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譯抱朴子(下)(二版)

《抱朴子》一書由東晉葛洪所著，其「內篇」集漢晉神仙思想、道教理法與養生方術之大成，「外篇」則反應葛洪對當時社會的認識，包含著廣泛的時代內涵。書中建立了基本完整的神仙道教理法與方術的體系，從而對後世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但《抱朴子》在長期流傳中，文字不免有所奪訛、錯亂，本書以清孫星衍所刻為底本，校以道藏本、四庫本等，注譯解說精詳，是現代讀者參研的最佳讀本。

李中華，一九四四年生，湖北隨縣厲山鎮人。一九六七年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本科，一九七八年返校攻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生學業，畢業後授予碩士學位，並留校任教。歷任講師、副教授、教授，二○○一年起為博士生導師。長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史的教學與研究。

導讀：論葛洪及其《抱朴子》

葛洪，字稚川，號抱朴子，晉丹陽郡句容縣（今屬江蘇省）人。他是晉代著名的學者，其思想與著作在中國道教史、哲學史、文學批評史以及科學發展史上都佔有重要的地位。而他的學術觀點及論述，則主要保存在他的《抱朴子》內、外篇中。

為了透徹地把握葛洪的思想及學說的脈絡，有必要先對他所處的時代作一宏觀的闡說，並概述他的人生態度及生平履歷。 

壹、時代與生平

一、從短暫統一走向動亂的西晉政局

葛洪所處的時代，是中國社會由短暫統一又走向分裂的時代，也是社會最動盪、政治最黑暗、民族災難最深重的時期之一。

西元二六五年，司馬炎代魏稱帝，即晉武帝。十五年後，晉滅吳國。經歷漢末大亂、三國鼎立而形成的混亂分裂的局面暫時宣告結束，中國又歸於統一。然而好景不常，史載晉武帝自太康以後，不復留心朝政，而是沈耽酒色，寵幸后黨，請謁公行。因而在晉武帝於太熙元年（西元二九○年）死後，一場激烈的權力爭奪所引發的宮廷鬥爭立即便爆發了。

這場權力爭奪首先在外戚楊氏與賈后之間展開。外戚楊駿是武帝之后楊氏的父親，其為人專權自恣而又平庸無能。當晉武帝病重時，他趁機安插私人，樹立心腹，又擅自藏匿晉武帝命汝南王司馬亮與楊駿共同輔政的詔書，改由楊駿單獨輔政。晉惠帝元康元年（西元二九一年），賈后聯絡楚王司馬瑋，殺楊駿及其兄弟黨羽，皆夷三族，死者數千人，又廢黜楊駿之女楊太后。改命汝南王司馬亮為太宰，與太保衛瓘共同輔政。未久，賈后又令楚王司馬瑋殺司馬亮與衛瓘，隨後賈后又以矯詔的罪名殺司馬瑋。元康二年，逼死楊太后。元康九年，賈后設計陷害愍懷太子，次年又殺太子於許昌。永康元年（西元三○○年），趙王司馬倫、齊王司馬冏殺賈后。司馬倫專斷朝政，自封相國、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淮南王司馬允興兵討伐司馬倫，被害，遭夷滅者數千人。永寧元年（西元三○一年），司馬倫遷惠帝於金墉城，自立為帝。齊王司馬冏、成都王司馬顒、常山王司馬乂興兵討伐，殺司馬倫。太安元年（西元三○二年），司馬顒、司馬乂又殺司馬冏。此後的幾年間，是諸王間的大廝殺、大混戰，諸王相繼敗亡，惠帝被毒死。這場主要在晉王室內部展開的極其凶惡殘忍的大屠殺歷時十六年，史稱「八王之亂」。

八王之亂爆發時，葛洪十八歲，正好步入他的青年時期。建興四年（西元三一六年），葛洪三十四歲，漢劉曜攻陷長安，愍帝出降，西晉宣告滅亡。次年，司馬睿在建康稱帝，即晉元帝。這一時期，正是葛洪關注社會、探索人生的時期，也正是他撰寫《抱朴子》的時期。因此，這場發生於中世紀的大殘殺、大動亂、大破壞、大苦難對於葛洪的身世經歷、思想以及《抱朴子》的寫作自然地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二、動亂世道的抱朴之士

