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拍春山

《醉拍春山》的詩冊，字裡行間都沾滿了踩踏過台灣山川野地的足跡與花香……藉著詩人的台灣島嶼追蹤踏查或沉思默想的過程，組織了靜態的「地景元素」，如珍珠項鍊的串合，熠熠閃爍，並選擇性地將動態「生活元素」嵌入、加持，地景動起來了，地誌詩有了生命，詩境爛漫，由近而遠、由淡而艷，一幕一幕躍然紙上，美得令人窒息。

──詩人　林沈默

詹義農　

1958年出生於臺灣雲林縣，定居臺中市，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掌門詩社同仁。任職高中教師。
其人寫詩，多為意象靈巧的抒情之作，並表露出對土地與人民的真摯情感與關懷。出版有：詩集《憶儂》、《醉拍春山》、《與玉山杜鵑約會》， 及《伊的神是月娘》劇本創作。

繪者　蘇芳霈（SUSU）
　
生於1962年，屏東人，台北醫學大學畢，慈濟國際人醫會醫療團隊藥師，收集種子兼藝術治療。
繪作：《當心情感冒時》、《黃色迷戀》、《愛在春風裡》、《走進心靈花園》。圖文書：《簡優、減憂過生活》、《路且徐行》、《繪生活》、《手創生活趣》。

封面題字 陳才崑　

彰化人，東京帝大法研所畢，藝評家、書法家。嘗自謂：「彰化有一奇，醉心唯書藝；狂來茶和墨，興起菸當筆」。
著譯有：《飄瀟孤飛雁》、《大地飛鷹》、《臨界點的創造》、《荊棘的道路》、《人性觀與法哲學》等書。

閱讀詹義農的心頭山水　／林沈默

詩人詹義農，許是山水小精靈轉世的。
他，有時候流連水湄。有時候優游山巔、徜徉花間。在芒花草叢，在鳥獸叢林、江潭澤畔，在庶民憂歡錯雜的時空，正踽踽行吟，思索著山水的性靈、生命的奧義，準備釀製帶有後勁的蘋果酒般的詩篇。
撥響手機，尋覓詹義農。雲深不知處，只在此山中。收訊微弱，斷斷續續。他粉忙哩！迷迷茫茫於山水花叢中，若非駐足墾丁國家公園某棵穗花棋盤腳的樹下，就是正要前往茂林紫斑蝶幽谷的路上，要不然，就是沉醉在前往合歡山尋找森氏杜鵑花的旅行規劃之中。

他是一個身體力行的秀異詩人，把山水入詩，也把山水融入了生活，是個百分百「詩／生活」的實踐者。就像戶外寫生一樣，他趴在土地上寫詩，把山水當稿紙，也把大自然當書桌、飯廳，風聲、鳥聲、落葉聲視為天籟……他的「詩／生活」，繽紛多采，妙不可言。他可以忙裡偷閒，開了二小時的車，從臺中殺到溪頭風景區，只為了啜一碗鮮甜的當令竹筍湯。或跋涉至彰化王宮海邊，對著漁火、晚霞，吃一盤蚵仔煎或蚵嗲。又或暮色蒼茫時分，小遊白河關仔嶺，品嚐甜龍筍，對著碧雲寺青燈梵唱，對著純白木蓮花或觀音菩薩像，枯坐一、兩個鐘頭。
時間對、空間對、味蕾對、詩脾對。心情自然開花了，他說。
 
雪融是二月，箭竹青青在四月，杜鵑花期在五、六月，毬果爆裂在十一月，水蜜桃成熟在六月，百合花開在七月…… 去合歡山太多次，有為了賞雪，有為了賞杜鵑，有為了看流星，有為了吃水蜜桃，有為了看綿羊……所有的記憶與感動，竟然，在寫這首詩時，自然地流洩出來。
──〈合歡步道／詩想起〉

詹義農是植物達人，也是地理專家，最重要的是，他是個深諳綠色生活的詩人。
翻開《醉拍春山》的詩冊，字裡行間，密密麻麻，都沾滿了踩踏過臺灣山川野地的足跡與花香。
在〈合歡步道〉一詩裡，箭竹、杜鵑花、鳳蝶、杉柏、冰斗遺跡、山椒魚、清境農場、合歡主峰、合歡尖山、北峰、石門、東峰等等，字字句句、花花綠綠，盡是令人迷醉的「合歡山元素」。而展讀〈望安寫生〉一詩，金星、岩灘、紫菜、花宅、咾咕石、黑潮、玄武岩、網垵、篝火、弄潮、滿月、滿潮汐、綠蠵龜等等，鹹鹹的離島風味，撲鼻而來，「澎湖元素」如大船起網，魚蝦活跳跳。

