但沒有露出高興的神色,隱隱還有指責之意。
她知道如今桐鄉一案的謠言尚未徹底平息,但就要因此束手束腳,又實在不是永甯公主的性子。沈玉容越是謹慎小心,永甯公主就越是氣憤。他若是真心愛自己,豈會在意這些,自然是排除千難萬阻也要與自己在一起,可現在看沈玉容的模樣,分明要等到一切萬無一失了才會決定要自己過門。
永甯公主想到此處,站起身來:“我要去成王府。”
梅香趕緊跟了上去。

桐兒在下午的時候回來了,白雪則是傍晚的時候才回來。兩個丫鬟一前一後出府,怕惹人懷疑,只對外說去買姑娘需要的東西。
等回到院子,桐兒先把門窗關嚴了,道:“姑娘,一切順利。那蕭先生果然如姑娘預料的那般,聽聞路人如此說後,就立刻回了府,不再出來了。奴婢躲在暗處,瞧見他們府上的丫鬟出來找大夫抓藥,好像是蕭先生受了風寒。”
薑梨笑道:“你做得很好。”
她讓桐兒拿銀子買通幾個面生的百姓,在蕭德音出門的必經之處讓人彈奏《關山月》,再讓人假裝無意交談被蕭德音聽見。蕭德音心中有鬼,自然會又驚又怕,露出馬腳。要挑撥蕭德音和永甯公主之間的關係,首先得讓她自己崩潰。
桐兒問:“姑娘為何要這麼做?蕭先生做過什麼事嗎?”
“她曾害過一個人。”薑梨道,“我做的這些,只是幫她回憶起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否則時間久了,她自己也忘了。”
桐兒訝然:“蕭先生害過人?!這可真看不出來!”
是啊,誰看得出來呢,畢竟一個無欲無求的人主動去害人,說出來誰都不信。身為至交好友的薛芳菲都沒看出來,更何況是外人了。
剛說完這話,外頭有人敲門,白雪的聲音響起:“姑娘在屋裡嗎?奴婢回來了。”
桐兒將門打開,白雪進來了。她看向薑梨的目光卻含著抱歉,道:“姑娘,奴婢跑遍了整個燕京城有名的藥鋪,都沒有這種藥。到底引人注目,奴婢還拿斗笠遮著臉,不敢直接回府,在外面繞了好一圈才回來。”
這在薑梨的意料之中,她道:“如此,辛苦你了。”
“姑娘,要不去別的地方看看?藥鋪裡沒有,許是這種藥掌握在一些大夫手裡。畢竟是偏方……”
“偏方未曾經過驗證,難有保證,要是有了性命之憂,必然有人徹查,萬一查到咱們頭上就不妥了。”薑梨搖頭,“沒事,此事我另想辦法,先就這樣。白雪,你奔走了一日,趕緊休息去吧。”
白雪點了點頭,桐兒好奇地看看白雪,又看看薑梨,她不曉得姜梨交代白雪做什麼事,不過也沒有多問,很快就隨著白雪一道退出屋去。
薑梨一個人留在屋裡,歎了口氣。桐兒那邊倒是很順利,白雪這頭就很難辦了。也對,這些事情要辦起來本就不簡單。薑府的力量她又不能隨意亂動,否則會被姜元柏發現她所做的事,追問起來也不知如何回答。
想著想著,天色已經黑了,薑梨想伸手將窗戶關上,突然聽到有人的腳步聲。
一片寂靜裡,這腳步聲不輕不重、不疾不徐。
一張勾魂攝魄的臉出現在窗前,他的紅衣上佈滿了黑金蝴蝶,豔麗又陰森。
“國公爺?”薑梨訝然地看著他。
他走到窗前,下一刻就出現在屋裡,薑梨甚至沒能看清楚他的動作,只下意識地伸手將窗戶關緊了,怕別人瞧見、聽見這裡的動靜,惹來懷疑。
青年在屋裡小幾前坐下,倒茶,喝茶,順帶問了一句:“聽說你的丫鬟今日滿燕京城找能致人假孕之藥,怎麼,你要用在誰身上?”他打量了薑梨一番,語氣揶揄,“你自己恐怕用不上。”
“是用在永甯公主身上。”薑梨道。
姬蘅喝茶的動作一頓,看向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知道。”薑梨微笑道,“再這樣耽誤下去,我會等不及。我實在很想快些了結這樁事,永甯公主深愛沈玉容,即便內心如何不滿,最後還是會為沈玉容退縮,或者說,沈玉容能哄騙她至此。這樣下去,還得再等幾年。這可不行,我得幫他們一把。”
姬蘅瞧著她,她從前還多有隱瞞,如今對他倒不怎麼隱瞞了。除了她內心那個秘密,其餘的,幾乎可以說是盡數告知。
“哦,那你要找的藥找到了沒有?”姬蘅問。
薑梨搖了搖頭:“沒有,這件事並不容易。”
“就算是找到了,你想接近永甯公主,讓她用藥,也不是容易的事。”
薑梨笑笑:“我自然知道,因此還在思考對策。”
“你應當知道,”他把玩著摺扇,似笑非笑地道,“我可以幫你。”
薑梨一怔,隨即笑了,道:“國公爺已經幫了我良多,此事也是有風險的。永甯公主的背後是成王,倘若順藤摸瓜查到了國公爺身上……”
“那你就小看我了。”他的語氣裡有譏嘲,“我做了,就沒人會發現。”
“那要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薑梨笑意誠懇,“我想了想,我全身上下,都沒什麼值得國公爺圖謀的東西。這筆交易對國公爺來說並不划算。倘若國公爺幫助我,付出比得到的多,我實在沒有臉面再次占您的便宜了。”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以至於姬蘅都找不出反駁的話。他盯著薑梨的眼睛,漂亮的眸子一眯:“我發現,你不適合做一個奸商。你的良心實在很無用。”
“難道在國公爺的眼裡,我是沒有良心之人嗎?”薑梨也笑。
“一開始我是如此認為,現在看來,好像是我錯了。”姬蘅悠悠地道,“你倒算得上是個好人。”
一開始他與她相見時,是在青城山的尼姑庵,他看著她佈置周全,騙過了所有人,仰著一張無害的臉,流幾滴眼淚,便將自己的目的達到。十幾歲的小姑娘,心機籌謀一點兒不差,像是從刀光劍影中廝殺出來的。
之後回了燕京,眼見著她對付繼母,對付庶妹,對付心懷鬼胎的未婚夫。她回桐鄉,輾轉處理薛家的案子,面對馮裕堂的逼問,面對永甯公主的追殺,也不過是引誘著旁人落入陷阱。
他能看到她溫潤外表下的冷酷心腸,但有時候姬蘅又認為,薑梨並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女孩子,比如她能幫助薛懷遠,能為別人的事據理力爭;她在除夕輕聲的祝福和保護;還有此刻因為愧疚而退讓,不願意讓別人一味地付出。
有時候,姬蘅能感覺到她的善意,她的溫柔和她的冷酷混在一起,讓她整個人矛盾又具有吸引力。
“國公爺這麼說,倒是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她看著姬蘅,微微笑著,“一開始我也認為國公爺很是無情,可現在看來,好像是我錯了。”
“世上沒有人說過我是好人。”姬蘅挑眉。
“那我就是第一個。”她含笑以對。
姬蘅道:“司徒煉藥無人能及,你說的假孕藥,她能做出來。”
薑梨的眼睛一亮,只聽姬蘅又道:“我也可讓人出手,永甯公主可以服下這味藥。不過世上沒有白得的禮物。”
薑梨道:“國公爺但說無妨。”
“成王不久後大約會舉事,屆時需要姜家分散成王一部分注意力。”
薑梨驚了驚:“這麼快?”
“快嗎?”姬蘅一笑,“對他來說,已經很遲了。”
薑梨回答:“我知道了。即便國公爺不交代,一旦成王舉事,父親也會對付成王。成王本就視薑家為眼中釘,一旦成功,必然要清算薑家。為了自保,父親不會袖手旁觀。”
“除此之外,薑家需將矛頭對準皇上,要做出種種行徑,讓人認為,薑家不安於現狀,有野心。”
這一回,薑梨是真的愣住了,問:“這是為何?”
“到時候自然會明白,現在只需要這麼做即可。”姬蘅突然一笑,笑容裡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東西,“這一回,我請你來看戲。”
薑梨盯著他,隱隱覺得姬蘅接下來要做的事會和她對付永甯公主的事一樣驚悚。
“你的烤鹿肉很不錯。”姬蘅道,“得了閒暇,可以來府上,再多烤烤。”
薑梨:“……”
她實在很想說不,但适才得了人家的幫助,就這般拒絕,也說不過去,只得悶著頭說了一聲好。
姬蘅被她這般態度逗笑了,薑梨瞧著他的笑容,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連忙道:“說起來,國公爺可知道姜幼瑤從府上逃走的事?”
“薑幼瑤?”姬蘅道,“不知道,不關心。”
“姜幼瑤身邊的丫鬟說,姜幼瑤逃出去是去了季家,可是季家那頭稱薑幼瑤沒有去過。這事兒季家犯不著說謊。父親也曾去甯遠侯府打聽,薑幼瑤也不在甯遠侯府上。已經報了官,雖然沒有大肆宣揚,可搜尋一直未停,這麼久以來並無消息。”
姬蘅挑眉問:“你的意思是,要我幫忙找出薑幼瑤的下落?”他瞥了一眼薑梨,“你好心到如此地步?”
“並非如此,我只是想知道薑幼瑤的下落而已,以她闖禍的本事,我覺得放她在外頭走動,並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這是真的,如今局勢錯綜複雜,要是有人用薑幼瑤作筏子來攻擊薑家,可真是飛來橫禍。
“可以,”姬蘅點頭道,“如果有她的消息,我會讓趙軻告知你。”
“多謝國公爺。”姜梨謝道。
“不必謝,對了,那個叫海棠的丫鬟,臉上已經完全好了。那容貌不適合在外走動,否則容易被永甯公主的人發現。你要是想見她,就來國公府;有什麼話,就讓趙軻傳。”
薑梨一聽,霎時喜出望外。
姬蘅的唇角一翹:“你很高興?”
“非常高興。”薑梨道,“真的非常感謝國公爺。我想明日就去看看海棠,可以嗎?”
姬蘅別過頭去,道:“可以。”頓了一會兒,又說,“你也可以看看小紅。”
小紅?薑梨愣了愣,小紅是誰?
還沒等她問出來,姬蘅已經站起身,從窗前離開了。

第二日,薑梨決計去國公府。
國公府門口那個長相俊秀的小廝一看到薑梨前來,二話不說便打開大門迎接。桐兒和白雪二人皆是心中詫異,想著自家姑娘何時已經被國公府奉為座上賓,還是關係熟稔到和進葉家差不離了?
薑梨沒想太多,直接抬腳跨了進去。
她記憶力很好,走過的路不需要人提醒便能走第二遍。因此,她輕而易舉就繞過國公府複雜的走廊,走到姬蘅書房前面的院子。她與姬蘅每次見面,倘若在屋裡,就是在這間書房。
她本想先去見一見姬蘅,告訴姬蘅自己來了,不想外頭只有一個文紀,文紀看著她道:“大人今日出去了,夜裡才會回來。大人臨走前吩咐屬下,若姜二小姐前來,可直接去西房,海棠姑娘居住的地方就在西房。今日九月姑娘也在府上,姜二小姐見過海棠姑娘以後,倘若還想見九月姑娘,再來此處尋屬下,屬下帶小姐去見九月姑娘。”
薑梨稍感意外,沒料到姬蘅竟然不在,就道:“那就謝過文紀小哥了。”
文紀將薑梨帶到西房門口,道:“這裡就是西房了。”
薑梨點了點頭,讓桐兒和白雪在門外守著,自己推門走了進去。
屋裡,海棠正坐在桌前擦拭桌子。她在國公府待著十分不自在,自來都是她伺候別人,何曾有過別人來伺候她。加之國公府裡的大多是小廝,也實在不適合跟在她身邊,便婉言謝絕了安排的下人,一個人照顧自己的起居。
聽見外頭有動靜,海棠轉過身,看見薑梨也是一愣,忙起身行禮道:“姜二小姐。”
姜梨仔細地打量海棠的臉龐,海棠臉上那兩條可怖的疤痕竟然一點兒痕跡也看不到了,皮膚光潔細膩,和薑梨腦海中過去那個清秀的姑娘重合。
海棠也感覺到了薑梨正在端詳自己的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對著薑梨笑了笑,道:“奴婢臉上的疤痕已經全好了,多虧九月姑娘的醫術,和從前全然一樣。”
“是啊,”薑梨感歎,“沒有一點兒不同。”
海棠聞言,覺得有些奇怪,聽薑梨這話的語氣,仿佛從前見過她。
“你這幾日在這裡過得如何?”薑梨問道,“可還住得習慣?”
“國公府一切都好,”海棠低下頭,“姜二小姐,”她突然抬起頭,看向薑梨,“那一日姜二小姐說過,只要奴婢活著,就能成為替小姐報仇的證據。奴婢斗膽猜測,姜二小姐是要替小姐洗清莫須有的罪名,將真凶公之於眾。奴婢希望能盡一份力,不知姜二小姐打算何時動手?”
她的目光裡流露出按捺不住的急切,薑梨心中歎了口氣,道:“此事不急,我已經在著手準備。等需要你時,你自然可以出現。”
“奴婢……如今在這世上,不知道該相信誰,也不知道可以找誰說話了。”海棠有些茫然,“從前薛家還在的時候,老爺、少爺,還有小姐就是奴婢的全部。可是現在,老爺瘋了,少爺和小姐死了,奴婢的姐妹們也死的死、散的散,天下之大,也無奴婢容身之所。”她自嘲地笑了笑,“奴婢早就與家中斷了聯繫。後來回到棗花村,雖有兩個弟弟,卻實在不親,況且這些事情也不能與他們說。”
“海棠,”薑梨輕聲道,“等薛芳菲的案子過後,兇手伏法,你便不必害怕有人認出你的身份殺你滅口。到時候,如果願意,我會送你到葉家,你照顧薛縣丞吧。”
海棠一聽,道:“真的?”
“真的。”薑梨道。
海棠若是跟在薛懷遠身邊,自然能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對海棠來說,薛懷遠是親近的人,也能讓她感覺自己不是那麼孤單和無用。
海棠道:“姜二小姐,我……我真的無以為報。”她有些語無倫次。
薑梨拍了拍她的手,溫聲道:“我做這些,並非為了讓你報答我。你若是覺得過意不去,不妨這樣想,我與你們的敵人是一樣的,幫助你們不過是為了我自己。這樣想,是不是輕鬆許多?”她笑了笑。
海棠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她還很年輕,皮膚雪一樣的白。她雖然也靈秀可愛,卻並不如自家小姐容顏動人,但海棠又覺得,這女孩子的舉手投足之間仿佛有薛芳菲的影子。
莫名其妙地,海棠就對面前的這位小姐親近了起來。
薑梨又囑咐她:“這些日子你不能出府,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永甯公主的人若是瞧見你還活在世上,只怕對你不利。有什麼事想要出去,便請文紀跟你一同前去。”
海棠道:“奴婢不會讓二小姐為難的。”
薑梨松了口氣,又與海棠說了些話,安撫了她一會兒,才離開屋子。
門外的文紀還在守著,薑梨走上前道:“我想見一見九月姑娘,文紀小哥可否為我引路?”
文紀應了,帶著她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司徒九月正在屋子裡煉藥,旁邊的銀桶裡放著一大把鮮花。她一身黑衣,在滿屋子的花花綠綠中卻也不顯得奇怪。
薑梨道:“九月姑娘。”
司徒九月回過頭,看見是她,放下手裡的東西,道:“你來了。”
“我剛剛去見過海棠了,她的臉已經全好了,多謝九月姑娘的醫術,實在令人稱奇。”薑梨笑著致謝。
“我說過了,我不是大夫,給她治臉,用的也是以毒攻毒的路子。”司徒九月滿不在乎地開口,“那也是她自己努力,竟能挺過去,我也很意外。”
她總之是不肯輕易接受別人的好意,便是做了好事,也要擺出一副順手為之的模樣。
司徒九月看向薑梨,問道:“聽姬蘅說,你在找致人假孕的藥?”
“正是。”姜梨回答,“九月姑娘可否制出來?”
“當然。”她說,“十五日,十五日之內我便能煉出來。這藥煉出來後,給人服下,與尋常女子懷了身孕一般無二,就算是宮中太醫來把脈,也看不出什麼問題。”
薑梨心中一喜,道:“如此,就最好不過了。”
“不過這藥只能管三個月,三個月後,種種跡象會煙消雲散,再請人來把脈,就會發現懷孕跡象全無。你要做事,得考慮到這一點。”
司徒九月並不詢問薑梨要將這藥用在誰身上、為什麼要這麼用,這可能和司徒九月淡漠的性子有關,不過這樣也省了薑梨同她解釋的工夫。
“三個月也足夠了。”薑梨笑道,“此番又要勞煩九月姑娘。”
“倒也算不上麻煩,姬蘅付了我銀子,我自然會將事情辦好。”司徒九月看了薑梨一眼,道,“你才是真厲害,能讓姬蘅這般幫忙。”
薑梨一詫:“付了銀子?”
她從來不知道這回事,司徒九月說完這句話就轉過身繼續煉藥了。薑梨不好打擾她,便從房裡退了出來,輕輕掩上了門。
今日來國公府的目的達到了,姬蘅也不在,留在這裡沒什麼用,薑梨就與文紀說了幾句話,文紀領她出府。
路過院子的時候,突然一團黑色的東西一閃而過,只聽見撲扇翅膀的聲音,那東西落在房檐下的燈籠頂上,看著薑梨,張口就喊:“芳菲!芳菲!”
薑梨心中一驚,循聲望去,卻見沈府的那只八哥正對著她,無比熱情而歡快地喊著。
一時間,薑梨竟沒有想到八哥叫自己芳菲一事,而是驚訝地道:“它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大人養的鳥,叫小紅。”文紀道。
薑梨:“小紅?”
她突然想起昨夜最後姬蘅走的時候,對她道“你也可以看看小紅”,當時她還納悶,小紅是誰,可還沒來得及詢問,姬蘅就已經走了。她以為小紅是自己認識的人,沒想到竟然是這只八哥!
等等,它不是已經被姬蘅捏死了嗎?
薑梨抬起頭看了看文紀,文紀仍舊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這時候,小紅又歡快地沖她叫了兩聲“芳菲”。
薑梨仍舊有些不可思議,這鳥究竟是如何認出她來的?
不過不管如何,她都不能在這裡久留了,便不再去看小紅,道:“我先離開了。”
她自己離開了國公府。
坐在馬車上,薑梨想著今日在國公府遇到的一切,只覺得有些啼笑皆非。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燕京城的望仙樓裡,靠窗的一間,如往日一般,被人早早訂下了。
孔六從外面剛回來,口渴得緊,拿起桌上的茶壺就猛灌了一口。那一小壺茶珍貴得很,值好幾百兩銀子,就這麼被他牛嚼牡丹似的飲了。陸璣看得眼皮子一抖,實在無可奈何。
“我說,豫州那邊的消息都傳過來了。”孔六看向紅衣青年,“成王那小子怕是要動手,咱們得隨時做好準備。皇上那頭怎麼說來著?”
“按照原來的計劃行事。”陸璣回道,“關鍵是成王究竟什麼時候動手,又是用什麼樣的辦法動手。”
“祭壇。”姬蘅道,“五月十八皇帝登山祭天,是個好機會。”
“成王想在山上把皇帝給——”孔六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可以呀,夠狠!”
“要不我回頭扶乩,看看五月十八日有沒有血光之災?”聞人遙插嘴道。
“神棍就別摻和了,誰都知道你算得不准。”孔六很嫌棄。
“總之,現在各方勢力都登場了。”陸璣敲了敲桌子,“不過皇上這次要是清算了成王,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清算薑家了?”
“不會。”姬蘅的語氣十分肯定。
屋裡的幾人都看向他。
他一勾唇角:“大的還沒收拾,哪裡顧得上小的。”
眾人默默咀嚼他這句話,正在這時,外頭走進來一名侍衛,對著姬蘅道:“葉明煜派人去蕭德音府門外守著了,看樣子,今明兩日內會下手。”
“哎哎哎?”聞人遙忍不住道,“葉明煜不是姜二小姐的舅舅嗎?他們守著蕭德音幹嗎?”
“蕭德音好像是明義堂教琴的先生吧。”孔六摸了摸下巴,“是不是有什麼過節兒?”
陸璣輕笑一聲:“葉明煜和蕭德音無冤無仇,哪裡來的過節兒,沒的說,肯定是姜二小姐的意思。葉明煜對姜二小姐可是言聽計從,只是不知道姜二小姐和蕭德音之間發生過什麼。
“說不準是以前蕭德音對姜二小姐太嚴厲了,姜二小姐才耿耿于懷,可是不對呀,姜二小姐也不是這般小氣之人,再說了,她六藝校驗得了第一,琴彈得也不差,連綿駒那個老頭兒都稱讚,可見是不錯的。這有什麼問題?”
姬蘅沒有搭理他們,只是吩咐侍衛道:“找幾個人看著葉明煜派去的人,別讓他們惹麻煩。”
這就是要幫葉明煜善後的意思了。
侍衛領命離去,幾個人面面相覷,孔六問:“國公爺,這是什麼意思?你們暗地裡還有什麼交易不成?”
姬蘅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喝你的茶吧。”心中卻思量著,薑梨的動作倒很快,對蕭德音一點兒時間也沒留。她這樣迫不及待地去做這些事,無非是為了扳倒沈玉容和永甯公主。
但是為什麼要這麼急呢?
他端起茶來飲了一口,垂下的眼眸掩去了深思,無人察見。

天色暗了下來。
蕭德音坐在屋裡,看著外面漸漸亮起來的燈火,心裡一片悵惘。
自從見到有人在門前談論《關山月》後,她屢次想到薛芳菲,即便她已經很努力地讓自己不去回想,噩夢卻如影隨形。她甚至夢見薛芳菲站在她身邊,譏嘲地看著她,一身白衣,慢慢地向她走近,仿佛要抓她一起去暗無天日的地獄。
蕭德音驚醒,出了一身冷汗,丫鬟們嚇了一跳,以為她風寒加重,屋裡便全是藥的清苦味道。
坐在榻上的時候,蕭德音便忍不住想,當年薛芳菲事發之後,再也不出門,纏綿病榻的時候,也就跟自己此刻差不了多少吧。只是不曉得那時候的薛芳菲腦子裡又在想些什麼,也許是想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許是心如死灰,又也許是想著真正的兇手究竟是誰,然後想到了自己頭上。
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蕭德音喚來丫鬟,道:“我想出去走走。”
丫鬟道:“先生,您的身子還沒好,不可以到處走動的。”
“無事,”蕭德音回答,“我只是在附近走走,不會走太遠。你們陪著我,我在屋裡實在覺得很悶。”
她想她不能一直待在屋裡了,待在屋裡,總是讓她胡思亂想,想起那些令人心悸的回憶。她得去人多的地方,沾沾人的活氣。
丫鬟拗不過她,只得找來厚厚的披風,讓蕭德音裹嚴實,再給蕭德音手裡塞了個暖爐,扶著她出了門。
幸運的是,蕭德音這一次出門,沒有聽見誰彈奏《關山月》,也沒有人在門前議論燕京第一琴師。
蕭德音隨著丫鬟往巷子外面走去。
街道上都是玩鬧的孩童,已是傍晚,街道上的熱鬧一點兒也沒少。燈籠接二連三地亮起來,整個燕京城被染得紅彤彤、亮堂堂的。
蕭德音並沒有走遠,只是在家附近的街道上逛了逛。街道上的景象給了她安心的感覺,她的臉色好了許多,身邊的丫鬟見了,笑道:“先生眼下看起來好了許多,大約是藥起了作用。”
蕭德音嗯了一聲,又四處逛了逛。她有心打聽那位前些日子出現的彈《關山月》彈得極好的神秘琴師,想要知道是否燕京第一琴師改換他人的事情已經盡人皆知,有意去打聽的丫鬟回來後,卻對蕭德音說沒有這回事。
蕭德音心中雖然疑惑,卻也放下心來,猜測或許是自己太多心了。
走了一會兒,天色漸晚,蕭德音與丫鬟往府裡走去。走到巷子口的時候,丫鬟突然想到了什麼,道:“先生前幾日說想吃杏德齋的糕餅,這會兒應當不必排長隊,總歸也不遠,先生先等等奴婢,奴婢很快回來。”
蕭德音就點頭:“你去吧。”
小巷子到了晚上,幾乎沒什麼人了。蕭德音站在原地,遠處走來兩個路人。
因著這巷子是一處死巷子,路的盡頭是一堵牆,因此不可能是過路人。何況這裡的人大多是住在巷子裡,或是來附近走親戚的,但到了晚上,一般沒什麼客人才對。蕭德音見這二人眼生,不由得多看了他們幾眼。
那兩個人卻也正在盯著她。
蕭德音驚了驚,她出門的時候戴著面紗,旁人認不出來,哪怕登徒子也不會這麼直勾勾地盯著她。況且這二人目光格外森冷,仿佛盯上獵物的豺狼,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遠離這二人,卻見這二人在擦肩而過的瞬間,突然回頭朝她而來。
蕭德音嚇了一跳,確定這兩個人是沖自己而來,當即轉身就跑,可還沒跑兩步,就被人抓住了。她當即要高呼,不想一人一把捂住她的嘴,蕭德音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驚恐地瞪大眼睛,神情一寸一寸地絕望下去。
她眼睜睜看著其中一人從袖中亮出一點兒刀光來。
正在那刀光就要撲向她面門的時候,猛然間,其中一人拉下蕭德音的面紗,眼前一亮,道:“嘿,這蕭先生果然是個美人,就這麼白白死了,豈不可惜……”他露出下流的笑容。
蕭德音聞言,心中更是恐懼,另一人卻道:“別廢話了,公主交代的事辦好就是,這蕭德音留著是個禍患,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你還敢橫生枝節?”
公主?蕭德音愣了愣,什麼公主?
“可是真的太可惜了。”拿刀的那人猶自不甘心,捏了捏蕭德音的臉蛋,“你看,嫩得能掐出水。”
蕭德音心中浮起一陣屈辱,更多的卻是恐懼。她不知自己得罪了誰,更不知這兩個人是誰派來的。正當萬念俱灰的時候,外頭突然響起丫鬟的聲音:“先生?先生!”
那二人一聽,下意識一鬆手,蕭德音立刻死命一推,張口叫道:“救命啊!救命!”
在夜裡寂靜的巷子裡,這般大聲呼喊,立刻就引起別人的注意。有幾家宅院的門一開,有人循聲過來。
蕭德音回頭一看,兩個陌生人不見了。
丫鬟和被驚動的人很快跑到了蕭德音面前。
蕭德音跌坐在地,面紗也掉了,丫鬟嚇了一跳,道:“先生!您怎麼了?”
“有人——”蕭德音喘了口氣,“有人想殺我!”
“什麼人?”聞訊趕來的人皆是轉頭看向四周,“沒見著什麼人哪。莫不是強盜?蕭先生要不去報官吧,此事交給官府處理。”
丫鬟也道:“是啊先生,要不咱們現在先去報官吧!”
一聽到報官,蕭德音本能地拒絕,咳嗽了幾聲:“我眼下實在難受得緊,想先回房休息一陣子。待感覺好點兒,再去報官。”
眾人見她搖搖欲墜的模樣,皆是點頭。蕭德音這才被丫鬟攙扶著進了房。
坐在屋裡的榻上,蕭德音伸手去拿茶盞,手抖得厲害,怎麼也抓不住一隻茶盞,便聽得啪的一聲,茶盞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丫鬟聽到動靜,連忙跑進來收拾。好在是冷茶,並不燙手,蕭德音看著地上的一大片水跡,想到方才自己命懸一線,仍舊覺得心悸。
外頭的人說是匪寇強盜路過,見她一個孤身女子才起了歹心,可蕭德音知道不是。那兩個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可見是受人指使。蕭德音自認從未與人結仇,此生做過唯一得罪人的事,也就是陷害了薛芳菲。
那人嘴裡說公主,北燕如今只有一位公主,就是成王的妹妹,永甯公主殿下,但公主又為何會對她下此狠手,她可從未得罪過這位公主呀!
等等,她想起來了,那人匆忙之中還說過一句“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對方是要來殺人滅口,可是她究竟得知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呢?
正在這時,丫鬟將煮好的姜湯端了進來,道:“是熱的,先生且喝一兩口,壓壓驚。”
蕭德音想伸手接過來,無奈手仍拿不穩,丫鬟便服侍她,一勺一勺將姜湯喂進蕭德音的嘴裡。肚裡有了暖意,心也稍稍安定一些,蕭德音靜下心來,再想此事,一個念頭浮起在她的腦海之中。
聽聞首輔千金姜梨帶著桐鄉一夥鄉民上京告禦狀,廷議時,還說指使謀害薛懷遠之人是永甯公主。雖然事後薑梨主動證明此事是陷害、是偽證,但謠言傳了起來。
薛懷遠恰好就是薛芳菲的父親。
今日那人嘴裡稱的是公主,她想來想去,自己同永甯公主之間的聯繫也就是因為永甯公主喜愛聽自己彈琴,自己從前常去公主府給永甯公主撫琴。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永甯公主也不愛聽琴了。
等等,永甯公主不再召自己去公主府的時間,好似恰恰就是薛芳菲死了後。
她仿佛有了頭緒,往這個方向思考,就容易了許多。蕭德音又想起,當年薛芳菲還沒死的時候,已是燕京城出了名的美人才女,可永甯公主提起她時總是帶著三分厭惡。當初蕭德音以為這是因為永甯公主忌妒比自己更為優秀的女子,如今看來,其中原因值得深究。
自己陷害了薛芳菲,永甯公主也可能是指使謀害薛懷遠的罪魁禍首,薛懷遠是薛芳菲的父親,自己和永甯公主共同的聯繫就在於薛芳菲。
但永甯公主為何要對自己下手呢?
她的耳邊響起那個陌生人冷漠的話語:“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她有什麼秘密?她只有一個秘密,就是在沈母的壽辰宴上,在薛芳菲的酒裡添了一點兒東西。
這就是她的秘密!
刹那間,她豁然開朗,為何永甯公主要對她下殺手!當年有神秘人威脅她,要她對薛芳菲下手,神秘人身份不明,可現在想想,十有八九就是永甯公主!
正因如此,永甯公主才會想要派人來殺她,因為她會洩露秘密!但為何到了現在才出手,無非是因為前幾日在沈府宴會上,永甯公主前來看見了自己!也許是乍然相見,讓永甯公主想起還有自己這麼個不可控制的罪證,也許是那首《關山月》,心神不寧的不只自己,還有永甯公主!
果真是好歹毒的計謀,一箭雙雕!
只要自己死了,就沒人知道當初那藥是有人指使她而下,便是有朝一日薛芳菲的案子被人發現其中不妥,也可以盡數推到她身上。因為——死人不會說話,更不會為自己辯解!
何其相似,當初在薛芳菲身上發生的事,將會在自己身上上演!
蕭德音感到遍體生寒。
永甯公主當初既然能不動聲色地殺掉薛芳菲,自然也能殺掉自己。成王勢力如此龐大,耳目眾多,只要身在燕京城,自己怎麼也逃不掉。
蕭德音的腦子飛快地轉動,在燕京城裡,想要出城也好,藏起來也罷,她一個人決計是做不到的。她認識的貴人雖然多,但面對永甯公主也要上趕著巴結。自己想要求得庇護,須得找一個不怕永甯公主又極有權勢之人。
是誰呢?
蕭德音想來想去,還真被她想到了這麼一個人。
首輔千金姜梨。
雖然她極不喜薑梨,但是……當初薑梨敢在廷議時直接說出指使馮裕堂之人是永甯公主,可見並不懼怕永甯公主的權勢,朝中也有小道消息,說姜元柏和成王不和。
如果這樣,薑家就和永甯公主不是一路的人。最重要的是,薑梨當初當著文武百官說,薛懷遠是薛芳菲的父親,指使馮裕堂陷害薛懷遠的人是永甯公主,她是無心之說,還是已經知道了點兒什麼?
倘若是知道了什麼才故意這般說,這裡頭就有可以利用的機會了。
“我得想想,”蕭德音喃喃道,“接下來當怎麼做……”

姜梨在姜府裡得知了葉明煜派去的人已經成功的消息。
葉明煜的人動作很快,沒有被發現。聽說當時蕭德音面色蒼白,失魂落魄。姜梨曉得,以蕭德音的聰慧,一定很快能將此事聯繫到永甯公主身上。
狗咬狗,一嘴毛,現在還不到讓她們相互撕咬的時候,至少得先讓她們發現自己的對手是誰。
司徒九月的假孕之藥暫且還要一段日子才能做出來。接下來的日子,薑梨又難得地閒適起來。
不久之後,沈如雲要出嫁了。
雖然薑老夫人沒有收到請帖,亦不打算觀禮,但姜元柏還是偷偷派了幾個人混進了觀禮的人群中。大約是為了尋找薑幼瑤的蹤跡,薑幼瑤到現在還沒有下落,嫁給周彥邦是她畢生的願望,如果她還在燕京城,周彥邦成親之日,薑幼瑤是一定要來看一看的。
姜元柏想著,只要薑幼瑤前去,就能把她找出來。

