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蘭詩選:典藏本
商品資訊
系列名:流亡年代
ISBN13:9789868380769
替代書名:Ausgewählte Gedichte
出版社:傾向
作者:保羅•策蘭 (PAUL CELAN) 作; 吉瑟爾•策蘭•萊特朗奇(GISELE CELAN-LESTRANGE) 繪
譯者:孟明
出版日:2011/01/01
裝訂/頁數:精裝/752頁
規格:21cm*15cm*1cm (高/寬/厚)
版次:初版
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保羅‧策蘭(Paul Celan)
二戰之後最重要的德語詩人。原名保羅‧安策爾(Paul Antschel), 1920年生於布科維納的切爾諾維茨(今屬烏克蘭)一個德語猶太裔家庭,自幼即有極高的語言與文學賦才。1942年,其父母相繼於納粹集中營中被害身亡。1944年,策蘭僅攜帶《德法辭典》與《英德辭典》走上流亡之途,經布加勒斯特、維也納,最後在巴黎棲居了二十年,。1952年,策蘭因〈死亡賦格〉一詩在德國引起震撼。他一生著譯並豐,有九百餘首詩作與七部詩集出版。1970年,他自沉於巴黎塞納河。
繪者簡介
吉瑟爾•策蘭•萊特朗奇(Gisèle Celan-Lestrange)
法國版畫家、藝術家,保羅‧策蘭之妻,1952年兩人於巴黎結婚。
譯者簡介
孟明
中國旅法詩人。1955年生於中國海南島。1987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法國語言文學專業,獲碩士學位﹔2003年-2005年在巴黎耶穌會神學院專修拉丁文和古希臘文。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1989年起旅居法國,現居巴黎。著有詩集《大記憶書》。另譯有梵樂希(Paul Valéry)長詩〈年輕的命運女神〉(La jeune Parque)、聖-瓊‧佩斯(Saint-John Perse)長詩〈流亡〉(Exil)、海德格論荷爾德林的論文〈回憶〉(Andenken)、弗朗索瓦‧傅勒(François Furet)史學著作《思考法國大革命》(Penser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尼采詩集《狄俄尼索斯頌歌》(Dionysos-Dithyramben,即將出版)等。
目次
Das Frühwerk 早期詩歌
Die Mutter, lautlos heilend 母親,悄悄驅邪
Dornenkranz 荊冠
Notturno 夜曲
Die Geisterstunde 鬼魂出沒時刻
(Winter) 〔冬〕
Der Tage Trost 日子的慰藉
Seidelbast 花賊
Im Spiegel 鏡中
Regennacht 雨夜
Schöner Oktober 美麗的十月
Tristeţe 傷逝
Iarba ochilor tăi 你眼睛裡的草
Regăsire 重逢
Der Sand aus den Urnen 骨灰甕之沙
Traumbesitz 夢之佔有
Schlaflied 催眠曲
Am Brunnen 井邊
Mohn 罌粟
Bergfrühling 山裡的春天
Nähe der Gräber 墓畔
Der Pfeil der Artemis 阿爾忒彌斯之箭
Der Einsame 孤獨者
Schwarze Flocken 黑雪花
Am letzten Tor 最後一道門
Harmonika 口琴
Mohn und Gedächtnis 罌粟與記憶
Die Hand voller Stunden 滿手時間
Espenbaum 楊樹
Das Geheimnis der Farne 蕨的秘密
Der Sand aus den Urnen 骨灰甕之沙
Die letzte Fahne 最後的軍旗
Ein Knirschen von eisernen Schuhn 鐵靴卡嚓響
Erinnerung an Frankreich 法國之憶
Chanson einer Dame im Schatten 陰影中婦人歌
Nachtstrahl 夜光曲
Die Jahre von dir zu mir 歲月從你到我
Lob der Ferne 遠頌
Spät und Tief 晚來深沉
Corona 花冠
Todesfuge 死亡賦格曲
Auf Reisen 旅途上
In Ägypten 在埃及
Vom Blau 喝藍的人
Kristall 水晶
Ich bin allein 我孤獨一人
Die Krüge 大酒壺
So schlafe 睡吧
Der Tauben weißeste 最白的鴿子
Der Reisekamerad 同路人
Augen 眼睛
Die Ewigkeit 永恆
Zähle die Mandeln 數杏仁
Von Schwelle zu Schwelle 從門檻到門檻
Mit Äxten spielend 弄斧
Strähne 髮綹兒
Grabschrift für François 給弗朗索瓦的墓誌銘
Aufs Auge gepfropft 你眼內嫁接了
Assisi 阿西西
Vor einer Kerze 在一盞燭火前