藉著詩人的臺灣島嶼追蹤踏查或沉思默想的過程，詹義農組織了靜態的「地景元素」，如珍珠項鍊的串合，熠熠閃爍，並選擇性地將動態「生活元素」嵌入、加持，地景動起來了，地誌詩有了生命，詩境爛漫，由近而遠、由淡而豔，一幕一幕躍然紙上，美得令人窒息。
近來，臺灣休閒觀光文化當紅，地誌詩／文學的書寫風氣也隨之大開，但文筆短視，過度向「詠景」層次傾斜，詩品彷如一幅幅攝影沙龍照。書寫土地的詩，避開生活現實、不食人間煙火，有詩體無詩魂，很容易流於過客式的掠奪或商業消費形式，禁不起時間考驗，日久自然涼冷、走味。理想的地誌詩，不外乎由地景、人文（歷史民俗面）、詩想、生活等四個構面支撐、鏈結，但地景、人文皆為既定的過去式，也唯有「詩想」與「生活」現在進行式的雙重驅動，才能畫龍點睛，讓靜態變成動態，化腐朽為神奇，讓詩魂注入新能量，復活在當下，甚至於衝破時空藩籬，飛向文學夢想之境。

如果，「地景元素」繪出了地誌詩的形樣，那麼，「生活元素」置入，則是給了地誌詩真正的生命與表情。詹義農是個懂得生活的詩人，生態、生活兼顧，不只是從生活中找山水，也從山水中關切生活，在山水追尋過程，經常浮現庶民生活的影子，《醉拍春山》詩集中，詠景／抒情兼具，經常可見「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詩句，如〈望安寫生〉、〈高美溼地〉、〈麒麟潭〉、〈過九九峰〉、〈豐丘人家〉、〈因為一九九九．九二一〉、〈車過臺西〉、〈紅毛港遷村祭禱詞〉等詩篇，到處都可見從美麗山水中飛濺而起的庶民生活浪花。

地震過後／月亮更圓更低，山更涼／麻竹筍蹲在土裡用淚養活自己／幾株相思樹抱著殘枝相互取暖／九十九峰／峰峰辛苦……糯米荔枝在山下叫賣／粉紅面龐長一些刺的／白軟肉膚裡小小堅硬的籽心／只有那年收成的一半／日子還是要挨……地震過後／春雨呀，你可曾回來過？
──〈過九九峰〉

譬如，描繪集集大地震坍方、禿了頭的〈過九九峰〉一詩，「麻竹筍蹲在土裡用淚養活自己／幾株相思樹抱著殘枝相互取暖」譬喻脫俗，酸苦破表，而「九十九峰／峰峰辛苦」悲天憫人的八個字，就有如詩的匕首，既凌厲地削出殘山酷水、天地不仁的蕭條地貌，更切開了黎民災後惶惶無依的生活慘境。

那是兩年裡六次颱風……土石流淹沒，豐丘成了孤島／流去的亡魂和寡母的淚水／換來的新道路……／……週末返家的林家姊弟／揹好油紙袋，仰著臉／一串葡萄套上一只紙袋／媽媽說：這是下學期的註冊費／祈禱颱風不要來……／小小豐丘的天空上／林家姊弟知道／抬頭便看見的／峭峻的玉山峰巒／正垂詢著他們。那兒／常有風雪飄過
──〈豐丘人家〉

〈豐丘人家〉是一首血淚交織的災難詩，「流去的亡魂和寡母的淚水／換來的新道路……」描寫土石流禍害循環、以及驚嚇過後的南投豐丘葡萄農，面對大自然的無情，以及新生活的茫然無助。
再試讀〈車過臺西〉這首鄉愁如風沙滾滾的地誌詩：

……東北季風撼動著車子／風強沙飛，煙霧蒼茫／木麻黃肩並肩，背過身去／努力地挺直軀幹，頂著風／凍僵的虱目魚／歪斜的甘蔗和玉米／颱風過後重新萌芽的蒜青／從來也是辛苦地生長／農婦緊緊蒙著頭巾，露出一雙／不知天不知命的／眼睛

君自故鄉來，應詠故鄉事。詹義農的老家在雲林斗六，因此，他也寫下了〈甘蔗花〉、〈古坑秋色〉、〈華山飲咖啡〉、〈車過臺西〉、〈文旦花開〉等系列的雲林地誌詩，由於地緣感情投入，魂牽夢縈，寫起故鄉來，句句刻骨、字字銘心，但美麗之中，自有一番莫名的悲鬱底蘊。〈車過臺西〉是描寫風頭水尾赤貧漁村，在海鹹地、在東北季風冷颼颼、迷茫茫氛圍中，蒙著頭巾、順天知命討生活的一群農婦，其露出「不知天不知命的／眼睛」，更讓情／景霎時觸電糾纏，讀之令人動容。

