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1、一覺醒來,子孫滿堂。
又一覺醒來,似夢一場。
在青年和老年之間反復變換的女子啊,是時光誤你,還是你負了時光?
2、繼《戰起1938》《百年家書》後,作者瘋丟子奇幻暖心之作!
3、青年雜誌編輯方亞楠&老年“網癮”奶奶方亞楠,在啼笑皆非的故事中,探索理想的堅持和生命的意義。
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自己的未來,你會做什麼?
4、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21年度好小說”網絡小說TOP10。融合穿越、遊戲、友情、愛情等元素的“擬生活態”小說,搞笑治癒,觸動人心!
5、火星小說14萬+推薦票,2328萬+火力值!口碑爆棚,萬千推薦!
6、本書裝幀精美大氣,外封錶盤鏤空模切,內封“時間交錯”設計,隨書附贈書簽2張、海報1張、明信片1張。
單身貴族方亞楠突然開始在二十九歲和七十五歲之間反復變換,旁人眼中她的人格也開始在精神分裂和老年癡呆之間反復切換。
誰能知道年老的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結婚的苦?又有誰能理解年輕的她知道自己未來後的糾結?
如果真有一天你能看到自己的未來,如果老天真的能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你是選擇與年輕的自己和解,還是選擇與未來的自己同甘共苦?
作者簡介
瘋丟子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06年開始創作,先後創作《同學兩億歲》《戰起1938》《百年家書》等多部小說。《戰起1938》參評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百年家書》入選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2016年優秀網絡文學原創作品推介活動”名單。
名人/編輯推薦
我喜歡這個結局!小方沒有為老方的既定結局停留,而是選擇當下不留遺憾,太棒啦!人生這麼短,總要為自己完完全全活一遭吧!
——公主
一口氣讀完,真的很好看,我覺得瘋丟子寫的文很有質感,女主有自己對人生的理解和思考,也有自己的執著與堅持。
——九微
看終章之前我沒去想自己喜歡看到哪種結局,結果丟子寫的結局果然驚喜。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尾了,大半夜看完通體順暢,感覺自己對未來人生的看法也更開闊了一點,不管事業還是家庭,就隨心而走,努力去拼吧。
——小星星
人如果年老後回想自己的人生是否有遺憾,大部分都會有的!我們不會有再選擇的機會,也無法再年輕!把握現在吧。大大給了我們一個不一樣的夢境。會繼續支持瘋大。
——未央
目次
上冊
第一章 致老年:誰是你媽
第二章 致老年:“女兒”的叮囑
第三章 再少年:回到二十九歲
第四章 再少年:“人菜癮大”的悲哀
第五章 致老年:夕陽如血
第六章 致老年:利刃的刃
第七章 再少年:再次回城
下冊
第八章 再少年:出逃的員工
第九章 致老年:我的爺爺陸曉
第十章 致老年:方奶奶的教育理念
第十一章 再少年:最方便的報答
第十二章 再少年:談下大奔中心
第十三章 致老年:老方真正的困境
第十四章 致老年:太極大師陸大爺
第十五章 再少年:歸去來兮
第十六章 致老年:生死宇宙
書摘/試閱
第一章
致老年:誰是你媽
“你是打算這樣玩到老嗎?”
方亞楠在病床上醒來的時候,第一反應其實是害怕。
老媽在她臨睡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在她的腦子裡不斷迴響,她現在幾乎是被嚇醒的。
她一點兒也不覺得熬夜打遊戲導致昏倒是一件值得賣慘的事情。她甚至希望自己此時是在電腦前醒來——這證明老媽沒有發現她熬夜的事情,她還能繼續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想玩啥玩啥。
然而周圍的白牆、日光燈以及耳邊的“嘀嘀”聲無不證明了她現在的處境。
她真的因為過勞進醫院了。
完了,一會兒老媽來,她是抱頭痛哭呢,還是當場跪下,或者乾脆裝死撐過去?
她還沒想完,簾子就被拉開了,露出一張陌生的中年女人的臉。
這女人長得挺好看,甚至有點兒眼熟。她五官立體感很強,眼角和眉梢皆透出精明強幹的氣質,一頭短發配著超短的劉海,整個人顯得極為時髦和利落。
方亞楠一直想讓自己的媽媽剪這個髮型——太洋氣了。但老媽嘴上說著“好好好”,進了理髮店,還是只肯花三十五塊錢讓理髮學徒隨便剪剪。
方亞楠現在既生氣又羡慕。
那女人拉開簾子的時候還在跟外面的人說話:“我陪一會兒,您休息一下吧。”
她的聲音也透著股強勢意味。
哎,這人真像自己媽媽,越看越像。
女人叮囑完,一回頭看到方亞楠,眼睛驟然亮了,張口就是一句:“媽,你醒啦?”
方亞楠僵硬地看了看自己兩邊,沒有別人:“什麼?”
“醒了怎麼不喊一聲?阿姨就在外面,你看看……劉阿姨,我媽醒了,麻煩你叫醫生來看看,好吧?”
“哎,好!”外頭有人應了,接著是腳步遠去的聲音。
女人轉過頭,笑得很欣慰:“媽,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方亞楠:“你……叫我?”
等一下,她的聲音不太對勁。
中年女人愣了愣,眨了眨眼,笑容勉強起來:“是……是啊,媽,怎麼了?”
方亞楠目瞪口呆。
這是什麼,真人秀?整蠱遊戲?她身邊有這麼無聊的朋友嗎?好像還真有,可是人家就算有這個心,也沒閒錢搞這個啊!
“我……”方亞楠艱難地說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等一下,她的聲音真的不太對勁!
方亞楠用力地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你們能把我爸媽叫來嗎?”
女人完全愣了,微微張著嘴,看神色是想跑,但是硬撐著沒跑。她問:“你記得我是誰嗎?”
記得?我根本不認識你吧!
方亞楠老實地搖了搖頭。
中年女人的眼眶“唰”地紅了,她猛地轉過身,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回頭擠出個笑容:“媽,我是江謠,阿謠,你女兒啊。”
方亞楠沉默地看著她,凝視時間之長讓病房外的聲音都變得遙遠起來。
許久,方亞楠才緩緩開口:“大姐,這是精神病院嗎?咱倆到底誰是病人?”
江謠“大姐”聞言,眼淚直接掉下來了。她捂著臉轉頭跑了出去。
“哼。”方亞楠表情冷漠地看著她的背影,其實心裡已經緊張到快要窒息了。
她的聲音真的不太對勁。
而且她的身體怎麼這麼難受?四肢沉重,難道她年紀輕輕就中風了?可是中風的話,她說話能這麼利索?
方亞楠呆呆地看著天花板,想著是不是再睡一覺,親媽就能來了。
“這……這……這……”外頭忽然又響起江謠的聲音,她很急很脆地說,“莫醫生,我跟你說——”
“我先看看,好吧?”一個年輕的男聲響起,不緊不慢的,他說,“而且你真的要在病人面前說她的病情嗎?”
江謠立刻噤聲。
簾子又被拉開了,露出個身著白大褂的男人。方亞楠轉著眼珠一看,好傢伙,這才是綜藝節目標配啊——帥哥醫生!長頭髮還在後腦勺處紮成馬尾!再加上金邊眼鏡遮不住的桃花眼和白皙俊俏的臉蛋,這人一看就是“婦女殺手”!
等一下,難道這部綜藝節目的主角是那個中年女人和他?
方亞楠的頭更疼了。
“方亞楠?”莫醫生笑眯眯地湊過來,“感覺怎麼樣?”
方亞楠答得氣壯山河:“挺好的,請問我媽呢?”
莫醫生愣了一下,和江謠交換了一下眼神,回頭繼續笑眯眯地問:“你還記得你昏倒前在做什麼嗎?”
方亞楠終於有點兒心慌了,語氣弱了下來,老老實實地答:“我在……熬夜打遊戲。”
這一刻,莫醫生和江謠的表情,方亞楠光靠九年義務教育積攢的詞匯描述不出來。
莫醫生摘下眼鏡,沖江謠抬了抬下巴,言簡意賅道:“出去說。”
他回頭對方亞楠露出笑容:“您先休息一下喲。”
江謠早已六神無主,連連點頭,甚至不敢看方亞楠,踏著小碎步跟著莫醫生出去了。
方亞楠朝四周看了一圈,詭異感越來越重——病房還是熟悉的病房,可又有點兒不一樣。她周圍沒有任何儀器,只有一張床和一個床頭櫃。但是她現在動一動都困難,身邊不應該什麼醫療設備都沒有。
如果這是綜藝節目,那攝像機和收音設備呢?
到底哪裡不對?
方亞楠努力低頭,想看看自己的身體——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可能因為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勉強做到的事情。被子蓋得嚴嚴實實,她努力動了動右手,試圖從被子裡掙扎出來。
右手又麻又沉,她忍著驚懼情緒伸直食指,一點點地往被子外探,終於看到了一根手指。
方亞楠瞪大雙眼,呼吸猛地一窒。簾子忽然被拉開,莫醫生大步走了進來:“方亞……”
“啊啊啊——喀喀喀——”
迎接他的是方亞楠見鬼一樣的尖叫聲。這叫聲險些讓方亞楠當場斷氣,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莫醫生的動作猛地加快,他把記錄板往桌上一放,把領帶一扯,一邊把方亞楠翻過來拍背,一邊抬頭朝她上方的牆壁大喊:“咯痰!鎮定!1301病房!”
簾子被拉開得更大,江謠在後面捂住嘴:“我媽怎麼了?!她怎麼了?!”
“我不知道!”莫醫生按住方亞楠的肩膀,回頭朝江謠大吼,“讓開,不要擋路!”
江謠立刻後退兩步,護士推著器械沖了過來,又是給方亞楠打針,又是給她吸痰,一通操作下來,方亞楠生不如死。可這遠比不上她在看到自己的右手時的崩潰情況。
那是一隻蒼老的手,像一隻虎皮鳳爪——泡了很久的那種。
可那確實是她的手。
她老了?還是說她恰好穿越到一個和她同名的老人身上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方阿姨,方阿姨!”
“媽,媽!”
方亞楠再次昏了過去。
方亞楠,二十九歲,從沒談過戀愛,興趣愛好廣泛,網癮重,有車有房、有爹有媽、吃穿不愁,酒肉朋友一堆,出去玩時呼朋引伴,遊戲私信裡躺著一百份邀請函。她和她的朋友們就像是一個池塘裡的一群青蛙,每天開心得不得了。她有一個暗戀的人,因為她對暗戀樂在其中,所以沒有任何主動出擊的打算。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都會這樣過了,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醒來,會有人喊她媽——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
這太魔幻了。不管是重生還是穿越,她都笑不出來。
帶著這樣的心情再次醒來,方亞楠比第一次醒來時還要害怕。
這次她怕的不是被老媽訓斥玩物喪志,而是怕再出現一個中年婦女喊自己媽,還喊得情真意切。
她不敢睜眼,誓死要在聽到科學又靠譜的信息時再進行回應。
旁邊有人在忙碌,進進出出的,幾次三番後,有人出聲了:“劉阿姨,我媽還沒醒?”
完了,這人還是那個江謠!她現在聽見這個聲音就鬧心!
劉阿姨聲音很憨實:“還沒呢,睡得好好的。”
“哦,我剛才看見她的眼皮動了一下。”
“放心,她醒了以後我會跟你說的,你去辦事吧。”
“不用,我請假了。”
“啊?江大姐你工作很要緊吧,離開崗位沒關係嗎?”
“我媽都這樣了,我還回去工作,像什麼樣子?”江謠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坐在一旁,“你休息一下吧,我陪著她。”
“沒事,沒事,分內的事。”劉阿姨歎了一口氣,“唉,你也不要太難過,老人家年紀到了,或多或少有這個症狀。我在這個病區幹了五年,見得多了,比起其他人這個傷那個痛的,這樣反而好。”
病?什麼病?
“可她之前還好好的啊。”江謠疲憊地說道,“人家家裡老人老年癡呆,不都是慢慢開始的?怎麼到我媽這兒……就一夜之間……”
啥?!老……老……老啥?!
“哎喲,江大姐!”劉阿姨聲音忽然嚴厲起來,“在這兒可不興說這個,要叫阿爾茨海默病!老人家敏感著呢,可不能讓他們覺得孩子們嫌棄他們。”
“我明白,別說老年癡呆了,當著她的面,我們連阿爾茨海默病都不會說的。”江謠有些不滿。
“那還有家裡的小孩子什麼的……”劉阿姨還待叮囑兩句,一陣鈴聲忽然響起。
“劉阿姨,麻煩您看一會兒,”江謠站了起來,“我去接一下電話。”
“哦,好,你去吧。”
江謠出去了。
劉阿姨又“窸窸窣窣”地理了會兒東西,有人進來了,另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方奶奶的家屬來了嗎?”
奶奶?!
方亞楠的心又死了一回。
“莫醫生哪,江大姐剛才出去接電話了,有什麼事呀?”
“沒事,我來看看。”
腳步聲到了近前,忽然,面前的空氣被壓迫了一下,方亞楠甚至能感覺到臉頰上方輕微的呼吸氣息。過了一會兒,壓迫感消失了,莫醫生“喃喃”:“該醒了吧?”
不!我沒醒!醒你個大頭鬼!
“方奶奶沒醒過?”莫醫生向劉阿姨求證。
“沒有呀。”
再喊奶奶我就醒不過來了!
“奇怪,”莫醫生嘀咕了一句,還是低聲叮囑,“一會兒她的家屬來,讓他們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
“好的,好的,是全部都要過去,對吧?”劉阿姨聲音有些神神秘秘的。
“劉阿姨就是有經驗。”莫醫生說道,“對,全來,別在方奶奶身邊留人。”
“唉,”劉阿姨歎了一口氣,“我跟江大姐也說了,他們明白的。”
“那行。”莫醫生出去了。
啥情況?他們打啞謎呢?幹嗎不讓我偷聽?你們是要密謀什麼?
方亞楠急死了,真想睜開眼直接抓著他們的衣領逼供。
忍住,方亞楠!敵不動我不動!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戰火為何而燃,秋葉為何而落?天性不可奪,吾輩心中亦有惑,怒拳……
門忽然被撞開,一個少年沖她大叫:“奶奶!”
方亞楠緊握怒拳,睜眼狂吼:“滾!”
這日子沒法過了——看著被自己吼愣了的少年,方亞楠胸悶氣短、眼發黑的時候,腦子裡只有這麼一個想法。
她喘著粗氣和門邊的少年互瞪著。
真年輕哪,這少年年紀大概還沒她原來的一半大,白皮膚、小臉、大眼睛,劉海濡濕了,耷拉在額頭上,鼻樑不高不低,剛剛好,鼻頭紅彤彤的,還吸了兩下。他個兒挺高,身材比例極好,穿著一身校服,斜背著一個書包靠在門上,看著很是青春養眼。
此時他也喘著粗氣,只不過和方亞楠不同——她是氣的,他是跑的。
“奶……”他有些呆滯和掙扎地囁嚅著。
“還喊?!”方亞楠又吼,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
“啊,可是奶……”
“閉嘴!”
他閉嘴了,眨巴了一下眼睛,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怎麼又吵起來了?”莫醫生聞聲而至,在門口看到少年,挑了挑眉:“你是……?”
“我……我是……”少年看起來快哭了,手指小心翼翼地指向方亞楠,“我是她的孫……”
“閉嘴!”方亞楠跟地雷一樣,一碰就炸。
少年閉嘴了,朝莫醫生看過去,一副“你看,就是這樣”的樣子。
場面不是很美好,但是莫醫生在憋笑。他抿著嘴點了點頭,拍拍少年的肩膀,把少年往外推:“來,來,出去說。”
“不准走……喀喀喀!”連番怒吼下,方亞楠感覺自己又快斷氣了,但還是堅持著說,“說清楚喀喀……喀喀……怎麼回……喀喀……怎麼回事!”
“哎喲,方奶奶啊,”劉阿姨上來給方亞楠拍背,“不要這麼激動!”
莫醫生和少年被她這麼一吼,果然不敢走了。莫醫生歎了一口氣,指著少年問方亞楠:“方奶奶,你不記得他是誰了?”
方亞楠眼淚都快咳出來了。她搖頭:“我不是不記得,是根本不認識他!”
少年抿緊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莫醫生歎了一口氣,問少年:“說吧,你是誰?”
“我……”少年一邊偷看方亞楠,一邊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我叫方鶚。我……我是她……”
他不敢說下去了。
莫醫生掏出自己的記錄板,在上麵點點點,然後點頭:“哦,孫子。”
這人占誰便宜呢?莫醫生說得過於簡略,以至方亞楠都想替方鶚回一句“你才孫子呢”——她看方鶚隱忍的表情,大概他和她的想法一樣。
莫醫生確認了方鶚的身份,轉頭見方亞楠毫無反應,有些困擾地抿了抿嘴,拍了拍方鶚的肩膀,向門外指去:“江謠是你姑姑吧?她出去接電話了,你去找一下她,找到以後和她一起去旁邊的辦公室等我,可以嗎?”
方鶚吸了吸鼻子,看了一眼方亞楠,視線又飛快地移開。他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方奶奶,”莫醫生歎了一口氣,溫溫柔柔地說道,“你不記得也不用急,先好好休息吧,好不?”
你遇到我這種情況不急試試?你說得容易!
方亞楠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懶得辯解,咬牙看向窗外。她現在在一個高層建築裡,外面高樓林立,天藍雲白的,還是個難得的豔陽天。
只可惜她現在覺得自己身在太空,彷徨無依,都不知道該怎麼做。
這是夢嗎?這一定是夢吧?不,這必須是夢,否則她真的要崩潰了。一定是之前老媽說她“沉迷遊戲,浪費人生”導致她夜有所夢!
夢哪,快讓我醒來吧,我以後一定好好活!
方亞楠在心裡淚流滿面。
“方阿姨,”劉阿姨給方亞楠拍完背去倒了一杯水,此時端著杯子走過來,“好點兒沒?要喝水不?”
方亞楠轉頭看著她,突然說道:“你給我一面鏡子吧。”
“啊?”
“我想照鏡子。”
“這……”劉阿姨警覺起來,遲疑了一下,說道,“方阿姨,你等一下喲,我去問問有沒有。”
方亞楠“嗯”了一聲,看著劉阿姨走出去。雖然此時方亞楠的身體還是像鏽掉了一樣,到處都不舒服,她仍然用力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泡椒鳳爪”,心裡一陣陣發慌,想哭的感覺擋也擋不住。
就算這是夢,也絕對是噩夢!
她不會還能夢見自己老死吧?
腳步聲再次傳來,這次劉阿姨把莫醫生帶回來了。江謠和方鶚也跟在後面,都擔憂地看著她。
“方奶奶您想照鏡子?”莫醫生笑眯眯地說,“放心啦,臉沒有著地,還是貌美如花!”
“鏡子。”方亞楠已經沒力氣發火了,冷冷地堅持著,“我想看看我的樣子。”
“您是記不起來自己的樣子了,還是單純想照照鏡子呀?”莫醫生試探道。
“我‘單純’不知道。”
“好吧,”莫醫生轉頭對江謠說道:“江大姐,給你母親拿面鏡子吧。”
江謠很慌,但還是強作鎮定地拿出一面化妝鏡,小心翼翼地遞到方亞楠面前。
方亞楠看了一眼鏡子,眼前一黑。
她真的是個老人了,還是一個鶴髮雞皮的老人。
她閉了閉眼,再次睜開,對著鏡子認真看了看,然後點了點頭,什麼話都沒有說。半晌,她顫巍巍地把鏡子還回去,緊緊地閉上了眼。
還好這是夢,她在心裡安詳地笑著,這是夢。
江謠如蒙大赦一樣收起鏡子。所有人都緊張地觀察著方亞楠的反應。方亞楠睜開眼,神態安詳地問:“我……幾歲啦?”
江謠和莫醫生對視一眼,江謠小心翼翼地回道:“前幾天剛過完七十五歲生日。”
七十五歲生日!你們聽聽,我七十五歲了!
一張掛滿褶皺的臉在方亞楠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她痛苦地閉上眼,眼淚到底還是流了下來:“七十五歲啦?”
她要消化這個情況,真的實在、相當、萬分困難。
“媽,”江謠輕聲說道,“放心,你沒什麼事兒,就是摔了一跤,再在醫院裡住兩天,我們就帶你回家,好不好?”
方亞楠沒法做出反應,繼續發呆,腦子亂成一團。
“哎,小鶚,你陪著你奶奶,我跟莫醫生說點兒事情,啊。”江謠叮囑完,和莫醫生再次走出病房。方鶚看起來有點兒不樂意,但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拖著凳子坐在方亞楠的床邊,繼續觀察著方亞楠。
方亞楠此時一動不動,像個雕塑,看起來已經沒脾氣了。方鶚掙扎半晌,終於還是小心問道:“奶……奶奶,你還……記不記得我呀?”
方亞楠搖了搖頭。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哦,沒事的,醫生說這是暫時的,等我們帶你回家,你多看看熟悉的東西,很快就會想起來的。”
不可能,這輩子她都不可能想起來的。誰會想起記憶裡根本沒有的東西?
“那……那你還記得我爸不?”方鶚又問。
對了,那個醫生說江謠是方鶚的姑姑,這意味著方鶚的爸爸是江謠的兄弟——敢情這個方亞楠還有一個中年的兒子!
方亞楠真佩服自己這時候還有心情搞邏輯推理,也可能是自我防禦心理逼得她不得不分析現下的環境。她雖然滿腔鬱悶情緒,卻還是堅強地睜開眼望著方鶚,問道:“我還有個兒子?”
方鶚一臉“果然”的表情,他有些急切地說:“我爸爸方近賢——你兒子,比姑姑小兩歲!”
再小他也比原來的她大啊,以前都是叔叔級別的男人,現在成她的兒子了!
方亞楠很想飲泣一番。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虛弱地說道:“哦,這樣。”
她不知道該不該再問下去,比如說她還有幾個女兒、幾個兒子,有沒有孫女……以及,她和誰生的這群傢伙?!
不……不……不會是那個誰吧?!
不,不會的,姓氏不對。
她心中一涼,在腦海中搜羅了一圈,沒有想起任何姓江的雄性朋友。對方會不會是她不認識的人,還是那人改姓了?
不,不,不,說不定眼下這具身體不是她本人呢!
天可憐見,她還沒談過戀愛呢,一覺醒來就子孫滿堂了!
這太羞恥了,她一句話都問不出來!
方鶚看方亞楠反應不大,忽然露出猶豫的表情。他轉頭向周圍看了看——劉阿姨剛才拿著一袋垃圾出去了,此時房裡就他和方亞楠兩個人。
他奓著膽子說道:“我再和你說說吧,說不定你很快就能記起來。”
你說吧,說吧,硬盤本來就是空的,恢復數據是不可能了,填寫數據還是可以的。
“你說吧。”
“哦……從哪裡開始呢?”少年居然一開頭就卡殼。他撓了撓頭,表情一亮:“啊,你還記得爺……唉,算了。”
方亞楠等的就是這個:“誰?”
“哦,沒什麼。”
“你說爺爺嗎?我老……喀,我丈夫?”
“嗯,”方鶚有些心虛,“你好像沒必要記得他。”
“他死了?”
方鶚猶豫了一下:“嗯。”
“下一位。”
“啊?”
方亞楠面無表情:“說活的。”她咬牙補充,“不在了的就別說了……”
方鶚有些呆滯,很快回過神,點頭道:“哦,就是……哦,說說姑姑吧。姑姑有個女兒,我堂姐,堂姐比我大兩歲,叫韓添儀。她今年剛考上大學,S大,學的好像是……服裝設計。”
“等一下,”方亞楠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我有幾個丈夫?”
方鶚愕然:“一個。”
“那麼,江謠姓江,你姓方,你媽也姓方嗎?”
“嘿嘿,這個啊,”方鶚笑起來,“這個是這樣的——聽說奶奶你結婚的時候跟爺爺約定,第一個孩子跟他姓,第二個孩子跟你姓。後來姑姑先出生,之後是我爸爸,所以姑姑跟爺爺姓江,爸爸就跟你姓方啦。”
這還真是她方亞楠會做出來的事。
方亞楠有點兒慌了。她不會真的“夢”到自己七十五歲的時候了吧?
“等一下,”方亞楠忽然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現在是哪年?”
方鶚一點兒不意外她會問這個問題,認真回答道:“現在是2065年,奶奶。”
方亞楠:“……”
噩夢成真。
她本人在2065年的時候,剛好是七十五歲。
此時她再寄希望於世界上有個和她同名同姓還同年生的方亞楠是不是有點兒遲了?
不,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她要回去!
人是會麻木的,比如方亞楠。
她覺得自己現在已經是一條鹹魚了,沒法翻身那種。她甚至懷疑自己不是穿越,也不是做夢,是失憶——她其實已經多活了四十多年,只是忘了而已。
但她寧願相信這是夢,否則這命運未免太殘酷了——宛如被判了四十多年的有期徒刑,她最美好的年華的記憶全被關進牢裡了。
“我有點兒累,”方亞楠歎氣,“讓我歇……”
“媽!”
門口傳來大喊聲,是個男聲。
方亞楠的一個“歇”字卡在喉嚨裡,她差點兒被憋死。
“爸!”方鶚卻如見救星,立刻站起來迎向門口的男人。
這大概就是她的中年兒子方近賢了——襯衫外套著一件夾克,穿著西裝褲,男人個子很高,和他姐姐江謠一樣五官立體感很強,人到中年還是一表人才的樣子,身材也保持得很好。
他拍了拍兒子,大步走進來,滿臉擔憂之色:“媽,你怎麼樣?阿姐說你不記得我們了?”
“方近賢!”江謠趕到門口,橫眉怒目,“不是讓你到了以後先去醫生辦公室嗎?你怎麼直接過來了?”
方近賢皺眉:“你不是已經把情況說得很清楚了,還有什麼好講的?我又不會亂說話。”他轉頭重新看向方亞楠:“媽,你怎麼樣了呀?有沒有好點兒?”
方亞楠腦子裡一片空白,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她應接不暇,她覺得這群人每喊自己一聲都在減掉自己一年壽命,他們再喊幾聲,她能直接死在這兒。
“媽,媽?”
這狗賊還在喊!
方亞楠呻吟了一聲,艱難地翻過身去。
方近賢不喊她了,回頭喊方鶚:“小二,過來!”
“別喊我小二,”方鶚嘀咕著走過來,“幹嗎?”
“陪著你奶,我出去一下。”
“不是一直都是我在陪嗎?”方鶚坐下,遲疑了一會兒,又問:“奶奶,你真不記得我爸了?”
“別問了,”方亞楠冷漠地說道,“不記得。”
“啊……”方鶚顯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那我不說話了。”
他終於安靜了。
過了許久,反而是方亞楠有些心神不寧,轉過僵硬的脖子,發現她的“孫子”正坐在她旁邊玩手機——雖然那東西更薄了,還呈半透明狀,但她還是一眼看出來那是手機。
畢竟她從小就癡迷各種電子產品。
方鶚雙手拿著手機,戴著一副耳機,正聚精會神地玩著。
方亞楠:“……”
親奶奶摔跤、失憶,還住進了醫院,他在一邊玩手機!
方亞楠默默地看著方鶚這小子,只見他一臉凝重的表情,手指在手機上點得飛快,幾下之後,小聲罵了句髒話,猛地放下了手機。抬頭和方亞楠的眼神對上後,他立馬愣住了,慌亂地收起了手機:“奶奶,你醒啦?”
方亞楠:“我什麼時候睡過?”
“哦。”方鶚低下頭,尷尬得眼神亂飄。
“來。”方亞楠慢慢地伸出手。
“什麼?”
“給我看看你的手機。”
方鶚神色大變,反手把手機護在懷裡,一臉警惕的樣子:“奶奶,你要幹嗎?”
“讓我看看,”方亞楠繼續伸著手,“我好奇!”
“好奇什麼?這就是部手機!”
“我就是好奇你的手機!”
“你自己不是也有嘛,幹嗎要看我的?”
“那我的手機呢?”
方鶚四下看了看,又起身翻箱倒櫃地找了一通,然後哭喪著臉嘀咕:“在哪兒啊?”
“所以啊,給我看看你的。”
“為什麼啊?”
“哎呀,我就看看現在的手機長什麼樣。”
“跟你的一樣哪,”方鶚委屈,“這部手機還是你給我買的!”
“那你還不給我看?還給我!”
“你又不記得了,幹嗎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哪?”
“有你這麼對奶奶說話的嗎?”
“你又不認我這個孫子!”
“孫子!給我看看你的手機!”
“不給!”
方亞楠瞪大眼:“嘿,一覺醒來,小孩都不知道尊重長輩了嗎?”
方鶚眼睛瞪得更大:“你這時候知道自己是長輩了?剛才我叫你奶奶,你還讓我閉嘴呢!”
方亞楠吼了幾句,現在頭“嗡嗡”地疼,氣不打一處來,轉過頭躺回床上,悶悶地說道:“隨你!”
背後的人沉默了一陣,手機從她的肩頭滑落。方鶚的聲音聽起來比她的更氣悶,他說:“看就看嘛!”
方亞楠下意識地接住手機,一點兒也不為自己的幼稚行為感到愧疚,得意地哼了一聲,擺弄起這部四十多年後的手機來。
現在的手機更薄了,入手竟然有種和田玉一般的溫潤感,材質不像金屬,更像是膠質的,界面還是像過去的手機那樣,點亮後會顯示時間。屏幕清晰明亮,但不刺目,她又點了一下,畫面一變,出現解鎖界面。
她還沒反應過來,界面上飛快地跳過幾行文字。
瞳孔解鎖失敗。
面部掃描解鎖失敗。
指紋掃描解鎖失敗。
聲紋解鎖失敗。
請輸入解鎖密碼。
方亞楠:“……”
這狗東西明擺著不讓她看裡面的內容。
她還沒有問陌生人要手機解鎖密碼的愛好,於是歎了一口氣,正要把手機還回去,就聽方鶚在身後悶聲悶氣地說:“密碼303404。”
“欸,可以嗎?”方亞楠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我開啟隱私保護了,你隨便看好了。”
“哦。”於是方亞楠不再糾結,輸入密碼。入目是一片花花綠綠的應用軟件圖標,她幾乎都沒見過,但從名字隱約可以猜到它們的作用,無外乎年輕人愛用的點餐、視頻、聊天和遊戲軟件。
有意思的是,她竟然看到了微信和QQ,沒想到四十多年後還有這兩個應用軟件!或者說,沒想到另一個世界也開發出了這兩個應用軟件。
此時她終於有了一絲絲“這個夢還不錯”的感覺。作為電子產品愛好者,她衣食住行都不講究,唯獨喜歡研究電子產品,而這個夢讓她看到了未來的電子產品。
“你們還用微信哪?”她下意識地點了上去。結果果然出現了隱私保護提示和二次密碼的輸入框,她便退了出來。
“是啊,”方鶚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了無生氣,他說,“大家都用啊。”
經過隱私保護的手機顯得太乾淨了,方亞楠還發現一個受隱私保護的臨時文件夾,看來這小子有些不想讓別人看到的奇特收藏。
她又翻看了一會兒,覺得除了樣子更高科技以外,手機跟原來的沒什麼兩樣。她點進一個叫“抖抖”的視頻網站,想看看現在的視頻是什麼樣子的。
她剛一點開,便出現一個選擇界面——“興趣”“隨機”和“選擇”。
方亞楠產生一絲好奇心。
她先點開“興趣”,結果竟然彈出“隱私保護狀態,請輸入解鎖密碼”的提示。
敢情“興趣”裡就是小孫子平時愛看的內容!
好吧,她尊重他。男孩子這個年紀愛看什麼東西,她還能不懂嗎?
她又點開“隨機”,出現一排視頻列表,社會、娛樂、動漫、運動,什麼類型的視頻都有,界面最上方是隨機播放按鈕。
那“類別”她就不需要看了,肯定是視頻分類。
方亞楠點了一下隨機播放,第一個視頻就是新聞——陌生的主持人坐在那兒講社會新聞,聲情並茂,和過去沒什麼兩樣。但她還是看了起來,並且看完一個視頻又點開了下一個視頻。
“今日股市大跌,券所綠出一片天,網友戲稱光污染再臨……”
“第六次探月工程已啟動近一個月,最新航天飛船‘鵲橋’已抵達預定登月點,預計今明兩天啟動登陸程序……本次宇航員團隊全員男性,平均年齡二十六歲,被稱為‘越來越溜男團’……”
“獲得本次COL(COL,全息射擊類電子競技遊戲VCS中國聯賽名稱。)年度冠軍的DKL俱樂部將代表中國參加世界WCOL(WCOL,全息射擊類電子競技遊戲VCS世界聯賽名稱。)總決賽。DKL黑馬之姿不容置疑,被認為是去年的冠軍的最大勁敵……”
“唱作新星包杜杜應邀加盟經典武俠劇《射雕英雄傳》的第十次翻拍,據稱將出演歐陽克一角,雙棲之姿完全展露……
“小鶚,奶奶又睡了?”
方亞楠身後突然傳來江謠壓低的聲音。
“沒呢,玩我的手機呢!”方鶚氣鼓鼓的。
“啊?”江謠走過來,探頭看了一眼,無奈道:“媽,你怎麼跟小孩子似的,還搶孫子的手機玩?”
方亞楠此時完全像一個熬夜玩手機的宅女,側躺在床上,做一個無情的看視頻機器,冷漠地說道:“那我還能做什麼呢?”
“唉……”江謠似乎接受了這個設定。她回頭對方鶚說道:“奶奶的手機被存起來了,把你的借奶奶玩會兒。”
“哦。”方鶚悶悶地應了。
江謠拉開抽屜拿了個什麼東西,又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回到病房裡。“媽?”她問,“你感覺好點兒沒?”
方亞楠還在看視頻:“不知道。”
她感覺自己現在處於間歇性高位截癱狀態,身子一會兒發沉一會兒發疼,反正就沒好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老年人都這樣,還是她就是因為這樣,才躺在病床上。
總之這個夢讓她實實在在地體驗了一回做老年人的感覺。
“那這樣好不好?一會兒我陪你去做個檢查,看看結果。如果可以的話呢,咱們就儘快出院,你到阿賢家裡住。有多多在,她照顧你也方便。”
“啊?”方鶚下意識地發出一聲不太情願的疑問嘆詞,但很快反應過來,閉上了嘴。
方亞楠:“多多是誰?”
“唉,”江謠再次歎氣,“是阿賢的老婆,小鶚的媽媽,你的兒媳婦,姜多多。”
方亞楠的心情沉重到極點,以至她竟然有點兒想笑,不知道是因為她竟然有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兒媳婦,還是因為這個兒媳婦竟然有個薑多多這樣讓人想“哇”的名字。
她挺喜歡吃薑的,估計薑多多的爹媽和她是同道中人。
她沒回答。
她能感覺到方鶚的第一反應是不樂意。她有點兒氣悶。
“怎麼樣?”方近賢也來了,“手續我都辦好了,要不你現在就去檢查?”
“去吧。”江謠說道:“來,小鶚讓讓,我們推奶奶出去。”
方鶚立刻振作起來:“奶奶,手機給我,你要去檢查了。”
這回輪到方亞楠捂著手機不放了:“急什麼?還沒到地方呢!”
方鶚:“……”
這四十多年,科技的發展不能說緩慢,但絕對沒到翻天覆地的地步。
方亞楠平靜地接受了一系列檢查,回去後感覺身體不堪重負。就算方鶚自覺地把手機塞給她,她也玩不動了,自顧自地睡了。
一大早醒過來,劉阿姨依舊在忙進忙出,方亞楠先是空腹抽血,再驗尿,然後吃了頓簡單的早飯。過了一會兒,莫醫生來查房了。
“方奶奶今天感覺怎麼樣?”他還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笑眯眯地走過來,手裡拿著紙一樣的平板電腦,看了她幾眼,然後寫下什麼。
方亞楠此時其實還是鬱悶的。又昏又睡的,這已經是第三回醒來了,她還沒回到自己二十多歲的時候。每次她抱著希望醒來,再失望,心情根本不可能好。她勉強點頭:“還行。”
莫醫生笑了笑,居然撩起白大褂的下擺,在她身邊坐下,問:“我是誰?”
方亞楠沉默片刻,終於還是配合地回答:“莫西倫。”
“欸,方奶奶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方亞楠的視線落到他的胸牌上,上面一清二楚地寫著他的大名。
等一下,她不是近視嗎?
莫西倫順著她的視線低頭看了看,隨即了然地笑起來:“還有呢?”
“我的醫生。”她回過神,猜想這大概不是她本來的身體。
“喲,記起來了,那回憶起多少了?”
方亞楠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眼皮:“我的記憶是從昨天開始的。”
莫西倫眨了眨眼,看起來有些困惑:“哦,昨天的記憶很清晰嗎?”
“對,”方亞楠咬牙補充,“刻骨銘心。”
“奶奶您真有趣。”莫西倫笑眯眯地問,“那您還記得什麼?您說您之前還在熬夜打遊戲?”
方亞楠話都放出來了,一把年紀也沒什麼可裝的,點頭:“對,我記得我之前在熬夜打遊戲。”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呀?”
方亞楠張嘴想說自己二十九歲那年,可對上莫西倫的眼神,忽然有些警惕。她含混地說道:“反正……還挺年輕的。”
“哦,”莫西倫了然,“這個是正常的。方奶奶您別慌,你們這個年紀的人哪,記憶出現斷片很常見。您出院後呀,讓您的家人帶您到熟悉的地方多轉轉,讓他們多陪您交流交流,還可以想起來更多事情。”
方亞楠心情複雜,不確定自己想不想想起來——想不起來,她就還能認為自己是穿越過來的。她想起來了怎麼辦?她真七十五歲了?造孽啊!
方亞楠抿著嘴,非暴力不合作。
莫西倫見她這副樣子,沉默片刻,忽然歎了一口氣,乾脆放下記錄板,蹺起二郎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一副要長聊的架勢:“方奶奶……”
方亞楠歎了一口氣,忍無可忍地提醒他:“麻煩換個稱呼。”
“嗯?”
“我有點兒……扛不住。”
“哦,為什麼呢?”
“我叫你爺爺,你開心嗎?”
莫西倫笑起來:“開心哪。”
方亞楠:“……”
她不再說話,只是看著他。
莫西倫笑了一下就收了,非常自然地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那怎麼辦呢,小姐姐?”
“噝!”
“好,好,好,阿姨?方阿姨?”
“嗯,說。”
“你不要緊張嘛,就是聊聊天。”
“說。”
莫西倫愣了一下,捂嘴笑:“阿姨很帥氣呢。”
“老了,說不動話。”
“那我問了啊。”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醫院的飯菜還合口味嗎?”
“啊?”
他糾纏半天,就琢磨出這麼個問題?
“說了是聊天嘛,隨便說說。”
“難道規定我一天三餐只能吃菠菜味營養粥的不是你?”
“是我呀,那您喜不喜歡菠菜味營養粥?”
“我就把它當藥吃,有什麼好挑的?”
“阿姨不要這麼冷酷嘛,如果不喜歡可以換其他味道的呀。”
“有火鍋味的嗎?”
“撲哧,”莫西倫笑了,“口味這麼重嗎?”
方亞楠嫌棄地轉過頭:“未來也不怎麼樣嘛。”
“未來?對呀,對您來說,就像是穿越到了未來,您這樣想也不錯。”莫西倫猛地拍手,“到未來的感覺怎麼樣呀,方阿姨?”
“你覺得呢?”方亞楠很想扶額。但她此時雖然坐著,身體還是木木的,做不出這麼瀟灑的動作,只能用眼神表達不滿:“以前覺得這輩子都不可能近距離接觸到的帥哥,現在坐在我身邊笑眯眯地跟我聊天,而這時候我已經絕經了,你覺得我會開心嗎?”
沒錯,她已經自暴自棄了。
莫西倫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冷不丁地笑出聲來:“方阿姨,您可太有意思了。”他笑得停不下來,“哈哈哈——您別難過啊,我不介意忘年戀。”
“然後你可以繼承我的貸款嗎?”方亞楠還是冷著臉。
“難道阿姨的夢中情人不應該是個有錢的總裁嗎?沒關係呀,吃不到您的軟飯我就只能回去繼承千萬家產了,到時候我養您喲。”
“給我買塊風水好點兒的墓地就行了,別的我可以指望子孫孝敬。”
“真到那個時候,恐怕我都‘人老珠黃’了,阿姨說不定還嫌棄我嫌棄到墓地都不讓我買了呢。”
“沒關係,可以預支。”方亞楠攤手的力氣還是有的,“先從火鍋味的粥開始。”
莫西倫假模假樣地在她的手上拍了一下,方亞楠眼看著他修長骨感的手在她的“泡椒鳳爪”上形成鮮明對比,心裡又是一痛,不由得扭開頭。
“行吧,看來您心情還不錯,”莫西倫拿起記錄板,“這樣我就放心了。您再休息休息,確定身體沒問題後,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方亞楠有些意外,再一想到方鶚那不情不願的樣子,心情沉鬱起來,悶悶地應了一聲。
莫西倫看見她的神色,動作頓了頓,然後起身走了出去。沒一會兒,只見劉阿姨捧著花瓶過來,花瓶裡面插著好多盛開的百合花:“方阿姨,這是莫醫生讓我帶過來的。”
方亞楠正在無聊地數窗外的房子,見狀皺起眉頭:“等等!”
“啊?”劉阿姨站在原地。
方亞楠有些頭痛:“替我謝謝他,麻煩把花送回去,我對花粉過敏。”
劉阿姨好歹是醫院的專業護工,聞言立刻表示明白,捧著花瓶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她又回來了,這次直接遞給方亞楠一部手機:“莫醫生幫你把手機要回來了。”
方亞楠這才感到心情回暖。她露出一點兒笑意,接過手機,發現果然是跟方鶚一個款式的。
她熟練地拿起手機對自己一照,手機二話不說地解鎖了。
打開應用界面後,方亞楠卻猶豫了一下,再次點了鎖屏。她捂著攝像頭,硬是無視了前面幾種解鎖方式,手機進入了密碼解鎖模式。
她看著屏幕上的九宮格鍵盤,有些緊張,輸入了六個數字。
手機順利解鎖。
方亞楠放下手機,閉上眼,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密碼是她的生日,也是她萬年不變的六位數密碼。
所以說,這個方亞楠跟她同年同月同日生,還用著同一個密碼。這下她可能都不用擔心取款密碼是什麼之類的問題了。
她真是高興到想哭。
解鎖手機後,方亞楠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不像之前搶方鶚的手機玩時的感覺,此時真的可以開始摸索這個新世界了,她反而不知道該從何下手了。
她歎了一口氣,打開“抖抖”,點進自己的興趣頁面。
好傢伙,一水兒的養生類視頻裡夾雜著幾個搞笑寵物類視頻以及影視劇吐槽視頻和旅遊視頻。
這興趣愛好不能算廣泛,但勉強契合她的口味。
方亞楠往下翻著翻著,突然哭了起來。
哭聲逐漸變大,到最後她幾乎聲嘶力竭地號啕大哭起來。
“嗚哇哇哇——”
劉阿姨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門微微開著,外面路過一個不長眼的人,把頭探了進來,一臉好奇表情:“誰死……走了?”
方亞楠抓起一旁的水杯扔了過去:“你才死了呢!”
那人咋舌,一溜煙跑了。
沒一會兒,劉阿姨手裡拎著一個盒子,急匆匆地跑過來:“哎喲,方阿姨,你這是怎麼啦?”
“啊啊啊!”方亞楠還是大哭,那叫一個老淚縱橫,幾乎快喘不上來氣了。
劉阿姨見狀,放下盒子跑了出去。很快,一陣“嗒嗒嗒”的腳步聲傳來,莫西倫率先跑進來,一臉驚訝的表情:“怎麼就哭了呢?剛才還好好的。”
他身後竟然還跟著方近賢和方鶚父子倆——兩個人都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方近賢越過莫西倫沖過來,站在方亞楠身邊束手無策:“媽,媽你怎麼了,怎麼突然哭了?”
方鶚站在他身後更加茫然,目光都不知道往哪裡放。
方亞楠看見方近賢,絲毫沒有什麼母愛氾濫的感覺,反而有說不出的心煩感覺:“你出去!你們出去!嗝!我不要看見你們,出去!滾!”