葛洪出生於江南的士族家庭。他的祖父葛系（一作奚），曾仕吳，歷任海鹽、臨安、山陰三縣宰，入為吏部侍郎、御史中丞、廬陵太守、吏部尚書、太子少傅、中書、大鴻臚、侍中、光祿勳、輔吳將軍，封吳壽縣侯。《抱朴子‧自敘》說他「學無不涉，究測精微。文藝之高，一時莫倫，有經國之才」。葛洪的父親葛悌，亦曾仕吳為建城、南昌二縣令、中書郎、廷尉、平中護軍，拜會稽太守。吳國滅亡後，又仕於晉，歷任郎中、大中大夫、大中正、肥鄉令、吳王郎中令等職，遷邵陵太守，卒於任所。葛悌為官清正，廉潔無私。

葛洪出生，大約在晉武帝太康三年。當十三歲時，他的父親去世，家道從此衰落。又因為多次遭遇兵燹，家中收藏的典籍蕩然無存，葛洪只能向別人借書來讀。有時還要親自砍柴，賣後換回紙筆。晚上便在燈火下抄書。十六歲時，才開始讀《孝經》、《論語》、《詩經》、《周易》等書

葛洪是一個性格內向而堅毅執著的人。他在〈自敘〉中說自己「性鈍口訥，形貌醜陋」，「期於守常，不隨世變」，「不喜博戲，寡所玩好，不善交往，不慕權貴」，「不得其人，終日默然」。因此，家鄉的人們稱他為「抱朴之士」。在〈吳失〉中又曾引用左慈的話說：「我生不辰，弗先弗後，將見吳土之化為晉域、南民之變成北隸也。」這一段話，可以認為道出了葛洪內心隱祕的悲哀。當時吳亡未久，吳地的士大夫被中原人士視為「亡國之餘」（《世說新語‧言語》），受到歧視，政治上難以取得成功。這使得葛洪從少年時代起，就選定了隱逸著述作為他的人生目標。他曾說：「洪少有定志，決不出身。每覽巢、許、子州、北人、石戶、二姜、兩袁、法真、子龍之傳，嘗廢書前席，慕其為人。念精治五經，著一部子書，令後世知其為文儒而已。」（〈自敘〉）

三、儒道雙修的人生軌跡

葛洪實際的人生道路並不如他所設想的那樣簡單。太安二年（西元三○三年），義陽張昌舉兵起事，攻破郡縣。其別帥石冰率眾攻破江州、揚州，戰火蔓延到了葛洪的家鄉一帶。此時，吳興太守顧祕任義軍大都督，召葛洪為將兵都尉。葛洪於是在家鄉募合數百人參戰，在戰鬥中立下功績，被顧祕加封為伏波將軍。這是年輕的葛洪首次展現用世的才能。

石冰亂平，葛洪欲往洛陽廣尋異書。然而此時的中原，已是晉室諸王拼殺的戰場。北去的道路不通，而江東又有陳敏之亂，歸鄉的道路受到阻隔。葛洪因而顛沛於徐、豫、荊、襄諸州之間。正當此時，他的友人嵇含被朝廷任命為廣州刺史，邀他出任參軍之職。葛洪接受邀請，先期到達廣州。不料嵇含卻在襄陽遭人殺害，葛洪於是滯留廣州數年。這是他的一次沒有成功的仕途經歷。

建興三年（西元三一五年），琅邪王司馬睿為丞相、大都督，葛洪被薦名為掾屬。太興元年（西元三一八年），葛洪因為先前討伐石冰的功績而被賜爵關中侯，食句容之邑二百戶。不過這種封賞名義上的價值乃大於實際。一直到東晉成帝咸和初年（西元三二六年），因遭遇饑荒，葛洪家境困難，司徒王導乃召補葛洪為州主簿，轉司徒掾，遷諮議參軍。在此之前，葛洪並未擔任具體的職事。

此時的葛洪，仍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友人干寶向朝廷推薦他「才堪國史」，被選為散騎常侍、領大著作，他固辭不就。由於對現實的完全絕望，加上漸近老年，他的精神寄託也完全轉到養生修煉上。他聽說交趾出產丹砂，便要求出任所屬的句漏縣令。朝廷說他的資歷崇高而不批准，他解釋說「非欲為榮，以有丹耳」。待朝廷同意後，他便攜帶子侄南下。