Mit wechselndem Schlüssel 帶一把可變的鑰匙
Und das schöne 而那種美麗
Waldig 其林藹藹
Die Felder 田野
Andenken 回憶
Nächtlich geschürzt 夜下花唇
Welchen der Steine du hebst 不管你掀起哪塊石
In Memoriam Paul Eluard 紀念保羅‧艾呂雅
Schibboleth 示播列
Sprich auch du 你也說
Mit zeitroten Lippen 以時間紅的唇兒
Argumentum e silentio 來自寂靜的見證
Inselhin 到島上去
Sprachgitter 話語之柵
Zuversicht 信心
Heimkehr 回家
Unten 下面
Heute und morgen 今天和明天
Tenebrae 黑暗
Blume 花
Weiß und Leicht 白和輕
Sprachgitter 話語之柵
Schneebett 雪床
In die Ferne 在遠方
Allerseelen 萬靈節
Entwurf einer Landschaft 風景速寫
Oben, geräuschlos 上面,無聲
Sommerbericht 夏天的報告
Bahndämme, Wegränder, Ödplätze, Schutt 路堤,路基,空地,碎石
Engführung 密接和應
Die Niemandsrose 無人的玫瑰
Es war Erde in ihnen 大地就在他們身上
Zürich, Zum Storchen 蘇黎世,鸛屋
Soviel Gestirne 多少星辰
Zwölf Jahre 十二年
Mit allen Gedanken 帶著所有的思想
Die Schleuse 水閘
Stumme Herbstgerüche 啞靜的秋氣
Eis, Eden 冰,伊甸園
Psalm 詩篇
Tübingen, Jänner 圖賓根,一月
Sibirisch 西伯利亞吟
Benedicta 受福
Ich habe Bambus geschnitten 我砍下了竹子
Kolon 頓挫
In eins 歸一
Wohin mir das Wort 詞為我落何處
Huhediblu 嗚呼開花
Hüttenfenster 小屋的窗
La Contrescarpe 城牆
Und mit dem Buch aus Tarussa 帶著一本來自塔魯莎的書
Atemwende換氣
Von Ungeträumtem 夢中未遇
Stehen 站立
Dein vom Wachen 你守夜的夢
Mit den Verfolgten 與受迫害者
Fadensonnen 棉線太陽
Wortaufschüttung 詞語衝積
(Ich kenne dich 〔我認得你
Weggebeizt 剝蝕
Singbarer Rest 可歌的殘骸
Zwanzig für immer 永遠的二十朵
Keine Sandkunst mehr 沒有沙藝了
Helligkeitshunger 光明飢渴
Über drei 三隻
Schwarz 黑
Landschaft 帶靈罐的風景
In Prag 在布拉格
Aus Fäusten 拳頭裡濺出
Schwirrhölzer 飛鳴木
Aschenglorie 灰燼的風采
Das Geschriebene 寫出的
Cello-Einsatz 大提琴起奏
Solve 溶解
Coagula 凝結
Schädeldenken 顱之思
Schaufäden, Sinnfäden 佩繸,心繸
Irrennäpfe 瘋人碗
Große, glühende Wölbung 火紅的,大天穹
Schieferäugige 長著石板瓦眼睛
Dunstbänder-, Sprachbänder-Aufstand 雲幅﹐標語﹐揭竿而起
Fadensonnen 棉線太陽
Frankfurt, September 法蘭克福,九月
Sackleinen-Gugel 麻布兜帽
Schlafbrocken 睡眠殘片
Eingehimmelt 升天
Gewieherte Tumbagebete 嘶鳴的追思禮
Hüllen 有限之中的隱身草
Die Liebe 愛情
Die Ewigkeit 永恆
Entschlackt 清爐渣
Seelenblind 盲魂
Irisch 以愛爾蘭人的方式
Tau 露
Ihr mit dem 你們都攜著
Aus Engelsmaterie 本是天使的材料
Die freigeblasene Leuchtsaat 自由吹拂的燈光種子
Kleide die Worthöhlen aus 給詞窟鋪上
……auch keinerlei ……也不會有
Wirf das Sonnenjahr 拋起太陽年
Es ist gekommen die Zeit 時候到了
Beider 兩人
Der Schweigestoß 沉默之擊
Angewintertes 入冬的
Heddergemüt 亂麻心緒
Denk dir 你想想
Eingedunkelt 暗蝕
Bedenkenlos 不假思索
Nach dem Lichtverzicht 光明放棄之後
Deutlich 看得出
Vom Hochseil 從鋼絲上
Wirfst du 你拋下
Angefochtener Stein 問罪石
Einbruch 襲來
Mit uns 跟著我們