“媽!”
“別叫我媽!”
“可你就是我媽啊!”
“我才不是你媽!滾!”
“快,快,快,快出去,”莫西倫攔著方近賢,把他往外帶,還叮囑方鶚:“把你爸帶出去,你奶奶現在精神狀態不穩定。”
方鶚忙不迭地點頭,拉起他爸的衣袖就往外扯。別看他長得瘦,個子快趕上他爸了。
方近賢表情擔憂加不甘地被方鶚拉了出去。才這麼一會兒,方亞楠已經哭不動了,開始抽抽搭搭的。
莫西倫歎了一口氣,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樑:“阿姨啊,您怎麼了?手機再不好玩,也不至於哭啊。”
方亞楠想抱膝縮起來,無奈手腳僵硬,看起來像是原地抽搐了一下。她摸了摸自己的大腿根,想揉掉那股酸麻的感覺,心思一發散,痛苦似乎也少了點兒。
她打量了一下莫西倫,欲言又止。
莫西倫坐到她身邊:“我說過喲,我有心理諮詢證,您有什麼想法,可以和我說喲。”
“我的想法聽起來有病也行?”
“您就是病人嘛,”莫西倫笑開,手指在唇上一豎,輕聲說道,“放心,反正絕對保密,我可能能力不夠,但至少有職業道德。”
絕對保密這句話果然很有用,方亞楠心裡一松,又有要哭的意思:“我剛想到……”
“什麼?”
“我沒爸媽了——我成孤兒了!”
莫西倫:“……”
方亞楠說完,再次悲從中來,號啕大哭。
莫西倫聞言愣了一下,眼神忽地柔軟了,笑容也收了收。他柔聲說道:“這是人生必經的過程,誰都不能避免的。”
“還有我的貓,”方亞楠更傷心了,“千歲、狗子,嗚嗚!”
“這……也是‘貓生’的必經過程。”
“我感覺我昨天還和他們在一塊兒!”方亞楠哭得眼前發黑,“我媽做了紅燒豬蹄,還從她的食堂裡帶了……帶了水煮肉片;我爸炒了一盤青菜,把鹽當成糖,我和老媽一邊……嗝……一邊罵他,一邊拼命吃。然後……然後……我都沒跟他們多說幾句話,就……就去打遊戲了,他們還讓我……讓我早點兒睡,結果……結果我一覺醒來,啊啊啊!晚上的時候,千歲還欺負狗子,我把千歲關在門外,讓……讓狗子睡我的床。結果我一摸它,它就跑,我……我還罵它!誰能想到一覺醒來,沒了,全沒了!啊啊啊!”
方亞楠已經沒了眼淚,只能乾號。
她的袖子忽然被扯了扯。
少年乾澀地低聲說:“奶奶,別哭了。”
方鶚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的,表情為難地拉著她的袖口,眼神飄忽,眉頭緊皺:“奶奶,別哭,沒……沒事的。”
我媽都沒了!怎麼可能沒事?!
方亞楠滿腔怨言,卻在少年窘迫的眼神下什麼都說不出來。在她看來,這就是個陌生人,此時,他的行為讓她覺得既像多管閒事,又莫名其妙地透著一股暖意,讓她一時間什麼毒液都噴不出來。
她也確實沒力氣哭了,只能垂頭抽噎。
見她配合,方鶚也放鬆不少,猶猶豫豫地抬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頭,一副哄孩子的語氣:“奶奶乖,不哭,那個……手機給你玩?”
方亞楠晃了晃自己的手機。
“啊,”方鶚尷尬,“那……那吃點兒好吃的東西?我……我……我……”
“我七十五歲了,不是五歲。”方亞楠語氣頗為冷酷。
“哦。”方鶚真的沒轍了,連摸她的頭的那只手都繃成一個手刀的樣子,“那奶……奶奶,你……你……”
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痛快。”
“撲哧!”旁邊的莫西倫忍不住笑出來,看看方亞楠,強行憋住了。他拍拍方鶚的後腰:“小鶚關心您嘛,您不要這麼凶。”
“我凶嗎?”方亞楠垮著臉,“我那麼悲傷。”
“哎,阿姨啊,我也知道您難受,所以方鶚說得對,您想哭就哭吧,不過……要量力而行。”
“我現在連哭都哭不動!”方亞楠臉更垮了,“醫生,你修得最好的心理諮詢課程是不是‘紮心’?”
莫西倫連連擺手:“不是,不是,但是您現在血壓和心率太高了,我怕您再昏過去!”
“昏過去的話,我能回去嗎?”方亞楠絕望地問。
莫西倫搖了搖頭:“您可不要輕易嘗試,萬一反而想起不好的事了呢?”
所以話題回來了,她現在還堅信自己是穿越者,可萬一一覺醒來,找回之前的記憶,發現她真的是七老八十的人做了場還童的夢,那可太慘了!
方亞楠撫了撫自己的胸,抬手推開方鶚僵硬的手:“好了,我好久沒洗頭了,你去洗洗手吧。”
“啊,沒……沒事,沒事。”方鶚明明是嫌棄的,臉色都變了,但還是背過手,強忍著站在旁邊,扭頭朝門口叫道:“爸,奶奶好了!”
方近賢這個兒子一直站在門口觀察,等他走近,方亞楠能看到他的眼眶紅紅的。
“媽,我也想外公、外婆。”
誰生的崽兒啊?這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等方亞楠變色,方鶚趕忙推著他爹往外走:“爸,你還是出去吧。”
“哎,幹嗎?幹嗎趕我?”方近賢還沒搞清楚情況,滿臉委屈的表情。
莫西倫轉頭對方亞楠聳了聳肩:“看,這麼好的家裡人。”
“我跟他們還沒跟你熟。”方亞楠低頭說道。
“那我挺榮幸哪,是方奶……阿姨人生新階段中的第一個朋友。”
“如果你剛才沒口誤的話,我勉強可以承認。”
“哈哈,”莫西倫笑了一聲,站起來,“手機給我吧。”
“啊?”
“您該睡覺了,阿姨,手機可以給我了。”
“哎,不是,”方亞楠護住手機,“為什麼給我的東西還要收回去啊?”
“您看一會兒手機號一會兒,我們不是要累死了?本來也不建議您太早接觸外部信息。”莫西倫這次不笑了,嚴肅著臉,表情還挺冷酷,“給我吧,配合工作喲,阿姨。”
“我現在已經冷靜了!”
“阿、姨——”
“求求你。”
“方亞楠同志。”
“唉。”方亞楠沒辦法,只好依依不捨地交出手機,“那我什麼時候能拿回手機啊?”
莫西倫如願地拿走手機,再次展開笑顏:“看你的表現咯。”
他一走,方近賢和方鶚就又進來了。大概是得了兒子的叮囑,方近賢走到她的床邊坐下時,支支吾吾的,沒再提“外公、外婆”。方鶚也挺不自然,大概是想到自己剛才安慰方亞楠時的窘狀,一言不發。
方亞楠更不知道該跟他們說什麼了,只能閉眼靠坐在床上。
“媽。”方近賢終於開口了。
方亞楠幾乎是從鼻子裡哼出個“嗯”字。
“那個,多多做了點兒咖喱土豆飯,你要不要來點兒?”
喲,這是她喜歡吃的東西,這兒媳婦真不錯!
方亞楠一點兒也不客氣:“要。”
“哦,那等會兒……嗯?要啊?哦哦,好,我把飯給你盛出來,還是熱的!”方近賢拿出一個白色的保溫盒,打開來,裡面的東西熱騰騰的。他從蓋子上摳下來一個勺子,舀了一勺飯,看樣子竟然想喂她!
昨天的方亞楠可能沒有能力自己吃東西,但是今天的她連手機都能玩,當然不會乖乖張口。她立刻抬手:“我自己來。”
“欸?沒關係的,我可以。”
“我有關係!”
“哦哦,好吧。”方近賢只能把碗和勺交給方亞楠,看著她吃。
方亞楠連吃了幾頓菠菜米糊,陡然吃上咖喱土豆,心情立刻好了不少。再抬頭見爺兒倆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她大發慈悲地問:“你們今天都有空?”
今天是星期三,應該是工作日吧。
“我一會兒還要去工作,是順路過來,他……”方近賢看看方鶚,方鶚靠著牆,把頭別了過去。
“小鶚今天請假了。”方近賢只好自己補充。
“請假?”方亞楠瞥了方鶚一眼,“身體不舒服?”
“心情不好。”方鶚回道。
方亞楠:“……”
現在的孩子請假理由可以這麼任性?
方鶚說完被方近賢瞪了一眼。他板著臉不看方近賢,但有些緊張地觀察著方亞楠的反應。
方亞楠:“哦。”
父子倆都一臉驚訝的樣子。
咋了,難道方近賢指望她教訓孫子?她自己前兩天還被親媽訓得跟孫子一樣呢!
她一個“哦”字掐死了對話,方家三口陷入沉默狀態。
方亞楠吃了幾口沙拉就吃不動了,這食量大概只有過去的十分之一。她歎了一口氣,放下碗,滿心鬱悶情緒。
方近賢見狀很是懂事地收拾了保溫盒,遲疑了一下,開口:“媽,你真的一點兒都不記得我了?”
方亞楠看著他。這個兒子已經到中年了,眼裡並沒有很明確的悲傷之色,但難過是一定的。他這麼一問,搞得場面很沉重,她想打太極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她點了點頭。
“唉,”方近賢歎了一口氣,“那你肯定也不記得多多了。”
方亞楠默認。
方近賢無可奈何地說:“只能等你身體好點兒,帶你四處逛逛了,說不定你能想起什麼來。”
方亞楠很想說自己並不想想起什麼,但看著對方的眼神,只能善良地保持沉默。
“對你們兩個,奶奶有什麼可想起來的?”
突然冒出的一句話,驚得方亞楠和方近賢都看了過去。
方鶚還靠在牆上,一臉冷漠的表情,仿佛剛才說話的人不是他。
方亞楠也不敢相信這是剛才那個說“奶奶乖,不哭”的男孩子嘴裡說出來的話。
她目瞪口呆,傻乎乎地看著他。
“小鶚,說什麼呢?”方近賢斥道。
方鶚不再說話了。
方亞楠轉向方近賢:“我和你以前有仇?”
被親媽這麼當面質問,不管哪個年齡段的人都會汗顏。方近賢擦汗:“媽,怎麼可能呢?你別聽小鶚瞎說。”
方亞楠一點兒也不知道以前的方亞楠是什麼樣,只覺得按照自己的個性,她不太可能養出一個和自己反目成仇的兒子。她轉頭看向方鶚:“那……那什麼,喀,孫兒啊,我把你們怎麼了嗎?”
“沒怎麼。”方鶚聲音悶悶的。
“那……”方亞楠狐疑地看向方近賢,“我是不是不方便去你們家住?”
方近賢愣了愣,連連搖頭:“沒有,沒有,真的可以的,你放心。”
方亞楠心裡莫名其妙地有些憋氣,乾脆不理他,問方鶚:“小鶚,我是不是不方便去你家?”
“沒有。”方鶚還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哎,”方亞楠捂頭,“你們再這樣,我都要懷疑我不是摔了一跤,而是被你們打成腦震盪才失憶的了。”
“怎麼可能?”方近賢徹底慌亂了,氣急敗壞地起身,抬手就要往方鶚的頭上拍:“讓你亂講!”
方鶚下意識地躲,頭上那只手卻沒落下來。
方近賢腮幫子緊繃,保持著將拍未拍的姿勢,回頭偷看方亞楠。
方鶚也瞟著方亞楠。
方亞楠正瞪大眼看著他們,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和他們的視線對上以後,比他們還迷惑:“欸,不打了?”
方家父子:“……”
方亞楠眨了眨眼,無辜地問道:“啊?我要阻止嗎?”
方家父子的臉上都是一言難盡的表情。
見狀,方亞楠不情不願地表示:“那你們……大庭廣眾的,悠著點兒。”
方近賢早已氣勢全無,尷尬地放下手,狠狠瞪了一眼方鶚:“回去再給你好看!”
這時候他還放這種狠話有啥意思喲?
方亞楠算是看出來了,方近賢就是個紙老虎,在家裡估計沒啥地位。
方鶚無限鄙夷地哼了一聲。
其實方亞楠挺好奇的。
她既然有一兒一女,為什麼會被安排到似乎不怎麼歡迎她的兒子家去,女兒家提都沒提?媽媽住女兒家不是更方便嗎?
是不是因為女婿在家,不方便?
話說至今沒人提過女婿啊。
方近賢來伺候方亞楠吃了頓飯,就趕著去上班了。而方鶚一個逃學少年,明明都自由了,竟然還蹲在這兒陪她這個老太婆。
他看起來和自己也不是很熟。
算了,隨便吧。
“你怎麼不出去玩?”方亞楠打著鹽水吊瓶,看向一旁正捧著手機打遊戲的方鶚,“你心情不好,在這兒就能好?”
方鶚頭也不抬地說:“外邊沒意思,回家的話,也是打遊戲。”
“外邊怎麼沒意思了?”方亞楠驚訝,“現在外邊成什麼樣子了,以至你們年輕人都無聊到來給老人家陪床了?”
“沒錢、沒身份證能做什麼?”方鶚面無表情地說。
“哦,未成年。”方亞楠一語中的。
方鶚表情詭異地看了她一眼,繼續低頭玩遊戲。
方亞楠覺得挺有趣——這孩子好像人前人後兩個樣子,有時候挺叛逆,有時候又挺乖的。不知道哪個才是他的真性情,或者兩個都不是?
“奶奶,你沒什麼問題想問的嗎?”方鶚突然說道。
“有啊,”方亞楠歎氣,“太多了,問不過來。”
“你都要住到我家去了,總不能真的兩眼一黑地去吧?”
這是要她拜山頭嗎?這話說得很不客氣,但方亞楠沒往心裡去。她早就看出方鶚不歡迎自己這個奶奶,但自己這個“小奶奶”也沒打算接受他們呀。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奶奶我現在哪裡顧得上那麼多?”
方鶚玩手機的動作頓了頓,神色一瞬間有些無措,但他緊接著就繼續鎮定自若地在手機上操作起來。
方亞楠繼續沒心沒肺地躺著,但一靜下來,就忍不住想起自己逝去的爸媽和年華,心情再一次鬱悶起來。
她好想回家啊,哪怕是做夢夢見也行哪。
“奶奶。
“奶奶?
“奶奶!”
“幹嗎?”方亞楠不耐煩地問。
“你要是真的沒有問題,那我走了。”
“你就是來找我要問題的嗎?”方亞楠一臉疑惑,“特地逃學來給我解答?”
方鶚張口結舌,許久,哼了一聲:“那我假都請了,來都來了,總不能白來一趟吧?”
“怎麼感覺你是帶著任務來的?”方亞楠狐疑地看著他。
方鶚繃著臉,低頭快速操作手機:“那隨你,打完這局遊戲我就走。”
“唉,成吧。”方亞楠歎了一口氣,“我有問題要問。”
“哦,說。”
這是他對奶奶的態度嗎?
“那你能別玩手機了嗎?”
方鶚居然“嘖”了一聲,仰頭深吸一口氣,一臉厭煩的表情:“果然,就不能說點兒別的問題了嗎?”
“幫我查一下《全職獵人》完結了沒有。”
方鶚頓住,半晌,緩緩低下頭,木然地問:“什麼?”
方亞楠期待地問:“《全職獵人》啊——對你們來說大概是老古董了——完結了沒?”
方鶚呆呆地看著她:“奶……奶奶……”
“嗯,什麼,乖孫子?”方亞楠挑眉。
“你……您,喀,算了。”他還真的低下頭,翻動起手指,隨後面無表情地抬起頭,把手機遞過去,“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完結了。”
“我瞅瞅!”方亞楠忙不迭地接過手機看了一眼,隨即“噝”了一聲,“您可真會安慰人,這不就是沒完結嗎?”
“但評論裡都說這是很好的結束啊。”
“我覺得,這意味著作者死了。”方亞楠一臉冷漠,“老賊。”
她嘴上罵著,眼淚卻流了下來。
方鶚一把搶回手機,表情驚恐:“奶奶你怎麼又哭了?!”
方亞楠搖搖頭,抹了抹眼角:“沒什麼,就是‘爺青結’了。”
“啊?”
“唉,已經不流行這個說法了嗎?就是‘爺的青春結束了’。”
方鶚沒忍住,笑了出來。
“我知道頂著張老臉說這話很奇怪,但是……”
“沒,沒,沒,挺有意思的。”
“唉……”方亞楠又發出一聲歎息聲,“再給我看看手機吧,我追的那些動漫不知道有幾部有善終。”
方鶚下意識地想把手機遞過去,轉念一想不對,又把手縮了回來,警惕地說道:“不如你報名字,我先幫你看看。”
方亞楠瞥了他一眼,陰陽怪氣地說:“喲,會心疼奶奶啦?”
方鶚:“要是我陪床期間你哭了,再暈過去什麼的,我怎麼辦?以死謝罪?”
“哎,說起這個,你爸真的打過你嗎?”
方鶚一臉無所謂地說:“啊,打啊。”
“真打啊?”
“真打。”
“為什麼啊?”
“我比他帥,他忌妒唄。”
方亞楠點頭:“我信了。”
方鶚又笑:“奶奶你真有意思。”
方亞楠面無表情地問:“被孫子說有意思,我該開心嗎?”
方鶚拿起手機,做出打字的姿勢:“奶奶你說吧,要看什麼漫畫?”
“你確定要這樣對我嗎?”方亞楠問。
“這是關心你!”
“那好吧,我報名字,你幫我搜索,”方亞楠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穿越異世之兇暴王妃你別跑》。”
方鶚:“你自己搜吧。”
方亞楠得意地笑了笑,樂呵呵地接過手機,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搜索著,一邊隨口問道:“那你也順便說說吧,咱家到底是什麼情況?”
方鶚表情頓了頓:“你現在怎麼又想聽了?”
“你愛說不說咯。”
“不是,我……”方鶚撓了撓頭,居然苦惱起來,“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我不想聽,是覺得你們好像有點兒嫌棄我。”方亞楠半真半假地說道。
方鶚低頭嘀咕:“沒嫌棄你。”
“行了,你們那點兒小動作,我還是看得明白的。不是嫌棄,那……就是我跟你媽媽的婆媳關係處得不好?”方亞楠說完,心又揪了一下——媳婦還沒當過,她醒來已經是婆婆了。
人說媳婦熬成婆,她還沒熬就成婆了,這算福利嗎?算嗎?
“唉……”方鶚抬頭看了看門外,確定沒人後才再次低下頭,低聲說道,“我還是從頭跟你說吧。”
“等等,哪個頭?”方亞楠警覺起來。她非常怕他以為自己完全失憶,從她小時候開始講。萬一他講的事和她小時候的記憶真的對上了,那她豈不是真的是一個忘了四十五年歲月、自以為是二十多歲的小姑娘的老太太方亞楠?
“你……婚後?”
“啊,那行。”方亞楠立刻放心了。
方鶚被她的態度弄得一頭霧水,但還是繼續說道:“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都是聽爸爸說的……”
方亞楠微張著嘴聽方鶚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感覺相當混亂。
這個方亞楠,還真是有點兒……厲害。
她跟一個叫江岩的男人結婚後,生了江謠和方近賢。原本兩個人結婚時說好,第一個孩子跟父姓,第二個孩子跟母姓,結果第一胎是個女孩,第二胎是男孩,男方的爸媽就不樂意了,想要男孩也姓江。偏偏方亞楠是強勢的性子,死活不同意。江岩夾在父母和妻子之間很痛苦,沒過兩年,兩個人就離婚了。江謠跟了爸爸,方近賢還小,跟了媽媽。
但方近賢畢竟也是江家的血脈,江家人對他還是很心疼和不舍的,隔三岔五地來探望他。方亞楠心也大,並不攔著,因此離婚後,她和江家人的關係反而緩和不少,方近賢並沒有多麼缺失父愛。
反過來說,方亞楠並不是母愛氾濫的人,照顧方近賢已經夠累了,還要工作養家。江謠被分給江岩後,方亞楠沒有經常上趕著去照顧,於是江謠像一個真正的單親小孩一樣長大。一直到江謠結婚生子,她和方亞楠的關係都淡淡的。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江謠生下韓添儀沒多久,江岩病逝。江謠本就有產後抑鬱症,又逢喪父,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和丈夫韓正君鬧到了離婚的地步。孩子還沒斷奶,她就成了單親媽媽——差不多是重複了方亞楠的路線。
此時江岩的父母也年老體衰,沒有餘力幫襯江謠。關鍵時刻,方亞楠出山,幫江謠打官司、帶孩子,在江謠家一住就是十九年。
“現在韓添儀不是上大學了嘛,姑姑身體也不好,放眼望去,全家就我媽一個閑著的人,所以你去我家理所當然咯。”方鶚說得口乾舌燥。
方亞楠腦內那個已經不堪重負的處理器瘋狂運作,燒得她頭頂冒煙:“所以你媽和你,其實根本沒和我長時間相處過?”
“對啊。”方鶚聳了聳肩,“全家大概就我爸跟你熟,但你連我爸都不記得了。”
方亞楠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這……這麼多年,我們也沒多少聯繫嗎?”
“那倒不是。逢年過節大家就一起吃頓飯,但平時都是各過各的……哦!”方鶚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但皺了皺眉,又不說了。
方亞楠看著他,語重心長地說:“小夥子,關鍵時候,該說的還是要說,奶奶我又不吃人。”
方鶚抿著嘴猶豫許久,才說道:“那個,奶奶,其實我本來……不是,就是我想說,你跟我媽的關係……確實一般般。”
“啊,真的假的?”方亞楠下意識地指了指自己,“我的問題?”
“不是……”方鶚有口難言,“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好像是……我媽一直在家待著,你挺不滿意的。然後有幾次吃飯的時候,就……你會讓我媽出去工作,所以……你倆之間,氣氛不是很……好。”
“哦——”
兒媳是家庭主婦?方亞楠有些理解了。
“瞧,就是這個表情!”方鶚叫道。
方亞楠:“……”
“其實你心疼老爸辛苦,我們理解,但是當時我媽辭職也是沒有辦法——總得有人照顧我。”
“不,”方亞楠斬釘截鐵地說,“我如果表達了不滿情緒,絕對不是因為心疼你爸。”
“啊?”
“我肯定是心疼你媽!”
方鶚滿臉疑惑的表情。
“都這麼多年了,難道女孩子還不理解,只有自己有錢、有工作,才會在家裡有地位、有發言權?”
“啊?可是我媽在家裡還挺有發言權的。”
“那是因為——”我養了個好兒子!方亞楠差點兒脫口說出後半句話,但立刻吞了回去——這話太像護短的婆婆了。
但她確實一直有這樣的念頭——如果她有小孩,她一定要教他學會看到別人的犧牲和付出。
看來方近賢是看到了。
“因為什麼?”方鶚問。
方亞楠搖了搖頭:“我現在跟你們還不熟,說這些沒用。”
“……”
“好啦,我明白的。”方亞楠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一看到自己的“泡椒鳳爪”,趕緊縮回手。她此時才深刻意識到,自己剛才是頂著一張怎樣的老臉說出《穿越異世之兇暴王妃你別跑》這樣的書名的。她有些心有餘悸地總結:“總之,我到你們家後,肯定不會跟你媽過不去的。”
“什麼你們家?”方鶚低頭嘀咕,“是咱們家好吧。”
“好,好,好。”小夥子改口倒挺快,方亞楠笑起來,心裡卻明鏡似的——看來這孩子原本是想給她一個下馬威的。肯定是他在自己的媽媽那兒聽見了點兒風聲,怕自己這個老太太過去欺負他媽呢。
就是不知道這行為是他自己決定的,還是別人指點的。
算了,她想那麼多做什麼?
第二章
致老年:“女兒”的叮囑
快吃晚飯的時候,方鶚準備回家了,臨走前還在跟方亞楠激烈地討論——
方鶚:“黑幫這麼菜,還搞什麼‘十老頭’,有什麼好跩的?隨便來個獵人就能把他們全部幹翻!”
“不是有‘陰獸’嗎?!”
“‘陰獸’才幾個人?十個!還是‘十老頭’共享的!連‘旅團’都有十三個人!實力差距太大了,這漫畫不科學!”
“你在漫畫裡找科學?現在的漫畫很科學嗎?!”
“至少講邏輯啊!”
“那你說一本你覺得最講邏輯的漫畫,我聽聽!”
方鶚被噎了一下,隨即叫囂道:“我這就去找一本給你看!”
莫西倫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聽完還裝模作樣地提醒方鶚:“小鶚啊,奶奶年紀大了,你帶她看點兒內容溫和的漫畫。”
“你說什麼呀?明明是她帶我看的!”方鶚叫屈。
莫西倫愣怔了一下,然後忍不住笑出來:“方阿姨真人不露相哪。”
“再說了,我奶奶喜歡看溫和的漫畫嗎?奶奶,你敢說你看的言情類漫畫叫什麼嗎?”方鶚居心叵測地看過來。
想讓老娘“社會性死亡”?你嫩了幾十歲!方亞楠毫不羞愧,中氣十足地說道:“《穿越異世之兇暴王妃你別跑》!”
“哈哈哈!”
“我跟你說,可好看了!”方亞楠理直氣壯地說。
“好的,好的,看來方阿姨精神不錯啊。”莫西倫在記錄本上寫了兩筆,“那您先休息吧,小夥子趕緊回家吃飯。”
方鶚“嗯”了一聲,正要走,突然想起什麼,回頭語速極快地扔了一句:“奶奶再見!”
說罷,他一溜煙地跑了。
方亞楠歎了一口氣,她的好心情全被這一聲“奶奶再見”打散了。
她靠推薦孫子看自己喜歡的漫畫逃避現實一下午了,轉頭又被打回了原形。現在她在孫子的眼裡,估計就是個瘋瘋癲癲的老頑童的形象——七老八十了,還對著漫畫裡的人物怪叫,真的是威嚴掃地。
劉阿姨來送飯,臉上笑嘻嘻的:“方阿姨今天心情不錯啊,有沒有胃口?先吃飯。”
她並非方亞楠的專職護工,而是醫院給病區配備的職業護工,平時哪兒有需要就去哪兒。今天方亞楠病情穩定,她便會去別的病人那兒幫忙,是以動不動就會消失。
方亞楠倒也樂得接受這樣的照顧。今天的粥是排骨菌菇粥,排骨肉都被碾碎了,密密地混在粥裡,看起來分量十足,一點兒都不像傳說中簡陋的醫院餐。
她滿意地吃上了今天的晚餐。
方亞楠吃完,護士過來例行查房,問她想不想出去透透氣。方亞楠求之不得,等劉阿姨去推輪椅的時候,自己先掙扎著下了床。
她的雙腳果然也是皺皺巴巴的樣子。歲月無情得很徹底,上下裡外都給她改造過,她整個人透著一股垂暮的氣息。
她一腳踩在地上,感覺像是踩在一坨棉花上,整條小腿都是軟的,好不容易站穩,力氣也用得差不多了。她雙手撐在床上,大口地喘著氣,累得眼前發黑,唯恐劉阿姨還沒來,自己先暈過去。
這身體真的太弱了,她到底是來幹嗎的?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個驚訝的聲音——
“媽?!”
江謠來了。她跑過來一把扶住方亞楠:“你怎麼起來了?要上廁所嗎?”
方亞楠獲救一般喘著粗氣,哆嗦著聲音說道:“沒,就是打算出去轉轉。”
“劉阿姨呢,怎麼不在?”
“她拿輪椅去了。”
“哎,”江謠皺眉,“那你急什麼?等她來了再說呀。”
“我先試試,試試。”
兩個人正說著話,劉阿姨推著輪椅小步跑了過來,見狀果然也埋怨道:“哎喲,方阿姨,你急什麼?我會扶你下來的呀!快,快,快,坐上去!”
劉阿姨和江謠一左一右地把方亞楠扶到了輪椅上,還給她系上安全帶,才一起松了一口氣。
江謠握住輪椅的扶手,說道:“劉阿姨,你忙你的去吧,我帶我媽轉轉。”
“哦,哦,好,外頭冷,去樓下恒溫公園吧。”
“是這個打算。”
江謠推著方亞楠出了病房。
這是方亞楠來到這個世界以來第一次離開那個小病房,幾乎有些激動起來。然而四十多年後的醫院看起來和過去並沒有太大區別——明亮的走廊和寬敞的大廳,病人、家屬、醫生和護士來來往往,病房裡溢出一股股飯香,偶爾還傳出來幾聲爭吵或說笑聲。兩個人一路下樓,到達了劉阿姨所說的恒溫公園。
那是一個被透明玻璃罩起來的大公園,像個巨大的溫室,裡面錯落種植著各種綠植,空氣很是清新,幾乎帶著甜味,簡直像一個秘密花園。
不少人在裡面活動,但大多身影一閃,就會消失在某個拐角處,整個公園顯得幽靜而隱秘。
江謠推著方亞楠漫無目的地走著,兩個人都沒說話。直到走到一個噴泉邊,江謠突然問道:“媽,你……想看看照片嗎?”
“嗯?什麼照片?”
“就是以前……嗯……我們和你的一些照片。”江謠好像有點兒窘迫,“我上班的時候,抽空整理了一部分,不知道你看了有沒有用。”
哦,她這還是把自己當老年癡呆看。
行吧,這無可厚非。
但是,看以前的照片……
萬一她看到自己怎麼辦?
如果長得和二十九歲的她一模一樣的自己出現在相冊裡,這豈不是可能說明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她真的是個老年人了?
這簡直像是一場嚴峻的試煉,她連答應的勇氣都沒有。
“媽?媽!”江謠當然不明白她的顧慮,還以為她睡著了,連喊了兩聲。
方亞楠沒好氣地答道:“聽到了!”
“那你要不要看哪?”
“算了。”
“啊,不要?”這對江謠來說是出乎意料的答案,她說,“那你……”
“以後再說吧。”方亞楠做出一副疲憊的樣子,“我現在動不動就心裡難受,照片還是下次再看吧。”
“好。”江謠聞言當然沒意見,於是繼續推著她往前走。
“媽,不好意思呀。”走了一會兒,江謠忽然開口道。
“嗯?”
“我太忙了,添添又不在,家裡實在沒人能照顧你。”
“哦,這件事呀,”方亞楠自然無所謂,對她來說去哪兒都一樣,“沒事。”
“多多還是挺好的,聽說要照顧你,也沒有二話。你有什麼需要,可以跟我說,我會幫你安排的。”
這話有點兒微妙啊,難道她被兒媳婦照顧著,想吃顆糖,還得找女兒去買?
家庭氛圍那麼僵硬嗎?
方亞楠一時間有點兒摸不清狀況,只能說道:“也用不著你。我一把年紀了,總還有點兒積蓄,需要什麼東西自己買好了。”
“你住在自己孩子家裡,卻什麼都自己買,這說出去不好聽的呀。你要什麼東西跟我說,我就以慰問品的名義給你送過去,大家面上也好看嘛。”
江謠這心思也太縝密了,話裡的意思是讓她儘量少花兒子家的錢?
活得這麼小心翼翼,她住過去有什麼意思?
這女兒是在教親媽做事?教的還是怎麼和兒女相處?
方亞楠捫心自問,她做人應該沒失敗到這個地步吧?還是說人家真的把她當老年癡呆症患者看了?
她沉默地聽著江謠絮絮叨叨,什麼“人家那兒不是龍潭虎穴”啊,“有些小摩擦不要太在意”啦,“等磨合好了,就是一家人了”啊……
“停!”
江謠猛地停住,看向方亞楠:“媽?”
方亞楠頭痛,語氣都忍不住老氣橫秋起來:“我真的那麼不會做人,還能活到這個歲數?”
江謠愣了一下,隨即忍不住笑起來:“你啊,就是越老越孩子氣。添添都擔心你出去跟別人一言不合打起來,你這話跟添添說去,我不多說了。”
她有那麼欠揍嗎?小夥伴都說她是五講四美的好青年呢!
等等,此她非彼她,她可不是這個“越老越孩子氣”的方亞楠!
兩個人又溜達了一圈便回病房了,方亞楠簡單洗漱了一下,躺回床上的時候,已經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可她一看時間,八點都沒到。
這要是之前,夜生活剛開始!
她現在卻只想睡覺!
這日子可怎麼過啊?她根本還沒做好過老年生活的心理準備!以後早上起床不上班的話,她還能幹嗎?去打太極嗎?!
方亞楠忍不住哭了起來。
劉阿姨進來關燈,見狀“哎喲”一聲:“方阿姨你怎麼又哭了啊?”
方亞楠:“我想過夜生活!”
劉阿姨有點兒無語,沒接話茬,徑直說道:“熄燈了啊。”
“啪——”屋子裡頓時一片漆黑。
寂靜的房間裡緩緩響起“潺潺”的流水聲、樹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還有草叢中的蟲鳴聲、枝頭上的鳥叫聲。
方亞楠閉上眼,仿佛置身森林中、星空下、草地上。
真好啊,這居然還不是高級病房,未來的醫療環境還真的不錯。
方亞楠終於滿心不甘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方亞楠自己就醒了。
此時天都沒亮,她一看時間,才五點多。
她低低地哀號了一聲,想翻個身繼續睡,腦子卻已經清醒了。她硬是多躺了一會兒,就開始腰酸背痛,只能緩緩坐起來,又小心翼翼地站起來,蹣跚地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
天色微亮,樓宇間隱約有光芒閃爍,是太陽正在往高樓頂攀爬。
她以前上班的時候,每次都緊趕慢趕,很少有機會正兒八經地在城市裡看日出。此時她靜下心來,看著天空一點點變得明亮澄淨,高樓大廈相互反射著金光。
她發現這裡很眼熟。
雖然有些許變化,但以幾棟雖然老舊卻很有特色的建築來看,這兒似乎是城北。在她二十幾歲的記憶裡,這裡剛剛建造了全國最大物流公司的總部園區。園區內的大樓外表全部是全玻璃設計,遠處看去像層疊的玻璃塊,十分高級。
那片大樓就在不遠處,不高,但很顯眼,上面還有那個物流公司的招牌。
方亞楠難過地閉了閉眼,痛苦地拉上了窗簾——這片樓的存在說明她穿越的可能性又小了一分。
這時候,劉阿姨來上班了。她一進門就看到站在窗邊的方亞楠,“哎喲”了一聲:“方阿姨,你怎麼自己下地了?小心摔著!”
“沒事兒,躺著更累。”
“唉,我也是,年紀大了,躺多了腰酸。”劉阿姨深感認同地走過來,“來,那乾脆走動走動。洗漱了沒?我去給你叫早飯。”
“我這就去洗漱。”方亞楠樂得走動,自己慢吞吞地走進廁所刷牙洗臉。她已經注意到自己現在滿嘴假牙,但套了牙套後,牙齒看起來反而比以前的還整齊好看。
她洗漱完,又對著大鏡子適應了一下自己的老臉,努力地在臉上找自己過去的痕跡,然後發現,還真的能找到不少——
原來的大眼睛下掛著眼袋,周圍的皮膚也皺了不少,人一看就氣色不好;法令紋很深,幸好她有著祖傳的小臉,兩邊臉頰上的肉掉得還不算厲害,隱約為她挽回了一點兒顏值。
原來自己老了以後長這樣嗎?以前總有人說她長得凶,怎麼她老了以後看著還挺慈祥的?
除了她笑起來一口整齊的白牙略顯猙獰以外!
“方阿姨,早飯來了,現在吃嗎?”
“哦,吃。”方亞楠回過神,出去吃早飯。沒過多久,莫西倫來例行查房。
“方阿姨今天氣色不錯啊。”他進來後先打了聲招呼,沒等方亞楠回應,緊接著就是一句,“聽說您昨晚又偷偷哭鼻子了?要不要給您換個枕頭啊?”
方亞楠老臉微紅。一旁的劉阿姨匆匆地走了出去,一時間方亞楠都不知道該怪誰,只好翻了一個白眼:“給我找個擦眼淚的帥哥就好了。”
“您有這種需求,早點兒跟我講嘛。”莫西倫探身去看掛在她的病床後方的身體數據,一邊記錄一邊笑嘻嘻地說道,“一個電話的事情。”
“打給你?”
“樓下急診區有一堆小帥哥呢,您要內科的還是外科的?神經科的也有喲!”
“……”
方亞楠白眼幾乎翻到天上去,惡狠狠地喝了一口水。
“今天的尿怎麼樣啊?”
“黃的。”
“大便通暢嗎?”
“憋著呢。”
“別憋著呀,憋壞了怎麼辦?”
“等你!”
“哦哦,”莫西倫居然放下記錄板,“嘿嘿”笑著搓了搓手,“那就現在?”
方亞楠滿臉震驚:“你幹到現在,從來沒被投訴過嗎?!”
莫西倫表情無辜:“方阿姨,您提的是合理要求呀。”
病人提出這種要求居然都算合理嗎?!
方亞楠疲憊地揮了揮手:“算了,你給我一個自己努力的機會。”
“那您可別硬來喲,太用力的話,會昏過去的。”
“夠了!”
莫西倫笑眯眯地拿回記錄本:“那等您大便完了跟我說一聲吧,我到時候再來看看您的情況。”
方亞楠生無可戀地轉頭看向窗外。
莫西倫一邊在記錄本上寫著什麼,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阿姨今天有沒有想起什麼呢?”
“沒有。”
“家裡人跟您說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吧?”
“嗯。”
“好的。”他不再追問,點點頭結束書寫,又端詳了一下方亞楠的氣色,笑了笑,“說實話,阿姨您現在看起來比這個病區裡的好多老人家有活力呢。”
老人家……
雖然被誇了,方亞楠還是感到受傷。她勉強地笑了笑:“哦。”
即使她說過自己的記憶停留在二十九歲,但是在莫西倫眼裡,她就是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哪。
可是她現在真的是二十九歲的心態啊!
莫西倫問完情況便出去了。沒一會兒,劉阿姨回來了,笑眯眯地問方亞楠:“方阿姨,你想看電視嗎?”
“咦?對呀,病房裡一般是有電視的!”方亞楠看著面前光溜溜的牆面,“在哪兒呢?”
劉阿姨走過來,拉開床頭櫃,拿出一個遙控器對著牆面按了一下。正對著床的一塊牆面竟然突然變黑,彩色的圖標挨個兒跳了出來,很是俏皮可愛。
“給,莫醫生說你可以看電視了,”劉阿姨把遙控器塞給方亞楠,“但是注意用眼哪,不要看太久。”
這些人一會兒當她是老人家,一會兒又當她是小孩。但有電視看,方亞楠也不計較了,興致勃勃地看起了電視。
雖然電視機的界面和操作方式都有變化,但是幸好她還能較快上手。快速瀏覽了一遍節目後,方亞楠發現如今電視裡還是以千篇一律的電視劇、新聞、綜藝節目和直播為主,除了……
“這都有?!”方亞楠猛地坐起來,腰椎痛得她當場倒吸一口涼氣。等疼勁兒過去後,她迫不及待地看向屏幕,發現自己沒看錯——這竟然是登月直播!
而且這是免費直播,上面顯示觀看人數已經超過兩億,並且還在不斷攀升。
此時,畫面昏暗,隱約可以看見綠瑩瑩的東西在畫面中抖動,偶爾還有白色的東西飛過鏡頭。畫面外,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在對話——
“現在我們看到的是,登月艙正向月球表面緩緩推進。本次登月行動的第一飛行員是年僅二十五歲的空軍中尉楊柯。他在訓練中,以第一名的成績獲得了本次機會。”
“登月過程將持續一個小時。專家表示,因為本次探索的是月球背面,因此等到登陸過程完成,直播會在夜視狀態下進行,畫面可能會造成部分觀眾視覺上的不適感,請各位觀眾注意。”
“本次登月行動受到全世界關注,因為這是人類首次登陸月球背面。有網友開玩笑,問會不會派農業專家去研究土豆種植技術。專家表示,請全國人民放心,這次登月行動,我們不僅派出了農業專家,還帶去了四十五年前袁教授帶隊研究出的新型旱稻種子。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我們能吃上月球稻米。”
“聽說那位農業專家是袁教授的學生的後代?”
“是的,本次參與登月行動的農業專家蔣家宴教授,他的爺爺當年是袁教授的團隊中的一員,為新型旱稻種子的研究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時隔四十五年,蔣教授接過這一使命,將當年的研究成果帶上了月球。
“如果能成功就太好了。”
“是啊。”
屏幕裡畫面還是影影綽綽的,方亞楠看不清楚,卻激動萬分,甚至再次流下老淚。
在她的記憶中,2000克月壤剛剛被帶回地球,那時候還有網友開玩笑,說它不能種菜。沒想到,如今《在希望的田野》終於還是在月球上唱響了。
這感覺真的太奇妙了。
方亞楠又哭又笑的時候,劉阿姨提著熱水瓶又進來了,看見她的樣子,差點兒跪下:“哎,哎,哎,方阿姨,你……你……你怎麼……”
方亞楠:“對,我又哭了!”
“不是……怎麼……唉,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全醫院的眼淚都讓你流了吧?哎,你不能激動啊!”
“我太高興了!”
“高興啥呀?”劉阿姨看了一眼屏幕,“黑黢黢的,恐怖片?”
“不是,你仔細看,是登月直播!”
“哦,登月啊。不都登好幾回了,你每回看直播都哭啊?”
“我這是第一次看!”
“怎麼會是第一次……哦對,你忘了。”劉阿姨拍了拍自己的嘴,“得,得,得,你看吧,一會兒醫生來了你可別這樣。他收你的遙控器,你信不?”
方亞楠胡亂地點點頭,隨手抽了一張紙巾擤擤鼻涕,剛一用力就頭昏眼花,“哎喲喲”地往床上倒。劉阿姨過來一把接住她,很是崩潰:“方阿姨啊,我怎麼說你好啊。”
“啥也別說,你放下水壺走吧,就當什麼都沒看到。”
“哎……你自己行嗎?不會又暈過去吧?”
“不會,不會,我得醒著看登月直播呢!”
“得,你看吧,我去給隔壁病人打水,去去就來啊。”劉阿姨走到門口,不放心地回頭叮囑,“方阿姨,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上點兒心哪。”
“成,成,成。”方亞楠擺手趕她,繼續死死地盯著屏幕。
這一看她就看入迷了。
方亞楠一直看到晚上,不僅看到宇航員登月的瞬間,還看到他一步踩上月球背面的畫面。方亞楠特地把電視調成靜音,對著窗外聽了一下,發現街上並沒有當年申奧成功時那種敲鑼打鼓的架勢。方亞楠心裡有些感慨——敢情還真是自己少見多怪。
到了晚飯時間,她的興致才下去一點兒。她正等著劉阿姨送晚飯來,莫西倫領著一個中年女人過來了。
那女人長得嬌嬌小小的,年紀不小,但風韻猶存,長得比她的大女兒江謠還好看一點兒。女人在門口看見方亞楠,僵硬地笑了笑,開口就是一句:“媽。”
方亞楠眼前一黑。
來人果不其然是她的兒媳婦姜多多。
薑多多提著一個保溫盒,局促地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方亞楠的反應。
方亞楠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哦,來啦。”
薑多多愣了一下,有點兒吃驚:“你……你記得我呀?!”
失憶老人一覺醒來,連親兒子、親女兒、親孫子都不記得了,就記得兒媳婦,任誰聽了這事都要吃驚。
方亞楠嘴角有些抽搐:“那你還能是誰?”
薑多多反應過來,尷尬地笑了笑,邁步走進來:“媽,我給你帶了幾個菜。”
“就等你這句話呢。”方亞楠笑起來,拍了拍面前的桌子,“來,來,來,有啥好吃的?”
她的熱情反應顯然讓薑多多很不適應。薑多多身體僵硬地挪過來,打開保溫盒,裡面疊著三隻精緻的小碗,碗裡裝著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
“土豆牛腩、幹煸四季豆和鯽魚湯。”她把菜一碗碗拿出來,放在桌上。
方亞楠聽完菜名的瞬間臉色就垮了,舉著筷子僵在原地。
薑多多不安地問:“媽,怎麼了?這些都是……”
“哎,都是我喜歡吃的,”方亞楠擦了一把臉,“怎麼連口味都一樣呢?”