甯遠侯府今日異常熱鬧。
甯遠侯世子周彥邦娶妻,來觀禮的人不少。其中一部分是因為和甯遠侯府的交情,但更多的人是沖著新娘的一方而來。
新娘的兄長,正是朝中深得聖寵的中書舍人沈大人,便是為了和這位年輕的大人交好,來觀禮替新娘捧場的人也不在少數。
甯遠侯和甯遠侯夫人笑意盈盈,雖然和薑家這門親事是散了,不過到底沈家也還不錯。姜家雖然家大業大,但女兒難免嬌慣一些,娶進門來還不得像菩薩一樣供著?這位沈家的小姐就要好掌控多了。
況且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薑家近來接二連三出事,薑家還能熱鬧多久尚未可知。沈家就不同了,看樣子,這位沈大人未來形勢一片大好,長久不衰。
這麼一想,周家二老臉上的笑容也就更真切了一些。
外頭突然發出一陣哄鬧聲,原來是新郎官到了。
周彥邦走了進來。
比起半年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如今的周彥邦胖了不少,以至於原本那張俊朗的臉都有些變形腫脹。他的神情也是懨懨的,雖然今日已經被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看起來仍舊沒什麼精神。
今日早上周家人是在勾欄花坊裡找到他的,如果不是硬將他拖回來,只怕今日的喜宴,他還在不該待的地方尋歡作樂、醉生夢死。
沈玉容的目光冷了冷。
周彥邦自從當初宴會上出事後,就一蹶不振。他仕途無望,淪為燕京城貴族子弟圈中的笑柄,人人見了他都要誇一聲好豔福,話裡的譏笑卻是毫不掩飾。周彥邦也就自暴自棄,成日流連于青樓,酗酒賭錢,和無賴沒什麼兩樣。
沈玉容站在人群前面,神情冷峻,他看得出,周彥邦對沈如雲一點兒情意也無,沈如雲進門後必然會吃很多苦頭。
但他攔不住沈如雲,也攔不住沈母。
沈如雲被周彥邦牽著,歡喜幾乎要抑制不住,從心底一直往外冒,她竟然美夢成真了!
連老天爺都在幫她。
牽著心上人的手,沈如雲心裡十分滿足。這一切都要感謝她的哥哥,還有那位金枝玉葉的公主。一早永甯公主就告訴過她:“你想要嫁誰便嫁給誰,對我來說,這不難。”
所以她幫著永甯公主在沈玉容面前說好話,她一直也弄不明白,為何哥哥不早些娶了這位公主,只要娶了公主進門,從此以後,沈家只會更進一層。
可是這些話,她不敢與沈玉容說。
她搖了搖頭,將那些遺憾拋諸腦後,牽著自己的手感覺是如此溫暖,從此以後,她就是世子妃了。
沈如雲看不到,人群之中,周家的家眷裡還站著一人。
她生得花容月貌,今日穿著一身粉色綢裙,淡淡抹了脂粉,不是濃妝,卻顯得格外楚楚動人。她面帶笑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沈如雲。
這人正是薑玉娥。
她看著沈玉容,籠在袖子裡的手卻不甘心地絞緊了手帕。
她不甘心。
明明沈如雲樣樣比不上自己,論容貌,論談吐,沈如雲有什麼?無非是一個平民家的女兒,不過因為一個做官的兄長,便能占著正妻的位置?
這段日子,她好容易才讓周彥邦慢慢對自己好起來,如今難道要因為沈如雲的存在而讓一切都回到起點嗎?絕不可能!
薑玉娥狠狠地將帕子擰成麻繩,目光卻越發幽怨,牢牢地盯著周彥邦,仿佛有無限委屈和情愫說不出來。
這目光被周彥邦看到了,年輕女子深情幽怨,難免令人動搖,但這目光同樣也被沈玉容看到了。
沈玉容冷笑。
見了那冷笑,周彥邦一個激靈,移開目光,不再看薑玉娥。薑玉娥大失所望,卻在心頭暗暗想著,如何將周彥邦奪過來,如何……讓沈如雲失勢。
沈如雲和周彥邦大喜的日子,姜元柏派去尋找薑幼瑤的人失望而歸。在甯遠侯府以及甯遠侯府附近,並未看到相貌肖似姜三小姐的人。
這對薑梨來說沒什麼。她除了每日去看看薛懷遠,就等著司徒九月什麼時候將假孕藥做好,實行她的第二步計劃。
沒料到這一日,薑府裡等來了一封奇怪的帖子。
翡翠來芳菲苑尋薑梨,見到薑梨就道:“二小姐,老夫人讓您去晚鳳堂一趟。”
待走到晚鳳堂,見薑老夫人坐在座位上,旁座上是姜元柏。姜元柏稱病不上朝有一段日子了,平日裡除了派人去打聽薑幼瑤的下落外,便是在書房裡寫寫字、看看書,此刻卻來到了晚鳳堂,正在看手裡的帖子。
薑梨輕聲道:“祖母,父親。”
薑老夫人道:“二丫頭,坐吧。”
姜梨在下方的座位上坐下來,珍珠倒了一杯茶,薑梨端起茶來喝。她能感到姜老夫人和姜元柏一直在打量自己。
“二丫頭,”在姜梨咽下熱茶的時候,薑老夫人的聲音也隨之響起,“有人給你送了帖子來。”
薑梨抬起頭。
姜元柏盯著薑梨的眼睛,道:“是肅國公府下的帖子,獨邀你一人。”
薑梨一瞬間愕然。
她吃驚的神色不像是裝出來的,姜元柏見狀,面色緩和了幾分。若是薑梨一副早已預料到的模樣,便會令他生疑了。
“肅國公府……為何會邀請我?”
姜元柏道:“是老將軍的生辰,聽聞你六藝出眾,讓你去肅國公府赴宴。”
“生辰宴?”薑梨疑惑,“那也不應當只叫我一人的,父親和祖母都沒有收到帖子嗎?此去生辰宴上,可還有其他什麼人?”
她看上去像真的對此一無所知。
姜元柏道:“沒有其他人,姬老將軍邀請的人只有你。我來就是想問問你,你與姬老將軍有什麼交情,或是與肅國公姬蘅可有交情?”
薑梨驚訝:“我與肅國公曾在宮宴上見過面,再次見面的時候,便是廷議的時候在殿外。與姬老將軍的交情更是無從談起,我從未見過姬老將軍。”
這話真假參半,姜元柏看薑梨言辭懇切,與他知道的消息分毫不差,心中已經相信了大半。畢竟肅國公多年與他沒有任何交情,薑梨也別說與姬蘅有什麼往來。
可今日薑老夫人的人匆匆忙忙地來找他,讓他看了這封奇怪的帖子,姜元柏的心中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或許是他遺漏了什麼,姜梨和姬蘅之間有些他不知道的交情?
至少從現在薑梨的表現來看,姜梨和姬蘅並不是很熟。
“父親,”姜梨猶豫了一下問道,“姬老將軍的壽辰,我必須去?”
姜元柏聞言,也覺得難辦起來。其實姬老將軍為人還是不錯的,怪就怪在他的那個孫子,如今的肅國公姬蘅。年紀輕輕,朝中已是人人忌憚,且不說他喜怒無常的性子讓人難以揣測心思,便是身為比姬蘅年長多少歲的姜元柏,看見姬蘅每每也覺得棘手。
這封帖子表面上是姬老將軍下的,誰知道裡面有沒有姬蘅的意思。若是姬蘅的意思,薑家斷然拒絕,會不會招致報復?但如果只是姬老將軍一時興起呢?這帖子裡寫道,還邀請了其他人,但並非朝中官眷,就讓姜元柏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他既不能斷然拒絕這封帖子,也不敢讓薑梨貿然赴宴,打算來盤問盤問薑梨其中是不是有什麼他不知道的淵源,薑梨也沒能給出個答案。
姜元柏陷入了兩難。
薑老夫人道:“要不……還是辭了這封帖子吧,二丫頭一個小姑娘赴宴,於理不合。”
姜元柏苦笑,他自然也想,只是如今薑家正逢多事之秋,要是再得罪了肅國公,姬蘅再落井下石一番,薑家說不準真的會遭受滅頂之災。到時候,右相李家的人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整個薑家都要遭殃。
姜梨將姜元柏臉上的糾結之色看在眼裡,道:“我聽聞肅國公姬蘅喜怒無常,倘若斷然拒絕他祖父的帖子,也許會認為咱們薑家不識抬舉,反而給薑家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姜老夫人和姜元柏都看著她。
姜梨的聲音很平靜:“只是一個壽宴而已,我去吧。”
“阿梨。”姜元柏喊住她,待喊住後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父親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姜元柏語塞。
“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就這樣吧。”薑梨笑笑,“我聽聞那位老將軍素來正直,我到底也是首輔家的女兒,應當不會出岔子。況且,若他們真的不懷好意,也犯不著光明正大對我下手,多難收場?由此看來,並非什麼鴻門宴,不過是這位老將軍興之所至,有些胡鬧的玩法罷了。”
她說得雲淡風輕,姜元柏看著薑梨,道:“你先出去吧,我再想想。”
薑梨也沒有多說,同姜元柏和薑老夫人行過禮後,便離開了晚鳳堂。
她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時之間,晚鳳堂裡只有姜元柏和薑老夫人二人相對。
薑老夫人歎息了一聲,道:“看吧,我就說二丫頭是個有主意的。”
“她這脾性不知像了誰。”姜元柏苦笑一聲,“我如今是連她心裡在想什麼都不知道了。”想想他這個父親做得也實在糟糕,一個女兒被繼室害死了;一個女兒離家出走下落不明;還有一個女兒被他冤枉,遠走異鄉八年,早已離心。三個女兒,如今一個也不親。
薑老夫人看了他一眼,道:“元柏,我之前想著,二丫頭如今的年紀,已經到了該相看人家的時候。今日……”她的聲音含著一絲不確定,“你說,肅國公會不會是看上了二丫頭?”
“不可能!”此話一出,姜元柏一下子站起身來,皺眉道,“肅國公那樣的人,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何必看上阿梨這樣的?還有,他殺人如麻,心思深沉,阿梨萬萬不能嫁給這樣的人!”
“你這麼激動作甚?”薑老夫人叫他坐下來,“我只是問一問。真是什麼交情也無,燕京城這麼多姑娘,何以就單單請了二丫頭?我怕的是姬老將軍另有打算,是瞧中了二丫頭……”
“娘,您就不要胡說了。”姜元柏被她說得心煩意亂,“這種事絕無可能,我派人再去查查,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大步出了晚鳳堂。
回芳菲苑的路上,薑梨也在細細思索。
桐兒問:“姑娘,咱們現在回院子做什麼?”
“想想生辰賀禮吧。”薑梨道。
“啊?”桐兒詫異。
姜梨笑了笑,姬老將軍不會拿生辰來做幌子,所以帖子上說是他的生辰,肯定就是他的生辰。以赴生辰宴的名義去見面,總不能空著手去。她還得想一想,送什麼不會太破費又不至於失了臉面的賀禮。
這一切都以姜元柏答應她接下那封帖子為前提,不過薑梨認為,答應赴宴也是遲早的事。

到了第二日,薑梨就和桐兒、白雪去街上挑選生辰賀禮了。
她許久未曾出府,姜家的護衛跟了不少,薑梨思來想去,對究竟要送什麼賀禮,還真是沒有頭緒。人參鹿茸之類的補品,國公府想來也不缺。姬老將軍是武將,難道要送一把好兵器?可眼下又不能上戰場,英雄遲暮,萬一惹他傷心怎麼辦?
她逛了整整一個清晨,也並未瞧見特別稱心的東西。眼見著就要走到東市了,薑梨讓馬車停下,自己走了下來。
桐兒問:“姑娘,您不會是要去東市吧?”
“正有此意。”
“可是……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薑梨打斷了她的話,“我們進去吧。”
桐兒也只得老老實實跟上。
東市是位於燕京城東的一處暗市,這裡魚龍混雜,有殺人放火的強盜,也有剛從墓地裡滾了一身泥的盜墓賊,還有走投無路、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總之來這裡的賣家,隨地鋪張席子,就可以做買賣了。當然了,這裡頭也有騙子,能不能買到真東西,全憑眼力。交易完畢,便是發現東西是假的,也得自認倒黴。
因此,來東市買東西的多是專門倒騰這些的有些眼力的人。
姜梨一行人走進來的時候,許多人很驚訝。一來是姜梨雖戴著斗笠,卻是女子裝扮,來東市買賣東西的鮮少有女子;二來是薑梨身後跟著一溜兒護衛,實在顯眼。略略一想,便能猜出大約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來這裡開眼界了。
因此,那些席地而坐的賣家都熱絡地招呼起來,直將自己的東西吹得天花亂墜。
桐兒和白雪既緊張又好奇,薑梨的步子卻平穩得很,她在附近的小攤上掃視了一遍,並未看到什麼感興趣的東西,不覺有些失望。
正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馬鳴,薑梨循聲望去,就看見有一處長席,長席邊立著一根堅實的木頭。木頭上面拴著幾條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是幾匹馬駒。
馬駒當是剛出生不太久,連站都站不穩,各色都有,身上蒙著一層厚厚的泥灰。
姜梨往馬駒的主人走去,馬駒的主人是個中年人,見姜梨過來,連忙起身迎道:“都是新收的馬駒,小姐挑一匹養著吧?乖得很哩。”
白雪和桐兒面面相覷,姜府裡是有馬廄的,馬廄裡的母馬也時常產下馬駒,何必來這裡買?但薑梨竟真的提著裙裾彎下腰來,在那一群馬駒裡挑挑選選,然後指著一匹小馬駒道:“我要這一匹。”
大家都往她挑的那匹馬駒看去,那匹小馬駒的一雙眼睛很是明亮,站在一群馬駒中顯得格外矮小,身上都是泥痂。
桐兒小聲道:“這匹太髒了,姑娘,不如選那匹棗紅色的?”
薑梨搖了搖頭:“我就要這一匹了。”
那中年人也愣了愣,女孩子們選馬駒大多選可愛的,但這匹馬看起來十分性烈,連目光都有點兒凶,髒乎乎的,沒料到薑梨竟然選這一匹,眼光可真是異于常人。
“多少銀子?”薑梨問。
中年人就道:“我看與姑娘有緣,這馬駒都是上好的苗子,今日便給姑娘算便宜一些,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銀子?”桐兒驚呼一聲,怒視著那中年人,“你莫不是以為我們的銀子是大風刮來的,還是真以為我們不知道馬駒賣多少錢?”
“桐兒,給銀子吧。”薑梨道。
那中年人一聽,立刻笑眯了眼,道:“還是這位小姐識貨,是個爽快人!”
桐兒心中憤憤,拿這麼多銀子買一匹馬駒,傳出去都要笑掉大牙。這人表面上是恭維自家小姐,心裡指不定怎麼譏笑小姐是個傻子。可姜梨發話,桐兒也不得不答應,從匣子裡數了五張銀票遞過去。
中年人兩眼發光地將銀票拿走,桐兒見狀,心中更加氣悶了。
東市上來來往往許多人,薑梨這一行人十分顯眼,早就被人看在眼中了。至於她買馬駒的過程,也引來許多人圍觀。看著薑梨花了這麼多銀子買一匹小馬駒,許多人面上就露出些譏嘲的笑容。
對這一切,薑梨視而不見。她讓白雪牽好馬駒,出了東市,讓人看好這馬駒,才上了馬車。
桐兒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姑娘,您為何要花這麼多銀子買這匹馬駒呢?咱們府裡多的是,如今銀子少了大半,剩下的給姬老將軍買生辰賀禮就不太夠用了。”
“不必了。”姜梨道,“老將軍的賀禮已經買到了。”
“什麼?”桐兒愣了愣,“什麼時候買的?”
“就是那匹馬駒。”
桐兒呆了呆,道:“可那只是一匹普通的馬駒啊,便是您告訴老將軍那匹馬駒花了五百兩銀子,它也只是一匹隨處可見的馬駒而已。”
“哦?你認為它是一匹普通的馬駒嗎?”薑梨笑著問道。
“難道不是?”桐兒看著姜梨的笑容,心中一動,問白雪道,“白雪,你可看出了什麼?”
白雪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我就是覺得那匹馬駒比平時見到的馬更髒一些。”
桐兒:“……”
“那可不是一匹普通的馬。”薑梨微微一笑,“是汗血寶馬。”
“啥?”
“雖然不知道汗血寶馬怎麼會混在那一群馬駒之中,而它們的主人竟然沒有發現,但是這筆交易顯然是我賺了,別說是五百兩銀子,便是萬兩黃金也值得。”
等回到姜府,薑梨直接讓人把馬駒帶回了芳菲苑。院子夠大,她讓白雪帶人給馬駒清洗乾淨,剛回了屋,清風就過來送帖子,順便來傳話,姜元柏和姜老夫人思量了許久,終於決定還是讓薑梨去參加姬老將軍的生辰宴了。
她就笑著接了帖子,讓人回晚鳳堂那邊說自己曉得了。
過了一會兒,院子外響起白雪的聲音,讓薑梨過去看。薑梨走出屋,只見院子裡,丫鬟們圍在一起,一匹淺金色的馬駒站在中間,驕傲地昂著頭,威風凜凜。
這匹馬洗淨污泥之後顯出了本身的顏色,是淡金色的毛。它的毛極順、極豐厚,只是不知是不是因為之前吃的東西不夠,毛色顯得不夠明亮。即便這樣,它也是一匹非常英俊的小馬。
薑梨走到馬駒身邊,馬駒看了她一眼,目光仍有些高傲,薑梨伸手摸了摸它的前額,小馬輕輕哼了兩聲。
周圍的丫鬟都笑了起來,白雪道:“姑娘給它取個名字吧。”
薑梨正要說話,想了想,搖頭道:“罷了,這是送給姬老將軍的小馬,還是由姬老將軍親自為它取名字為好。”
“它是個男孩子呢!”白雪道。
眾人都陪著這小馬玩耍了一會兒,天色漸晚,薑梨囑咐人看好這匹馬駒,自己回屋睡了。
帖子上寫的姬老將軍的生辰是三日後。她突然想到,不知道姬蘅的生辰是何時,好似從未聽過他生辰一事。
很快就到了三日後。
這天早上,天上下起了小雪。桐兒在屋裡精心挑衣服,又給薑梨找搭配的首飾,等一切就緒,到了出門的時候,白雪從院子裡牽了那匹汗血馬駒過來。
小馬比三日前她從東市上買回來的時候毛色鮮亮了許多,全身猶如一匹淡金色的綢緞,發出明亮的光澤。
馬匹的耳邊不知被誰別上了一小朵紅色的布花。
薑梨:“……這朵花是怎麼回事?”
白雪道:“這匹馬既然是送給老將軍做賀禮的,奴婢本來想去庫房挑一副漂亮的項圈給小馬戴上,可這馬怎麼也不肯戴,戴上之後便一直想要弄下來,奴婢不得已摘下項圈,想來想去,不如找朵花給它戴著。”
薑梨哭笑不得。
汗血寶馬生性高傲,難以馴服,哪怕小的時候,也不喜戴著項圈這類束縛的東西,可白雪居然想得到給它別朵花,這可真是……
小馬就像是鬥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地低著腦袋,也不看薑梨,不知是不是因為耳邊這朵花在生悶氣。薑梨本想替它拿下,桐兒那頭已經在催促:“姑娘,馬車已經等在外面了,咱們快些出去吧。”
薑梨道:“好,就來。”便將這馬腦袋上的花暫時給忘卻了。
等出了院子,她往府外走的時候,路上遇到了楊氏。
三房的楊氏正與姜玉燕往屋裡走,楊氏的手裡拿著一方絹帕,薑梨瞥了一眼,那絹帕不是普通的料子,做工也不是尋常繡坊的做工。姜玉燕遠遠地看見她,便放慢了腳步,待薑梨走到面前,就道:“二姐姐。”
“是阿梨啊。”楊氏也瞧見了她,面上浮起一個算不得多熱絡的笑容,“這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裡?”
薑梨笑道:“三嬸,四妹妹。”她本想找個藉口敷衍過去,忽然心中一動,當即笑道,“是準備去國公府赴宴呢。”
“國公府?”楊氏詫異地追問,“哪個國公府?”
“就是肅國公府呀。”
“肅國公府?”楊氏呆住,“府裡並未聽過有肅國公府送來的帖子。”她看著薑梨,語氣酸酸的,“老夫人沒與咱們說這件事呢。”
“傳聞那位肅國公可不是好親近的人,”楊氏繼續狀若無意地打量,“這是什麼時候和咱們府上好起來的?是與大哥走得很近嗎?”
薑梨靜靜地看著她,唇角含笑,一言不發,時間久了,楊氏也被她那雙眼睛看得發毛,就問:“阿梨,你這麼看人做什麼?”
“我只是在想如何回答三嬸的話。”薑梨微笑著道,“父親和肅國公府倒不是很熟悉,事實上,肅國公府的帖子也只送給了我一人,連父親和老夫人也沒有收到邀請,所以三嬸和四妹妹沒有收到帖子是很自然的事。闔府上下,只有我一人要去赴宴。”
這下子楊氏是真的愣住了,姜玉燕也面露不解。楊氏結結巴巴地道:“這……這是怎麼回事?老夫人怎麼會放心讓你一個姑娘家前去赴宴呢?況且,這也沒有道理……”
“可不是。”薑梨輕蹙眉頭,“可是肅國公的脾性,燕京城無人不知,國公府的帖子,就算我是父親的女兒,也不敢拒絕。為了薑家,只能顧全大局。”
她這話半真半假,似有言外之意,楊氏眼皮子一跳,但見薑梨神情懇切,又有些不明白。
楊氏試探地道:“可是國公府為何獨獨邀請你一人呢?莫非……”她湊近一步,“你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話一出口,又趕緊停住。
薑梨低下頭:“這,我便不知道了……”
這模樣分明是不勝嬌羞。
姜玉燕直直地盯著薑梨不說話。
姜梨對上楊氏打量的目光,霎時間有些慌亂,連忙道:“我現在快要來不及了,就不與三嬸細說了,先走一步。”她側過身子,從楊氏和姜玉燕身邊離開,仿佛是慌不擇路,趕緊逃開。
薑梨的身影很快消失了,姜玉燕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她小聲地問:“娘,二姐姐剛才是不是在說謊啊?”
楊氏沒有說話,只是皺著眉,半晌後道:“管她說不說謊,國公府單單請她一人,肯定有問題!”
另一頭,薑梨正走到府門外,由桐兒攙扶著上了馬車。
她早就覺得三房有些古怪了,姜玉燕和楊氏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比往日闊綽了許多。然而薑元興並沒有升遷,三房也沒有做其他的生意。
而且自從薑玉娥嫁人後,三房好似也不再介意與大房、二房的隔閡,薑元興甚至連兄友弟恭也不願意裝了。
還有季淑然與柳文才的醜事,一夜之間整個燕京城都傳遍了。姜元柏查遍了所有薑家下人,都沒有找到可疑的人,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裡,許多人認為這件事是薑梨做的。然而究竟做沒做,姜梨自己清楚。後來薑梨想,除了下人外,那一日三房的人也是在場的。若說薑家有什麼人與大房、二房離心,三房絕對是一個。
三房會不會就是姜家的內奸?薑梨一直找不到證據,直到方才看到了楊氏,她突然想到,可以用此事來一試。
她的嬌羞和忸怩會誤導楊氏,如果楊氏因此誤會了什麼,並且告訴了什麼人,這件事被洩露出去,幾乎就能證明,楊氏是有問題的。
馬車出發了,薑梨坐在裡頭看著自己的指尖。
但願自己的懷疑是錯的。

國公府,趙軻正在院子裡蹲著和文紀說話。
裡頭的屋子,司徒九月正在忙碌,她得了空閒的時候,就做一些新的毒藥。海棠站在她旁邊,不時地遞給她需要的材料。
自從海棠臉上的傷好了後,她在國公府裡便無所事事,乾脆成了司徒九月的下人。司徒九月煉藥的時候,海棠就在一邊打下手。
趙軻看著屋裡的兩個人,搖了搖頭,感歎:“好好的一個姑娘,怎麼偏偏跟了司徒小姐?”
文紀道:“少廢話,快去門口,算算時辰,姜二小姐快到了。”
趙軻吐掉嘴裡的草:“我又不是她的手下,怎麼什麼都要我管?要是國公爺真的喜歡她,幹嗎不直接把她娶回府上呢?”
“喜歡!喜歡!”一陣大叫聲傳來,嚇得趙軻魂飛魄散,一抬頭,見是小紅站在枝頭上,嘲笑般盯著他,黑亮的羽毛格外顯眼,“喜歡!喜歡!”
“姑奶奶,您別叫了。”趙軻恨不得去捂它的嘴,“大人要是知道我在背後渾說,非得扒了我的皮,閉嘴!”
小紅卻叫得越發起勁,聲音洪亮,和姬老將軍有的一拼。
趙軻沒辦法,再等這破鳥叫下去,非得把整個國公府的人都吸引來不可,他對文紀道:“那啥,你就在這兒看著它吧,我去接姜二小姐……再會!”腳底抹油溜了。
文紀深深吸了口氣,看了看站在樹上得意揚揚的小紅,一扭頭,也走了。
姜梨的馬車在國公府門口停了下來。
迎客的小廝見了薑梨,一次比一次笑容熱情。她讓人牽著那匹淡金色的小馬駒,門房的小廝還愣了愣,道:“姜二小姐,這……”
“給姬老將軍的生辰賀禮。”薑梨微微一笑,“就這麼跟著我一道進府吧。”
小廝道:“哦,好。”
人家生辰送匹小馬,這姜家的小姐還真是與尋常人不同,難怪大人對她也特別些。
薑梨和引路的人往國公府內走去,待走到花圃旁邊的時候,便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花圃前面的一塊空地上舞劍。劍術是極好的,只看到銀光穿梭如龍,身形矯健,再定睛一看,穿著一件白布單衣、腰纏紅帶的人,不是姬老將軍又是何人?
從他的劍法來看,的確是能夠窺見從前的英姿。劍氣帶起花圃裡的許多花瓣,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站在花雨裡舞劍,還真是令人賞心悅目。
只是薑梨依稀記得,這片花圃裡的花,都是姬蘅花費大價錢令人精心移栽養護的。
她靜靜地站在花圃旁邊,不知等了多久,姬老將軍舞完劍,一名小廝上前在他面前說了什麼,姬老將軍立刻回頭,大踏步往薑梨的身邊走過來。
“老將軍。”薑梨對他行禮。
“你來了啊。”姬老將軍的神情還是有一些高興的,“今日是老夫的生辰,上次你在府裡烤的鹿肉老夫很喜歡,所以今日特意邀你前來。這次不必你來動手。”
薑梨笑得有些勉強:“多謝老將軍體諒。”
姬老將軍目光一凝,突然道了一聲:“好馬!”三步並作兩步往薑梨的身後走去。
白雪正牽著那匹淡金色的馬駒,薑梨囑咐過白雪,花圃裡的花有毒,叫她別讓馬駒靠近這片花圃。
“這是……”老將軍走到馬駒身邊,伸手撫了一下小馬的毛。小馬鼻子裡哼了一聲,微微晃動腦袋,踢了踢前蹄。
“這是送老將軍的生辰賀禮,希望老將軍不要嫌棄。”薑梨微微一笑。
嫌棄?怎麼可能?至少從現在姬老將軍的模樣裡,實在看不到“嫌棄”二字。只見他嘴都要咧到耳根了,臉上笑開了花。他又摸了摸馬駒的鬃毛,動作也是小心翼翼的,倏爾又看向薑梨,猶豫著想要問什麼問題。
薑梨猜出他想要問什麼,就道:“是汗血寶馬。”
“哎呀!”老將軍一拍大腿,“老夫就說嘛!”他的笑容更加顯而易見,圍著馬駒連連轉圈,像是好色的男人見了絕世美女,貪財的人見了萬兩黃金,愛不釋手。
“老夫好多年都沒看到汗血寶馬了,要我說,當年老夫的坐騎追風也是一匹好馬,可惜後來隨老夫征戰的時候被敵軍射死了。後來老夫又養了閃電,倒是一直陪著老夫到了最後,直到老死。京城裡的馬哪兒是能打仗的?少兩分血性,這馬就不同了。”他說著說著,又傷心起來,“這樣一匹好馬,現在跟著老夫這半個身子都入土的人,又不能上戰場,也不能走四方,真是可惜了。”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將軍遲暮和美人遲暮一樣悲哀。
不過姬老將軍雖然這般感歎,但在冬日的花圃裡舞劍,還為了烤鹿肉特意去狩獵,種種行徑,實在看不出像“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
正說著,不遠處又傳來人的驚呼,還夾雜著腳步聲。薑梨回頭一看,就見聞人遙、陸璣和孔六三個人正從不遠處走來。走在最後的人,自然是姬蘅,想來他們四人剛剛在一處。
孔六走得最快,目光落在馬駒身上就移不開眼了,待走近了之後,更是又摸又看,惹得小馬都不耐煩地低哼。
“老爺子,您從哪兒弄來的這匹好馬?看著可不普通!”
姬老將軍得意地道:“汗血寶馬,別眼饞了,這是姜丫頭送老夫的生辰賀禮,沒你小子的份兒!”
聽聞是汗血寶馬,陸璣和聞人遙都吃了一驚,孔六更是呆呆地看著薑梨,道:“汗血寶馬?”
“我的乖乖!”孔六忍不住道,“這可真是讓人眼紅。”他看向姜梨,“姜二小姐也太大手筆了,這……莫非是薑首輔的意思?”
一匹寶馬價值萬兩黃金也不為過,姜元柏是這麼大方的人嗎?