Die Atemlosikeiten des Denkens 思想弦斷氣折
Vor Scham 之恥
Das Seil 繩
Zeitlücke 時間的空白
Das am Gluteisen hier 這燒紅的鐵上
Herbeigewehte 隨風而來
Lichtwang 光明之迫
Ihn ritt die Nacht 夜騎上他
Mit der Aschenkelle geschöpft 用灰燼之勺
Mit Mikrolithen 嵌滿細晶石
Wir lagen 我們已躺在
Beilschwärme 砍刀亂舞
Vorgewußt 先知者
Bei Brancusi, zu zweit 在布蘭庫希家,兩人
Wo ich 每當我
Todtnauberg 托特瑙山
Einem Bruder in Asien 致一位亞洲兄弟
Ich kann dich noch sehn 我還能看見你
Ein Extra-Schlag Nacht 一陣心跳的夜
Die mir hinterlassne 給我留下的
Kein Halbholz 沒有半木半蒿了
Brunnenartig 井一樣深
Fahlstimmig 蒼白聲部
Wetterfühlige Hand 對氣候敏感的手
Auch mich 我也
Sperrtonnensprache 說攔路桶
Wahngänger-Augen 狂走者-眼睛
Streu Ocker 請把赭石撒進
Du sei wie du 願你如你
Schneepart 雪之部
Du liegst 你臥
Lila Luft 丁香空氣
Brunnengräber 風中掘井人
Unlesbarkeit 難辨別
Ich höre, die Axt hat geblüht 我聽見斧頭開花
Mit der Stmme der Feldmaus 以田鼠的嗓音
Schneepart 雪之部
Die nachzustotternde Welt 這個只能結結巴巴跟隨的世界
Von querab 好風行船
Zur Nachtordnung 向著黑夜的秩序
Mit den Sackgassen 與小巷交談
Warum aus dem Ungeschöpften 為何從非造物出發
Mapesbury Road 馬普斯伯里街
Levkojen 紫羅蘭
Für Eric 給埃里克
Ein Blatt 一片葉
Einkanter 單稜石
Stahlschüssiger Sehstein 含鐵眼鏡石
Und Kraft und Schmerz 又是力量又是痛苦
Ich schreite 我以腳步丈量
Leuchtstäbe 燈棒
Kalk-Krokus 石灰藏紅花
Und jetzt 而今
Bergung 搶救
Das gedunkelte 黯淡的
Zeitgehöft 時間山園
Gehässige Monde 怨月
Du liegst hinaus 你橫出來
In der fernsten 在最遠的
Das Flüsterhaus 細語家宅
An die Haltlosigkeiten 抓住那死無常
Dein Uhrengesicht 人面時鐘
Ich lotse dich 我帶你去
Meine 我那
Ein Stern 一顆星
Kleines Wurzelgeträm 小小夢根
Mandelnde 長成杏仁的妳
Du gleißende 你閃耀著
Einen Stiefelvoll 滿滿一靴子
Die Pole 極
Ich trink Wein 我用兩只杯子喝酒
Fortgesalbt 受膏而去
Rebleute 葡萄人家
Verstreut gedruckte und nachgelassene Gedichte 散詩與遺稿
O Blau der Welt 哦人世之藍
Bildnis eines Schattens 一個影子的畫像
Wolfsbohne 狼豆
Gespräche mit Baumrinden 與樹皮交談
Und schwer 於是沉重
Helligkeit 光亮
Ricercar 利切卡萊
Mitternacht 子夜
Der Schmerz schläft bei den Worten 悲痛睡在詞旁邊
Das wirkliche 真者
Les Blancs Sablons 白沙丘
Walliser Elegie 瓦萊哀歌
Entmischen mußt du, entmischen 裂化,你要裂化
Als aus dem Spendekrug mehr 彷彿施壺倒酒
Die Wende 迴轉
Le Périgord 佩里戈爾
Mutter, Mutter 母親,母親
Kleine Silbe 小小音節
書摘/試閱
1989年,我在北京經歷了我們時代的一個歷史悲劇之後,滿懷惆悵踏上去國路,到歐洲求學。抵達巴黎的第二天,我懷揣一本阿波里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詩集,獨自走上米拉波橋(Pont Mirabeau)。那是巴黎的金秋季節,法國大革命兩百年祭的大典剛剛過去,街邊鋪滿梧桐落葉,暗紅的夕陽照在無聲奔流的塞納河上。革命,自由,知識,書本,「從東方流落,被帶進西方」 ,彷彿歷史的浮塵散落心頭,一陣風隨時都會把它重新揚起。但──,詩以它平靜的力量在克服某種傷悲。那時,我還不知道保羅‧策蘭就是從這座橋跳下去的。我只是為阿波里奈爾的詩句而來:
塞納河在蜜臘波橋下揚波,
我們的愛情
應當回憶麼?
