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密碼：女書田野調查日記

做女風流真風流「女書」，一種女性專用的文字，自一九八六年因媒體報導而為世界所知。這種借用了漢字但加以簡化的文字，被形容為「修長輕盈，舒展秀麗，不拘一格，像少女苗條的體型、飄逸的品格」；「呈現刀刻文字的犀利風格，既有甲骨文勁挺的姿態，又有小篆體的勻稱」。十幾年過去了，說到「女書」還是覺得不太真實──一種女人使用、女人傳授、女人創作、記載女人生命歷程的文字？簡直是女性主義的3d虛擬實境。 《女性密碼──女書田野調查日記》雖是一本一百多頁的小書，卻讓女書的背景有了真實感。作者姜葳於一九八八年親赴湖南省江永縣，陸續走訪三個村落，前後大約一年，寫成的研究報告已於一九九五年在美國出版，現在出版的這一冊《女性密碼》，則是參與觀察的過程記錄。此外，作者仍就女書在語言學裡的位置，做了一番清晰的整理。 因此這本小書並不以「女書」為主題，而是以女書所產生的社會與民情為主題。我向來嗜讀人類學田野日誌，因為裡面充滿了異文化的撞擊，作為讀者既可以借用人類學家的眼睛，看見那麼瑰麗的奇異世界，又可以舒服安全地靠在椅背上，看這個可憐的人類學家身陷異文化的重重誤解之中，如何才能夠全身而退──或者也許不能！關於農村生活、婚俗、家族關係等等，《女性密碼》確實提供了鮮活的點點滴滴，也改變了我與流浪狗打招呼的方式。以前我咂著嘴調戲之，間或依牠們的毛色隨便「小黑」、「小黃」亂叫；現在我都叫牠們：「嘿，梅花腳！」江永地區罵人是狗，就是這麼罵的。 看了《女性密碼》當然忍不住又把當年婦女新知出的《女書》巨冊翻出來重讀，古樸的生活孕育出樸拙的口語趣味。其中一些是漢字韻文改寫的，例如梁山伯與祝英台。我不知道是否民間傳誦的話本全都這麼香豔刺激，不過女書版本的梁祝可是明言祝英台在梁山伯面前「露出一對丁香奶，一對奶子白如霜」。大部分自行創作的女書則是信件，要求結拜、安慰姊妹、自述身世或者表達感激。訴苦，是一貫的主題。高死亡率、戰亂、公婆丈夫相欺，凡此種種苦不堪言；我們捧著沉沉一冊《女書》，如同捧著那一代婦女的整個精神世界。 「女書」最初的研究者是江永縣文化館的周碩沂，然後是學者宮哲兵，兩位都是男性；同樣身為男性的姜葳，在田野日誌中也完全看不出男性身分有帶來什麼障礙。宮哲兵提到女書一般來說不給外人看，尤其不給男人看；但這可能因為其內容是女人之間的信件，而未必是要保持女書字體的神祕性。姜葳在書中亦明確表示，只要有興趣的男性都可以學女書。如此看來，「女書」的女性傳承建立在以下的幾個基礎上：一，女人想閱讀，想創作；二，女人不能受正規教育學漢字；三，女性有社交的網絡與空間；四，男人對女書沒興趣或沒注意。 江永有類似惠安女那樣「不落夫家」的習俗，女性婚後仍在娘家與夫家之間自由來去，直到生下孩子才長住夫家。結拜姊妹、書信往來、互邀來訪的女性網絡應非江永婦女所獨有(吧？)，但是因為有了獨特文字的記載，情誼的真摯與生活的艱辛都歷歷在目，足證文字歷史的威力。寫下來真的還是有用的。以女書寫就的歌謠裡抱怨：「做女風流真風流，做媳風流眼淚流。」前一句令我無限好奇嚮往，後一句，則祝願此情此景早日成為歷史陳跡。 【2003-01-05/聯合報/23版/書評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