“媽,如果沒胃口……”
“沒什麼,沒什麼。”方亞楠吸了吸鼻子,“謝謝。”
她喝了口魚湯,緩緩吃起菜來。
菜的味道還不錯。她口味重,以前媽媽做菜都會重油重鹽,但是現在,顯然清淡一點兒的菜更適合她。薑多多不愧是做了多年家庭主婦的人,口味拿捏得剛剛好。
薑多多安靜地看她吃完,隨後像自家老公上次一樣,默默地收拾著保溫盒。方亞楠此時方覺得有些尷尬,想聊些什麼,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總不能對兒媳婦千恩萬謝吧?
“媽,你的房間我們已經準備好了,就是床是新的,雖然是環保材料,但還是要散散味道。床單、被罩什麼的也是新的,都洗過了。阿賢說你習慣睡自己的枕頭,所以我就買了一條枕巾,到時候去阿姐家把枕頭拿過來就行。”薑多多一邊收拾,一邊說道,“衣服什麼的都托阿姐整理了,還有什麼別的需要的話,你就列個單子,我讓阿賢抽空過去拿。”
方亞楠猶豫了一下,提醒道:“可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呀。”
薑多多頓住,露出懊惱的表情:“哎呀,我又忘了。”她賠著小心,說道,“那要不這樣,讓阿賢去阿姐家,然後同你視頻,你看見什麼需要的東西,就跟他說?”
雖然這個想法的初衷是好的,可是這感覺很像是讓她在別人家裡看到想要的東西就拿,這感覺……好像也不錯?
方亞楠點了點頭。
薑多多松了一口氣,一副不負所托的樣子,站起來說:“那,你也該休息了,我先回去了啊。”
“行,那我就不送了。”方亞楠客氣了一下,轉念一想,又叫住她,“那個,多多?”
薑多多回過頭來。
“我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不幫倒忙就很好了,如果有什麼做得不合適的地方,可能還要麻煩你提點我。”
薑多多表情錯愕,半晌才點了點頭:“那……那肯定的。”
方亞楠笑了笑:“提前謝謝你啊,菜很好吃,不過下次鯽魚湯能不能多加點兒鹽?”
“哦,可……哦,不行,我特地問了醫生,你要少吃鹽。”薑多多差點兒答應,轉念一想不太對,堅持道,“我知道你喜歡吃辣的東西,已經買了花椒,等你病好後就做川菜給你吃,好不?”
“嘿,那敢情好!”方亞楠拍了一下大腿。
這動作以她這個年齡的人做出來,確實有點兒返老還童的意思,薑多多看得嘴角一彎:“那你休息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別太麻煩,我現在這樣就挺好。”
姜多多離開後,方亞楠又看了一會兒登月直播。最初的激動情緒過去後,她很快感到有一點兒無聊,退出登月的直播視頻,看了一眼直播菜單,發現一個叫CWOL的電子競技聯賽直播的熱度已經超過登月直播,排在點播榜的第一位。方亞楠看了一眼預覽,發現這好像是一個射擊類的遊戲。
她正要點開直播看,劉阿姨來了,一進門就嚷道:“哎喲,方奶奶,你怎麼跟小孩子似的,都幾點鐘了還在看電視?停不下來了?睡了,睡了!”
“哎,我就看看……欸,怎麼還要錢?”
劉阿姨看了一眼,笑了:“哎,不是要錢,是醫院不讓病人看這類視頻——太刺激了,影響病人養病。”
“可是這裡有付款渠道啊,只要我有手機,不就能付費觀看了嗎?”
“你有嗎?”
方亞楠朝劉阿姨眨了眨眼。見劉阿姨一臉疑惑的表情,方亞楠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容:“你有啊。”
劉阿姨朗笑一聲:“方阿姨,早點兒睡。”
隨後她轉身出門,臨走前還不忘隨手關了燈。
蟋蟀的叫聲又響了起來。
又過了一天,中午的時候,薑多多帶著方鶚來了。一進病房,方鶚就打開手機,一邊和他爸視頻一邊跟方亞楠說話:“奶奶,我爸已經到姑姑家了,你快看有什麼需要的,他拿好東西以後過來接我們!”
方鶚看樣子很興奮,大概很好奇一個七十五歲老人的生活吧,方亞楠鬱悶地想。
方近賢果然已經拿著手機站在一個房間裡,在視頻那頭問:“媽,我從衣櫃開始啊,你看到什麼東西需要的就跟我說。”
說罷他打開衣櫃。方亞楠對著視頻看了一眼,嘴角抽了抽。
好傢伙,她之前還在琢磨什麼時候穿她的撞色款風衣,為此還特地買了白色的闊腿裙褲和騎士靴。結果現在滿櫃子的中老年服裝,雖然不像她在自己奶奶那裡看到的那麼樸素,可也還是中老年款式!
雖然她可能只配穿這些衣服了,可是讓她現在挑出心儀的衣服,真的好難。
方亞楠:“要麼都拿,要麼一件也別拿了。”
“啊?可以都拿,但是家裡衣櫃的空間可能不夠。”方近賢發愁。
視頻那頭傳來江謠的聲音,她說:“我就說我已經把媽常穿的衣服都收拾好了,你非要讓她挑,你看看。”
“就按她說的辦。”方亞楠說道,“拿幾件常穿的衣服,夠換洗就行。”
“那行,”方近賢無奈地說,“那鞋也這麼來吧。其他的呢,其他的東西還有沒有需要的?”
鏡頭帶著方亞楠仔細地看了一圈她過去的房間。這間臥室生活氣息濃郁,但是對方亞楠來說是完全陌生的,裡面所有的生活痕跡都屬�另一個人。
屋子裡沒有電腦椅,只有一把搖椅;臺式電腦倒是有一台,但不知道為什麼,本該是代表年輕和活力的電子設備,也有點兒暮氣沉沉的味道;桌子上放著一堆保健品和幾個記事本;床鋪整理得乾乾淨淨,上面還有一張手工粗麻毯子。
視線落在那張毯子上,方亞楠眼睛一亮:“這張毯子!”
“哦,毯子。”
方近賢立馬去拿毯子,身後的江謠卻叫道:“哎,媽,你真要拿這個啊?他們家又沒貓!”
對,這張毯子是她的好朋友親手編織,送給她的貓的,是貓咪的寶貝。以前,狗子和千歲兩隻貓平時關係一般般,但是寧願共享也要一起睡在這張毯子上!
天哪,這都多少年了?她竟然還在用這張毯子?
“我有貓?”方亞楠又激動又緊張。
“我還以為你把廠花忘了呢。”江謠出現在鏡頭裡,用手抄起一隻大貓,把它往鏡頭前湊。
好大一隻虎斑緬因貓,長著兩隻大耳朵,耳朵尖上分別有一簇長長的猞猁毛。貓咪被江謠扯得四肢伸開,看起來好長一隻,有半個人高。蓬鬆的大尾巴在兩腿中間晃蕩,令它看起來又凶又萌。突然被抱起來,貓咪也不掙扎,對著鏡頭軟軟地叫了一聲。
“廠花,”方鶚打招呼,“廠花好像瘦了。”
方亞楠之前還為自己的兩隻貓咪肯定不在了而難受,現在有了新歡,立馬忘了舊愛,激動得不行:“這是我的貓?怎麼這麼好看呀?!”
“媽,貓也要帶過去嗎?”江謠問,“這個得問問阿賢他們吧。廠花這麼大,貓砂盆都有馬桶大了。”
這個方亞楠還真的決定不了。她轉頭一看方鶚的表情就明白了,歎了一口氣:“再說吧。”
“養!”方近賢說道:“小二,跟你媽說說,不就是只貓嗎?”
“你又不是沒來過,養貓折騰得很。你現在說起來很輕鬆,到時候還不是麻煩多多?”江謠訓方近賢。
“我來,我來!”方鶚舉手,“我負責鏟屎!”
“你得了吧,還在上學的小屁孩,都不見得有機會和醒著的貓玩一會兒。”江謠轉頭朝方鶚開火。
“說什麼呢?”姜多多剛才去給方亞楠辦出院手續,這會兒回來,一臉迷茫的表情,“怎麼了?”
“媽,廠花怎麼辦?”方鶚一把抓住方亞楠的胳膊,“奶奶說廠花才是她的親孫子,沒它不行的。”
我什麼時候說過?
說過我也不記得啊!
方亞楠張口結舌,轉頭就見視頻裡姐弟倆在偷笑。她只好歎一口氣,和孫子一起巴巴地望向薑多多。
薑多多神色變了變,最後還是歎了一口氣,有點兒沒好氣地對方鶚說:“養吧,養吧,你都嚷那麼久了,就算廠花不來,你早晚也得磨著你爸讓你養廠草什麼的。”
“爸,帶上廠花!”方鶚立刻對著鏡頭大吼,隨後握住拳頭,擺出一個勝利的姿勢。
“快謝謝你媽。”方亞楠終於有了點兒成年人的自覺,拍了拍他的頭。
方鶚立刻朝薑多多諂笑:“嘿嘿,謝謝老媽!”
“謝謝你奶奶吧,”姜多多沒好氣,“你可算是圓了夙願。”
“謝謝奶奶!”方鶚從善如流地道謝。
方亞楠乾笑兩聲,覺得又尷尬又悲傷。
以前,養一隻緬因貓是她的畢生夙願,結果因為這種貓毛長、長得大,她一直沒得到家裡人的許可,甚至這被她媽拿來當催婚的理由,說什麼等她當家做主,就可以想養啥養啥。
結果現在,她結婚了,子孫都有了,想養貓卻要看兒媳婦的臉色。
這真是……諷刺啊。
方亞楠出院之前,莫西倫給方亞楠做了最後的檢查——主要看了一下腦子——結果依然對她的失憶情況沒什麼頭緒。
莫西倫在方亞楠的全家人的圍觀下沉默許久,然後抬了抬手:“劉阿姨,你幫方阿姨再做一下按摩吧。方阿姨的家屬都過來一下。”
方亞楠伸長脖子:“你們要背著我商量什麼邪惡計劃?”
莫西倫:“阿姨您怎麼知道的呀?我要給您開的藥太多了,得一堆人來搬呢!”
方亞楠翻了個白眼,在床上躺平了。
等他們一走,她突然坐起來,把劉阿姨嚇了一跳。
“哎喲,方阿姨,你這是幹嗎?”
“劉阿姨呀,我叫了一個外賣,醫院的保安不讓送進來,你能不能去幫我拿一下?”
“啥?方阿姨喲,你一把年紀了,叫啥外賣啊?多不健康!”
看來不論過去多少年,人們對外賣的偏見都不會變。
最後劉阿姨還是妥協了,似乎對方亞楠的這種要求見怪不怪。等劉阿姨走遠,方亞楠立刻躡手躡腳地出了病房,一路到了莫西倫的辦公室外。門沒有鎖,開了一條縫。
莫西倫坐在椅子上,其他人圍在一旁。顯然,談話也剛剛開始,莫西倫正點開一個顯示屏,示意他們看。
“方奶奶的情況蠻特別的。”他說道,“一般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症狀都是逐漸出現的。但根據你們之前說的情況,她的失憶症狀來得很突然。”
“對啊,我媽之前也就是偶爾手抖一點兒、有些健忘,還有一些基礎病——這對她這個年紀的老人來說,都是正常的。她怎麼會摔了一跤就……我也覺得這不太正常。”江謠站在最前頭,著急地說道。
“她也沒撞到過頭,所以除了阿爾茨海默病,暫時找不到別的原因。”莫西倫點了點屏幕裡的頭部CT片,“但如果真的是阿爾茨海默病的話,她一開始就在這個階段,以後痊癒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那她以後都記不起來以前的事了?”
“記不起來還是好的,”莫西倫說道,“反復忘才最可怕。”
“啊?”
“要不然呢?她現在雖然有很長一段時間的記憶不存在了,但好歹她醒來之後的記憶還是連貫的。如果以後她出現認為自己是十八歲的情況,或者每天早上醒來都要問一遍你們是誰,不用想你們是什麼感受了,你們想想她前兩天的表情吧。”
方鶚:“我已經開始崩潰了。”
方近賢一巴掌抽在他的頭上,瞪了他一眼。
“但是沒辦法,”莫西倫又說道,“應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最好的藥就是愛和耐心。以後不管家裡有什麼矛盾,你們都儘量別讓老人過得太糟心。你們知不知道阿爾茨海默病有一個外號?”
“老年癡呆?”方鶚嘴快,又挨了他爹一掌。
莫西倫沉下了臉:“是漫長的告別!”
房內靜了一瞬,忽然,一聲啜泣聲響起,江謠捂住臉低下了頭。
“姐……”方近賢拍了拍她,表情沉重,“這是沒辦法的事。”
“莫醫生,那我們就沒別的可做的事了?”方近賢安慰了江謠兩句,轉頭皺著眉問莫西倫。
“之前已經跟你們說了,你們可以多看看有關阿爾茨海默病的材料,心裡有點兒數。到時候你們就會知道,患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會產生記憶錯亂的情況,很多時候是受感情影響的。他們心裡有執念,雖然被理智壓下去了,但情緒還是會受影響。所以當他們自控力變差的時候,這些執念就會冒出來,讓他們一門心思地想做某件事,以至自我認知混淆,把自己整個人代入當時的場景中。”
眾人:“……”
“我可以再推薦你們一本書,就是《演員的自我修養》。”
方鶚又忍不住犯賤:“周星馳那本書?”
莫西倫對方近賢微笑:“方先生,我這裡不禁家暴。”
方近賢愣了一下,轉手又給了方鶚一巴掌,怒目而視:“你可以閉嘴了!”
方鶚:“……”
“這本書的作者是一位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戲劇大師。我推薦這本書給你們的意思是,方阿姨的症狀很嚴重,她表現得簡直不像一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而像小說裡的‘穿越者’。她的人格和住院以來的記憶非常穩定,這意味著她不是可以被隨便糊弄過去的,你們得提高警覺。”
“這……”一旁的薑多多發愁了,“我也就是年輕的時候看過穿越小說,穿越的人有哪些表現,我早忘了,到時候應付不過來怎麼辦?”
“你忘了,你兒子肯定清楚。”莫西倫朝方鶚抬了抬下巴,“小孩子腦子靈活、反應快,反正現在方阿姨也跟小孩子一樣,讓你兒子帶著她玩,最好不過。”
“啊?我要上學,還要上補習班,要做作業、練琴,現在還要照顧我奶奶?!”
方近賢猛地抬起手,方鶚下意識地縮頭。方近賢在半空中停住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唉,是我沒教好你!”
姜多多雙手搭在兒子的肩上,一臉無奈的表情:“好了,好了,這時候說這種話做什麼?不是還有我嗎?”
“我目前能交代的事就這麼多,方阿姨的症狀我會繼續研究研究,你們儘量每個星期都帶方阿姨過來看看,這種事只能慢慢來。”莫西倫低頭在平板電腦上寫起來,“老人家年紀大了,還有什麼想做的事,你們上點兒心吧。人無再少年,她現在這個狀態,也是老天垂愛了,你們要珍惜。”
他語氣平淡,但話音落下後,房中人都沉默了。
方亞楠心裡一酸,竟然有想哭的感覺。她一直青春,不曾垂暮,至今都在這突然年老的打擊中回不過神來,現在被莫西倫的話戳中心事,都不知道是自己想哭,還是另一個歷盡千帆的方亞楠想哭。
“那謝謝莫醫生。”方近賢道謝。
聽了這話,方亞楠立刻反應迅速地腳底抹油,三步並作兩步地回到自己的病房裡。
她才走了這麼幾步,已經有體力不支的感覺了。病房裡沒有其他人,桌上放著一杯奶茶,估計是劉阿姨拿回外賣後還有別的事,先走了。
方亞楠整個人軟綿綿地躺在床上,心思卻十分活絡。
雖然早就知道他們當她是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可是這麼正經的討論場面,她還是頭一回見到。看來自己這阿爾茨海默病的毛病是坐實了,人家莫西倫還貼心地給她加了一個“穿越一樣的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標簽。
那她真是可以為所欲為了。
她的家人們從莫西倫那兒回來的時候,神色都有些沉重,見到方亞楠,笑容也都挺勉強。
方亞楠“天真”地問:“啥情況?我還有別的病?”
江謠連連搖頭:“媽,你想什麼呢,有沒有生病你自己沒數嗎?”
“我確實沒數啊。”方亞楠理直氣壯地說。
“媽,你真的沒什麼事!”
“好,好,好,”方亞楠本來就是開個玩笑,不想較真,“那我可以出院了嗎?”
“可以了,可以了。”莫西倫在門口說道,“方阿姨這麼急著離開我,真讓人傷心。”
“誰喜歡一直住在醫院裡啊?”
“我對您不好嗎?”
“收我的手機的仇不共戴天!”
“哼,網癮這麼大,感覺很快我們又要見面了。”
方亞楠望向江謠:“出院的時候,不是都要填寫《滿意度調查問卷》嗎?咱投訴他吧,我有八百字的壞話可以寫。”
江謠有些無奈地說道:“媽,你也不小了。”
跟莫西倫吵鬧過一番後,方亞楠終於坐上了方近賢的車。薑多多坐在副駕駛座上,方亞楠和方鶚坐在後排座位上。
現在的車已經有自動駕駛功能,方近賢把車設定到自動駕駛模式後,就任由車自行上路了。他回頭對方亞楠說道:“媽,你精神還好的話,看看窗外,要是碰到讓你有點兒印象的地方,我們就停車。”
方亞楠“哦”了一聲,有點兒尷尬——她一出門就“有點兒印象”了。畢竟這個醫院雖然改建過,但是很早之前就存在,醫院外的景物也變化不大,她熟得很。
當年她還在這附近和小夥伴一起玩過劇本殺呢!
“奶奶,奶奶,”方鶚湊上來,“你猜我找到什麼了?”
“什麼?”
“《全職獵人》的動畫片!雖然有點兒老,但是好好看!我已經看到友克鑫的劇情了,旅團太厲害了!”
方亞楠也忍不住激動起來:“是吧?超級好看!”
“你最喜歡誰?”
“奇犽是我老公!”
“喀喀!”前方的方近賢開始咳嗽。
方亞楠眨了眨眼,想像了一下自己聽老媽說“費翔是我老公”的感受,尷尬之餘還有一點兒想笑。一旁的方鶚卻絲毫沒覺得她這樣講話有什麼問題:“我最喜歡團長!”
“團長?小夥子,你價值觀有問題喲。”
“他長得帥還厲害啊!”
“你漫畫看到哪裡了?”
“我看到小傑他們去貪婪島的情節了。”
“你看得好慢哪。”方亞楠語氣嫌棄。
“我要上學的呀,奶奶。”
“嘁。”
我當初為了看《全職獵人》,不僅翹課,還翹班,每次重溫都要花上一個通宵!方亞楠強忍住沒說這些話。畢竟前面還坐著人家的爸媽,她要是把這些話說出來,估計方近賢能車頭一轉,把她送進養老院裡。
但方鶚還是察覺出來了,壞笑:“奶奶……嘿嘿。”
“笑什麼?我覺得你做得對,就是要勞逸結合。”
“嘁,”方鶚突然想起什麼,“對了,我還喜歡俠客!”
“哦,他……”
他被西索幹掉了。方亞楠差點兒劇透。這一劇透,估計她還是得半路下車。
“他怎麼了?”
“沒事,他可厲害了,你往後面看就知道了。”
“喀喀,媽,”姜多多委婉提醒道,“那個……這個……”
“哦,不能讓小孩子沉迷漫畫,是吧?”
“媽,我又沒耽誤寫作業!”方鶚居然頂撞他老媽。
方亞楠二話不說,一巴掌拍在方鶚的頭上:“怎麼跟你媽說話呢?你爸教的?”
方近賢:“啊?啥?”
薑多多:“沒事,沒事,媽,我都習慣了。”
方亞楠又一巴掌拍在方鶚的頭上:“習慣了?你平時都這麼說話嗎?沒大沒小的,看什麼《全職獵人》,你該去看……”
方鶚本來還捂著頭瞪她,聞言眯起眼睛:“看什麼?”
“喀,《二十四孝》。”
“奶奶,你就能想起來這麼一個正能量的書吧?”
“誰說的?你當初還說要給我找本有邏輯的漫畫呢,找著了沒?”
方鶚語塞:“嗯……《悲慘世界》算不算?”
“啥?”方亞楠驚呆了,“現在的漫畫都到這種層次了?”
“不是,就是……經典嘛……就……”
“那要說《悲慘世界》,當然是音樂劇版本最好看啦,”方亞楠隨口問道,“看過沒?”
方鶚:“……”
方亞楠何許人也,看方鶚的表情就明白他的意思了,當即哼了一聲:“現在的年輕人哪,就是膚淺。”
“奶奶你不是都不記得我們了嗎?怎麼會知道我們年輕人是什麼樣子?”方鶚很快反擊。
方亞楠果斷認錯:“我確實不記得了,那你們現在都在看什麼呀?”
方鶚:“等我回去找給你看。”
薑多多回頭:“你可別帶壞你奶奶。我前兩天去看你奶奶的時候,她在看登月直播呢。你呢?你看嗎?”
“啊?奶奶你還看那個啊?”
“登月直播怎麼了?”方亞楠很驕傲,“我那個時候,宇航員從月球上帶回來2000克月壤,都舉國歡騰呢。”
“又來了。”方鶚歎了一口氣,“我知道,那你知道後來第一次登月失敗了嗎?”
“第一次登月失敗?!”方亞楠大驚,“什麼時候的事?”
“小二!”薑多多忽然喊了一聲,語氣很是嚴厲。
方鶚正興致勃勃地想說什麼,聞聲愣了愣,不甘地低下了頭:“沒什麼,都過去了。”
方亞楠有些疑惑:“你們不是要幫我恢復記憶嗎?為什麼不讓他說?”
“沒什麼,媽,你看窗外,那個奶茶是你很喜歡的。”方近賢忽然指著外面說道。
方亞楠看了一眼。車已經開過奶茶店了,而且她剛剛喝過一杯無糖奶茶,便有些興致缺缺地“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車裡的氣氛冷下來一點兒。
方鶚感覺自己做錯了事,本來蔫頭耷腦的不說話,可沒一會兒,忽然又支棱起來:“爸,爸,開慢點兒!”
“幹嗎?”
“是DKL!DKL!”
“什麼DKL?”
“哎呀,就是國內最厲害的電競戰隊!好像有活動,不會是戰隊成員來了吧?”
方亞楠雖然一句話也沒聽明白,但還是順著方鶚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車正減速經過一個廣場,她可以清楚看見廣場中央的橫幅和聚集在廣場上的青年男女,人群中不乏舉著燈牌激動地揮舞的人。
“就知道戰隊,再‘戰’下去學也別上了!”薑多多有些沒好氣。
“都什麼年頭了,打遊戲怎麼了?再說了,這可是全息遊戲,你們不懂!”方鶚頂嘴。
“我不懂?!你爸被你奶奶帶著打遊戲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你們打的那也叫遊戲……啊!”方鶚捂頭,“奶奶你幹嗎又打我?!”
方亞楠面無表情地收回手:“沒什麼,就是想打。”
“爸,你停下車,讓我去看看!這陣仗,說不定有戰隊的人在!”
“你不幫你奶奶整理東西了?”
“不是有你們嗎?”
“你這個人……說到的事情就要做到,什麼戰隊,下次會有機會的。”
“啊……爸!”
“叫祖宗都沒用。”
“叫祖宗還是有用的。”
旁邊飄來一句話,一家三口全朝方亞楠看去,只見她也望著車窗外的場景,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
“這是全息遊戲的戰隊?看那條橫幅上的圖,不會是《反恐精英》的全息遊戲版吧?”她問。
“對,對,對!”方鶚激動地喊,“就是《反恐精英》世紀大更新!DKL是最強戰隊!我前兩天剛剛看過他們比賽的直播,這會兒他們肯定是比完賽回國了!”
“那還是可以看看的,一會兒他們會打遊戲嗎?”
“不知道。”
“阿賢哪,”方亞楠當機立斷,“停車,我想看看。”
“啊?媽?你別開玩笑了!”
“不開玩笑。”
“你現在路都走不動了!”
“小二,給奶奶推輪椅?”
方鶚連連點頭:“好的!好的!”
“不行,真的不行,這兒這麼亂,你現在這樣子……”
“我一把年紀了,”方亞楠故意唉聲歎氣地說,“看一眼少一眼了。”
方近賢:“……”
她這話誰能反駁?!
方近賢無奈地操控著車子在路邊的停車點自動泊車:“那我陪你們……”
“不用,我帶著奶奶就好!”方鶚躍躍欲試,“不會有事的!”
“想都別想!”
“你們先回去收拾東西吧。”方亞楠扶著門框緩緩下車,“這活動估計要辦挺長時間,可別耽誤了你們的時間。”
“媽,你看這兒這麼多人,萬一等會兒有什麼急事,我們趕不過來怎麼辦?”
“我要是真的出什麼事,你們趕過來也沒用啊,還不如小二直接把我送去醫院。”
這話說完,方鶚都慌了:“啊,奶奶,你別嚇我。”
“不會有事的,放心。”方亞楠也知道和父母一起參加粉絲活動有多尷尬,既然已經要帶上一個奶奶了,總不能讓孫子更加束手束腳,“就是小二,你可別一激動丟下我跑了。奶奶這樣子雖然沒人要,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媽呀……”方近賢揉了揉鼻子,也不知道是在喊她還是在感慨,半晌才無奈道,“那這樣,我和多多到旁邊的超市去買點兒東西,你們參加完活動就跟我們說,行吧?”
這是很人性化的安排,方亞楠和方鶚自然沒有異議。
於是方亞楠坐在輪椅上,方鶚推著她往人群緩緩走去。他們剛踏上廣場,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就響了起來,所有人都跟瘋了一樣往前擠,嚇得方鶚按著輪椅不敢動。一老一少兩個人剛進人群就被人流拋棄,瞬間落在了後面。
就在此時,廣場正上方,一個巨大的屏幕亮起。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遊戲音樂聲響起,五個穿著迷彩服、全副武裝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進畫面中。
人群炸開,粉絲們喊叫著:“DKL!DKL!DKL!”
連方鶚都情不自禁地跟著喊:“DKL!DKL!DKL!”
帶頭的那個人向前踏出一步,抬手摘下面罩,露出一張張揚帥氣的臉。他朝下方人群揮手笑了笑,問道:“我們是誰?”
“DKL!DKL!DKL!”
“我們是什麼?”
“冠軍!冠軍!冠軍!”
歡呼聲震耳欲聾,有個女孩子乾脆哭了起來。
這一刻,方亞楠仿佛回到了她剛畢業的時候——她跟自己的閨密俞悅一起在中國國際數碼互動娛樂展覽會現場看兩個頂尖戰隊打《英雄聯盟》的全國決賽。
那時候周圍也都是年輕人,所有人喊叫著兩支戰隊的名字,陪著那兩支戰隊從默默無聞走到世界頂尖水平。電子競技從不入流的行業到成為國際主流競技的征途,既是輝煌的故事,也是她的青春。
“DKL!冠軍!DKL!冠軍!DKL!冠軍!”
方亞楠根本沒跟著喊,僅僅是在聲浪中坐了一會兒就已經頭昏眼花了。她抬頭看著陌生的全息屏幕和熟悉的遊戲界面,竟然也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
她忽然想到方才偷聽到的莫西倫的話——
人無再少年,她現在這個狀態,也是老天垂愛了。
莫非冥冥之中,老天真的又給了她一次機會,讓她以這枯槁之軀重溫一回年少輕狂的滋味?
若她還年輕,多好。
哦不,她確實還年輕著呢!
很顯然,這個叫VCS的遊戲就是方亞楠“穿越”前在熬夜打的射擊類電子競技遊戲的升級版。沒想到時隔這麼多年,科技才從VR眼鏡升級到虛擬神經傳感頭盔——戴上頭盔的人可以通過神經傳導裝置將意識完全放入遊戲裡,在裡面盡情遊玩。
而最先興起的,便是對場景要求相對較低的射擊類遊戲。又因其本就有廣泛的粉絲基礎,虛擬現實電子競技迅速佔領全球電子競技市場,成為全世界最火爆的電子競技遊戲。
而站在這個電子競技遊戲頂端的職業選手,自然也成了當之無愧的偶像。
“陸刃!陸刃!是陸刃啊啊啊!”旁邊的妹子尖叫。
領頭的那個張揚帥氣的男孩子二十出頭,一頭亞麻色的短髮,其中有幾綹還挑染成了銀灰色。他一手持槍,另一隻戴著半指手套的手朝眾人揮了揮。
又是一陣尖叫聲響起。
推著輪椅的方鶚雖然不再叫了,但也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雙眼緊緊盯著頭頂的全息屏幕。
此時,屏幕裡又出現一個打扮得花裡胡哨的人,一看這人就是扮成了遊戲裡的角色——頂著一頭雞毛撣子一樣的頭髮,穿了一身明黃色的西裝,臉上戴著一副巨大的紅色墨鏡,看著不像主持人,倒像是個在夜店打碟的人。
方亞楠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像極了真正舞臺的遊戲畫面。要知道,過去的遊戲登錄界面裡可是只有玩家,不會有半路上來一個主持人這種情況。
看來全息遊戲的自由度確實高啊。
“大家好!”主持人和DKL戰隊的人挨個兒擊掌後,在浪潮一般的尖叫聲中舉起話筒大叫,“觀眾朋友們好!歡迎大家來到由DKL電競俱樂部主辦、萬方‘開啟新紀元’全息家用遊戲頭盔研發工作室贊助的WCOL世界虛擬真實電子競技遊戲VCS線下表演賽的現場!”
“啊啊啊!”觀眾已經成為無情的“啊啊啊”機器。
“本次表演賽,我們邀請到了來自美國的UNQ戰隊,歡迎他們!”
歡呼聲再次響起。眾人頭頂屏幕上的畫面一變,幾個人高馬大的隊員走了上來,一水兒的歐美帥哥,氣勢絲毫不亞于DKL戰隊,看起來也很是強悍自信。
“UNQ也來了!”方鶚興奮道,“這就是當東道主的福利嗎?啊啊啊!”
“他們很厲害嗎?”方亞楠問。
“世界排名前五吧。”方鶚回答,“他們的風格很特別。我們主要是講配合,但他們不一樣,個人實力很強。看他們比賽,有時候比看那些所謂的頂級比賽還要有意思。”
“也對,歐美戰隊花樣多,以前就喜歡亂來,現在估計變本加厲了。”方亞楠深感認同。
“咦,奶奶,你也看遊戲啊,這都知道?”
“何止,我以前還玩呢!”
“哦,這個你說過,還說打遊戲耽誤你學習,害你一路保送,沒機會考更好的大學,讓我不要學你呢。”方鶚面無表情地說。
方亞楠:“……”
雖然她說的是事實,但是……因果關係不太對啊。
“我真的這麼說過?!”
“難道這話會是我編的嗎?”方鶚此時估計在翻白眼。
“肯定是我為了讓你好好學習才這麼說的。你小子是不是沉迷遊戲不能自拔,耽誤學習了?!”
“怎麼可能?我哪裡有空玩遊戲?我連頭盔都沒有!”
“沒頭盔可以玩鍵盤和鼠標操控的啊!”
“鍵盤和鼠標操控的有什麼好玩的?奶奶你自己都說玩起來眼睛累、手累的!”
“嘿,鍵盤和鼠標陪伴我們快一個世紀了,有了頭盔就嫌棄人家了?做人不能這麼喜新厭舊,尤其是做男人!”
“可頭盔就是好玩哪,奶奶你玩過就知道了!”
“哼,奶奶我可是長情的人,才不會做這種喜新厭舊的事。”
“長情的人會連自己的老公都想不起來?”
“啊?”方亞楠還沒反應過來,方鶚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身體僵硬了一下後,他突然抬手一指:“啊,比賽開始了!”
這時候,方亞楠反而反應過來了,對方鶚橫眉怒目:“你怎麼說話的……咦?哇!”
比賽開始了!
一個密閉的透明小屋從人群中升起,恰好停在全息屏幕下方。小屋裡面對坐著兩排人,正是DKL和UNQ戰隊的成員——原來他們早就在備戰區準備好了。
方亞楠此刻終於得以親眼見識一下這個以前只在網絡小說中出現的全息傳感頭盔。
那是一個包住整個頭的頭盔,設計得相當帥氣和有科技感。觀眾透過半透明的面罩,隱約可以看見一雙雙緊閉的眼睛。頭盔後部連接著手腕粗的集線器,線一直延伸到牆角。選手面前放著一排機箱,機箱上也有長長的數據線,數據線連接到頭盔的兩側。椅子似乎是特製的,有一對液體內核的柱狀把手,剛好能讓人雙手握住,還能隨著力道改變形狀。
“哇,這應該是最新裝備。”方鶚羡慕得兩眼發直,“還是液態電競椅,我就說‘萬方’肯定不會錯過這門生意的。”
“這椅子有什麼好處嗎?”方亞楠好奇,“防痔瘡?”
方鶚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什麼呀,奶奶你腦子裡都是什麼?戴頭盔的時候,人一緊張就會做出一些本能動作,這種椅子能穩住人的身體,讓手腳有地方放,還能降溫,防止人玩著玩著太激動了暈過去。”
“哦,這樣啊。”方亞楠虛心受教,和孫子一起用羡慕的眼神看過去。
四十多年過去了,遊戲畫面跟真的一樣,讓人幾乎能感覺到場景中那些道具的質感。在隊長陸刃的第一視角中,硝煙撲面、沙塵糊臉,觀眾甚至能聽到腳步踏在碎石上發出的聲音,以及壓抑的呼吸和心跳聲。
兩隊選手遭遇時,突然響起的槍聲讓所有觀眾呼吸一窒!
遊戲場景太真實了,子彈從耳邊呼嘯而過,讓人半邊臉隱隱發麻;子彈打入身體時,那種五臟六腑被穿透的感覺,即使不會真的讓人感覺到疼,還是讓方亞楠四肢一緊。
這遊戲絕對要分級吧,小孩子玩不利於身心健康!
方亞楠像一個真實的老年人一樣,操心起祖國的花朵來。
兩隊選手在近乎與現實沒有差別的建築物中閃轉騰挪,相互配合著隊友,為了完成任務而不斷廝殺。
隊員之間的交流聲通過直播傳進廣場上每個人的耳朵裡,在隊長陸刃的指揮下,DKL戰隊的成員們配合得天衣無縫。廣場上所有人都在為隊員每一次擊殺或陣亡而驚叫,又為每一次勝利或失敗而呐喊。場面之恢宏,比當年的歌星演唱會有過之而無不及。方亞楠做夢都沒想過,有朝一日她會有這樣的體驗,激動得心潮澎湃。
隨著戰術不斷調整和跟進,整個團隊像一個精密的儀器一樣瘋狂運轉著,應對對方層出不窮的偷襲和強攻動作。雙方打得難捨難分,到了後期,比賽進入膠著狀態,所有人都吊起一顆心,看得聚精會神,連呐喊聲都少了。
方亞楠仰頭看得脖子酸疼,雖然捨不得,還是不得不低下頭,抬手揉了揉脖頸。
“奶奶,你看得明白嗎?”方鶚卻誤會了,低頭問,“要我給你解說嗎?”
“不用。”方亞楠一口回絕,“規則一點兒都沒變嘛,地圖也差不多。”
“真的啊?”
“不就是一個地圖上有A、B兩個點,警守、匪攻嗎?想要結束比賽,有三種方法,一是其中一方把另一方殺光,二是匪攻入任意一個點,引爆炸彈,三是警拖延時間直至遊戲結束,或者拆掉匪的炸彈,沒錯吧?”
“確實沒錯,可是怎麼聽你說起來這麼簡單?”
“我覺得UNQ已經完全放棄A點了,肯定把全部希望押在B點上了。如果DKL還在A點留人會很危險。”
“這只是你的猜測吧?”
“與其說是猜測,不如說是直覺。”方亞楠隨口說道,“你奶奶我好歹有過打五千個回合遊戲的經歷。”
“什麼,多少?!”
方亞楠愣了愣,忽然意識到自己跟孫子炫耀遊戲經歷好像並非一個長輩該做的表率。她遲疑了一下,卻還是忍不住炫耀:“五千。”
“奶奶,我爸知道你這麼厲害嗎?!”
“喀,他不知道。”
“是他不知道你這麼厲害,還是你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你這麼厲害?!”
“第二個。”
方鶚“嘿嘿”一笑:“好的,我知道了。”
“你要幹嗎?”方亞楠警惕地看著他。
“嘿嘿嘿!”
“你不會以為你能拿這個威脅我,讓我去說服你爸同意你打遊戲吧?”
“我覺得有這個可能性。”
“你想太多了,你奶奶我可是打著遊戲,一路被保送……”
“我知道,我知道,而且如果少打遊戲,老實去考試,你說不定能考個更好的大學呢!”
“哎,你這孩子可真討厭!”
就在這時,主播突然切畫面,放出了戰場全景給觀眾看雙方戰隊的位置——為了防止作弊,畫面中的場景會比實際作戰場景在時間上有所延遲,此時放出來的就是方才陸刃派人去守A點的場景。
方鶚看了一會兒,“咦”了一聲。
方亞楠當然也看到了,冷笑了一聲。
“UNQ真的溜去B點了!”方鶚驚呼,“奶奶你神了,UNQ真的早就放棄A點了!”
“哼。”
“真的是直覺嗎?”
“你還不明白嗎?這叫經驗!”
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活動效果,現場活動居然打到了“五局三勝”的情況。雖然說現在隨便拎個少年出來都能打一晚上,但職業賽所耗費的體力和腦力不是普通遊戲比賽能比的。雙方隊員摘下頭盔時,臉色宛如做了一晚上水泥工。
最終,DKL如現場觀眾所願,以3∶2的比分獲勝。隊員們笑容燦爛地與UNQ的隊員們友好握手。
“沒意思。”方亞楠咂嘴。
“什麼?”歡呼聲大太,方鶚不知道是沒聽到,還是沒聽明白。
“我說沒意思!”方亞楠抬高聲音。
“啊?你不是看得挺開心的嗎?而且,我們贏了不好嗎?”
“算了吧,雙方都認真比的話,結果真不一定呢。”
“不會吧?”
“你看了半天都看什麼了?還是不是我親孫子了?”方亞楠一臉嫌棄。
“我看著挺好啊。你看大家都這麼開心,就你唉聲歎氣的,是奶奶你有問題吧?”
“算了,回去再跟你說。”周圍吵吵嚷嚷的,方亞楠覺得心浮氣躁,懶得再和孫子解釋。
“等一下,奶奶等一下,還有抽獎活動呢!”方鶚翹首以待,“送頭盔!”
“你報名了嗎?咱們不是臨時來的嗎?”
方鶚反應過來,失望地說道:“那走吧。”
方近賢接到電話很快就過來了。姜多多和方鶚一起將方亞楠扶上車,方近賢則將輪椅疊起來放進了後備箱,然後坐進了駕駛座。
方鶚已經忍不住了,剛坐穩就催方亞楠:“奶奶你快說!”
方亞楠閉著眼:“說什麼?”
“不是你說回來跟我說的嗎?”
“唉,”方亞楠歎了一口氣,“WCOL是世界聯賽吧?”
“對。”
“DKL和UNQ都參加過,對吧?”
“對。”
“所以在這期間,每場比賽都是一次戰鬥,你明白嗎?這次的活動,UNQ看似輸了,但是他們第一局贏得很漂亮,後面又陪DKL演了幾局,最後滿足了觀眾想讓自己國家的戰隊獲勝的心理,既做足了節目效果,自己也不丟人,明白了嗎?”
方鶚愣愣地看著她。
“你傻嗎?還要我寫篇八百字的論文給你嗎?”方亞楠不信他還沒明白。
“有點兒明白了……”方鶚小聲說,“但是跟你討論這個話題,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我聽著也很不對勁。”方近賢在前排插嘴,“媽,你都多久沒玩過遊戲了,忘了自己上次玩昏過去了?”
“忘了。”方亞楠理直氣壯地答道。
“哦對,你失憶了。”方近賢有點兒尷尬,“好吧,你們繼續聊。”
“阿賢。”薑多多提醒。
方近賢立刻反應過來,轉頭叮囑方鶚:“小二,自己注意分寸哪,你的成績還在我的郵箱裡呢。”
方鶚立刻蔫了,噘著嘴低低地哼了一聲。
方亞楠看著有趣,小聲問他:“你的成績到底怎麼樣啊?”
方鶚轉頭,用後腦勺對著她:“關你什麼事?”
這臉變得可真快!
“小二,你這是什麼態度?給奶奶道歉!”方近賢又嚷起來。
“本來就是,奶奶不管失沒失憶都沒管過我學習,我說不說有關係嗎?”方鶚梗著脖子。
“你!”
“瞧你這樣,你是缺愛呀。”某位“奶奶”一點兒也沒覺得受傷,反而饒有興味地說,“那你到底是要我管還是不要我管呢?”
“不要你們管!”
“唉,”方亞楠歎了一口氣,“我本來想,如果你成績穩定,就抽空……”
她沒再說下去。
方鶚轉過頭,狐疑地看著她:“抽空做什麼?”
方亞楠嘴角噙著一絲詭異的笑。她意有所指地看看前排的人,掏出手機,飛快地在搜索欄輸入“全息頭盔多少錢”,然後靠在椅背上懶散地說:“關你什麼事?哼。”
方鶚瞥見她的手機頁面,差點兒笑出聲來,又反應迅速地忍住,彆扭至極地陪著方亞楠演戲:“哼,不說就不說。”
方鶚嘴上說一套,手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抱住了方亞楠的胳膊。
方亞楠心裡冷笑:年輕人,跟她鬥?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搜索結果,然後笑容僵住了。
好傢伙,最低配置的頭盔都要五萬元一套!
方亞楠哪方亞楠,這下栽了吧?
她看了看方鶚,少年乾脆連頭都靠在她的肩膀上了,一副小鳥依人的姿態!
難怪他這麼能屈能伸,畢竟她給的實在太多了!
大概是怕半路再出什麼么蛾子,車一路狂飆,半個多小時他們就到家了。
看到這個地理位置,方亞楠愣了一下。
方近賢一家竟然住在過去炙手可熱的高新區——這個地段的房子在四十多年前,方亞楠家砸鍋賣鐵都買不起,也不知道方近賢是怎麼買的房子。
難不成她嫁了個有錢人?
不會吧,就她過去那副德行?
她終於對自己的老公好奇起來。
方近賢一路把車開進車庫,裡面停的都是豪車。一家人從車裡出來,只見這房子還是“一梯一戶”的戶型,上了樓打開門,入目就是江景。
方鶚第一時間往裡看:“爸,廠花呢?”
“被關在書房裡呢。貓搬了新家,要給它們時間適應。”薑多多拖著行李箱往裡走,“快推你奶奶進去。”
方鶚有些失望,徑直把方亞楠推進了客廳。
“哇,”方亞楠毫不掩飾讚歎之意,“豪宅啊。”
“媽……這房子你好歹也住了二十多年,不要這麼大驚小怪,好嗎?”方近賢剛幫她放下一包行李,聞言很尷尬。
“可我不記得了呀。孫子,帶我去窗邊看看!”方亞楠指揮方鶚。
方鶚無奈地把她推到了落地窗邊。外面水天一色,不遠處的跨江大橋上車輛川流不息,對面的青山半隱在雲層間。
“好地方!我們家這麼有錢?”
“這房子是你和爸離婚時分的,”方近賢踱到她身邊,“是爸爸的婚前房產。”
“婚前房產他都能分給我?我和他結婚不會是圖房子吧?”方亞楠驚呆了,“我自己不是也有一套學區房嗎?我會圖他的房子?”
“姐把那套房租出去了,連著以前外公、外婆的房子,租金一起打到你的賬戶上。”
“那你姐呢?”
“爸在這個區還有一套房子,給姐了。”
方亞楠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說:“你爸這麼有錢,怎麼會看上我?”
方近賢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我怎麼知道?你們離婚的時候我才多大?”
“我……我……我就一點兒也沒提過?等等,這個男人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有照片嗎?”