這兩句詩就刻在米拉波橋頭的一塊銅銘上,藍得像巴黎的天空。我讀到策蘭的詩,是在幾年以後,從巴黎拉丁區聖修畢斯(Saint-Sulpice)廣場詩歌集市買得一本杜布謝(André du Bouchet)和讓‧戴夫(Jean Daive)等人合譯的《保羅‧策蘭詩選》 。現在回頭去想,時間的流逝絲毫未磨去那時初讀策蘭時內心震跳的聲音。我自認這是一種福分。
夜樹的皮,天生鏽蝕的刀子
在向你悄悄訴說名字、時間和心靈。
一個詞,睡著了,當我們傾聽,
它又鑽到樹葉下面:
這個秋天將意味深長,
那隻拾得它的手更加口齒伶俐,
嘴新鮮如遺忘的罌粟,已在親吻它。
(選自〈永恆〉)
這個秋天將意味深長……我開始讀他的詩。如飢似渴。雖然是從法譯本閱讀,但那時對我已經夠了。那些詩句的力量,是我在別處找不到的,彷彿半生有緣,讀書如憶舊,不由得有一種「我憶君詩最苦」的感覺。我不敢輕易翻譯保羅‧策蘭。憑我的學力和粗淺的德文,尚不能勝任這一工作;只有繼續學習,加深我的德文知識來彌補我的不足。為了閱讀,也為了生活和呼吸。人歷世,有些東西得自親歷,也得自他者。一切所得,皆感恩於詩歌那近乎母性之手使你與命運相遇。策蘭在一首詩裡說:「永遠那一棵,白楊樹/在思想的邊緣。」 (加註)大致是這意思。在他的視野裡,詩更多的時候是陰性的,因為在被死亡投照的世界裡,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看見你了,姐姐,站在那光芒中」(出處?);而這世界,假如詩歌在對罪行發言之後,還有責任談論未來,那透過死亡還存在的親切感,就只有他詩中經常懷想的那些女性了──「她」、「姐妹」、「失落者」,猶太人死亡姐妹的身影,在文本敘事的「你」和「我」之間,如同當下的回憶:
我們並不是真的
生活過,一下子就過去了
看不見,一陣風吹過
「在那兒」、「不在那兒」和「時時」之間
(選自〈多少星辰〉)
詩,陰性的,並不意味著韻腳或詞鋒的輕柔。她有指甲,有稜角,有花蕊,有刺,有手上的風。策蘭的詩不需要詩學。他的詩歌語言裡,這陰性的詩,如同劫難之後,生長在荊棘之上的「大紅字的花冠」 ,「無人的玫瑰」 ,空無之花,由於拒絕對世界的詩化,她的力量超越一切詩學的界限──
她把我們高高托起,還是那樣,永恆,
從直立的腦漿,一道閃電
及時縫合了我們的頭顱,皮
和所有
還要精血爆裂的骨頭:
(〈本是天使的材料做成〉)
這個秋天將意味深長……我站在米拉波橋上。這意味著一種流亡。生存之於生存者,太現實,太滯重,無論在何處,絕非那種「偶然性」的存在之說所能草草打發或自我寬慰。因為只要關涉到生存的含義以及一個人為此所能建基的東西,譬如安身立命,此在者就永遠是一個思想著的精神。這裡,「還是那樣,永恆」這一詩句究竟指的是什麼?它跟我們有關,跟生活有關,也跟詩有關。策蘭告訴我們這是一種信念,關於在生活中選擇什麼,堅持什麼,以及如何堅持。
1987年,前蘇聯詩人布羅茨基在維也納的一次講演中預感到,流亡的現實性因歷史的移位或錯位而變得迷惘了,「一本正經地談論流亡作家這樣一件事變得困難了」 。但是布羅茨基並沒有認為流亡的意義止於此或被耗盡,因為攜帶著母語流浪,這本身就是在家,有時甚至離靈感的歸宿更近了。但是,這種被迫的歸宿並不提供個人精神生活昇華的任何保障,反而充滿了在日常性中沉淪的危險。策蘭所說的人周圍「物質的灰色之灰」 ,至今仍是文明徵象的主導方面;也是布羅茨基講的流亡的平庸一面。我想,在布羅茨基的經驗之外應該還有一種東西:個人記事。