“父親不知我送什麼禮,大約以為是尋常的補品而已。”薑梨微微一笑,“不過孔大人也不必稱讚,這匹馬並不貴,送老將軍這匹馬的銀子,我還是有的。”
姬蘅眼睛一眯:“幾何?”
“不多,五百兩銀子。”薑梨笑盈盈地道。
“姜二小姐莫不是在說玩笑話吧?”陸璣道。
“千真萬確,我是在東市的一位馬販手裡買的。”薑梨道。
說到東市,眾人立刻心知肚明,東市是什麼地方,那是倒騰買賣的人必去的地方,買賺買虧,全憑眼力。姜梨既然如此說,必然就是那馬販以為馬駒是尋常馬駒,而薑梨偏偏發現此馬的不同尋常之處,才買了下來。
“姜二小姐,那馬販是在什麼地方?可還有其他的馬?”孔六追問。
“是啊是啊,”聞人遙也湊熱鬧,“可還剩其他馬?”
“其他馬倒是很多,不過我之前去的時候,汗血寶馬只有這麼一匹。”薑梨微笑道,“你們倘若真的想去,大可以再去,也許主人家近來又有新的寶馬良駒了。”
眾人一聽,便也曉得這事不是天天都能碰上的。遇著馬駒的人有運氣,卻沒有眼力;有眼力的人卻沒有運氣,遇不著這馬販。唯有薑梨既有運氣又有眼力,恰好在那一日走進東市,恰好看到那馬販,然後一眼從一群小馬駒中看到了這一匹。
“姜二小姐真是見多識廣,”陸璣撫了撫鬍子,“連相馬之術也懂。”
“只是略懂而已,都是照著書上寫的相看。”薑梨也笑,“運氣更多。”
“閒話少說了,這馬還沒有名字吧?取一個名字。”姬老將軍道,“赤龍?絕影?逸群?”
“老爺子,光是咱們車騎隊裡,赤龍有三匹,絕影有五匹,逸群有七匹。”孔六提醒。
聞人遙好奇地問:“那麼多同樣的名字,你們怎麼區分?”
“這簡單,加上主人的姓氏就行了。”孔六說得理所當然,“李赤龍,王赤龍,張赤龍;倘若姓也重合了,再加上名,李三絕影,李四絕影,李五絕影,總找得著辦法。”
聞人遙:“……”
“阿蘅,那你來取個名字。”老將軍道。
剛說完這句話,突然從天而降一個聲音,大叫道:“好馬!好馬!”卻是姬蘅養的那只八哥小紅飛了過來,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到馬駒頭上,抓起早上白雪給別在小馬耳邊的那朵布花。
小紅聒噪的聲音也不知是嘲諷還是欣賞,居然還說了一句完整的話:“好花配好馬,好馬配好花!”
薑梨:“……”
“這是公的母的?”聞人遙問。
“是男孩子。”孔六早就看明白了。
姬蘅瞥了一眼那八哥,突然道:“既然是男孩子,就叫小藍吧。”
眾人:“……”
孔六道:“我突然覺得,方才的赤龍、絕影、逸群都還挺不錯的。”
姬蘅根本沒有理會孔六的話,扇子抵在馬駒的額頭上,微笑道:“你就叫小藍。”
小藍得了這麼個與它身份不符的名字,已然很不高興,想要發火,但姬蘅只是笑盈盈地看著它,摸了摸它的鬃毛,小藍便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動也不敢動,乖乖地任由姬蘅摸。
看著站在簷下的趾高氣揚的小紅,看著站在人群中垂頭喪氣的小藍,薑梨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她真是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來說了。
對小藍的熱情,終於在過了一會兒之後散去了。姬老將軍讓人將小藍牽走,大家都往廳堂走去,待走到廳堂,司徒九月也早就到了,海棠跟在司徒九月身邊。
姬老將軍的生辰宴,統共便邀請了這麼些人。
菜肴十分豐盛,聞人遙道:“今日又是咱們阿蘅下的廚,大夥兒抓緊機會趕緊吃,也別多說話,多吃,少說。”
薑梨訝然地看了一眼姬蘅,竟然又是姬蘅下廚。看來逢年過節或是姬老將軍的生辰,都是姬蘅下廚。
這一場壽宴吃得倒也賓主盡歡。比起上一次來,薑梨與這些人熟絡多了,壽宴之上也並沒有交談什麼重要的事,都是些家常閒談。不知是不是因為薑梨送了一匹寶馬,姬老將軍顯然對姜梨親近多了,還與薑梨探討了一下相馬之術,彼此都很有收穫。
這頓壽宴,薑梨仍舊沒有飲酒。
眾人都很體諒她不善飲酒這回事,並未相勸,特意拿了不含酒精的果子露給她喝。等這頓宴席吃完,姬老將軍等人都已經醉得東倒西歪。司徒九月、海棠和薑梨三位女子卻是沒醉,剩下還清醒的,就是姬蘅了。
下人扶著醉了的人進屋,剩下的人走出廳堂,姜梨見司徒九月站在院子中,上前道:“九月姑娘。”
司徒九月道:“你要的藥已經做好了,我交給了姬蘅,你可以向他討要,不過需要記得,此藥只能用三個月,三個月後所有的懷孕跡象消失,大夫一把脈就會發現之前的脈象是假的。”
“三個月已經足夠了。”姜梨對著司徒九月深深地行禮,“這一次也多虧九月姑娘了。”
“不必謝我。”她說完這一句話,便頭也不回地鑽進屋裡,大約又要做什麼新藥了。海棠在給司徒九月打下手,薑梨看她對著自己行過禮後,就匆匆進了司徒九月的那間屋子。薑梨瞧著瞧著便笑了,海棠找著了暫時可以做的事,這樣也好。
說到底,姜梨並不希望海棠被仇恨的心思所纏繞,薛家的仇她自己會報。仇恨會改變一個人,背負著仇恨的人並不會快樂,有自己一個就夠了。
“在笑什麼?”正在薑梨想得出神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姬蘅的聲音。薑梨回頭一看,他與自己並肩站在院子中,並未看向自己,而是看向天空。
“沒什麼不好的事,覺得很好,就笑了。”薑梨道。
“那看來接下來你會一直笑。”
“什麼?”薑梨愣了愣。
姬蘅道:“跟我來。”
他走出了院子。
薑梨連忙跟上。
這會兒,國公府孔六一行人都醉倒了,司徒九月去煉藥,除了下人外,就只有姬蘅和薑梨兩個人。薑梨見他走動的方向,分明是朝著書房,頓時心知肚明,大約姬蘅是有話要跟她說。
恰好,她也有話想對姬蘅說。
二人走得不快也不慢,雪地裡能清晰顯出兩個人的腳印,姬蘅的深些,是靴子的形狀;薑梨的淺些,是繡鞋的形狀,一大一小,十分和諧。
很快,兩個人就走到了書房前面,小廝將門打開,姜梨和姬蘅走了進去。
書房還是薑梨熟悉的樣子,黑白肅殺,和姬蘅的樣子極不相稱,但又好似十分相稱。他的內心就是如此殺伐果斷、簡單利落,黑白最好。
姬蘅走到桌前,給薑梨倒了一杯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薑梨發現,無論什麼時候去國公府,姬蘅書房茶壺裡的茶水總是溫熱的。
薑梨在他的書桌前坐了下來。
“兩個消息。”姬蘅道,“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要聽哪一個?”
“壞消息。”
姬蘅笑容玩味:“看來你喜歡先苦後甜。”
“算是吧。”薑梨苦笑。
“薑幼瑤找到了。”姬蘅道。
薑梨愣了愣,脫口而出:“她在什麼地方?還在燕京城嗎?”
“還在燕京城。”姬蘅意味深長地道,“不過她待的地方,是一個你怎麼也不可能想到的地方。”
薑梨見他話裡有話,便安靜地等待姬蘅接下來的答案。
“她在右相府上。”
“李家?”薑梨吃了一驚,“這是怎麼回事?是李家將她抓起來了,還是李家有別的圖謀?”
“姜幼瑤從薑家逃走後,還沒跑到季家,就遇到了麻煩。”姬蘅聳了聳肩,“路過的李濂幫她解了圍,見她狼狽,就將她帶回了右相府。”
“李濂?”姜梨聞言,倒是明白了幾分,“他這是早就看出了薑幼瑤的身份,才特意這麼做的吧。”
右相的這位小兒子李濂,和他的大哥李不同,成日走馬遊街,是個紈絝子弟,雖然生了一副還算不錯的皮囊,卻到處胡鬧,糟蹋過不少女孩子,姜梨也是有所耳聞。但就是這麼個人,面上溫和大度,好似個君子,年輕的女孩子見了,稍不留意,便會被欺騙。
李濂也跟隨右相去過大大小小的宴會,要說沒見過薑幼瑤是不可能的。就算那一日薑幼瑤是偷溜出府,喬裝打扮,李濂多半也認得出來。
再換句話說,如果是別人把薑幼瑤帶回府,薑梨相信也許對方並未認出薑幼瑤的身份,但換了是李濂,薑梨就有理由相信,李濂是認出了薑幼瑤,才將薑幼瑤帶回了府。
“顯然你的妹妹並不這麼想。”姬蘅道,“否則也就不會跟李濂回府了。”
薑梨皺眉:“那他們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姬蘅悠悠道,“當然是順其自然,帶回府後,說明身份,闡述難處,懇求收容,一人憐惜,一人感激,情投意合,如膠似漆……”他越說越不像話。
“我知道了。”薑梨打斷了他的話。想也知道薑幼瑤會怎麼做,和姬蘅說的毫無差別,無非是等到了李家後,洗清臉面,發現再也隱瞞不住,又看這位李二公子風度翩翩、溫柔體貼,便好一番哭哭啼啼,惹得知道“真相”的李二公子心生同情,決定幫這位誤入歧途的小白兔隱瞞,進而照顧她的未來。
“他們現在如何了?”薑梨想了想,“已經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
“只有多餘,沒有誇張。”姬蘅回答。
姜梨心中簡直說不出是好氣還是可笑。
“她可真是不把薑家的死活放在心上,明知道李家是什麼身份,也敢往上湊。”薑梨怒道。
“也許她認為自己是戲文裡的女角兒,李濂是男角兒,互為世仇,愛情忠貞,感天動地,最後能譜寫一段賺人眼淚的傳奇。”姬蘅一本正經。
他今日也不知怎麼了,嘲諷起薑幼瑤來也是不遺餘力。姜梨看向他:“這事你是怎麼打聽到的?”
“右相府上也有我的人。”姬蘅道,“之前沒往右相府上找,覺得你那妹妹也不至於膽大到如此地步。後來那邊的人偶然發現不對,回了國公府一趟,我讓人再確認一遍,才發現——”他笑了笑,“世上還真有這麼蠢的人。”
姜梨聞言心中一跳,姬蘅竟在右相府上也埋有眼線,這燕京城的高門大戶裡,所有的秘密都被他掌握在手心,也難怪他如此有恃無恐。
“不管怎麼說,都謝謝你了。”薑梨道,“倘若不是你告訴我,也許薑家一輩子都不會發現薑幼瑤在李濂府上。”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姬蘅摩挲著茶杯的杯面問她,“回去就告訴你爹?”
“我也還沒想好。”薑梨遲疑了一下,“我父親雖然口口聲聲說對薑幼瑤感到失望,事實上卻仍舊疼愛她。如果現在說了,他會衝動地去往右相府要人。一來李濂也許會在很短的時間裡將人藏起來,撲個空;二來還會給人留下把柄,說我們薑家蓄意誣衊。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再添一事,指不定會招來什麼。”
“我也認為,”姬蘅道,“如果薑幼瑤對薑家來說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李濂就不會對此上心了。”
薑梨試探地問:“你的意思是,放任薑幼瑤在李家,先觀察李濂究竟想做什麼?”
姬蘅攤手:“這是你們薑家的事。”
姜梨只覺得頭疼,薑幼瑤真是將本來就不簡單的事弄得更加複雜了。要麼乘其不備突然去要人,要麼就是等,等過一段日子,李濂對薑幼瑤興趣淡了,再想法子把薑幼瑤弄出來。
現在看來,李仲南應當不曉得這件事,是李濂自己的主意。至少在現在,他對薑幼瑤還是柔情蜜意的。
這件事情現在也想不出個頭緒,不如到了晚上回府再慢慢思考。薑梨想了想,問姬蘅道:“國公爺說的好消息又是什麼?”
“司徒的假孕藥已經做出來了。”姬蘅勾唇一笑,“永甯公主已經服下。”
薑梨愣了愣:“什麼時候?”
“沈如雲大婚之日,永甯公主和沈玉容見面之後。”姬蘅道。
永甯公主是隔三岔五就尋個機會和沈玉容見面的,見面自然也要溫存一番。姬蘅令人將藥下在他二人歡好之後,至少時日上是再合適不過。沈玉容多疑謹慎,這樣也找不出什麼不對來。
薑梨喜出望外,這的確是一個好消息,應該是這段日子以來對她來說最好的消息了。這意味著她的計劃可以大大地往前推進一步,她不必再漫長地等待下去。
“真是太好了。”她喃喃道。
“你要怎麼謝我?”姬蘅挑眉。
他含笑討恩的神態幾乎是令人驚豔得移不開眼睛。薑梨道:“國公爺需要什麼,可以告訴我。事實上,即便是傾盡所有,我也難以回報。”
如果不是姬蘅,她自己要將假孕藥送到永甯公主面前,再讓永甯公主順利服下,需要費不少周折,可能還會失敗,一旦失敗,永甯公主就會心生警惕,再想下手就會很難。
姬蘅幾乎讓她計劃裡最困難的一步順利完成了。
姬蘅看了她一會兒,笑了笑,喝了一口茶,才道:“我暫且想不出來。不過我對你接下來要做的事倒是很好奇。”
“接下來的事?”薑梨疑惑。
“永甯公主顯出懷孕跡象後,你會做什麼?”他問。
薑梨想了想:“不知道九月姑娘的藥什麼時候才會發作?”
“十二個時辰之後。”姬蘅沉吟了一下,“算起來,已經發作了。”
“那就很簡單了。”薑梨微微一笑,“雲英未嫁的姑娘,突然有了身孕。尋常人家遇到這種事,姑娘的一輩子便毀了。大戶人家為保名聲,甚至會讓姑娘自己懸樑。當然了,永甯公主是金枝玉葉,是成王殿下的親妹妹,沒有人敢讓她懸樑的,她也沒有必要懸樑。
“所以在懷孕跡象不是很明顯時,定然要為永甯公主尋找一門好親事,歡歡喜喜地將姑娘嫁過去,一來遮掩懷孕的事,二來恰好這位公主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這樣一來得了一樁好姻緣,也是人人羡慕的喜事。”
“所以,”姬蘅看著她認真的模樣,忍不住微微揚唇,“你打算讓她和沈玉容成親?”
“當然不。”這個回答,讓姬蘅的面上也顯出些意外之色。
“沈大人對亡妻情深義重,便是那位沈夫人給他戴了綠帽子,仍舊深情不悔,絕對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另娶他人,況且若是娶了永甯公主,旁人會不會說他們早有姦情,之前桐鄉一案裡就有謠言說,永甯公主就是背後指使馮裕堂加害薛縣丞之人呢!原來她加害薛縣丞,是早已心儀沈大人,給沈大人報仇啊。沈大人自來注重名聲,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姬蘅撫摩著扇柄,也跟著笑了起來,說:“那姜二小姐打算讓永甯公主嫁給誰?”
“永甯公主嫁給誰,並非我能決定,是由皇上決定的。”薑梨笑道,“我至多也只能分析一下,總歸劉太妃是看不上沈大人的,沈大人家世太薄,配公主是高攀了。如今朝中的青年才俊,年貌相當,又家世豐厚,門當戶對,嫁過去也不至於讓永甯公主低嫁的,我倒是發現了一個。”她笑眯眯地吐出一句話,“右相李仲南的大公子,李。”
姬蘅一怔,突然笑了起來,他笑得極為開心,目光裡是毫不掩飾的讚賞。
“讓永甯公主嫁給斷袖李,的確不尋常。”
薑梨道:“更有趣的是,這位在女人面前不可能動情的李大公子,娶妻之後,迅速得子,李家後繼有人,一定很高興。
“只是這綠帽子並不是那麼好戴的,世上有一個沈玉容能容忍,並且戴得甘之如飴,不知李家人戴起來,可會善罷甘休?”

薑梨回到府中,已是傍晚。
薑梨去了晚鳳堂,姜老夫人和姜元柏特意在晚鳳堂等她,見她安然無恙地回來,才放下心來。
“梨丫頭,你今日去國公府,可曾見過什麼人?又在國公府做了什麼事?姬老將軍有沒有說,為何單獨邀請你一人前去赴宴?”薑老夫人問道。
“今日國公府老將軍的生辰宴上,並不只我一人,還有五六人,但都挺面生,看樣子也不是燕京官家人。有男有女,大約是老將軍的故人。”薑梨胡謅起來,“用過飯後,老將軍詢問了我一些騎射上的事。大約之前得知了六藝校考中我在騎射上的表現,以為我精通此道,對我好奇才特意邀請我參加。之後與幾位小姐閒談了一下午,傍晚便回來了。看樣子只是尋常的家宴,沒什麼特別的地方。至於為何單單請了我,這問題實在不方便問,老將軍也沒有說。”
她的回答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對視一眼,彼此都沒有什麼想問的。便是有問的,看薑梨這模樣,只是去用了一頓飯,什麼都不知道,應當也回答不出來。
姜元柏道:“既然如此,你回去休息吧。”
薑梨猶豫了一下,又道:“父親,今日我在國公府生辰宴上,聽他們談論時局,近來燕京城可能不太平,父親……且做好準備。”
姜元柏一震:“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具體的我也實在不知道了。他們在宴席上也不會說太多,便是這一點兒,已是我很努力地打聽到的。”薑梨道。
說完這句話,她便對姜元柏和薑老夫人行了禮,回自己院子去了。
姜梨離開後,薑老夫人問:“元柏,二丫頭剛才那話是什麼意思?”
姜元柏面色沉沉:“成王恐怕是要有動作了。”
“薑家……要不要暫避鋒芒,暫時離京?”薑老夫人問道。
姜元柏苦笑一聲:“娘,這個節骨眼兒上,縱然我想走也走不了。只希望皇上不是全無準備,這一仗……還有機會。”
薑老夫人又是沉沉地歎了口氣,時局如此,他們縱然身為首輔大學士的家人,看上去風光無限,實則也不過是權力的螻蟻。成王敗寇,自古以來都要流血,又能如何?只是這番動作,成王的舉事,皇帝的反擊,不知燕京城又要怎樣血流成河,多少家庭要妻離子散了。
另一頭,薑梨回到了院子裡。
桐兒和白雪忙著收拾,她卻坐在屋裡,眉梢爬滿心事。
姜幼瑤的事,薑梨準備接受姬蘅的建議,暫時不告訴姜元柏,先看李濂那頭有什麼動靜。薑幼瑤應當吃些苦頭,若是如今就想辦法將她接回府,她非但不會感激姜家人,說不準還會認為姜家人是故意拆散她和李濂。這樣一個白眼狼,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反咬薑家一口,還不如眼下將她丟給李濂,薑家也能清淨清淨。
就算李濂想要從薑幼瑤的嘴裡得知薑家什麼隱秘的消息,也絕無可能。姜幼瑤根本不關心除了她自己以外的事,所以李濂想要打探什麼,也註定是無功而返。
薑梨如今最為緊張、關心的是永甯公主那頭。
按姬蘅所說,永甯公主如今已經有了懷孕跡象,不知她自己發覺沒有。一旦永甯公主發現自己懷孕了,想來接下來的一件事就是找沈玉容商量,對沈玉容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好事。至於事情接下來如何發展,薑梨很是期待。
她實在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這兩個人難看的臉色了。

公主府裡,屋子裡燃著淡淡的熏香,散發出的香氣像是茉莉,十分可人。
永甯公主喜歡濃烈的香氣,但近來幾日,永甯公主總是很容易疲倦,吃什麼也沒胃口,胸口發悶,還總想吐。濃烈的香氣聞起來令她不舒服,公主府裡的熏香便全部換上了這種淡淡的。
永甯公主倚在軟榻之上,神情懨懨,向來嬌豔精緻的妝容也無心打理,顯出幾分憔悴。
“公主,章太醫很快就來了。”梅香輕柔地為永甯公主按著肩,“等章太醫來了,為您開上兩服藥,奴婢抓了藥煎好您服下,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永甯公主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
天色暗下去極快,很快天就黑了。梅香小跑著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穿松綠棉褂子的老人,她說道:“殿下,章太醫來了。”
章太醫是太醫院裡與永甯公主相熟的大夫,永甯公主勉強打起了幾分精神,坐直了身子,主動伸手道:“章太醫,本宮的身子近來很不舒服,總覺得沒什麼力氣,乏得很,胃口也不好,總犯噁心。你給本宮瞧瞧,到底是什麼問題?”
聽到這些時,章太醫一愣,面上頓時生了幾分驚疑神色,永甯公主見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給自己把脈,頓時有些不耐煩地道:“章太醫,你還愣著做什麼,快給本宮把脈呀!”
章太醫這才回過神,勉強笑了笑,道:“殿下莫慌,老夫這就給殿下把脈。”
他伸手搭上永甯公主的手腕,仔細把起脈來。
時間過得並不長,章太醫的臉色突然變得雪白。不僅如此,他的額頭開始漸漸滲出冷汗,連手都有些發抖。
永甯公主忍不住皺眉斥道:“章太醫,到底是什麼事啊?你怎麼沒動靜?”
章太醫縮回手,站起身來,看也不敢看永甯公主,低著頭躊躇著,聲音都開始打哆嗦:“殿下,老夫……老夫肯定是把錯了,殿下不妨另請高明,來看看殿下究竟是何緣故?”
他越是這麼說,就越是令永甯公主心中生疑,永甯公主道:“太醫院裡,本宮就只信任你了。章太醫,本宮到底有什麼事,你且說來,不然本宮就治你個欺瞞之罪!”
章太醫嚇了一跳,連忙跪了下來,聲音裡是止不住的惶惑,道:“公主殿下饒命,公主殿下饒命!殿下……怕是有了身孕了!”
有了身孕了!像是一道雷突然劈在自己頭上,永甯公主驚了驚,半天沒回過神。
“你好大的膽子,怎敢在殿下面前妄言!拖下去!”梅香反應極快,立刻開口命令道。
“老夫不敢妄言,殿下饒命啊!”章太醫不住磕頭,聲音淒厲。
永甯公主皺了皺眉,像是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看著章太醫,突然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章太醫連忙呼道:“下官不敢妄言。”
“你瞧著這日子,如今有多久了?”永甯公主問道。
章太醫冷汗涔涔,卻又不敢不回答永甯公主的話,道:“應當一月有餘。”
“一月有餘……”永甯公主喃喃道,算起來的話,時間倒是很合適,這段日子她和沈玉容統共也只見了幾次面。只是她不明白的是,每一次她都是用了避子藥,沈玉容在這方面十分小心,沒料到,便是如此,還是懷了沈玉容的孩子。
永甯公主的手不由自主地撫上自己的小腹。
梅香見狀,急道:“殿下,您打算……”
她沒有說下去,永甯公主轉頭看向她,問:“打算什麼?”
梅香訥訥道:“您打算留著這孩子嗎?”
永甯公主一聽,狠狠一巴掌扇過去,直把梅香打得頭一偏。
她厲聲道:“本宮肚子裡的孩子,也容得你一個賤婢置喙?”
跪在地上的章太醫還未起身,更是嚇得瑟瑟發抖。梅香也順勢跪在地上,道:“殿下腹中的骨肉一日日長大,終究怎麼也瞞不住,若被皇上看見,若被外人看見,只怕解釋不清。殿下一心憐惜那人,倘若事發,皇上等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若發現是那人的骨肉,那人的仕途怕也是毀了,殿下定然會心疼。”
因著章太醫在此,梅香沒敢說出沈玉容的名字,而是以“那人”代替。這話卻是說到了永甯公主心坎兒上了。這孩子一天天長大,肚子是怎麼也瞞不住的。要是皇上發現了此事,一定要追究,最後發現是沈玉容的骨肉,沈玉容的仕途就到此為止了。雖然對永甯公主來說,沈玉容做官還是不做官,她都不在意,但沈玉容自己一定不會開心的,沈玉容不高興,永甯公主也不會快活。
她頓覺頭疼。
“可這是我與他的孩子……”永甯公主說著說著,眼裡竟然閃現出一點兒近似于慈愛的溫柔。這是她和沈玉容的孩子,光是這一點,便讓永甯公主有無數個理由不能拋棄他。
“我要留著他。”這句話,永甯公主說得斬釘截鐵,跪在地上的梅香和章太醫同時大驚失色。
“如今尚且不足月,旁人也看不出來,當務之急是養好我的孩兒,人心莫測,想要害我孩兒之人數不勝數,我得保護好他。”永甯公主道。
梅香道:“奴婢會保護好小殿下的。”
永甯公主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章太醫,眼中閃過一絲涼意,道:“章太醫今日也辛苦了。梅香,你帶章太醫下去,請他吃杯茶再走。”
梅香會意,章太醫還要求饒,只聽得永甯公主笑道:“章太醫不必心急,吃完茶再走,一杯茶的時間,你的夫人兒子都不會在意的。”
章太醫聞言,身子猛地一震,目光頓時黯淡下去,他不再說什麼,失魂落魄地跟著梅香走了出去。
大殿裡又恢復了平靜。
永甯公主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雖然她十分希望留下這個孩子,但梅香的話也沒錯,這樣下去的確不是個辦法。要不要告訴沈玉容呢?怕是不能,沈玉容若是知道了此事,一定會勸她不要這個孩子。
該想個什麼辦法,名正言順地將此事揭過,又能讓孩子留下呢?這孩子生下來不能沒有爹,他必須叫沈玉容一聲爹的。
永甯公主突然心中一動,對的,這孩子必然是要有個父親,這父親也只能是沈玉容。只要在別人還看不出來的時候與沈玉容成婚,屆時再尋個理由,說是早產了,便能將此事變得光明正大,不是嗎?
但要在極短的時間裡與沈玉容成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永甯公主不打算與沈玉容商量,打算明日一早就進宮見劉太妃,讓劉太妃說動皇上賜婚。
無論如何,此事都不能失敗。

燕京城的夜裡,幾家歡喜幾家憂,有人在為腹中骨肉歡喜算計,也有人在為今後前程忐忑不安。
右相李府修繕得十分精緻豪奢,靠西邊的一處院子,比別的院子要安靜許多。灑掃的丫鬟只有三兩個,但院子挺乾淨。屋裡,桌前正坐著一人,她手裡拿著書,卻是看著窗外發呆。
這女子年紀輕輕,也稱得上容貌可愛,不是別人,正是姜三小姐姜幼瑤。
姜幼瑤來到李府,已經有好長一段日子了。那一日她從薑家逃出來,本想去季家,可誰知道大年夜,竟在街上遇到了匪寇,那些匪寇搶走了她的包裹,還對她動手動腳。正在姜幼瑤絕望之時,出現了一名容貌俊秀的年輕公子。他讓隨從趕跑了匪寇,還扶起薑幼瑤,見薑幼瑤嚇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便將薑幼瑤帶回府,讓她別怕。
其實薑幼瑤在被救起的時候,就認出了這公子是誰,分明是右相李家的二公子李濂。按理來說,薑幼瑤不應當與李家的人有任何糾葛,要知道李家和姜家是死對頭,但不知為何,她並沒有拒絕李濂帶她回府的舉動。也許是因為她恨薑家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對自己不聞不問;也許是因為她如今是真的走投無路,不知道該去依靠誰;又或者是因為這位李二公子看起來太過溫柔,不像父親說的那種奸猾之人。
她跟著李濂回到了李府,待洗乾淨臉之後,李濂也認出了她來。薑幼瑤心一橫,便在李濂面前訴說了這些日子在薑家所受的委屈。她是不得已離家,希望李濂不要將自己在李家的事告訴別人,若姜家知曉,是要把自己抓回去的。
李濂是個憐香惜玉之人,果然沒將此事告訴李仲南,他在自己的院子裡分了一塊地方給薑幼瑤,薑幼瑤平日就住在這裡。她不能出門,否則會被人看見,只能在院子周圍走動,還要提防著不被李家其他人看到。時間久了,她自然覺得乏味和無聊。
而她每日能見到的人,除了這些下人,就只有李濂了。
和李濂相處的時間越長,薑幼瑤便越發覺得李濂是個不錯的人。他溫柔體貼,又極懂得自己的心,幾次三番下來,薑幼瑤忍不住與他交心,後來便……和李濂有了更深一層的關係。起初薑幼瑤也是害怕的,她從薑家逃出來,一時半會兒還想著自己是首輔千金的身份,這件事要是傳出去,只怕要讓姜家蒙羞。
但李濂告訴薑幼瑤:“你若是不想回去,便不必回去。總歸你說薑府待你苛刻,不若留在我們府上。屆時我為你尋一個身份,你便能名正言順地與我一輩子在一起。”
薑幼瑤心裡很受用。
她也想過以後,比如李濂的妻子只能是高門大戶的小姐。她待在李濂身邊,無名無分,至多就是個妾侍,可她薑幼瑤怎麼甘心做妾?
但即便她還是薑家的三小姐,也不可能和李濂成為夫婦,因為李家和薑家自來不對盤,不是一日兩日了。
與李濂在一起的日子雖然快樂,但看不到未來,即便如此,薑幼瑤還是狠不下心離開他。因為離開李濂,她也不見得過得更好,倒不如把握眼下,至於以後的事,以後再想吧。
覺得坐了許久了,薑幼瑤站起身,想到院子裡走走,走到院子邊上,不由得抬眼往另一邊的院子看去。
旁邊是李大公子李的院子。李不常回府,聽聞他公務繁忙。薑幼瑤對此早有耳聞,李仲南的兩個兒子,李比李濂要得眾人稱讚多了。他年紀輕輕便仕途順遂,自身也極有才華,生得俊美文氣,比起李濂來,似乎更為潔身自好。這麼大年紀,未曾聽過他有什麼不好的習性。
薑幼瑤的目光在那院子裡掃了一圈。
李的院子和李濂的院子最大的不同,大約就是伺候的人了。李濂院子裡的丫鬟個個嬌俏可人;李院子裡卻未曾看見什麼丫鬟,小廝倒是不少,就是年紀小了些,看起來都是十二三歲的少年,甚至有一次,薑幼瑤還看見一個八九歲的孩童。薑幼瑤不大明白,為何這些小廝年紀都這般小,伺候起來不會覺得不方便嗎?但凡跑個腿搬個重物什麼的,這些都還是小孩子的小廝,不見得能做得很好。
她也曾問過李濂這個問題,李濂總是笑著搖頭,說那些孩子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李見他們可憐,便將這些孩子都送到府上做小廝,日後長大了,也能為府上效力。
姜幼瑤聞言,心中還嘀咕,看來這位李大公子心地善良,是位大大的好人。
她收回目光,又往回走,心裡忍不住感歎,不過這位李大公子也十分會挑人了,院子裡的這些小少年,生得個頂個的漂亮。若不是曉得李是什麼人品,還以為他和那位有特殊癖好的肅國公一樣,是喜歡男子的斷袖呢。

年關過後,燕京的雪總算停了兩日。
新年洗去了過去一年裡的不快,無論如何,日子都要繼續。
這一日,天氣晴好,薑梨正坐在院子門口看明月和清風曬書,白雪突然從外面進來,道:“姑娘,方才葉府的阿順過來,說讓姑娘趕緊過去一趟,薛縣丞出事了。”
薑梨臉上的笑容霎時間退了個乾乾淨淨,站起身道:“薛縣丞出了什麼事?”
“奴婢問過了,阿順也說不清楚,讓姑娘趕緊過去看看。現在三老爺和司徒姑娘都在葉府。姑娘,現在要去嗎?”
薑梨道:“當然現在去。”她匆匆回到屋裡,來不及梳妝打扮,只拿了一件披風,招呼上桐兒和白雪,“你們跟我一道去。”
等上了馬車,薑梨感覺自己的心跳極快,要不是情況緊急,葉明煜是不會讓阿順過來告訴自己的,到底是出了何事?
胡思亂想著,很快就到了葉府門口。薑梨心慌意亂,都沒來得及和門房的人打一聲招呼,提著裙裾,便急急忙忙往裡沖。
薛懷遠常住的那間屋外頭站著幾個人。姜梨走近,看清楚站在最外面的人正是葉明煜,道了一聲:“舅舅!”
葉明煜一愣,問:“你來得怎麼這樣快?”
“我讓車夫趕路來著。舅舅,到底出了什麼事?薛縣丞在屋裡嗎?”薑梨追問。
葉明煜歎了口氣,道:“這事兒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今日一早,我恰好在府裡沒外出,最近這位薛縣丞很喜歡看書,我就搬了個凳子讓他在院子裡曬曬太陽、看看書。後來廚房來送熱湯,我起來端個熱湯的工夫,一回頭就看見薛縣丞坐在地上,凳子也翻倒了,可能他起身的時候沒站穩。我看他一直坐在地上沒起來,生怕他磕著碰著,趕緊上前去扶他,等一看到他的樣子,嚇了一跳,他的腦袋磕著了,流了不少血。”
薑梨聽到這裡,忍不住問:“怎麼會這般嚴重?現在可還好?”
“我也嚇了一跳,誰知道薛老頭看著我走過來,突然問我,‘你是誰’?”他撓了撓頭,“當時薛老頭的臉色看起來十分嚇人。這段日子,他也經常對人問這話,不過今日語氣實在有些怪,我也說不上具體哪裡怪,反正我回答我是葉明煜,他又問我這是哪裡,我說這是燕京城,然後他居然不要我扶,自己站了起來。”
薑梨道:“自己站了起來?”
“可不是?我還以為薛老頭是身子好了,現在不愛讓人扶,可才走了兩步,他就一頭栽倒下去,嚇得我連忙派人去請司徒大夫過來。我想著薛老頭今日奇奇怪怪的,莫要出什麼事才好。司徒姑娘來得快,但是司徒姑娘來過以後,只跟我說,趕緊讓你過來一趟。”
薑梨愣愣地聽著,正在思考,司徒九月的聲音從屋內傳來:“薑梨來了嗎?來了就快點兒進來。”
“得,在叫你了,趕緊進去吧。”葉明煜道。
姜梨就和葉明煜一道進了屋子。
屋子裡的簾子都拉上了,因是白日,點著燈火,倒也明亮。薑梨走到裡側,司徒九月坐在床邊,身邊站著的是海棠。海棠低著頭,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
薑梨心裡咯噔一下,事到如今,若是薛懷遠有什麼三長兩短,她只怕不知如何堅持下去了。
她朝薛懷遠看去。
薛懷遠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頭上的傷口已經被包紮過。司徒九月正低頭收拾著自己的藥箱,薑梨忍不住道:“九月姑娘……”
“他可能恢復記憶了。”司徒九月頭也不抬地道。
薑梨的手一顫,她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後,她才道:“全部嗎?”
“也許。”司徒九月站起身,對著薑梨道,“即便不是全部,應該也想起了大部分——他所認為很重要的事。”
薑梨定了定神,又問:“可他現在為何昏睡不醒?”
“正因為想起了大部分過去,那些記憶應當不算美好,”司徒九月說得很平靜,“正因為他恢復記憶後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痛苦的事,一時之間無法承受,才會昏睡過去。你可以將這種行為認為是他本能地逃避。不過我之前已經與你說過了,這種情況是很可能的。”
薑梨垂眸:“我知道。”之後,她又輕聲問,“薛縣丞什麼時候才會醒來?”
“不好說,這得看他逃避到什麼時候。”司徒九月把藥箱背在身上,“不要認為這是一件簡單的事。任何人,乍然恢復記憶,尤其是不好的記憶,是一定會掙扎的。等他漸漸接受了事實,願意醒來的時候,自然就會醒來。可能是一日,也可能是十日。如果你需要的話,我當然也能施針讓他立刻醒來,但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去面對這種現實,對他來說也會很痛苦。你準備怎麼做呢?”
迎著司徒九月的目光,薑梨扯了一下嘴角,最終沒能笑出來,道:“不必了,讓他慢慢接受,慢慢醒來吧。”
她自己尚且用了很長的時間才走出來,父親那麼疼愛她和薛昭,受到的傷害比她還要深百倍千倍,她怎麼忍心加深父親的痛苦?
葉明煜歎了口氣,道:“這薛縣丞一輩子也真是坎坷,看著讓人心裡怪難過的。”
“不論如何,等他醒來後,要面對的就是清醒的人生了。”司徒九月道,“其實過去的日子未嘗不好,世人眼中的瘋子,倒比其他人快活一些。”
“我想留在這裡。”海棠的聲音哽咽,“老爺現在這個樣子,要是得知了薛家發生的事,一定很難過。我想陪在老爺身邊,至少告訴老爺,薛家並不是完全沒人。我也想把小姐的委屈告訴老爺,叫老爺曉得,當年小姐並非別人嘴裡那般不堪。”
姜梨看向司徒九月,司徒九月聳了聳肩,道:“這是你帶回來的人,當然是你說了算,不必看我。”
薑梨想了想,就對海棠道:“既然如此,你就留在這裡照顧著薛縣丞也好,只是平日裡就不要出去了,省得被人瞧見。”
海棠點了點頭:“好。”
薑梨走這麼一趟,原本以為薛懷遠出了什麼意外,沒料到最後竟是得知薛懷遠恢復了記憶一事,一時間心中悲喜難言。
她在薛懷遠的床邊又看了一會兒,走出屋去,看見司徒九月早就在屋外等候她了。姜梨上前一步,司徒九月便道:“等薛懷遠恢復記憶後,你打算告訴他你準備為薛芳菲報仇的事嗎?”
薑梨實話實說道:“我不知道。”
“哦?”司徒九月不解。
“倘若告訴他,他也許會覺得,自己子女的仇還要別人幫忙才能得報,心中會更難過;但倘若不告訴他……他應該知道真相的。”
司徒九月輕笑出聲:“你倒是考慮周全。”
薑梨搖頭:“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真奇怪,在別的事情上你一向很有主張,但在薛家的事情上,你總是關心則亂。”司徒九月道,“等薛懷遠醒來那一日,我會來葉府給他診看。至於你如何與薛懷遠相處,怎麼告訴他真相,那就是你的事了。”她揮了揮手,往前走去,“我先回去了。”
司徒九月就這麼離開了。
葉明煜看著司徒九月的背影,感歎道:“司徒大夫也是個不一般的人。”
姜梨回過神,葉世傑沒在府上,她又在屋裡陪著海棠一起照看了一會兒薛懷遠,待到晌午,在葉府同葉世傑一起用過飯,才乘馬車往薑府走。
回去的路上,薑梨一直都心事重重。薛懷遠醒來之後要怎麼與他說,要不要與他相認,什麼時候相認,要是薛懷遠不相信自己就是薛芳菲又該如何?她的心裡一團亂麻,與此同時,還有難以言喻的愧疚。
薛昭是為給自己平反而死的。便是自己成為姜二小姐,重新得了生命,薛昭卻再不可能重活了。父親終究要面對失去一個兒子的事實。
她只要一想到這種情景,便覺得渾身發涼。
待回到姜府,薑梨什麼話都不想說,直奔芳菲苑,誰知剛走到院門口,明月就過來道:“姑娘,有人登門想要見您,奴婢說您外出去了,她就在前廳等著您回來。”
“見我?誰要見我?”
她猜想著,也許是柳絮。誰知道明月搖了搖頭,道:“明義堂的蕭德音蕭先生。”
“蕭德音?她現在還在前廳嗎?”薑梨問,“若是還在,明月,你將她帶到我的院子裡來吧。在前廳說話,總是有些不方便。”
明月趕緊道:“還在的,奴婢這就請她過來。”
姜梨脫下披風,換了件衣裳,又讓桐兒替自己整理了一下頭髮,坐在院子裡的石桌前,日光留了一半在碧色的茶水裡,茶水溫得剛剛好時,蕭德音來了。
她跟在明月身後,穿著一襲紫色絞紗繡梅裙,嫋嫋婷婷,而她臉龐秀美,嘴角含笑,看起來溫柔又善良。
她看見薑梨,便笑著上前喚了一聲:“小梨。”自己在石桌的另一頭坐了下來。
“蕭先生,”姜梨微笑著還禮,“先生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前些日子你一直不來明義堂,知道你家出了點兒事情。”蕭德音笑道,“我早就想來看望你了,只是怕打擾了府上,覺得有些不方便。但你到底是明義堂最好的弟子,至少在琴藝一項上,整個明義堂沒有比你更好的學生,我打心眼裡喜歡你,想來想去,年關已過,還是來看看你。”
薑梨微微笑著,既不附和,也不反駁,眉眼彎彎的樣子,不知為何,竟看得蕭德音有點兒臉熱。
不過她很快就道:“小梨,近來可好,打算什麼時候回明義堂?”
“日後可能不打算去明義堂了。”薑梨道。
她本來進明義堂就是為了打聽消息,再者是為揚名。既然兩個目的都已經達到了,而明義堂也不能再教會她別的東西,再待下去,就是浪費時間。
蕭德音的面上浮起惋惜的神情,道:“為何?你可是明義堂最好的學生啊。”
“先生謬贊,實在是府中多事,我也不再適合去明義堂了。”
蕭德音歎息一聲:“你心意已定,我也不好再勸,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要知道,明義堂的學生中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不僅因為你才華橫溢,還因為你有膽氣、有公義之心。譬如桐鄉薛懷遠的案子,你一個閨閣小姐,卻敢於帶著桐鄉的鄉民上京,替他們上告,即便是我,心裡也是佩服的。”
姜梨一瞬間便曉得蕭德音今日來的重頭戲在這裡,但她佯作不知,只是有些赧然道:“換了先生,也會這般做的。”
蕭德音點頭,感歎般地道:“只是這世上,有公義之心的人雖多,沒有公義之心的人卻也不少。”
“先生想太多了,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蕭德音看了她一眼,突然湊近身子,低聲道:“小梨,你告訴先生,當初廷議時,指使馮裕堂對薛縣丞下手的背後之人是永甯公主的那個證據,並不只是一個謠言吧?”
薑梨“嚇了一跳”,問道:“蕭先生怎麼這樣說?”
蕭德音卻篤定她有所隱瞞,道:“你告訴先生,是還是不是?”
“當初廷議時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薑梨支支吾吾地道,“證據是拿了出來,但那只是有心之人想要誣衊永甯公主而做的手腳。雖然上面有公主的印章,但也作不得真。”
“既然都有了印章,便是真的,怎麼叫做手腳?換了旁人,早已被定罪了,無非是因為她是公主,旁人才會想方設法給她開脫。”蕭德音說道。
薑梨訝然地看著她:“可最重要的是,公主殿下並沒有理由這麼做呀!薛縣丞是桐鄉的一個縣丞,離燕京城十分遙遠,終其一生,只怕薛縣丞也不曾見過永甯公主。公主殿下何必大費心思,去為難一個小縣的縣丞?”
“沒有理由?”蕭德音面上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怎麼沒有?”
薑梨瞪大眼睛。
蕭德音又往前湊了一點兒,幾乎是貼著薑梨的耳朵道:“這位公主殿下,可是十分青睞當初的狀元郎沈大人啊,而沈夫人的父親就是薛縣丞。”
薑梨皺眉:“我不明白。”
蕭德音就指點道:“永甯公主喜歡沈大人,卻認為沈夫人礙事,忌妒讓公主不惜為難遠在千里之外的薛縣丞,滿足自己的報復心。”
薑梨目光惶惶地看著蕭德音:“先生!這話可不能亂說!”
“我又何必騙你?”蕭德音輕歎一聲,“事實上,那沈夫人薛芳菲的事,怕也是大有周折,想想怎麼會這般巧,沈大人中狀元之前和夫人琴瑟和鳴,等他中狀元後,公主殿下看見了,心儀了,沈夫人就恰好與人私通,恰好不久之後就病逝?恰好一門三個人什麼也不剩?小梨,你心思澄澈,不知人心險惡,卻要明白,人要是壞起來,什麼事情都做得出。”
薑梨像是被這番話嚇壞了,小聲道:“先生,這話不能亂講,你如何知道永甯公主心儀沈狀元?”
“我自然是有證據的。我之前聽聞這事的時候,也與你一般,毫不相信,若非親眼所見……”她歎息一聲,“我有心為我的朋友芳菲報仇,可惜人微言輕,永甯公主在燕京城權勢不小,而我只是一個教琴的先生,難以與之相抗,只怕還沒有說出真相,便被人害死了。”
薑梨瑟縮了一下。
蕭德音看向她:“小梨,你可相信先生的話?”她言語殷切,語氣真誠,完全不似作假。薑梨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
“其實這些話,我並不敢告訴別人。”蕭德音道,“這個秘密事關重大,我怕引來麻煩。況且不瞞你說,我在燕京城中除了芳菲以外,習慣了獨來獨往,沒什麼朋友,也沒什麼值得信任的人。但小梨你不一樣,你是親自接觸過桐鄉案的人,你敢在廷議時為薛縣丞翻案,可見你內心正直,不怕權貴。我告訴你,也不怕你告訴其他人。而且,”她鼓足勇氣,看著薑梨的眼睛道,“我希望,你幫得上忙。”
“我?”薑梨詫異,“我幫得上什麼忙?”
蕭德音道:“你既然已經管了薛縣丞的事,而薛芳菲是他的女兒,你也許會一管到底。我知你內心正直,背後又有整個薑家撐腰,也許能與永甯公主抗衡。我雖然得知真相,有心為好友鳴冤,奈何勢單力薄。我想,倘若我們能聯手,也許事情會容易得多。”
“聯手?”
“是的。”蕭德音見薑梨似有所動,連忙道,“倘若你願意為薛芳菲的案子奔走,我可以成為你最重要的人證,幫你指認永甯公主。這樣一來,勝算就很大了!”
姜梨看著蕭德音,面色驚訝,內心卻差點兒忍不住放聲大笑。她實在沒想到,蕭德音竟然會找到自己頭上,還打的是這麼個主意。這本是蕭德音的想法,弄到現在,仿佛成了薑梨的任務,而蕭德音只是成為一個“人證”,一看勢頭不對,還能及時抽身而退。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自私自利。
薑梨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遲疑的表情,道:“先生,這件事,我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定主意,再容我想想吧。”
蕭德音走後,薑梨回到屋子,桐兒忍不住跟前跟後地問:“姑娘,那蕭先生突然來找您,是為了什麼事啊?平日裡也沒見她對姑娘很上心嘛。”
“是啊,平日裡不上心,生死關頭,就拿我當擋箭牌了。”薑梨笑笑。
桐兒嚇了一跳:“生死關頭?擋箭牌?什麼生死關頭?姑娘沒事吧?”
“沒事。”薑梨道。
桐兒放下心來,終究有些不忿,道:“可真不是什麼好人。”
薑梨看著窗外,心中一笑,是啊,蕭德音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
她讓葉明煜派人恐嚇蕭德音,為的是讓蕭德音與永甯公主之間的同盟破裂,但不知出了什麼變故,或者說一開始薑梨就思考得不對,蕭德音想的竟然不是自保,而是主動出擊,將永甯公主除掉,永絕後患。
這個人,實在是太過狡猾。
白雪捧著曬好的書收到箱子裡去,順便問道:“姑娘打算如何對她呢?是不理會嗎?”
“那倒不是。”薑梨道,“她似乎知道不少的事情,如果可以,能從她嘴裡得知更多的真相,也是一筆很划算的生意。”
而這些真相,恰恰是薑梨十分需要的。