“有,你現在要看?”方近賢有些遲疑,“姐之前還說你不想看照片來著。”
“我想知道這個膽敢娶我的‘壯士’是何方神聖。”
方近賢無奈,指揮方鶚:“把網盤裡你爺爺的照片找出來。”
方鶚:“啊?這怎麼找?我也不知道爺爺長什麼樣啊。”
“不是有時間軸嗎?你按時間軸去找四十五年前的照片!”
方鶚:“……”
方鶚找照片的時候,方近賢說道:“不過,媽,你的手機裡沒有我爸的照片嗎?按理說,雖然你換過手機,但是照片應該都是可以隨機遷移的。”
方亞楠掏出手機晃了晃:“別提了,我看了一眼,全是貓的照片。我到底養了多少貓?”
“不多,十幾隻吧。”
“十幾隻?!結果你就帶來一隻廠花?!”
“不是,是斷斷續續養了好幾代。貓才能活幾年哪?這都多少年了。”
說到這個,方亞楠心裡一酸,有些哽咽:“千歲、狗子!”
方近賢不知道說什麼好:“就這兩隻我沒什麼印象。當初你嫁給爸爸的時候,它倆留下陪外公、外婆了。”
方亞楠更加悲從中來:“老爸、老媽!”
方近賢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往親媽的心上紮刀,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啊,媽,你要喝茶不?”
“咖啡。”
“咖啡太刺激了,你不能喝!”
“我都這歲數了,喝一杯少一杯……”
“多多,打杯咖啡吧。”方近賢只好改口,“行李我去收拾。”
薑多多正在一旁泡茶,聞言無奈地說道:“那我少加點兒咖啡液,多加點兒奶好了。”
“爸,照片找到了!”方鶚走過來,打開電視,手機對準電視按下去,投屏上立刻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臉:“奶奶你看,這是爺爺。”
方亞楠看向電視。
家裡忽然安靜了,所有人屏息凝神,觀察著她的反應。
許久,方亞楠“喃喃”道:“厲害啊。”
“媽?”方近賢看看照片,又看看方亞楠,一臉緊張的表情,“怎……怎……怎麼了?什麼厲害?”
“我單身二十九年……”方亞楠盯著電視裡的人,表情震驚,“怎麼做到在一年內突然跟一個之前完全不認識的男的完成‘結婚生子一條龍’任務的?”
“這我們就不……”
“是我突然開竅了?不,說不定不是開竅,”方亞楠眼睛越瞪越大,“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這個效率……根本就是鬼上身哪!”
方亞楠的老公江岩,從照片來看,是個高個子、長相溫和的男人。照片中,他靠在一輛黑色的SUV旁,車標沒露出來,看車型是保時捷卡宴。他拎著一副墨鏡,眉眼帶笑、嘴唇微張地看著鏡頭,好像正要說什麼。
看來照片是被抓拍的。
方亞楠研究著這個人。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polo衫(原本稱作網球衫,是貴族打馬球的時候所穿的服裝,後來演變成一般的休閒服裝),下面配著銀灰色的西裝褲,穿搭的配色很舒服。皮帶勒著挺細的腰,褲腿剛好到腳踝,他踏著雙皮鞋,看起來像一個商務精英,還是挺有品位的那種,怎麼看都跟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何況就沖這身穿搭,雖然好看,但也不符合她的口味啊!
方亞楠狐疑地看向方鶚:“你確定沒放錯照片?”
方鶚也被她的反應搞蒙了:“會嗎?我放錯了,爸?”
方近賢比他更蒙:“沒……沒放錯。”
方鶚有點兒語無倫次:“所以說,奶奶,你……你看了照片,還是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沒有,”方亞楠搖頭,“不僅沒印象,我還產生了自我懷疑。”
她滿臉無助:“怎麼會這麼突然呢?”
她再一次看向方近賢:“我跟你爸是怎麼認識的呀?”
剛問完她就愣了。等一下,她這麼問不是等於默認這個“老方亞楠”就是未來的自己了嗎?
方亞楠心裡一慌,下意識地想阻止方近賢回答,卻聽方近賢已經開了口:“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們離婚的時候我還小,後來你不怎麼說,我也不方便問。”
“你這個兒子當的,爸媽的事情一問三不知。”薑多多都聽不下去了,過來把咖啡塞到方亞楠手裡:“媽,小心燙。”
“我怎麼知道會有今天哪?”方近賢叫屈,“而且爸媽離婚後關係挺好,我就更沒機會問了。”
這點倒像是她的作風,她做人往往留一線。除非對方道德上有大問題,否則她很能屈能伸,最後總能挽回關係。
“那,奶奶你要不要再看幾張?”方鶚在一旁很彷徨,“爺爺的照片好像也沒幾張。”
“唉,找都找了,看吧。”方亞楠一點兒沒掩飾自己的不情願樣子。
方鶚便操作著手機往下翻照片。
這個江岩一看就是挺有魅力的人,即使穿著方亞楠認為很難穿好看的polo衫,依然顯得器宇軒昂、溫潤如玉。
在其中一張照片裡,他拿著烤肉夾站在戶外的烤爐邊,一邊翻著肉,一邊有些驚訝地看著鏡頭。
書房裡,他站在書架前,一隻手端著咖啡遞過來,另一隻手指著一本書,低頭問著鏡頭後的人什麼。
客廳裡,一隻大布偶貓正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他拿著毛刷一邊給“貓祖宗”刷毛,一邊抬頭朝鏡頭露出無奈的笑。
車裡,他專心地把著方向盤,眼神專注地看著前方,似乎正在聽什麼有意思的事,滿臉笑意。
還有一張他抱著嬰兒、一臉高興表情的照片。
方亞楠迷惑了。
她單身那麼久不是沒有理由的——她又不是特別優秀,性格也很差,甚至有點兒自私和自負;家庭雖然幸福和睦,但家境算不上富足;更別提她的長相了,濃眉大眼對一個女孩來說,其實並不能構成容貌的有利因素,至少不少小夥伴表示過,初見她時覺得她有點兒凶。
光看照片,她就覺得這不是當年的自己能嫁到的男人。
甚至兩個人連交友圈都不可能有交集。
那到底為什麼,在單身了近三十年後,她能和這麼一個人……結婚生子?
照片一張張翻過去,都是江岩三十來歲時的樣子。方鶚似乎特地挑選過,放的全是江岩的單人照。即便如此,這些照片也已經逐漸勾勒出鏡頭的主人和他日常生活的畫面——溫馨、幸福,甚至有點兒甜蜜。
方亞楠萬萬沒想到過了古稀之年會被過去的自己秀恩愛,心裡那叫一個五味雜陳。她盯著屏幕,看照片一張張過去,突然聽到方鶚慌張地叫了一聲,手忙腳亂地去按手機。
但下一張照片已經出來了。
方亞楠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也驚叫了一聲。
照片上的江岩端端正正地看著鏡頭,這不是遺照是什麼?!
這衝擊力太大了,方亞楠差點兒一頭從輪椅上栽下來。
“關掉,關掉!”方近賢大叫,對著方鶚的頭就是一巴掌,“你都不提前看一眼?什麼都往上放?”
“是系統自帶的智能相冊,我哪裡知道還有這張照片哪?”方鶚這一巴掌挨得服氣,難得沒瞪他老爸。
“媽,媽?”方近賢擔憂地看著方亞楠,“你還好吧?”
方亞楠眨了眨眼,那股衝擊感還沒過去,她胸腔裡的心臟還在“怦怦”亂跳,震得她眼前一片片地冒金星。
“沒……沒事,”她勉強回道,“沒事,還好。”
“那……你還是沒想起來什麼?”方近賢試探著問,端詳著她的神色。
方亞楠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做了幾次深呼吸,略微平靜下來。看著已經被關掉的電視屏幕上反射出的自己蒼老的樣子,她的心情陡然滄桑了起來。
他走了,她也快了。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呢?
她苦笑一聲,拍了拍輪椅:“這個時候,我記不起他反而是好事吧?”
方近賢愣了愣,隨即也歎了一口氣:“那你先休息吧。”
說完,他轉身把她往臥室推去。
這棟房子很大,有四室兩廳,兩個朝向都能看到江景。按照方亞楠以前對房子的概念,這是正兒八經的豪宅。
方近賢把朝北的客房裡的床搬到了朝南的書房裡,又稍微調整了一下房間內的佈局,這就是她的新臥室了。
原本的落地書架沒有動,方亞楠進門的時候,滿眼都是書。一張小床被書包圍著,一張大書桌可憐兮兮地貼著牆。陽光穿過落地窗灑進來,整個房間雖然面積不大,但是暖暖的。
她對這個房間很滿意,尤其是這滿架子的書。
“這個房間當年重新裝修過,還是你設計的。”方近賢幫她整理著房間,見她盯著書架,便說道,“我想你就算不記得,至少肯定會喜歡。”
“是啊,跟我原來的家差不多一樣。”方亞楠有些恍惚。她來這裡之前,剛剛和父母一起搬進新家。新家的書房從地板到櫃門,全是她親自挑選的材料,樣式也是她親自設計的,出來的效果極好,老媽每次進去都要誇獎她一番。
她越來越無法說服自己此方亞楠非彼方亞楠了。
“對,跟城西的那套一樣。”方近賢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哪套房子,“現在住在那套房子裡的那家人當初就是看上了書房才租的。上次他們發照片給我的時候,我看書架已經快被填滿了。”
“那套房子也租出去了啊?”
“對,你不是捨不得賣嘛,放著也是放著。”
“對……”方亞楠頓了一下。從剛才開始,她就莫名其妙地有一股壓迫感,壓得她笑都笑不出來。此時進了這個房間,她好像終於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感到放鬆的同時卻也越發難受,一時間都沒什麼心情理會方近賢,只是坐在床上發呆。
方近賢見狀不再說什麼,輕手輕腳地擺好行李後,關上門出去了。
方鶚見他出來,便往裡走,被方近賢攔住了。
“你幹嗎?”
方鶚:“找奶奶玩哪。”
“找奶奶玩個屁,讓她休息一下!”
“奶奶比你好玩!”
“啪!”
方鶚安靜了。
房間內的方亞楠忍不住翹了翹嘴角,想笑出來,又有些累,乾脆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出神。
方才看見江岩的照片的刹那,她那個感覺再次清晰地浮現出來——失望。
“不是他啊。”她忍不住說。
明明她早就從姓氏上判斷出孩子他爹不是某人,但知道真相後,心還是沉了下去。
方亞楠露出一絲苦笑。
她有暗戀的人,那人當然不是江岩。
臨近三十歲,她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喜歡。這感覺很新奇,她卻也因此感到畏懼。她壓抑著感情,完美詮釋了什麼叫作畏縮不前,連一次小小的試探行為都不敢有。
所以……她終究是錯過了啊。
這就是她之前拒絕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誰的原因——她怕與那個人錯過。
只是結果終究沒有出乎意料。
“方亞楠,你就是個傻子。”她低聲罵自己。
錯過就錯過了,她當初也沒期待過會有什麼好結果!可是她這樣的人,肯定不會在短短一年時間裡和一個突然冒出來的人相愛並結婚。對爸媽催婚的事她早就應對自如了,又怎麼會在心裡有人的時候嫁給另一個人?
就算她後來真的腦子發昏去表白並且被拒絕了,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失去一個朋友,絕不至於急著結婚。
這不是耽誤人嗎?
“方亞楠,你就是個人渣啊!”她捶床。
第三章
再少年: 回到二十九歲
“楠楠,楠楠!”
熟悉的叫聲沖入腦海,方亞楠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然後猛地瞪大了眼睛。
這熟悉的34寸顯示器……
這是她的房間?!
門外的人喊了兩聲,沒等到回應,“啪”地打開了門。方亞楠從門縫裡看去,老媽的臉格外猙獰。
“昨天晚上幾點鐘睡的?!”
外面的老爸接茬:“你該問她今早幾點睡的。”
老媽二話不說地推開門:“你還上不上班了?!”
方亞楠呆呆地坐在電腦桌邊,耳朵裡全是自己的心跳的聲音。
她是誰?她在哪兒?她要做什麼?
她小心翼翼地撫摩著書桌,觸感冰涼溫潤,散發著淡淡的木頭香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生活的氣息——早餐的油煙味、身上衣服的洗衣粉味,還有她的杯子裡沒喝完的黑咖啡的味道……
每一種味道她都熟悉到骨子裡,讓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活人。
這是夢嗎?不,絕對不可能,至少她的記憶是連貫的。她記得昨天發生了什麼事,什麼都沒忘。
但是……七十五歲的自己是假的嗎?那些人、那些事,還有那些心情……她怎麼想想還覺得有些不舍呢?
她什麼時候能再夢見自……那個七十五歲的方亞楠?
老媽見她大清早坐在電腦前發呆,神色越發兇悍:“你一晚上都沒睡覺?!”
“我……”方亞楠害怕之餘還有一些茫然,“我睡……沒睡?”
“你睡沒睡問你自己!幾點鐘了?你要玩到什麼時候?”老媽氣得不行,“你還上不上班了?”
“上……上的……”方亞楠的回答純屬出於本能,她說,“上……”
“上班你還熬夜?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要……要……要的……”
“那你現在在幹嗎?!”
方亞楠依然有些呆滯:“我在做夢?”
“我看你這輩子都在夢裡!”老媽“砰”地關上了門。
“好了,好了,不要生氣了。”老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趕緊過來安慰老媽。
“她太不懂事了!”老媽怒吼,走路走得“啪啪”響,“她都幾歲了?太不懂事了!”
老爸打開門,看到她還坐在電腦桌前,神色也不對了:“楠楠啊,你確實過分了,怎麼還熬夜了?你還要上班的呀。”
方亞楠看到老爸熟悉的面容和他腳後探頭探腦的大橘貓千歲,突然“嗷”的一聲哭了起來:“啊啊啊,爸!”
老爸被嚇了一跳:“你幹嗎?你都幾歲了?”
“我做噩夢了!”方亞楠哭得停不下來,“我夢見我七十多歲了,子孫滿堂!”
老爸:“這叫噩夢?”
“可沒有你們啦!”
“那我們肯定活不到你七十多歲的時候啊!”
“老爸你到底懂不懂我在說什麼啊?”
“你再不上班,三十歲都別想活過去!”老媽的怒吼聲從餐廳傳來,她喊著,“快點兒洗臉刷牙,然後滾出去!”
方亞楠:“……”
一直到坐在辦公室裡,她還是魂不守舍的。
“夢裡”那段生活太逼真了,以至她至今都緩不過來,仿佛現在的自己才是從未來穿越回來的人。
電腦屏幕這麼小,辦公桌的款式這麼土,燈光這麼刺眼……
“各位,”主編于文出現在門口,“開選題會了。”
方亞楠如夢初醒,意識到今天要開每週二開一次的選題會。她傻坐了一會兒,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來自己的工作內容了。直到靜下心來,強迫自己看了一遍電腦桌面上的文件夾,她才勉強找回自己過去的工作習慣。
常用的文件和軟件都被放在專門的文件夾裡,以確保自己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它們——現在,正是這個習慣幫到了她。她點開“日常工作”文件夾,在裡面找到最近的日期,打開日誌,尋找到自己最新的工作進度,匆匆看了一遍,抱起工作筆記就沖進了會議室。
進去的時候還早,她又發了會兒呆,等到同事陸續進來,才發現自己忘了帶茶杯。選題會動輒開一上午,茶杯是必備的東西。她真是鬼迷心竅了,這麼要緊的事情都能忘,看來等會兒還得抽空溜出去一趟。
于主編來得不早不晚,話題進入得也極快:“老樣子,下周的選題要定一定了。先說一下上周的封面故事,徐哲和丁丁的《准一線城市城郊拆遷》話題度不錯,線上點擊量過了二十萬,值得表揚,再接再厲。”
被表揚的兩個人正坐在方亞楠對面——徐哲頂著雞窩頭,丁丁歪戴著眼鏡,兩個人都是一副被工作虐待慘了的樣子,被表揚了,笑都笑不出來。
場面肅穆得宛如開追悼會。方亞楠身臨其境,終於開始進入狀態,想起每週一次的選題會有多難熬。
她在一個國內知名的雜誌社做編輯,雜誌名叫《維度》,是本週刊,內容以社會、經濟、文化、生活類選題為主。編輯部每週都要準備一個大選題做封面故事,除此之外,還要準備八到十個小選題,內容務必包含社會、經濟和文化三個方面。
在當下這個紙媒衰微、無線崛起的年代,為了與眾多時尚和經濟類雜誌在書店爭奪那一方可憐的櫃檯,雜誌的封面話題和圖片尤為重要——要有格調又不顯得媚俗,又要足夠精彩,能吸引人花錢。這樣的考驗每週來一次,是個人都會身心俱疲。
“你們前兩天提交的選題我都看了,還不錯。封面故事還要考慮一下——我覺得燕子的《獨居女性故事》和吉吉的《世界5G大戰》都可以。但是獨居女性這個話題已經有點兒被過度討論了,相比起來,《世界5G大戰》的時效性更強,而且算高端熱點——就是這個選題的圖片素材可能不會很吸引人。你們可以說說自己的看法。”
主編于文說完,蹺起二郎腿,開始掃視全場。
“又要跟住熱點,又要圖文素材吸引人,那我覺得康康的《導演之戰》不錯——對比探討《正義聯盟》的紮克·施奈德剪輯版本和喬斯·韋登剪輯版,題材又熱又辣啊。”有人發言了。
于文面無表情地說:“阿肖,說多少遍了,不要跟隔壁《電影世界》搶生意——你又打不過。”
“哦。”阿肖老實地低頭喝茶。
眾人暗笑。
“不過你可以打聽打聽他們打算怎麼做這個選題。如果我們有不同角度,可以放進這一期的文化欄目裡。”
“啊?”阿肖愣了,“老總,這是康康提的選題。”
于文低頭看文件:“那你幫康康做這個吧。”
幸災樂禍的憋笑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阿肖面色鐵青地垂死掙扎:“那我的選題……”
“你這個關於青年企業家的選題太小兒科了,像十年前的新聞。”
“啊?但我關注的是科技創新類的年輕企業啊。”
于文不理他,繼續之前的話題:“還是放《世界5G大戰》吧,獨居女性的選題可以下次做。吉吉你來負責這個選題。大伸,你看看圖片方面有沒有什麼可操作性。”
圖片總監羅大伸坐在下首,聞言皺了皺眉:“這個選題要找讓人耳目一新的配圖有點兒難。我看選題的時候就考慮過了,就連昆侖山上的信號站都是老圖了,放在隔壁《國家地理》,連初審都過不了,我們肯定不能炒這個冷飯。我建議換一個,它做封面選題不太夠格。”
“嗯。”于文聽進去了,皺眉沉思著。
方亞楠坐在邊上,翻看著選題材料——她來之前就知道自己的選題被斃了,現在只能看別人的。她翻了幾頁,手頓了頓,脫口而出:“老大。”
“啊?”于文看過來。
“我覺得……”不管多少次,在會議上發言總讓方亞楠很局促,她故作鎮定地說道,“我覺得李婭這個選題可以呀。”
“李婭?”于文想了想,“哦”了一聲,“《天上天下》?登月那個?”
“對。”方亞楠說完有些後悔,硬著頭皮點頭。
周圍響起一片“嘩啦啦”的聲音,大家都二話不說地去翻選題材料裡李婭的選題。
“原來是做到社會欄目裡了啊,”有人說道,“我乍一看還以為是科技類選題,之前都沒細看。”
于文沒說話,默默地看著材料,看起來似乎也犯了這個常識性錯誤。
“對,我就是覺得李婭這個把登月話題做成社會熱點的想法很不錯,”方亞楠此時也找到感覺了。李婭是個新人,主要工作是跟著幾個資深採編跑現場,現在不在公司裡,方亞楠只能自己來:“看似遙不可及的天上事和柴米油鹽的人間事,兩者結合起來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如果這個選題能做好,是完全具備人文參考價值的,屬�酒一樣的選題,越陳越香,幾十年後都可以看。”
“而且配圖也可以很好看。”圖片總監羅大伸居然也附和,看起來對這個選題很感興趣,“我的腦子裡已經有畫面了。”
大家似乎都很振奮,全看向于文。
半晌,于文呼了一口氣:“也行,李婭現在跟著誰?”
“她現在在醫院裡跟產後抑鬱那條新聞。”
“燕子你讓她有空聯繫我一下,跟她說說這個選題。哦……她現在獨立做封面還有點兒難,那這樣,燕子你帶她做這個吧。”
燕子是採編的同時也是主編助理。反正她的獨居女性選題被擱置了,她此時利落地應了一聲,抬手就拿起手機聯繫李婭,效率極高。
“亞楠,我要表揚你一下。”于文又說道,“敢想敢說、有理有據,很好。阿肖你要多學學人家,再咋咋呼呼的,比你晚來兩年的亞楠都可以踩你的臉了。”
“老大!”笑聲中,阿肖嚷嚷起來。
方亞楠笑得很勉強,笑完呼了一口氣,心裡有些發虛,但腦子裡第六次登月直播的畫面揮之不去。
她現在有點兒在作弊的感覺。
“好了,下一個。”于文將節奏把握得極好,又挨個兒欄目問了一遍,突然愣了一下,“等一下,經濟欄目用什麼文章?誰提過選題?”
《維度》的經濟欄目一向是弱項,屬�為了體現雜誌內容的全面性硬加的一個版塊。每次大家提交選題,八九個選題裡最多有一兩個經濟類選題。于文一問,大家都沉默了。
于文問歸問,翻材料的手也沒停:“就一個《青年企業家》?”
阿肖低頭偷笑。
于文陰森森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亞楠,你的選題是不是沒過?”
方亞楠愣了一下,有些尷尬,也有些期待:“嗯,我的選題是關於電子競技的。”
“那個選題下次再說吧,你和阿肖一起做《青年企業家》這個選題。”
“咦?”方亞楠無助地看了一眼阿肖,“這個選題我不是很懂啊。”
“你都懂的話,就是青年企業家,不是採編了。阿肖會幫你一起做。”
阿肖快哭了:“老大,我是個工具人嗎?我不僅要幫別人做他的選題,還要幫別人做我自己的選題?”
于文不搭理他:“就這樣說定了,記得按時交稿。”
選題會開完,又過了午飯時間,大家腰酸背痛地出來時,方亞楠才意識到自己連口水都沒喝上。
這個時間,樓下的食堂裡大概也不剩什麼菜了,大家習以為常地各自默默點外賣。方亞楠剛下完單,阿肖走了過來,在她身邊的空位上一屁股坐了下來,長歎一聲:“命苦啊!”
方亞楠白拿他一個選題,本來還挺不好意思的,見他這樣又覺得好笑:“能者多勞,能者多勞。”
阿肖疲憊地微閉著眼,往後靠在椅背上,說道:“我一會兒建一個聊天群,相關人員都在群裡面,你幫我溝通一下吧。我還得去對付《電影世界》那幫傢伙。”
“你們倒是不打不相識啊。”方亞楠掏出手機,發現微信裡多了一排新消息。
“算了吧,老總一句話,我命都沒半條。《電影世界》那群人又不傻,我一問,人家就知道我也要做這個選題了。我想打聽消息,他們至少得訛我一頓飯。”
“要不然那邊讓康康頂上,我把你的選題還給你?”方亞楠出主意。
“不成,《青年企業家》這個選題還真要你出力才行。幫我牽線的朋友很看重這次宣傳,是誠心跟咱們合作,咱們也得拿出十二分的誠意來。”
這話也對,對外界來說,能接受《維度》採訪是很有意義的事情,代表了一定的業內地位。何況雜誌的銷量擺在那裡,一般人無法拒絕這種誘惑。
“那你打算咋辦?”方亞楠看了看手機,發現送餐員剛剛抵達飯店,失望地喝了一口水。
“你明天帶上傢伙,我跟對方約好時間,咱倆一起上門,按封面選題的規格做一個專題。”
“這麼高規格的待遇?”方亞楠有些驚訝,“現在可以說了吧,對面是誰啊?”
選題通過之前,編輯是可以隱藏關鍵信息的。不過她既然已經參與進來,確實可以問得更清楚了。
“前陣子,天慶廣場上那個公益活動的全息投影你還記得不?就是站在那裡就能逛水族館的全息投影,這話題還上了本地熱搜榜的。”
“記得啊。”方亞楠有點兒恍惚,腦子裡沒有什麼水族館,只有一個逼真的遊戲世界——十個全副武裝的選手在槍林彈雨中閃轉騰挪……
“亞楠?方亞楠?楠楠?”
方亞楠回過神:“啊……啊?”
“你發什麼呆呢,怎麼好像挺回味無窮的?”
阿肖不愧是記者出身,眼睛就是毒。方亞楠尷尬地說道:“你繼續,你繼續,那個全息投影怎麼了?”
“咱們要採訪的就是那家全息投影公司的老總——江岩。”
“啪——”
“啊!”阿肖跳了起來,又立刻蹲下去,撿起方亞楠的手機,“還好有地毯!你幹嗎?認識他?”
“不……不是……”方亞楠身體發冷、呼吸變粗。
何止認識,不出意外,她還會跟他結婚生子好嗎?!
方亞楠一下午都魂不守舍。
她萬萬沒想到事情會這麼發展。
沒錯,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裡她七十五歲了,有兒有女,甚至有孫子孫女。兒女的爸爸,就是一個叫江岩的男人。
她看到過他的模樣、他的生活,甚至看到過他的遺照!
她還在懷疑那個方亞楠和自己是不是同一個人,活的江岩就要出現了?!
她見過江岩的照片,他也不是什麼天仙似的人物,怎麼會讓她在一年時間裡就趕著完成了人生大事?
那個誰呢?她暗戀的那個誰呢?
她趕緊掏出手機,翻出自己和某人的聊天界面,看到兩天前,也就是周日,兩個人最近的一次聊天記錄是玩完遊戲互道晚安。
方亞楠腦子裡的想法亂成一團。心潮澎湃之下,她抖著手給那人發了條消息。
方宅宅:“活著沒?”
那人沒回。
這是常態——他經常忙到不看手機。
方亞楠盯著聊天界面許久,然後驚覺自己這條信息發得莫名其妙,想要撤回,卻已經過時限了。她捂著頭呻吟一聲,放下了手機。
阿肖見她不在狀態,便逕自擬好選題方案,並和對方約好採訪時間。
“楠楠,明天上午十點,我們在他們的公司門口集合。地址我發群裡了,導航軟件裡可以搜到。你負責帶相機和鏡頭,其他器材我帶,成不?”
“哦。”
“還要拍人物肖像的,你跟人家對接好工作流程,時間上別撞了。”
“哦。”
“楠楠?”阿肖在她眼前晃了晃手,“你怎麼了?我看你一下午都不對勁,失戀了?”
方亞楠嘴角抽搐:“你還不如說我是碰上老情人了呢。”
“什麼,哪個?”阿肖大叫,“在群裡?不對啊,咱倆在群裡好像沒有共同好友……哦,是拉黑了?到底是哪個?”
“哪個都不是……哎,我蒙你呢,你這都信?”
“也對,”阿肖憋笑,“不是說你一直單身嗎?”
方亞楠瞪著他。阿肖作勢要逃,走了兩步突然回過頭:“對了,記得我說的啊。他們搞的這個東西很有前景,你最好準備得充足一點兒。”
“我只是你的助手啊。”
“攝影乃報道之魂!拿出你的本事來,務必讓江老闆原地出道!”
方亞楠:“……”
不可能的,他沒有出道。
剛想完她就愣了。等會兒,雖然看過幾張江岩“生前”的照片,對他這個人也聽說過隻言片語,可她並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出道。
那長相,那身材,他還真的有可能在他們行業裡靠臉打出一片天。
她沉默了,覺得現實變得更離譜了。
方亞楠拍了拍腦袋,疲憊地關上電腦,拿起包走出辦公室。
剛走出辦公樓,方亞楠就收到一條新消息。她看了消息一眼,心裡一緊。
那人發了三個問號過來。
他回復消息的速度竟然比過去快了。
方亞楠有些激動,更多的是緊張。她歎了一口氣,再次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抬手回復消息:“發錯了!”
陸曉1223:“發給誰啊,這麼大仇?”
方宅宅:“你這麼閑?晚上一起打遊戲?”
陸曉1223:“不行哪,我們公司遊戲的新版本上線在即。”
方宅宅:“再見!”
陸曉1223:“你在群裡問問。老馮今天下班早,晚上應該會帶妙妙上線。”
方宅宅:“好的。”
方亞楠回完消息,平靜按滅手機屏幕。她知道對話進行到這裡,陸曉就不會再回復她了,她也不會上趕著找話題。
地鐵一如既往地擠,她一隻手拉著吊環,在行屍走肉般的人潮中晃動,另一隻手握著手機。
方亞楠猶豫了許久,還是在搜索欄輸入了“江岩”二字。
叫這個名字的人很多。
她根據阿肖提供的信息,一點點縮小搜索範圍,最後只得到零星的消息——江岩獲得過什麼科技創新獎,當選過什麼傑出青年,還是什麼創業基金會的重點扶持對象……
他的事業剛剛開始。這樣的人方亞楠見得多了,她很快得出結論——現在的江岩就是一顆原石。
做媒體的人,最喜歡的就是打磨原石。
現在各行各業突然流行起“孵化”這個詞,動輒IP(所有成名文創例如文學、影視、動漫、遊戲等作品的統稱)孵化、產業孵化,還有一些產業園大大咧咧地掛上了“某某孵化產業園”這樣的招牌,絲毫不介意讓別人知道裡面都是些還沒出頭的小企業。
但對媒體人來說,孵化這個概念早就根深蒂固了,甚至是他們的生存之道。如同星探會在街上尋找明星坯子,記者的工作也不僅僅是抓新聞熱點,更重要的是發現有新聞潛力的人和事,並通過報道讓其影響力發酵,被更多的人關注到。
從某方面來講,他們和經紀人在做一樣的工作。
江岩此時在業界雖然不到默默無聞的程度,但顯然也並沒有得到足夠關注,關於他本人的新聞還不如他創立的“九思科技公司”多。網上甚至查不到他本人的照片——這對一個已經被《維度》這種級別的刊物關注到的人來說並不算正常,可見他對自我信息的保護很嚴密。
但這對方亞楠來說不是好事。
她打開阿肖臨時建立的九思聯絡群。群裡一共有四個人,都已經更改了群昵稱。除了她和阿肖,剩下的兩個人,一個是“九思助理席安”,還有一個就是“九思江岩”了。
她向“九思助理席安”發送了好友申請,很快對方就通過驗證了。
九思助理席安:“方老師好!”
維度編輯方亞楠:“席老師好,肖老師應該跟您介紹過了,明天由我負責拍攝這次選題的照片。不知道您手頭有沒有已經公開發表過的宣傳照?如果有的話,可以發給我參考一下,避免素材重複。”
九思助理席安:“有的,我把照片打包,發到您的郵箱裡好嗎?”
維度編輯方亞楠:“可以,我的郵箱地址在備註裡可以看到。哦,對了,還有您的老闆的肖像照,也請一同發給我。”
九思助理席安:“我手頭沒有江總的高清肖像照呀,公司官網上那張也是他的生活照截圖。我們一直想幫他預約一個專業的攝影師拍攝肖像照,但一直沒時間。”
維度編輯方亞楠:“這樣啊……那好,麻煩通知一下江總,明天多準備幾套可以展現他理想中公眾形象的衣服,我們會帶專業設備去拍。”
九思助理席安:“好的,我會傳達的,謝謝。”
方亞楠和他溝通完正事,又互發了一輪表情包才結束對話。其實以江岩現在的身份地位,她即便直接上去加他好友也不算過分。可是方亞楠心裡硌硬著,就是不想加他好友。
又在網上搜羅了一會兒九思的信息後,她隱約明白了阿肖那麼看重江岩的原因——江岩的公司創建不到一年,已經攬下了好幾場重要活動的單子,其中不乏一些長期被歐美科技龍頭企業壟斷的活動,比如說天慶廣場上那次海洋公益宣傳活動。
再加上這麼短的時間內,江岩及公司就獲得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榮譽,可見他不僅是個會搞科技的理工男,腦子也很活絡,前途不可限量。
於是方亞楠對未來感到更迷惑了。
她雖然大部分時間很好相處,但其實骨子裡有點兒清高,雖然不至於看不起會鑽營的人,但肯定也不會主動湊上去。
像陸曉,雖然有點兒狡黠和嘴尖,但其實是個老實人,工作中只會埋頭苦幹、默默加班,連漲薪的要求都不會提,要不是腦袋聰明、技術過硬,他的上司恐怕都想不起他來。
江岩的做法她是很理解的,可這種機靈和活絡特質,以擇偶的標準來看,在她心裡算是減分項。方亞楠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她和其他朋友發著消息,目光時不時地掃過九思聯絡的群,心裡像壓著一塊大石頭,神經緊繃到氣都喘不勻了——她當年去邊境拍有一定危險性的專題,都沒現在這麼緊張。
方亞楠正打算約陸曉提到過的老馮小兩口晚上一起打遊戲,突然看到一條好友申請提示:“九思江岩通過‘九思聯絡’群申請加你好友。”
附言:“方老師好,諮詢一下肖像拍攝的問題。”
方亞楠:“……”
她怕什麼來什麼。
她能不加嗎?可她還要吃飯的啊!
她悲憤地咬咬牙,按下了通過鍵。
比起方亞楠的緊張心情,江岩的態度自然到可恨。
他加她的理由正當到讓方亞楠無法拒絕,他發過來的消息自然也正經到讓她不得不回復。
九思江岩:“方老師,打擾了,不知道肖像照在著裝上有沒有特別要求?”
維度編輯方亞楠:“穿你喜歡的就行,肖像照主要是為了展示你想對外展示的形象。另外,可以再備一套正裝。”
九思江岩:“深色系?淺色系?條紋?”
他挺懂的嘛。
維度編輯方亞楠:“您不用遷就我們,船到橋頭自然直,關鍵是您滿意。”
瞧啊,她都被嚇到用敬語了。
九思江岩:“我在穿搭上沒什麼研究。如果沒有明確指示,我可能會不得不把衣櫃搬過來。”
這還是位有選擇障礙症的“病友”。方亞楠太理解了,於是歎了一口氣,琢磨了一下,然後回復:“那麻煩您發幾張您個人比較滿意的照片,我參考一下?”
江岩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在方亞楠到站下地鐵後,才發過來一張照片。方亞楠點開一看,手一抖,差點兒又把手機扔了。
男人高個子,長相溫和,靠在一輛黑色的SUV旁,車標沒露出來,看車型是保時捷卡宴。他拎著一副墨鏡,眉眼帶笑、嘴唇微張地看著鏡頭,好像正要說什麼。
這不就是四十五年後,七十五歲的她看到的第一張他的照片嗎?!
方亞楠感覺自己忽然之間被什麼東西捆住了,從四肢捆到腦袋。她連動動手指打字仿佛都做不到。
她忍不住抬起頭,卻只看到地鐵站高高的天花板。周圍人流來去,像曝光過度的光影一樣,星星點點的,讓她頭暈眼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真的穿越到四十五年以後,被提前透露劇情,然後又回來了?
那現在算什麼,她在演戲嗎?劇本一個,細節自理?她需要改變什麼嗎?比如幹掉江岩,或者推掉這份工作?
可是憑什麼?就算四十多年後她以一個局外人的視角回顧方亞楠的過去,那也只是普通女人的一生哪。她目前為止聽到的方亞楠的每一個選擇都合情合理,就算離婚,也是和平離婚,和江岩成為一對友好的前夫妻——這已經是很不錯的結局了吧?
所以她現在要為了擁有一段長久的婚姻,去做什麼嗎?
可是就算她不嫁給江岩,嫁給陸曉……也不見得就會幸福啊!
方亞楠頭都痛了。
她許久沒回復消息,江岩發來一個表示疑惑的動漫表情包。
方亞楠舒了一口氣,回道:“我大概有數了,您備一套合身的淺色西裝吧。另外,可以帶一件偏日常的休閒裝。”
九思江岩:“為什麼我感覺其實你並沒有給我答案?”
難道她還要寫個列表給他才行嗎?
方亞楠本來就心情複雜,見這人還敢有意見,直接對著手機猙獰地笑了,用力打下一行字:“其實不穿也可以的。”
九思江岩:“看來方老師很會透過現象看本質啊。”
方亞楠瑟縮了一下,方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唐突,連忙補救:“哈哈,其實我不是很擅長給這方面的建議,只會隨機應變。”
九思江岩:“那明天就辛苦方老師了。”
雖然他們這個圈子的人習慣對人稱呼老師,但一般情況下,如果雙方都是年輕人,是不會讓對方一直以老師稱呼自己的。
但方亞楠此時故意沒有糾正江岩,硬著頭皮承受著他一遍又一遍的“方老師”的稱呼。
但願他真的尊師重道,不會對她下手。
因為她絕對、絕對會很規矩。
回到家的時候,她還有些不真實感。
雖然疲憊感很真實,爸媽擺在桌上的飯菜很真實,就連在門口迎接她的千歲和狗子都很真實,可是“回來”一天了,她還是有些恍惚,像被本能驅使著去放包、逗貓、洗手、吃飯。
吃飯時,爸媽爭論起房貸的還法和房子的升值空間,還討論起新學區的劃分政策和學校的優劣。
自從江州買房需要搖號,這就成了很多家庭茶餘飯後永恆的話題。方亞楠是土生土長的江州人,爸媽工作努力,她自己也還算爭氣,有一些積蓄,自然也加入了搖號大軍。
幸運的是,她很快就搖到了一套好房子——周邊有學校、有地鐵,還在市新區。方亞楠成了朋友眼中的幸運兒。
但從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幸運兒還房貸的壓力大不大。
“楠楠的公積金,加上咱們的,還房貸應該沒問題。”老媽下了決定,“楠楠,工資你自己收好,留著以後給房子裝修吧。”
“裝修我來好了。”老爸說道,“她懂什麼?她肯定會跟現在的小年輕一樣,找個什麼設計師亂來一通,白白浪費錢。”
“那也可以。”老媽沒意見。
“這些我都可以自己負擔。”方亞楠不同意,“房子是我的,我又不是還不起房貸,裝修的錢我也有,幹嗎要你們出錢?”
“哎呀,是我們一定要你買房,不然你現在一點兒壓力都不會有。既然如此,我們肯定要幫你分擔一下壓力的,你別管。”
“我的房子我不管?你們的錢留著以後出去玩不好嗎,砸在我身上幹嗎?我又不是沒錢。”
“好了,好了,我們出去玩能花多少錢?我們攢著不花,那以後不還是你的?這事就這麼定了。”
“別呀,”方亞楠沒想到自己出錢竟然這麼難,“我也沒什麼能花錢的地方。”
“你以後有的是花錢的地方呢!”老媽瞪她,“結婚不要錢?養孩子不要錢?你養貓每個月都要花至少兩千塊錢,這不是錢?”
來了來了,催婚警報響起!
方亞楠警惕地低下頭,加快了吃飯的速度,但老媽果然還是拐到那個話題上去了:“你別低頭!你以為我不知道?多大個人了,還成天打遊戲,你能打到死嗎?男朋友也沒有,戀愛也不談,你建梅阿姨前兩天都抱孫子了——人家的兒子年紀比你還小!我都沒臉給她的朋友圈點贊!”
“對不起,對不起!”方亞楠認錯認得飛快。
“你不要說對不起。你現在不聽我的話,對不起的是你自己!”
“好了,好了,”老爸聽不下去了,“你別煩她了,還讓不讓她吃飯了?”
“哼,”老媽冷哼一聲,給方亞楠夾了一筷子青菜,“吃完找對象去!”
“哦。”方亞楠卑微地夾起碗裡的青菜,就著飯三兩口吃完,起身躥進了小房間。
身後,老爸斗膽教訓起老媽:“就你話多。”
“你不催,我不催,她什麼時候能自覺?”
“她除了這個,還有什麼事是不自覺的?你也不要逼得太過了。”
方亞楠聽兩句就知道接下來的對話內容了,疲憊地歎了一口氣,躲回自己的房間,在床前呆坐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打開電腦登錄了遊戲。
小夥伴都在等著,看見她來,歡呼雀躍。
“小喵總你終於來了!”妙妙聲音最響亮。
她老公老馮的聲音也從耳機裡傳來——
“你小點兒聲,小boss(遊戲術語中的關卡首領)在睡覺。”
小boss是他們倆的女兒,已經三歲了。
他們倆就是老媽嚮往的那種年少有娃的夫妻,而且關係和美。因為他們倆都愛玩遊戲,被稱為“網癮夫婦”。
方亞楠非常羡慕。
“走,走,走,”她激動起來,“今天打什麼?”
“啊,不等老陸啊?”妙妙問。
“老陸今天加班,不是跟你說過啦?”老馮在一旁幸災樂禍地說。
“啊?那就你和喵總帶我啦?”妙妙毫不掩飾她的嫌棄之意。
“不,不,不,我打得也不好啊,妙妙你再亂說我下線了啊!”方亞楠很慌。
“別呀喵總,你那麼厲害!”
方亞楠老臉微紅。
她和陸曉曾經是同事,而老馮是陸曉的大學同學,因為這層關係,幾個人得以結識。老馮和妙妙一開始都是從陸曉嘴裡知道她的經歷的,老馮還好,妙妙卻對她有些盲目崇拜。
她以前做攝影記者的時候,有過一些比較獨特的經歷——這和她的遊戲技術毫無關係,可是就算她在他們之中戰績墊底,妙妙也能吹捧她半天。
“對了喵總,你什麼時候來給我們家小boss拍寫真哪?”老馮調侃,“到時候讓妙妙給你們做一桌菜,不讓你白乾。”
“對啊,對啊,”妙妙很興奮,“小boss現在長開了,好看很多!”
“不請客也要拍啊,我時刻準備著呢。”方亞楠被提醒,趁登錄遊戲的工夫,給自己的相機和電池充上電,然後跑回電腦前,“就在你們家拍嗎?咱們約個時間好了,最好是老馮有空的時間,這樣可以給你們拍一組家庭片。”
“好哇,好哇……哦不,老馮太醜了,不要他參加!”
“嘁,你多好看似的。”
“小boss像我,長得多好看!”
“女兒像爹,你懂不懂?”
“我不管,小boss就是長得像我,像你不是完蛋啦?”
“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小兩口吵吵嚷嚷地加入了遊戲隊伍。
“對了,阿大不來嗎?”眼看五人隊伍還有空位,妙妙問,“好久沒看到你徒弟啦,喵總。”
“別提他了,”方亞楠有氣無力地說,“《怪物獵人》出新版本了,他在玩那個呢。”
“好吧,那咱們快開始吧!”
方亞楠看著熟悉的界面,腦子裡閃過那個被全息投影籠罩的廣場,剛要心潮澎湃,陡然想起某個靠在車上的男人,心裡又一涼。
她搖搖頭,苦笑一聲,點了開始鍵。
《反恐精英》這種遊戲,光老馮一個主力果然是不行的。
三個人一起隨機匹配隊伍後進入遊戲,完全是濫竽充數,去哪兒哪兒輸,但還是打得興高采烈。
方亞楠其實還是有點兒失落的——對面的隊伍打算做什麼,她有時候能察覺到,但是由於隨機匹配的隊伍就像一盤散沙,導致她總是在敵方大部隊來襲時孤軍奮戰。好幾次,她一看情況不對,一溜煙地沖去某個防守薄弱的地點,頂著路人隊友的罵聲孤孤單單地蹲在那兒——結果敵人真的就打過來了。
劇情如此循環,打到最後,她心裡只剩下一句:累了,都去“死”吧。
“哎呀,都怪老馮!”妙妙罵老馮那是張嘴就來的,“你傻不傻呀?每次都不知道跟著喵總沖。”
“你怎麼不跟著她啊?”老馮不忿。
“我菜啊,跟上去也沒用。你不一樣!你要幫幫喵總啊!”妙妙說得理直氣壯。
“好了,好了,怪我,怪我。我一發現情況不對,就該用隊伍語音叫人的。”方亞楠連忙攬責任。
沒辦法,她總不可能真怪老馮不跟著她沖。畢竟就算老馮和妙妙吵吵嚷嚷了一路,可是從頭至尾,老馮都在若即若離地保護著妙妙。遊戲而已,她可不想喊人家老公跟著自己跑。
這一玩又過了十二點,大家默契地打完最後一把便退出遊戲界面。老馮是名程序員,每天陪完甲方陪妙妙,體力透支得厲害,退出遊戲後立刻就去睡了。妙妙卻意猶未盡——她的工作很輕鬆,甚至不用上下班打卡,自然不用睡那麼早。老馮走後,妙妙繼續通過語音和方亞楠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對了喵總,你最遠去過哪兒啊?”妙妙突然問。
她很喜歡問方亞楠一些以前工作的事情,而且非常捧場,方亞楠也樂意講。
“我想想,最遠應該是南極吧。”
“哇,你去過南極啊?!太厲害了,去那兒很貴吧?”