策蘭在世時,海德格就已說過這樣一句話:「這個人『已經遠遠走在了最前面,卻總是自己悄悄站在最後面』 。」這可能是哲學家對一個詩人的最高評價了。這種個人的謙卑,說到底乃是一種洞達,對事物有透徹的看法。藝術不是真理的拐杖。作為思想的姐妹,詩之言也需要有真知灼見。若干年後,他在一首詩裡對此有解釋:「你也說,/最後一個說,/說出你的話。」 在戰後的巴黎,策蘭分享了法國人在國家光復之後的喜悅,但他自己卻沒有祖國。他的生活仍然是一種流寓狀態。詩仍在記憶中摸索。但這時,他已對剛剛結束的歷史發出詩的最強音:〈死亡賦格曲〉奠定了一個主調。
在個人記事裡,對語言的思考甚至不帶有種族和神性的成分,因此「語言的流亡」也不存在了,記事成為凡人與世照面的筆錄。這種記事(包含追憶)以傷悲感取代被詩人誇大了的詩歌光環、言說的權力、對歷史的頌揚以及預言式的激情。語言的血緣也讓位於更冷靜的思考,成為往事在場的見證。我在保羅‧策蘭的詩〈帶著一本來自塔魯莎的書〉裡看到了流亡的這種謙卑。這位畢生流亡者使「流亡」一詞恢復了它古老的涵義:流亡乃是一個人的事件。它通過一個人的經歷並借助詩歌的表達,向一個民族遠近的歷史敘事折射,向大地折射。而且,令我震撼的是,這位詩人中最心繫母語的詩人,以非凡的勇氣道出了詩人沒有祖國的痛苦事實:
從
卜算的,預言的和向你傾訴而去的,
從
向上疾呼的,
都在那邊備好了,如同一粒
人從自身吐出的心石
連同它那不可
摧毀的鐘錶機械,出離在外
在非家園和非時間之中。
(選自〈帶著一本來自塔魯莎的書〉)
策蘭經歷過個人國籍不明 、納粹苦役營和逃亡。他深知在個人的有限生命中,時間性永不會消除這種非時間的距離感,何況歷史常常披戴起非人性的面具。它使一個人既遙遠又毗鄰於被稱為母土的東西,包括潛藏在記憶中的那一切,──被滅絕的,失落的。記憶成為不允卸除的負擔。
在你身上
話語的天平,文字的天平,家國的
天平 流亡。
(選自〈帶著一本來自塔魯莎的書〉)
對於一個流亡在外的詩人,沒有祖國使他生活在他的母語裡,寫作成為他個人的事,也成為他的命運。詩人職業退隱到個人記事的背後,而精神的詩意(某種「山火的法則」)作為人格的催迫力時時浮現上來。出離在外……文學必要性的古老法則不就是這種被蘇格拉底在臨死前稱作讓靈魂自由的狀態嗎?這也可以歸結為流亡的「傷悲」一面(甚至是本質的一面),即謙卑。它要求一個詩人接受流亡乃自由人失敗的命運。用布羅茨基的話來講,「如果我們想發揮更大的作用,一個自由人的作用,那麼我們就應該能夠接受──或者至少能夠摹仿──自由人的失敗方式」 。布羅茨基的這個講演,作於策蘭逝世後十七年。流亡的背景已經不同,但奧許維茲之後,還有一個古拉格群島。以詩歌對抗歷史,對抗遺忘,這使策蘭的寫作始終處在風暴的中心,甚至給詩人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包括嫉妒和仇恨。
記憶,遺忘,──在戰後的德國,很長一段時間裡,對於剛剛過去的歷史,有兩種意見,甚至在詩人之間,同胞之間。對策蘭來說,不能因為歷史的結束,詩就可以超脫;或者因為詩歌在野蠻面前曾經無能為力,就將它歸為無意識的純藝術類別。阿多諾,他的同胞,這時剛從美國流亡歸來,已經出來表態:「奧許維茲之後寫詩是野蠻的。」
策蘭不這樣想。在他看來,苦難並不是拒絕詩歌的理由;何況在奧許維茲之後,詩和藝術比任何時候都更有責任來談論罪行。後來,他在〈山中對話〉(Gespräch im Gebirg)裡設想了與阿多諾的一場錯過的對話。一個身材高大的猶太人和一個瘦小的猶太人在山中對話,在那條已經屬於死者的小路上,在令人難忘的「頭巾百合」和「野萵苣」 旁邊。