冬日和春日的交界,似乎是從一場雨開始的。
一場細雨後,窗戶下光禿禿了一個冬季的土地上,不知何時生出了細細的嫩草。農人們就道,看樣子,燕京城的雪大約是不會再下了。
冬日過去,春天要來了。
皇宮裡,到了春天,草木也變得格外繁盛。劉太妃的偏殿是最熱鬧的。她與太后不同,太后喜素淡念佛,宮裡不愛弄些花草,劉太妃卻張揚,還未至春日,殿裡的花園便首先熱鬧起來。
從偏殿裡傳來女子的歡聲笑語,劉太妃坐在軟榻之上,旁邊的碟子裡是精緻的點心,撫琴的宮女們都下去了。劉太妃看向自己的女兒——坐在一邊的永甯公主,道:“你要與我說的是什麼事?”
今日一大早,永甯公主便來找劉太妃,劉太妃一見她如此,就曉得自己這個女兒大約是有什麼事情要求自己了。
“我只是想母妃了。”永甯公主撒嬌道。
永甯公主的性子幾乎是另一個劉太妃,模樣也和年輕時候的劉太妃有七八分肖似,因此劉太妃對這個女兒也是格外縱容,幾乎可以說是有求必應。
“你的性子我還不知道,”劉太妃佯作不耐煩,“再不說,我便出去了。”
“哎哎哎,母妃,我說。”永甯公主忙拉住她的袖子,“母妃,我想與沈玉容成親。”
聞言,劉太妃歡喜的面容頓時冷淡下來,道:“好好地說這些作甚?”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劉太妃實在看不上沈玉容。他雖然瞧著是個新貴,可沒有家族支撐。
“母妃,之前您都答應了,”永甯公主撒嬌道,“怎麼能說話不算話呢?”
“之前是你哥哥也在一邊勸說,我雖不喜歡他,卻也拗不過你們。可如今是什麼時候,你與薛懷遠的案子尚沒有扯分明,這個時候與沈玉容扯上關係,豈不是授人以柄?”劉太妃道。
“這件事情已經過去許久了。”永甯公主渾不在意,“再說,誰敢再說謠言,我便拔了他的舌頭!母妃,我是真的喜歡他。如今我的年紀已經不小了,我希望快些與他成親,母妃——”
劉太妃不為所動,道:“胡鬧!”
永甯公主的目光落在小腹之上,那裡現在一片平坦,但永甯公主曉得,其中正孕育著一個新生命,關係著她與沈玉容的生命。哪怕為了這個孩子,她也沒有退路,必須孤注一擲。
永甯公主心一橫,突然揚手,便見刀光一閃,她不知在哪裡藏了一把匕首,此刻把它橫在脖頸之上:“母妃!”
劉太妃嚇了一跳,當即站起身,慌亂地道:“你這是做什麼?胡鬧!永甯公主,快把刀放下,來人!”
永甯公主只是持著刀,跪倒在地,她是公主,進宮無人敢搜她的身,因此能輕而易舉地將匕首藏在身上。她鮮少有跪人的時候,和劉太妃是母女,更不會做出如此舉動。
“母妃——”永甯公主盯著劉太妃的眼睛,一字一頓,語氣堅決,“如果母妃不答應我的請求,我就死在母妃面前!”
劉太妃被震住了。
她從自己的女兒眼中看到了孤注一擲。
一片靜寂中,劉太妃與永甯公主對峙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歎了口氣,道:“你果真心意已決?”
永甯公主道:“絕無二志!”
劉太妃深深地歎了口氣,無奈地道:“我答應你,快把刀放下來吧。”
“母妃,”永甯公主放下刀,認真地道,“孩兒並非只是一時衝動,在沈玉容身上,孩兒耗費了太多精力,就算抱著不能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想法,他也必須成為我的駙馬。母妃千萬莫要認為只要暫時安撫了我就是,倘若一直不成,我這樣活著也沒意思,總尋得見死路的。”
這便是毫不掩飾的威脅了。
劉太妃幾乎有些動怒了,但看著永甯公主執拗的眼神,心又軟了下來。罷了,她的女兒,從小就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既然如此,讓她的女兒嫁給心愛之人又有何不可?倘若日後不滿意,自然有無數法子換了去。反正遲早天下都是他們家的,一個沈玉容又算得了什麼?
“你不必威脅我,我既然說了,就一定會做到。”劉太妃硬邦邦地道。
聽見劉太妃鬆口,永甯公主曉得這件事是成了,立馬綻開一個燦爛的笑顏,將手中的匕首一丟,站起身跑到劉太妃跟前,抱著劉太妃的胳膊笑道:“母妃最疼我了!我就知道母妃會答應我的請求!”
劉太妃看著永甯公主高興的模樣,一時生氣也不是,開玩笑也不是,便道:“你為了他,可真是絞盡腦汁了!連自己的母妃都敢威脅!”
“那是因為我知道母妃定然會心疼我,為我著想的。”永甯公主說著坐直身子,對劉太妃道,“母妃,明日就跟皇上提起此事,讓皇上賜婚吧,或者讓太后賜婚也成。”
“明日?”劉太妃眉頭一皺,“這麼快?”
“這已經不快了,母妃。”永甯公主道,“我已經十七歲了,再下個月便是十八歲。尋常的小姐,到了這個年紀也該出嫁了,何況我是公主。我和沈玉容也糾纏一年了,我不想夜長夢多,還想著若是賜婚,下月就出嫁呢。”
“你……”劉太妃皺眉看向永甯公主,“這般著急出嫁,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永甯公主心頭一慌,面上卻笑道:“沒有出什麼事,母妃就當我是迫不及待想要成親,進沈家大門好了!”
“你呀!”劉太妃搖了搖頭,最終還是拗不過永甯公主,答應明日就同太后提起此事。
又說了好一陣子話,中午同劉太妃一起在殿裡用了午膳,永甯公主才離開。
出了偏殿,她瞧著自己的小腹,微微一笑。
事情十分順利,等劉太妃明日與太后說起此事,太后賜婚,這樣一來,下個月她就可以嫁入沈家,很快也會傳出“喜訊”,這樣一來,她肚子裡的孩子便能光明正大地出生。
誰也挑不出毛病。

劉太妃得了永甯公主的囑咐,坐在偏殿中思考良久,最終還是決定去找太后。
她想過了,一來看樣子,永甯公主的確很喜歡那個叫沈玉容的男人,便是自己不滿足她的要求,以永甯公主的脾性也會使其他手段。與其如此,還不如通過自己的手,省事一些。
二來是成王之前也同永甯公主一起勸過她,說沈玉容還不錯,雖然家世薄了些,人卻很有才華。劉太妃相信兒子的眼光,成王既然都稱讚了沈玉容,可見沈玉容還是不錯的。至於家世薄,大不了從這一代開始積累,日後成王稱帝,多多提攜他就是。
劉太妃甚至沒等到明日,當即就去見了太后。
太后的慈甯宮在東邊,一進去便能聞到濃郁的檀香。
劉太妃進去的時候,太后正在堂前抄經。
她穿得極為樸素,一身秋香色的綢衣,神態安靜,雖然不再是嬌豔年華,卻並不蒼老。日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的臉上,依稀可見年輕時候的溫婉動人。
即便是驕縱的劉太妃,也不得不承認太后是好看的。
先帝愛美人,宮中的女子沒有一個不好看的。當年還是皇后的太后,溫婉動人,劉太妃潑辣美豔,而洪孝帝的生母夏貴妃靈動狡黠,各有各的美。先帝尊敬太后,寵愛劉太妃,但真正欣賞的,是夏貴妃。
以致夏貴妃雖然死了,先帝卻把洪孝帝養在了太后名下,最後還讓他成了帝王;而自己的兒子,看似備受寵愛,最後卻與高位失之交臂。
劉太妃搖了搖頭,拋開腦中的雜念,走到太后面前,道:“姐姐。”
太后手中的筆一頓,看向她:“你來了。”
劉太妃和太后之間的關係實在算不得熱絡。先帝在的時候,劉太妃仗著先帝的寵愛沒少找太后的麻煩。奈何太后娘家實力雄厚,劉太妃也無可奈何。先帝走後,劉太妃和太后表面相安無事這麼多年,但劉太妃才不相信,太后會真的相信自己沒有取而代之的心。
事實上,劉太妃一直看不明白太后。替別人養兒子,將別人的兒子扶上皇位,含辛茹苦多年卻為他人作嫁衣裳,太后真的甘心?她成日躲在慈甯宮裡抄經書又有什麼意思?劉太妃不認為太后是一個蠢人,從那個家裡出來的人,哪一個不是聰明的。
因此,劉太妃隱隱對太后還有些忌憚。
“今日來,是想請姐姐幫個忙。”劉太妃道,“還請姐姐答應。”
“何事?”
“永甯這孩子,如今也到了出嫁的年紀。我看好了一門親事,想請姐姐幫忙,成全了這樁喜事。”劉太妃道。
太后總算從經書中抬起頭,看向劉太妃,問:“你說的是何人?”
“中書舍人沈玉容沈大人。”
“沈大人?”太后訝然,“沈大人不是有過妻子?”
“是的。”劉太妃笑了笑,“只是之前那門親事實在很委屈沈大人。我看沈大人身家清白、心眼實誠,對他那個不守婦道的亡妻尚且情深義重,可見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永甯這孩子從小被嬌慣壞了,嫁到沈家去,想來沈大人會好好呵護她,不會讓她受委屈,我也就放心了。”
劉太妃幾乎是含著氣說出這一通話的。
“沈大人家世和永甯公主不匹配。”太后道,“你應當知道這一點。朝中的青年才俊,門當戶對的還有很多。”
劉太妃笑得極為勉強,她自然知道。
“沈家家世雖然薄了些,卻正是我放心將永寧交給他們的原因。他們不會因此輕視了永寧,不說把永甯當菩薩一般供起來,至少也是不敢怠慢吧。姐姐,我曉得你自來也是疼愛永寧的,況且這門親事我也問過永寧了,她也認為沈大人是個好人。”
太后看了劉太妃一會兒,點頭道:“既然她很滿意,如此,哀家會同皇上說說此事的。”
“或者……”劉太妃道,“您也可以直接賜婚的。皇上忙於政事,怕是沒有太多精力來管這些小女兒家的事。”
皇上可是很喜歡沈玉容,要是沈玉容成了永甯公主的駙馬,就變成了成王一派的人。倘若皇上考慮到這一點,從中作梗怎麼辦?
太后溫聲道:“不可。陛下就算再忙,這都是皇家大事。況且哀家與陛下之間並無秘密,哀家不能擅作主張。”
劉太妃心裡只差沒有罵人了。太后這意思是,叫她不要挑撥離間,皇上不希望沈玉容和永甯公主成親,太后轉頭卻賜了婚,皇上和太后之間肯定會生出嫌隙。
果然,宮中活下來的人,即便裝得無欲無求,心裡還是老奸巨猾,劉太妃賭氣地想。罷了罷了,便是洪孝帝真的不准,還真的稱了她的意,她本就不喜歡沈玉容,要是永甯公主曉得自己已經盡力,只是皇上不答應,也不會責怪自己的。
想到這裡,劉太妃心裡竟然輕鬆了許多。她說道:“既然姐姐已經答應了,那妹妹就不打擾姐姐禮佛抄經了。”她站起身,同太后行禮,施施然退了出去。
劉太妃走後,太后並沒有繼續抄經,只是看著經書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宮女連忙過來攙扶她,就聽她道:“拿外裳來。”
“娘娘要去哪裡?”
“禦書房。”太后說道。

姜元柏手裡拿著摺子,往禦書房走去。
待走到禦書房時,恰好看見有人從禦書房裡出來,正是太后。太后平日裡從不插手政事,何以突然出現在禦書房?姜元柏心裡這般想著,太后也看見了他,便對他點了點頭,姜元柏上前行禮,太后很快就離開了。
公公進去通報,姜元柏走進了禦書房。
洪孝帝正在看摺子。
年少的小皇帝長成了年輕的君王,變得勤政愛民,雖然在外人看來,像是受制于成王,尚且羽翼未豐,但姜元柏知道,這只雛鷹已經漸漸長大了。
洪孝帝抬起頭來,道:“先生請坐。”
他曾為洪孝帝的太傅,於是私下裡洪孝帝總是叫他先生。這一聲先生,多年前包含著真心的尊敬,到了如今,有多少真心,姜元柏卻是不明白了。
“先生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母后了吧。”洪孝帝道,“先生可知母后是為何事而來?”
姜元柏疑惑:“臣不知。”
“是為了永甯公主的親事。”洪孝帝笑笑,“劉太妃去找了母后,希望母后能為永甯公主指一門婚事。他們看上了中書舍人沈玉容,想讓沈玉容做永甯公主的駙馬。”
姜元柏愣了愣,還沒來得及說話,洪孝帝就看著他,問:“先生怎麼看此事?”
“臣惶恐,不敢妄言。”姜元柏忙道。
“但說無妨。”洪孝帝道,“朕覺得此事重大,想聽聽先生的意見。”
姜元柏看向洪孝帝,洪孝帝看著他,目光認真,他每每用這種目光看向姜元柏的時候,姜元柏都恍惚回到了多年前,還是孩童的洪孝帝要姜元柏為他指點迷津的模樣。
“臣以為,沈大人之前有過妻子,公主嫁過去,便算續弦……實在很委屈。要說公主到了適婚年紀,朝中青年才俊眾多,沈大人並非最好的選擇。”姜元柏道。
他曉得,洪孝帝必然捨不得將沈玉容這麼個新貴白白送給成王。
洪孝帝點頭:“朕也這麼覺得。但除了沈玉容之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別的人,先生可有好的人選?”
姜元柏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就在一日前,薑梨來到他的書房,對他說:“父親,倘若最近朝中有商議永甯公主親事的事情發生,請父親一定要表明自己的態度,說出這個人。”
他原以為薑梨這話毫無根據,朝中怎麼會突然商議永甯公主的親事,但這件事現在就發生在他眼前。
他不明白薑梨從哪裡得來的消息,甚至比他這個首輔知道得還早,但薑梨既然說中了公主議親這件事,接下來的那位人選自然也是一樣的。況且當時的薑梨也說服了他。的確,沒有比這個人更適合娶永甯公主了,想必洪孝帝也這麼認為。
姜元柏面色如常,苦想了一會兒,道:“臣有一人,不知陛下認為如何?”
“說。”
“朝中青年才俊的確不少,但與公主殿下年貌相當、家世匹配的極少。臣看右相府上的李大公子倒是十分契合。李大公子一表人才,才華橫溢,令人稱道,看上去同公主也是一對璧人。”
姜元柏從禦書房裡出來的時候,手心滿是汗水。他方才說的話是薑梨那一日告訴他的,他一開始本來抱著懷疑的態度,最終也被薑梨說服了。
與其讓成王再拉攏一個沈玉容,不如讓成王和本就是他陣營的李家結親。等李家和成王結親,幾乎就是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右相是成王的人了。
這看起來對成王來說是好事,親上加親,可一旦昭告天下,有一天成王舉事,只要成王落敗,李家不需要理由,也要陪著成王下地獄。
有福同享,有難當然也要同當。
對洪孝帝來說,應當也是一個省事的決定。
姜元柏這般想著,腳步沒停,快步走了出去。話他已經說過了,至於洪孝帝如何抉擇,卻不是他能左右的。
禦書房裡,洪孝帝正看著面前的摺子深思。
蘇公公隨侍左右,洪孝帝突然問:“右相李家的大公子李,如今年方幾何?”
蘇公公忙道:“回陛下,大公子年方二十三歲。”
“二十三……”洪孝帝沉吟道,“沈玉容比他還要年長一歲,既然如此,倒是比沈玉容更配些。朕要擬旨。”
蘇公公忙去磨墨,只聽得年輕的帝王又道:“賜婚。”

姜元柏離開皇宮,回到薑府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正在芳菲苑看書的薑梨,將她叫進了自己的書房。
“你如何知道近來宮裡打算為永甯公主的婚事操持?”姜元柏問。
姜梨之前說時他並未放在心上,而今證實薑梨所言非虛,這就令姜元柏不得不重視起來。
“父親可還記得,”薑梨道,“之前姬老將軍的生辰宴我曾去過國公府。”薑梨面不改色地扯謊,“生辰宴上,我曾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聽到這些。其實我說李才是最佳人選,這話也不是我說的,是國公府的那些人說的。我認為這些話極有道理,父親成日在宮裡走動,也許會被詢問此事,若是能幫上忙就很好了。”
“國公府的人說的?”姜元柏不信,“國公府的人管這些做什麼?”
“父親,你問我這些,我就實在答不上來了。”薑梨道,“只是一頓飯的工夫,倘若父親想知道更多,不如親自登門,去國公府問個明白。”
姜元柏一噎,他如何能去國公府?傳到別人的耳中又會怎麼想,別人還以為他們姜家和國公府私下有什麼往來,帝王本就猜忌,這豈不是火上澆油。
“不過父親,”姜梨探究地看向他,“您的意思是,莫非宮裡真的在準備永甯公主的親事了?”
姜元柏看了一眼姜梨,薑梨好奇地看著他,想著這件事遲早都會被人知道,姜元柏便歎了口氣,點頭道:“今日皇上還在問我合適的人選是誰,我告訴皇上,認為李大公子和永甯公主十分般配。至於皇上會如何決斷,我不知道。”
薑梨道:“皇上一定會為李大公子和永甯公主賜婚的。”
“你如何知道?”姜元柏懷疑地看著她。
“朝中難道還能找出第二個比李大公子更合適的人嗎?”
姜元柏無語了一瞬,才道:“劉太妃希望中書舍人做永甯公主的駙馬。”
薑梨道:“沈大人家底太薄了些吧?況且皇上這般看好沈大人,怎麼會捨得把沈大人拱手讓人?想來父親提出李大公子的瞬間,皇上便決定換個人賜婚了。”
姜元柏歎道:“我也是這般認為。”
“父親為何悶悶不樂?”
“成王那頭,遲早會知道此事有我在其中推波助瀾。倘若他們一開始看好的就是沈玉容,由我將此事攪亂,只怕會怨恨我。”
薑梨淡淡地道:“便是沒有這件事,成王與咱們薑家也不是友人的關係。既然如此,管那些作甚,不如好好看清楚誰是主子,專心跟著一人。”她意有所指,“牆頭草,最後只會兩邊不討好。”
姜元柏自來圓滑,薑梨這話是在警告他不要有僥倖之心,既然決定了支持洪孝帝,便不要想著能與成王和平相處。
走出姜元柏的書房,薑梨的神情淡了下來。
永甯公主的動作比薑梨想像的還要快。看來她對這個未出世的“生命”是十分期盼,因此才會迫不及待地想要促成與沈玉容的親事。
只是她這個算盤,註定要落空了。

 


第三章
內 訌
春日裡,萬物生長,草木新鮮,燕京城裡也發生了許多新鮮事。
洪孝帝在早朝退朝之時,突然下了一道諭旨,給右相府上的大公子和成王的妹妹永甯公主賜婚,下月完婚。
這道賜婚聖旨來得突然,當時金鑾殿上,李大公子一瞬間臉色就變了,接旨的時候差點兒絆了一跤。
成王的臉色也很不好看,這事似乎沒有人通知他。只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成王也不能說什麼。
年輕的帝王罕見地心情這般好,徒留與之相關的人面色陰沉。此時,站在人群中的沈玉容此刻也是目光沉沉。他自來溫文爾雅,無論何時面上都掛著微笑,但今日,這微笑好像維繫得艱難。他也沒有在退朝後與同僚寒暄,頓了頓,就大踏步離開,仿佛不能在這裡多留一刻。
劉太妃得知了消息之後,第一時間就去了慈甯宮找太后理論。
“姐姐,”她看著撚著佛珠的太后,“我與您說的分明是永甯和沈大人的親事,怎生皇上最後賜婚的卻是李大公子?這讓我如何與永寧交代?”
太后看向她,聲音平靜得如一潭死水:“哀家沒有騙你,哀家與皇上說的就是沈大人。但皇上不是小孩子,他有自己的決斷,哀家也不知皇上的意思。你既然不相信,便去找皇上理論,或許皇上會改變主意也說不定。”
劉太妃又急又氣,她如何能去找洪孝帝,洪孝帝心中早就恨透了他們母子,會聽她的話才怪了。
“其實換成是李大公子,未必不是好事。”太后慢慢地道,“右相李家,比沈家的家世豐厚太多。你最為在意的這一點,對李家來說,就不是問題了。”
劉太妃心中一動,這倒是事實。
“可這事永寧並不知道。”劉太妃想著永甯公主的脾性,仍舊覺得不妥,“我如何與她交代?”
太后依舊是那副平靜的模樣:“姻緣一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來的道理。即便永甯公主是公主,也不代表她可以任意挑選駙馬。比起遠嫁和親的那些公主,她已經很幸運了。再者,此事錯不在你,也不在哀家,這是皇上的旨意。永甯公主要是不嫁,就是抗旨不遵。”
劉太妃心裡也煩悶,成王要是真的一舉成事,誰還在乎洪孝帝的旨意?偏偏永甯公主著急得很,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提出賜婚,現在洪孝帝的話大家還是要聽一聽的。
“李大公子看上去很不錯,永甯公主也只是眼下執拗幾日,等真的嫁過去了,自然就明白你是為她好。”太后道,“哀家言盡於此,你若還是不滿,就帶著永甯公主去找陛下哭訴吧。”說完這句話,太后便閉上眼睛,一副不願與劉太妃多說的樣子。
劉太妃心中惱恨,卻也明白太后說的並不是假話。她站在太后面前,思來想去,覺得也對,比起沈玉容來,她本來也更青睞李。永甯公主只是一時之間的孩子氣,等鬧上幾日,自然就明白了。她沒有多說,轉身就往外走,打算先回自己的偏殿,倘若永甯公主要去找她,這會兒就應當在自己的殿裡。

劉太妃的偏殿裡,此刻下人們跪了一地,宮女們瑟瑟發抖,地上一片狼藉。永甯公主突然闖進這裡要見劉太妃,得知劉太妃不在,便開始砸東西。
永甯公主心裡發慌。
無人知道她得知賜婚那一刻的感受。本以為十拿九穩的事,誰知道洪孝帝居然換了一個人!
這怎麼行!
她肚子裡還有沈玉容的孩子,怎麼能嫁給別人?永甯公主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想同沈玉容解釋,可下了朝後,居然不見了沈玉容的蹤跡。永甯公主找不見他,想著他是不是生氣了,心裡更慌。
外面宮女來報:“太妃回來了。”
永甯公主噌的一下站起身,迎上去道:“母妃!”
“你這是在做什麼?”劉太妃看著滿地狼藉,不悅地道,“你平日裡胡鬧也就罷了,可這不是你的公主府!”
永甯公主眼圈紅紅地道:“母妃,您還心疼這些?我都要被人賣了,您還心疼這些身外之物做什麼?”
“什麼被人賣了?”劉太妃跨過地上的碎花瓶,示意宮女們將這裡收拾乾淨,在座位上坐下來,“你可別胡說。”
“賜婚的聖旨!”永甯公主高聲道,“我與您說的分明是沈玉容,怎麼會變成李?母妃!我不會嫁給李的,今生今世,我只會嫁給沈玉容!”
劉太妃讓宮女們都下去,瞪了她一眼:“什麼話都敢說,宮裡處處是眼線,你不怕被人聽了去,我還怕呢。”
見永甯公主一副真要哭出來的模樣,劉太妃又解釋道:“我的確同太后說了,太后也答應了。私自換了人的是洪孝帝。”說到這裡,劉太妃的眼裡閃過一絲狠意,“這小狼崽子,逮著機會便會給我們使絆子。我早就說了,他留著是個禍患!”
“皇上為何要這麼做?”永甯公主道,“我不過是想要個駙馬,礙著他什麼事?”
“誰知道呢,也許就是想給咱們添堵吧。”劉太妃渾不在意地道,“我瞧著李也不錯,他爹是右相,右相這人倒很識抬舉,和你大哥也交好。嫁去了李家,他們也不會虧待你。”
“我說過了,”永甯公主語氣堅決地道,“我不會嫁給李,我要嫁的人只能是沈玉容!”
“那你要如何呢?那是聖旨,你若是不聽從,就是抗旨不遵。再說,即便你是公主,什麼也不怕,不怕抗旨不遵,那沈玉容呢?沈玉容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沈玉容的生死還不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間?縱然皇帝顧忌著別的不敢動你,沈玉容,他卻是動得了的。”
永甯公主一聽,立刻慌神地道:“他不能對沈玉容下手!”
劉太妃看著她,永甯公主眼中的慌亂之色越來越濃。的確,也許洪孝帝因為忌憚成王的勢力不能拿她怎樣,但對沈玉容是可以輕而易舉處置掉的。
永甯公主幾乎要哭出來,喃喃道:“那該怎麼辦?”
她自來狂妄驕橫,何嘗有過這般脆弱無助的時候?劉太妃看著看著,到底是不忍心,問她:“你可真的想要非沈玉容不嫁?”
永甯公主點頭。
“我倒是有一個辦法。”
永甯公主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追問:“什麼辦法?”
“我之前與太后說的時候,並未提出什麼時候完婚。想來太后告訴皇帝的時候也沒有提起此事。那聖旨上既然寫著擇日完婚,我便可以同皇帝說,緩些日子,譬如到今年冬天。到那時……”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早已改換天地,這道聖旨,誰還會放在心上呢?”
永甯公主愣了愣,卻是明白了劉太妃的意思。
成王很快就要舉事了,至少在這個冬天之前。只要舉事成功,這道聖旨就是狗屁,皇帝都變了,何況聖旨。
這也是劉太妃能想出的唯一辦法,讓永甯公主拖著這門親事,拖到這道聖旨沒用的時候,婚約自然就不作數了。
可是……永甯公主搖頭道:“不行。”
“為何?”劉太妃奇怪。
永甯公主正要說話,突然覺得喉間一陣噁心,一下子彎下腰,捂著嘴幹嘔起來。劉太妃嚇了一跳,連忙讓人扶著她,要找太醫來為她看看。
永甯公主一把抓住劉太妃的手:“別找太醫!”
劉太妃看著她,慢慢地目光有了變化,道:“永寧,你不會……”
“母妃,”永甯公主看著她,有些慌亂無措地道,“我有了沈玉容的孩子。”