“如果自己掏錢的話確實要好幾萬,”方亞楠老實地說,“但我是帶著任務去的,甲方出錢。”
“天哪,公費?太羡慕了!”
“怎麼說呢?”方亞楠咂了咂嘴,“因為身上有跟拍任務,其實我並沒怎麼玩,而且加錢也不給升艙,我睡的是大通鋪,感覺……一般般吧。”
“那也很好了,別人想去還沒的去呢!”
“這麼說也沒錯,”方亞楠撓了撓臉,“而且我以後應該也不會再去了,所以那算是人生中唯一一次體驗,回頭想想還是有點兒遺憾的。”
“別呀,為什麼不去了?下次讓老陸帶你去!”
方亞楠心裡“咯噔”了一下:“啊?他?”
“就是啊,讓老陸帶你去,他有錢,還不愛花錢,攢錢不就是留給你享受的嗎?”
方亞楠哭笑不得:“你說什麼呢?”
難不成她喜歡陸曉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別害羞啊喵總,老陸這樣的男人現在可不多,要不是老馮這個臭不要臉的傢伙對我下手了,我肯定會對老陸出手的!”
方亞楠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她覺得自己隱藏得挺好的,畢竟她身邊大多數玩伴是男的,她對他們一視同仁,好像沒在態度上露過餡兒。她只能硬撐:“你這話題轉得有點兒快啊,我都不知道怎麼回了。”
“哎,我跟你說,反正我和老馮都覺得老陸跟你很合適,你們倆玩也玩得到一起,聊也聊得到一塊兒,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呀!”
方亞楠:“哦……那我看情況。”
“你別看情況了,該出手時就出手,別便宜了外面的其他女人!”
“我說你激動啥呀?”方亞楠更尷尬了,只能做個無情的“捧哏機器”,“你是不是連我跟老陸的孩子叫啥名字都想好了?”
“哎,你怎麼知道?男的叫陸汪汪,女的叫陸喵喵!”
“為什麼孩子不能跟我姓方?”
“也對,喵總你真是我們當代女性的榜樣!”
“你再吹捧我,我只能反過來吹你了……”
“別,別,別,哈哈哈,反正你懂的,不能錯過老陸!”
妙妙這麼諄諄教誨,方亞楠內心受用是沒錯,可是也越發糾結。
她跟陸曉認識那麼多年了,她知道他是個公認的好男人。但問題是,他對誰都好,堪稱“端水大師”,誰也看不出他對誰更特殊。方亞楠也一樣,畢竟離職後,她和他只有在打遊戲和偶爾的朋友聚會上有交集,平時在微信上,可能半個月都不聊一次天。
老馮和妙妙經常拿他倆開玩笑,他倆都會很默契地打哈哈,把話題帶過去。方亞楠自己雖然小心髒亂蹦,但並不知道陸曉是什麼感受。尤其是她現在知道自己未來的生命中會出現一個“孩子他爸”,而這個人不是老陸,前路就變得更加難料了。
她得好好想想。
時間不早了,妙妙畢竟是當媽的人,熬夜能力大不如從前,雖然不甘心,但還是去睡了。
方亞楠的爸媽來她的房間下了幾次晚睡警告,但她還是堅持沒睡,打開修圖軟件,掏出內存卡,導出舊圖修起圖來。
這本來應該是最容易讓她平心靜氣的事情,她卻幹著幹著就開始分神,總是想到醫院、江岩、陸曉和兒孫……
方亞楠感到心浮氣躁,又擔心第二天起不來床,於是吞了一顆安眠藥,倒在床上睡了。
如果這一覺又睡到四十多年後的話,她就死心了。
然而沒有,一覺醒來,方亞楠迷迷糊糊地穿衣服、整理拍攝裝備。她覺得今天比昨天更像做夢——還是噩夢。
太嚇人了——大前天,她還是個快樂的單身女青年;前天,她成了兒孫滿堂的老太婆;昨天,她變成了憂鬱的單身女青年;今天,她要去見她那個“已經死了二十年”的老公。
她想想就覺得身心俱疲。
約定的時間比較晚,方亞楠在家裡安然享受了早飯後才優哉遊哉地出門。早高峰已經過去,她沒有開車,而是去坐了地鐵。沒想到地鐵上沒有空座,她站了一會兒就後悔了。雖然阿肖自告奮勇地帶了大部分攝影器材,可她的兩台相機加三個鏡頭也有十斤左右。她長久不鍛煉,被攝影包壓得肩膀疼,連帶著頭也隱隱作痛。
但此時已經騎虎難下,方亞楠背著攝影包、喘著粗氣,一路跑到九思科技所在的寫字樓外時,已經面無人色了。
“阿肖!”她老遠就看到阿肖正拉著一個行李箱在門口低頭玩手機。
阿肖抬頭看到她,了然一笑,拍了拍身邊的拉杆箱。
“救救我!”方亞楠步履蹣跚。
阿肖握緊拳頭:“楠楠,站起來!”
方亞楠暗罵一聲,咬牙跑到他身邊,卸下攝影包放在拉杆箱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瞪著阿肖:“紳士精神呢?!”
阿肖:“我幫了你,說我們男人瞧不起女人;不幫你,說我們沒有紳士精神——你們女人真壞!”
方亞楠氣樂了:“你這心眼絕了,記了一晚上?你敢跟你老婆這樣嗎?”
“不敢。”
“我輸了。”
“嘿嘿,”阿肖得意地豎起一根手指,“為師跟你講,幹咱們這行的人,多幹一天就多一層臉……欸,來了!”
方亞楠正對他的話嗤之以鼻,想著怎麼駁斥他,聽到最後,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眼神往大門一看,頓時頭皮一緊。
江岩來了。
他居然親自出來接他們。
真人帶給方亞楠的衝擊力比照片還大。江岩身材勻稱修長,一頭短髮利落帥氣,笑容和煦,穿著一件純黑色的中領套頭衫,搭淺藍色牛仔褲,再配合身後高新區最高端的商務寫字樓,整個人看起來非常具有精英氣和養眼,讓人很難挪開視線。
方亞楠心存警惕,看了他一眼就強行轉過頭,提醒阿肖:“阿肖。”
阿肖正沖著江岩的方向微笑,聞言竟然飛快地回了一句:“我懂,一會兒說。”
阿肖不愧是和她搭檔了兩年的老同事,方亞楠確信,雖然她還沒有說出口,但阿肖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
江岩犯了一個很多科技類人才會犯的錯誤。
嚴格來說,這也不算錯誤,就是……
他太小瞧喬布斯造型在科技圈的風靡程度了。
雖然以他的形象,沒到東施效顰的程度,甚至可以說是青出於藍,但是……他還是像個跟風學喬布斯的穿搭的宅男。
方亞楠已經記不清給多少程序員拍過類似穿搭的肖像照了,但那些都是私活兒,江岩要上《維度》雜誌,這個形象絕對不行,不是封面照也不行!
那麼問題來了,她怎麼勸?換一個人,她還可以大大咧咧地嘲笑一下,順便要求他改形象,可是江岩……她覺得自己現在跟他正常對話都困難!
她只能指望阿肖了。
“江總,”等江岩到了面前,阿肖率先伸出手,“幸會,幸會。”
江岩伸手和他握了握,又對方亞楠點頭微笑了一下,然後開口就是一句:“肖老師、方老師,我這一身衣服是不是不太合適?”
阿肖:“……”
方亞楠:“……”
他倆全程不僅沒有深入交流,連眼神對視都沒有,江岩是怎麼注意到的?
難道是自己的眼神露餡兒了?不會啊,她真的只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看了他一眼而已!
所以說這個人是有多敏感,哦不,敏銳啊?
方亞楠感覺自己更害怕了。
江岩能自己提出這個問題,那自然皆大歡喜。
只是沒想到阿肖竟然打了個哈哈,指向方亞楠:“我這位同事負責攝影,還是你們來溝通吧。”
江岩微笑著把手伸向方亞楠:“方老師。”
被他當面喊方老師,方亞楠感覺非常不自在。她硬擠出一個微笑,和他飛快地握了握手,然後立刻縮回手,簡直像怕被傳染什麼病似的。
江岩空著的手停滯了一瞬,然後他若無其事地把手收回來,指了指自己身後一個西裝革履、戴著眼鏡的小帥哥:“這是我的助理——席安。”
方亞楠和阿肖這才注意到他身後還有一個被江岩的光芒掩蓋住存在感的小帥哥。雙方客套地握了握手,然後一起往寫字樓走去。
這棟寫字樓位於高新區,樓內有好幾家全國聞名的大公司,也有很多低調但有實力的小公司。江岩能把九思科技開在這裡,足以彰顯其實力有多強。
寫字樓從入門到進電梯,一共要經過三道門禁,沒人帶的話,外人根本別想進去。
電梯上行,四個人站在裡面,有些尷尬。
方亞楠站在江岩後面,只能看到他的背部,猜想他的身高大概在一米八以上。
以她的水平,她想找個四捨五入一米七的好男人都難,居然有本事嫁給江岩?她都要懷疑那個老方亞楠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學過怎麼給人下降頭了。
“喀,方老師……”她身邊的席安突然開口,嚇了方亞楠一跳。她轉頭看過去,席安正要接著說話,被阿肖打斷:“怎麼現在還叫她方老師?叫我阿肖,叫她小方就行。”
“去你的小方!”方亞楠怒駡,感覺自己的肩頭突然垂了兩根“粗又長”的麻花辮。
“好吧,好吧,那就楠楠,你的筆名咯。”
方亞楠皺了皺眉,想像了一下江岩笑著叫她“楠楠”的樣子,頓時頭皮發麻。
不行,這太親昵了!
她僵硬地笑了笑:“這個……要不,還是小……”
“叮——”電梯到了。
方亞楠心裡的髒話成群結隊地飛奔而過。
江岩率先走了出去,一手微抬地擋住電梯門,一手朝旁邊指:“這邊請,阿肖……”他看向方亞楠,微微一笑:“楠楠。”
方亞楠整個人往後一仰,強忍著沒露出嫌棄的表情,咬牙跟了出去。
“亞楠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走廊上,阿肖小聲問。
“沒。”方亞楠低著頭。
“是嗎?”阿肖明顯不信。
“那你說說我哪裡不舒服。”
“昨天你又通宵打遊戲了?”
方亞楠很想承認,但是一想到承認意味著她沒認真對待今天的工作,便還是搖了搖頭:“怎麼可能?”
“那怪了。”阿肖沒再追問,跟著江岩抬腳邁入九思科技的玻璃大門。
這是大樓的第二十六層,在整棟大樓中,處於中間偏高的位置,視野和光線都很好,開放式的辦公區很亮堂。放眼望去,辦公區有近百個工位,每個工位上都有三台顯示器。整個辦公室給人的感覺相當有實力。
整個樓層都很安靜,只有鼠標和鍵盤的敲擊聲,以及偶爾有人走來走去或低聲交談發出的聲音。
一行人一路走到江岩的辦公室外。
江岩一邊讓席安去給他們泡咖啡,一邊開門示意:“請進。”
方亞楠和阿肖跟了進去。
大空間、落地窗、設計別致的辦公桌、幾台正在全息投影的機器,還有圍成一圈的懶人沙發……如果總裁有標配,這大概就是了吧。
阿肖進去的時候吹了聲口哨,毫不掩飾豔羨之情。他走到落地窗邊,向外指了指:“亞楠,你看我們集團大樓像個矬子!”
他們集團大樓在江對岸,距離又遠,建築又舊,不像矬子還能像什麼?
方亞楠翻了個白眼,自顧自地打開攝影包,拿出相機和鏡頭,然後看向江岩:“江總,有沒有什麼地方不方便拍?請事先告訴我。”
江岩手插在兜裡,站在一旁,聞言歪頭想了想:“不能拍的地方,我應該也不會帶你們過去,放心吧。”
很好,他很直白。
方亞楠低頭裝著鏡頭,想到什麼,又抬頭看了看江岩的著裝,欲言又止。
江岩低頭看了看,有些無奈:“我其實平時也會這麼穿,不是在模仿喬布斯。”
果然,他心裡有數。
“給我看看你的備用服裝吧。”方亞楠冷漠地說道,“你外形條件擺在這兒,穿什麼衣服都好看。”
“你的表情不像是在誇我啊。”
方亞楠咧嘴笑了一下。
江岩:“算了,楠楠你不要勉強自己。”
阿肖“撲哧”笑了一聲。
方亞楠瞪向阿肖,咬牙說道:“請叫我亞楠,不然就叫方老師,謝謝!”
“好的,亞楠。”江岩眨眨眼,又指了指自己,“不好意思,亞楠,我只有這一身衣服。”
“啊?當初誰說要把衣櫃搬來的?!”
“對不起,是我食言了,我沒想到你會當真。”
他這不是在諷刺她天真嗎?
她怎麼可能嫁給這種人?!
方亞楠氣不打一處來,但再怎麼說,江岩也是她本次的工作對象,她只好忍住還嘴的衝動,忍氣吞聲地提議道:“那……要不我明天再來拍肖像照?”
你可以直接去隔壁商場買一身衣服,反正你有錢!或者你可以問你的同事借一身,反正剛才她一眼看過去,穿什麼衣服的人都有!
等等,借?
方亞楠沒等江岩回答,直接掏出手機:“稍等,我記得上次採訪過一個服裝設計工作室的設計師,好像就在這附近。他們說不定有合適的衣服,我問問他們能不能借我們一套。”
“這個可以,”阿肖立刻表示支持,過來親熱地拍了拍方亞楠的肩膀,“不愧是我徒弟,人脈就是廣!”
方亞楠翻了個白眼,手速飛快地在通訊錄裡尋找那個服裝設計師的名字。
江岩抱著手臂,靠著自己的辦公桌沉思片刻,開口道:“如果可以的話……”
“找到了,就是他!”
“去我家吧。”
“啊?”方亞楠和阿肖同時滿臉呆滯地抬起頭來。
江岩往窗外指去:“我家就在附近,如果可以的話,你跟我去一趟,直接在我的衣櫃裡挑服裝,至少肯定合身。”
方亞楠:“……”
好的,夢醒第二天,她就要去剛認識的老公家裡了。
她大概明白自己為什麼能和他關係發展得那麼快了。
方亞楠嘴角抽搐著笑了兩聲,看起來像個精神病患者。
江岩挑眉:“亞楠老師是不是不舒服?”
他又叫上老師了!
“江總你想多了,”阿肖捏了捏方亞楠的肩膀,笑道,“我們亞楠是個老實孩子。”
“哦,難道是亞楠老師想多了?”江岩笑了笑。
“都怪你太帥,”阿肖繼續打哈哈,“瞧把我們楠楠嚇得。”
江岩歎了一口氣:“我覺得以亞楠的工作經驗,她應該不會覺得這請求很冒犯。要不這樣,如果阿肖你能做主,那你跟我去也行。我家離公司很近的,來回車程不到半個小時。”
阿肖愣了愣,看了看方亞楠。
其實攝影師陪同客戶上門挑衣服,確實是常見情形。方亞楠失態,純粹是她那難以啟齒的個人原因,如果真的拒絕江岩,未免太矯情了。
方亞楠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張口道:“還是我去吧,江總你相信我,阿肖比我危險多了。”
“什麼?我這麼護著你,你的良心呢?”阿肖喊冤。
“嘿嘿,”方亞楠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走了,速戰速決。”
“成,成,成,那你們趕快吧,我去周圍踩踩點。”阿肖推她。
江岩隨手拿起一件純黑色的夾克就往外走,並對端著咖啡走過來的席安說道:“你陪肖老師到處逛逛,我回趟家拿衣服。”
“哦,好!”席安應道。
方亞楠跟著江岩一路走到地下車庫,親眼看到了他的保時捷卡宴,忍不住暗中咬牙。
江岩見她看著車,苦笑了一下:“年少輕狂時買的,不好意思。”
“啊?”
“你不是在想這車這麼浮誇,會不會車如其人?”
“啊?”方亞楠坐進副駕駛座,撓了撓臉,“江總你是不是有點兒敏感?”
江岩愣了一下,笑著轉動方向盤:“我以為攝影師會比較想瞭解拍攝對象的內在。”
“嗯……”方亞楠食指輕撫嘴唇,認真打量他,“這確實是個好方向,不過敏感這種特質很有可能會被拍成神經質,不太好把握。”
“我很相信你的,”江岩看著前方,“你肯定可以拍好我。”
方亞楠皺了皺眉,有些莫名其妙。她不再搭理他,轉頭看著車窗外的景致,很快,身體變得僵硬起來——街景越來越眼熟,不久後,車子駛進了一個熟悉的小區……
這不就是“她兒子”住的那套房子嗎?!
她記得那是她和江岩離婚後,江岩給她的房子。她和方近賢一直住在那套房子裡,直到江岩死後,她去照顧剛生產完的女兒江謠。
換句話說,過不了幾年,這就是她的房子了。
這小區開盤和交房時都引起好大一番風浪,以她的家底她根本買不起。她在做七十五歲的方亞楠的時候,心情太混亂,沒有深思過,現在想來,她不僅傍了一個大款,甚至因為江岩去得早,吃了大絕戶?
當年的她肯定不是故意這麼做的,現在的她更加下不去手!
不出所料,江岩住的就是方近賢帶老方亞楠去過的那個家。
入目就是大落地窗和一覽無餘的江景,四室兩廳,哪兒都亮堂。裝修風格是現在流行的冷淡北歐風格,房屋內的擺設非常個性化——落地窗前是一張大書桌,上面擺著雙屏電腦和一些辦公用品,客廳的另一邊擺著跑步機和一個多功能健身架,還有一張按摩沙發擺在客廳的角落裡。
一個人住就是任性。
門廳處有一幅巨大的畫,是莫奈的《睡蓮》仿品,看起來很是靜謐宜人。
江岩給她拿了一雙一次性拖鞋後就進臥室了,方亞楠在客廳裡瞎看了一會兒。他從臥室裡探出頭,身上已經換成一件白色的襯衫,微敞著領口:“來?”
方亞楠答應了一聲,跟進去,發現他把臥室和旁邊的小房間打通了,做成了一個步入式衣帽間。江岩正站在其中,抬頭看著自己的衣櫃。
“要不是這次拍照,我都不知道我的衣服這麼多。”他笑道,“你看哪套可以?”
方亞楠卻沒說話,站在門口看了他一會兒,抬手就用相機照了一張照片。
“欸?”江岩愕然。
“不好意思,我知道這裡屬�個人的隱私空間。我把照片留給你做紀念好了。”方亞楠低頭看著相機裡的照片,“你這個衣帽間的光影感太好了,我沒忍住。”
“是嗎?”他走過來站在她身邊,低頭看向相機,有些驚訝地說道,“還真是,你不說我都沒注意過,不愧是專業人士。”
“我可以再看看嗎?”方亞楠一碰到好場景和好光線就手癢,此時也無暇顧及自己是不是在未來老公的臥室裡了,直接提出請求。
“隨意,”江岩笑道,“別打開那排抽屜就行,那裡面都是我的內衣。”
“沒問題,”方亞楠有點兒窘迫,“你先自己挑幾套衣服吧,隨意點兒,我看看能不能在這兒拍幾張能用的照片。”
“好。”
江岩果真手捂著下巴認真思考起來,時不時地從衣櫃中拿出一兩套衣服,在全身鏡前比畫一下,偶爾還會問問她的意見。
“這件會不會太厚了?”
“我就這麼兩件大衣……”
“風衣不太行吧?”
“帽子和圍巾是不是太正式了?”
“這是我的第一套西服,好像有點兒小了。”
“這套是定制的,不過我個人不太喜歡——穿上像是隨時要去參加宴會。”
“我能穿白色的褲子嗎?會不會顯得像衣冠禽獸?”
“別誤會,這副眼鏡是防藍光的,不是裝飾。”
…………
方亞楠有時候回答,有時候不理會,拿著相機在一旁“哢嚓哢嚓”地拍,偶爾低頭調節一下相機設置。
等她覺得差不多時,江岩的床上已經堆了一堆各種風格的衣服。
“差不多了吧?”他幾乎有些無奈,“在衣帽間裡拍了那麼多照片,也不能用。”
方亞楠瀏覽著照片,頭也不抬地說道:“你可以原地出道了。”
“這麼好?”
“你的室內設計師挺厲害的,燈光安排得真不錯。”
“哈哈,室內設計師是我的一個朋友,他若是聽到你的讚美肯定會很感動的,畢竟裝修完,我很認真地問過他有沒有中飽私囊。”
方亞楠點了點頭,研究了一下他堆在床上的衣服,轉身走進衣帽間,又拿出一套:“先換這身。”
“啊?”江岩愣怔,“這是家居服。”
“坐到你的電腦桌前,開機幹會兒活兒吧。”方亞楠言簡意賅道,“你這家,不用浪費了。”
江岩接過家居服,不置可否:“我以為這次主要拍我的公司。”
“先讓我拍爽了吧,謝謝。”方亞楠笑容客氣,語氣一點兒也不客氣,“首先,怪你家的條件太好;其次,我也不是誰都請得動的;最後……”
她狡黠地笑了笑:“免費喲!”
江岩笑了,轉身走進衣帽間,沒有關門,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我這算不算引狼入室?”
呸,你才是狼!換衣服都不關門,你勾引誰呢?
“我可以去其他房間看看嗎?當然,如果你真的不打算多拍兩張照片做紀念的話,也可以拒絕我。”
“看吧,”江岩答,“感覺不讓你拍的話,你會比我還遺憾。”
“我要聲明一下:在你家,不經過你同意,我不會拍;拍完的照片,不經過你同意,我不會公開,請你放心。”
“我明白的,”江岩說道,“你剛才進門以後,不是一直待在客廳裡,一動都不動嗎?”
他果然是明白人。
方亞楠放心了,邁步往外走去。
江岩對房子花的心思不少。南面的兩個房間被他打通了;北面的兩個房間,一個做成了影音室,另一個放了一整面牆的書,完全體現了房子主人的喜好和品位。
方亞楠羡慕地看了一圈他的環繞音箱和設計精巧的移動書櫃,戀戀不捨地回到客廳裡。江岩已經在辦公桌旁等著了,穿著一身優衣庫風格的半高領花白衛衣和一條咖啡色衛褲,顯得優雅簡單。
“怎麼樣?”他問。
“兩個字——羡慕。”方亞楠毫不掩飾,“好了,坐下吧。你隨便找點兒事做,我不會要求你擺姿勢的。”
“行。”他聽話地坐下,開機。電腦啟動的時候,他隨意地望向窗外。
側臉不錯,狀態也很好,這男人不出道可惜了。
方亞楠拿起相機,在一旁默默地找角度拍照,偶爾拉動一下窗簾或開關一下燈,尋找合適的光影搭配。
“不一定非要坐著,你可以起身倒杯水,或者去沙發上看雜誌。”她輕聲提醒,順便看了看時間,“十五分鐘,你用十五分鐘的時間完成一次從下班到上床的小演練吧,怎麼樣?”
江岩輕笑了一聲:“你是讓我快進?”
快進?
方亞楠愣了愣,突然想到她的人生不也是突然被按下了快進鍵嗎?
江岩沒等她回答,輕歎了一聲,自顧自地站起來,雙手插兜,看向窗外,輕聲說道:“平時下班回來,可看不到白天的江景。”
很好,他表現得很自然。
方亞楠抬手拍了幾張他的背影,然後跟著他進了廚房,看著他拿著鍋鏟比畫了幾下,倒了杯水走出來,放在跑步機的置物架上。江岩在跑步機上意思意思地跑了兩步,隨後又進了影音室打開電視,舒適地靠在屋內的懶人沙發上,拿著遙控器換了幾個台。
方亞楠又拍了幾張照片,有些糾結——影音室是暗室,拍攝效果她並不是很滿意,偏偏江岩的這幾張照片完全舒展的姿勢很不錯。她正低頭對著相機琢磨,就聽江岩說道:“亞楠老師,再不回去,阿肖老師真的要過來救你了。”
“沒事,他懂的。”方亞楠早就在微信上和阿肖打過招呼了,不過也覺得拍得差不多了,便抬頭說道,“行了,衣服換回來,我們出發吧。”
“那麼問題又回來了,”江岩如蒙大赦一般起身往外走,“穿哪套?”
方亞楠沒作聲,跟著他進了臥室,從床上那堆衣服中利落地挑出三套,又走進衣帽間,從展示櫃上拿出一對袖扣和兩條領帶,遞給江岩:“就這些。”
江岩有些發愣地接過袖扣和領帶:“我還以為你沒注意到這些……”
“我——職業的。”方亞楠晃了晃手指,轉身往外走,“先穿那件黑色襯衫。”
江岩:“哦。”
兩個人再次回到公司,已經是一個小時後了。阿肖出來迎接的樣子仿佛是等待拯救的公主:“楠楠哪,你總算回來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方亞楠笑得慈祥。
“沒什麼,怎麼這麼快?江總你不行哪。”阿肖轉頭嗔怪江岩。
“肖鐸!”方亞楠厲喝,“你這可算是職場騷擾了!”
阿肖愣了愣。換作平時,他肯定會一邊道歉一邊嬉皮笑臉地說她想歪了,但此刻方亞楠的神色太嚴肅了,嚴肅到他開不了玩笑。他只能訥訥道:“哦……對不起,我耍嘴皮子耍慣了,你……你不要生氣啊。”
“哼。”方亞楠給了他一個白眼,轉頭說道:“要不江總你先休息一下,讓席安帶我們先去拍一下公司?”
江岩手插在兜裡站在一旁,神色有些莫測,聞言點頭:“好,那我先去處理一些事。席安,你招待他們。”
“好的,江總。”
三個人目送江岩回辦公室後,席安小小地松了一口氣,轉頭對方亞楠說道:“方老師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吧,要不要先來杯咖啡?”
她哪裡還有手端杯子?方亞楠想到方才席安用餐盤端上來的水晶咖啡杯,剛要搖頭,就聽席安補充道:“我訂了幾杯星巴克,拿著方便。”
方亞楠猶豫了一下,應道:“好。”
江岩的手下還挺能幹的。
方亞楠拿到咖啡後,心情放鬆了不少。阿肖明顯已經對公司有了不少瞭解,三個人很快便在幾個有特色的地方拍好了照片。
此時正值深秋,又是白天,光線不強不弱,阿肖帶來的補光燈和弱光燈都沒派上用場,氣得他捶胸頓足。
“現在中景、近景、信息都有了,”方亞楠才不管他氣順不順,在電腦上給阿肖看照片,“該老闆出場拍人物關係和肖像照了。”
一說起工作,阿肖神色就嚴肅起來。他彎腰湊在顯示屏前,把每張照片都看了一遍才點頭道:“那我去找江岩。”
一旁的席安低頭看了一眼手機,說道:“已經到午飯時間了,江總想請你們吃個便飯,吃完再拍吧。二位忙了一上午,辛苦了。”
方亞楠這才意識到早就過中午十二點了。她今天除了出門前吃的早飯,只喝了一杯咖啡,還真有點兒餓了。
但是,和江岩一起吃飯,她很慌怎麼辦?!
雖然目前所有事情都是按照正常邏輯發生的,但是從她的角度看,她就是覺得哪兒都不對!
她和江岩又同車,又去他家,還要一起吃飯,這一切事件發生就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天知道,她認識陸曉一年了才跟“網癮夫婦”一起去他家,而且只逗留了一會兒就一起出發去吃燒烤了。
她和江岩的進展快得讓人害怕!
她叫個外賣行不行?
半個小時後,他們坐進了隔壁商場內的某家港式茶餐廳中。四個人剛好坐滿一桌,菜已經上了半桌。
阿肖還在表達不滿情緒:“江總,我真的不是開玩笑,我們社有紀律,出任務的時候,你們平時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我都打聽過了,你們辦公大樓三樓就有一個大食堂。”
江岩笑而不語,一旁的席安說道:“肖老師,這麼講的話,那你們就吃不上飯了。”
“欸,江總不吃飯?”
“江總平時都自己帶飯。”
方亞楠本來低著頭,聞言和阿肖一起震驚地看向江岩:“自己帶飯?”
“江總廚藝很好的,而且很養生。”席安與有榮焉似的說,“我們很多同事被他帶得現在也自己帶飯了,前兩天,我司還辦了一個便當擺盤大賽呢。”
“這個很好啊,”阿肖說道,“有當時的照片嗎?發給亞楠吧。”
“有,有,有。”席安掏出手機翻找了一下,突然有點兒猶豫,“但是手機的效果會不會不夠好?”
他瞟了一眼方亞楠手邊的單反相機。
方亞楠剛掏出手機準備接收圖片,聞言愣了愣:“我不嫌棄的。”
“亞楠以前還接過手機品牌的單子,出國給人家拍宣傳照呢,當時拍照用的就是手機。”阿肖又開始給她打廣告,“咱不歧視手機照片。”
“哦?哪個品牌?”江岩突然問。
阿肖報了個名字,江岩眨了眨眼,笑起來:“是那幅以雪山為背景的歐洲古城照?”
“咦,你怎麼知道?”
江岩拿出自己的手機——正是剛才提到的那個品牌的——擺在桌上:“我是看到那張宣傳照才買的這款手機。”
“咦,居然是這個原因?”席安居然也一臉驚訝,“我還以為是我們推薦成功了呢。”
“都有吧。”江岩把手機收回去,看著方亞楠:“沒想到那張照片也是你拍的。”
方亞楠此時非常敏感,聞言眯起眼睛:“也?”
“你以前是不是在《風物》做過攝影師?”江岩問。
方亞楠愣了愣:“我那時候是兼職,只是接過一些外包的攝影工作而已。”
“那沒錯了,我看過一個黑水古城的系列照片,印象很深,那時候特別想去玩一玩。”
方亞楠咬了咬牙,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感覺,勉強笑著承認:“啊,那個系列確實是我和朋友一起拍的。”
“你連這都記得住?”阿肖驚訝,大力拍著方亞楠的肩膀:“亞楠,不錯啊,都有粉絲了!”
方亞楠快被嚇死了:“胡說八道!”她瞪向江岩:“肯定是湊巧,對吧?”
“我看過那組照片後確實去查了一下你的名字,”江岩居然說道,“然後發現你的很多作品我居然都看過。”
他沖著方亞楠微笑:“所以說,很榮幸見到你,這頓飯我一定要請。”
方亞楠:“……”
她感到如坐針氈。
她覺得自己有點兒明白為什麼“當年”的方亞楠會“繳械投降”得那麼快了。
但也不太對勁——她並非鬱鬱不得志的人,不至於遇到一個誇自己兩句的帥哥就淪陷,這也太沒志氣了!
大概他還有後招吧。
以後她還是要躲著他點兒。
“先吃吧,”江岩拿起筷子,“不用等菜上齊,否則菜都涼了。”
老闆發話,其他人自然恭敬不如從命。方亞楠拿起筷子,卻覺得哽得慌。明明剛才還很餓,和江岩說了幾句話,她現在卻毫無胃口,只能逼著自己夾了幾筷子菜,慢吞吞地吃著。
沒想到,這桌只有阿肖一個胃口好的人。席安是江岩的助理,本來就是跟著江岩來招待客人的,不好放開吃;江岩呢,夾一筷子蝦仁,能分成三口吃,細嚼慢嚥得跟個大家閨秀似的。
江岩總不會是不餓吧?畢竟大家都熬了一上午了。席安說他每天自己帶飯,估計他是不喜歡吃外面的菜。
那問題來了,他的手藝能比餐廳大廚還好?
她忽然想起孫子方鶚給她看的照片中,有一張是江岩任勞任怨地給大家烤肉的。
那些照片難道都是她拍的?
那他們的婚後生活應該很幸福吧?
江岩,一個會做菜、會賺錢的大帥哥,並且很欣賞她的才華。
她上輩子拯救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才會撞上這樣的大運?
如果這個江岩還能像陸曉一樣盡心盡力地帶她在遊戲中贏得比賽,那她真的可以當場嫁給他了!
冷靜,方亞楠,冷靜,你還有理智!
現在江岩跟你可不熟!
“亞楠老師,菜不合胃口?”江岩忽然問她。
方亞楠愣了愣,一時間竟然想不出該怎麼回答。一旁的阿肖一邊伸筷子,一邊說道:“她啊,無辣不歡。”
方亞楠:“……”
她確實一有機會就用老乾媽拌各種食物吃,但只是口味重,並不是無辣不歡哪。
方亞楠只好解釋:“不是,不是,我什麼都吃的,剛才就是在想能不能來碗飯,感覺光吃菜吃不飽。”
江岩聞言笑了:“你也太客氣了,這都要糾結半天。”
席安已經很有眼力見兒地招來了服務員,要了四碗飯。
方亞楠捧著飯碗,食不知味地逼著自己大口吃飯,硬是吃出一股迫不及待的感覺。
她覺得再不完成這項工作,她要瘋了。
好不容易吃完飯,四個人散步回到辦公樓裡。江岩去自己的辦公室換拍肖像照需要穿的衣服,席安去處理點兒事,阿肖則把方亞楠拉去了茶水間。
“你今天怎麼回事?”阿肖果然已經察覺到不對勁,“魂不守舍的?”
方亞楠乾笑了一下:“你就當我是熬夜打遊戲了。”
“你哪天不熬夜打遊戲?我也從來沒見過你這麼不在狀態啊。”阿肖壓低聲音問,“江岩真的不是你的前男友?”
方亞楠身體一僵:“你看像嗎?”
“不像。”
“所以跟他沒關係。”
“肯定有關係!”
“真沒有,”方亞楠感到一陣煩躁,信口胡謅,“我失戀了,行不?”
“啊?失戀?”阿肖不由自主地提高聲音,滿臉驚訝的表情,“你戀愛過嗎?!”
“你瞧不起誰呢?!”
“不是,”阿肖臉上的表情很混亂,他問,“這和瞧不瞧得起有什麼關係?你之前看上去也不像在談戀愛啊。”
“我暗戀,行不?”
阿肖愣了一下,立刻變得小心翼翼起來:“表白了?”
方亞楠沉默。
“唉,”阿肖自以為懂了,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能走出這一步就是勝利,被拒絕一兩次不代表你輸了,沒關係啊,沒關係。”
拒絕個鬼,你這個烏鴉嘴,還一兩次?方亞楠氣悶。
“你看,天涯何處無芳草,”阿肖沒得到回應,已經開始自我發揮,“雖然沒了誰誰誰,但是今天不是立馬就有更好的人選了嘛,我覺得這個江岩就不錯。”
“你們已婚男女是不是都特別喜歡拉郎配啊?”方亞楠哭笑不得。阿肖這番話讓她想到妙妙——兩個人還不熟的時候,她只覺得對方是個可愛的少婦;等她們變熟以後,妙妙開始天天把她和陸曉湊成一對,她都懷疑自己喜歡陸曉是被妙妙洗腦的結果。
“那可不,結婚多好啊。哥幸福了,當然想讓妹妹一樣幸福!”
“哎,你得了吧!自從結婚,你抽的煙從‘中華’變‘利群’,你也好意思說自己幸福。前陣子燕子結婚,你硬要包個紅包去,還不是為了光明正大地蹭人家的‘中華’抽?兩千塊錢的紅包換四包中華,幸福?”
“哎,你這人!”阿肖哭笑不得,“你們背後都這麼說我的啊?”
方亞楠舉起雙手:“背後沒說,我就當著你的面才說。”
“你見了你嫂子可不能這麼說啊,”阿肖緊張,“她對我真的挺好的。”
“知道,知道,我們還知道你再不戒煙她就不會對你好了。”
阿肖聞言心有戚戚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突然正色道:“不過亞楠,道理你都懂,感情的事情不能影響工作。平時我帶你出去你多能幹,人見人愛的,今天江岩他們都快看你的臉色做事了,不禮貌,知道嗎?”
方亞楠呼出一口氣,有些無精打采地說道:“我知道,對不起。”
“幹嗎跟我道歉?”阿肖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背,粗聲說道,“抬頭、挺胸!”
方亞楠翻著白眼站直。
“跟我說,‘我方亞楠人見人愛’。”
“啊?”
“快點兒!”
“我……我方亞楠……人見人愛。”
“敢拒絕老娘的人都是二百五!”
“敢……喂,別這樣吧?唉,敢拒絕老娘的人都是二百五!”方亞楠閉著眼睛說完。
“這才對,好點兒沒?”阿肖得意地問。
“這個……”
“我附議。”
門口忽然傳來江岩的聲音,他已經換好衣服了,黑色襯衫外面套了一件鉛灰色的西裝,同款西裝褲襯得雙腿筆直。他靠在門邊,一副玉樹臨風的樣子,正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方亞楠倒吸一口涼氣,捂著頭呻吟,羞恥地看向窗外。
“江總,你換好了?”阿肖簡直是變臉專業戶,立刻換上一臉憨笑的表情,“那咱們走吧,我們剛才看你們健身房的……”
“亞楠老師還好嗎?”江岩卻歪頭望向方亞楠,“不好意思,我聽到了一點兒你們的對話。”
“什……什麼?”
“我很好奇,亞楠老師這麼優秀的人,怎麼會被拒絕?”
這不關你的事吧?
方亞楠和阿肖一同望向江岩,眼神中表達著同樣的意思。
江岩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只是不想裝沒聽到,既然聽到了,總不好沒任何表示。”
“你不用表示什麼。”方亞楠歎氣,“都過去了。”
江岩點頭:“那就好,”他站直,“是健身房裡那面鏡子嗎?”
“對的,對的。”
“聽著挺有意思的,那走吧。”江岩帶頭轉身走了出去。
阿肖見狀趕緊跟上,方亞楠卻不放過他,抬手對著他的背就是一拳。
“哎喲,”阿肖也知道是自己一手促成了方亞楠的這個尷尬場面,只能委屈地硬吃了這一記,“我知道錯了!”
“我一會兒就跟嫂子說你今天抽了兩包煙!”
“你這是要我死啊?”
“一起下地獄吧!”
方亞楠之前就發現江岩是個很專注的人。
這不僅是指他容易集中注意力,也說明他能很快進入狀態,而且擁有極高的理解能力。
陸曉要是有江岩一半機靈,她和陸曉早就成了!
鏡面肖像照一直屬�肖像拍攝中的小眾類別。這種拍攝手法對氣氛、光線、角度和背景的要求都很高,主角既不能看上去很刻意,又要符合肖像照的主題。
方亞楠這樣選擇也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她發現江岩的鏡頭感是全方位的。打個比方,他閉眼休息的時候,如果她在他的背後舉起相機,那一瞬間,即使他一動不動,他的後腦勺似乎也都突然有了鏡頭感。
很神奇,這人不出道可惜了。
健身房裡的光線有些暗,阿肖終於用上了他辛苦扛來的器材。補光燈和柔光燈一打開,健身房立刻變影棚。
江岩被方亞楠指揮著轉來轉去。
“頭,抬起來一點兒。”方亞楠隨手一指,“往我這兒看,你還是做視覺科技的人呢,找光懂不懂?”
江岩委屈:“燈光刺眼。”
“柔光燈抽你,信不信?”方亞楠撇了撇嘴,“單手插兜吧,另一隻手做一個在鏡子前整理領口的姿勢。”
“整理領口有點兒奇怪,我能戴領帶嗎?”
“如果你想老十歲的話,可以。”
江岩乖乖地扯了扯自己的領子。
“哎,像個剛辦完事的少爺。”方亞楠按下快門,抬起頭輕歎,“江總,你的氣質真是多變。”
江岩失笑:“我一時間竟分不清你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
“再來!”
江岩再次整理領口,這次不笑了,一臉冷漠的樣子。
方亞楠看了看樣片,轉頭指揮阿肖:“阿肖,雷達罩支一下,補個眼神光。”
江岩:“我眼裡沒光嗎?”
方亞楠哼了一聲:“何止沒光,還沒人!”
江岩望向剛走進來的席安:“席安,我平時真的給你們目中無人的感覺嗎?”
席安不清楚情況,但求生欲極強,猛烈搖頭:“不,不,不,老闆您溫文爾雅、親切慈祥!”
“後面四個字可以不用說。”
席安吐了吐舌頭,端著杯子走上前,說道:“江總,時間到了。”
方亞楠聞言愣了愣:“你們一會兒還有事嗎?”
席安偷看江岩一眼,不敢說。江岩倒不以為意,解釋道:“沒事,是吃藥時間。”
方亞楠更愣了:“你病了?”
江岩微笑了一下,從席安手裡接過藥和水,一口把藥吞了下去,答道:“小毛病。”
不,這不是小毛病!
方亞楠心裡警鐘長鳴。
這很有可能是導致他短命的大毛病!帥哥,你這麼不把生病當回事,會短命的啊!你短命的話,你的富婆前妻會壓力很大啊!
方亞楠放下相機:“那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江岩剛把手插回兜裡,聞言愣了愣:“啊?”
“我說,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方亞楠有些緊張,甚至比畫起來,“那個,畢竟你這一天都沒休息過。”
江岩笑了:“謝謝你,亞楠。不過今天這個忙碌的程度,對我來說已經算是休假了。”
難怪他命短。
方亞楠無計可施,心裡罵自己多管閒事,再次舉起了相機。
“對了,江總,你對肖像照有沒有什麼要求?”方亞楠忽然問。
江岩微愣:“我以為這是由攝影師決定的。”
“不一定。”方亞楠低頭看著樣片,頭也不抬地說道,“我昨晚問你要樣片,是怕和其他攝影師照的肖像照撞風格。但是你之前沒有拍過肖像照,所以在風格上,選擇範圍很大。如果你有特別喜歡的風格,我可以拍著試試,看看效果。”
“這樣啊,”江岩抬頭想了想,“說實話,我挺喜歡丘吉爾的肖像照風格。”
方亞楠抬頭:“啊?”
“你應該知道那張照片吧?”江岩伸手去拿手機,“我還存了圖。”
等等,丘吉爾的肖像照我當然知道!
方亞楠木然地看著江岩翻手機相冊,又回頭看了看阿肖,阿肖聳了聳肩。
她就不該多嘴問!
不等方亞楠反悔,江岩已經拿著手機走到她身側,躍躍欲試地示意她看:“就是這張。對了,默克爾的肖像照也很棒,還有……”
方亞楠:“你連愛因斯坦吐舌頭的照片都收藏了?你想吐舌頭嗎?”
江岩:“我並不是很想對外界樹立嚴肅的形象。”
方亞楠捂頭:“相信我,這取決於我們,不是你。”
她歎了一口氣:“江總,你選擇的這些照片色調都太暗了。對照片中的那些大人物來說,這種色調搭配他們的社會地位和閱歷,會令照片看起來很有歷史感。經典的不僅是照片中的光影和構圖,還有他們的實力……等等,這張可以。”
江岩本來正一邊認真聽方亞楠講話,一邊給她一張張翻看他收藏的世界經典肖像照,聞言動作一頓,停下了手指。
“過了,過了,”方亞楠伸出食指在他的手機上滑了一下,“這張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的肖像照,可以。”
“嗯?”江岩苦笑,“我現在倒覺得這張不合適了,畢竟這張照片的特點太鮮明了,而你連喬布斯都不讓我模仿。”
怪我了?方亞楠白他一眼,“心比天高”的下半句是什麼,知不知道?
