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還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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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 4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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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趙又萱Abby Chao最新文集
9篇散文 x 7篇短篇小說

百無聊賴的日常中竊取的夜晚,
舞臺燈光滅了一半的人生後臺──
我們在此造夢,自由馳騁,抵達未竟之地。

「我們探索著自己,也摸索著彼此,
反覆掂量人性的明面與暗面,彷彿是對存在的一種無盡追索。」

「驚醒在一種絕對進行式中,迷途於一片濃烈陰鬱的密林。
懸而未決的無限可能,是新鮮而凜冽的傷口,
痛,且快。而那,當然也是一種相對而生的情懷。」

趙又萱Abby Chao最新文集《夜晚還年輕》,收錄散文與短篇小說,
透過一如既往洗鍊赤裸的文字,描繪當代夜生活的文化場景,
從青春躁動的地下派對、萬籟俱寂的深夜機場、鬼影幢幢的童年片段,
寫到虛擬世界的平行宇宙,與夢境與現實的虛實交界。

在篇章間精準凝鍊出都會男女的情慾與愛戀、內在世界的崩毀與重生、
科技帶來的豐盈與失落、靈肉交纏的歡快與痛楚、生命創傷的拉扯與和解、
異國文化的衝撞與融合,以及永恆的自我追尋。


The Night is Still Young,夜晚還年輕。
在每一個綺麗魔幻時分,引你入夜──

她忠實獻上那些在夜裡長出、酸甜苦辣的果實,
展現藏在日昇月落間的瘋魔與騷動;

在駕馭黑夜之際,
面對紛雜的內心與人世的光怪陸離,
如何尋覓足以安放靈魂之處?

作者簡介

趙又萱Abby Chao
熱愛看書、寫字、畫畫與旅行。
畢業於交通大學外文系,短暫旅居新加坡與義大利。
2021年出版文集《寂寞作為一種迷人的慢性病》。
2022年獲文化部選送新墨西哥州聖塔菲藝術中心駐村。
2023年出版文集《綠洲沙龍Oasis Saloon》。

Instagram∣abby_chao_

名人/編輯推薦

【誠摯推薦】

Elise Ay(紐約劇場藝文觀察家)
李昭融 Nymph Lee(Vogue Taiwan 採訪總監/《台女》作者)
陳又津(作家)
徐珮芬(詩人)
連俞涵(作家/演員)
黃昕語(旅行作家/攝影師)
蔣亞妮(作家)

(依姓氏筆畫排序)

二十九歲那年夏天,體驗了人生至今最可怕的頭痛。

從小我就經常頭痛,百醫不得其解,那頭痛並不完全符合任何一種傳統頭痛類別,醫師說,只能說是介於緊張性頭痛與偏頭痛光譜中的某一點。然而頭疼發作,吃顆止痛,一顆不夠吃兩顆,休息休息,總會有用。但是二十九歲那年夏天,我連續痛了整整兩個多禮拜。兩個禮拜的度假,算短,但是兩個禮拜的嚴重頭痛,簡直是地獄折磨。

神經科、骨科、內科。X光、核磁共振、物理檢查。什麼都沒有。醫生說,一切正常。但頭痛還是消除不去。止痛藥吃下去,像投入一口沒有底的深井,毫無回音。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藥石罔效」。睡睡醒醒,在極痛與稍微不那麼痛之間擺盪,兩個禮拜掛了兩次深夜急診,止痛針從手臂上打進去,針尖冰冷堅硬,疼痛緩緩退潮,但也不是全然消失,而是像遠雷般在遠方地平線持續叫囂。

最後,神經科醫師說,不如,去看看精神科吧。

其實我隱約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曾聽說過,受傷的人,即便失去身體的某一部分,那曾經存在的肉身位置,仍會發生「幻痛」。我想像,或許頭痛也是一種幻痛,而那痛,或許與幾場重大的「失去」有關。第一,是親人重病。第二,是另一個親人的離世。第三,是我一度失去健康。

寫下這篇的現在,距離那些事情已有將近五年的時間。當初很多煩心事,如今已經過去,但是當時的我,可說是深陷在一重又一重的煉獄裡。再加上二十九這個數字,人說「逢九」遇劫,無論當代如何論述「年齡只是數字」,在現實生活的實作裡,不可能完全無視年齡的真實性。人並不是超越年齡的抽象概念,而是有血有肉有生理時鐘的活物。然而那「劫」,或許與超自然無關,而是與人站在某個關卡前的心境搖擺有關。