可憐的頭巾百合,可憐的野萵苣!就站在那兒,表兄表弟,站在山中一條道路上,拐杖沒聲了,石頭沉默了,但這沉默絕不是沉默,沒有一言一語停下來,只不過是一個間歇,一道詞語缺口,一個空格,你看見所有的音節站在四周;那是舌頭和嘴巴,這兩樣東西還和從前一樣,只是眼睛裡蒙上了一層雲翳,而你們,可憐的你們,站不直,也不開花,你們不在了,這七月也不是七月。
這篇作於1959年的散文,已經是一篇關於「我們」的詩歌宣言了。它預示了後來詩歌語言的變化:間歇、詞語缺口、空格和音節聚集。不是形式,而是詩的內在結構使等語線(?)上的風景發生了變化,在耗盡詞義的同時開創新的語境。就像策蘭在一首詩裡說的那樣:歸源——起源。一個踏上那條山中路的人,一個選擇青山之行並攜帶記憶的人,一個在這條尚非其歸途的路上走向自己的人,表達那些已經沉寂者的聲音,不只是藝術,也是一種責任。後來,阿多諾也理解了這場錯過的對話,並修正了他關於戰後藝術的一些看法,但兩人在詩歌問題上從未真正和解。〈山中對話〉是我迄今讀到的一篇最優美的散文,它本身就是詩。
對策蘭來說,經由母語重建一種紐帶的可能性並不是沒有,從塞納河跨過萊茵河,只是一步之遙,而且騎著他熟悉的「西瑞爾字母」(Cyrillic alphabet)(曼捷爾斯塔姆〔Osip Mandelstam〕的詩歌遺產),但他卻懷疑多於徬徨。每次應邀從巴黎前往德國朗誦和旅行,從不來梅(Bremen)到達姆施塔特(Darmstadt),從柏林到黑森林托特瑙山的木屋,策蘭總是有一種「走夜路」的感覺,要支付「黑關稅」。
但是,就在詩人的名譽遭到傷害(「高爾事件」甚囂塵上)的時候,不是在巴黎,而是在萊茵河對岸,母語國度的人,給了他榮譽。這一切並沒有改變什麼。他依然是策蘭,一個經他改變了發音的名字,以及詩人的天職。
從東方流落,被帶進西方,還是那樣,永恆──,
書寫在這裡燃燒,在
三又四分之一死亡之後,在
翻滾的
殘魂面前,它
彎曲了,因王冠的恐懼,
由始以來。
(選自〈本是天使的材料做成〉)
翻譯這些作品不是一件易事。而且我注意到,早在1970年代,法國學界圍繞翻譯策蘭曾經發生一場論戰。那是在策蘭投水自盡後不久,過去對策蘭關注不多的法國譯界開始翻譯這位德語詩人的作品。就在較早的一批譯作問世後,巴黎(第?)大學文學教授梅索尼克(Henri Meschonnic)首先發難。1972年,他在文學雜誌《路冊》 上發表〈這也叫翻譯策蘭?〉(On appelle cela traduire Celan)一文 ,嚴厲批評當時的一些譯者過於草率,沒能把握住策蘭的詩歌精神,導致誤譯或譯文缺乏嚴謹。
讀到這些論戰文字,我感觸很深。在文化根源如此接近的西方諸語言之間,翻譯策蘭尚有這麼多的困難,更何況要把策蘭翻譯成遙遠的漢語!的確,譯策蘭比譯任何其他詩人的作品都要困難;而且這裡面還牽涉到準確傳達某種類似「詩人遺囑」的歷史性責任。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先生說得好:「每一個翻譯保羅‧策蘭的譯者,都不可避免地承擔起一種『責任』和『風險』,因為策蘭詩中的『每一個字母,甚至每一個空白,包括詩行中的呼吸和頓挫,都是對翻譯的挑戰,同時又在召喚和促使人們翻譯』 。」