伊戈爾作為一名鋼琴家,肖像照大多是單人的大頭照,或是與鋼琴平分畫幅的照片。但是美國攝影師阿諾德·紐曼以獨特的視角拍攝了一張舉世聞名的經典肖像照。
照片中,三角鋼琴占了五分之四的畫面,而主角伊戈爾托腮靠在鋼琴上,僅占了照片中一個小小的角落。然而就是這樣的構圖,極盡鮮明地表現出鋼琴藝術的恢宏意境,以及伊戈爾的身份和行業地位。
作為黑白照,其構圖、光影嚴謹又細緻,非常大膽,非常出色。
可以說,現在凡是用這種構圖去拍肖像照的人,都是在模仿這張經典照片。
在方亞楠看來,這張照片的構圖,不僅能體現伊戈爾的身份,也表達出伊戈爾對鋼琴的認知。
他並不認為自己在鋼琴面前是主角。相反,這樣的構圖,顯得他像一名鋼琴的信徒。
他的身份和地位或許超越常人,但他依然對音樂心懷敬畏。
江岩或許可以嘗試這樣的構圖方式。
“只要你有信心,”方亞楠琢磨了一會兒自己異常喜歡的這張肖像照,抬頭看著江岩,“我就給你拍。”
江岩低頭看著她,兩個人離得那麼近,幾乎連呼吸都交織在一起。
方亞楠心裡一緊,正想轉過頭,卻見他驀地笑了笑,雙眼閃亮:“你是想讓我給你保證嗎?比如我以後一定會配得上這張肖像照?”
方亞楠聳了聳肩,點頭:“是啊,畢竟本人也是擔了風險的。”
“這樣啊。”江岩低頭看著手機裡的照片,陷入沉思之中。
方亞楠小心翼翼地往旁邊挪了挪,偷偷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一鬆弛下來,仿佛過電一般發麻。
“好吧。”江岩忽然說道。
“嗯?”
“給我拍。”
方亞楠眨了眨眼:“你確定?”
“這時候可別說你不行了,大攝影師。”
“我可不是什麼大攝影師。”方亞楠早就對激將法免疫了,笑了一聲,轉身往外走,“我只不過是被你推上巨人肩膀的倒黴蛋而已。”
江岩跟了上來:“那照片的主體是什麼?”
“這個你應該比我清楚吧,江總?”
江岩果然笑了,幾步走上前,吩咐席安:“去研發室,讓他們把機器開起來。”
席安也不笨,立刻明白江岩的意思,小跑著離開了。
“那我去換身衣服?”江岩說道,“研發室的風格不太適合這身衣服吧?”
方亞楠正在思考色調和構圖,聞言只是點了點頭。
阿肖追上來,小心翼翼地問:“喂,是不是玩大了?”
“不是你說按封面選題的規格來的嗎?”
“可是那種風格的肖像照,拍不好的話,會被隔壁《風物》笑死吧?”
“《風物》有什麼可笑的,《人物》才該笑,好吧?”
“哇,你自己說出來了!那不一樣都是笑嗎?”
“沒事的,你放心。”方亞楠不動如山,“還沒出片,效果不好的話,大不了不放這張照片。”
“不是,我忽然有種猜想。”阿肖沉聲說道。
此時兩個人已經走到研發室附近,席安率先刷卡進去安排場地,幾個路過的員工好奇地看著他們。
江岩還沒過來,兩個人站在門口等待。
“什麼?”方亞楠低頭琢磨著自己的鏡頭。
“你是不是被下套了?”
“你怎麼不說我是被下降頭了?”
“不是啊,你想,他一開始給你看一堆什麼丘吉爾、默克爾、愛因斯坦的照片,搞得我們都在想‘媽呀,這大兄弟在想啥呀’。結果他接著就放出這張照片,在前面那堆照片的襯托下,你是不是一下子覺得,這張照片倒是可以?”
方亞楠愣了愣,脫口而出:“還能這樣?!”
阿肖無奈:“是吧?我剛才就想提醒你的,結果你們倆三兩句話就把這件事敲定了,我都插不上嘴。”
“他連這種事都對我用戰術?!”
“還不是你先提的?對他來說,你這叫‘正中下懷’,知道嗎?你看他一直乖乖巧巧、予取予求的,其實他沒少做功課。別說肖像照了……”阿肖頓了頓,左右看了一眼,壓低聲音說,“他不是連你都研究過嗎?”
對啊,她雖然做了很長時間的攝影師,但一直都不過是個乙方,甲方怎麼要求,她怎麼拍,並沒有鮮明的個人風格。如果不是刻意去查,他怎麼可能注意到她的那些作品?
她還真信了阿肖的鬼話,以為自己有粉絲了!
方亞楠氣不打一處來:“都怪你瞎說,我還真以為他欣賞我!”
“場面話你也當真?”
“那現在怎麼辦,我還拍不拍?”方亞楠平生第一次在拍攝現場六神無主。
阿肖抬頭看了看,苦笑一聲:“算了,人都來了,就是刑場你也得上了。”
方亞楠看著前方穿著一身白色研究員服、頭上戴著特製眼鏡、大步走過來的江岩。見方亞楠和阿肖在走廊盡頭看向他,他還揮了揮手,一臉親和的笑。
男人器宇軒昂、意氣風發……心懷鬼胎。
方亞楠:“我想回家。”
阿肖捂臉歎氣:“我想抽煙。”
照片拍完的時候,方亞楠感到身心俱疲。
阿肖正陪江岩在電腦上看樣片,把看得上的都留下並分類,其中自然包括在江岩家拍的那些。阿肖看得嘖嘖稱讚:“江總,眼光真好,這房子當初買的時候每平方米才四萬多吧。”
“是的。”江岩微笑。
“現在一套房沒一千萬拿不下了。”
“據說是的。”
“唉,曾經有一條千萬大道擺在我的面前……”
“你卻要為路虎攢錢。”方亞楠在一旁說風涼話,“現在你的路虎有沒有五十萬?”
“別罵了,別罵了,”阿肖慘叫,“我現在開車心情都不好了,看到它就煩!”
“買車就是這樣,出廠時身價直接跌三成。阿肖老師肯定心裡有數,沒什麼好心疼的。”江岩安慰道。
“還是江總你厚道,”阿肖假哭,“他們現在總拿我的車說事兒!”
“不至於吧,”江岩看向剛剛拿這車說過事兒的方亞楠,“這麼無情?”
“如果他曾經有機會買這兒的房子呢?”方亞楠一點兒也不愧疚,“據說要額外花三十萬買購房資格,他錢都準備好了,路虎出新款了……”
“啊,明白了,唉……”江岩虛偽地歎息了一聲,“那就沒有辦法了。”
他再看向阿肖的眼神中滿是同情之意。
買房需要搖號之前,房地產市場一片混亂——冷盤沒人買,紅盤搶翻天,那可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不少人花錢找黃牛買購房資格。像江岩那套房子,當初光一個買房資格都要花上三十到五十萬元,換成別的樓盤,小半套房子的錢都有了。
不知道江岩是怎麼得到的買房資格,反正阿肖當年被黃牛報價三十萬元。結果他沒珍惜,去買車了。一開始阿肖還能自我安慰——這房子單價不便宜,而且全是一百五十平方米以上面積的大平層,可以說隨便哪套都要六百萬元以上。幹他們這行的人,收入雖然還行,但一下子掏出這麼一大筆錢來也有些勉強,他真買的話,可以預見要長年節衣縮食了。
但誰料沒過多久就有了搖號政策,這下,之前沒買房的人全都傻眼了。
雖然說搖號和限價這兩個舉措穩定了房價,但是現在再想買新房的人,就要看運氣了!
這時候,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需要用運氣解決的事,那可真是比登天都難。
阿肖和諸位同事自此開始一同加入搖號大軍,至今已征戰數十回,一無所獲。
“對了,亞楠,”阿肖心疼自己半晌,忽然問道,“你啥時候讓我請個客?”
方亞楠癱在椅子上,閉著眼:“隨便咯,你想啥時候就啥時候,給我點份外賣也行。”
“那不成,必須請頓大的,我過兩天要搖天禦府的號了。”
“哦,那你趕緊的唄,安排好跟我說。”
“這是什麼梗?”江岩一臉好奇。
“嘿嘿,沒什麼,”阿肖看了看方亞楠,神秘地說,“不過江總,你中午請亞楠吃了一頓飯,一會兒記得買彩票。”
江岩疑惑地眨了眨眼。
“別聽他的,”方亞楠眼也不睜,“迷信思想要不得。”
不知道怎麼回事,她這人逢搖號必中,車、房都靠運氣先人一步搖到號。就連屢次搖號不中的人,請她吃頓飯後也能很快搖到號。久而久之,就總有人冷不丁地請她吃飯。
其實大家請她吃飯,也就是圖個心理安慰。至於她,反正不吃白不吃。
江岩還要說什麼,一直站在後面待命加偷看的席安突然笑了一聲。
“怎麼了?”江岩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屏幕,然後愣了一下。
屏幕上正放到一張方亞楠在江岩家拍的照片——他正要捂嘴打哈欠,嘴前面正好是過江大橋,那角度抓得異常精准,仿佛他正在夾著大橋往嘴裡送。
單說照片的內容,其實這很像遊客照——很多人喜歡和經典建築進行類似的合影,比如假裝推比薩斜塔,或者假裝捏東方之珠。可是類似的照片由方亞楠的相機拍出來,硬生生多出一股高級感,非常別致。
江岩也笑了,掏出手機:“亞楠,這張照片能不能發給我?我做微信頭像。”
方亞楠發現他對她的稱呼在“亞楠”和“亞楠老師”之間反復變換,這給她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但此時她無暇多想,無所謂地說道:“這些照片都是你的,你隨便用。”
“我可以用於公司宣傳嗎?”
“請不要刊登在其他報紙、雜誌上,會有版權問題;如果是放在公司官網或者你的私人頁面上,是可以的。”
“那如果被轉載了呢?”
“一般情況下,我們不會追究,不過最好還是要經過你同意。這樣萬一出現版權糾紛,我們也可以酌情處理。”
“這樣啊。”江岩低頭在手機上操作起來。
方亞楠有些驚訝於他的行動力,也拿出手機,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換了頭像,卻見微信的“遊戲小夥伴”群裡跳出一串未讀消息。
陸曉居然也出現了。
好傢伙,他白天很少看微信的!
方亞楠精神一振,很是緊張地點開微信群,發現是“網癮夫婦”在組夜宵局。
原來老馮今天被借調到高新區幹活兒,工作地點正好在陸曉公司的對面,兩個人便相約一起吃飯。嫌人少,他們又在群裡喊人。妙妙下班早,自然沒問題,吃完飯還可以和老馮一起回家。
就剩方亞楠還沒回應。
群裡幾個人正聊得歡。
老馮:“喵總肯定在忙,要不晚上和她打視頻電話,讓她看我們吃?”
陸曉:“可以,可以,再插兩根煙。”
方亞楠:“那麻煩你們吃之前再朝我磕三個頭。”
妙妙:“喵總來了!喵總,晚上一起吃夜宵啊!”
方亞楠其實有點兒累——今天實在過於刺激了。但是跟江岩相處了一天,她又有點兒想去見陸曉,堅定一下自己的信念。
她糾結了一下,彆彆扭扭地問:“你們不管家裡的小boss了啊?”
妙妙:“哎呀,她有她外婆呢,我回去喂一下奶就能出來。”
好吧,你們贏了。
方亞楠歎了一口氣,揉了揉太陽穴,心裡想著自己吃完夜宵回去再熬夜修圖的猝死概率,卻見陸曉發了話:“喵總週三、週四都很忙的,要不週五吧?”
他知道!
方亞楠心裡暗喜。
《維度》編輯部一般週二開選題會,週三、週四采風和搜集素材,週五成稿,週一出刊,如此循環往復。
她的工作和群裡的小夥伴截然不同,大家平時也並不討論工作上的事,只有一次妙妙問起她的時候,她說過。那時候其他人都沒吱聲,沒想到陸曉居然記得。
唉,他不愧是她看上的好男人,就是細心。
方亞楠的想法堅定起來,她不想放棄這次見面的機會,回道:“沒事,沒事,正好我也在這附近拍攝,到時候見吧。”
陸曉:“那我們儘量早點兒吃好了,吃完早點兒回家。”
老馮:“好!”
方亞楠也發了一個OK(好)的表情包,心滿意足地放下手機,抬頭卻見旁邊的三個男人都在看自己。
“幹嗎?”
阿肖表情詭異:“我還想問你幹嗎呢,一臉傻笑的樣子。”
方亞楠連忙抿嘴,生硬地轉移話題:“你們挑好沒有?”
江岩眨了眨眼,不動聲色地說:“我覺得可以了,到時候阿肖老師如果在文章上有什麼問題,聯繫我或者席安都可以。”
方亞楠利落地站起來,原地跳了跳:“那行,我們整理一下東西,準備回去吧。”
“今天辛苦亞楠老師了,”江岩站起來,朝她伸出手,“你拍的肖像照,我可能會用很久。”
方亞楠大方地與他握了握手,從容地說道:“那我可太榮幸了。苟富貴,勿相忘。”
江岩又和阿肖握了握手,囑咐席安幫他們整理器材,然後便先行離開,去開會了。
席安今天忙前忙後的,也算厥功至偉,看起來興致很高漲。他一邊幫阿肖拆燈架、疊燈罩,一邊問方亞楠:“方老師你平時會幫人拍照嗎?”
“會啊,”方亞楠舉了一天的相機,此時心安理得地在一旁活動筋骨,“怎麼,有單子呀,老闆?”
他們搞攝影的人偶爾做做兼職很正常,同事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阿肖埋頭幹活兒,裝沒聽見。
席安有些靦腆:“是這樣的,我快結婚了。”
“哦,恭喜恭喜!不過……抱歉,不行。”
“啊?”
方亞楠苦笑:“婚禮跟拍和拍婚紗照不是我這種‘光杆司令’能搞定的。你有需求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靠譜的人。”
席安也苦笑:“方老師,你別拒絕得這麼快啊,其實我和我老婆要求不高的。”
“要求不高你找我?”方亞楠笑起來,“我一時間有些尷尬呢。”
席安聽出她沒惡意,笑容明朗起來:“我和我老婆都不是很想在婚禮上大操大辦,所以決定旅行結婚。但婚紗照還是要拍的,就是外面那些流水線產品一樣的婚紗照又貴又沒意思,所以我們想找個靠譜的攝影師,拍兩張有紀念意義的照片就行。”
“這個嘛,”方亞楠猶豫起來,“但我沒法提供服裝、化妝這些東西。”
“我們會準備的。”席安說道,“到時候我們會順便辦一場簡單的聚餐當作婚禮,所以需要哪些東西,我們可以一次性搞定。”
那這還是婚禮跟拍嘛!
方亞楠不怕累,但是怕麻煩。她歪頭沉思了一會兒。
席安見狀立刻說道:“方老師如果不方便的話,可以直說,不用跟我客氣。”
“方老師要拒絕早就拒絕了,你剛才不是體驗過嘛。”阿肖在一旁喘著粗氣,“小老弟,幫我扶一下雷達罩,給她時間考慮一下。”
“哦,好的。”
方亞楠卻已經快速做好了決定,開口問道:“婚禮什麼時候舉辦?”
“還有半個月。”
“把你的方案發給我,我看情況再給你答覆。”
席安開心不已:“好的,好的。”
方亞楠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話說你貴庚?”
席安愣了愣:“二十六歲。”
方亞楠眨了眨眼:“好小啊。”
“哪有,”席安羞澀,“我老婆比我還小。”
方亞楠笑容一僵,心裡一酸。
陸曉二十八歲。
他比她小一歲,整日還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瞧人家席安,都開始操辦婚禮了!
約夜宵是方亞楠這個遊戲群裡的小夥伴的常規操作。原因無他,這個群裡一半的成員太忙了。
陸曉是市里一家大型遊戲公司的策劃。這個職業屬�全能職業,上要編程設計關卡,下要寫劇本設計任務,後臺裡永遠有做不完的單子。他對這份工作也是發自肺腑地熱愛,經常做到半夜十一二點才捨得下班。
方亞楠之前就是因為吃不消這個輪軸轉的節奏才辭職的,從那家公司出來以後,感覺海闊天空。她在那家公司唯一的收穫,大概就是認識了陸曉。
而老馮是市里一家大公司的程序員,不光要負責做系統,還要負責維護用戶,而且時不時地就會被派去其他公司處理系統問題。不僅要在自家公司“996”,到了人家的地盤,還要遵守人家的“996”制度,反正就沒有準時下班的時候。
他若想出去和朋友一起吃晚飯,除非是不想混了。
這時候,時間相對自由的妙妙和方亞楠就只能遷就他們。夜宵就夜宵唄,年輕人不吃夜宵吃啥,吃腦白金嗎?
她仔細一想,大家天天線上聊得頻繁,其實也有半個月沒聚了,是該碰一下面了。
這麼一想,方亞楠整個人都舒暢了。
她跟爸媽說過以後,隨便找了一家貓咪咖啡館,一邊修圖一邊玩貓,消磨到晚上,然後帶著一肚子點心去了約好的燒烤吧。
妙妙還沒到,陸曉和老馮已經開始點餐了。兩個人一人面前放著一瓶啤酒,見到她紛紛招呼起來。
陸曉:“喲,喵總!”
老馮卻叫道:“哎喲,大貴人!”
方亞楠看到陸曉,腳步下意識地頓了頓,然後露出笑容走了過去。
白天剛見過江岩,這時候看到陸曉,她莫名其妙地有種心虛感,但更多的是確定——她果然還是更喜歡陸曉的長相。
陸曉長得很帥,而且是帥而不自知的那種。方亞楠第一次見他,就覺得他長得像年輕版的阿部寬,只不過比阿部寬白,眉毛也沒那麼粗,顯得更清秀一點兒。他的身高和阿部寬一樣,接近一米九,整個人看上去長手長腿的,站人群中特別引人注目。他笑起來的時候陽光又可愛,再加上他不近視,看人的時候很專注,總給人一種很溫暖的感覺。
方亞楠每次看到他都會想,這人怎麼還沒女朋友——難道是她的審美出問題了?
他要是找到女朋友,她也可以死心了!
有這樣的想法,方亞楠自己都覺得自己變態。
她樂呵呵地走過去,很自然地坐在了陸曉旁邊——沒得挑,老馮身邊的座位肯定是留給妙妙的。
“服務員,來瓶啤酒。”她抬手招呼服務員。
“妙啊,喵總居然要酒了。”老馮說道。他其實長得也有點兒帥,個子也高,有時會戴無框眼鏡,很會活躍氣氛。奈何方亞楠和他處久以後,發現這人表面上對妙妙言聽計從,實際上把妙妙吃得死死的,偏偏還給妙妙一種她占了上風的錯覺,這讓方亞楠覺得他非常討嫌,經常幫妙妙一起對抗老馮。兩個人明明關係最遠,卻經常鬥得陸曉和妙妙都要出來打圓場。
“我沒說過我不喝酒吧?”方亞楠利落地打開自己的啤酒,“今天沒開車而已。”
“那今天一定要不醉不歸了。”老馮舉起酒瓶。
方亞楠和他碰了一下酒瓶,一旁的陸曉也自覺地舉起酒瓶和她輕輕碰了一下,三個人自然地來了口見面酒。
“對了,你喝了酒,一會兒怎麼開車?”方亞楠放下瓶子問老馮。
“有代駕嘛。”老馮無所謂地說道,“以前就跟你說過,放心喝,有代駕。”
“唉,我就是覺得代駕太辛苦了。”方亞楠絕不承認自己是心疼錢。
“那你不叫、我不叫,他們上哪兒賺錢去?”
“好好學習,跟你們一樣做腦力工作啊。”
“那我們都做腦力工作,誰來幹力氣活兒啊?”
眼看兩個人又要吵起來,陸曉非常熟練地出來打圓場,舉起瓶子對老馮揚了揚:“來,喝酒。”
老馮笑而不語,喝酒的時候還沖方亞楠挑了挑眉,一副挑釁的姿態。
方亞楠翻了個白眼,向外張望:“妙妙怎麼還沒來?”
“我說讓她坐地鐵,她偏要打車,被堵在路上了唄。”烤串上來了,老馮拿了一串吃起來,口齒不清地說道,“別管她了,我們先吃,反正她也吃不了多少。”
“是還在餵奶的緣故?”
“對啊,我讓她別來了,她非要來。那就來唄,她看我們吃。”
方亞楠放眼一望,果然大部分烤串的數量是三的倍數,不是六串就是九串,還真沒把妙妙算在內。
她歎了一口氣:“感覺有點兒殘忍……”
“心疼她你就陪……”
“我們趕緊多吃點兒,省得一會兒她看到心理不平衡!”
老馮笑了起來。
“對了,喵總,今天怎麼在這兒采風?我差點兒以為你要來我們公司呢。”陸曉邊吃邊問。
說到這個,方亞楠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她儘量用平常的口氣說道:“哦,去了一家小企業。我們領導看人家老闆挺有潛力的,讓我們過來弄點兒素材。”
“能在這兒立足的可不會是小企業,”老馮說道,“我也以為我要在公司裡看到喵總了。你們雜誌寫的東西都太高級了,我都擔心哪天會在登月欄目上看到你的名字。”
“咦,你在看我們的雜誌啊?”方亞楠問。
老馮:“剛才和老陸在超市看到你們的雜誌,就翻了兩頁。”
方亞楠立刻抓住重點:“等一下,我們的雜誌是有塑封的吧,你們怎麼翻的?”
不會吧,不會吧,他們把塑封拆了但是沒有買?
老馮愣了一下,陸曉連忙說道:“所以我們就把它買下來了。”
“啊?”方亞楠覺得有些有趣,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為了隨便翻翻,就把它買了?老闆,你能不能每週都去翻一下我們的雜誌?”
“也行哪,反正也不貴。”陸曉應道。
老馮卻嗤笑了一聲:“想得太美了吧,喵總。”
方亞楠猛拍陸曉的肩膀:“還是你仗義!”
然後她又睥睨老馮:“學學人家!”
老馮啃著雞腿:“學他?沒老婆?”
陸曉笑眯眯地反擊:“有老婆也不能像你一樣欺負妙妙。”
老馮:“哇,喵總,你看他頂著一張純真的臉,卻說出這麼絕情的話!”
方亞楠:“可我覺得他說得對啊,你啥時候能不欺負妙妙?”
老馮喊冤:“我欺負她?你們是沒看到,我每次在遊戲裡幫她殺人都會被她擰大腿!”
“還不是因為你這樣做會搶她的成績?”
“她自己要是打得‘死’,我也不用上去補槍啊!”
“你還有理了?”
陸曉再次舉起酒瓶:“來,來,來,喝酒,喝酒。”
一輪碰杯過後,風浪再次平息。方亞楠忽然覺得自己直接拿著酒瓶喝顯得太豪爽了,於是拿了一個塑料杯給自己倒酒,一邊倒一邊問:“對了,老馮,你剛才怎麼還給我升級了?”
“啥?”老馮眼睛一轉,“哦,大貴人?”
“對啊。”
老馮“嘿嘿”一笑,掏出手機給他們展示。方亞楠和陸曉湊過去一看,手機上是一個車牌中標的通知。
方亞楠震驚:“這就搖到號了?上次還聽你說搖了三年都沒搖到號呢。”
“然後我就請你喝了一杯奶茶,第二個月就搖到號了,哈哈哈!”老馮笑得牙齦都露出來了。
陸曉在一旁附和:“厲害,厲害,還是喵總厲害。”
說到這個,老馮手速飛快地又開了一瓶酒,舉起酒瓶:“來,來,來,喵總,繼搖到房後,我又搖到車牌,全靠你保佑。我幹了,你隨意!”
“別,幹了這瓶酒,你還想不想吃東西了?”方亞楠隨意地喝了一口酒,問,“白天那會兒怎麼沒聽你說啊,老陸也不知道?”
“剛收到短信!今天不是公佈搖號結果嘛,我收到短信時還以為是垃圾短信呢,打開一看,都驚呆了。喵總,我一會兒就去買刮刮樂,你給我吹一口仙氣唄?”
方亞楠毅然搖頭:“發橫財的事我就不保佑你了,還不如把運氣留給老陸。老陸,你什麼時候搖號?記得請我吃飯。”
陸曉愣了愣,連連搖頭:“我還早得很。”
“早什麼啊,我女兒都有了,你還早?”老馮白了他一眼。
陸曉誇張地歎氣:“沒辦法,窮。”
“你還窮?全國的遊戲玩家至少有一半為你們遊戲充值,你好意思說自己窮?”
陸曉:“他們充值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敢說你們業績達標沒獎金?”
“有是有,不過……”
“你們有業績不達標的時候嗎?”
“沒有是沒有,但是……”
“來,來,來,喵總,我們自己吃吧,別理他。”
方亞楠憋住笑:“好。”
陸曉無奈:“一個項目有那麼多人,每個人才能分到多少獎金?我的主要收入還是固定工資,確實不高啊。”
“你這話也就能跟喵總說說,畢竟她的收入來源比較靈活。你跟我抱怨固定工資不高?好像我多敲幾行代碼,就能多拿錢似的。”
“唉,懶得跟你抬杠。”陸曉再次舉起酒瓶,“喝,喝,喝。”
老馮嘴上不饒人,但還是乖乖地舉起酒瓶和陸曉碰杯。一旁的方亞楠滿臉開心,心裡卻有點兒發沉。
她忽然有點兒迷茫。
七十五歲的經歷像夢一樣,但是她絲毫沒有忘記自己“穿越”回來時的想法——既然老天讓她看到自己跟江岩過得並不完滿,這次讓她回來,是不是在給她機會?她是不是應該努力和陸曉在一起?
可是,她和陸曉一直沒有任何進展,並不是她一個人的原因。
陸曉沒有任何“定下來”的想法。他不買車、不買房,也沒有任何類似的打算。只有出新遊戲和新款主機的時候,他才會下手飛快,買起來眼睛都不眨……和她一模一樣。
方亞楠時常覺得自己喜歡陸曉,是因為兩個人很像。可是如果她和他在一起,兩個人整日一起打遊戲,日子還過不過了?
唉,方亞楠每次都不敢細想。因為一往下想,她就會產生一種“我怎麼這麼現實”的自我厭惡感。
她低頭喝了一口酒。
“喵總,先別喝那麼多,”陸曉湊上來,“來一勺飯?”
方亞楠表情自然地點了點頭,心情卻越發複雜了。
剛才叉燒飯被端上來,陸曉明明坐在靠裡面的位置,卻主動伸手接過整鍋飯,拿起勺子拌了許久,把飯完全拌勻後,開始挨個兒分。
以前也是這樣,每次聚會,他都任勞任怨,心甘情願地做“工具人”。周圍人對此都習慣了,連老馮都能心安理得地讓自己的老婆被陸曉照顧。
怎麼可以這樣呢?請問她怎麼追一台“中央空調”啊?
第四章
再少年:“人菜癮大”的悲哀
妙妙到的時候,大家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老馮並不是真的狼心狗肺,給她要了一碗蟹黃粥。妙妙委委屈屈地吃著,邊吃邊跟方亞楠抱怨結婚生子不易。
“喵總哪,結婚一定要想好啊,婚後生活就是個無底洞!”
“那你還拼命把我和老陸往一起湊?”方亞楠剛笑起來,嘴角就突然僵住。她猛地收起笑,尷尬地望向一旁的陸曉。
陸曉的臉上一片空白。
老馮“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妙妙還毫未察覺,激動地說道:“對啊,對啊,我現在覺得我錯了。天下男人一般黑,老陸說不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喵總,我們不要被他們拱到!”
方亞楠一時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我怎麼記得你已經被拱了啊?”
妙妙大哭:“對耶,我已經被拱了!我怎麼這麼慘哪?!”
老馮忍著笑,推給她一串烤饅頭:“好了,好了,吃你的。”
說完,他又轉頭對方亞楠說道:“都說‘一孕傻三年’,我看她三年時間不夠。”
“你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妙妙嚷嚷起來。她的手放在桌下,看老馮的神情,大概她正在擰他的大腿。
“你……你……你一點兒也不傻,我老婆最聰明,行了吧?最……最聰明!”老馮皺著臉討饒。
陸曉:“老馮,你不要這麼輕易地屈服在淫威之下。”
老馮大叫:“那你來嘗嘗這個滋味?”
陸曉伸出手:“好的,我來擰擰看。”
老馮一把拍開他的手,齜牙咧嘴地說:“好了,好了,老婆,差不多行了!”
“哼!”妙妙收回手,開始吃饅頭。
方亞楠心裡松了一口氣,一時間不知道是輕鬆還是遺憾——如果自己剛才順勢說點兒什麼,是不是就能多瞭解一些陸曉的想法了?
但是……算了,她兩三年都過來了,還差這麼幾天嗎?大概是江岩的出現讓她有些著急了。
四個人又胡吃海塞了一會兒便散了。其實此時才十點多,但對他們來說,與其在外面瞎聊,不如回去線上相聚。得虧今天是工作日,如果趕上週末,估計他們現在已經勾肩搭背地去網吧了。
老馮和妙妙叫了代駕,上車走了;陸曉負責送方亞楠去地鐵站。
周圍很安靜,方亞楠感到了史無前例的尷尬。
兩個人作為前同事,又有很多共同愛好,其實能聊的話題很多,隨便提一個話題都能聊一路。
可此時方亞楠一閉嘴,就忽然意識到,平時好像都是自己拋出話題,陸曉會順著她的話題往下聊。
這時候她該怪自己這個受不了冷場的毛病嗎?
如果她早一點兒意識到兩個人之間的對話模式,是不是就能早一點兒明白,陸曉其實並不想聊天?
自己積極找話題,到底是強人所難,還是會讓陸曉松一口氣?
好難,人心怎麼這麼難揣測?
“對了,喵總。”
頭頂突然飛過來一句話,方亞楠愣了愣,就聽陸曉說道:“今天你在那附近的工作很早就結束了吧?”
“對啊,”方亞楠定了定神,努力恢復成平時的樣子,笑道,“我真是硬生生地熬到吃夜宵的時間哪!”
陸曉搖頭:“我之前想到了,想說如果你沒地方去,可以去我那兒玩遊戲。但是當時老總找我,過後我就忘說了。”
“咦,去你家嗎?”方亞楠以為自己聽錯了。
陸曉卻一臉平常地說:“對啊,老馮之前等我下班吃夜宵的時候,也是直接去我家的。”
好吧,她跟老馮一個待遇,也算是……他重要的朋友了吧?
方亞楠心裡苦笑,嘴上卻插科打諢:“你這太假了吧?這時候才跟我說,黃花菜都涼了。你賠我咖啡和點心的錢!”
陸曉“嘿嘿”一笑,還真的掏出手機:“好啊,多少錢?我出一半。”
“為什麼是一半?”
“還有一半讓老馮出。他也知道可以這麼操作,卻沒提。”
“人家有老婆的人,這麼關心我幹嗎?!”
“那我也不是……”陸曉話音一頓,在氣氛急轉直下的時候反應極快地說道,“好吧,好吧,我全出了。”
方亞楠人生中第一次覺得跟陸曉說話這麼難。之前別人拋出這個話題,他不接;現在他自己甩出這個話題,又自己急刹車。她覺得這人要麼是臉皮太薄,要麼就是真的對她沒意思,所以一點兒機會也不給她。
她無語了,鬱悶了,甚至有點兒生氣了!
“算了,算了。”方亞楠擺手,“都進了我的肚子,我也沒虧。”
“哦。”陸曉飛快地收起了手機。
她突然想打他怎麼辦?
燒烤吧離地鐵站有點兒遠,方亞楠已經有點兒想打車回去了。她怕和陸曉再走下去,不等她到地鐵站,兩個人就要互相拉黑了!
忍住,方亞楠,忍住。
兩個人又無言地走了幾步,方亞楠歎了一口氣,終究妥協了。
“話說……”她還是受不了冷場的感覺,有些疲憊地開口道,“新版《怪物獵人》上線了,你玩不玩?”
“那個啊,”陸曉果然知道,立刻接上話題,“那款遊戲只有NS(任天堂於2017年發佈的遊戲機)可玩。”
“哦對了,你是索尼的忠實用戶……那你不玩?”
“玩的。”
“啊?你怎麼玩?”
“我買了NS。”
“咦,為了《怪物獵人》?”
“差不多吧,不過總不能就玩這一款遊戲,所以我上個月還買了《塞爾達傳說》。”
方亞楠有些吃驚:“你《塞爾達傳說》玩到哪兒了?”
“打過兩個神獸了。你也在玩?”
“《塞爾達傳說》我買了快兩年,連神獸的腿毛都沒見到……”
“那是你不努力。”陸曉說道,“不過《塞爾達傳說》只能一個人玩,以你的性格你大概會覺得無聊,玩不了多久。”
“對,對,對,”方亞楠瘋狂點頭,“我覺得控制著林克一個人在荒原上跑來跑去,實在是太孤獨、太寂寥、太沒激情了!”
陸曉臉上沒什麼贊同的表情,嘴上卻說:“對,我有時候也這麼覺得……而且《塞爾達傳說》的操作模式讓人玩起來沒激情,也就神廟解謎還不錯。”
所以他不滿的其實是操作模式不夠爽唄?他不愧是高級玩家。方亞楠反而覺得這不是什麼大問題。不過她對神廟解謎有同樣的好感:“對,我後來也就去打打神廟了。但那座海島上的神廟我一直過不去。你記得不,那個‘力之試煉·高階’?”
陸曉立刻想了起來:“記得,那個很好打的,你可以跳到檯子上去躲避激光,等它放完激光,再沖下去瘋狂打……”
陸曉一說起遊戲就會滔滔不絕,方亞楠也樂意聽。兩個人一聊到這個話題就會進入一種亦師亦友的狀態——陸曉是師父,方亞楠是徒弟。她每次和陸曉聊遊戲,都覺得自己聽得比上學時還認真,有些時候恨不得掏出筆記本來記一下。
“其實一級的防火衣就夠了,可以多帶兩瓶冷飲上去,不行就喝一口,再多帶點兒食材,一般要有二十顆心才會去那個地方……”
“那我先去找防火衣,防火衣去哪兒拿啊?”
“這個我也忘了……等一下。”他低頭掏出手機查起來。
方亞楠打遊戲的時候也很喜歡查資料,但是只要陸曉在,這種事情他都會搶先一步做,以至方亞楠在他面前就容易犯懶,經常心安理得地等他給結果。
陸曉查完了,很認真地說:“你得先去雙子旅館做任務——多跟雙子旅館裡養馬的人聊天,他們會給你任務的。”
“好。”方亞楠記下。
“對了,等《怪物獵人》上線,你玩嗎?”陸曉問。
方亞楠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要玩,我本來就有NS。”
“也對,那到時候一起啊?我還有幾個同事也會玩,我們可以連線。”
“可是這版《怪物獵人》好像最多只能四個人連線啊,你那邊有幾個同事一起玩?不然我先自己攢攢裝備?”
方亞楠這話說得很虛偽。她玩遊戲的這些年,基本上沒有自力更生過。不是她懶,實在是她水平太差,玩什麼都會拖隊友的後腿。
陸曉不以為意:“不用,他們不會有那麼多時間玩的,到時候人太多的話,我肯定帶你。”
“就等你這句話呢。”方亞楠直言不諱,笑得很是無恥。不知不覺,兩個人已經走到地鐵口了。
“讓你一個人玩,你肯定不玩了吧?”陸曉停下腳步,抬了抬下巴,“你不是最討厭單機遊戲嗎?”
“嘿嘿嘿,被你發現了……對了,到時候你玩哪個武器?”方亞楠有些捨不得結束對話,又問道。
“不知道,可能還是太刀吧,你呢?”
“唉,我太菜了,只能玩玩笛子,否則一共三次機會,都被我用完了的話我多丟人。”
“這有什麼?你想玩什麼就玩什麼,沒人會說什麼的。”陸曉站在路邊,“回去吧,網上見。到家後在群裡說一聲。”
方亞楠跟他揮了揮手,轉身進了地鐵站,一時又想笑又覺得苦澀。
因為打遊戲水平不行,所以她特別珍惜身邊那些厲害的玩家。她發現自己喜歡陸曉又不敢出手的時候,安慰自己的理由就是怕失去這個遊戲裡的靠山——萬一表白失敗,靠山沒了,她找誰哭去?
可是現在,她因為預知了未來,心裡的不確定感加重了。
她喜歡陸曉對她的好,但又覺得陸曉其實是對誰都好,她並不是那個特別的人。以前她也並不奢望成為那個特別的人,可是現在怎麼越想越不甘心了呢?
他們說是“網上見”,但等方亞楠修完圖,天都快亮了。
只要她不是打遊戲,爸媽都不會過來催她睡覺——畢竟賺錢比天大。
她打開遊戲群,裡面只有寥寥幾句話。大家在這個時候是相當心意相通的,很快就猜出她消失是因為工作,於是這個說累了,那個說明天有單子要趕,然後紛紛消失了。
方亞楠有些惆悵。雖然這似乎表明她在這個群體裡有些分量,但也提醒了她,他們的關係是多麼脆弱。可能某天遊戲不好玩了,或者大家好久沒見,友情也就慢慢淡了吧?
這也很正常,不是嗎?
她忽然有些好奇,在她七十五歲的時候,現在的朋友還剩下哪些,新的朋友又是因為什麼和她走到一起的……
第二天,全社繼續往日的工作。素材沒集齊的人,繼續出去搜集素材;集齊素材的,在社裡埋頭整理。方亞楠不是圖片編輯,但是她拍的照片總不好讓別人經手,所以這次的選題,阿肖負責文字,她負責圖片。
“大綱差不多是這樣,”阿肖看起來也熬夜了,頂著黑眼圈給她發完文件走過來,“你看看配圖能不能搭上?”
方亞楠點開大綱看了一會兒,皺眉說道:“關於視覺技術的討論,篇幅有點兒大啊……圖片分量可能不太夠。”
“這個真的不好意思,”阿肖歎氣,“畢竟涉及人家的關鍵技術。昨天我試探了幾次,席安也不敢應承,我就不好再提了。”
“那怎麼辦,直接問江岩?”方亞楠很不想說出這話,可還是得硬著頭皮說,“如果這篇文章真的要以視覺技術為主,那還是得找他多要些資料。”
“只能這樣了。”阿肖說著就掏出手機,直接撥了一個語音電話過去。他轉身晃到外面聊了幾句,回來的時候打了一個響指:“成了,他讓你直接過去拍。”
“啊?又拍?!”方亞楠驚訝,“他們自己沒有相關的資料照片嗎?”
“我問了,江岩說那些資料照片不太適合用於宣傳。我覺得也是,昨天他們走廊上掛的那些圖片,都跟說明書上的示意圖一樣,不好看哪。”
“我覺得挺好看的!”
“他能讓我們拍,我們就該謝天謝地了,你怎麼還一副不樂意的樣子?”
因為她又要見到江岩哪!
方亞楠無話可說,只好拿著包站起來:“那我現在就去……你在後臺給我申請一個相機吧。”
“成。”阿肖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方亞楠去一趟廁所、喝口水的工夫,阿肖就搞定了相機的事。等她回到座位上,阿肖給她比了一個OK的手勢:“趕緊出發,那邊的人等著呢。”
方亞楠:“你是周扒皮啊?!”
《維度》雜誌社位於老城區,和江岩所在的九思科技隔江相望。她過去那邊,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地鐵。雖然公司會報銷差旅費,但是因為報銷流程過於煩瑣,所以大家往往寧願自掏腰包。
方亞楠上地鐵後,開始在微信上和朋友聊天。職業的緣故,她能接觸到很多人,微信通訊錄裡很多三教九流的朋友。今天絕大部分群很活躍,大家似乎在聊什麼熱搜話題。
其中一個彙聚了文藝、宣傳類人員的群信息最多。
A:“看照片絕對是我們這裡。”
B:“不會吧,那個綜藝節目昨天才開機,今天就出事了?”
C:“那個女演員的粉絲和這個綜藝節目的粉絲都得崩潰了吧?”
維度方亞楠:“出什麼事了,我怎麼看得這麼蒙呢?”
A:“楠楠!”
B:“阿楠!”
C:“方老師!”
維度方亞楠:“‘瓜’,來。”
A:“前天《真實的我》第二季節目開機,靠第一季節目火起來的那個唐鯉被拍到和神秘男子約會——她之前對外可是一直樹立已婚女強人的形象哪。”
方亞楠一向對娛樂圈的事不上心,小夥伴們心知肚明,故而說明的時候都特別詳細。
維度方亞楠:“《真實的我》?在我們這兒拍的?”
B:“果然大家的重點都是這個……以前拍攝場地都是保密的,但是這次為了給城市做宣傳,所以選擇對外公開拍攝地點。”
C:“對了,方老師,你們搞攝影的人是不是會認識狗仔啊?他們也太厲害了,這種照片都能拍到。”
方亞楠哭笑不得:“攝影師和狗仔不是一種職業,狗仔不一定有專業的攝影技術。”
B:“那群人也太過分了,拿別人的隱私賣錢,太沒有道德了!”
維度方亞楠:“據我所知,我周圍是沒有攝影師幹這種事的……不過我也不能保證他們私下不會接這種活兒,畢竟就算他們接了,肯定也不會承認。”
A:“唉,都怪現代人的生活太枯燥了,好不容易出一個桃色新聞,當然人人追著看了。”
方亞楠也歎氣。對這種事情她見得不少,久而久之,都懶得評價了。群裡人還在“嘰嘰喳喳”地討論,方亞楠已經到站了。她收起手機,專心地往江岩所在的寫字樓走去。到了樓下,因為要刷門禁卡,她便聯繫了席安,然後在閘機邊等待。
與此同時,她發現還有一個戴著墨鏡和口罩的高個子女人,以及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也在閘機邊等待。女孩正小心謹慎地看著周圍。直到女人瞪了她一眼,她才收回目光,低頭站在了女人身後。
方亞楠收回目光,低頭看向剛剛振動過的手機。
席安:“方老師,不好意思,我在外面,現在被堵在路口了。我馬上就到,你稍等一下!”
這已經是五分鐘前的信息了。
緊接著,手機裡又跳出一條消息,居然是江岩發來的。
江岩:“稍等,我去接你。”
方亞楠嘴角抽搐了一下。江岩手下有上百人,人手一張門禁卡,他幹嗎非得親自下來?這寫字樓也真是的,外人想進去,非得要裡面的員工親自下來接,防得跟什麼似的!
方亞楠抱著手臂,不耐煩地等著。過了一會兒,電梯門打開,人群擁了出來,江岩和一個打扮時尚的年輕男子夾在其中頗為惹眼。兩個人井水不犯河水地走過來,同時朝閘機方向打了聲招呼。
江岩:“亞楠,來。”
時尚男子聞聲看了方亞楠一眼,身體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方亞楠沒有注意到,只覺得江岩的稱呼刺耳——又變成“亞楠”了,“老師”兩個字被他吃了嗎?!
她勉強地對江岩笑了笑,朝他走去。高個子女人也被那個時尚男子帶進了閘口,小女生則好像完成了任務,轉身走出了大樓。
方亞楠和那個女人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方亞楠注意到,女人似乎微微低頭打量了一會兒自己肩上的相機。
方亞楠猜測這大概是一位同行。
方亞楠朝她微笑了一下,按住了鏡頭。四個人一起走進了電梯。
時尚男子跟在最後面,進門後先給自己按下十六樓的按鍵,然後回頭看向江岩。
“二十八樓,謝謝。”江岩微笑著點頭。
於是那男子再次按下二十八樓的按鍵,電梯開始緩緩上升。
方亞楠看著十六這個數字,忽然想起來這個時尚男子是誰了——當年,有位設計師爆紅,以其獨特的設計理念被很多明星追捧。方亞楠曾和一個時尚雜誌的主編一起給這位設計師做過一個專訪。她沒記錯的話,他的設計工作室就在這棟大樓的十六層,而面前的時尚男子正是那位設計師的助理。
昨天她還想聯繫設計師借衣服呢,今天居然就碰到他的助理了。好幾年過去了,小夥子變化挺大的。不過他應該也記得自己,為什麼裝不認識?
方亞楠不打算多事,就是覺得場面有些尷尬——明明是互相認識的人,還共同處在一個逼仄的環境裡,卻連招呼都不打一個,這著實讓她有些手足無措,連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看了。
她既不想去看江岩,又不好盯著另外兩個人,只好轉頭去看電梯壁。誰料電梯壁是鏡面的,她這一看,恰好和正微微低著頭、從墨鏡上方看自己的女人在鏡子裡對視了!
方亞楠:“……”
她尷尬得頭頂都要冒氣了。
她再次露出客氣的笑容,剛想轉過頭,卻聽那女人冷冷地問:“你看什麼?”
方亞楠:“啊?”