關卡、節點、轉捩點、分水嶺⋯⋯「劫」可以有很多種定義,心境不同,結果可能往正反兩極走去。而在那個特定時空下的節點,正好,我接連遇到了許多的死亡、失去,與變異。然而這並非我應該解決或能夠解決的「問題」,而是一種全新的生活眼光,必須去面對、適應、習慣與接受。疼痛與失真感攜手而來,日復一日在同一張床上睜開眼睛,總感到自己形體潰散,必須花費數分鐘的回神才能收攏起來。很多既有認知片片瓦解,而新冠疫情正如日中天。我感到難以相信自己的身體,也難以相信有形世界,彷彿處處是威脅,下一秒便會一腳踩空,跌入虛無。

有個概念叫Liminality,涵義包括「似曾相識之地」、「閾限空間」、「建築中的過渡空間」、「中陰」,是熟悉與未知之間的橋樑,是一種已不在原點,卻也尚未抵達的狀態。在認識這個字眼以前,我便已在日常生活中,經歷各種層次與形式的Liminality。

《在路上》(On the Road)這本書,是「垮掉的一代」經典名作,作者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用長長的卷軸,鉅細靡遺寫下他與同代奇人橫跨美國的公路之旅。他初次從紐約搭上巴士,離開熟悉的生活,一路轉搭便車來到陌生的平原曠野。當他因極度疲累而在廉價旅館昏睡一整天,直到傍晚時分恍惚醒來,一時記不得自己身在何處、自己是誰的那一刻,他體會到的,就是一種Liminality。

「這真是我一生最特殊、最奇怪的時刻,不知自己置身何處──離家已遠,旅行的疲憊蝕透我,待在一間我從未見過的便宜旅館房間,外面,蒸汽嘶嘶叫,裡面,老舊木板吱吱響,我聆聽樓上的腳步以及一切淒涼的聲音,抬頭看龜裂的天花板,整整十五秒,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我不害怕;我只是變成另一個人,陌生人,鬼魂附身的幽靈人生。我已經跨越半個美國,站在人生的分水嶺,後面是我的東部年輕歲月,前面是我的西部未來時代,或許如此,這種陌生的感覺才會發生在此時此地,發生於這個血紅黃昏的奇妙午后。」(摘自《在路上》,何穎怡譯。)

二〇二二年我在美國駐村,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裡待了三個月,最後花了兩個禮拜橫越美國西部,從新墨西哥州到加州,沙漠到海洋。

美國西部的地理尺度巨大,有時車子連開一個小時,週遭一棟房子、一點人煙都沒有。這對生長於臺北繁華街頭的我來說,非常奇怪。美國公路無止無盡向前延伸,身邊除了荒野還是荒野。深夜加油站的白色燈光守護著人類文明,然而光線以外,濃濃黑暗如鼻息般緊緊貼近。連綿數公里的巨大白色沙丘中,孤零零佇立著銀色的候車亭,然而公車一直沒有出現,只有細白沙粒不斷無聲貼地滾過。

走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飯店裡,繁複而俗艷的老舊地毯吸收了腳步聲;奶油色的斑駁壁紙,延伸到遙遠盡頭的走廊;數不清的房間,電梯鏡子裡的無限倒影,將你困在時間與空間的將明未明之地。尖叫笑鬧、到處亂跑的孩童,長得奇形怪狀的人們,像彩色鬼魂般擦身而過,你想起祖父母將近五十年前在拉斯維加斯同一地點拍攝的合照,照片裡的他們好年輕,臉頰散發健康的桃紅光暈,然而如今的他們,已然雞皮鶴髮,脆弱遲緩。突然之間,你發現自己也是隻「鬼」,困在生死兩點之間的Liminal space,忘了自己為什麼千里迢迢來到此處,也不再確定自己究竟是個什麼。

而我們也常常是這樣,在人生的旅途中驀然醒轉,醒在新一層次的夢裡,突然不確定自己是誰,所為何來,是做夢者抑或被夢者。不是原本的自己,卻也遙遙不見永恆的終點。

畫家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曾寫下:「一整個夏天我什麼都沒做,只是等著自己再次成為自己。」(“I have done nothing all summer but wait for myself to be myself again.”)