沈玉容正在回府的路上。
他平日裡往這裡走的時候,人們都認識他了,總是用豔羨的目光看著他,但今日往家走的時候,感覺四周都是嘲笑的眼神。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沈玉容也知道。他與永甯公主的關係這些人不可能知道,因此也不會知道今早那一道賜婚的聖旨在他心裡掀起了多大的驚濤駭浪。
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讓他想到了那個時候,薛芳菲被抓住與人私通的時候。那時候燕京城的人看他,都是這種同情又好笑的目光。
今日,過去的場景重現了。
他不愛永甯公主,和永甯公主在一起的每一刻,對他來說都是不得已的敷衍。永甯公主癡纏著他的時候,他想推開她。等如今洪孝帝的賜婚聖旨一下來,不必他推開,永甯公主也不能纏著他了,他的心突然恐慌起來。
像是用了很長的工夫去餵養一隻獸,他嫌棄這獸黏人,花費他太多時間,要等這獸慢慢長大,膘肥肉嫩的時候再宰殺,但還沒等到收穫的季節,這獸突然跑了。竹籃打水,於是所有的一切都白費了。
包括他美麗的妻子的犧牲也變得毫無價值。
洪孝帝賜婚的聖旨已經下了,沈玉容知道這事沒有轉圜的餘地。永甯公主必須嫁給李。即便日後成王舉事成功,成王也不會虧待李家這門助力,而自己將會成為橫在永甯公主和李之間的一塊絆腳石,李家和自己,成王勢必會選擇一個。
看上去自己毫無勝算,因為李家家底豐厚,沈家卻什麼也沒有。就算自己憑藉本事得到了成王的青睞,讓成王認為李家不如自己有價值,可那時候,永甯公主要再嫁給自己,必要辭了和李的親事。
這一回,沈玉容是真的戴了綠帽子。
兩次“綠帽子”,第一次是他主動,為了向上爬;第二次,他仍是為了向上爬,但越往上爬,就越不願意讓別人笑話自己。
沈玉容走到家門口,他不願進去。他很清楚,只要走進沈家,母親就會迎上來,得了消息的沈如雲也會趕回來,她們會追問自己究竟出了什麼事。她們把永甯公主看成一棵大樹,自己就是抱著大樹的人,現在這棵大樹要倒了,所以她們慌忙來責問自己為什麼。
為什麼呢?
荒謬得像是一個笑話,一切巧得像是上天在故意懲罰他過去做的那些事情。
他沒有辦法,他束手無策。

永甯公主失魂落魄地回到公主府。
劉太妃好話壞話都說盡了,總算讓永甯公主明白了一件事:這門親事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她還想要肚子裡這個孩子名正言順地出生。
劉太妃在得知永甯公主懷了身孕的第一時間,就想要人來煎藥,一碗藥灌下去,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
是永甯公主跪在地上,抱著劉太妃的腿痛哭流涕,才讓劉太妃心軟改了主意。她一輩子沒這麼低聲下氣求過人,可是這幾日為了這個孩子,卻像把什麼不可能做的事都做盡了。
永甯公主撫上自己的小腹,想到在劉太妃殿裡自己絕望地問道:“母妃,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大哥能不能想想別的辦法?”
劉太妃回答她:“此事不能告訴你大哥。你大哥最近很忙,不能被這些事情分心……況且右相和他來往緊密,若是你大哥得知此事,難保右相不會知道。便是再好的關係,誰家能這般大度地接受你懷著別人的孩子嫁入府中?李不知道,新婚之夜,我找人想個法子替你蒙混過去,日後再想辦法生下孩子就是。你若是告訴了你大哥,小心生事。”
無奈之下,永甯公主也只得接受了這個辦法,而且為了不讓自己顯懷,被人懷疑,劉太妃還得主動去同皇帝說,希望下月完婚。
也就是說,下個月,永甯公主就將嫁入李家,成為李大奶奶,在李家孕育這個生命。孩子生下來,他的爹是李,而不是沈玉容。
永甯公主蒼白著臉,突然覺得一切都很無力。
心心念念要嫁入沈家,她害死了薛芳菲,掃清了一切障礙,可到了現在,明明看起來一切都很順利,怎麼會功敗垂成?
她的眼前忽然浮現起薛芳菲臨死時躺在床上,看著自己,薛芳菲的嘴角噙著微笑,現在看起來也像是嘲諷。
她是否在嘲諷自己,費盡心機,到最後還是一場空?她嫁給了別人,也沒有做成沈夫人。
沈玉容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懷了他的孩子,得知了賜婚的事,也沒有來看過她。永甯公主不知道沈玉容是如何想的,是在憤怒,還是根本不在意?或者是他也和自己一樣,覺得這一切很荒唐?
她最困惑的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永甯公主和李大公子被洪孝帝賜婚的事,在燕京城掀起了一陣不小的風浪。
成王得了消息,亦是十分苦悶。沈玉容是他的人,李也是他的人,永甯公主和沈玉容之間的事,李未必不知道。這兩個是他的左膀右臂,總不能內部先起亂子。同劉太妃打聽到此事再無轉圜餘地時,成王便請沈玉容來府上一聚。
他請沈玉容上座,讓人給沈玉容斟茶,和顏悅色地道:“玉容,今日本王找你過來,是為了永甯公主的事。”
沈玉容神情平靜,道:“下官明白。”
成王打量著沈玉容,他溫和沉穩,這模樣能俘獲永甯公主的芳心並不意外。就連成王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此人有種讓人難以忘懷的風度。
“皇上這賜婚來得莫名其妙,之前母妃與太后提起的分明是你與永甯公主的親事,但不知為何,最後成了永甯公主和李的親事。我知道你與永甯公主的關係,你也明白,永甯公主一直心儀你……”
沈玉容沉默。
“世上女子千千萬,”成王拍了拍沈玉容的肩,“你是做大事的人,不必拘泥於兒女情長。待日後成就了事業,想要什麼樣的女人不能有?本王知道,你非短志之人,胸有丘壑。既然如此,不如一心一意跟著本王做大事,也好過糾纏這些瑣碎。”成王又道,目光卻是有些意味深長。
他這是在同沈玉容承諾,就算他不與沈家結親,仍舊不會虧待沈玉容。
沈玉容神情淡淡的,道:“殿下厚愛,臣感激不盡。”
他用了“臣”,這是君臣之道。成王一聽,心中大悅,大笑道:“你我二人,將來定是要做出一番大事業的!那小子既然故意激怒我,在永甯公主的親事上做手腳,那本王就如他所願!三個月後,定然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他的笑聲放肆,回蕩在廳內,說不出的狂妄。沈玉容低著頭,誰也看不清他在想什麼。
待沈玉容出了成王府,天色已經全黑了。
沈玉容往沈家走去,今日晌午他回去的時候,已被沈母和從甯遠侯府趕回來的沈如雲追問了一遍如何會這般,沈玉容只得敷衍過去,說這都是洪孝帝的主意。即便是這樣,沈母和沈如雲居然還說,要去找永甯公主說情,看可否改變這門親事,沈玉容十分頭疼。
她們怎麼能這般天真,甚至無理取鬧?
到最後,沈玉容幾乎是和她們發了火,才教她們消停下來。即便如此,沈母和沈如雲還一副天塌了的樣子。大約她們認為,沈家能有今天,全都和永甯公主脫不了干係,沒有了永甯公主,沈家的富貴就會瞬間消失。至於他自己,也是因為和永甯公主有關係才會有價值,多可悲。
沈玉容走得很慢,走到一處拐角時,突然有人喚他:“沈大人!”
他回頭一看,黑暗中走出一個侍女,他認出來,這是永甯公主的貼身宮女梅香。
梅香道:“沈大人,公主就在附近的茶坊等您,有話對您說,請隨奴婢過來。”
這是沈玉容和公主從前習以為常的事情,因此他並沒有推辭,就跟著梅香到了所說的茶坊。
永甯公主果然在裡面等他。
永甯公主看著憔悴了許多,連氣息都變得虛弱了,比前幾日瘦了一點兒。
“沈郎。”見他來了,永甯公主站了起來。
沈玉容站在門口,也不往裡面走,只是神情淡淡地道:“恭喜殿下。”
這一句話幾乎是往永甯公主的心上戳刀子,她頓時心如刀絞,眼淚差點兒都下來了。
永甯公主道:“我不願意嫁給李,你知道,我的心裡只有你一個人!”
這般卑微的帶著祈求的話,若是被旁人聽見,只怕不敢相信出自永甯公主的口。沈玉容像是被永甯公主的哭腔觸動了,他回過頭,看向了永甯公主。
“沈郎!”永甯公主抓住他的手,“你要相信我!我同母妃說的是要嫁給你,母妃與太后也這般說的,可皇上卻下旨,賜婚我同李,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還懷著你的孩子,怎麼可能主動嫁給李呢?”
沈玉容臉色變了變,道:“什麼孩子?”
永甯公主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已經說漏了嘴,但看著沈玉容的眼睛,又狠下心來。之前她是一直找不到機會,不知如何與沈玉容說起這事,但總歸有說出來的一日,不如就趁著這個機會,全部說出來。
“是。”永甯公主道,“我懷了你的孩子,太醫看過了,剛剛足月。”
“這怎麼可能?”沈玉容一向淡然的神色出現了一絲裂縫,聲音也不似平日裡那般冷靜,“怎麼可能?”
他與永甯公主的每一次溫存,永甯公主都是服下了避子藥的,可眼下居然有了身孕,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我不知道,”永甯公主搖頭道,“也許是那避子藥並未完全避開……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她說得越多,沈玉容就越懷疑這是永甯公主故意想要利用身孕來逼自己娶她,可沒想到最後洪孝帝賜婚她和李,這才慌了神。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沈玉容問。
“什麼怎麼辦?”永甯公主茫然地看著他,當看到沈玉容略帶涼意的眼神時,一個激靈,突然明白過來,道,“你莫不是,想要讓我不要這個孩子吧?”
沈玉容沉默:“他的存在,現在的確不是最好……”
“不可以!”不等沈玉容說話,永甯公主就尖叫一聲,“這是我的孩子,我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我也不會丟掉他的!”
沈玉容耐心地安撫她:“公主,現在你要嫁給李,倘若李家發現你懷了孕,對你來說很不利。李家絕對不會容忍這種恥辱,即便你保得了孩子一時,也未必生得下來,李家會想方設法除去這個孩子,也會和你、和成王殿下生出嫌隙。”
他以為這一番話說出來,永甯公主好歹會有所鬆動,畢竟從前他的話,永甯公主多少都是要聽一聽的。可是今日,永甯公主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道:“你口口聲聲都是為我著想,其實是害怕事情敗露,會牽扯出孩子的父親是你,你難以高枕無憂吧!沈玉容,這可是你的孩子,你什麼都想到了,可曾為這孩子想過一絲半點兒?是了,我忘記了,你已經失去過一個孩子,倒也不在乎再失去一個。”
沈玉容神情劇變。
他是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一個屬�他和薛芳菲的未出世的孩子。在這個時候,這件事被永甯公主提出來,他就覺得自己的心頭像是被針紮過,蔓延出一片綿密的疼。
沈玉容不想再待下去,轉身要走,卻被永甯公主從背後一把抱住,她惶惑不安地道:“沈郎,我方才說錯了,我口不擇言,我不是故意的。你是孩子的爹,你自然是很喜歡他的是不是?”她像是要說服沈玉容,又像是要說服自己,“天下沒有不喜歡自己孩子的父親。”
沈玉容歎了口氣,轉過身來,永甯公主慌慌張張地看著他。
“你真的要留下這孩子?”
“沒錯!”永甯公主立刻堅決地道,不容置疑,“母妃也知道此事,她答應我嫁到李家的時候會替我隱瞞!”
劉太妃已經知道了,沈玉容心中咯噔一下,這樣想要私自對永甯公主肚子裡的孩子下手已不大可能。一旦出事,劉太妃勢必第一個想到他。
“那你打算如何隱瞞?”沈玉容淡淡地道,“如今不足月,尚且看不出來,等時間久了……”
“母妃會同太后娘娘請求,下個月就完婚。等我嫁過去後,再想其他法子蒙混過去。”永甯公主道,“只是這孩子出生後,名義上的爹就是李了。”
她說得無限不甘心。
沈玉容心中嘲諷,永甯公主不樂意,李又何嘗樂意?右相難道是什麼仁善的主,這等奇恥大辱,怕是咽不下去。永甯公主這步棋,說不準還會連累自己。
“沈郎,你放心,我大哥再過幾個月便會舉事,”永甯公主低聲道,“等我大哥做了皇帝,天下都是他的,他說的話沒有人敢不聽。屆時我讓他下一道旨意,讓我同李和離,和你在一起,李家也不敢說什麼的。”
她說得理所當然,仿佛一切都會照著她所想的發展,沈玉容卻是嗤笑,永甯公主想得未免也太天真了。李家的聲譽,並非她想怎樣就能怎樣。
但眼下,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永甯公主下個月就要出嫁,肚裡的孩子更不能有什麼閃失,否則可能被人發現端倪。只要頭一個月蒙混過去,之後再告訴李,新婚之夜有了身孕,暫時可以安生一陣子。
至於日後……日後的事日後再說。只是永甯公主這顆棋子,可能是要廢了。
沈玉容的目光黯了黯。
永甯公主並未發覺沈玉容心中已經有了諸多思量,仍在喋喋不休著對他的一片癡心。沈玉容道:“我知道,殿下,我知道殿下的心意。”
永甯公主又喜又憂地看著他:“那你可不要生我的氣。我的心裡還是有你的,只有你一人。”
“我知道。”沈玉容淡淡一笑,將永甯公主擁入懷中,目光卻變得十分悠遠。
是時候和永甯公主劃清界限了。

首輔府上,姜梨得了洪孝帝賜婚李與永甯公主的消息時,也愣了半刻。
此事雖然在她的意料之中,卻沒想到來得這樣快。不過想想也是,洪孝帝視成王為眼中釘,現在有了能將右相和成王綁在一塊兒的機會,自然也會迫不及待地下令。
“姑娘在笑什麼?”桐兒好奇地問。
“我笑事情一切順利,心想事成。”薑梨道。
桐兒眨了眨眼,正想說什麼,外頭的樹枝突然晃動了一下,一個人影出現。
趙軻對薑梨道:“姜二小姐。”
薑梨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姜二小姐之前讓屬下查的事情已經查清楚了。”趙軻回答。
薑梨問:“何事?”
“將季淑然的事情傳出去的人究竟是誰。”趙軻道,“是薑元興。”
“三房的人。”薑梨恍然。其實上一次她遇到三房的時候,已經對三房隱隱產生了懷疑。姜玉燕的吃穿用度比往常好了許多,還有楊氏若有若無地偶爾表露出的不屑態度。
看樣子,好像背後有依仗。
“不僅如此,薑元興私下裡和李仲南有往來。”趙軻道。
“和李家的人?”薑梨一愣,隨即笑了,“看來三房的人對薑家還真是恨之入骨啊。”
姜元興依靠不了薑家發展仕途,他自己的本事也不足以令他加官進爵。在面對薑玉娥只有給周彥邦做妾的事實後,也許是急紅了眼,便豁了出去,重新找到一條可以往上爬的途徑,就是靠出賣薑家。
把姜家的秘聞、醜事告訴姜家的死對頭李家,獲得升遷的機會。這等手段,可以說是很下作了。
桐兒和白雪在一邊默默聽著,待聽到罪魁禍首竟然是三房的時候,亦是吃了一驚。桐兒問:“姑娘,三老爺竟然還藏著這等禍心,咱們薑家不會被他掏空了吧?”
“那倒不至於。”薑梨淡淡地道,“三房在薑家,本就處於一個無足輕重的地位。父親和二叔對他不親近,更不會主動告訴他自己的秘密。姜元興就算絞盡腦汁,知曉的事情可能也和薑家的下人差不多。我想,到目前為止,他所說的對李家來說最感興趣的事,也就只有季淑然的事了。”
“那姑娘,要留著三房的人嗎?”桐兒問,“倘若老夫人知道了此事,定然會與三房分家,讓三房出府另過的。”
“老夫人那邊就不告訴了。留著三房也不是沒有用處。”姜梨道,“三房和右相交往,右相得了有用的消息,定然會傳遞給成王。如果我們需要傳遞一些‘有用’的消息給成王,三房就是一條很好的途徑。”
讓薑元興傳假消息給成王。
趙軻跟木頭一樣立在窗口,將屋裡的一切話語盡收耳中,心中默念,姜二小姐可真是位狠角色。
“不過此事得告訴父親,讓父親提醒二叔。”薑梨繼續道,“他們更加知道如何利用三房達到自己的目的。眼看著離成王舉事的日子不遠,越是在這個重要關頭,三房的存在就越是有用。”
“多謝你,趙軻。”姜梨看向窗前的侍衛,“也替我謝謝你家大人。”
“姜二小姐的話,屬下一定帶到。”說罷,趙軻的身影消失在了窗前。
他這般來無影去無蹤的,桐兒噘起嘴道:“姑娘,您得與國公爺好好說說,別的就算了,趙軻在府上到底也能保護您的安全。只是他老是突然出現,姑娘到底是女子,倘若姑娘正在更衣怎麼辦?豈不是被人佔便宜了?”
“你不是將窗戶打開了?”薑梨提醒,“人家也曉得,真要更衣的時候是不會開窗的。”
“那也總覺得有些不妥,要不下次換個姑娘吧。”桐兒提議,“有武功的那種姑娘,就跟……就跟白雪一樣!”
薑梨笑著搖了搖頭:“國公府自己都沒有丫鬟,如何來尋個有武功的丫鬟伺候我?況且這些侍衛個個生得斯文俊美,真要是換了丫鬟,你不覺得可惜?”
桐兒的臉一紅:“姑娘就會拿奴婢說笑。這些侍衛生得再俊美,也比不上姑娘一根手指頭。姑娘看見這些侍衛,不也是習以為常嗎?”
白雪正在收拾褥子,聞言悶著頭道了一句:“姑娘看慣了國公爺的臉,再看這些侍衛,自然生不出欣賞之心,和你的不一樣。”
薑梨:“……”
這話也有幾分道理。

從洪孝帝給永甯公主賜婚到永甯公主出嫁,前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永甯公主出嫁這一日,整個燕京城萬人空巷。姜梨一大早就聽桐兒來與她說街道上的熱鬧場面,薑梨心不在焉地聽著。今日薑家也要去吃李家這一杯喜酒,雖然互不往來,面子上卻要做一做。姜梨本想到葉家看看薛懷遠,都快一個月了,薛懷遠還沒有醒來,雖然司徒九月一直說沒有事,可薑梨總是放心不下。
要去李家吃這杯喜酒,自然就不能去見薛懷遠。白雪道:“姑娘今日穿哪身?”
姜梨隨意指了一件衣裳:“這件吧。”
姜家的小姐裡如今未出閣的,除去不在府上的薑幼瑤外,就只有她與姜玉燕了。自從姜梨在姜元柏面前隱晦地提起三房可能與右相有所勾結,姜元柏便十分不待見三房。此次自然不會帶姜玉燕前去,於是除了姜景睿和姜景佑,姜家的小姐就只有她一個。
薑老夫人年紀大了未曾去,二房一家盡數去了。
待到了外面,二房的人和姜元柏都已經到了,姜景睿不愛湊這些熱鬧,眉目之間十分不耐煩;姜景佑還好。盧氏看著薑梨,眼睛一亮:“阿梨,你身上這件衣裳,料子可是好看得緊。”
薑梨笑笑:“這是襄陽的舅舅送來的。我這裡還剩下幾匹,等晚上回來便讓人送幾匹給二嬸,二嬸拿去做裙子也好。”
盧氏一聽,笑得更燦爛了:“這怎麼好意思……”
“都是一家人,嬸嬸千萬別跟我客氣。”薑梨道。
盧氏笑得合不攏嘴,對姜元平道:“瞧瞧這小嘴,可真是會說話。”
她如今是越看薑梨越喜歡,自從姜梨回到薑家,幫她鬥倒了季淑然,奪回了掌家之權,而且還從不與她爭什麼,識情識趣,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姜元柏道:“出發吧。”
姜梨是第一次來到李府。
門口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喜字,地上全是爆竹碎片,一片喜氣洋洋的紅色。家丁小廝們面上掛著笑容,氣氛熱烈,不知道的,大約真以為李家對這門親事滿意至極。
姜元柏瞧見了李仲南,笑著對李仲南道了一聲恭喜。
李仲南也拱了拱手,嘴裡說著同喜同喜。
姜景睿看了看廳裡,低聲對姜景佑道:“今日來的人可真多。”
右相在朝中交好的人不少,況且李仲南給人下了帖子,便不是李仲南一派的,面上也不好說不來。於是乎整個李府幾乎把北燕朝廷裡重要的角兒都給請來了,一眼看過去,能看到不少熟人。
姜梨還看到了李濂。
李濂今日也打扮得頗為周正,來往的賓客一瞧,大公子的親事定了,這個二公子尚未婚配,若是有合適人家的小姐,也可以相看相看。
姜梨打量著李濂,見李濂春風得意的樣子,看來近來過得不錯。她想到姬蘅的話,曉得其實薑幼瑤就在李府。雖然不知道她被李濂藏在哪個院子,但想必今日李濂也給薑幼瑤提前打過招呼:今日李大喜,薑家也會來人,薑幼瑤不可亂跑,否則會被薑家的人看見。
她的目光掠過李濂,突然頓住,然後就停止不動了。
不遠處,站著沈玉容。他今日也收到邀請前來,想來也是,若是沈玉容不來,就是賭氣,他可以表示對這門親事不悅,但不能當著成王的面做,這樣一來是沒把成王放在眼裡,二來這也不是成王希望看到的。
成王希望看到他的左膀右臂其樂融融,互相扶持。即便李奪人之妻,沈玉容也要有容人之量。既然永甯公主的事已經成為一個錯誤,就不要用過去的錯誤來讓未來付出代價。
沈玉容是一個多麼會權衡利弊的人,他也許會在永甯公主面前做出一副受傷害的模樣,但在成王面前只會顯出自己的大度和委曲求全。更何況,薑梨也不認為,沈玉容對永甯公主有多少真心。
他實在不是一個有真心的人,在這世上,他還是最愛他自己。
正想著,沈玉容突然側過頭,恰好對上薑梨的目光,看到薑梨,怔了一怔。
薑梨並不掩飾目光裡的冷漠。
沈玉容猶疑了一下,就往薑梨身邊走來。他見過薑梨好幾次,每次看見薑梨,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記得在廷議的時候,薑梨也用這種目光看過他,雖然掩飾得很好,沈玉容還是看到了其中的譏嘲。
她嘲笑自己?為什麼?沈玉容迷惑不已。
“姜二小姐。”沈玉容走到了薑梨身前,道。
薑梨微微頷首:“沈大人。”
“姜二小姐過去認識我嗎?”沈玉容的嘴角噙著笑,“或者是,我們過去曾有什麼淵源?”
“怎麼可能?”薑梨仰起臉,笑道,“我回到燕京城也不到一年。”
這話倒是不假,沈玉容道:“我只是認為,姜二小姐對在下似乎有些成見。”
薑梨正要說話,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含笑的聲音:“什麼成見?”
姬蘅不知什麼時候來了。
姜梨詫異,這是李的親事,竟然會在這裡看見姬蘅。沈玉容見到姬蘅,連忙行禮,姬蘅擺了擺手,算是見過。
他今日沒有穿紅衣,穿了黑色繡銀牡丹的衣袍,牡丹繁麗,黑色卻深沉,一雙琥珀色的眼眸越發動人,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矜貴。
“姜二小姐。”他挑眉道,一副與薑梨很熟絡的模樣,讓一邊的沈玉容不能再插嘴。
薑梨還沒來得及與他說話,就聽見外頭敲鑼打鼓的聲音,這對新人已到。
喜婆在外面給永甯公主和李立規矩,成王也到了,作為永甯公主的大哥、李家的主子,自是不可或缺的人物。薑梨沒有出去看熱鬧,安靜地站在原地。姬蘅和沈玉容也沒有動,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側,這幅畫面落在別人眼裡,一定會覺得很古怪。
姬蘅問:“你為何不去看?”
“看什麼?”薑梨奇怪。
“迎親儀式,看熱鬧。”
“沒什麼好看的,”薑梨道,“左右都是一樣的事,無非是簡單些或煩瑣些,做給別人看罷了。”
姬蘅笑了笑:“說的像你很瞭解一般。”
沈玉容也看向薑梨,尋常這個年紀的姑娘,總是喜愛看這種熱鬧,因為會想到日後自己出嫁的模樣,期待和憧憬都會展現在臉上。而這位姜二小姐,很平靜。
“國公爺好像很嚮往?”薑梨道。
姬蘅看著門口,面上含笑,薑梨看不清楚他的眼神,覺得他站在這裡,卻是實實在在地把穿著華服的新郎給比下去了。
“不。”
薑梨笑笑:“可若是國公爺娶妻,場面定然比現在熱鬧一萬倍,倘若那樣,我便會好奇,會感到新鮮,會想要一睹為快,想要有走在前面看清楚的欲望。”如果是姬蘅娶妻,姜梨無法想像姬蘅作為新郎官的模樣,他大約是燕京城或者說北燕最美的新郎官。不知新娘要美到何種地步,才不至於被自己的夫君比下去。
“你這是在恭維我。”姬蘅搖了搖扇子,“我沒有想過這種事。”
沈玉容站在他們身邊,聽著二人說話,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姜梨和姬蘅之間有一種旁人無法達到的默契,令他站在這裡有種格格不入的彆扭。
他默默地掉頭走了。
姜梨雖然對著姬蘅說話,餘光卻一直沒有離開沈玉容,見沈玉容走了,就轉過頭,看著沈玉容的背影,輕聲道:“沈大人倒是很失落。”
“失落?”姬蘅笑笑,“也不見得。”
“至少他表現得失落一些,可以讓永甯公主越發愧疚,讓成王也對他這般‘識大體’感到欣慰,這失落也是不錯的。”薑梨也笑。
說話的時候,李和永甯公主已經進門了。三拜之後,永甯公主被送入洞房,李則在外頭,與李家眾人一起迎客。姜梨坐上了席宴,也實在沒有興趣跟著眾人去新房看新娘新郎喝交杯酒。
新房裡,永甯公主蒙著蓋頭,周圍是起哄的聲音,新郎要在看熱鬧的人群的注視下,挑開她的蓋頭,與她喝一杯酒才離開。
聽著外頭那些起哄的聲音,永甯公主的心裡滿是怒氣。原先早已想過千百次,日後自己出嫁那一日的心情一定是喜悅的、嬌羞的、滿含著期待的,但沒想到真到了這一日,只有無盡的厭惡、不耐煩和恥辱。
她的心裡另有其人,嫁的也不是自己喜愛的人。
有銀色長杆伸到她面前,永甯公主低著頭,看見細長杆往蓋頭一挑,嘩的一下,外頭爆出一陣大笑聲,聽在她的耳中分外刺耳。她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穿著新郎的衣裳,笑容滿面地看著自己。
永甯公主突然感到一陣噁心,險些要捂住嘴幹嘔,幸而她緊緊抓著身下的褥子,忍住了。
李笑著喚了她一聲:“夫人。”
永甯公主瞧著她,雖然李不錯,可比起沈玉容,在她眼裡實在差得太遠太遠。看見李,她的內心沒有生出一絲波瀾,只有莫大的恥辱。
因此,她連裝也不屑裝,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夫君”。
這已經是永甯公主能做出的最大犧牲了。
洞房裡的人面面相覷,新娘子化著嬌豔的妝容,可態度卻如此冷漠,周圍的人不由自主地都對李同情起來。
李也怔了一下,不過很快面色如常,令人倒了喜酒,拿起一杯遞到永甯公主的手裡,自己又舉起一杯,與永甯公主喝了。
永甯公主無可奈何地舉起酒杯,手臂交錯,兩個人呼吸相聞,分明是極為親近的姿態,卻各自生疏千里萬里。
永甯公主沒有看到李的眼中一閃而過的暴戾。
待飲完這杯交杯酒,李去前廳迎客。屋裡只剩下永甯公主和她的侍女梅香,永甯公主松了口氣,扶著腰道:“累死我了。”
有了身孕之後,她的腰重了,時不時感到困乏。今日成親這整套流程走下來,只覺得已累得天旋地轉,對梅香道:“快把藥給我。”
梅香忙從袖中摸出一個小瓶,倒出一粒藥丸,又倒了一杯熱水給永甯公主。這都是安胎藥,剛嫁到李家,不可以明目張膽地煎藥,永甯公主便提前令人做成藥丸,方便服用。
她對肚子裡的這個孩子實在小心謹慎得不得了,生怕孩子有一點兒閃失,要是出了閃失,李家得知了此事,不知後果會怎樣。雖然仗著成王和劉太妃,他們不敢動自己,但暗中下絆子什麼的,永甯公主也是怕的。
在李家,她到底是孤身一人。
“酒已經準備好了?”永甯公主問。
“準備好了,殿下。”
到了晚上,等李再回房裡,永甯公主會再與他喝一杯夫妻二人的喜酒,等喝完這杯酒,李就會不省人事。等到了第二日,他會以為和自己已經圓房,一切都結束了。
“真是便宜他了。”永甯公主輕哼一聲。

李走到了外面。
隨身的小廝問:“少爺,公主身邊還有個丫鬟。”
“等會兒想辦法打發了。”李不耐煩地道。
他不喜歡永甯公主,事實上,他不喜歡任何女人。這門親事永甯公主看起來不樂意,他也不樂意。只是父親告訴他,這是聖旨,不得違抗,況且能與成王親上加親,也是一樁好事。
李並不認為這是一樁好事,他是不會碰永甯公主的。哪怕當初是將永甯公主賜婚給李濂,事情也不會如此難辦。他無法碰永甯公主,永甯公主如何能不察覺,時間一久,自然會出問題。如果永甯公主將此事告訴成王,成王到底會因為自己怠慢永甯公主對自己心生不滿。
所以他只能想別的辦法。
譬如……讓別的男人來履行夫妻間的義務。只要不讓永甯公主懷上孩子,永遠欺瞞永甯公主,也未嘗不可。永甯公主還能占著李大奶奶的位子,讓別人不至於起疑。如果有朝一日永甯公主忍耐不了,提出和離,也不關李家的事。
李的眉目舒展開來,所以說,女人就是麻煩,比起來,他還是喜歡自己院子裡的那些小東西,比永甯公主乖順,而且對他絕對臣服。

外廳,用過一點兒飯菜,薑梨就起身走了出去。到了外面院子前,卻見姬蘅早已在那裡,不知道站了多久。
“國公爺怎麼出來了?”薑梨問。
“飯菜不合口。”
薑梨一愣,突然想到今天這些飯菜的確比不上姬蘅的手藝。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姬蘅挑眉:“你笑什麼?”
薑梨收回笑容:“我並沒有笑,國公爺看錯了。”
姬蘅眯起眼睛:“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是國公爺越來越平易近人。”
伸手不打笑臉人,任誰對上這麼一張溫潤的笑臉,也沒辦法無動於衷。姬蘅移開目光:“是你越來越難纏。”
“我這樣還算好吧。”薑梨笑道,“對李家和永甯公主來說,皇上的這樁賜婚才是真正難纏且無法抗拒。”
“你這樣幸災樂禍,是要掉腦袋的。”姬蘅不鹹不淡地道。
“也許是因為老是和國公爺待在一起,我也開始喜歡看戲了。這齣戲算我請國公爺看的,希望國公爺能陪我看到最後。”
姬蘅笑笑:“最後?”
“李生不出兒子,也不想要兒子,偏偏永甯公主是帶著兒子來的,這可以說是矛盾重重,只是我不知道,最後在這場爭執裡,是李家勝還是永甯公主勝。我猜……”
“你猜什麼?”
“我猜是兩敗俱傷。”
“那不就是你的目的嗎?”姬蘅看向她,眸中意味深長,“這就是你所說的最重要的事情了吧?”
薑梨愣了愣。
年輕男人俯身看過來的目光實在很是溫柔,但他說的話是冷冰冰的提醒。
時間快到了,他“借”給她的時間,不是無期的。
等她辦完這件事,就將自己的性命奉上。
“是的。”薑梨頓了一會兒,又慢慢地笑起來,仿佛早已料到結局,“國公爺可履行約定,我從不說謊,說到做到。”