時尚男茫然地看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還是下意識地阻止:“老師……”
他叫的是墨鏡女。
墨鏡女一甩手避開時尚男的拉扯,轉過頭瞪著方亞楠,揚聲問道:“你看什麼看?”
方亞楠更迷茫了:“我……”
一隻手臂忽然擋在她面前。江岩上前一步,在狹小的空間裡把方亞楠擋在身後。他微微皺眉:“這位朋友,你是不是誤會了?”
“對啊老師,你肯定誤會了,她是……”
“是什麼是?”墨鏡女猛地摘掉眼鏡,露出一雙好看而淩厲的杏仁眼,對方亞楠大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東西?跟了我一路吧?如果不是被我發現,你早就開始拍了吧?!”
唐鯉?!
這可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這下方亞楠立刻明白她誤會什麼了。但是唐鯉這反應著實過激了,方亞楠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可憐她還是該罵回去。
方亞楠並不是個好脾氣的人,但正因為瞭解自己的性格,反而習慣在爆發邊緣壓抑自己,為的就是避免局面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所以往往場面越不可控,她越冷靜,冷靜到周圍的人,包括對手都以為她好欺負。
她露出微笑:“你……以為我是狗仔?”
唐鯉冷哼:“難道你不是嗎?”
方亞楠歎了一口氣,平靜地說道:“這電梯裡至少一半人知道我不是。”
“對啊,唐老師,你真的誤會了,她是一個雜誌社的編輯老師!”時尚男著急地解釋。
沒想到唐鯉的聲音更高了,她道:“雜誌編輯?那不就是狗仔?!”
“所以在唐女士的認知裡,世界上只有時尚雜誌這一種雜誌啊?”江岩依舊護在方亞楠前面,冷不丁地說道,“挺為你感到遺憾的。”
“你是誰啊,她的上司?”唐鯉冷聲說道,“身上還有什麼偷拍的東西?都給我交出來,否則我就報警了!”
江岩眯了眯眼睛:“我知道你。”
不是吧,他現在才認出來?
唐鯉冷哼一聲:“所以你們該明白我為什麼這樣了吧?”
此時電梯已經抵達十六樓,小助理卑微地去拉唐鯉的袖子:“唐老師,到了……”
“不去!”唐鯉站直了,“二十八樓,是吧?我倒要看看是什麼雜誌社。”
“唐老師,他們真的不是狗仔。”小助理急到跺腳,“哎,你怎麼就不信呢?”
這真是無妄之災。
“那你報警吧。”方亞楠突然開口道。
唐鯉愣了愣:“什麼?”
“報警,趕緊的。”方亞楠終於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她可以理解唐鯉現在很受刺激,所以才會這麼衝動。本來她也想和對方好好說,解開誤會,但是唐鯉一副要衝到江岩的公司搞事的架勢,那她就不能忍了。
不管江岩是不是她未來的老公,她都不想給他人招惹這樣的麻煩。
“你們哪,就是閑的。”方亞楠一邊說,一邊低頭打開鏡頭蓋調試相機,“唐小姐,請你捫心自問,我一個手裡拿相機的人見了你,拍你你會不高興,一直不拍你,難道你就高興了?”
唐鯉愣了愣:“你是什麼意思?”
“你們大概是我見過的最矛盾的職業群體了。”方亞楠平靜地說道,“沒熱度的時候,你們恨不得被拍到裸照;有熱度的時候,開始呼籲尊重隱私。不幹好事的時候,你們被拍到會惱羞成怒;你做好事的時候,怎麼沒被人拍到?話說,你做過好事嗎?”
“你……”唐鯉怒道,“你知道什麼?”
“哢嚓。”
電梯內的三個人都呆呆地看著方亞楠。只見她淡定地放下相機,低頭翻看了一下,然後笑了一聲。
她舉起相機,將屏幕朝向唐鯉,平靜地說道:“看。”
唐鯉看了一眼,眼睛猛地瞪大。
一旁的時尚小助理忍不住也湊過去看了一眼,然後忍不住嘴角上揚,但又飛快地壓了下去。
江岩在一旁站著,很是好奇,方亞楠便順手也給他看了一眼。
照片很簡單,就是唐鯉的一張特寫照。正在放狠話的她眼睛裡滿是狠辣之色,嘴巴大張,顯得面容扭曲,甚至有點兒猙獰。因為方亞楠事先調試過焦距,唐鯉整張臉清晰無比,連長長的假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唐鯉好歹是明星,在表情管理上算得上專業,雖然人在口出惡言時很難做到慈眉善目,但她的猙獰相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誰料就這麼一瞬間的樣子,都讓方亞楠抬手抓拍到了。
放在往日,說這是唐鯉扮演的某個女反派的劇照,估計都有人信,還會有人贊其演技好。但在這個風口浪尖的時候,這張照片如果流傳出去,足以把唐鯉再往深淵中踩一踩了。
唐鯉面色發白,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你……你……”
方亞楠低頭看著自己剛才拍的照片,歎了一口氣:“唐小姐,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你剛吃過狗仔的虧,現在還敢來主動招惹拿相機的人,是嫌自己麻煩不夠多?如果我剛才錄音或者錄像了的話,你覺得自己左右得了輿論?”她抬起頭微笑,“畢竟,我可是個光腳的。”
唐鯉繃著臉。此時,電梯已經快到二十八樓了,她急促地喘息著,決定再也不給方亞楠任何抓拍的機會。
方亞楠再次舉起相機。唐鯉下意識地抬手擋臉,方亞楠卻把屏幕舉到她面前:“來,你看。”
方亞楠手指熟練地在相機上按了兩下,剛才那張唐鯉的照片就被刪除了。
唐鯉神色變了變,然後鐵青著臉戴上了口罩和墨鏡。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了,她沉默地讓到一旁,讓方亞楠和江岩走出去。
“等一下,”江岩走到電梯門口,卻不再前進,而是轉身說道,“不道歉嗎,素質呢?”
即使唐鯉現在整張臉都被遮著,他們也可以從她顫抖的身體上看出她的怒火。她咬著牙,生硬地吐出了一句話:“對不起!”
“行了,行了。”方亞楠拍了拍江岩,轉身往辦公區走去。
電梯門緩緩關上,門縫裡突然又冒出來一句話——
“但是這次我沒錯!”
方亞楠腳步一頓,有些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電梯門已經關緊了。
“看來她很憋屈啊,”江岩走到她身邊,笑了一聲,“看不出來亞楠你還挺不好惹的。”
方亞楠聞言卻很是疲憊:“幹我這行的人,這種事太多了,全去硬碰硬的話,我怕是活不到今天。”
“哦?難道你還會遇到危及生命的事情?”
“小到街頭械鬥,大到災區營救,哪個沒危險?”
江岩收起笑:“這些事你都經歷過?”
這話要是妙妙問的,方亞楠早就打開話匣子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但由江岩問出來,她莫名其妙地不想多說。
她跟他顯擺什麼呢?顯得自己像發情的孔雀似的。
尤其是他的神色,他與其說是好奇,不如說是……嚮往。
那些經歷有什麼可嚮往的?
她諱莫如深地笑了笑,指了指相機:“還是先幹活兒吧。”
江岩不再追問,再次將她帶進研究室,自己則繼續工作去了。
方亞楠拍照的時候,她的手機忽然連續振動起來。她本來不打算搭理,但手機振個不停,她只好放下相機去看手機,發現竟然是樓下那個設計師閆博給她發來的消息。
閆博算是設計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他頂著新銳設計師的名頭在國內外許多設計比賽上獲得過獎項,創立工作室後更是邀約不斷,現在已經到了很多一線明星要請他為自己定制服裝的地步。
再加上他工作拼命,不斷推出作品,設計的服裝價高但物美,很快,他便成了國內年輕一代設計師中的翹楚。
唐鯉既然到了江州,來拜訪閆博一點兒都不奇怪。
看來小助理回去跟閆博說了電梯裡的事。這個大設計師也不知道怎麼了,竟然特地翻出她的微信解釋起來。
閆博:“方老師,真的不好意思。”
閆博:“阿寬跟我說了。他說怕唐鯉找你的麻煩,所以一直不敢說你的身份,也不敢提你的雜誌社的名字,沒想到讓誤會越來越深。”
閆博:“這個女的很早之前在我們這兒下的單。按理說,出了這種影響形象的消息,我們是可以拒絕接待她的,但她的合同是通過私人關係和我們簽的,所以合同條款不夠嚴謹,她要來試衣服,我們沒法拒絕,實在是很抱歉!”
閆博:“雖然看唐鯉現在沒什麼反應,但萬一真出什麼事,你千萬記得來找我,我肯定站你這邊!”
閆博:“需不需要我去跟你們老總打個招呼啊?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方亞楠哭笑不得,回了條微信:“謝謝,真的沒事。她泥菩薩過江,還有空找我的麻煩?而且我也沒把她怎麼著。”
閆博:“話是這麼說,但我的態度我總是要先表明的。你千萬不要有負擔,有什麼事一定要跟我說!”
方亞楠:“好的,好的,我有數了,謝謝。”
方亞楠回完消息,接著拍起了照片。拍完她去江岩的辦公室找他告辭,結果敲門走進去,發現江岩端正地坐在電腦桌前,正表情嚴肅地看著手機。
方亞楠:“江總,我拍完了。”
“嗯?哦……”江岩回過神,看到她,竟然皺起眉,“亞楠……”
“嗯?”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啊?”
江岩說罷,不等她回答,就起身將手機塞進口袋,伸手拿起車鑰匙:“走,你是回社裡吧?”
“等等,等等!”方亞楠一步沒動,“我不需要你送,你為什麼要送我?”
江岩皺了皺眉:“我剛才看了一下娛樂新聞,那個女明星的風評好像不太好。”
敢情他剛才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是在看唐鯉的八卦新聞?!
想到這樣一個男人在那兒研究已婚女明星的八卦新聞,方亞楠哭笑不得:“不是,你也想太多了。風評再不好,她又不是黑社會,還能把我怎麼著?”
“你在我這兒出的事,我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好傢伙,這寫字樓裡少說也有幾十家公司,什麼時候電梯成“你這兒”了?以後她在一樓大堂磕破點兒皮,是不是還能找他要醫藥費?
方亞楠連連後退:“別,別,別,你千萬別這樣。你這樣我反而有壓力。”
“沒事,我正好要去市中醫院配藥,順路送你而已。”
“你堂堂一個大老闆,工作時間翹班去配藥?”方亞楠也不傻,就差哀求了,“江總,我坐地鐵很方便的,真的不用麻煩你。”
“那我跟你一起坐地鐵?”江岩歪頭。
“那還是你送我吧,”方亞楠無奈地妥協,“謝了。”
歸根結底,江岩是在擔心她——雖然這擔心著實有些多餘。
唐鯉的風評方亞楠也有所耳聞,唐鯉無非是耍耍大牌、搶搶角色,偶爾在片場折騰一下後輩。要說這樣一個人能做出什麼對她造成實質性傷害的事情,方亞楠是不信的。但她實在懶得和江岩解釋了,只能從善如流,上了江岩的車。
其實對生活在“堵城”的人來說,坐地鐵有時候遠比開車方便。
而且轎車內的氛圍也遠不如地鐵裡的來得輕鬆。
方亞楠是那種即使打網約車坐在後排座位上,都要為了鬆快氣氛和司機搭兩句話的人。
不是她話癆,也不是她愛管閒事,而是她潛意識裡不希望被當成不禮貌或者冷漠的人。
如果兩句話後,她發現司機沒什麼表達欲望,會立刻停止,並且松一口氣。但是,如果對方果真有什麼想說的話,她也會很自然地接住話題,權當采風。
但這次不同。
她覺得自己被采風了——蓄意采風。
一開始,江岩拋出黑水古城的話題時,她還以為他怕她尷尬,故意找話題,但是隨著江岩不著痕跡地把話題越拉越遠,她發現情況不太對了。
怎麼紅燈那麼多?怎麼路那麼遠?怎麼堵車那麼厲害?
她的從業經驗都快被掏光了!
“所以現在真的會有淘寶店去胡楊林進行實景拍攝?”
江岩的問題又來了。
“何止,還有cosplay(角色扮演)。那也是正兒八經的實景拍攝,有時有人還會選擇在零下十攝氏度或者那種航拍器都飛不起來的大風天進行拍攝。”
“這麼吃苦耐勞,你這算是為藝術獻身了吧?”
“姜湯當水喝,板藍根當飯吃。”
“這樣就不會生病了?”
“絕大部分時候難逃一劫。”方亞楠歎氣。
“這種單子收益很高嗎?否則你何必跟著吃苦受罪?”江岩看了她一眼,“還是說,你也出鏡?”
“我?哈!”方亞楠笑了一聲,“我光買防寒裝備都快把存款清空了。”
“看來你對攝影是真愛了。”
“不是,不是。”方亞楠果斷搖頭,“不是攝影。”
“哦,那是什麼?”
方亞楠低下頭,摩挲著腿上的相機:“我這人吧,好奇心比較重,什麼都想看看、試試。”
“明白了,”江岩轉動方向盤,“你選了一個好職業。”
“嘿嘿,都是運氣。”
“不,你很厲害。”江岩誠懇地說道,“不是每個人都能憑愛好成功,而你幾乎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清楚怎麼做才會成功。”
“誤打誤撞而已,誤打誤撞。”方亞楠的謙虛發自肺腑,她說,“我要是真那麼厲害,也不至於現在還在為房貸發愁。”
江岩笑了:“經濟實力不是衡量人成功與否的標準。”
“我就是一個俗人,看的就是普世價值觀。我覺得你才是成功人士。”
“一個只能通過別人的眼睛看世界的成功人士?”
方亞楠愣了愣,小心地看向江岩,仿佛此時才想起這個男人的結局……或許他並不知道自己命短,可她知道。
他的身體到底哪裡不好?他這麼有錢都治不好的話,應該很嚴重啊,可是他看起來明明和常人沒什麼兩樣。方亞楠並不覺得自己此時有問這些問題的資格,只能努力思索此情此景下,自己做什麼反應比較正常:“我其實覺得,適當放下工作到處走走看看,也是個不錯的調節方式……當然,你要養活手下那麼多人,走不開也很正常。”
江岩淡淡地笑了笑,神色有些茫然。
方亞楠心虛,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車裡氣氛詭異地沉寂下來。
“你接下來還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江岩再次主動打破沉默氣氛,“或者有什麼想嘗試的東西嗎?”
方亞楠如釋重負,不忍心敷衍他,認真思考了一下,選擇了一個對身體條件要求不那麼高、不會刺激到“病人”的地方:“美國吧。”
“你之前不是去過了?”江岩記性很好,“你還說不推薦去來著。”
“美國東部那種只能走馬觀花的地方我當然不推薦了。”方亞楠忍不住又滔滔不絕起來,“現在年輕人都不喜歡跟團遊,不就是因為‘上車睡覺、下車拍照’嗎?美國東部的那幾個大城市其實玩起來差不多都是這種模式,經典景點不管是對旅行團還是自由行的遊客來說,玩起來都只需要拍一張照片的時間,沒有過多逗留的必要。相比之下,選擇跟團游還安全一點兒。”
“嗯。”
“我想去的其實是美國西部啦。”方亞楠說起這個,整個人都有精神了,“下次有機會,我想拉小夥伴一起去聖迭戈國際動漫展,看完漫展再自駕在美國西部晃一圈,去看看什麼51區啦……”
“保羅?”江岩脫口而出。
“對啊!你也知道呀?”提起喜歡的電影,方亞楠更有精神了,整個人都從座椅上彈了起來,“我這輩子很少追星,但是西蒙·佩吉真是一塊‘人形小甜餅’,他的每部電影,不管是他導演的還是他演的,我都特別喜歡!”
江岩忽然笑起來,而且不同于之前含蓄溫和的笑容,現在直接笑得露出了牙齒。
方亞楠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不是,不是,我只是突然發現,”他笑道,“半個小時了,我的生活終於有和你重合的地方了。”
方亞楠臉上寫滿了問號。
這話,要說錯吧,沒錯;可要說對吧,哪裡都不對。
她一時間有種自己在被撩撥的感覺。可理智告訴她,以她目前和江岩的熟識程度,他如果真的在撩撥她,那他可真是個……很隨便的男人。
如果他其實沒在撩撥她,只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呢?
她到底是不是在自作多情,該不該自作多情?
畢竟江岩不久後可能就會成為她的老公,她很懷疑“老方亞楠”就是這麼淪陷的。
但是,不可能吧?不管是老方亞楠還是現在的方亞楠,那都是她方亞楠——一個見多識廣、不輕易動心的女人,豈是江岩這種有點兒臉蛋、有點兒身材、有點兒錢的男人隨便撩撥撩撥就能到手的?
方亞楠混亂了,沒有回話。
江岩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慢慢收起笑,也不再說話了。
幸好車子已經到目的地了。
江岩把車停在門口,靜靜地看著方亞楠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在她要下車的時候,忽然叫住她:“亞楠……老師?”
方亞楠:“嗯?”
江岩:“抱歉。”
“啊?”方亞楠手足無措,“應該是我道謝才對,你道什麼歉呀?”
“我之前為了瞭解你的實力,專門去找過你的作品,然後覺得……挺羡慕你的,”他看著她,眼神很認真,“所以剛才忍不住說得多了點兒。”
方亞楠不是第一次被人羡慕,但處在江岩這個身份地位還能直接說出來的人,她是第一次碰到。她有點兒蒙,愣愣地看著他。
“所以,如果有什麼冒犯到你的地方,請你原諒。”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再拿腔拿調,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方亞楠露出八顆牙,亮出招牌笑容,認真地說道:“江總,當我是朋友的話,就不要說這些了,你可是也喜歡保羅的人哪。下次有機會一起玩?”
江岩聞言也笑了:“既然是朋友,就不要再‘江總’‘江總’地叫了。”
“那拜拜,江岩。”方亞楠說罷,利落地下車,關上車門。轉身的時候,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果然,車不是那麼好坐的。
這車坐得如同度劫一般,誰扛得住?她成為老年方亞楠的經歷,莫不是老天在提醒她避雷吧?
可她怎麼避?她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行事出格的地方,難不成要跟神經病一樣,在江岩什麼錯都沒犯的情況下,把他的聯繫方式拉黑?
這就是傳說中的“桃花來了,擋都擋不住”嗎?
方亞楠不敢往下想了,再想腦子都要炸了。
唐鯉的事情方亞楠誰都沒告訴,所以她回到社裡的時候,大家都跟往常一樣在做自己的工作。
阿肖還有其他選題要做,因此方亞楠不得不遷就他的時間安排,自己修了一下午圖,等到下班後再和他一起討論排版、配圖和文字。直到深夜,兩個人才各自撐著疲憊的軀體爬回家裡。
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看了一下唐鯉的相關新聞,發現新聞的討論熱度極高,但是當事人一直沒有出來發聲。方亞楠猜測這件事情可能有隱情,畢竟唐鯉的人氣擺在那兒,不管新聞是真是假,按理說,現在他們都應該開始做輿論危機公關了。可他們沒做,或者做了,但是沒效果。那就有可能是有人在暗中對付唐鯉,或者是唐鯉的公關團隊仍在討論公關方案。
不過這些事都和方亞楠無關了,只要唐鯉沒有喪心病狂地來對付她就好。畢竟江岩的公司不可能換位置,人家真的有心打聽,還是可以很快弄清她是誰的。
不過就算唐鯉真的找上門來,方亞楠也一點兒都不擔心。
江岩說得沒錯,她找了一份好職業。更重要的是,她在一家好單位裡。
《維度》雜誌的視線基本上不會投向娛樂圈,因此,在大眾眼中,它有著一種超脫世俗的格調。
就好比《國家地理》的攝影師和娛樂雜誌的攝影師,檔次是不一樣的。前者批評後者叫教育;後者敢叫板前者,叫不自量力。
當然,她的分量還沒到讓雜誌社為她出頭的地步,但光憑《維度》這塊招牌,就足夠讓絕大多數珍惜羽翼的明星掂量掂量了。
這麼一想,之前在電梯裡,她好像才是仗勢欺人的那個喲。
阿肖一人身兼二職,但是江岩的那份選題竟然被率先寫完,早早地提交了上去。
經過“三審三校”後,選題到了主編于文的手裡。阿肖去幫康康做電影選題,方亞楠留在社裡等回復意見。
午休過後,于文的消息來了——
“亞楠,來一下辦公室。”
方亞楠惴惴不安地進了于文的辦公室。
于文正在喝可樂:“坐。”
方亞楠左右看了看——于文的辦公室中,凡是能放東西的地方都堆滿了各類雜誌、書籍和資料,只剩兩把破破爛爛的辦公椅,其中一把上面還掛了一條毛巾。方亞楠勉強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面,只聽椅子發出“吱呀”一聲慘叫,就好像她放了個屁。
主編,咱好歹是個大雜誌社,還是要點兒面子吧,求求你了。
“你們的選題我看了,”于文拿出一遝文稿翻了翻,然後歎了一口氣,“我說,你們這是想造反哪?”
“啊?”方亞楠直起腰板,“于……于……於總,我們……我……我……我……”
“別怕,沒別的意思,”于文搖了搖頭,拿出一張彩頁紙,“這種肖像照只用來做經濟專題,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方亞楠愣了愣,終於意識到于文居然是在誇她。
于文手中拿著的正是她最後為江岩拍的那張仿名作的肖像照。畫面中,江岩站在最邊上,只露出一半身體。他微微仰頭,臉部輪廓棱角分明,一手操作著面前只露出一部分面板和按鈕的機器,一手微微抬起,伸出食指,恰好與機器投射出來的敦煌飛天指尖相對。
機器左邊,也就是江岩一側的畫面是冷硬的科技風格——深灰色牆布、密集的顯示器和機械,還有他戴著的防風鏡一樣的護目眼鏡,以及一身研究員標配的白色長褂、長褂裡露出一角的領帶和皮帶扣。
而在機器另一側,全息投影出來的敦煌壁畫佔據了整幅畫面的五分之四。在新型光線技術下,飛天以極盡恢宏絢麗的色彩被重現,栩栩如生,衣袂翻飛,一隻手抱著箜篌,另一隻手優雅地探了出來,原本應該指向天女的方向,此時卻與江岩指尖相觸。
現實與虛擬、科技與神話,在這張照片中被完美呈現。冷色調與暖色調是如此融洽而平衡,科技之美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方亞楠每一次看到這張照片時,都懷疑自己修過圖——實在太好看了,簡直像一幅畫。
“乍一看,還以為你堆棧了。”于文開口就是一句專業術語,“但前陣子,你們幾個爭論堆棧攝影的問題,你明顯是反對方,我就覺得……嗯,如果亞楠拍的照片,應該不可能是堆棧。”
方亞楠哂然:“我不是反對,就是……就是懶。如果堆棧成為主流,那我得累死。”
堆棧,簡單地說,就是將幾張攝影圖片利用修圖技術合併成一張圖的拍攝手法,是近兩年流行起來的。這種拍攝手法充分利用了攝影技巧和電腦技術,舉個例子,大概就是在同一張照片裡,左邊能看到銀河,右邊能看到極光,下面有皚皚的雪山,山中小城燈火輝煌——照片中要素很多,需要的技術也很多。
有人覺得這和年輕人給自己的人物照片修圖一樣,本質上是欺騙,但是兩者之間確有不一樣的地方。比如剛才用來舉例的那張照片中,不管是銀河、極光還是小城、雪山,都是這個攝影師自己拍的。他只是將這些元素放入了一張照片中,但每一個景物都有出處,都是真實的。
即便最後照片中呈現的畫面是虛構的,但是攝影歸根結底是一種表達藝術,既然攝影師想傳達這樣的美,也確實付出努力去拍了,那這種拍攝手法便無可厚非。
“這不是堆棧,”方亞楠篤定地說道,“我最多調節了一下飽和度和色差,甚至沒有給照片提亮。”
“那很厲害,”于文由衷地讚賞,“阿肖不在?”
“嗯,他去做電影的選題了。”
“唉,本來想跟你們商量一下的。我覺得這張照片放在內頁裡可惜了,但做封面圖片的話,內容又有點兒跟不上。你們看,是委屈一下放在內頁,還是再努努力,來個大的?”
“咦,”方亞楠激動起來,“於總,我理解得沒錯吧?你是說它可以做封面圖?”
“可以的吧,”于文拿著這張圖片不撒手,看了又看,嘖嘖有聲道,“看不出來呀亞楠,你還是個藝術家!”
“不是,不是,”方亞楠臉都紅了,“我只提供了思路,設備什麼的,全是江岩和他的人提供的,是他們厲害。”
于文聽著,又翻了一遍文章,思索了一下,說道:“這期的封面選題就不用經濟版塊的選題了。阿肖的這篇文章,再擴充一下,是可以做封面選題的,只是……”她苦惱地呼出一口氣來,“這張照片好像有一個問題——太個人化了。做封面專題的照片肯定還是要有領域性的。”
于文看起來很遺憾,方亞楠卻一點兒都不覺得可惜。她本來也不是多想在攝影這個領域出人頭地,聞言笑起來:“於總你真的這麼喜歡的話,拿回去裱起來啊,我出錢!這絕對是我的攝影生涯中的巔峰時刻呀!”
“出息,這就巔峰時刻了。”于文把材料往桌上一拍,“成,就這樣吧,你回去和阿肖商量一下怎麼擴充內容,刊載時間不能推遲太久,你給阿肖幫幫忙。”
方亞楠:“……”
她的笑容僵住了。好傢伙,原來於總在這兒等著呢,先拼命誇她,再臨時給她加活兒——她都要懷疑于文誇她是不是出於真心了!
方亞楠哭喪著臉出了于文的辦公室,把于文的意思跟阿肖一說,阿肖自然是歡呼雀躍——雖然他們也不是沒做過封面專題,但是這種露臉的機會,肯定是多多益善。而對方亞楠又被“抓壯丁”的事情,阿肖則表現出了非常真摯的“同情”之情。
“哈哈哈——你多保重,哈哈哈!”
他直接打了一通電話過來,笑得那叫一個真情實感,方亞楠在手機這頭直接被氣樂了。
“選題的事我不幫你了啊!”她斬釘截鐵地說。
“啥?為什麼?”
“這是你的專題,反正我該做的事都做了,接下來還有其他工作呢,怎麼有空幫你呢?唉,我就是太能幹了,能者多勞呀。”
“別呀,亞楠,我錯了,成不?哥不對,哥現在使勁兒打自己呢,不信你聽——啪!哎,清不清脆?啪!快,康康給我做證,我臉都紅了!”
一旁隱約傳來康康冷笑的聲音。
阿肖大叫:“康康,你變壞了!你這個臭弟弟!”
康康:“哦。”
方亞楠面無表情地聽他們耍寶:“肖老師,你現在知道自己做人多失敗了吧?連康康小可愛都不幫你了。”
“為什麼呀?”阿肖誇張地叫,“亞楠,你能繼續跟我一起做這個專題,這是多好的事!這要是件壞事,我還能求求你,可這是好事呀,我該怎麼說服一個拒絕好事的人?!”
“你是在說我不知好歹嗎?”
“不敢,不敢。”
“唉,我現在確實沒空。反正該做的事我都做了,於總肯定還會派人幫你的。咱們社的同事都那麼厲害,誰也不可能拖你的後腿,你別號了。”
“亞楠,”阿肖忽然壓低聲音說,“你老實說,是不是因為那個江岩?”
方亞楠慌了一下:“啊?”她乾脆裝傻裝到底,“江岩?你的腦回路是怎麼拐到他頭上去的?”
“因為咱們在九思的時候,你就不對勁。”阿肖篤定地說道,“你還說你失戀了,可是你一回社裡就變正常了,你的前男友不會是九思的人吧?”
所以說跟幹記者的人搭檔就是煩,她一不小心就會被揪住細節。
方亞楠歎了一口氣:“跟九思和江岩都沒關係,好嗎?我就是碰巧心情不好,但是很快就調整過來了啊。要不然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想不開在社裡跳樓嗎?”
“沒,沒,沒……唉,行吧,”阿肖妥協了,“反正到時候聽上面的安排,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但是如果於總依舊讓你繼續跟這個選題,我會再來問你的意見,成不?”
方亞楠笑起來。阿肖沒說於總如果繼續指派她來跟進這個選題的話,他也沒辦法。不管到時候怎麼樣,至少眼下,他很尊重她的意願。
她運氣真的很好,總是能碰到一些讓人溫暖的同事。
“好,說不定到時候我心情好了,又樂意了呢?”
“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先掛電話了啊……哦,對了,你把社裡過審的圖片發給席安吧,按老規矩操作。推遲刊載的事情,我親自跟江岩說。”
“好。”
方亞楠答應了,掛了電話後打開文件,很利落地將已經過審的圖片發給了席安——預備刊載的圖片需要經過當事人確認。
席安接收了文件,很快小心翼翼地發來一張表格。
九思席安:“亞楠老師,這是我的婚禮的安排,您提點兒意見?”
方亞楠差點兒忘記這件事,連忙點開表格,發現確實是場簡易婚禮。婚禮時間定在中午,地點居然就是九思所在寫字樓的天空花園。
流程簡易,但婚禮的花銷著實驚人。
九思科技所在的寫字樓名為雙星大廈,是高新區的一個老牌地標,位置沿江不說,還是一位著名的外國設計師設計的——一對雙子樓呈基因鏈造型盤旋向上,中間連接著數個通道。其中一條通道處於中上位置,通道上有一個半開放的庭院,裡面有一些高端餐飲店,人稱空中花園。
設計師閆博當年就租用此處辦過一場服裝秀,效果讓人驚豔。自此,這個地方名聲大噪,不僅美,還貴。
方亞楠:“你還說你囊中羞澀,結果在這兒辦婚禮?該不會花完積蓄,你就不得不去繼承你老爸的千畝魚塘了吧?”
席安:“嘿嘿,本來不是在這兒辦,但是我跟老闆請婚假的時候,老闆讓我在這兒辦。”
方亞楠震驚:“你難不成是江總年少時犯的錯?”
席安:“如果真的能在這兒辦婚禮,我情願他一錯再錯。”
方亞楠忍不住笑了出來:“我看好你!”
席安:“所以……可不可以呀,亞楠姐姐?”
方亞楠:“……”
她都可以想像到席安在手機那頭像小狗一樣正眨巴著眼睛。
其實她的任務不重,就是現場拍攝。席安甚至對她拍什麼、怎麼拍都沒有具體要求,給她的自由度可以說是非常高的。但相應地,她要承擔的責任也很大。
方亞楠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你的老闆為你的婚禮專程搞來的這個場地嗎?”
席安:“當然不是,是我們有新品要發佈了,老闆說大家這段時間工作辛苦,借著我的婚禮的機會,順便團建。”
方亞楠:“你們公司團建的規格好高。”
席安:“嘿嘿!”
方亞楠想了想,無論是從工作還是從人情的角度講,自己都沒必要拒絕這個活動。
她確實不想和江岩有過多瓜葛,但不代表她就要時時刻刻躲著對方。再說了,空中花園哪,這樣的機會她怎麼能放過?
方亞楠:“可以。”
席安:“太好了!”
方亞楠:“現在告訴我你老婆喜歡什麼風格的照片、你們那天穿什麼。”
席安:“我去問問。”
方亞楠:“你確定你快結婚了?”
席安:“是……是的。”
方亞楠:“你老婆的想法你一概不知?”
席安:“姐,不要這麼犀利。”
方亞楠:“難聽話我就不說了,希望我只有一次給你拍婚禮照片的機會吧。”
席安:“別罵了,別罵了,姐。”
距離席安的婚禮還有半個月,方亞楠先緊鑼密鼓地加入了剛剛被指派的工作中。
這是一個從備選選題中補上來的選題,關注的是現在的社區團購和實體經濟之爭——社區團購異軍突起,受到年輕人熱烈追捧,與此同時,菜販的經營空間被大幅度擠壓。因為社區團購這種直接從供貨方進貨的方式繞過了實體店鋪,讓很多菜販的生活直接跌入低谷。新興產業對現代社會的衝擊已經愈演愈烈,如何看待和解決這個矛盾,顯然已經成為當下很多人關注的問題。
這個選題是很久之前方亞楠的同事吉吉提出來的,被老總說選題格局小,吉吉這才轉而提出《世界5G大戰》的選題,結果又被說“框架太大”,正絕望呢,突然被通知可以拿之前的選題做替補,一時間悲喜交加——選題被選上了的話,推薦人是有獎金的。但是他們今天才開始做,好像有點兒來不及了。
“還剩四天了,”吉吉和方亞楠一見面就說,“我們有什麼錯?”
幸好方亞楠對吉吉還算了解,答道:“不,錯的是這個世界。”
“唉,”吉吉憂傷地歎了一口氣。他是一個頭髮自來卷、戴著眼鏡的男生,整個人白白淨淨的,因為姓袁,單名一個喆字,就很自然地有了吉吉這個昵稱。但他本人的性格和吉吉這個聽起來有點兒活潑的昵稱完全相反——又悲觀又愛吐槽。
“我最近總想,是不是我沒吃藥,影響到睡眠,導致智力跟不上同事了……”吉吉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手腳很利索地拿起背包往外走,“沒想到老天用這種方式鞭策我追趕你們。”
“說什麼呢?”方亞楠一進入工作狀態,就一句話都不想附和了,“先去哪兒?”
“車庫,我開車。”吉吉看看她,又看看她手裡的相機,歎了一口氣,“我不會請你吃飯的。”
方亞楠:“閉嘴!”
確切地說,方亞楠不是雜誌社的專職攝影師。她當初應聘的是攝影的職位,但是雜誌社的領導考慮到她之前有過出版編輯的從業經驗,最後還是決定把她納入採編隊伍,讓她做了一名圖片編輯。這個職位的工作主要是給圖片編輯文字,輔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圖片想要表達的意思。
所以理論上來說,方亞楠並不需要拍攝。但是,雜誌社一共就四個專職攝影師,每週的選題卻有七到十個,而且幾乎每個選題都要配圖。這種情況下,雜誌社不得不聘請外面的攝影師,也就是所謂的“特邀攝影”。但有時候時間緊迫,雜誌社也會出現找不到人的情況,這時候就會考慮派內部人士解決問題。
方亞楠就是典型的“能者多勞”的情況。她會拍照不說,還對本社雜誌的調性了如指掌。但是攝影畢竟不是她的本職工作,她作為攝影師參與的選題,最多可以署名,是不會有額外的工資或績效的。所以很多同事是實在沒辦法了才請她拍攝,其間還會以各種理由請她吃飯,其中以“蹭運氣”這種理由最多。方亞楠一開始還客氣地拒絕,久而久之也麻木了,看心情決定要不要去。
吉吉這話說得她像是為了一頓飯才跟來的。要不是方亞楠情商高,恐怕會當場甩臉子走人。此時她只能又好氣又好笑地讓他閉嘴。
吉吉再次歎了一口氣:“這個週末又沒了。”
“說得好像我們本來有似的。”
“本來你應該有的。”
見他哪壺不開提哪壺,方亞楠繃著臉:“你不說話也不會有人把你當啞巴。”
吉吉:“對不起,紮你的心了,我是故意的。”
這小子太氣人了!
“我好不容易交到個女朋友,”上車的時候,吉吉拋下了一顆炸彈,白淨的臉上滿是絕望之色,“結果在一起後的第一個週末我就加班。她會不會覺得我在玩弄她的感情?”
方亞楠在副駕駛座上系好安全帶,拍了拍自己:“她頂多覺得你腳踏兩條船。”
吉吉:“請您下車!”
“快走,快走!”
吉吉噘著嘴發動了車子。
“我打聽了一下,最先出現社區團購情況的是一些新小區,裡面住的大多是年輕的精英階層,並且小區周邊配套設施不是很成熟。所以我們先去高新區的新小區走訪一些居民和團購店,再去老城區的老社區採訪一些會去菜場買菜的居民,最後去郊區的農貿中心。”吉吉一邊開車一邊說,一心二用得很徹底。
方亞楠見他開車還算平穩,便低頭查看手機地圖。聽到吉吉說要去高新區的新小區,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江岩那個交付沒多久的樓盤。方亞楠心裡想: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去那兒吧?
幸好車子過了江後,江岩的小區在右面,而吉吉往左轉了。
方亞楠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這才問道:“你要去哪個小區?”
“錦繡天府。”吉吉說道,“我有朋友剛買了那兒的房子。據他說是新小區,比較符合條件。”
錦繡天府?方亞楠剛從買房的泥潭裡爬出來,對各處的房子還算了解,聞言脫口而出道:“可這是回遷房呀。”
“啊?”吉吉愣了愣,“回遷房?”
“我倒不是說回遷房有什麼不好,但是回遷房的生態和一般的新小區不太一樣——回遷房的居民大部分本來就互相認識,生活習慣相似,基本上會偏傳統些,會不會不太符合採訪標準?”方亞楠說道。
“怪不得這麼便宜呢!”吉吉的關注點卻和她不一樣,他說,“我說那小子怎麼買得起高新區的房子呢。話說你怎麼這麼清楚啊?”
方亞楠嘴角抽搐:“我要不是搖到號,也差點兒買那兒的房子了。”
吉吉:“……”
他放緩車速:“那怎麼辦?我沒聯繫別的小區。”
方亞楠不想找江岩,還好立刻想到了另一個住在高新區的人——陸曉。
“不一定非要找業主吧,只要是住在高新區的居民就行,是吧?”
“最好是業主,但實在找不到的話,租客也行。”吉吉很快意識到她的潛臺詞,無奈地說道,“就算是租客,能在高新區工作的人也不差吧。”
方亞楠打開微信:“那我問問我朋友。”
“誰還沒個住這兒的朋友了?”吉吉說道,“但人家根本不做菜、不參與團購啊!”
“我知道。”方亞楠發了信息過去。陸曉還沒回應,但她已經胸有成竹:“我這個朋友,高薪、帥,還會做菜,而且根本沒空逛菜場,肯定會用社區團購的方式的。”
吉吉不吱聲,看著她。
方亞楠疑惑地抬起頭:“幹嗎?”
“你朋友單身?”吉吉語氣居然有點兒嫌棄。
方亞楠沒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回答道:“是啊。”
“高薪、帥、會做菜、單身,還是你的朋友?”
“對……對啊。”
“方亞楠,”吉吉說道,“你身邊有這樣的男的,結果和你只是朋友?”
方亞楠目瞪口呆:“你少說兩句會死嗎?”
吉吉歎息著搖頭:“不說了,我還沒見過人家,有什麼可說的?萬一你審美奇特呢?”
方亞楠:“他長得像年輕時候的阿部寬!”
吉吉:“好了,你別說了。我在給你找理由,你反而積極證明你無能。你這樣讓我怎麼安慰你?說‘方亞楠老師,你配不上人家’嗎?”
方亞楠哭笑不得:“優秀的男的和優秀的女的又不是不能成為好朋友。”
“優秀的男的可能沒錯,優秀的女的……好吧,我只能認為是對方配不上優秀的方亞楠老師了。”吉吉轉動方向盤,“算了,先幹活兒。”
“所以接下來去哪兒?”
“菜場。”吉吉胸有成竹,“去完菜場再看看你朋友有沒有時間接受採訪,然後明天早上去樂益。”
樂益,本市最大的農貿中心,位於郊區,是很多菜農進貨的地方。
方亞楠琢磨了一下,突然眼前一黑:“等等,去樂益的話……真的是早上嗎?”
“四點鐘在那兒集合。”吉吉下刀穩、准、狠,“好吧,是淩晨。”
果然,採訪菜場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要早起,畢竟菜場那邊的人活動高峰期就在淩晨。方亞楠心有戚戚焉。平時四點鐘的時候,她可能還沒睡……要不,她乾脆不睡了?
她愁眉不展。
吉吉說的時候也一臉頹喪的樣子,轉頭看到方亞楠的表情,了然地說道:“你四點鐘可能剛睡吧?”
“唉。”方亞楠歎息。
“要不今晚別睡了?”
“你是魔鬼嗎?”
“或者我們下午採訪完,直接去樂益打地鋪?”
“這個可以有,”方亞楠拍手,“我覺得行!”
吉吉被嚇了一跳:“你當真了?”
“不是,我真的覺得可以。我有睡袋!我回家拿!”
“你想睡在市場的魚池裡嗎?!”
“可以!”
“我不行!而且我沒睡袋!”
“借一個唄,很多同事有啊。”
“不行,我都還沒和我女朋友睡過一個被窩,怎麼可以睡別人的睡袋?!”
“哎,你這人怎麼這麼矯情哪?沒事,我幫你借。”
“不,絕對不!”
方亞楠已經手速極快地聯繫阿肖要睡袋了。同事都忙,發信息的話,阿肖可能一時半會兒看不到,她直接打了一個語音電話過去,阿肖果然很快接起:“怎麼了……稍等一下,我接個電話。”
方亞楠有點兒心虛:“你在談事情哪?那我等會兒打。”
“沒事,你說……是亞楠。”
“你在跟誰說話呢?”
“沒事,沒事,你先說。”
“哦,你的睡袋還放在社裡嗎?”
“在啊,但很久沒用了。幹嗎,你要用?”
“我明天早上要去拍農貿市場。”
阿肖立刻反應過來,大笑:“哇,你打算睡在菜市場裡?”
“沒辦法,要我早上四點鐘到樂益,那我可能早上三點鐘就得出發——基本等於不用睡了啊!”
“會被保安趕喲。”
“可以借他們的值班室呀,我們又不偷菜!”
“虧你們想得出,為什麼不在旁邊的賓館訂一間房哪?”
“貴!本市的採訪費用單位又不給報銷。”
“哎,你訂一個吧,回頭我通過你的報銷申請,成不?”
“還有吉吉呢,為了拍菜場,訂兩間房?”
“你倆訂一個標間哪。怎麼了?你出差的時候又不是沒住過男女混住的賓館。”
“他現在有女朋友啊,怎麼和我一起住?”
“那也不能睡農貿市場吧,你也太不講究了吧?!”
“行了,你就說借不借吧。”
“借,借,借,你知道睡袋在哪兒,自己去拿。”
“多謝!”方亞楠樂呵呵地給吉吉比了個OK的手勢。吉吉沉著臉,但沒有拒絕——對他來說,淩晨集合也是件很難受的事情。
“沒事……哈哈哈,江總你別笑了,這種事很正常的。”
方亞楠嘴角抽搐:“你在九思?”
“是啊……不,她不過來,對,別的選題。”阿肖顯然是在電話那頭“雙線對話”,過了一會兒,聲音又對準她:“亞楠,江岩要你繼續跟他的選題,否則他不跟我們合作啦。”
“呵呵,開什麼玩笑?掛了!”方亞楠直接關掉了語音,面色鐵青。
吉吉觀察著她的神色:“丟臉丟到社外去了?”
方亞楠:“不,我覺得我充分體現了我社記者吃苦耐勞、堅韌不屈的精神。我這不叫丟臉,叫長臉。”
吉吉冷笑。
過了一會兒,江岩居然發了一條微信過來。
“一個睡袋夠嗎?我有全新的睡袋,含絨量99%,把它扛去北極都沒問題,下午過來拿?”
方亞楠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但還是覺得尷尬。她哭喪著臉對吉吉說道:“要不我們倆還是訂個標間吧,我請客。”
吉吉:“滾!”
陸曉下午才回消息,看上去很迷茫。
陸曉:“要拍我?”
方亞楠:“不是拍你,是問你一些問題。你那些室友裡有沒有也從社區團購東西的?你幫忙牽一下線,我們問點兒問題。”
陸曉:“不用出鏡?”
方亞楠:“你這是想出鏡還是不想出鏡哪?”
陸曉:“不想。”
方亞楠笑了:“哎,你這麼帥,出鏡怎麼了?”
陸曉:“不行,不行,萬一被人看上怎麼辦?”
方亞楠:“我們又不是‘世紀佳緣’!”
陸曉:“沒辦法,魅力太大,我也很苦惱。”
方亞楠:“好吧,幫我們這個忙,保你孤獨一生,成不?你什麼時候下班?”
陸曉:“本來準備在公司混到半夜的……但你這麼說的話,那就六點吧。”
方亞楠:“成,我們到你的公司門口接你。”
陸曉:“你們打算怎麼拍?”
方亞楠:“最好是你當著鏡頭的面下一單——能做頓飯就更好了。”
陸曉:“那我就做一頓唄。你同事吃什麼,有忌口嗎?”