這便是疼痛日子的最佳寫照。

日子艱難,每一天都是匍匐前進,原來活著需要這麼多的勇氣,還得要有一點天真傻氣。而我發現,賴以為生的文字,並無法拯救我,更糟的是,錯誤時間進入生命的文字,甚至會造成傷害。曾有人問我文字是魔法嗎?我說,文字有時是白魔法,有時是黑魔法。而走向黑魔法的巫師,往往都是在心術不正時誤入歧途。於是愛看書的我,突然不看書了。我直覺必須從文字的邏輯暫時脫離,用肉身去感知世界,就那樣站著,坐著,時而凝視,時而沉默,偶爾逃避,偶爾衝撞,然後,等待,等待生命的韻律自行運作,將我從這一個地方,帶到另一個地方。

很久以前的一個夏天,我和一群朋友到嘉義深山的一座瀑布玩耍。

瀑布前有一座深潭,我們在深綠色的水裡游泳嬉戲,突然一個朋友提議,要不我們穿過瀑布,去看看瀑布後面有什麼東西?

我的游泳技巧,僅限在室內泳池來回游幾趟不停,面對大自然千變萬化且生機蓬勃的水域,心裡只有不安。再加上媽媽小時候總恐嚇水裡有水鬼,以及兒時一次差點在陽明山小河裡溺水的記憶,讓我更是害怕野生的水。

眼見朋友一個接一個開開心心朝瀑布游去,又一個接一個成功穿越飛瀑到達另一岸,我的焦慮不斷上升。瀑布後方的朋友們喊著我的名字,笑嘻嘻要我趕快過去,我卻猶豫不決。這時,當時的伴侶把一個游泳圈套在我身上,在後面推我,說,我們一起過去吧。於是我就這樣半推半就地,越來越靠近那座瀑布。水聲越來越響直至震耳欲聾,一股夾帶著水氣的勁風朝我猛力吹來,直到眼前只剩下白花花的水和白花花的聲響。眼看就要穿越那從數公尺垂直而下的巨大瀑布,恐懼淹覆了我,但是我無法說不,甚至也來不及說不,水用力沖刷我的每一寸皮膚,那樣實實在在,像千鈞子彈一發發打在身上,甚至好像所有孔洞都要被填滿。就在一切即將超越臨界點,瀕臨全面崩潰時,我通過了。耳裡是朋友們的笑聲,瀑布此時在我身後,眼前是一片乾燥的小淺灘,朋友們都在那灘上,明亮陽光變成水波在他們身上蕩漾,穿越瀑布的腎上腺素蔓延,我們興奮地不斷發抖。

那天上岸以後,我再一次回頭凝視那瀑布,發現它根本不如我原先想像得那麼高聳恐怖。甚至那潭水也沒有我原先以為得那麼深,到處都是帶著小孩來玩水游泳的家庭。

那此以後,每當我感到害怕,我總會想起那座瀑布飛濺到臉上的冰涼水氣,與恐懼與興奮化為一體的越界感受。

後來,我只去看了一次心理醫生,話不投機,但至少那醫師說,無論我在世界何地,只要想找人說說話,一通電話就可以聯絡到他。這一句話,我記到現在,即便後來我再也沒有打給他。

然後,某一天,頭痛消失了。那一天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嘗試什麼止痛特效藥,沒有什麼人起死回生,也沒有什麼天大好事發生。就是那麼平凡的一天,突然就不痛了。這也是在意料之中,畢竟世上永遠不變的就是變化,什麼都會過去的。於是我想,許多事情的發生,沒有應不應該,對或不對,這些預設與期待,其實都是瀑布。但是總會感覺好或不好,喜歡或不喜歡,於是如何協調感情,成了我專注練習的事。

夜晚沉降了下來。曾經我以為自己怕黑,後來卻發現我害怕的不是黑,而是萬籟俱寂時,內心紛雜而起的聲音。然而在經歷了相當動盪的幾年後,我開始學習駕馭黑暗,以及面對瀑布時的心理穩定。夜晚,和外國朋友出遊,曾聽過「The night is still young」這樣的說法。夜晚還年輕。意思是夜已降下,夜已進入感知與意識,這時你或許會說,太晚了,我累了,該睡了,但也可以說,還早,還有新鮮的,還想多玩一會,我們去續攤吧。

一度逃離文字的我,最後還是又回到了文字。

這本書裡收錄的,便是我在形形色色的「夜」之中,汲取、提煉、歸納、創造的一些故事。舞臺上來來去去的角色,沒有完全的虛,也沒有完全的實,但他們都乘載著一些痛,一些失去,一些迷惘,一些希望,以及一些荒誕與好笑。他們都在一覺醒來,或在一個莫名的節點抬起頭來,突然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難解的蠻荒之中,進退兩難,半途迷向。他們的匍匐、試探與奔跑,也是我的匍匐、試探與奔跑。