我開始試筆翻譯策蘭的詩,是在六、七年前。這時,我自覺對策蘭已經有了比較深入的理解。多年閱讀的心得,不僅豐富我的思考,也使我能夠以某種尺度衡量自己的翅膀。我相信,是策蘭本人(他的詩)激勵了我,並給了我翻譯的勇氣。有件小事值得一提:在閱讀策蘭的那些年月裡,吾友詩人張棗(建議加註)託人從德國給我帶來芭芭拉‧魏德曼編的《保羅‧策蘭詩全編》(Paul Celan,Die Gedichte, Kommentierte Gesamtausgabe)。我至今對他的這一惠贈感激不盡。他也是最早翻譯策蘭的中國詩人之一。能夠從德文閱讀策蘭原著,是認識策蘭詩歌的最好途徑。魏德曼的這個輯本,集策蘭全部詩歌作品於一卷,書末附有基本註釋,是閱讀策蘭最便利的本子。當然還有策蘭作品主要出版社——書亢出版社(Suhrkamp)刊印的兩種策蘭全集手稿考訂本(Tübinger Ausgabe版本和HKA版本)。這兩個版本至今還沒有完全出齊。九卷本的Tübinger Ausgabe版本(簡稱TCA)只收策蘭生前出版的八部詩集及其著名的畢希納獎(Georg-Büchner-Preis)獲獎辭〈子午線〉(Der Meridian),未收遺稿。權威的HKA考訂本目前出到第14卷,但已囊括策蘭的全部詩歌作品。
在法國,策蘭的主要詩集都已有法譯本(其中《換氣》、《雪之部》等幾個詩集是近幾年才陸續譯出的),但策蘭的全部詩歌作品還有近三分之一尚未譯成法文,未譯的部分包括策蘭的早期作品、1948年停版詩集《骨灰甕之沙》中未收進《罌粟與記憶》的部分、後期詩集《棉線太陽》、組詩《暗蝕》及相關遺稿,以及策蘭未結集的散作和全部詩歌遺稿;晚期詩集《時間山園》1985年出過一個印數極少的法譯本,據說受到批評而停版至今,等待修訂或新的譯本。策蘭詩集尚無完整的中譯本問世,但漢語譯界已有不少譯者以令人敬佩的勇氣翻譯了策蘭的詩,我的這個譯本只是對前人翻譯業績的補充。
為什麼人們說策蘭的詩「艱澀」?為什麼說他的詩「難譯」?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研究者,包括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波格勒(Otto Pöggeler)、德里達等哲學家,闡釋策蘭幾乎每一首詩?這並不是普通的學問興趣。因為策蘭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具人格力量的詩人,他不僅以犀利的詩歌之刃剖開人類歷史離我們不遠的一個時代出現的最暴力、最殘酷的事件,還以他獨特的語言方式創造了最優美的德語詩。這樣一個重大主題的難度,是可想而知的。首先是因為詩人須以詩的方式去把握,這就意味著需要一種全新的語言和表達形式,它既與歷史敘事有關,又必須是詩藝本身。這一切,戰後那一代思考歷史的詩人都意識到,但沒有一個人像策蘭那樣把它作為一個終身使命。
按我的理解,「艱澀」並不是這種詩歌的本質,而是因為它是全新的,至今它的全部秘密還有待挖掘。另一層原因,則是這種語言與詩人的身世緊密相關。德語,──自歌德、諾瓦利斯(Novalis)、荷爾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以來,一種標誌著德國精神的語言──成了與他命運攸關的東西。作為一個德語裔猶太人,策蘭深深意識到,奧許維茲之後某種宿命已經落到他的母語身上,成為一種語言內傷,他稱之為「劊子手的語言」,而命運註定他必須用這種帶傷的母語寫作。
媽媽,誰的
手,我曾握過,
當我攜你的
言語去往
德國?