方亞楠拿手機的手頓了頓,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陸曉要做菜了?她居然能吃上陸曉做的菜了?!
她知道陸曉會做菜,但從來沒吃過。她會知道這件事,還是平時一起打遊戲的時候,他偶然說起吃公司食堂的飯菜和外賣吃膩了,所以自己做了兩道菜吃。然後在朋友的起哄下,他不得不展示了一下他做的菜——菜色很簡單,賣相也一般,但在“老乾媽”的“輔佐”下,看著還挺誘人。再加上他那和“賢惠”不沾邊的外貌,陸曉會做飯這件事,還是讓所有人都印象挺深刻的。這之後,大家經常攛掇他親自下廚給他們做一桌菜,甚至一起沖到他租的房子裡“耍流氓”,結果都讓他想盡辦法躲過去了。
沒想到今天居然讓她抓著了機會!
方亞楠:“嘿嘿!”
吉吉正按導航往陸曉所在的公司“百道”開去,冷不丁地聽到了方亞楠的笑聲,被嚇得刹住車:“你幹嗎?”
方亞楠:“托您老的福,我朋友下廚,請咱們吃飯。你有啥忌口的沒有?”
吉吉當然不知道這頓飯有多難能可貴,無所謂地說:“哦,那好啊,替我謝謝他,嗯……我不吃辣。”
方亞楠:“你故意的?”
“啊?”
“這年頭,還有不吃辣的人?”
“你有毛病哪?當然有啊,我不就是?”
方亞楠轉頭髮給陸曉一條語音消息:“我同事說他什麼都吃,沒有忌口。”
“喂!”吉吉大叫,“我有忌口呀!我有的!”
“不,你沒有。”方亞楠冷著臉。
“是你愛吃辣的菜吧?”
“哎,辣的菜好做,你體諒體諒我朋友。”
“你都不問他,怎麼知道他不會做不辣的菜?”
“但他也愛吃辣的菜啊。”
吉吉動作一頓,明白了,見鬼一樣看了方亞楠一眼:“你……”
方亞楠昂首挺胸地表示:“沒錯!”
吉吉:“你這……你這是在暗戀,還是在明追呀?”
方亞楠:“我在暗暗地撩撥他。”
吉吉:“此行我有任務嗎?”
前有阿肖,後有吉吉,這麼高情商的可愛同事她上哪兒找去?
方亞楠露出淒清的微笑:“沒事,做你自己就好,我暫時還沒有談戀愛的打算。”
“不想談戀愛,你撩撥他幹什麼?”吉吉嘲諷她。
“現在不撩撥他,萬一我以後跟別人結婚生子了怎麼辦?”方亞楠面無表情地說,心情很沉重。
吉吉聽完,剛習慣性地露出嘲笑的表情,一想不對勁,猛地眯起眼睛:“等等,你這話我怎麼聽不明白了?你再說一遍。”
“邏輯很正確啊,”方亞楠一點兒也不心虛,“現在不撩撥他,以後我跟別人結婚生子的話,我會後悔吧?”
“你喜歡他還能跟別人結婚生子?”
“我是不是很過分?”
“也不是……就是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同情誰。要不我現在掉頭回去吧?”
“開你的車,來都來了!”
吉吉把車停在路邊,張望著百道的大門:“哪個是啊?”
百道作為一家老牌網絡公司,業務範圍廣、員工類型多,有六點鐘下班的員工,也有十二點鐘下班的員工。此時六點鐘,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地往外走,但大多是行政和後勤的人,以女性為主。
方亞楠卻不擔心錯過,閉著眼靠在座椅靠背上:“考考你吧,最高、最帥的就是。”
吉吉哼了一聲,沒等哼完,突然自己把哼聲掐斷了,說道:“哦,來了!”
“你確定?”方亞楠狐疑地問,抬頭看了看他望過去的方向,笑了,“沒錯,沒錯!”
吉吉按了按喇叭,又從車窗內探出一隻手,向陸曉示意。吉吉臉上在客氣地笑,嘴卻完全不客氣:“你放棄吧,這樣的孩子,不是身經百戰的女人搞不定。”
“滾!”方亞楠一拳捶在他的肩上,轉頭看陸曉打開後排的車門。
陸曉看到她,露出一個招牌的憨厚微笑:“喵總。”
他又朝吉吉點了點頭,方亞楠立刻介紹:“這是袁喆,我的搭檔,你可以叫他吉吉。”
吉吉抬手打了個招呼,第一句話就是:“我有女朋友的。”
方亞楠:“……”
她瞪著吉吉不知道該說什麼。陸曉也愣了一下,隨後很自然地朝他伸出手:“恭喜恭喜。”
吉吉答:“同喜,同喜。”
方亞楠再次一拳捶過去:“你有毛病哪?”
吉吉表情自然地轉頭發動汽車:“我就是想向每一個單身的人分享我的快樂罷了。”
“老陸,一會兒唱歌去吧,我們給他點一個小時的《分手快樂》。”
陸曉:“嘿嘿,好的,好的。”
這當然不可能,工作日唱歌已經不在他們中年人的日程表中了。
一行人在陸曉的指路下,到了他住的小區。小區就在百道附近,步行十分鐘以內。三個人一路進小區、進電梯,陸曉不好意思地說道:“我住的是一個單間,有點兒小,可能還有點兒亂。你們來得太突然了,不要介意啊。”
吉吉非常理解地點了點頭,方亞楠卻完全不擔心——她不是第一次突然拜訪陸曉的住處,陸曉的生活習慣好得讓她自卑。果然,吉吉進了陸曉的屋子後,驚訝地“咦”了一聲:“你讓我們介意什麼?”
陸曉撓了撓頭:“啊?亂哪。”
吉吉看了一眼方亞楠:“你這一屋子的東西加起來可能都沒亞楠的辦公桌上的東西多。”
“喂!”方亞楠想把這狗東西扔出去。
陸曉配合地笑了一下,有些手足無措:“接下來怎麼辦,我點菜?”
“嗯,”方亞楠掏出相機,“你就坐……這兒,我拍一些你點菜的照片。哦,對了,你把陽臺上的衣服收起來。”
陸曉租的是這棟房子的主臥,帶陽臺和獨立衛生間,此時陽臺上掛著他的內褲。
陸曉當即臉紅了,跑過去收起內褲——大概因為著急,連晾衣叉都沒用,跳起來就把內褲扯進懷裡,然後收到櫃子裡了。
方亞楠一點兒感覺都沒有,面無表情地坐在凳子上調試相機。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的吉吉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歎了一口氣:“你好歹嬌羞一下。”
“啊?”
“能那麼冷靜地看男生收內褲的,大概只有他媽了。”
方亞楠感到莫名其妙:“難道他收衣服,我還要回避?”
“你演也演出三分不好意思來呀!”
“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公私分明哪?現在是工作時間,我折騰什麼?”
吉吉翻了一個白眼:“有空跟你分享一下我是怎麼追到我女朋友的。”
方亞楠很想直接給他唱一首《分手快樂》,但想到吉吉也是好心,硬忍了下來,繃著臉答應了一聲。
吉吉“撲哧”一聲笑了,見陸曉正“劈裡啪啦”地收衣架、整理陽臺,便湊到方亞楠耳邊小聲地說:“只要百道的人不瞎,他這樣的男人肯定很吃香,你再不下手肯定來不及了……別那麼含蓄啊亞楠,真的。”
方亞楠頓了頓,歎了一口氣:“說得容易。”
“也對。”吉吉起身迎接走進來的陸曉:“好了?”
陸曉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嗯,好了。”
“那開始吧。”
陸曉按照方亞楠的要求靠坐在床上,一條大長腿擱在凳子上。他一手撐著頭,一手拿著手機,打開一個近期比較熱門的買菜平臺,開始訂菜。方亞楠拿著相機在旁邊“哢嚓哢嚓”地拍照,從表情到動作都很冷漠,真的在公事公辦。
之前她就和陸曉說過,所有照片在刊載前都會經過當事人同意,所以陸曉也比較放鬆,一邊下單一邊跟他們說話,有時驚訝地說沒想到現在豬肉這麼便宜,有時又抱怨菜怎麼反而這麼貴,還和他們商量一會兒做什麼菜。
“我會做的菜不多,京醬肉絲可以嗎?”
這道菜不辣!吉吉臉色一亮,連連點頭:“可以,可以!”
“再來一道尖椒炒雞蛋?”
吉吉的臉色黑了下去,他幽怨地望向方亞楠。
方亞楠當然同意:“可以,哀家准了。”
“嘿嘿,”陸曉不覺有異,“葷菜和素菜都有了,再加一份湯?”
“可以,可以,你決定。”
“那我買一個料包,做一道酸菜魚吧。”
酸菜魚一般都有點兒辣,方亞楠到底人性未泯,看向吉吉:“行嗎?”
吉吉反而比她從容,點頭道:“沒問題。”
陸曉此時卻突然敏銳起來,望向吉吉:“你吃不了辣椒嗎?”
“還好啦,畢竟現在很多人無辣不歡。”
陸曉卻二話不說,再次操作起手機:“那就不做尖椒炒雞蛋了,改做番茄炒蛋吧,大家都能吃。”
吉吉容光煥發,趁著陸曉去外面廚房淘米的工夫,一把拉住跟出去拍照的方亞楠,一字一頓地說道:“快、下、手!”
方亞楠“啪”地甩開他,心裡萬般滋味化成一句話:“我也會淘米!”
菜很快就被送來了。門一打開,方亞楠就迎上去和送菜小哥握手:“您好,我是《維度》週刊的記者,正在做一個關於社區團購的選題,請問能不能給您拍張照?”
一旁的吉吉非常自覺地遞了張名片過去。送菜小哥都蒙了,看看方亞楠,又抬頭看看開門後就被方亞楠擠在一旁的陸曉。
送菜小哥:“哦……當然可以……會拍到臉嗎?”
“我們不建議露臉,您可以戴口罩。當然,如果您有意願,也可以拍兩張露臉的照片,我們會酌情篩選。”方亞楠答得極為順溜。
送菜小哥立刻來勁了,鄭重其事地把菜遞給陸曉,戴口罩和不戴口罩的照片各拍了好幾張。
陸曉接菜接得渾身僵硬,看起來比送菜小哥還上不了檯面。終於關上門的時候,他長舒一口氣:“你們這活兒,光交流就夠累的了。”
“這還算好的,”方亞楠低頭看著相片,“沒讓我給照片加濾鏡、美顏就不錯了。”
陸曉直接進了廚房,熟練地系上圍裙,開始備菜、熱鍋。他的圍裙居然是粉紅色格子的,穿在寬肩膀、高個子的他身上像個兜肚,看起來很是搞笑。方亞楠舉起相機“哢嚓”地來了幾張,陸曉立刻緊張起來:“喵總,這些照片別放上去啊!”
“當然不會,我私藏,哈哈哈!”方亞楠毫不客氣地說,“我給老馮和妙妙看。”
“別呀!”
“老馮跟你一張床上睡過,你還在乎這個?”
“唉,”陸曉說不過她,拿起鍋鏟搖頭,“我的一世英名。”
廚房的燈光暗,吉吉拿來簡易的補光燈,架在那兒讓方亞楠自由發揮。這陣勢很快引來了其他租客。一對小夫妻提著外賣剛剛進門,見狀站在門口好奇地看著,還問陸曉:“室友,你這是轉行做美食博主了?”
補光燈這種道具因為主播行業興起,被大眾所知。陸曉聞言立刻否認:“不是,不是,我只是幫朋友做新聞。”
“哇,什麼新聞哪?”
方亞楠剛扯起營業性質的笑,一旁的吉吉已經站出來解釋了一圈,過了一會兒,居然還“誆騙”到那對小夫妻也加入拍攝。不過小夫妻頂多熱一熱飯菜,他倆頭碰頭的樣子分明是現代都市男女同居生活的剪影。
拍攝工作進行得很順利,方亞楠和吉吉很開心。很快,陸曉的幾道菜就出鍋了。告別了那對小夫妻,他和方亞楠一起擺好菜。菜品像模像樣的,不過也沒什麼值得特別誇讚的地方,方亞楠拍好照後,三個人就吃了起來。
陸曉突然撿起剛才的話題:“對了,喵總,你這麼會拍照,為什麼都沒怎麼在你的朋友圈裡看到過你的照片?”
方亞楠夾菜的動作頓了頓,她問:“你看我的朋友圈?”
陸曉連忙搖頭:“沒,沒,沒,偶爾翻一翻朋友圈,但好像沒怎麼見過你發的。”
方亞楠一時說不上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答道:“我不太玩那個,平時也沒什麼東西可以發。要說發自拍照,以現在的風氣,我不來個十級美顏加濾鏡都不敢發,但是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長什麼樣,何必呢?”
“我覺得你挺上相的啊。”陸曉隨口說道。
方亞楠乾笑了一聲:“那是你看習慣了。你要是看過別人的照片,再看我的自拍照,就知道什麼叫‘怪物史瑞克’了。”
她剛說完,腳就被踩了一下。方亞楠抬頭,看見吉吉的眼鏡後閃過一道冷光——他竟然瞪了她一眼。
她茫然地看著吉吉,吉吉若無其事地說:“我們亞楠素顏也很好看的,不需要妄自菲薄,是吧,陸曉?”
陸曉不覺有異,點了點頭:“對啊,對啊,喵總你挺好看的。”
方亞楠終於反應過來,有些心虛地跟了一句:“你真的覺得我能看?”
“不是能看,是真的很好看哪。”陸曉說道。
她被陸曉誇好看了!
方亞楠一腦袋的話,此時都跟被凍住一樣,她一句也說不出來。她愣了許久才回過神,張口吐出一句:“哦……哦……那……謝了。”
方亞楠!你怎麼回事啊?!
旁邊的吉吉已經絕望了,翻了個白眼,只管自己夾菜,一副不想管她的樣子。
方亞楠感覺自己就像偶像劇裡春心萌動、木訥的大小夥子,而陸曉就是那個讓人心動卻不自知的校花。
現在她還能說些什麼補救嗎?方亞楠看著碗裡的酸菜魚,胃口全無,只覺得如鯁在喉、心如刀絞。
這麼好的機會,她就這麼錯過了?
回去吉吉又要嘲笑她了吧?
“對了,喵總,”陸曉埋頭吃了幾口飯菜,突然起身拿了個東西遞過來,“給。”
他主動挑起話題,方亞楠一時反應不過來,愣愣地接過東西一看,是一個經典遊戲的卡帶。
她當初說過想玩這個遊戲,但是怕自己沒耐性,所以沒下手買,沒想到陸曉居然買了。
“你玩過了?”她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問道。
“嗯,跟機子一起買的。”陸曉繼續吃飯,一臉尋常的表情,“反正《怪物獵人》馬上要上市了,這個遊戲你先拿去玩好了。”
“你不玩?”
“我玩過了,這個遊戲不涉及通不通關的問題,而且我還有別的遊戲玩呢。”
“那我不客氣了。”方亞楠收起卡帶。往常和陸曉聊起遊戲,她總有一連串話可以聊,此時卻沒什麼心情,默默地數著飯粒。
陸曉吃了幾口飯,看看她,又吃了幾口,然後居然再次主動挑起話題:“這款遊戲,你玩到四十級的時候,就差不多無敵了,過了四十級以後,不用刷裝備或勳章,沒用。”
“這樣啊,”方亞楠興致不高,勉強打起精神應付,“我還不一定玩得到四十級呢。”
“前期成長很快的,那幾個副本的機制做得挺不錯的;後期的關卡幾乎完全照搬前期的,你不用玩。”
“好,那我玩完還你。”
“沒事,你拿著好了,我短時間內也不會玩它。”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旁的吉吉左看看,右看看,一陣無語。
飯畢,方亞楠自告奮勇地去洗碗,卻被陸曉勸阻了,方亞楠和吉吉只好告辭。電梯裡,吉吉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方阿斗。”
方亞楠眼底幾乎是一潭死水:“別說了。”
“我還有什麼能說的呢?”吉吉說道,“走南闖北了半輩子,你還搞不定一個男孩子,我還能說什麼?”
“我是廢物。”
“對,你就是。”
兩個人坐電梯到了地下車庫,吉吉啟動車子,忽然問:“你相過親沒?”
方亞楠猶豫了一下,誠實地回答:“相過。”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不解風情?”
“……”
“唉,”吉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媽被你急死了吧?”
“急也沒用哪。”
車子開出車庫,往樂益農貿市場開去。路上,吉吉又說道:“不過你倆現在這個僵局,也不能完全怪你。”
“啊?”
“你覺不覺得你倆挺像的?”
方亞楠低頭沉默。
“看來你心裡有數。”吉吉繼續說道,“你們倆都是防備心很重的人,獨立、能幹,還過於要臉,就算喜歡一個人也不會主動表達。這樣的人,要他們捅破那層窗戶紙,比登天還難。”
“你怎麼一副很懂的樣子?”方亞楠反問道。
吉吉說的情況她都知道。她還知道此事無解,只能回避問題。
吉吉沒再說話,霓虹燈燈光在他的眼中閃爍了很久,久到方亞楠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低聲說道:“這有什麼懂不懂的?兩個人如果不交心,最終一定會變成路人,這很正常,不是嗎?”
方亞楠若有所感,看了一眼吉吉,到底沒再說什麼。
誰還沒點兒故事呢?
兩個人最終沒真的走到去菜場打地鋪那步。
吉吉去公司拿阿肖的睡袋時被於總逮著。於總揪住他好一頓訓,說他們這麼幹丟雜誌社的人,強行讓他們報銷差旅經費,又親自押著他們在樂益農貿市場旁訂了兩間大床房。
方亞楠起了個大早,和吉吉沐浴著晨光,在菜場旁吃了頓傳統的中式早餐,感到十分滿足。兩個人按照計劃,跟拍記錄下幾個菜農進貨、出貨的過程,並且採訪了他們社區團購的出現對他們的生意的影響,發現影響比想像中的還大。
社區團購的供貨渠道五花八門,相比本地菜場的攤販,掌握著物流資源的社區團購賣家有著幾乎遍佈全國各地的供應商,有些賣家甚至可以直銷。農貿市場往往從周邊菜農手裡收新鮮食材,在體量和分銷渠道上,到底比不過資本雄厚的社區團購。好多菜農反映,一些原本定期收他們的菜的鋪子因為生意不景氣,轉而加入了社區團購行列,從更加便宜的原產地收菜。社區團購因為進貨量大,收上來的菜絕大部分是空運過來的,新鮮程度並不比從周邊菜農手裡買的差多少,年輕人尤其不介意這一點兒新鮮度上的差別,是以菜農的生意大受打擊。
其中有兩個情緒激動的菜農乾脆領著方亞楠和吉吉在農貿市場上轉悠,指出好幾個攤位給他們看——這些攤位不是已經關門大吉,就是改換門面,做起了社區團購的訂貨中介。
實體菜販經濟的蕭條情況肉眼可見,方亞楠每拍下一張停業或是改換招牌的店鋪的照片,心情就沉重一分。
本來菜農做的就是小本生意,如今在雄厚資本的打擊下,他們中的很多人可能會過不下去。
但是時代的潮流就是如此無情,社會大步邁進的時候,哪裡顧得上鞋邊甩落的泥點?
從農貿市場負責人那裡要來部分經營變化的材料後,吉吉神色不可謂不凝重。兩個人一直忙到早市結束,根本來不及休息,又馬不停蹄地回到雜誌社裡,開始修圖、擬稿。等到中午肚子“咕嚕”作響時,兩個人才意識到今天是週六。
這時候,絕大部分同事的日常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不會特地過來加班,是以整個辦公室空蕩蕩的。
“亞楠,你先回去吧,”吉吉有些不好意思,“回家也能修圖。你先回家睡一覺,我知道你昨晚也沒睡好。”
方亞楠聞言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
雖然就近訂了酒店房間,但是以方亞楠的作息時間,淩晨三點起床的時候,她滿打滿算也就睡了兩個多小時,此時的精神全靠一腔正氣撐著。
估計吉吉也差不多。
“沒事,”她抄起手機開始點外賣,“工作不幹完,我難受。”
“那你可別猝死了啊,有救心丸不?”
“放心,給你備了一箱!”
吉吉冷笑了一聲,拿起一本雜誌擋住方亞楠的手機,一邊在自己的手機上操作著,一邊問:“吃什麼?我請。”
“我都點好了!”
“沒付款,不算。快點兒,我有會員紅包。”
“哎,那就咖喱飯吧,牛肉的,加溫泉蛋。”
“成。”
等外賣的工夫,方亞楠趴在桌上假寐,剛有點兒困意,手機忽然響了,是阿肖的來電。方亞楠一接起電話,就聽到阿肖焦急的聲音:“亞楠,你在哪裡?”
方亞楠坐直身子,打了個哈欠:“雜誌社。”
“下午有空沒?”
“幹嗎?”
“救急!下午市博物館有一個敦煌特展的開幕式,用了全息投影技術,你幫幫忙,帶上傢伙,來拍點兒片子吧!”
方亞楠忽然感到一陣滔天困意,又打了個哈欠,擦著眼角溢出的眼淚:“哥,我加班呢。”
“沒辦法啊,這節骨眼,自家人都沒空,臨時找攝影師也找不到,你是咱們社唯一一個熟手……”
“吉吉都要給我喂救心丸了。”方亞楠垂死掙扎。
“年輕人不要畏懼死亡!放心,博物館旁邊就是醫院!”
“你是魔鬼嗎?”
“我也剛從電影學院出來呀!”阿肖聲音都沙啞了,“要不是今天市博物館的開幕式上有特別演出,我也不想麻煩你呀。”
阿肖對她都用上“麻煩”這詞了,方亞楠撐不住了,只能歎了一口氣:“好吧,我過去,博物館門口集合?”
“對,對,對,等你來了,我給你工作證。”
方亞楠檢查了一下相機——幸好她有隨時給相機充電的習慣,此時相機電量滿格。她用肩膀和耳朵夾著手機,開始收拾東西。起身的時候,混亂的腦子清醒了一瞬,她忽然打了一個激靈,在掛電話之前問道:“等等,這個開幕式不會是江岩的公司負責的吧?”
“不是,他們還吃不下這個級別的活動。哎,你趕緊過來。”
她不用見到江岩!
雖然不久以後她還是要在席安的婚禮上遇到江岩,但少見一次是一次!
方亞楠松了一口氣,和吉吉打了聲招呼,背著相機包,邁著蹣跚的步伐離開了雜誌社。
雖然已經是初冬,但是方亞楠趕到博物館的時候,仍然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正興高采烈地往博物館擁去。她喘著粗氣扶著腰,在博物館外的花壇邊沿坐下,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猝死了。
雖然她還沒到的時候就聯繫了阿肖,可是下車的時候並沒見到對方。方亞楠心想阿肖大概是被什麼事耽擱了,因此並不著急,安心地坐在花壇上等阿肖聯繫她。沒一會兒,方亞楠就聽到有人喊她:“亞楠姐!”
她愣了愣,抬頭卻見席安小跑過來——他穿著一身休閒服和米色風衣,手裡揮舞著工作證。
方亞楠:“……”
席安都在這兒了,江岩還會遠嗎?
不是吧,不是吧?拍照而已,江岩在就在,不在就不在唄,阿肖還要騙她?
席安一點兒不覺得她表情有異,開開心心地跑過來,把工作證遞給她:“亞楠姐,掛上,我帶你進去。”
方亞楠木然地戴上工作證:“你們承辦的開幕式?”
“怎麼會?”席安說道,“這種體量的活動我們還接不住——頂多是為開幕式提供一些技術支持。”
“所以你們也參與了?”
“那當然哪,我們負責在其中一個館做飛天壁畫的全息展示——就是你上回見過的那個。走吧,我帶你進去。”
“你們……江總也在?”
“是啊,這是我們第一次做博物館級別的活動,江總肯定要親自坐鎮。他前陣子就一直忙這事來著。”
方亞楠不情不願地跟著席安,從員工通道直接進了博物館大廳。
大廳裡已經搭建出一個簡單的舞臺,舞臺後面密密麻麻地擺了一大堆器械,被各種纜線一樣的電線連接著,方亞楠勉強認出其中幾個是在江岩的公司裡見過的機器。工作人員忙碌地穿梭其中。
席安直接喊了一嗓子:“江總、肖老師,亞楠老師來了!”
機器叢林中陡然冒出兩個人。江岩穿了一件鼠灰色的風衣,胳膊上居然套了一對咖啡色的套袖,看起來土土的。見到她,江岩笑著招了招手。
方亞楠勉強朝他笑了一下,隨即皮笑肉不笑地瞪向一旁的阿肖:“肖老師,有何吩咐?”
阿肖有些心虛,小跑著過來:“辛苦了,辛苦了,剛才吉吉跟我說了……”他回頭看了看,“我還以為你們結束採訪會先回家休息,所以特地等到中午才聯繫你——沒想到你們那麼拼。”
方亞楠此時不得不承認歲月催人老。她有過比這兩天更拼的經歷,從來沒覺得哪裡有問題,但是現在一頓奔波下來,簡直覺得身體快不是自己的了。她頭昏、臉麻麻的、雙腿軟綿綿的。
但來都來了,她還是得撐住的。
她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臉:“沒事,開幕式,是吧?還有別的嗎?九思負責的展區也要拍,是嗎?”
阿肖一臉為難:“不止,是整個活動。”
方亞楠震驚地挑眉:“你改做敦煌選題了?”
“唉,還不是這次活動的宣傳不到位。”阿肖抱怨道,“要不是江岩提起,我都不知道國內很多科技公司參與了這次活動,很多展館用了全息投影技術,應該算是目前業內比較全面的一次技術展示了,但是宣傳人員對這個賣點幾乎沒怎麼提。”
方亞楠捂臉:“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你業餘,還是說宣傳人員業餘。”
“我業餘,我業餘,”阿肖雙手合十,“幫幫忙,多一點兒素材就多一分成功的可能哪!”
方亞楠歎氣,舉起相機:“成吧,老規矩。”
阿肖“嘿嘿”一笑:“指哪兒拍哪兒!”
此時,江岩一邊撣著身上的灰塵,一邊笑眯眯地走過來:“在菜場睡睡袋的滋味如何?”
“沒有啦,後來還是訂了酒店。”方亞楠表現得很正常,撓頭笑了笑,“被我們老大知道了,老大把我們訓了一頓,說我們這樣丟雜誌社的人。”
江岩眨了眨眼:“我可沒這麼說。”
方亞楠瞬間抓住了什麼:“你說了什麼?”
江岩若無其事地轉過頭:“一會兒開幕式上有你拍過的飛天壁畫,來看看?”
方亞楠狐疑地看了他一會兒,答應了一聲,轉身追上正往前臺走的阿肖,問:“昨天是你跟於總打小報告說我們要睡睡袋的吧?”
阿肖神色有點兒不自然:“嗯……啊……隨口提了一下。”
“不是你說讓吉吉去拿你的睡袋的嗎?你幹嗎轉頭又跟於總說呀?”
“哎,你們要是去什麼偏遠地區也就算了。你們就在江州,還是我們《維度》的記者,哪裡能真讓你們在菜場打地鋪?”
方亞楠眯起眼睛:“不是因為別人說了什麼吧?”
阿肖下意識地往旁邊看了一眼,隨即反應過來,連連搖頭:“沒有,沒有,不是,不是。”
看阿肖這個反應,方亞楠立刻確定是江岩說了什麼,才促使阿肖去于文那兒告狀的!
方亞楠感覺又好氣又好笑。
《維度》的記者工資不低,並不差那兩間房的錢。他們平時做採訪,遇到當事人有難處,自掏腰包的時候多了去了。但他們都不是很在意工作期間的環境是否舒適,再加上報銷流程雖然幾經簡化還是很麻煩,因此《維度》裡很多同事出去採訪,不太願意在這上面花錢,其中方亞楠尤其如此。連財務問她要報銷的匯款賬號,她都嫌掏銀行卡耽誤她打遊戲。
可人家一片好心,她還能說什麼?
方亞楠歎了一口氣:“好吧,還是要謝謝你。”
“應該的,應該的。”阿肖笑得尷尬,“走吧,走吧,開幕式開始了。”
這說是開幕式,其實就是一場發佈會。敦煌特展之前一直在全國巡迴展出,讓全國人民都有機會親眼見識敦煌的文物和壁畫,但對一些經典卻難以複刻的洞窟壁畫,如何展現一直是個難題。
過去,展會通過搭建佈景實現展出的目的,但是因為絕大多數通過幕布、腳手架和燈光等材料搭建而成的場景視覺效果並不好:沒去過敦煌的人看了,感覺敦煌壁畫不過爾爾;去過敦煌的人看了,則如鯁在喉。
但是有了全息投影技術,展會不僅可以逼真地展現洞窟內的場景,甚至可以讓壁畫中的人物和動物栩栩如生。通過這種方式,特展可以生動地展示敦煌壁畫的美,看過的人都說好。
方亞楠當然去過敦煌,還去過不止一次,並且有幸參與過一次媒體活動,經過特許,在禁止拍照的敦煌石窟中拍了不少獨家特寫照片。是以愛看展覽的她在得知這次的活動是敦煌特展時,並沒有很大的感覺。
但是當江岩上臺,又一次伸手迎來栩栩如生的飛天時,在場內觀眾的驚呼聲中,她還是被驚豔到了。
之後即使還有其他公司的人上臺演示,甚至與千年前的壁畫人物做簡單互動,方亞楠都依然沉浸在江岩的演示中,沒有回過神來。
旁邊還有年輕觀眾在咬耳朵:“剛才那個小哥真帥!”
“是博物館的員工嗎?”
“不會吧?他看起來是做這個投影的技術公司的人。”
“這年頭,技術高低和臉還有關係嗎?”
“身材也好好!”
“你剛才拍照片了嗎?”
“拍了,拍了,嘻嘻!”
“快發到群裡顯擺一下——讓她們偷懶不來!”
方亞楠在一旁面無表情地聽著這對話,心裡真是百感交集。
她到底怎麼拿下這個男人的,這真是千古謎團。她覺得以自己現在的心態,她是不可能做到這點的。
她總感覺和江岩在一起,自己才是那坨插花的牛糞。
開幕式很短暫,除了技術演示以外還有一段簡短的領導發言,很快,觀眾就可以去自由參觀了。人群散開,眾人往各自感興趣的展廳走去。
江岩和席安要去自己負責的展區,方亞楠和阿肖則一起從最近的展館開始拍,看到或大或小的全息投影,都要找角度拍兩張照片。他們都是去過好幾次敦煌的人,所以並沒有特地去拍那些複刻的敦煌壁畫,而是專拍投影。很快,他們就引起了別人的注意。
“二位,”一個穿著西裝的年輕小哥走過來,一臉警惕的樣子,“請問你們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嗎?”
他說話的時候,看了兩眼兩個人胸前的掛牌。
“你好,”阿肖立刻上前解釋,“我們是《維度》的記者,這次接到任務,要對現在的全息投影技術進行一次全面報道。請問你是負責這個展區技術支持的人嗎?”
“是,”小哥猶豫地點了一下頭,“抱歉,我沒收到過相關通知。雖然東西放在這兒,沒有禁止拍攝,但是到底涉及技術專利……”
他說到這兒,後半句話顯然就是不太好聽的了。
一時間,小哥自己也有些尷尬:“那個,能不能讓我問一下我們老闆?”
“當然可以,”阿肖給方亞楠使了個眼色,兩個人連忙遞上名片,“你去問吧,我們等著。”
“好。”小哥轉身就去打電話了。
方亞楠和阿肖對此見怪不怪,在一旁平靜地等著。方亞楠甚至有點兒慶倖——她剛才被阿肖趕驢一樣趕著拍攝,現在手腕發酸。她乾脆將相機掛在脖子上,靠在柱子上打盹兒。
這一閉眼不得了,方亞楠像吃了安眠藥似的,意識直往下墜。她下意識地感到不對,卻難以抑制自己繼續沉下去的快感。她感覺自己已經回到了溫暖的被窩裡,很快就要徹底進入香甜夢鄉。
就在這時,她心裡一慌,猛地醒過來,與此同時,人不受控地往前傾去。她“啊”地叫了一聲,正要伸手去抓一旁的柱子,雙肩卻被人穩穩地扶住。
她抬起頭,江岩正看著她。
“你怎麼了?”他微微歪著頭,眯著眼,“不舒服?”
“亞楠?”一旁的阿肖被嚇到了,也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臂,“太累了?哎呀,我真是……來,來,來,先坐在這兒。”
她被一左一右的兩個人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很尷尬:“沒事,沒事,是這兒太熱了,我眯了一下。”
阿肖卻不由分說地拿下了她脖子上的相機,一臉愧疚的表情:“是我不對,你先休息一下,千萬不要勉強自己。”
“哎呀,我真沒事!”方亞楠不想被這樣特殊照顧,掙扎著想站起來,卻被一旁的江岩按住肩膀。他冷著臉,表情很嚴肅:“不要逞強。”說著抬了抬下巴,對她示意了一下椅子靠背,“閉眼,休息一下。”
方亞楠愣了愣。
她發現自己從沒見過江岩溫和以外的表情。之前的他就像一個人形立牌,完美得不像活人。可他現在一冷下臉,她居然真情實感地怕了。
一時間,她心裡搜羅不出半句吐槽的話。她只能看著阿肖拿著相機走向西裝小哥的背影,乖乖地仰頭靠著椅背,閉眼休息起來。
方亞楠坐了一會兒就起身繼續工作了。
她感覺自己再休息下去,能直接不顧形象地橫躺在遊客椅上睡過去,而且打鼾的可能性有百分之八十。
阿肖和江岩倒也沒硬攔著,看她差不多回魂了便任她起身。方亞楠雖然不是什麼苦出身,但自大學時喜歡上旅行開始,就非常吃苦耐勞。儘管歲月不饒人,但是江岩有個詞沒用錯——不管什麼時候,“逞強”確實是她的習慣。
江岩把席安留在了九思負責的展區,自己則慢悠悠地陪著方亞楠和阿肖逛,時不時地幫阿肖和其他公司的人引見。
視覺科技類的公司現在有很多,雖然確切地說,它們之間存在競爭關係,但是同時也有著密切的技術及市場交流。大魚吃小魚,小魚抱團生存,這次博物館展覽就是典型的群策群力的結果。所以其他公司的人員面對阿肖和江岩時,雖然不免有些警惕,但是總體來講,溝通還算順暢。
他們到一旁聊天的時候,方亞楠就會自顧自地拍照,興致來了,也會認真地看看展覽的內容,努力與回憶中的實物進行對照。
“你是什麼時候去的敦煌?”她正抬頭研究壁畫,江岩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站在旁邊發問。
當初她給他拍肖像照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她去過敦煌了,所以方亞楠沒有驚訝。她回憶了一下,答道:“第一次去敦煌是大學的時候……大二?畢業後的第二年,在單位組織下又去了一次……唉,那次特別沒勁。後來……我想想,三年前跟著媒體團又去了一次。”
“去了三次啊,”江岩歎息,“真好……為什麼第二次很沒勁?公司團建沒那麼痛苦吧?”
她忘了他是個老闆了。方亞楠偷偷地吐了吐舌頭,真情實感地說道:“還號稱文化人呢,他們在解說員介紹的時候七嘴八舌地炫耀自己對敦煌壁畫的瞭解——其實全是道聽途說的——偏偏不聽最重要的信息。”
“什麼重要信息?”
“解說員的介紹啊。”方亞楠現在想起來還想翻白眼,“人家都說了,那兒的解說員都是敦煌研究院的工作人員兼職的,至少也是碩士水平,隨便拎一個出來,都吊打我那群前同事。你想想那場面吧,遊客們東一嘴西一嘴的,解說員用無語的眼神看著他們。”
“哈哈哈!”江岩笑起來。
方亞楠每次成功調動氣氛就很有成就感,也笑起來:“還有偷拍的。那裡面又沒燈,黑乎乎的,解說員提醒了好幾次不要偷拍,我們主任就裝沒聽到。結果最後解說員來了一句:‘那位遊客朋友,聽我說,絕大部分人拍了照片,回去都不會看,你能不能把照相機放下來?’”
江岩繼續“哈哈”大笑,笑罷點頭:“是的,我接這個項目的時候,想假公濟私地組織員工去采風,結果跟敦煌石窟那邊的工作人員諮詢了一下,他們建議我們直接到官方網站上看照片。”
“那還是值得一去的,”方亞楠真心實意地推薦,“那兒的旅遊業務發展得挺成熟了,遊客過去玩不怎麼費事。”
“我儘量。”江岩微笑,“其實跟團遊應該是最方便的,但我想如果去的話,最好還是自駕遊,把想玩的地方都玩了,不能留遺憾。”
“唉,這就不好說了。”方亞楠想到自己的旅途,心有戚戚焉,“一般旅遊時間超過十二天,人就會疲勞——不僅是體力上疲勞,心理也會疲勞,所以一次不要定太大的目標,還是得給自己留點兒遺憾的。”
“有道理,”江岩虛心受教,“你們什麼時候有類似的旅行計劃?如果缺人,就帶上我吧。”
“行哪,”方亞楠一口答應,“你會開車,長得又帥,還會做飯,屬�高質量旅行搭檔了。”
“那可不一定,”江岩半開玩笑地說道,“我很嬌氣的。”
一個大男人這樣形容自己,還真有點兒精彩,方亞楠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恭喜還是該安慰。她眨了眨眼,欲言又止——她可以理解江岩說他嬌氣,但是現在還沒到問他為什麼“嬌氣”的時候。
最後,她還是決定舉起相機。
江岩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又轉頭看起展櫃,過了一會兒,去找阿肖了。
這次巡迴展的規模並不大,開幕後不過兩個小時,阿肖和方亞楠已經把整個展廳都逛完了。兩個人到一樓大廳裡的咖啡館裡找了兩個座位,坐下來檢查照片。阿肖一邊看一邊趕方亞楠:“亞楠,你先回去吧,這些設備我晚上帶回去。”
“你幹嗎不回去啊?”方亞楠問,“還要補拍?”
“沒有,這些夠了,很完美了。”
“哦,一會兒還有事,是吧?”方亞楠也沒打算多問,“那我叫車了。”
“我是打算請江岩他們吃飯——今天多虧了他們。”阿肖說道,“你也看到了,這個展的消息、入場的工作證,還有剛才能跟其他公司的人搭上話,都是他們幫忙的,我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人的話不大好。”
方亞楠聞言動作一頓,在心裡衡量了一下自己在這件事裡的角色,覺得好像沒到需要陪著阿肖設宴謝江岩的地步,心情瞬間放鬆,樂呵呵地說道:“有道理。那你加油,我走了。”
阿肖:“啊?你不陪我啊?”
敢情他剛才真的在給她挖坑。
方亞楠無情地起身:“放過我吧大爺,我再不回去補覺,你下次見我就要七天后了!”
“烏鴉嘴,烏鴉嘴!”阿肖擺手趕人,“趕緊回去!”
方亞楠很快叫到了車,一口喝光了面前的果汁,起身往外走。阿肖在她身後叫:“回去別開電腦啊!”
“知道,知道!”
“其他遊戲機也別打開啊!”
方亞楠暗笑,朝他做了個鬼臉。
“哎,你還要不要命了?”
方亞楠扭了扭屁股,沖出大門。
她本以為自己回去以後絕對倒頭就睡,結果阿肖料事如神——她還沒到家,手機裡已經攢了九十九條未讀信息,有喊她出去吃燒烤的、逛街的、一起打遊戲的……群魔亂舞,妖精滿屏。
許久沒見的小姐妹蔣萍:“男人,出來陪我吃飯!”
暴躁的美女小說家蕭其其:“我找到一部新的恐怖片,晚上來不來?”
認識十年的遊戲裡的徒弟阿大:“師父,來炙熱沙城和我並肩作戰哪。”
更別提最近和她打得火熱的妙妙:“喵總,《刀塔》老頭兒技能增強了,來給我們蹦迪呀!”
發小兒孫航,自稱江州巴菲特,嘴上說著減肥,手指卻很誠實地給她發消息:“我新發現了一家燒烤店,在巷子裡。這家的蜂蜜烤翅簡直是人間絕品,一起去嗎?”
最重量級的信息還是來自陸曉,他問:“喵總,《怪物獵人》在日本服務器上線了,一起玩嗎?”
不是這群妖怪,方亞楠幾乎忘了今天是週六。眼下清醒又及時地收到這些消息,她總不好裝沒看到,只能挨個兒回復。
“跟我吃個屁,你不好好相親,你媽又要恨我了!”
“不去,上次被你抓的瘀青還在!”
“打不過,打不過!”
“我已經卸載了!”
“不吃,減肥!”
“玩!”
回復完陸曉,方亞楠絕望地捂住了額頭,真切地明白自己對陸曉是真愛。
小夥伴都不知道她這兩天高負荷勞作,才紛紛來約她;唯獨陸曉,她在他家吃飯的時候,還說過第二天要早起,哀歎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睜眼到天亮——結果他還來無情地約她打遊戲。
要是碰上哪個相親的人這麼沒眼力見兒,她早就把他拉黑了。可是換成陸曉,他一湊過來,她就用熱臉貼回去——還是在可以如此冷靜客觀地分析自己心理狀態的情況下。
所以說感情,或者愛情吧,是真的能“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方亞楠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盲目和卑微。
她心裡罵著自己沒出息,卻還是算著時間。飛快地洗了一個澡,然後一邊吹頭髮一邊打開電腦買遊戲。等遊戲下載完,她也剛好吹完頭髮,然後便一秒都沒耽擱地上了線。此時,陸曉的新手任務已經完成了。
她剛上線,陸曉便打來一個微信語音電話,熱情地邀請她一起奮戰。方亞楠自覺以她現在的身心狀況可能根本玩不好。為了不坑到陸曉,她忍不住叮囑:“我今天從淩晨起就一直在工作,沒停下來過,現在算‘疲勞作戰’,等會兒拖你的後腿的話你可別怪我。”
“沒事,沒事,”陸曉絲毫沒有察覺她的言下之意,滿不在乎地說道,“人來就行。這個遊戲前期不難,我陪你打。”
方亞楠也不知道心情是喜是憂,聽話地接下新手任務,然後陸曉飛速地加入了隊伍,一馬當先地向遊戲裡的怪物沖去。
兩個人一個接一個地打著怪物,一直“狩獵”到深夜,方亞楠終於扛不住了,討饒道:“我不行了,累死了。我先下線了,你玩吧。”
“好的,好的,那我去YY(遊戲語音通信平臺)跟老馮聊會兒天。”陸曉道,他的語氣聽起來意猶未盡。
方亞楠掛掉語音電話後,跑去刷牙、洗臉,回來後正準備關機,忽然一時興起,打開YY直播看了一眼,發現他們的遊戲頻道裡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陸曉,另一個並不是老馮,而是妙妙。
她隨手點進去,恰好聽到妙妙連珠炮似的說:“所以緣分這個東西呀,只要遇到,就一定要趕緊把握住!你看喵總那麼優秀,你再不抓緊機會,一不小心就錯過她了,多可惜呀!”
陸曉:“嗯……啊……”
方亞楠又震驚又尷尬,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出聲提醒他們倆自己也在。
妙妙繼續激動地說:“哎,你有沒有在聽哪?我都快急死了!”
陸曉:“在聽,在聽。”
“那你倒是說話呀!你對喵總到底有沒有想法?有想法的話,我們幫你呀!”
陸曉:“說什麼?”
“哎,你傻呀?哦不,你裝傻吧?唉,你真是沒救了!”
方亞楠不能繼續裝透明人了,否則讓人發現她在偷聽會更尷尬。她心裡五味雜陳,用驚訝的語氣說:“哎,妙妙你還在呀?老馮呢?”
妙妙和陸曉在驚嚇之下雙雙罵了句髒話。
然後兩個人都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語音通話中一片沉默。
方亞楠演戲演全套,仿佛真的剛到,什麼都沒聽見,又問道:“怎麼啦,說我的壞話呢?”
妙妙和陸曉一起語無倫次:“沒,沒,沒……沒有……哦……沒!”
“唉,不管你們了,我先去睡了,晚安。”
“晚安!”另外兩個人一起大吼。
方亞楠這次真的關機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麼心情。
她躺到床上,睜眼看了一會兒天花板,終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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