我沒有答案,但是夜晚還年輕。

這本書的篇章,寫於臺灣、新墨西哥與英國。

感謝伴侶J.E.S,親愛的家人與朋友,出版社的夥伴,還有讀到這裡的你。

 

目次

I. After Dark

過境飯店
夜晚還年輕
銳舞山海
肉的囈語
無有情
不過是等待
模擬人生
童年的街
一場巴黎婚禮

II. Before Dawn

糖寶貝
等待夜風捎來答案
囤愛
寂寞飛地
夢中孤島無邊無際
夏季不值得傷筋動骨
東方美人

書摘/試閱

夜晚還年輕
夜貓看夜貓,有時光憑穿著,就能辨認彼此過的是什麼樣的夜生活。

牛仔褲、貓眼線與平底鞋,多半不喜過度鋪張華麗,一個地方只要有知心音樂,有 Happy Hour 平價啤酒,有三五好友,即便空間積滿陳年二手菸味,桌椅坑疤搖晃卻永不汰換,也不計較太多,地方越破爛她越覺得親切。喜歡獨立音樂勝過百大排行,華語金曲和英倫搖滾都琅琅上口,醉意湧上來就四海皆朋友,可以瘋癲玩樂也可以一起抱頭痛哭。半夜三點坐在人行道上最是交心時刻,手裡夾根菸,地上幾罐喝完了的空酒瓶,談天說地,直到天明。

若是見到全黑裝束、未來感金屬、妖艷魚網襪、高腰丁字褲與各種怪奇飾品的組合,推測十之八九是在非主流夜店出沒的常客。這類人善於拼裝各類視覺衝突,鑰匙圈掛的是可愛的 Hello Kitty 吊飾,頭頂梳兩包俏麗的春麗頭,童年至今的偶像是美少女戰士或凡爾賽玫瑰。然而她一個晚上可以抽掉三包香菸,熱愛狂暴的實驗電子音樂,渾身散發致命吸引力,從廁所走出時眼神迷濛,你永遠不知道她實際上在裡面是在拉屎還是拉K。

至於週末夜晚在大安與信義一帶,可以見到極高比例的高跟鞋、水鑽絲綢雪紡與緊身性感洋裝。紅酒香檳柯夢波丹。Lounge Bar 舞廳私人會所。一雙雙腳從計程車門下踩出,無論至今同樣的夜晚已經重複了多少回,每一次依然有社交名媛初次亮相的微小亢奮;那一雙雙腳各自出走,前往夜的不同角落,有的腳步心事重重,有的志在必得。

作家金宇澄在《繁花》裡寫道:「女人的眉毛,是逆,還是順,代表夜裡是熱,還是冷。」只要在夜店廁所鏡子前,匆匆瞥一眼隔壁鏡中女子的底妝是否補過、口紅仍否整齊、下眼睫毛膏是否暈開、髮尾是否沾黏嘔吐物殘餘,便可猜知對方今晚是滿載而歸,是失魂落魄,還是剛剛哭過。

還有一類人,即便活在都市中心,也過得像棲居山海的精靈一族。打開衣櫥,嘩啦啦滾出的是蠟染服飾、沾染線香氣味的寬鬆棉布衣衫、手作風格的自然民俗風小物。這類人能接受的音樂風格極廣,可以從強硬的Techno、迷幻的 Psytrance、莫名其妙的實驗電子、某個名不見經傳老人拉的二胡,一路聽到嬉皮音樂節的空靈手鼓。

有容乃大,什麼都難不倒她。她可以在有溫控的室內舞廳旋轉跳躍,也可以在荒郊野外翩翩起舞。她有時自嗨,有時借用某些人工或自然物質抵達至福至愛,雖然偶有迷失,生命卻總能找到出路。

當然還有許許多多逸出典範之外,在可預期與不可預期的界線間擺盪之人。

成為夜貓,始於對音樂的熱愛。學生時期,一路參加的都是些音樂性社團,國小吉他社、國中管樂隊、高中組樂團,大學玩DJ。每年農曆過年領紅包,隔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央求爸媽帶我去誠品敦南店逛唱片行,那裡有成千上百張專輯唱片,每一張都是全新的探險。紅包預算有限,必須全神貫注精挑細選,而我總是根據對CD封面的好感度與試聽的前幾首歌作為判斷依據。回程路上,小心翼翼把CD放入圓形的隨身聽,戴上耳機,進入個人小世界,反覆聽過一首又一首,好聽不好聽都是自己的選擇,心情無比滿足。