永甯公主和李大喜後第二日,薑梨起來用過早飯,換了衣裳,準備到葉家去探望薛懷遠。
才走到薑府大門口,她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葉明煜身邊的阿順。阿順見了薑梨幾人,愣了一下,道:“表小姐這是要出門呢?”
桐兒回答:“姑娘正打算去葉家,沒想到你來了。”
“阿順,可是出了什麼事?”薑梨問道。
阿順撓了撓頭:“表小姐,薛縣丞醒了,司徒大夫讓小的來與您說一聲。”
薑梨怔了片刻,像是才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往馬車那頭走,道:“那還等什麼,趕緊出發吧。”
馬車裡,薑梨緊緊握著手裡的玉佩,想著薛懷遠如今醒了,是會十分痛苦,還是心如死灰?他會不會責怪自己這個女兒?想得越多,越是茫然無措,薑梨發現,她已經很久沒有和父親好好說過話了。
上一次見到清醒的父親時,還是出嫁之前,之後大家往來寫信,卻沒有再見面。
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快到薑梨的馬車已經走到葉府門口,她卻突然沒有勇氣下車。
白雪先下馬車,在車下向她伸出手,想要攙扶薑梨,道:“姑娘不下來嗎?”
薑梨定了定神:“就來。”她朝白雪伸出手。
無論如何,那都是她的父親,即便有再大的苦難,這個世上,只有父親是薛芳菲的家人,是薛芳菲留在人間唯一的牽掛。
葉府門房的小廝熱情地迎道:“表小姐來了。”
姜梨隨著白雪和桐兒往裡走去。本是春寒料峭的天,竟也覺出熱來。
薛懷遠的房間外頭站了幾個人。薑梨走過去,看見了葉世傑。葉世傑當是剛剛下朝,連官服都還沒來得及換,叫了一聲薑梨的名字。
薑梨道:“葉表哥。”目光不由自主地往裡看去。
葉世傑側了側身子,示意她進去,“薛縣丞在裡面,已經醒了。”
薑梨深吸一口氣,抬腳走了進去。
司徒九月正在收拾藥箱,葉明煜坐在一邊,有些不知所措地喝茶。海棠站在一人身邊,那人坐在床榻的邊緣,只是一個坐著的身影,就讓薑梨的眼淚險些掉下來。
他筆直如一棵青松,只是不再高大挺拔,顯得有些蒼老,但還是她的父親,薛懷遠。
司徒九月見薑梨走進來,道:“你來得剛好,我替他看過了,身子已經全好,從今日起,他不再需要我。剩下的,你們自己處理。”
薑梨同她行了一個拜謝的大禮,道:“九月姑娘的恩情,姜梨記在心上。日後若有機會,此等大恩大德,薑梨一定報答。”
司徒九月側身避開,皺眉道:“說聲謝謝有什麼意思?我要你的感激之情也不能換銀子,我早說了,姬蘅已經付過報酬,大家各取所需罷了。”說罷,便抬腳大踏步地走出屋子,連頭也不回。
“這姑娘可真是……”坐在門口的葉明煜咂了咂嘴,“不同尋常。阿梨,你可不要在意。”
“阿狸?”屋裡響起一個聲音。薑梨一震,抬眼望去。
薛懷遠就坐在床邊,目光怔然地看著她,緩慢重複了一句:“阿狸?”
薑梨的手垂在身側,緊緊握著拳頭,差點兒忍不住哽咽出聲。
“是阿梨。”葉明煜看向薛懷遠,“怎麼,老爺子,你認識我們家阿梨?”
滿屋人裡只有薑梨知道,薛懷遠說的是“阿狸”而不是“阿梨”。
薑梨往前走了兩步,讓薛懷遠看清自己的臉,也讓自己看清楚薛懷遠的模樣。
原本高大清瘦的男人,現在看起來和老者一般無二,滿頭華髮,面上是蒼老的痕跡。他的目光慢慢從薑梨的臉上掃過,眸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
他微笑著搖了搖頭:“我與姑娘素不相識,原來姑娘就是救了我的二小姐。多謝姜二姑娘的恩德,救我於牢獄之中。”
他行了一禮。
他叫自己“姜二小姐”。
薑梨刹那間,面色劇變,幾乎要哭出來。
站在父親面前,被父親喚作其他人,薑梨心裡生出委屈,很想撲到父親懷裡,像小時候那樣道:“我是阿狸,您怎麼能不認識我了呢?”
但她不能。她只能克制地露出和薛懷遠一般的微笑,側身避過,道:“薛縣丞不必如此,況且薛縣丞是我的長輩,姜梨實在當不得如此大禮。”
薛懷遠道:“之前發生的事情,我聽海棠說過了,知道在桐鄉是姜二小姐路見不平,馮裕堂的事,我也要替桐鄉百姓多謝姜二小姐。”
薑梨道:“舉手之勞而已。”
頂著陌生人的身份,她與薛懷遠之間突然生分得要命。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薛懷遠的表現實在出乎她的意料。
他沒有痛苦萬分,也沒有心灰意冷,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十分平靜,就像沒有發生過那些痛苦的事一般。他克制又客氣,對待所有人多了一分疏離。
姜梨知道,薛芳菲和薛昭的事到底還是令父親改變了。
薑梨問:“薛縣丞日後打算怎麼辦呢?”
薛懷遠沉默。
過了一會兒,薛懷遠道:“我過去的名字,叫薛淩雲。”
屋裡的幾人一怔,連從屋外走進來的葉世傑也看向薛懷遠,只聽薛懷遠繼續道:“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我想,是時候把這個名字改回來了。”
“你想回朝做官?”葉世傑皺眉道。
薛淩雲道:“只是試一試。”
“這怎麼可能?”葉明煜嚷起來,他不懂官場中事,但也覺得不可思議,“薛老爺子,您都多大歲數了,如何能做官?況且現在做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麼有人提攜,要麼就老老實實春試,您老打算怎麼辦?”
薛懷遠淡淡一笑,道:“今年的春試馬上就要到了。當年做薛淩雲的時候,朝中也有幾位相好的同僚,如今倒也升遷得不錯。我參加春試,應當也不難。待考中狀元之後,會有殿試……自然可以面見聖上。”
葉世傑道:“您打算在殿試上告禦狀,或是見到皇上的時候告禦狀?”
“不是。”薛懷遠否認。
“那是為何?”葉世傑不解。
“我只是希望在殿試上令陛下記住我而已。況且陛下之前也得知了桐鄉之事的來龍去脈,知曉我的存在,對薛淩雲也有所瞭解,勢必會對我有所注意。”
薑梨輕聲道:“薛縣丞想做官嗎?”
薛懷遠看了她一眼,道:“平民百姓想要得到公正,實在太難。我只能走得更高一點兒,才有發現真相、追查真相的權力。”
薑梨難過極了。父親仍想為他們洗清冤屈,可父親也知道,對手是成王的妹妹,是位高權重的公主。沈玉容也不再是當年桐鄉那個窮秀才,他已搖身一變,成了皇上信任的新貴中書舍人。
而薛懷遠現在什麼都不是,在燕京城這個地方,猶如螻蟻,難以撼動大樹,所以他要變成薛淩雲。當年看不慣官場污濁、主動離開的薛淩雲,如今卻要為了自己,重新再回官場。
葉明煜道:“薛老爺子,您說得倒輕鬆。可是殿試……嘿嘿,您認為您在春試中,一定能奪得名次?”
薛懷遠淡淡一笑:“盡力一試而已。”
葉世傑聞言,對面前的這位老者心生佩服。這麼大的年紀,卻願意為了兒女重返官場。他道:“我看薛縣丞也不必去找往日的同僚,官場人走茶涼,當初的老友與您交好,如今未必肯買您面子,就讓晚輩代勞吧。”
屋裡幾人同時怔了怔。
葉明煜道:“世傑,你這是搞啥呢?”
“晚輩如今是戶部員外郎,在戶部倒也說得上話,薛……先生要是想參加春試,我能想辦法。”
“年輕人,你們已經幫了我許多……”薛懷遠正要推辭,只聽葉世傑又說話了:“並非白白幫忙,我如今在朝中為官,我自己的原因,卻也沒有同盟。薛先生當年能做到工部尚書,可見才華。薛先生春試之後,若是能順利通過殿試,還請多多提拔晚輩。官場之中相互提攜,也是很重要的。”
薛懷遠愕然片刻,突然笑道:“沒想到葉小少爺能說出此番話。其實你不必靠我,日後也能在朝中站穩腳跟。”
“那咱們就說好……”
“不好。”打斷葉世傑的,是薑梨。
她一直默默聽著葉世傑與薛懷遠的對話,到了此刻,實在忍不住了。她不喜歡看著父親為了她委曲求全,那個總是教她要堅守本心的人,如今要做這些事,薑梨忍受不了。
她看著薛懷遠,鄭重其事地道:“薛縣丞,我知道您的顧慮。我也知道,您著急做官,無非是為了薛芳菲和薛昭。那件事我已經在查了,而且不出兩個月就會有結果。兇手會為她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這一點我能保證。所以,薛縣丞不必再入朝為官,那沒有必要。”
“更何況——”不等薛懷遠說話,薑梨又道,“如今世道並不太平,宮中內鬥也不在少數。在燕京城還能過幾日安定的日子,誰也說不準。怕是薛縣丞還沒有爬到想到的位子,中途朝中就出了變故,反而壞事。”
她說的這話令人想到如今成王和洪孝帝之間的關係。
“薛縣丞,您不應當只想著復仇,而是應該好好活著。”薑梨道,“如果您的兒女還在的話,他們的心願只會是這個。”
薛懷遠平靜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覺得薑梨的話有道理,沒有再提入朝為官的事,而是對葉明煜幾人道:“你們可以先出去一下嗎?我有話想要對姜二小姐說。”
葉明煜看向姜梨,薑梨道:“舅舅,出去吧,沒事的。”
葉明煜和葉世傑出去後,海棠想留下來,葉明煜也讓她出去了。屋子裡,便只剩下薛懷遠和薑梨。
“姜二小姐,”薛懷遠看向她,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我聽葉三老爺說了,當初你在桐鄉,曾說是因為同薛家有淵源才出手相救;海棠也告訴過我,是你救了她,治好了她臉上的傷;你還打算替芳菲查出真相,你是我們薛家的救命恩人。但我聽說,七歲的時候,姜姑娘就去了青城山,一年之前才回到燕京城,在此之前更沒有去過桐鄉,我想知道的是,姜姑娘和我們薛家究竟有什麼淵源,才會這般不遺餘力幫助薛家?”
薑梨幾乎有種衝動,想要告訴薛懷遠,自己就是薛芳菲,但她忍住了。
薛懷遠會相信嗎?這畢竟是怪力亂神的事。他要是相信了怎麼辦?薛懷遠大約會很高興吧?但永甯公主的事過後,也許薑梨的這條命是要“還”給姬蘅的。剛剛和女兒重逢又要失去,薛懷遠能接受嗎?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知道自己是薛芳菲,不必再傷一次心。
薑梨定了定神,道:“我與薛家,沒有淵源。”
薛懷遠的臉上沒有驚訝的表情,像是早就猜到了。
薑梨繼續道:“同薛家有淵源的另有其人,我不過是受人之托做這一切。況且兇手與我姜家遲早也會刀劍相向,因此幫助薛家,也就是幫助薑家自己,薛縣丞不必在意。”
薛懷遠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原來如此。”
姜梨知道他根本沒有相信自己的話,父親不是一個容易相信別人的人,況且她這理由實在不算完美。
“這樣吧,薛縣丞,”薑梨道,“兩個月,兩個月之後,關於芳菲的案子會有一些眉目。等芳菲的案子塵埃落定,一切真相大白,兇手伏法,我會告訴薛縣丞關於我知道的一切,但是薛縣丞需要答應我,不要輕舉妄動。”
她想著,只要兩個月後永甯公主懷孕的跡象消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等這件事了結以後,如果姬蘅放她一條生路,她便告訴薛懷遠自己就是薛芳菲,父女相認;如果姬蘅鐵定要她的性命,她就帶著這個秘密消失在世界上,只要薛懷遠好好活著就行。
薛懷遠點了點頭:“好。”頓了頓,又輕聲自嘲道,“我自己的女兒,卻要別人來報仇。”
“不是的。”薑梨道,“這不是報不報仇的問題,這是公道。這世上還是有公道的,薛縣丞應當想到這一點。當初薛縣丞幫助桐鄉縣民的時候,可曾想到回報一事?薛縣丞幫助那些縣民,就如同我此刻做的事一般,也不求回報。上天也許是公平的,薛縣丞結的善緣,造就了我這個善果。”
薛懷遠看著她,道:“姜姑娘,冒昧地講,你說話的語氣真是很像我的女兒。”
薑梨坐在他面前,心裡呐喊了一萬遍“我就是芳菲”,卻怎麼也說不出口。相見不相識,這句話中的錐心刺骨之痛,今日她是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回。
她笑了笑,心裡的淚水無人看見,說:“能與薛姑娘相像,是我的榮幸。”
薛懷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謝謝。”
過去一年,薛芳菲被當成燕京城最無恥的女人,人人喊打。薑梨卻願意說一聲榮幸,對薛懷遠來說,大約是很大的安慰了吧。
“我聽葉三老爺叫你阿梨。”薛懷遠道。
“是。”
“芳菲的小字也叫阿狸。”薛懷遠看著外面,“是狸貓的狸。”
薑梨忍住淚意,道:“薛縣丞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阿狸,反正旁人也聽不出來。”
薛懷遠看著她,薑梨微笑以對,過了一會兒,薛懷遠轉過頭去,道:“還是不了。
“阿狸死了,姜姑娘,你不是她。”

姜梨走出了屋子,薛懷遠與她說了一會兒話,覺得有些頭疼,司徒九月說過,薛懷遠剛醒過來,要多休息。海棠進來照顧,薑梨也不好再打擾。
等她走到了外面,葉明煜和葉世傑就圍了上來。
葉世傑問:“你剛剛在裡頭與他說什麼了?”
“倒也沒有什麼,就是說我在桐鄉做的那些事,他很感激。”薑梨笑道,“不是什麼大事。”
“薛先生很厲害。”葉世傑看向薑梨,“現在我相信他就是那個工部尚書薛淩雲了。”
“倘若他真的能做你的先生,表哥會受益不少。”姜梨正色道,“薛縣丞現在就住在葉府,表哥若是無事,平日裡可以多請教他難題,他能給予你的實在很多。”
“喲,你爹就是首輔,你咋對你老爹都沒這麼誇獎?”葉明煜打趣。
薑梨搖了搖頭,在她看來,姜元柏懂為官之道,重點在“為”;薛懷遠懂為官之道,重點在“官”。
要說誰高明一些,也許各有千秋,但薑梨還是更喜歡後者。
“說起來,之前薛老爺子還沒恢復的時候,我還不覺得,”葉明煜饒有興致地看著薑梨,“這一恢復後,倒覺得和你有點兒像,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比姜元柏看著順眼多了。”

永甯公主和李成親後的一個月,相安無事。
右相府中,永甯公主坐在屋裡,讓梅香給她拿醃好的鹽漬梅子吃。有了身孕以後,她越發愛吃酸的。好在在右相府上她還算自由。李仲南父子白日忙於政事,不在府上。她的婆母性情溫潤,對她這個媳婦也是百依百順。
成親當天晚上,永甯公主讓梅香準備的那壺酒都沒有派上用場,李一進門就吹滅了燈,還沒走幾步就醉倒了。永甯公主好不容易將他拖到床上,自己也睡著了。到了第二日,床上有事先備好的痕跡,永甯公主只需要睡眼惺忪地醒來。
反正李喝醉了,喝醉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而洞房夜之後,永甯公主就以受了風寒為由,不與李同房。她不能日日都用這些法子,怕露出馬腳。如果讓人發現她懷了身孕,肚子裡的孩子不知還能不能保住。
本來永甯公主還以為李會不悅或是懷疑,可這位李大公子果然是傳言中的好脾性,竟然也沒有質疑什麼,每日晚上就睡在書房。
這下就更讓永甯公主滿意了。她肚子裡的孩子再有幾日就快兩個月了。屆時只要做出身子不適的模樣,讓大夫來把脈,稍微錯開時間,說是成親之夜懷上的,暫時就高枕無憂了。
今日李一大早又上朝去了,永甯公主吃完碟子裡的最後一顆梅子,站起身來,道:“老待在屋子裡怪悶的,梅香,陪本宮出去走走。”
梅香趕緊過來,攙扶著永甯公主往屋外走去。
“殿下想往哪個方向走?”梅香問道。
永甯公主隨手指了一個方向:“那邊吧,聽說李平日就住在那裡。本宮這些日子與他分房睡,他也毫無怨言,莫不是自己在另一邊早已收了通房之類?倘若是真的,自然也該來見一見本宮這個正妻。”
永甯公主的眼裡閃過一絲惡意。她並不想當李大奶奶,一旦有了這個稱號,拿去折磨旁人卻是她愛做的。
反正李也不敢說什麼,不過是些身份低賤的奴婢罷了,他還能為了那些奴婢對自己不敬?
懷著這麼個想法,永甯公主就和梅香往李平日住的院子走去。
李住的院子比較偏,永甯公主走了一陣,覺得有些累,梅香攙扶她慢慢走著,總算是到了,便道:“殿下,到了。”
但見院子果然頗為風雅,後面種了一大片竹子,鬱鬱蔥蔥的模樣。只是院子周圍格外安靜,外面連個灑掃的人也沒有。
“李大公子平日裡是沒人服侍嗎?”梅香小聲道,“這裡怎麼連個下人也見不到?”
“怎麼可能?”永甯公主也覺得奇怪,想了想,眉毛高高揚起,“說不準是在金屋藏嬌呢。走,進去看看。”
“這樣貿然進去,李大公子會不會生氣?若是裡頭有什麼秘密……”梅香還在猶豫。
永甯公主瞪了她一眼:“他憑什麼生氣?有秘密又如何?莫非還想瞞著本宮?越是要瞞,本宮越是要看清楚他們李家背地裡打的是什麼主意!”她說著推開梅香,自己進去了。
梅香十分無奈,永甯公主剛得知自己懷孕,收斂了一段日子的性子,如今嫁到了李家,新婚之夜相安無事,脾性便又顯露出來,甚至比從前還要張揚。
梅香跟了進去,只見永甯公主蹙眉站在門口,並不進去。梅香往裡一看,但見這是一個書房一樣的屋子,裡頭有一張床,十分寬敞,抵得上平日裡的大院子了。在這裡頭,衣食起居都不是問題。
但這並不是最令人驚訝的,最讓人驚訝的是屋裡竟然有很多人,都是些年紀不大的少年或是孩童,看衣服像是穿得不錯的下人,生得都很清秀羸弱。
屋裡竟然沒有婢女,這出乎她的意料。永甯公主看向最近的一個孩子,這孩子看起來才八九歲,愣愣地看著永甯公主二人,不行禮,也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個傻子。
“你是誰?”永甯公主問他。
那孩子仍是癡癡地瞧著她,不言不語。永甯公主正要發怒,正在這時,另一個年紀稍大的少年突然扯過那孩子,對著永甯公主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搖了搖頭。
“殿下,他們好像是啞巴。”梅香看出來了。
“啞巴?”永甯公主看向屋子裡的其他人。
這裡面的少年加起來大約有十人,都是愣愣地看著她們,什麼話都不說。永甯公主突然明白剛剛進屋後的古怪感覺從何而來,實在是因為這屋子裡太安靜了。有這麼多人,卻一點兒聲響都沒發出來,這不是很奇怪嗎?
“這些人不會全部都是啞巴吧?”永甯公主皺眉問道。
那拉著孩子的少年猛地點了點頭。
“還真是。”梅香道。
“李弄這麼多啞巴在這裡做什麼?”永甯公主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怪人的。”
“或許這些都是下人,您瞧他們穿的都是下人的衣服。對了,”梅香道,“奴婢突然想起來了,聽聞李大公子仁善,收留了一些無父無母的孤兒讓他們在府上當下人。之前奴婢還沒想到,現在看這些下人,年紀都不大,很有可能就是李大公子收養的孤兒。”
永甯公主嗤笑一聲:“這麼說,李還是個大好人了?可怎麼就這麼巧,他收養的孤兒個個是啞巴,莫不是他毒啞的吧?”
梅香頓了頓,輕聲道:“每戶府上都有不少秘密,這裡既然是書房,想來裡面藏著不少重要東西。也許李大公子是為了不讓這些秘密被人發現,才讓這些人變成了啞巴。”
永甯公主道:“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要是真想不被人發現,將這些人殺了就是,還留著做什麼?我看這個李是個蠢蛋。”
梅香沒有說話,她只是一個婢子,不能議論主子。
“算了,這裡既然沒什麼女子,待著也不舒服,走吧。”永甯公主又看了一眼這些年紀不大的少年,“他要做好人就讓他做吧,反正蠢的不是本宮。”
梅香和永甯公主二人出了屋子,那屋子仍舊靜悄悄的,門掩上後,仿佛裡面什麼人都沒有。想著這些人在屋子裡無聲地做事、走動,永甯公主就覺得渾身上下冒出一陣寒意。驀地,她覺得一陣噁心,快步走到院子的樹下,扶著樹幹嘔起來。
“殿下!”梅香驚叫道。
永甯公主朝她伸手:“藥!”
梅香從袖中摸出藥來,給永甯公主服下。永甯公主靠著樹休息了一會兒,才道:“這反應是越來越大了,再過幾日你就讓大夫過來,告訴李,我懷了身孕,還不足一月。”
梅香點頭稱是。
“這些日子,沈郎也不來看我……”永甯公主說著說著,語氣又傷感起來,“他自己的孩子也不關心,任由我嫁到李家。若是事情敗露,他也要被連累的。”
梅香正想要安慰幾句,突然聽得牆壁上傳來一聲東西掉在地上的清脆響聲,永甯公主一扭頭:“誰?”
梅香已經快步追了上去,那藏在牆後的人大約也心慌意亂,還沒來得及跑幾步就摔倒了,很快被梅香揪到永甯公主面前。
“你是誰?竟然偷聽本宮說話!”永甯公主怒道。
“殿下饒命。”那女子惶惶,“臣女什麼都沒聽見!臣女不是故意的,只是方才走到牆邊崴了腳而已!”
“臣女?”永甯公主愣了愣。梅香的眼睛一亮:“殿下,這是首輔府上的姜三小姐!”
姜三小姐?薑幼瑤!
薑幼瑤心中大駭,情急之下說出“臣女”二字,本就分外懊惱,這會兒竟然被永甯公主身邊的婢子識破身份,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薑幼瑤?”永甯公主也想了起來,“你怎麼會在李家?”
梅香湊近永甯公主道:“前些日子,聽京兆尹大人說起過,薑家的三小姐不見了,薑首輔正在四處尋人,不過為了姜三小姐的名聲,並未大肆宣揚。”
永甯公主恍然:“難道你與人私通了?你是李養在府上的人?”
薑幼瑤嚇了一跳,知道如今永甯公主和李成了親,若是把她當成迷惑李的狐狸精,只怕是要用雷霆手段,因此她連忙否認,道:“臣女不認識李大公子,臣女是當初在外被人所害,多虧李二公子出手相助,李二公子帶臣女回府養傷。”
“回府養傷?”永甯公主笑道,“你怎麼不回薑府養傷?只怕是以養傷之名,行苟且之事吧?”
她話說得如此難聽,薑幼瑤卻不敢反駁。這是在李家,不是在薑家,沒有人能保護她,而且對方是永甯公主。
“殿下,此女不能留。”梅香低聲道,“她方才聽到了奴婢與殿下說話……”
姜幼瑤聞言,嚇得抖如篩糠:“臣女什麼都沒聽見!臣女什麼都沒聽見!”她心中叫苦不迭。今日她與李濂院子裡的丫鬟起了爭執,一怒之下便走了出來,想到李的院子外轉轉,誰知看到了永甯公主和她的婢女從李的書房裡出來。永甯公主扶著樹在幹嘔,緊接著,她就聽到了永甯公主主僕二人那一番話。
她得知了這個天大的秘密,心中害怕極了,立刻想逃走,誰知道腳下踩到一塊石頭,跌倒在地,被永甯公主和梅香發現了。
“臣女什麼都沒聽見……唔……”薑幼瑤接下來的話說不了了,因為梅香用東西堵住了她的嘴,還順勢扭住了她的手臂。
薑幼瑤死命掙扎,動彈不得,只得用一雙眼睛哀哀地看向永甯公主。
“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永甯公主絲毫不為所動,“誰叫你聽到了不該聽到的呢?姜三小姐,為了本宮,你還是先走一步吧。”
“殿下,”梅香道,“這薑幼瑤到底是首輔千金,不比普通丫鬟,要是出了事,只怕不好善後。”
永甯公主不悅地道:“怎麼?你的意思是,本宮連處置個丫頭的本事都沒有了?”
“奴婢不敢。”梅香繼續道,“只是如今薑家還沒有放棄尋找薑幼瑤,如果被姜元柏知道薑幼瑤的死與殿下有關,只怕會費盡心力抓住殿下的把柄。殿下如今有了小公子……”若是姜元柏找到了永甯公主懷孕的證據,拿永甯公主肚子裡的孩子做文章,她們可就得不償失了。
永甯公主的眉間閃過一絲煩躁:“不能殺了她?難道要留著嗎?”
“殿下,不如先將她送往私牢。”梅香道,“殿下的私牢裡已經住過許多人。這位姜三小姐住進去,也不會被人發現。再說,就如李大公子屋子裡的那些啞巴孩子一般,再喂姜三小姐一顆啞藥,將她關在私牢裡,過個一年兩年,薑家不再尋找薑幼瑤了,就可以送她上路。”
薑幼瑤心中恐懼極了,突然後悔起來,早知道她就待在薑家。至少在薑家,她還是三小姐,無人敢虐待她。如果那天晚上她沒有離開薑家,就不會在路上遇到李濂,也不會被帶到右相府。如果不是在右相府,她也不會看到永甯公主,得知永甯公主的秘密,這樣被人滅口,就算死了也沒人知道,沒人收屍!
對了,李濂!她還有李濂!薑幼瑤的心中突然又燃起希望。只要李濂回來,發現她不見了,一定會到處找她的。等李濂知道自己被永甯公主帶走,肯定會向永甯公主要人。李濂可以救自己!
可是下一刻,永甯公主和梅香說的話就是一盆涼水,將薑幼瑤的希望噗的一聲澆滅了。
永甯公主道:“這薑幼瑤如今是李濂的人,我們把她帶走,李濂怕是會來要人。”
“倒也不見得。”梅香笑道,“現在薑幼瑤待在李家,外面無人知道,薑家應當也是不知道的。看樣子,李相怕也是被蒙在鼓裡。殿下帶走的只是一個普通侍女,不是姜幼瑤。李二公子不敢承認姜幼瑤的身份,只會默認。殿下是公主,想要懲治一個普通的侍女,是輕而易舉的事。李二公子不會同公主計較的,甚至還會感謝公主替他整頓後院。”
“你說的也有道理。”永甯公主舒展了眉頭,“長嫂如母嘛,他的確該謝謝我。”
薑幼瑤徹底絕望了,曉得自己再無生機。李家的男人不在的時候,永甯公主在右相府裡隻手遮天,她們堵住了自己的嘴巴,再叫個婆子來,等待她的就是被送往那未知而可怕的私牢的命運。
到了夜裡,永甯公主剛剛用過晚食,梅香進來道:“殿下,李二公子在外頭等您,有話要與您說。”
永甯公主心知肚明,李濂這是問她要人來了。永甯公主早已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便施施然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外頭,李濂正坐在桌前等她,見她出來便站起身,行禮道:“大嫂。”
永甯公主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弟這麼晚來,可有何事?”
李濂道:“聽聞大嫂今日路過我院子附近,見過了我的……丫鬟小瑤,將她帶走了。”
“哦,小瑤啊。”永甯公主笑了笑,“是有這麼回事。這丫鬟不長眼睛,看見本宮竟然不行禮,還惡言相向,本宮便順手替你管教了丫鬟。二弟心地仁善,但也不能縱容著府上的丫鬟連主子都不放在眼裡,那成何體統?”
她心不在焉地說著,聽得李濂心中窩火。薑幼瑤就算再沒腦子,也不會主動衝撞永甯公主。永甯公主不過是仗著薑幼瑤沒在眼前,想怎麼潑髒水就怎麼潑髒水罷了。
李濂勉強笑了笑,道:“敢問大嫂,現在小瑤在什麼地方?”
永甯公主看了李濂一眼,笑道:“那丫鬟實在是太可惡,本宮以為,留在府上也是個禍患,就叫人牙子過來把她賣了。沒有賣身契,幾乎是白送了。那人牙子看著不像是燕京人氏,說不準現在已經將她送出城了。”
李濂心中一個激靈,看著永甯公主,不知道永甯公主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也不知道永甯公主有沒有認出姜幼瑤的身份,更不知薑幼瑤是如何得罪了永甯公主——當時院子裡沒有別的人在,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李濂也不知如何是好,別人不知道,他知道,那可是姜元柏的親生女兒,卻在他們李家出了事。要是傳出去,他也逃不了干係。
永甯公主若無其事地道:“二弟也不必如此傷感,左右只是一個下等丫鬟。既然她被賣出去了,這輩子應當也不會回燕京城。本宮沒把此事放在眼裡,希望二弟也不要耿耿於懷。一個丫鬟的死活,沒有人在意。你也不必擔心那丫鬟報復,本宮做事,不會給她報復的機會。”
李濂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向永甯公主。聽永甯公主這話的意思,她已經知道薑幼瑤的身份,並且告訴他,不必擔驚受怕,不會給薑家發現真相的機會,也不會讓薑家報復他。
“怎麼樣,二弟?”永甯公主笑著看向他,“你不會為了一個下等的丫鬟,和我生氣吧?”
李濂忙道:“怎麼會?大嫂幫我教訓丫鬟,我感激還來不及。我們府上除了母親以外,以後大小事務就要勞大嫂做主了。倘若遇到惡僕欺主,還請大嫂幫著管教。”
這李濂是個識時務的,永甯公主很是滿意,笑著又與李濂說了幾句話,就回房了。
李濂等永甯公主回屋後,頓了頓,才慢慢地往外走去。
他想清楚了,反正永甯公主已經保證過,不會再讓人看見薑幼瑤,這件事就無人知道,沒有人知道姜幼瑤曾在他府上,李家府上不過是處置了一個下等丫鬟而已。
成王舉事近在眼前,成功以後,他們李家就是榮寵無限,因此不能得罪永甯公主。無論她要做什麼,隨她高興就好。
李濂走出門,差點兒和來人撞了個滿懷,停下來一看,卻是李。
李看著他,問:“說清楚了?”
李濂點了點頭:“說是發賣了。”
“沒事,隨她高興吧。”李濂拍了拍李的肩,“你要進去?”
李點了點頭。
李濂道:“那你莫要惹她惱了。”走出門去。
永甯公主坐在榻上,今日在李院子裡走了一遭,竟也覺得腿腳酸痛,正想讓梅香給她拿點兒酸的果脯吃,就聽見梅香在門口道:“大少爺。”
她抬眼一看,李走了進來。
永甯公主心中不悅,面上卻還算平靜,道:“你來了。本宮今日身子還未大好,恕不能迎接。”
李道:“無礙,公主坐著就是。”
他二人的談話,實在不像是一對夫妻,連朋友都不算,甚至連陌生人都比他們自然。
李問:“公主今日去過我的院子了?”
永甯公主道:“你不會也是為了二弟的那位丫鬟而來吧?”
“不過是個丫鬟,隨公主處治就是。”李笑著搖了搖頭,“聽說公主進了我的屋子。”
“是,”永甯公主道,“見到了一屋子啞巴。”
李面色微微一變,語氣卻還算溫和,道:“那些都是我收養的孤兒。”
“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呢?”永甯公主嗤笑道,“收養孤兒,又將他們毒啞,那些孤兒也算倒黴吧。要是不想被人發現李家的秘密,你不如把他們都殺了,何必留下禍患?”
聞言,李有些愕然,但是很快像是松了一口氣,笑道:“實在是無奈之舉。讓公主見笑了。”
永甯公主不說話,李站起身,她心裡有些緊張,若是李要與她同房,她只能又搬出身子未好的藉口來,但難免令他疑心。
不過出乎她的意料,李並沒有走近,只是對永甯公主道:“公主的身子還沒好,我便不打擾公主休息了。”他瀟灑地出去了。
永甯公主有些愣怔。
李走出屋,步子忽然輕快了許多,喃喃道:“竟然沒發現……真是蠢東西。”

李家發生的這些事情,薑梨並不知道。這些日子,她更愛往葉家跑了。
姜元柏近來事情也多,對薑梨日日往葉家跑的舉動也是視而不見。姜梨去葉家,自然是為了看薛懷遠,陪薛懷遠說說話。
薛懷遠偶爾也會問起一些桐鄉案的細節,還有有關薛芳菲的證據。海棠對姜梨說,薛懷遠時常會問薛芳菲當初在沈家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海棠離府之前薛芳菲又發生了什麼事。等聽完,薛懷遠就一個人佝僂著身子,看著地上默默垂淚。
只要想到這情景,薑梨就心如刀絞。薛懷遠表面上已經被薑梨勸服,不再參加春試,但私下裡開始打聽當初薛昭遇上強盜一案。他不能出府,便托葉明煜的人打聽。姜梨囑咐葉明煜,千萬別讓薛懷遠獨自出門,燕京城裡有多少人想要薛懷遠的命,姜梨清楚。
永甯公主傷害了薛懷遠一次,薑梨絕不允許對方再傷害他。
葉明煜與薑梨說道:“薛先生脾性實在太強了。別看平日裡笑得和氣,結果誰也說服不了他。”又看了一眼薑梨,“不知道的,還以為阿梨你的脾性是跟這老爺子學的。”
薑梨笑道:“是嗎?”
“是是是。”葉明煜埋怨,“現在我都不敢同老爺子大聲說話了,也真是奇了怪了,你爹也是讀書人,我怎麼就不怕你爹呢?”
薑梨笑了笑,沒有回答。待傍晚的時候回到薑府,她剛走到芳菲苑,留在府裡的白雪就迎了上來,對薑梨道:“姑娘,右相府上有動靜了。”
“哦?怎麼回事?”薑梨問。
“有大夫進了右相府。”白雪回答。
大夫?姜梨了然,看來永甯公主沉不住氣了,這般迫不及待要給自己有身孕一事一個名正言順的開頭。
這樣開頭也好,這樣一來,好戲很快就能唱起來了。

右相府上,大夫正在為永甯公主把脈。
傍晚時分,永甯公主特意挑了李家三父子都在府的時候才突發“疾病”,說自己噁心得厲害,什麼東西都吃不下。
李仲南不敢怠慢,看永甯公主的侍女拿著帖子去請太醫來府上,還親自來看是怎麼回事。
李和李濂兩兄弟也等在門口,永甯公主要真是在李家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在成王面前可不好交差。況且這些日子,永甯公主雖然驕縱了一點兒,卻也沒有惹什麼亂子。
太醫替永甯公主把完脈,怔了怔,突然站起身來,對著永甯公主作了一揖,道:“恭喜公主殿下,賀喜李大人!”
李和李仲南皆是怔了怔,永甯公主蹙眉道:“何喜之有?”
太醫笑道:“殿下這是有喜了!”
“有喜?”李面色古怪,李仲南也愣住了。
“是啊,看殿下的脈象,應當有喜一月。”太醫轉頭對李仲南笑道,“賀喜李大人,喜得金孫!”
永甯公主又驚又喜,叫了一聲:“本宮有身孕了?”
太醫道:“正是!”
滿屋子的丫鬟跪了下來,嘴裡說著恭喜,單從這點看來,好似確是一樁喜事。永甯公主看向李,卻見李面色奇怪,並無一絲喜色。她心中咯噔一下,想著莫不是李在懷疑這孩子不是自己的?但又一想,便是為了讓李相信這孩子的確是李家的血脈,嫁入府來一個多月,她都未曾出府門一步,自然不可能與外男有染;且這太醫也是她早已買通的,說她是在新婚之夜因同房有了孩子,應當是沒什麼差錯的。
李應當看不出來吧?
“夫君?”永甯公主喚了他一聲,心中不安。
李像是被她的這一聲叫回了神,道了一聲好,幾步走到永甯公主身邊,扶著她的肩膀,微笑著道:“沒想到公主剛剛嫁到府上便得了喜事,這是李家的福氣,也是為夫的福氣。”他令人賞了太醫,太醫捧著銀子喜滋滋地離去。
永甯公主這才松了口氣。
李濂道:“大嫂現在可還覺得不舒服?”
“不曾。”永甯公主笑著搖了搖頭,“之前不舒服,本宮還一直找不著原因,沒想到是因為懷了身子。說起來,前些日子本宮受了風寒,幸而沒有傷著孩子。太醫說本宮的孩子很是康健,這就令人放心了。”
“公主現在應當養好身子,讓孩子也康健平安,方是正事。”李微笑著道,“等下就讓人去抓安胎藥,公主日後的吃穿用度也該注意了。”
他說得溫情,不知為何,聽在永甯公主的耳中,卻覺得李的這番話沒有一絲情意,透著一股虛假。
永甯公主不喜歡這種感覺,從李仲南和李濂的臉上,她也看不出什麼激動。除了太醫宣佈有喜時這幾人驚訝了一下,之後就沒什麼表示。莫非李家人根本不希望有自己的兒孫?大戶人家不都是希望能早些開枝散葉?
永甯公主發現自己有些不明白李家了。
她以要休息為藉口,讓李家其餘幾人出去,只留了一個梅香在身邊。等確認李家人離開院子之後,永甯公主才問梅香:“本宮怎麼覺得他們並不怎麼期待這個孩子?聽說血脈至親會有感覺,莫非李感覺到這並非他的親生孩子,才會如此?這樣下去,他們會不會發現本宮是懷著身孕嫁到李家的?”
梅香安慰她道:“沒有,殿下多心了。殿下有身孕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太醫也不會走漏半點兒風聲。奴婢認為,可能是殿下剛嫁到李家就有了身孕,他們暫且還不太適應,等再過些日子就好了。
“再者,那李大公子說得對,殿下如今最重要的便是養好身子,養好肚子裡的小殿下。”梅香道。
永甯公主慢慢摸向小腹:“又能如何?本宮現在在李家勢單力薄,還要保護這麼個小的,總是要小心一些。”
她竟然有幾分悵惘。