葛洪途經廣州時，受到刺史鄧嶽盛情的挽留。他於是停留在廣州附近的羅浮山，隱居煉丹。鄧嶽曾經上表朝廷任命葛洪為東官太守，又辭不就。葛洪在羅浮山，一直到生命的結束。

考察葛洪一生的經歷，可知他既有著治世的理想，絕非忘懷於世事；又醉心於修煉長生術，嚮往著一旦飛升成仙。前期的抱負重在著書立說，希望以著述補助社會的教化。後期乃傾心於神仙，幻想藉丹藥以脫離塵世。他在〈金丹〉之末說：

予忝大臣之子孫，雖才不足以經國理物，然疇類之好，進趍之業，而所知不能遠余者，多揮翮雲漢、耀景辰霄者矣。余所以絕慶弔於鄉黨、棄當世之榮華者，必欲遠登名山，成所著子書，次則合神藥、規長生故也。

可知葛洪的人生理想，首在著作子書，次則合丹藥，求長生。所以在完成「子書」的創作之後，他便將主要的精力轉移到修煉神仙長生術上了。

四、金丹傳承與葛洪之死

在道教系統中，葛洪屬於丹鼎派。葛洪所著《神仙傳》載道士合煉金丹得以長生的事例甚多。如馬鳴生得《太清神丹經》三卷，入山合藥，但服半劑，乃為地仙，遊於九州五百餘年，然後白日升天而去。馬鳴生以丹經傳陰長生，陰長生亦煉丹成功，大作黃金數十萬斤，布施天下窮人。陰長生在世一百七十年，而色如童子，最後也白日升天而去。又如張道陵得《黃帝九鼎丹經》，丹成服之，與弟子趙昇、王長皆白日升天，沒於雲霄。又如淮南王劉安合鼎藥成，骨肉三百餘人同日升天，連雞犬舐藥器者亦同時飛去。在當時，金丹被視為是最神妙、最有靈驗之仙藥。

關於金丹術之傳承，葛洪在〈金丹〉中曰：

昔左元放於天柱山中精思積久，而神人授之金丹仙經。會漢末大亂，不遑合作，而避地來渡江東，志欲投名山以修斯道。余從祖仙公又從元放受之，凡受《太清丹經》三卷及《九鼎丹經》一卷、《金液丹經》一卷。余師鄭君者，則余從祖仙公之弟子也，又於從祖受之，而家貧無用買藥。余親事之，灑掃積久，乃於馬跡山中立壇盟受之，並具諸口訣之不書者。江東先無此書，書出於左元放，元放以授余從祖，從祖以授鄭君，鄭君以授余，故他道士了無知者也。

左元放即左慈，江東著名之道士。余從祖即葛玄，號為仙公。鄭君即鄭隱，字思遠，本儒士，晚年由儒入道，是一個儒道兼修的學者。太安元年（西元三○二年），預知天下將大亂，帶領入室弟子，東投霍山而去，不知所終。因為仙術最講究授受有緒，所以葛洪歷歷述之如此。又據《晉書‧葛洪傳》載曰：

（葛洪）後師事南海太守上黨鮑玄。玄亦內學，逆占將來。見洪深重之，以女妻洪。洪傳玄業，兼綜練醫術。凡所著撰，皆精覈是非，而才章富贍。

所云鮑玄即鮑靚，字太玄，也是西晉著名的道士。據史書記載，他學兼內外，明天文、《河》《洛》之書。又傳說他曾見仙人陰長生，獲其道訣。又據《雲笈七籤》載：鮑靚曾師左慈，受中部法及《三皇經》、《五嶽真形圖》，能役使鬼神，封山制魔，行之神驗。

總結以上記述，可知葛洪師承關係如下：

左慈

葛玄

鄭隱

葛洪

陰長生

鮑靚

葛洪的志向，是要廣泛地搜集當時的神仙方術，以進行理論的總結與實踐的探索。葛洪晚年在羅浮山煉丹，同時「優遊閒養，著作不輟」。臨死前寄函廣州刺史鄧嶽曰：「當遠行尋師，剋期便發。」鄧嶽匆忙前往，而葛洪已「坐至日中，兀然若睡而卒」。世人傳說他是尸解成仙了。

葛洪的年壽有二說：一曰六十一歲而卒，一曰活到了八十一歲。（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