曾經,音樂僅是這麼單純的,一個人的事。買專輯,聽歌,翻歌詞本,把喜歡的歌燒成一張張CD送給好朋友。然而,隨著年紀增長,社交圈子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複雜,音樂開始和夜生活掛鉤,喜歡音樂的我,漸漸也愛上了夜生活。

大學時期經營DJ社,那時學校其他社團的社辦,都位在一棟活動大樓內,唯獨DJ社彷彿被發配邊疆般,被安排在大禮堂地下室,一個遠離所有系所與辦公大樓、又小又暗根本是儲藏室的地下空間。

這樣的邊緣位置,卻創造了一種不被管轄的自由自在氛圍。重新粉刷整理後,裝上派對燈、擺好DJ檯,再架起兩個大音箱,就有了地下舞廳的味道。平時社員練DJ接歌刷碟技巧,隔三差五就舉辦派對當作成果發表,新竹一帶沒什麼好玩的夜店,因此每次辦活動,少則十幾人,多則百多人,小小社辦熱鬧不已,人群從裡面溢到外面,暗色浮動的燈光下,曖昧橫生,青春躁動,都藉著音樂與夜色的掩護張牙舞爪。

然後,九○年代出生的我們,一個接一個畢業,進了職場,賺了點錢,開始有預算可以到真正的夜店跑趴。

臺北處處是派對,燈火通明、霓虹燦爛,風吹來一陣陣燃燒年輕與慾望的氣息。信義區有很多酒精喝到飽夜店,適合口袋淺、行頭少,沒酒錢有酒膽的學生族群。只不過這種地方乍聽划算,實際卻相當折磨人──有時光是想喝一杯酒,就得排長長的隊,動輒二、三十分鐘以上,省了錢卻賠了時間與力氣,一晚也沒真的喝到幾杯。半夜三點的分水嶺過後,看對眼的早已一對對離開了,剩下的場子瀰漫著一股求偶焦慮的氣息,灑出的酒水讓地板變得溼滑黏膩,孤男寡女正使出渾身解術最後一搏,而掃地阿姨卻早已目空一切打起掃來。

最常和朋友光顧的,是信義區的Room 18。每每從夜店門口的階梯一格格走下去,聽著音樂越來越大聲,眼前黑暗漸次替換為舞臺雷射閃光,心裡總是小鹿亂撞、怦怦跳動。

很少夜店是一開門,舞池就直接出現在眼前的。多半時候,得走上或走下某個樓梯,推開一扇或兩扇門,通過一關又一關的身分票券查驗,才能像剝開層層外殼一般,抵達夜晚的心臟地帶。模糊卻張狂的人聲笑語,震動全身的電子音樂,尚未揭示卻即將掀開布幕的熱鬧場面,彷彿在耳邊輕聲告訴你,別急,夜晚還年輕。

二○一○年代,臺北的Roxy系列夜店還碩果僅存,和平東路那家是我的最愛。地下室有三個廳,最裡頭的是黑膠室,陳列了古今中外大量唱片,英語華語臺語,隨便翻隨便點。外面兩個廳,一個放流行電子,一個放獨立搖滾。我常在獨立搖滾廳混到深夜打烊才走,DJ檯後方是個看起來好像永遠沒睡飽的中年男子,不修邊幅,不苟言笑,嘴角叼菸,散發一種冷漠厭世的距離感。然而他在混音桌前放了一些紙筆,想要聽什麼歌,只要寫在紙上遞給他,無論多奇怪多偏門和當下氣氛多不搭的歌曲,這位DJ總能找到合適的地方巧妙地混音進去。