李仲南父子離開永甯公主的寢屋後,父子三人直接到了李仲南的書房。李仲南讓所有人下去,心腹手下守著大門,一關上門,劈頭蓋臉就向李發問:“怎麼回事?她怎麼會懷孕了?!”
“是啊,大哥。”李濂也道,“你不是說你沒碰她嗎?莫非……”他露出一臉感興趣的模樣。
李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嫌惡地道:“我的確沒碰她。新婚之夜,我讓別人代勞了。”
李對女子沒有興趣,這事李仲南和李濂都曉得,因此結這門親事時,李家比起永甯公主來,也沒有高興多少。
李在新婚之夜讓旁人代替他與永甯公主圓房。那位代為圓房的下人,自然已經被賜死了。
“你怎麼會讓她懷孕?”李仲南怒道,他對這個兒子真是又愛又恨。李不像李濂,自己有本事、有才華,本來讓李仲南十分驕傲,可李不愛女人,註定不能為李家開枝散葉。這一點李仲南曾經試著改變過,但每一次都無功而返,日子久了,李仲南自己也就放棄了,至少他還有一個兒子。
“進門後,她不可能懷孕。”李道,“那人進去之前服過藥,不可能令她懷孕。”
“那是哪裡出了差錯?”李濂問,“藥出了問題?”
李玩味一笑:“爹,二弟,你們就不覺得奇怪嗎?聽聞這門賜婚是劉太妃向太后請求,太后找皇上說話才賜來的。就算是劉太妃想要給永甯公主找個駙馬,賜婚一個月後就完婚,是不是太急了點兒?尋常女兒家出嫁,至少也得等半年,何況金枝玉葉還要抬一抬身價。”
“那是……”李仲南詫異。
“我看,得去找那位來看病的太醫問個清楚,譬如……公主肚子裡的孩子,真的是只有一月,還是早有好幾個月了。”
此話一出,李仲南和李濂都驚了驚,李濂道:“你的意思是,她早就珠胎暗結,這是故意嫁到咱們李家,拿你當幌子?”
“賤人!”李仲南忍不住怒駡出聲,“竟然給李家戴綠帽子!待老夫找出姦夫是誰,非要扒了他的皮!”
“能讓永甯公主這種眼高於頂的人瞧上的‘姦夫’,當然不是普通人。而且她本來可以不要肚子裡的孽種,養個半年再嫁入李家,屆時也無人知道。可她偏偏急急忙忙地進門,顯然是想留下這個孽種,可見對這位‘姦夫’愛得很深。”李道。
“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到‘姦夫’是誰。永甯公主如此深情,真要動了她的‘姦夫’,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麼拼命的舉動。這個孽種不能留,留來留去,李家就成了大笑話了。”李補充道。
“對!這個孽種不能留!李家不能替別人養孩子!”李仲南怒道,“生下來若是個兒子,要繼承李家家業,這是便宜了外人!永甯公主這個蕩婦,竟然打著奪人家產的主意,真是無恥!”
“之前不覺得,現在想想還真是很奇怪。”李濂也道,“這公主一進門就稱病,不與大哥同房。大哥宿在外院,她也不聞不問。原來是肚子裡有貨,生怕大哥發現,她還巴不得大哥離得遠遠的,好看不見她的秘密!”
李搖頭不說話,這件事若是別的人家,十有八九就真的被永甯公主蒙混過去了。誰會想到,堂堂公主竟然會懷著身孕嫁給別人呢?
“但是這個孩子要怎麼解決?”李濂問,“如你所說,她既然對那個‘姦夫’深情不悔,自然也對這個孩子很上心。要除去這個孽種,只怕會惹得她發狂。”
“自然不能現在就動手。”李道,“否則剛剛有了喜訊,突然就落了胎,不說她,成王也會怪在我們身上。再等等吧,這些日子就當作不知道,安胎的藥食一點兒也不能少。等到時機成熟,讓她自己‘不小心’流產,也怪不到我們身上。”
“話雖如此,咱們就這麼讓她騙著?”李濂不甘心,“這女人把我們李家當成玩笑嘛。”
“能有什麼辦法?”李苦笑一聲,“她可是成王的妹妹。”
“說起來,成王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如果知道,豈不是恩將仇報?我們忠心耿耿追隨他,他卻暗中讓我們為他的妹妹做冤大頭,實在不厚道了些。”
“成王……”話音未落,就聽見一邊的李仲南沉聲開口,眸色湧動間全是憤然,“欺人太甚!”

永甯公主有了喜訊的事,一夜之間就傳遍了燕京城。
姜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只覺得格外好笑。
“這麼快啊……”白雪納悶。
“當然不能等。”薑梨微微一笑,“她就是要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喜訊,知道她剛進了李家的大門就有了李家的孩子。”
她走到梳妝鏡前,拿起匣子裡的珍珠耳環仔細戴上。
桐兒後知後覺地探過頭問:“姑娘打算去葉家嗎?不是晌午之後才去?”
“不。”薑梨道,“去另一個地方。”
昨天夜裡她與趙軻說了,今日想去一下國公府。她有些事要對姬蘅說,關於永甯公主和李的這齣戲,還有一點兒希望姬蘅能出手相助。但她實在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報答姬蘅的,於是從葉明煜送她的小玩意兒裡挑了一塊沒什麼形狀的玉石。那玉石呈紅色,從中間到四周由深變淺,中間顏色最濃郁鮮豔。
薑梨這幾日便是從早到晚拿了小鑷子和細毫筆描摹,總算雕刻成了一隻蝴蝶的模樣。
他有一把金絲摺扇,是殺人的利器,上面卻是綻開的牡丹花。平日裡不殺人的時候,摺扇是極漂亮的,卻又少了點兒什麼。薑梨做了一個蝴蝶扇墜,想著放在他的扇子底下,蝴蝶繞著牡丹飛舞,猶如他殺人時翩飛的衣角,又美又可怕。
薑梨將那個蝴蝶扇墜放在小盒子裡,讓白雪拿好,沒有坐薑家的馬車,在外頭尋了別的馬車,一路上沒有人發現,等到了國公府,姜梨和丫鬟們跳下馬車,門房把大門開了。
順著國公府的大門往裡走,才走到花圃裡,便聽得一陣聒噪的叫聲,叫著“臭馬臭馬”,薑梨走近一看,小紅正落在小藍的背上,高高興興地啄小藍的鬃毛。見薑梨來了,它烏黑的翅膀一張,直沖薑梨而來,嚇得桐兒尖叫一聲。小紅落在桐兒的腦袋上,歪著頭對薑梨喊道:“芳菲!芳菲!”
薑梨:“你閉嘴。”
“你來了。”前面有人說話,薑梨循聲看去,姬蘅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正在撫摩小藍的馬頭。
姬蘅摸完了馬頭,掏出手絹仔細擦拭乾淨手,把帕子遞給文紀,走到薑梨跟前。
“國公爺。”
“你又有什麼事?”他問。
姜梨讓白雪將小盒子掏出來,遞給姬蘅,道:“之前我看到了一塊很漂亮的玉石,覺得適合做扇墜。國公爺的金絲摺扇很漂亮,我覺得或許可以添一個扇墜,就做了這個,還望不要嫌棄。”
姬蘅接過盒子,打開盒子看了一眼又合上,遞給文紀。文紀收好,姬蘅又看向薑梨,道:“多謝,所以你又有什麼事?”
薑梨洩氣。姬蘅的語氣就像她是有事就來找他,讓他為她收拾爛攤子的一般,以至於她之前在心裡想好的要如何順水推舟提出的請求都說不出來了。
她垂頭喪氣地看向姬蘅,姬蘅嘴角微翹,好像在笑。
薑梨心中一個激靈,道:“我的確是有事想求國公爺幫忙。”
“好,”姬蘅懶懶地道,“說吧。”
姜梨強忍著內心的赧然道:“永甯公主懷孕的事情已經傳得燕京城都沸沸揚揚了。我猜李也猜到了永甯公主肚子裡的孩子不是李家的,接下來李定然會想法子讓永甯公主‘不小心’流產。”
姬蘅道:“那又如何?”
“若是真讓永甯公主自己‘不小心’流產,這件事就沒什麼好解決的了。我想,也許永甯公主得知自己流產的真相,是李家蓄謀之事,此事或許就不會善了。以永甯公主的性情,定然會不死不休,狠狠報復李家。我想來想去,李家能有什麼令人報復的,也就是李那不同於旁人的令人作嘔的癖好。李的癖好被傳出去,李家就要成為天大的笑話。李家也不是善於忍讓之輩,縱然李仲南依附成王,也不會善罷甘休,必然要把永甯公主懷孕的真相說出來的。”
姬蘅:“所以?”
“所以,當然要找到孩子真正的父親。沈玉容一直躲在人後,這回也該站出來了。”
“所以,你想用一個扇墜換這一場好戲制勝的關鍵?”姬蘅笑道,“你可真是太會做生意了,阿狸。”
姜梨被他的一句阿狸喚得一怔,回過神來,眼眸一彎,笑道:“那國公爺肯不肯做這筆生意?”
“好啊。”姬蘅答應得極為爽快,瞧著薑梨,“我答應你。”
薑梨眨了眨眼睛,道:“此事一過,成王是不是要立刻舉事了?”
“如果永甯公主和李家在這件事中名聲盡毀、元氣大傷,會加快他的動作。”
薑梨又問:“提前會不會對你的計劃有所影響呢?”
姬蘅看著她:“你知道我的計劃?”
薑梨坦然地搖頭:“不知。不過你們身處這個位子,成王的一舉一動應當會對你有所影響才是。”
“影響不大。”
薑梨松了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姬蘅挑眉:“你好像挺擔心我。”
本來一句普通的話,被他壓低聲音說出來,好像帶了三分撩撥。
薑梨覺得臉熱,只道:“那是自然的,國公爺還掌握著我的身家性命,日後還要多多倚仗您。”
姬蘅輕笑一聲:“你知不知道,成王舉事後,皇上會如何派兵?”
“當今朝中有武衛將軍和平戎將軍。”薑梨道,“不是這二人嗎?”
“出身行伍之間,年紀輕了些,比起成王的勢力來說,未必多有優勢。”姬蘅淡淡地道。
薑梨道:“可先帝在世的時候便重文輕武,以至於朝中武將並不多,這二人已經是佼佼者……啊,我想起來了,還有昭德將軍夏郡王!”
夏郡王是先帝同父異母的兄弟,雖然不是一個娘生的,但先帝當年與夏郡王,倒也兄友弟恭,可後來又不知怎的,先帝派夏郡王去了西北酷寒之地鎮守邊疆,一年到頭也不能回京。如今夏郡王的兒子只怕和洪孝帝差不多大。
這位夏郡王又是極為出名的昭德將軍,手下兵士作戰勇敢。旁人猜測也許正因如此,先帝當年才讓昭德將軍去了西北,而不是貶官。他手下的兵士作戰勇猛,卻也野性難馴,只有昭德將軍才能將他們管得服服帖帖。
“你還知道夏郡王?”姬蘅有些意外,“知道得不少。”
畢竟當年昭德將軍去西北的時候,薑梨還沒有出生。對姜梨這個年紀的姑娘來說,應當極少聽過這個名字,只怕燕京城的許多人也早已忘記了這麼個人。
“國公爺想說的,是不是就是他?”
姬蘅沒有回答,半晌後,才慢慢翹起唇角,道:“誰知道呢?”
姜梨瞧著他,姬蘅不知道在想什麼,那雙琥珀色的眼眸,顏色深重了許多。她敏感地察覺出,這個夏郡王或許對姬蘅來說有很大的影響。
她突然又想到,其實北燕還有一位驍勇善戰的將軍,就是姬蘅的生父金吾將軍姬暝寒。當年人們稱北金吾、南昭德。論起軍功,兩個人不相上下。如果姬暝寒沒有不知所終,那麼如今力抗成王的應當是姬暝寒,而不是千里之外的昭德將軍。
姬蘅……也許是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姜梨默默地想。

那一日,在國公府見過姬蘅後,薑梨並沒有做什麼。倒是右相府中,近來算是有樁喜事。
燕京城人人都曉得永甯公主嫁到右相府上月餘就有了身孕。這是李家的福氣,也是李家的喜事。
永甯公主住在右相府裡,補品源源不斷地送來,安胎藥每日吃著,看上去李家對這個孩子也算是關懷備至。但不知怎的,永甯公主總覺得,李每次看自己小腹的目光裡沒有半點兒溫情,反而透著一股冷漠。
這令她十分不安,總疑心李發現了這孩子的身份。她摸著小腹,道:“再過幾日,這孩子就三個月了。”
短短三個月時間,嬌豔的容顏枯萎,她顯得憔悴又虛弱,不復以往的美麗。永甯公主攬鏡自照,不由得喃喃自語:“這個樣子,沈郎看了怕也是會嫌棄的吧?……”
她把鏡子一摔,道:“不想待在屋裡了,出去走走吧。”
“好。”梅香趕緊過來攙扶她。
她讓梅香扶著她往李的院子那頭走去。
李的院子雖然偏僻,好在安靜,沒有別的下人。雖然書房裡有那麼多啞巴,但啞巴不會說話,況且她也可以不進書房,就在院子裡走走,也能暫時清淨一會兒。
她們走了一段時間,便一個下人也看不到了。再走十幾步遠,就能看到李的院子,永甯公主道:“李倒是會挑地方。”
梅香正要說話,突然身後的草叢裡跳出一人,梅香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那人一個手刀劈向後頸,暈了過去。永甯公主大叫一聲,那人又伸手狠狠地一推永甯公主,草叢的後面是裝飾用的臺階,約有五尺高,永甯公主被這麼一推,一下子跌了下去!
她大叫一聲,只覺得眼前一黑,頓時昏了過去。
右相府在這個和平日一般無二的夜裡,突然忙碌了起來。
宮裡的太醫得了消息,急急忙忙深夜往右相府上趕。這可是永甯公主,肚裡的孩子也是皇家血脈,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如何是好。替永甯公主把過脈後,太醫只能搖頭,對著李長長歎氣。
李就明白過來,永甯公主肚子裡的孩子沒了。
他立刻做出一副沉痛的表情,還是李濂和李仲南將太醫送走的,他坐在永甯公主榻前的凳子上,看著永甯公主,幾乎要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這一個月來,李準備了無數種辦法,想讓永甯公主“不小心”流產。無論他怎麼做,永甯公主最後都安然無恙。那些潑在地面上的油,熏香裡點著的可使人流產的藥,以及吃食中添加的藥材,通通都沒有用。想來是永甯公主實在緊張肚子裡的孩子,任何東西都不假手於人,以至於那些都沒有派上用場。
李覺得很頭疼,他不能明目張膽地弄掉這個孩子,否則皇家會怪他們照顧公主不力,可一直找不到機會下手,永甯公主的孩子就會越來越大,流產就越危險。雖然李家人不會為永甯公主的死傷心,但現在這個時候他們還需要永甯公主來維持李家和成王的關係,讓成王以為欠了李家而對李家心懷愧疚,從而補償他們。
因此,永甯公主不能死。
本來還在為此事焦頭爛額,不知道要用什麼法子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讓永甯公主流產,沒想到今日他突然聽到自己院子附近傳來尖叫。等下人過去後才發現,永甯公主和她的婢女倒在地上,婢女昏迷,永甯公主倒在臺階下,身下全是血。
起初李還緊張了一刻,以為是府裡進了刺客,永甯公主這是沒命了,但太醫來後仔細地檢查過,永甯公主除了跌倒以外,並無任何傷痕,是流產了。
李打心裡愉悅,李濂說也許是永甯公主在散步的時候不小心跌倒,所以流產,但周圍昏迷的丫鬟也說不清。
不過,這到底解決了他的一個難題,他的神情也輕鬆起來。
正在想著這些的時候,永甯公主醒了過來。
看見李的第一眼,永甯公主嚇了一跳,似乎沒想到李會在她的房裡。緊接著,永甯公主面色大變,像是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小腹。小腹平坦,她看向李,顫抖著問:“本宮的……”
“公主,”李深深地歎了口氣,悲傷地看著她,“孩子沒了,我們的孩子沒了。”
永甯公主愣愣地看著他,突然大叫道:“不可能!”她起身要下床,嘴裡嚷道,“我要找太醫,你在欺騙本宮,本宮的孩子怎麼會沒了呢?”
“公主!”李強忍著厭惡抓住她的手臂,痛聲道,“是真的!你從臺階上跌了下去,太醫已經來過,孩子沒了,你要保重自己的身體,日後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從臺階上跌下去……”永甯公主喃喃道,“對,不是,我不是從臺階上跌下去的,是有人推我!”永甯公主反手抓住李的手臂,“李,你們府上有人對本宮行刺,是他推本宮跌倒,是他害得本宮失去孩子!”
李心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追問:“公主可看清推你之人的臉?”
永甯公主搖了搖頭:“沒有,他蒙著臉,我沒看見。”
李心中松了口氣,永甯公主又看著他,恨聲道:“是他殺了我的孩兒,你們李府上侍衛如此鬆懈,害本宮深陷危險,這是你們的過錯。本宮要同太妃說明此事,要告訴大哥,倘若不找出此人抽筋扒皮,本宮誓不為人!”
李心中驚了驚,沒想到永甯公主竟然如此看重她肚子裡的孽種,到了這個時候,還想著為孩子報仇。他沉吟著還要如何安慰永甯公主幾句,外頭突然傳來帶著哭腔的聲音,梅香從外頭跌跌撞撞地進來。
梅香撲倒在永甯公主榻前,哭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沒有保護好小殿下……”
永甯公主狠狠給了梅香一巴掌,怒道:“都是你!倘若你能機靈一些,早點兒發現此人;倘若你沒有被他打暈,本宮的孩兒也就不會死!賤人!”
梅香一句話沒說,只是捂著臉抽泣。永甯公主看著看著,眼淚也撲簌簌落下來,哀聲道:“我的孩子……”
她是為了保全這個孩子才嫁到了李家,才會迫不及待進門,如今孩子沒了,她在這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還要留在李府做什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她還不如早早聽劉太妃的話,或者按照沈玉容說的,直接喝藥將這孩子除掉,也不必嫁到李家,如今還是自由身,等得了機會,還是能嫁給沈玉容。
眼下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永甯公主不知道前途在哪裡,十分茫然。
李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掠過一陣快意。永甯公主把李家當傻子,帶著孩子就想嫁到李家,也沒有問過李家人答不答應。
他裝模作樣地安慰了永甯公主幾句,越是這般,永甯公主就越是不想見到他。若不是去李的院子,她何必遭此厄運。永甯公主是把一切能怪罪的人都怪上了。
等李離開後,永甯公主靠著床榻坐著,呆呆地看著天,道:“全完了……”
梅香抽泣著:“殿下不可這麼說。”
“我該怎麼辦?”永甯公主恍若未聞,“如今我已經成了李家人,孩子也沒了,沈郎不會再要我,我也不想嫁給李,什麼都完了……”
“殿下,您可千萬別這麼說。”梅香爬到永甯公主面前,“就算是為了死去的小殿下,您也要打起精神來!這一次分明是有人在算計您,您還得為小殿下報仇啊!”
永甯公主像是被梅香的一句話驚醒過來,看著梅香道:“對……本宮還要為孩子報仇。那路上分明是有人算計我,故意害本宮的孩子……本宮一定要找到他!”
旁的也就罷了,在右相府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黑衣人,沒有要梅香和她的性命,卻把她推倒,分明就是沖著肚子裡的孩子來的。是什麼人要害她的孩子?
“這人應當還在右相府。”梅香道,“殿下這個時候更不可離府,千萬莫說回到公主府或是到宮裡養身子的話。那人既然是在右相府出現的,右相府白日裡也不會進來外人,說不準是府裡的人。仔細找找,總能尋到蛛絲馬跡,殿下,奴婢會查出對方究竟是誰,給小殿下報仇的!”
像是被梅香的情緒感染,永甯公主也慢慢平靜下來,道:“沒錯,本宮不能就這麼走了。本宮要讓李家給個交代,這是李家的失職。待找到那人,本宮要他百倍千倍償還,必然要他付出血的代價!”
永甯公主和梅香的話,李家並無其他人知道。另一頭,李正在與李仲南和李濂說話。
“此事真不是你所為?”李仲南問。
李搖了搖頭:“我不會用如此直接的辦法給人留下把柄。”
李仲南看向李濂,李濂也道:“也不是我。大哥的事,我向來不敢插手。”
李仲南奇怪地道:“這就奇怪了,莫非是府裡真進了刺客?今日已經派人去查,府裡並未有什麼不對。”
“或者是大哥你的心腹替你解決的?”李濂問,“知曉你為此事發愁,所以主動出擊?”
“怎麼可能?”李道,“既是做了,自然該前來邀功,如今連人也沒見到。不過不管怎麼說,這都了了我一樁心事,還該謝謝他。”
“未必是什麼好事。”李仲南皺眉道,“她終究是在我們府上出的事。永甯公主自來驕橫跋扈,劉太妃那頭還好說,要是將此事告訴成王,借此誇大,成王對我們李家怕是會有微詞。”
“說起誰對不住誰,不是那個女人更對不起我們李家嗎?成王還想送我們一頂綠帽子戴,別說這件事我們不知道是誰所為,便真是我們所為,成王也是理虧。讓我們李家幫別人養兒子?成王自己怎麼不養?”李濂道。
因著永甯公主早與人珠胎暗結一事,李家終於還是對成王生了嫌隙。
“話雖如此,但現在他是我們的主子,他的安排我們只得受著。”李仲南面沉如水,“兒,我看你還是在府裡徹查此事,若實在查不出來,便想辦法給永甯公主一個她想要的交代。”
這個意思,便是要尋一個替罪羊了。
李道:“知道了,父親。”
李仲南望瞭望窗外,夜空幽深漆黑,道:“在這緊要關頭,事事順著她吧,切勿和成王發生爭執。一切,等事後再說。”

右相府上永甯公主流產的事,趙軻第一時間就告訴了薑梨。
“這麼快?”姜梨問趙軻,“永甯公主和李家人可起過什麼疑心?”
趙軻搖了搖頭。
薑梨放下心來,想來李家人和永甯公主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兇手是誰,至於永甯公主肚子裡的是真貨還是假貨,倒是沒有細細去考究。不知道姬蘅的人是用了什麼法子,連流產這件事都做得天衣無縫,把三個月後藥效消失、懷孕跡象不見這件事完美地遮掩過去。
天下間大約沒有什麼他解決不了的難題。
“永甯公主要找出兇手,李家為了息事寧人,必然會在這幾日之內送給永甯公主一個‘兇手’。以永甯公主的腦子,不會懷疑其中真假,只會先將自己的憤怒發洩出來。”
趙軻悶頭聽著,曉得薑梨接下來要吩咐事情了。
果然,薑梨轉向他,微笑道:“接下來的事,就要麻煩趙小哥了。”
“二小姐請說。”趙軻道。
“得想個法子告訴永甯公主才行,想要置她肚子裡的孩子于死地的,不是別人,就是李大公子。李大公子已經得知了永甯公主給他戴了綠帽子的秘密,為了公平起見,永甯公主也應該知道李大公子的一個秘密才行。是時候讓永甯公主發現李大公子的秘密了。”她道。
趙軻領命離去,薑梨看著窗外。春夜,天上的星辰漸漸多了起來,閃閃爍爍,很是明亮。
明日天氣一定很好的,她想。

永甯公主流產的事,到底還是傳到了宮裡。
劉太妃大怒,揚言一定要徹查此事。相比之下,成王倒是沒有多在意,因他近來忙著更重要的事——逼宮造反,所以永甯公主的事情也就暫且放一放了。
李家一時之間成了眾矢之的,雖在努力查兇手,但兩三天裡也查不出什麼苗頭。而永甯公主卻像瘋了,從早到晚都叫囂著要李家拿出個說法。她找不到兇手,就把氣全都出在李家。
夜裡,永甯公主坐在屋裡,面色煩躁。
她的身子恢復很快,流產本應是一件很傷身子的事,可不過短短一日,永甯公主就恢復過來,可以自如地走動,若非李家人曉得她有過身子,只怕說出去也沒人相信,還以為她從未有過身孕。
不過正因如此,李也沒料到永甯公主恢復精力如此之快,對永甯公主的催促,顯得有些忙亂無措。
梅香端著熬好的湯藥從外頭進來。
“今日李家又沒有給個說法。”永甯公主怒道,“簡直豈有此理!”
她瞧了一眼梅香端上來的湯藥,看著看著,又想起那個無辜死去的孩子,心開始隱隱作痛。更讓她寒心的是,如今她流產的事,想來朝中上下已經傳開了,沈玉容也應當瞭解一星半點兒,可沈玉容竟然沒有來看她,哪怕只是托人帶封信、傳句話也好呀。
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她等來等去,等來的是一場空。
這可是沈玉容的骨肉!他竟然一點兒也不顧念親情。
永甯公主想到此處,有些傷心。她曉得沈玉容是個薄情之人,這一點,從他對薛芳菲的態度就能看出來,但萬萬沒想到有一天,這薄情也會用在自己身上。
越想越是煩躁,越想越是不甘,永甯公主問:“梅香,今日沈郎那邊可有口信傳來?”
半晌沒有回答,她轉過頭,見梅香站在桌前,神色不定地擦著桌子,反反復複擦著同一塊地方,眼睛卻不知看向空中的哪一處,分明是心思不在此處。永甯公主狐疑地又叫了一聲:“梅香!”
梅香慌亂地回過頭,道:“殿下?”
“你怎麼回事?”永甯公主的眉頭一皺,“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本宮?”
“奴婢……奴婢……”梅香轉過身,走到門口,見外面沒有其他人,便將門掩上,回到屋裡,一咬牙,在永甯公主面前跪了下來,“奴婢方才從外面回來,路過一間小屋,聽到了一些事……”
“何事?”
梅香便娓娓道來:她去拿給永甯公主煎的補藥時,路過一間暗房,暗房虛掩著,她本打算走過,突然聽見暗房裡有人說話。李家下人說話,梅香也沒打算去偷聽,但在其中突然聽到了永甯公主的名字,梅香就停下腳步,見周圍無人,順勢側身貼在門縫邊,仔細聽裡面的人究竟在說什麼。
其中一人道:“公主肚子裡的孩子總算是掉了,幸而是掉了,這下大公子不必再費盡心力在公主的安胎藥裡動手腳了。說起來公主莫不是沒有喝藥?否則怎麼會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要不是這次大公子下了狠手,還不知能不能成功。”
“那可不?要是等她的肚子再大些,再想動手就難了,容易出人命。在這之前咱們大公子用了多少法子啊,在地上潑油、用藥、用香,什麼都試過了,就是沒成功。如果這回被推下臺階還沒流產,我都要懷疑她不是普通人,而是練過什麼神功了。”
另一人又道:“你小聲些,要是被人聽到就麻煩了。總之現在這結果就是最好的。成了,咱們也別說這些了,趕緊做事吧。等公主再鬧幾日,大公子給找個替罪羊不就成了?”
梅香在一邊聽得心驚膽戰,有心探聽更多秘密,那兩個人卻轉頭談起其他的事情。遠處有人的腳步聲,梅香不敢停留,怕被人發現自己的蹤跡。她不敢直接闖進屋中將這兩個人揭穿,要知道這裡畢竟是李家。如果這兩個人說的是真的,兇手是李,李家人一定會殺人滅口,只怕還沒等她將此事告訴永甯公主,自己就從世上消失了。
因此她假裝若無其事地站起身,輕輕離開,繼續去廚房端藥,然後回到永甯公主的屋子裡。她將藥放下來,心中卻惴惴不安,想著如何與永甯公主提起此事,卻被永甯公主發現了端倪。
永甯公主聽完後,嘴唇哆嗦了幾下,道:“他們好大的膽子。”忽而又揚高了聲音,“他們好大的膽子!”
“公主不可!”梅香趕緊阻攔道。
永甯公主一瞪眼睛:“你做什麼?李害死了本宮的孩子,本宮要他償命!本宮這就去找李說個明白,看他究竟還有什麼話好說。難怪了……”她冷笑一聲,“本宮總是覺得他們李家對尋找兇手一事多有敷衍,原來兇手就是李,真是賊喊捉賊,只怕本宮的舉動在他們眼裡也只是個笑話吧!”
永甯公主激動極了,梅香壓低聲音道:“殿下,此事尚未得到證實。奴婢一開始不敢告訴您,就是因為奴婢也不清楚此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倘若有人故意引奴婢去那房間,讓奴婢聽到那席話,為的就是嫁禍給李大公子,咱們豈不是入了對方的套。殿下一定要冷靜!”
“哦?”永甯公主氣急敗壞地道,“你要本宮如何冷靜?現在你告訴本宮,李可能殺了本宮的孩兒,哪怕只是可能,本宮也實在冷靜不了!”
“奴婢並非要為李大公子說話,也不是給李家脫罪,而是為了公主著想。殿下且想一想,倘若真是李大公子動的手,李大公子為何要這麼做?難道李家是不想要孫子,還是他們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永甯公主一愣,慢慢地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道:“李肯定早就知道本宮懷的不是李家的骨肉,他一開始看本宮的時候,眼睛裡面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第一次請太醫來府上,宣佈“喜訊”的時候,永甯公主就覺得李父子三人怪怪的。那時候永甯公主還懷疑自己看錯了,現在想想,根本不是看錯,也許他們一開始就知道那孩子不是李家的。
“這個渾蛋!”永甯公主咬牙切齒地道,“把本宮玩弄於股掌之間!”
這兩個月來,永甯公主為了這個孩子所說的謊,大約在李眼中也是極可笑的。他什麼都知道,卻裝作一無所知,還陪著永甯公主做戲。
“倘若李大公子真的一早就知道此事,他是如何知道的?可有證據,還是聽到了風聲?”梅香還是一如既往地冷靜,“這些現在都不知道。”
“你想說什麼?”
“奴婢想說的是,即便殿下此刻到太妃娘娘和成王殿下面前說是李大公子害死了殿下腹中的骨肉,只怕也沒人相信。在這之前,務必要找到證據,拿著證據試探李大公子,就知道李大公子究竟是不是幕後主謀了。”
永甯公主問道:“如何拿到證據?”
“奴婢從那兩個人的交談中聽聞,李大公子曾使用過各種手段希望殿下流產,但最後都沒成功,這也是因為殿下在李家的時候對腹中的小殿下保護極好。別的不說,李家廚房裡煎的安胎藥,殿下是一碗也沒有喝過的,唯恐有人在裡頭下藥,都是吃的奴婢從公主府帶來的安胎藥丸。那些安胎藥,別人以為殿下都喝了,其實是被奴婢倒在了門前的柳樹下。
“那些藥裡還剩下一些藥渣,積攢下來也不少,現在奴婢去挖,應該還能挖出來一些。只要拿到藥鋪裡給大夫聞一聞,就曉得裡面有沒有致人流產的藥。倘若有,就說明方才那兩個人說的話是真的,李大公子是真的要置小殿下于死地;倘若那些藥渣沒問題,就說明那兩個人在說謊,為的就是誣衊李大公子,讓殿下與李大公子兩敗俱傷。”
過了許久,永甯公主才道:“好,就聽你的。你去把那些藥渣挖出來,明日拿到藥鋪裡問個清楚。如果不是便罷了,要真是李害了本宮的孩子,本宮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拉著他們李家一塊兒陪葬!”
她的眸中滿是復仇的烈火,梅香低頭道:“是。”