(選自〈狼豆〉)
誰的手?翻開他的詩集的是怎樣一隻手?這隻手上有什麼腥味?這只手如何理解他的詩歌?從1946年起,策蘭就已經開始思考這樣的問題了。當時還在布加勒斯特的策蘭,1946年2月3日給蘇黎世《行動報》(Die Tat)總編輯李希納(Max Rychner)的信中寫道:「我要告訴您,一個猶太人用德語寫詩是多麼的沉重。我的詩發表後,也會傳到德國──允許我跟您講這樣一個可怕的事情──那隻打開我的書的手,也許曾經與殺害我母親的劊子手握過手(……)但我的命運已經註定了:用德語寫詩。」
母語的內傷,迫使詩人試圖去改變自荷爾德林以來德語詩歌中對神性事物的弘揚,這也牽涉到他對海德格本人及其詩學哲學的一些態度。在一種歷史性語言的精神內核中動手術割除一些東西,或改變一些東西,這本身就帶來了語言的變化。尤其策蘭的後期詩歌,那些短促的句式和結構,那些經常被他分割開的動詞和名詞,那些空白和括弧,彷彿是詩人借來透氣的空隙:呼吸和換氣。這些,既帶來了創新,也帶來了閱讀的難度。在這種完全陌生的詩歌藝術中,詩人的秘訣是「變換鑰匙變換詞」 。隱喻和變化,這也許就是詩歌「艱澀」的由來吧,但至多也僅此而已;再說詩人也給我們提供了打開他詩歌的辦法,一把「可變的鑰匙」 。
墨利丘代替基督,
一塊智慧小石頭,逆流而上,
符號,被闡釋到
崩壞,
毀滅(燒焦),朽爛,流水,
未顯露的,是確鑿無疑的
馬那利亞。
(選自〈為何從非造物出發〉)
這個秋天將意味深長……我又一次站在米拉波橋上。每一次,我都有新的體會。策蘭是無止境的。無論是對讀者,還是譯者。這些詩是從黑暗的時間中浮出來的「呼吸的結晶」,僅從「詞」本身去把握是困難的,也是不夠的。
策蘭沒有僵硬的詞語「板塊」,更沒有歸類和貼上「意義」標籤的詩歌辭彙表。他只有詞,兩極化的詞:抒情的時候,它們近得像是我們身邊最日常的事物,充滿親切感;抽象的時候,意義立刻繃緊,燃燒,結晶,並且像黑色礦石那樣發出光亮來。兩者都提煉到它們所能達到的高度和極限。這在戰後歐洲詩人的作品裡是很少見的。詞就像人一樣活著,「石頭」、「花朵」、「路標」 、「睫毛」、「杏仁」、「影子」、「面紗」、「淚」這些詞語被注入靈魂之後,具有了實物一樣的品質。彷彿這裡有一個泛神論的世界,起作用的是更細小的事物,礦物和詩歌元素,生活在作者賦予它們的形態和意義之中。在這種語言裡,詞語破碎處,有物存在。即使「黑暗」,也不純然是人們通常用以指「逆境」的特定概念。隨著詞語場域的轉換,如同「紅色」有多重指涉,「黑」也可以是某種能靠近和遮護的東西。它防止人世的暴烈之火,以及那種可能再次使死難者暴露於以人的名義而採取的強光般的脅迫和殺戮之下。
在策蘭那裡,詞語的多義性是不言而喻的。因此一些詞語和意象反覆使用並不令人感到枯燥,反而深化了。詩歌在寧靜中爆發。這種抒情詩的力量,甚至擊退歷史的黑暗。只要認真讀一讀〈密接和應〉這首長詩,你就有深切的體會。這首詩的德文標題Engführung,其字面含義就是「穿越狹窄之境」。策蘭知道卑微的事物對生活的支承力:詩,在細微之中穿過世界。
沒有人比我更近地
迎風而臥,
沒有人像我
被冰雹的旋風擊穿
刀鋒一般預備出海的
大腦。
(選自〈亂麻思緒〉)
有論家以為策蘭的詩歌是一種密封式的寫作,這只是一種說法罷了。策蘭不是書齋詩人,從未有過創作「天書」的興趣。他生前也多次在給友人書信中解釋,他的詩描寫的是現實,或者說在現實與回憶之間。對於有人把他的詩歌視為「晦澀」,他感到十分的驚異。我想,這得歸結為對一種詩歌的認識。如果看到策蘭的詩中經常出現「詞」這個符號之符號,就把他的作品當做詞彙來閱讀和翻譯,或許那就把讀者引入歧途了。我相信,閱讀策蘭是無止境的,當然途徑有多條,但首先──把你的閱讀變成一次心事相通的精神歷險吧。
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部詩選,只是翻譯策蘭詩歌的一個嘗試。如果合適,可以接受的話,那就是我給已經在另一種時間中的他獻上的一份謝意。因為,由於這些詩行,我走上前去,自從那個兩百年祭的秋天,在米拉波橋上,我走上前去,──我感到手的顫抖,揪住我的心。也許讀者翻開這本書時,會有與我同樣的感受。
孟明
2009年4月5日,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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