Roxy不拘小節,收容了各路靈魂,要在這邊搔首弄姿可以,要在舞池裡劈腿拉筋也可以,無人斜眼也無人管束,有菸可抽、有酒可喝、有音樂可聽就天下太平。

沿著和平東路往下走,公館一帶河岸邊,是PIPE Live Music。PIPE舉辦大量電音派對,地點位在橋下,腹地廣大,以前只有零星幾家小攤販,後來卻一夕雨後春筍,多出好幾家戶外酒吧和披薩熱炒;晚上的燈光與河水相映成輝,有人喝酒聊天,有人約會溜狗,非常熱鬧。像這樣有戶外廣場可供消遣的,還有圓山的Maji Square,不到十年前,這裡只有一家叫Triangle的夜店,後來卻百花齊放,一下開了好多家特色酒吧與舞廳,走到哪都是震耳欲聾的電子節拍,人群在店家與店家之間自由穿梭,新歡舊愛眉來眼去,這是一個看人和被看的大型獵豔場。然而對我來說,此處最珍貴的是廣大的戶外休憩區和花博寬闊的草原,有時週末想出門透氣,又不想上夜店傷筋動骨,就和朋友約去Maji,在人間派對的外圍喝酒閒聊廝混,享受週末人潮的熱鬧氣氛。只不過這幾年此區發展太盛,亂象叢生,政府機關先是在整個區域外面圍上了鐵柵欄,進出查驗證件,後又規定店家打烊時間大幅提前,從前那種近乎無政府的嘉年華氣息,或許就要走入歷史。

然而電音愛好者還有很多選擇。Pawnshop、S9、FINAL……出入這些新潮電音場所,有時彷彿走進世界潮流伸展臺,舞客承襲倫敦東京柏林精神,揉合生猛臺灣味道(有時再來點SHEIN網購時尚大雜燴),奇花異卉一朵朵,在迷離黑暗且煙霧瀰漫的舞廳裡埋頭舞動,靈魂在音樂裡出竅,淋淋漓漓大跳一場。清晨時分從昏暗且充滿濁氣的地下巢穴鑽出,灰色的臺北還是那樣空曠安靜,奇裝異服的鼴鼠族作鳥獸散,趁著陽光普照大地以前,躲回各自的巢穴休養生息。

只不過時光流逝的現實,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冒出來打擊。許多過去經常光顧的場所,某一天再去卻赫然發現,怎麼這裡的人看起來都這麼年輕,怎麼好像原本的人全換了一批,從前那些熟識的面孔不知都到哪去了?

《俗女養成記》有句經典臺詞:「二十歲喝醉酒是可愛,四十歲啊是可憐!」趴齡十幾年的我,如今年紀也邁入三十,不禁開始思考,跑趴是否有「合理年齡」的限制?據說在某些國家,年過三十就被歸入「老人」階級,上夜店不是在門口就被拒絕入場,便是被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視為不要臉。

不同的氣氛與消費引來不同的人群,有些場所,的確開始給我一些不合時宜之感,然而在夜店,總會在一群青春面孔當中,見到一兩個雞皮鶴髮、彎腰駝背、衣著樸素的老先生或老太太,兀自在角落熱情舞動。他們旁若無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有時開心起來,還會帶動一旁放不開的年輕人一起玩。從前見到這樣的老人,總是讚嘆他們的體力,同齡人在家裡早睡早起、做早操、打精力湯,他們卻在這裡跟著年輕人徹夜狂歡、燃燒生命。不禁思考,究竟是怎樣的人生曲線,讓這些老人「淪落」至此?然而至今偶爾還是跑趴的我,開始慢慢懷疑,自己有一天,會不會也成為這個奇怪族群之一。

但是「怪」有時也是一種幸運或特權,在某些地方,「怪」會引來撻伐羞辱,甚至殺身之禍,但在一個能夠容納異質的所在,「怪」或許會引來側目,卻無人真正能拿你如何,如此,反映的便是一種珍貴的多元與自由。

而有時候,刻意不服老,為的也只不過是對某一個青春版本自己的無限念想。

夜晚還年輕。那是夜店人生最令人心動的感受。就像旅行前倒數計時的期待、約會前夕充滿粉紅泡泡的白日夢,又或是一早醒在陽光灑落的嶄新一日。腐敗尚未啟動,來者盡是全新、仍在爬升的上坡,妝還沒花、腳還不痛,心上人正在某處等待,故事仍在進行,各種可能性讓人血液沸騰。

如今偶爾還是光顧夜店,然而二十幾歲那種玩得彷彿沒有明天的生猛幹勁,已經慢慢冷卻。倒不是體力問題,而是心境上的轉變。青澀的夜店人生,追尋的不僅是音樂,也是紛亂夜生活場景掩護下,對於愛情、友情與生活的自我實驗。從前看不清的,漸漸看懂了,於是再也不需要那些爛醉如泥,那些反覆試探,那些誇張矯飾,蜿蜿蜒蜒、東躲西藏地辯證心中問題。

或許,夜店老人的旁若無人之境,也是一種不被物役的體現,掙脫他人的眼光與期待,想跳就跳,想玩就玩,那是與肉體年齡並不絕對相關的鮮活心境。在那個世界裡,無論是一廂情願,還是坦然自若,夜晚永遠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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