永甯公主流產的事傳遍了朝野,沈玉容不是不知道。
等他回到沈府,便見沈府門口停著一輛馬車,這是甯遠侯府的馬車,沈如雲來了。
他走了進去,小廝迎上來替他脫去外裳。待走進廳堂,沈母和沈如雲正在說話,見他來了,立刻站起來。
沈如雲自從嫁到甯遠侯府,除了回門那日,這還是第一次回來。她的穿著比從前更精緻,衣裳繁複得令人眼花,頭上、手上、脖子上全戴著首飾。
看上去她的日子過得還不錯,臉上的焦躁之色卻多了不少。成為婦人以後的生活,似乎把她作為少女時僅存的一點兒嬌俏可人也給磨滅了。
“大哥,”沈如雲站起身,劈頭蓋臉的就是一句,“你知道不知道,公主她流產了!”
沈玉容看了她一眼,在一邊坐下。丫鬟趕緊倒上熱茶,他端起來喝了一口,才面無表情地道:“知道。”
“你怎麼也不去看看她?你應當想法子見她一面!”沈如雲道,“現在正是她最脆弱的時候。”
“她現在是李的妻子、李大奶奶,我以什麼身份去見她?”沈玉容平靜地道。
“縱然嫁了人又如何?總歸她心裡只有你,又沒有那勞什子李。”
“沈如雲!”沈玉容厲聲道。
沈如雲嚇了一跳,呆了片刻,又嘀咕道:“本來就是嘛,公主待我們家不薄,她流產了已經很可憐了,我是同情她才這樣說的。”
“是啊,”沈母也忍不住道,“玉容,你不要責怪你妹妹,你妹妹說得也沒錯。公主對你的心意,我們沈家都是知道的。你可別辜負了人家。”
沈玉容的心中掠過一絲無力。他的家人口口聲聲向著永甯公主,不是因為永甯公主與沈家有多麼深厚的情誼,而是因為永甯公主的身份能讓他變成駙馬,讓他與成王成為姻親。這樣一來,他能憑藉這層關係,一步一步往上爬。
“她已經嫁人了,母親。”沈玉容提醒道。
“我知道,可是現在她流產了呀。”沈母道,“她流產了,心裡又是有你的。只要你去說幾句,她可以同李家和離,嫁到咱們沈家來。”
“對對對,”沈如雲也熱絡地道,“咱們沈家不會像李家那般,會好好照顧她的!”
光聽這些,人們大約會覺得這真是熱心腸的一家人,居然不顧這女人之前成過親,與別的男人有過孩子,迎著盼著要將她娶到自家來。這還是在不知道永甯公主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的前提下,要是知道了,只怕更是鬧得不停歇。
“這件事別想了。”沈玉容冷冰冰地道,“她是不會和離的,也不用進沈家的門。”
沈如雲和沈母愣了一下,沈母失望極了,沈如雲卻道:“為什麼呀?她是公主,她想要嫁誰不是自己的自由嗎?李家沒有照顧好她,她自然有理由和離。恰好大哥你有過妻子,娶她看起來最登對呀!”
登對……沈玉容心裡簡直想要放聲大笑,原來在自己妹妹眼裡,他和永甯公主是登對的。也許吧,他們一樣的心狠手辣。
“沒有為什麼。”沈玉容道,“天晚了,你回去吧。”說罷,他沒有再理會沈如雲,與沈母點了點頭,就離開了廳堂,往院子裡走去。
身後,傳來沈如雲同沈母爭執的聲音,沈玉容不想聽。他如今的官位也不低,但不知為何,沈母和沈如雲還是希望他能靠著永甯公主往上爬。曾幾何時,她們只讓他好好念書,省吃儉用就為了給他湊夠上學堂的銀子,從不抱怨。如今,她們分明已經衣食無憂,卻還是不滿足。
她們什麼時候變得貪婪起來的?沈玉容不知道,等他驚覺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時,已經不知道怎樣做才好。
為了獲得更高的權力、地位,他的家人不惜要他出賣尊嚴,哪怕對方已是個嫁人的婦人,也要他同對方暗通款曲。沈玉容覺得有些噁心。
他實在不願意在這些事情上糾纏,而近來唯一感到欣慰的,居然是永甯公主肚子裡的那個孩子沒有了。身為父親,沈玉容沒感到一點兒悲傷,甚至感謝那位兇手,對方是誰,他不在意,只是欣慰對方幫了他這個忙,讓他徹底和永甯公主隔離開來。

沈如雲與沈母說了一會兒話,才坐上回府的馬車。
甯遠侯府不管她,並不是因為她是沈玉容的妹妹不敢管束,而是因為周彥邦根本不在意她的存在,漠不關心。因此無論她是白日出行,還是夜裡回娘家,都沒人管。
這次回沈家,除了勸沈玉容與永甯公主和好以外,沈如雲也狠狠地同沈母倒了一通苦水。
嫁到甯遠侯府後,沈如雲的日子並不好過。周彥邦成日流連花樓,飲酒作樂,晚上喝得酩酊大醉才回來,沈如雲見了就生氣。可周彥邦看待她根本就像是個陌生人,哪裡把她當作妻子,甚至對那個沈家的妾薑玉娥,都比對沈如雲好。
薑玉娥會伏低做小,對周彥邦極盡體貼,還有數不盡的下作手段,總是把周彥邦纏在自己的院子裡。沈如雲想要發作她,可每每抓不到薑玉娥的把柄。
沈如雲這才發現,在內院後宅之中,她竟沒什麼手段。也許是因為沈家本就沒什麼女眷,唯一一個外來的薛芳菲又是溫順柔和的性子,在沈家,沈如雲沒有對手,也犯不著去學什麼。在甯遠侯府這個陌生的戰場,她成了手無寸鐵之人,唯一可以仰仗的也就是世子夫人這個身份,可這個身份,周彥邦根本不放在眼裡。
沈如雲求周彥邦憐愛不成,又老被薑玉娥使陰招,又急又氣之下,只得求助甯遠侯夫人——她的婆婆。
侯夫人看上去慈愛,安慰了她一番,實則旁敲側擊地問起沈如雲的大哥沈玉容,可否在皇上面前替周彥邦美言,讓周彥邦得以步入仕途。
這件事沈如雲同沈玉容提過,可是被沈玉容拒絕了。見說了幾次,沈如雲都是支支吾吾,侯夫人也懶得管這些事了,下次沈如雲再來訴苦的時候,侯夫人就稱身子不舒服,根本懶得出來。
想想也是,反正周彥邦在仕途上也沒有前程了,他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旁人至多在背後議論幾句,被說幾句又不會掉塊肉,何必為了這些小事傷了母子感情呢?
沈如雲是真的束手無策,本想求助永甯公主。沈如雲以為,沈玉容不肯幫忙,永甯公主肯定會幫忙,可沒想到永甯公主在這個關頭嫁到了李家。沈如雲慌了神,如果永甯公主嫁到李家,和沈玉容斷了往來,他們沈家還能走多遠,是不是好日子就到頭了?因此,她才會急匆匆地回到沈府,來勸沈玉容,即便是永甯公主嫁人了,也不要和永甯公主劃清界限。
可惜她的想法似乎和自家大哥背道而馳。
沈如雲兩邊不討好,甯遠侯府她沒有辦法解決自己的困境,沈家沈玉容又是這麼個態度。沈如雲突然覺得,要是薛芳菲在就好了,至少她會替自己想一個解決的辦法,她那麼聰明,必然能有一個辦法讓自己在甯遠侯府站穩腳跟。
馬車在夜裡疾馳而去,沈如雲按了按額心。
薛芳菲已經死了,她不應該去回憶一個死人。況且正是因為薛芳菲的死,沈家才有今天的繁盛。
她只是被最近的煩惱弄得有些暈頭轉向,她只是越來越看不懂沈玉容,而已。

一天一夜,聽上去挺短的四個字,對永甯公主來說,卻分外漫長。
昨夜,梅香在柳樹下挖出了藥渣,等到今日白天,趁著府裡採買的機會出了府門。
永甯公主一個人待在屋裡,一直等到傍晚,等到李父子都回來,等到永甯公主單獨用過晚飯,屋子裡的燈都亮了起來。
正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梅香與丫鬟們說話的聲音,永甯公主精神一振,從榻上坐起身來,下了榻,正好梅香從外面進來。
永甯公主揮手屏退了下人,讓梅香把門關上。梅香把門掩好,確定四周無人後,才從懷中掏出那個裝著藥渣的紙包。
“奴婢今日出門,為了避免出差錯,一連跑了好幾個藥鋪,讓人聞藥渣裡究竟有什麼。”
永甯公主急急追問:“可有什麼發現?”
梅香看了永甯公主一眼,沉聲道:“這藥渣裡的確混有致人流產的藥物。剛開始不會有事,連續服用一月有餘,身子會極為虛弱,只要走動一下,便會很容易流產,而懷有身孕之人卻很難察覺身子的這種變化。”
“那兩個人說的是真的,李大公子是真想謀害小殿下!”梅香道。
永甯公主踉蹌著後退一步,靠著床柱,忽而握緊拳頭,目光幾欲噴火,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道:“李,本宮要你的狗命!”
“殿下,”梅香還有些猶豫,“如今咱們在右相府上,到底是別人的地頭,即便您身邊有侍衛……怕是不能與他們撕破臉。”
永甯公主冷笑一聲:“照你的話說,本宮眼下就應該躲在屋裡,在這裡假裝一無所知。沒聽見那些人說的話嗎?李接下來就會隨意找個替罪羔羊來打發本宮。他就躲在暗處,一直等著看本宮的笑話,一想到這裡,本宮就恨得咬牙切齒。”
若說現在有什麼人是永甯公主最為痛恨的,自然就是李無疑了。李害死了她和沈玉容的孩子,還要做出無辜的姿態,假惺惺地噓寒問暖。
不等梅香繼續說話,永甯公主又道:“你也不必怕這怕那,李家也就是我大哥養的一條狗罷了,狗若是敢咬主人,那是要被打死的。李家若是不怕出事,自然可以對著本宮來。可惜這一回,本宮不打算放過他們!”
永甯公主說罷,將屋門用力一推,立刻走了出去,氣勢洶洶地去找李算帳。
梅香見此情景,只得跟上去。
她走得很快,於是那原本長得令人疲倦的路,今日也像變短了不少。待到了那間偏院,周圍立刻變得安靜下來。
永甯公主啐了一口,道:“真是個怪胎,連住的地方也是如此詭異。”
梅香看著緊閉的書房大門,輕聲道:“殿下。”
永甯公主深吸一口氣,示意梅香上前推門,自己則走到門前,頓了一刻,高聲道:“李,你這個渾蛋!”
梅香一把把門推開,屋裡燈光大亮,一切無所遁形。那張寬大的桌上,李正半伏著身軀,在他身下的正是上次永甯公主和梅香所見到的少年。少年衣衫褪至腰間,面紅耳赤,聽見動靜,往這頭看來。
梅香和永甯公主同時大吃一驚。
但見這屋裡的少年有幾人皆是如此,衣衫不整,其餘衣衫整齊的則跪坐在一邊,對面前的景象視而不見。那幾個衣衫不整的,還有上次見到的八九歲小孩,露出清晰的痕跡。
一瞬間,許多事情豁然開朗。
為何這院子要如此之偏,為何這些小廝全都是長相清秀的少年、孩童,為何他們全都是啞巴。什麼心善救助孤兒,無非是他齷齪行為的一塊遮羞布!這些孩子之所以被毒啞,是為了讓李盡情發洩獸欲而不被人發現!
真是噁心!
饒是永甯公主也忍不住後退一步,面露嫌惡。
李沒料到會有人在這個時候突然闖進來,目光變得暴戾,看清是永甯公主後,也愣了一下。他鬆開手,少年跟著直起身子,永甯公主看得清楚,那少年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脖頸間還有帶血的齒痕。
李站起身,慢條斯理地扣著衣裳上的扣子,看著永甯公主,並不驚慌,反而還帶了點兒笑容,道:“公主怎麼來了?”
永甯公主冷笑道:“難怪你日日不與本宮同房也不覺得不快,原來李大公子的愛好異于常人。”
李笑了笑,道:“每個人都有一些特殊的愛好,公主有,我自然也有。只要這愛好沒有妨礙到別人就可以,是不是?還是,”他看了一眼那些瑟瑟發抖的孩子,“公主不喜歡我這個愛好,需要我改變呢?”
“誰關心你這些見不得人的愛好?”永甯公主不屑地道,“本宮才沒有那麼多心思在你身上。李,你殺害了本宮的孩子,本宮要你付出代價!”
“殺害?”李愣了愣,“公主弄錯了吧,我怎麼會殺死自己的孩子呢?”
永甯公主看著他,李一臉驚詫莫名,永甯公主差點兒相信了李是真的沒有做那些事情。她很快說道:“誰知道你為何要這麼做。你日日吩咐廚房煎好的藥渣,裡面有致人流產的藥材,若不是本宮小心,便要著了你的道。你看你的伎倆不行,就讓人在路上推了本宮一把!本宮流產,全都是你一手造成!”
“公主,”李聞言,毫不動容,“安胎藥裡的藥材,自然是可以煎藥之人在其中動的手腳,怎能怨我?我能體諒公主痛失孩子的難過,卻不能理解為何公主要將這些事都怪罪在我頭上。那可是我自己的孩子,虎毒不食子,我有什麼理由去謀害自己的孩子呢?還是說,”李微笑道,“這不是我的孩子?”
她道:“你少胡說八道。本宮雖然不知道你為何要殺害親生孩子,但此事本來就是你所做。李,你吃了熊心豹子膽,連本宮的孩子也敢害!”
“公主口口聲聲說是自己的孩子,卻絲毫不提我。”李輕飄飄地道,“旁人聽上去,還以為公主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呢。”
見他怎麼都不肯承認此事是自己所為,永甯公主恨極,又不能在這裡承認這孩子本來就不是李的。李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永甯公主也不能拿他怎樣,總不能現在沖過去把他殺了。
她暫且做不到。
“總之,此事就是你所為!”到最後,永甯公主也只能氣急敗壞地丟下一句,“你等著吧,李!本宮絕不讓你好過!”匆匆走了。
永甯公主走後,李面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他看了一眼屋子裡的少年們,眉頭一皺,道:“滾出去!”
那些少年抱著衣衫退到外面去。李一個人在書桌前坐下來,按了按眉心,只覺得煩躁。
竟然被她發現那些藥渣了?李自認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除了他的心腹外,並無人知道;而他的心腹是絕不可能將此事洩露的。以永甯公主的腦子,如何會懷疑到自己身上?
永甯公主知道了這件事,事情就難辦了。誰知道永甯公主接下來會做什麼事,她囂張跋扈,不計後果,根本不會思考太多,若是一心想要報復李家,做出什麼駭人聽聞的事,也是有可能的。
到時候,十有八九會兩敗俱傷。
李從桌下抽出一張紙,擱在一邊的筆還帶了點兒沒用盡的餘墨。他寫下幾個粗糙的筆墨不飽滿的字:沈玉容。
也許這個名字能讓永甯公主有所收斂。
但願她能想清楚,冷靜下來。

另一頭,回到屋裡的永甯公主坐在榻上,道:“李這個渾蛋!”
梅香開口安慰:“殿下先別生氣,至少今日可以確定,李大公子的態度看上去讓他就是兇手。倘若不是,他自會著急地為自己辨解。今日李大公子雖然否認,可一點兒也不急著證實自己的清白,好似……好似知道殿下也不能拿他怎樣。”
“本宮不能拿他怎樣?”永甯公主把桌上的茶壺、水杯一拂,怒道,“本宮偏就要他吃不了兜著走!”
“可是他不承認,”梅香道,“他不肯承認謀害了小殿下,況且在別人看來,他也的確沒有理由殺害自己的孩子。”
“不承認就罷了?”永甯公主道,“他不是在自己的府上豢養孌童嗎?還是以救助孤兒的名義,甚至還毒啞了他們。這位李大公子的嘴臉是時候讓天下人看清了。本宮不能指認他殺害了孩子,至少可以選擇和離,也能讓天下人看看,皇帝將本宮指給了這麼一個人面獸心的畜生,究竟是何居心。”
將李的真面目揭露出來,她就能名正言順地與李和離,皇帝如此識人不清,百姓也會認為是皇帝的不是,恰好又能給成王創造機會。
梅香想了想,道:“這也可以。只是殿下打算如何揭露李大公子的真面目呢?”
過了好一會兒,永甯公主都沒有動靜。梅香等得有些忍不住的時候,永甯公主終於開口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李有恃無恐,我就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把他的醜事全部說出來。這樣一來,事情就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他們李家也只能乖乖認命。這就是招惹了本宮的下場!我要他們李家,走在路上都被人戳脊樑骨,成為天下間最大的笑話!”

燕京城在沉寂中等來了一場春雨。
街道上行人打著油紙傘,行色匆匆地走過。農人卻感激這場春雨,從春日就開始等待秋日的豐收。
洪孝帝上早朝的時候,一如既往準時。日日都是那些事,興修水利工程,撥發賑災銀兩,想法子充盈國庫,總歸太平盛世也沒什麼風浪。
一年裡有無數個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許多年。
快要下朝時,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不合時宜地插了進來:“皇上!”
大殿之上豈容女子喧嘩?眾人一看,居然是永甯公主,她不是從殿前過來的,而是從殿后推開了阻攔的太監跑過來的。她的妝容今日看起來分外淒慘,也許是因為通紅的眼眶,也許是因為蒼白的臉色。總之,朝臣們都是第一次見到精緻嬌豔的公主殿下如此柔弱淒慘的模樣。
“怎麼回事?”洪孝帝怒道,“誰讓她進來的?”
“皇上!”永甯公主撲倒在地,對著洪孝帝連磕幾個響頭,哭道,“求皇上看在親緣的分兒上,救救永寧!您若不相救,永寧就要沒命了!”
她這般模樣,像是真的到了絕境,走投無路。
站在前邊的李仲南父子眼皮子狠狠一跳,誰也沒料到永甯公主會這樣沖出來。這公主仗著身份為所欲為慣了,金鑾殿也敢隨意闖。這更是李沒有料到的,以為永甯公主就算再囂張,也要顧及幾分李家,至少顧及成王。他們是成王的人,永甯公主要對付李家,就是要削弱成王的勢力,她若是有腦子,決計不敢這麼做。
但永甯公主在自己認定的事上絕不會多想一分,想要誰死,誰就得死。
李忍不住朝成王看去。
成王也是一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何事。這些日子,他忙著自己的大事,對永甯公主並不上心。永甯公主貿然闖進來,令李家大吃一驚的同時,也打了成王一個措手不及。一邊是他的妹妹,一邊是他的心腹。平心而論,在這個關頭,他寧願保李家也不願意得罪李家,李家是他舉事中重要的助力,要是因為永甯公主而出事,他的大業可就毀了!
“永寧,別胡鬧,趕緊回去!”成王語帶警告,“這不是你說話的地方。”
永甯公主置若罔聞,知道機會只有一次。如果這一次不和李和離,她以後定然和離不了了。且為了保住這個秘密,李家會讓她長長久久地做這個李夫人,永遠不會放她自由。
她絕不要那樣的未來,就算為了沈玉容!永甯公主的目光掃過殿中的沈玉容,他站在朝臣中間,神情平靜,沒有看她,就像金鑾殿中突然闖進了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永甯公主心中一痛,對李家的恨更深一分,不等別人說話,就對著洪孝帝道:“臣婦……想要與李和離,求皇上恩准!”
此話一出,周圍一片譁然。
李拼命朝永甯公主使眼色,成王還在勸:“永甯公主,家務事怎麼能拿到朝中說,回去!來人!”
不等來人將永甯公主拉出去,永甯公主已經迅速開口,道:“皇上,李表裡不一,在府中狎玩男童!他以照顧孤兒為由將他們帶入府中,甚至喂他們啞藥,為的就是將他們變成孌童!這種人面獸心之人,我一刻也不能與他待下去了,皇上賜婚不可違,求皇上允准臣婦與他和離!”
滿朝譁然。狎玩男童?毒啞?這都是李大公子做的事?未免太令人震驚,要知道這位李大公子可是舉朝皆知的善心人!
眾人的目光讓李家父子感覺芒刺在背,恨不得將說話的永甯公主撕個粉碎。
成王和沈玉容也是詫異,這件事他們不知道,但成王很快就皺起眉頭,即便如此,但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出來,永甯公主這是瘋了吧?
“其中恐怕有誤會。”成王只得站出來為李說話,“李不是這樣的人。”
“我有什麼理由去陷害自己的夫君?”永甯公主慘笑道,“你們若是不信,大可以追查。我相信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做的事定然有蛛絲馬跡留下。”
朝臣議論紛紛,李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無名之火。若將此事就這麼認了,他們李家日後真的要被人戳脊樑骨。退一萬步說,即便成王舉事成了,坐上了那個位子,想要提拔李家,但李家的這個笑話能被人笑話一輩子,也許還會影響李家的後輩。
成王不會用一個名聲不好的臣子。
因此,李看著永甯公主道:“即便下官知道公主的秘密,公主也不應當如此陷害下官,要知道,公主要是好好與下官說和離的事,下官也會答應的。”
“秘密?什麼秘密?”朝臣們一聽,頓時來了興趣。
永甯公主心中一跳,嘴硬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本宮說你的那些,本就是事實,根本不是陷害。你休要巧舌如簧,又想編造出什麼理由來欺騙世人?”
“公主殿下懷著身子嫁入李家,下官本來不想說,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況且殿下絕非品性敗壞之人,想必是遇到了不好的事。下官知道這個秘密只是偶然,其實要是公主不說出來,下官也一輩子不會說出來,這是公主逼的,下官很是無奈。”
這叫什麼事?什麼叫懷著身子嫁入李家?
成王驚住了,他一直都不知道永甯公主有身孕一事,以為永甯公主是和李在一起後有的孩子。他知道李不會在這件事上信口開河,想必是真的!
沈玉容也是臉色微微一變,此事竟然被李知道了?永甯公主不是瞞得好好的,這是怎麼回事?
永甯公主沒料到李居然會來魚死網破這招,就冷笑道:“你這才是誣衊本宮吧。本宮是嫁給你才有的孩子,沒料到本宮流產後,你竟然拿此事往本宮身上潑髒水!”
“是嗎?”李歎息一聲,仿佛很遺憾,“下官可是有證據的。譬如太醫,譬如安胎藥,最重要的是,新婚之夜下官喝醉了,睡的書房,小廝都知道,並未與公主同房。之後公主生病,下官只得去偏房。下官從未碰過公主殿下,殿下就有了身孕,不是很奇怪嗎?又或者這孩子確實是公主來李家之後有的?”
這話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永甯公主嫁入李家之後與人私通!
“你!”永甯公主大怒,“你血口噴人!”
“下官有沒有血口噴人,有人想來最清楚不過。”李看向站在群臣中的一人,淡淡地道,“中書舍人沈大人,你說是嗎?”
沈玉容皺眉。
李道:“你是孩子的父親,你最清楚不過。”
此話一出,滿朝皆驚!
沈玉容?永甯公主?這二人何時攀上了關係?
成王腦子一團亂,怒道:“李,這話不可亂說!”
他雖然也袒護李家,但不代表李家可以在這裡說出永甯公主的秘密。永甯公主一旦變成一個不自愛的在成婚之前就與人有染的女子,連他的名聲也要受到連累。
李家並非這般衝動的性子,何以今日會在金鑾殿上和永甯公主這樣互相揭醜,兩敗俱傷!
李心中清楚,永甯公主把他豢養孌童的事說出去,若是不反擊,只怕天下人都要相信永甯公主的話,他們李家便從此淪為笑柄。她做初一,他也就不怕做十五。
還有沈玉容,明哲保身做得極好,這把火怎麼也燒不到他身上來,於是他就作壁上觀。可是憑什麼,憑什麼沈玉容的孽種要讓他們李家來養?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沈玉容而起,要不是永甯公主懷了沈玉容的孩子,又要保全這個孩子,怎麼會讓劉太妃請求太后早些賜婚,讓他們李家遭此橫禍。
總之既然他成了百官的笑話,那就一個都別想跑,全都拉下水!
沈玉容怎麼也沒想到,突然之間他就成了千夫所指。他不知道李如何會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自己,看永甯公主的神情,顯然也很意外,應當不是永甯公主說出去的。
他應該怎麼辦?一向機敏的沈玉容,這一刻是真的束手無策。於是他那雲淡風輕的笑容也快維持不住了,只得開口為自己辯解:“李大人此話不實,這是誣衊……”
“是不是誣衊,沈大人心中清楚,”李也道,“要是有心相查,也總能查出些蛛絲馬跡。沈大人不必急著自證清白,會有證據來證明這一切。”
永甯公主流產後的第二夜,李收到了一封信,有人將信放在了小廝的案頭,上面寫著給李大公子。小廝交給了李,李打開來看,只見裡面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沈玉容就是永甯公主肚子裡孽種的父親。
李不知道這封信是誰送來的,也不知信上所言是真是假,但他仔細回憶,似乎每一次有沈玉容在場的宴席,永甯公主都會前去;便是沒有邀請永甯公主的,只要沈玉容在,永甯公主也會以各種理由出現。人在回憶時,總會想起一些平日裡忽略的小細節,當李知道了這層關係再去回想,便發覺永甯公主和沈玉容之間的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況且,除了沈玉容以外,也沒有更符合的人選了。
方才被永甯公主一激,李說出了永甯公主的秘密,永甯公主在慌亂之中偷偷地看了一眼沈玉容。
就是這一眼,讓李不再遲疑,說出了沈玉容的名字。
都是聰明人,朝中的老狐狸數不勝數,多少能看出端倪。只怕永甯公主說的是真的,李大公子說的也是真的。李大公子是真的有豢養男童的習慣,而永甯公主也是真的與沈大人珠胎暗結,為了避人耳目才嫁到了李家。
眾人震驚的同時,權當是看了一場笑話。姜元柏安靜地站著,嘴角含著笑,心中卻想起當初薑梨對他說的為何要將永甯公主嫁到李家。如今證實薑梨說得沒錯,還不到三個月,李家就雞飛狗跳,李仲南這老臉都丟盡了。
李家倒黴,姜元柏當然最高興。
而這一切,只因那一日姬老將軍生辰宴上,姜梨在國公府多聽別人說了幾句,就是這幾句,徹底改變了李和永甯公主的命運。想著想著,姜元柏就往肅國公那頭看去。
姬蘅站在人群一側,饒有興致地看著,顯然把朝堂之上雞飛狗跳的一幕當作戲臺子上的戲子在唱念做打,他只是一個局外人。
姜元柏忍不住有些迷惑,這樣看來,成王和右相應當和姬蘅不是一夥兒的,否則姬蘅何以如此饒有興致地看戲。
金鑾殿上一切都亂糟糟的時候,還有一人也做看戲人,不動聲色地將底下人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那人便是洪孝帝。
他沒有制止永甯公主說下去,也沒有阻攔李說話,甚至對他之前十分看好的沈玉容,也沒有半點兒庇護。他不說話,只看著這些人互相撕扯。
直到蘇公公拖長著聲音示意大家都停下來,眾人倏爾驚覺,帝王竟然一直沒有說話,就這麼默默地看著。
這是什麼意思呢?是不管的意思嗎?眾人發現誰也看不穿洪孝帝心中在想什麼,成王也在心中懷疑。他的勢力一日比一日壯大,對這個皇兄卻一日比一日忌憚。他這般迫不及待要在今年舉事,也是因為這個顧慮,總覺得要是再等下去,就晚了。
洪孝帝看向永甯公主,忽然笑了。
這個笑容更加高深莫測,連跟了皇帝許多年的姜元柏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既然如此,”洪孝帝道,“你要與李和離,朕准了。”

永甯公主和李的事情到底還是傳了出去。
一時間,燕京城流言四起。
永甯公主這回沒辦法如她所說的“誰要是敢背後說道就殺了誰”,因她被成王軟禁起來了。成王大怒,永甯公主在金鑾殿上這麼一鬧,不僅讓他名聲受損,還讓李家與他在這個重要關頭離心,他的另一名心腹沈玉容也被牽扯進來。
桐兒問:“姑娘,那永甯公主真的早就與沈大人珠胎暗結了?”
薑梨道:“是的。”
桐兒便憤憤地道:“真是太不要臉了,懷著身子還嫁給別人。不過那李家的李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外面都說了,李到處找那些長得漂亮的孤兒少年,尋回李家去,做……總之他們怎麼能和離呢?就應當禍害對方才對。”
薑梨笑笑:“不和離,怎麼能牽扯出沈玉容?”
“對,還有沈玉容。”桐兒道,“旁人將他妻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卻不知他一邊做著深情款款的模樣,一邊和永甯公主有染,沽名釣譽,我呸。”
薑梨笑了笑:“你還知道沽名釣譽?”
“當然。”桐兒又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李和永甯公主有什麼深仇大恨,非得在金鑾殿上互相揭短,要不是他們自己說出來,怕是這一輩子人們也不知道他們倆做的那些醜事呢。”
姜梨微微一笑,李和永甯公主的矛盾,在於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孩子。在永甯公主眼裡,沒有什麼比她和沈玉容的孩子更重要。李害了她的孩子,她絕不可能放過李。
只是就連薑梨都沒想到,永甯公主竟然會直接闖進金鑾殿。大約過去永甯公主一帆風順慣了,自認為李家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哪知道李家不是省油的燈,而且李家知道的秘密更為重要。
不過眼下這兩敗俱傷的局面,正是薑梨樂於見到的。
白雪問道:“可是皇上沒有發作李,也沒有發作沈狀元,除了名聲受損外,他們還能怎麼樣呢?”
“看上去是這樣,不過李大公子和沈狀元的官怕是當不下去了。”薑梨笑道,“皇上也正是料准了這一點,才沒有對他們做出任何處治。”
不必說什麼,禦史們的彈劾就會像雪花一般飛向皇帝的案頭。沈玉容和李很快會體會到“人言可畏”四個字,他們的官做到頭了。
丟了官位的李,會對永甯公主更加仇恨,成王再如何安撫,雙方也會生了嫌隙。而沒了官位的沈玉容,只是一個普通平民,從骨子裡流著自私血液的沈家人,會把這一切怪罪到永甯公主頭上。
只是普通人的沈玉容,招來駡名的永甯公主,二人待在一起,不必薑梨出手,他們自己就能把自己的熱情消磨沒了,取而代之的就只有怨氣。
等到那個時候,薛芳菲和薛昭的案子就能重見天日了。

沈玉容和永甯公主的這點兒風月消息傳遍了燕京城,自然也傳到了葉家耳中。
葉明煜道:“早覺得當年之事不對了,現在看來,怕是沈夫人的惡名也跟這勞什子公主脫不了干係吧?”
“有可能。”葉世傑感歎道,“我自入朝為官,見這位小沈大人口碑很好,沒有人說他的不是。難為他裝了這麼久,只是‘深情’二字用在他身上,未免不太合適。”
“就是,一邊說給夫人守孝,一邊勾搭公主,連孩子都有了,還讓人帶著孩子嫁給別人,官場真他娘的亂!世傑,你可不能沾染這些惡習,咱們葉家沒這些混帳事。雖然你三叔我也是萬花叢中過,但沒去禍害什麼良家婦女。你要是在外胡鬧,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
他說得兇神惡煞,葉世傑只得無奈地應了一聲:“……我知道,三叔。”又看了一眼另一邊的院子,輕聲問道,“三叔,薛先生知道此事了嗎?”
“知道了。”葉明煜道,“那海棠剛才進去了。可憐的,要是薛小姐真是被那對狗男女害死的,我要是老爺子,非得難受死不可。”
屋裡,海棠站在薛懷遠身邊,把自己從外面得知的永甯公主和沈玉容的事情,仔仔細細地說給薛懷遠聽了。
“老爺,”海棠輕聲道,“既然他們的嘴臉已經暴露出來,再等幾日,姜姑娘說過,等收集好了所有證據,就能給小姐和少爺報仇了。”
薛懷遠神情平靜,目光卻十分悲傷,道:“是啊,阿狸和阿昭,等這天等得太久了。是我這做爹的不好,沒有好好照顧他們。”
“不是的,”海棠道,“是那些人太可恨。老爺千萬不要自責,少爺和小姐要是在天有靈,看到您這般,也會心疼的。”
“放心吧。”薛懷遠正了正神色,“我會好好活下去,為了阿狸和阿昭……至少我要親眼看到,沈玉容和永甯公主得到應有的懲罰。”
海棠點了點頭。

李家這樁風流案到了最後,燕京百姓談論最多的,已經不是李豢養男童的事,而是永甯公主和沈玉容究竟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居然還有了孩子。
沈府裡,沈如雲和沈母都在,沈玉容坐在屋裡,這兩日,從家裡到朝堂這條路,出門和歸家,都需要極大的勇氣。而他的勇氣,已經耗盡了。
沈如雲見他回來,道:“大哥,今日皇上有沒有什麼話說?”
沈玉容道:“沒有。”
沈如雲松了口氣,道:“還好,還好,還以為這一回官位都要保不住了。看來是公主在皇上面前替你說話,才有驚無險。”
沈母也道:“就是,你尋了機會,去見公主一面,安慰安慰她,發生了這等事,她是女子,一定很受傷。”
沈玉容不明白,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步,沈母和沈如雲居然對永甯公主仍有期待。難道她們不明白,這件事情過後,不僅是他,也不僅是李,連永甯公主都沒有翻身的餘地了嗎?
洪孝帝什麼都不說,不是因為偏愛他這個臣子,而是洪孝帝知道,即便不說什麼,沈玉容和李也會主動辭官。
是的,他準備主動辭官。他也想厚顏留在朝堂上,可這兩日下來,沈玉容發現太難太難了。
“明日我會同皇上說明,我要辭官。”沈玉容道。
“什麼?”沈如雲和沈母同時驚叫起來。沈母站起身,看著沈玉容道:“你剛才說什麼?”
“我要辭官。”
“你瘋了?”沈母激動地道,“連皇上都沒有責罰你,你主動辭官做什麼?現在你要做的不是辭官,是好好與永甯公主說道。既然她已經和李和離了,旁人又知道了你和她的關係,你大可以與她成親,這不是很好嘛!”
沈玉容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這話要是被永甯公主聽在耳中,一定覺得受用至極。永甯公主一心想要嫁到沈家,沈母又一心想把永甯公主娶進門,看上去十分圓滿,除了他自己。
“大哥,你要想想清楚,”沈如雲道,“你要是辭官,這一切可都沒有了,咱們沈家日後靠什麼生活?你總不能還讓娘去給人做針線活吧!我在甯遠侯府,也會過不下去的!”
沈玉容也有些茫然,他這一生汲汲營營,無非是為了出人頭地。等進了官場,節節高升,到了這個地步,一切中止,他辭了官,回到了最初,什麼都沒了。
榮華富貴皆成泡影,恩怨情仇轉瞬成空。
還有薛芳菲……
他恍恍惚惚地想。
“大哥,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別愣著不說話啊。”沈如雲見沈玉容沉默,忍不住開口催促。
正在這時,沈府的小廝從外面跑進來,行色匆匆,看見沈玉容就道:“少爺,出事了!”
“何事?”沈玉容問。
“外面都在傳,永甯公主今日被皇上貶為庶民了!”
貶為庶民?意味著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和天下的平民百姓沒什麼兩樣,成了她最看不起的螻蟻、庶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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