臺諺云：「惜花連盆、疼子連孫。」除了反映庶民生活的真實之外，最難得的是，《醉拍春山》詩集裡，我們也可看見詹義農對於庶民文化的寶貝與疼惜。如：〈平溪放天燈〉、〈龜山島毛柿公〉、〈隨大甲媽祖遶境進香〉、〈紅毛港遷村祭禱詞〉等詩，藉著描寫宗教、民俗等文化信仰的活動，展現地誌詩保留風土民情的另一種樣態。
……阿順夫妻抱著幼嬰，泊在／澳口外，潮水一波一波奔向岩岸／水米紅粿攤開，甲板搖晃著／「毛柿公！毛柿公！／我的後生，要給汝做契子……」／「啊，阿順，汝子叫什麼名？ ／大聲講！大聲講！海風這麼大！」 ／海浪打濕了隨風飛揚的紙錢……
──〈龜山島毛柿公〉

在〈龜山島毛柿公〉詩中，他透過因軍事管制而被迫遷村的一群龜山島老住戶，重回故居尋根、憑弔的過程，進行文本的小敘述，試圖攤開「樹公認契子」的初民信仰文化，找回失落的生活舞臺，但文化一旦拔根、萬劫不復，他只能呼喚到一些斑駁褪色的記憶，留下一句句歷史時空的跫音與嘆息。

詹義農嗜愛電影與攝影，曾迷戀過「鏡頭藝術」，他的地誌詩創作，也有蒙太奇（montage）式的畫面效果。他用地景元素的張貼當主鏡頭，並以生活元素進行漸層式的氛圍勾芡，藉著情節與詩句發酵，呈現出顛覆時空的情感及視覺山水佈景般的幻覺，並透過這般的詩意／詩境流動，呈現出一種新意涵或新亮點。若以靜態、微觀的角度來分析，它像極了廟宇的剪黏藝術創作，也更像時下流行的典雅「拼布藝術」，藉由一句一段的意象或意念進行鋪陳、拼貼，型塑出庶民的心頭山山水水的樣貌，並渲染出作者預想的主題輪廓的設計，〈龜山島毛柿公〉、〈隨大甲媽祖遶境進香〉等長詩，皆可見這種驚奇的影像。其他，不管是寫景或抒情作品，也處處可見這樣視覺／情感流動藝術的鑿痕斧跡，匯合成一簾獨特的滂沛風景或奇幻意想，壯觀至極。

生態與生活─雅與俗，乍看之下，是一種美與醜，兩個對立面，其實，深入挖掘其核心價值，仍是不脫個「真」字。生態環保的最核心價值，即是讓環境回到「最初真實」四個字。而庶民文化生活的可貴，是它固守、傳承了簡樸勤奮善良的美好傳統，這也是「至真」的具體實踐，保留初民的核心文化與不變的價值，也算是一種廣義環保。因此，追求臺灣原生特有種動植物、山川地理之美，與追求庶民最初、最真的傳統文化與信念，擺在總體美學的天秤上，肌理脈絡同源，必須等量齊觀。
以臺灣山水角度審視詩人詹義農，他就是如此率真、如此性情的追求者。
他深幽抉微，在山川鳥獸草木之間，找到了疼惜的至情。
他體恤探察，在常民生活文化之中，找到了溫熱的至性。

南朝劉勰《文心雕龍》云：「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山水入詩，古今皆有。臺灣書寫山水文學或所謂地誌詩的詩家不少，但是真把庶民生活或心頭文化當作山水，捧在心上，嵌入文本，在山水中，加進了「疼心」，變成有血有肉、雅（生態）俗（生活）兼容，寫到淋漓盡致，入木三分，放眼當今詩壇，詹義農當是數一數二的奇葩。詹義農藉由敏銳的觀察、悲憫的襟懷，再加上典雅、白話、平易近人的詹氏書寫技巧，營造了獨特的文字美學與親和力，為文壇留下不凡的經典與風格，也讓我們閱讀到臺灣原生萬物之美及庶民心頭悲歡起伏的山山水水了。畢竟，這才是最真、最美、最寶貴的臺灣地誌詩啊！

（林沈默，臺語詩人，著有《沈默之聲》、《夭壽靜的春天》等臺語有聲詩集，以及全臺三○九鄉鎮唸謠的地誌詩創作。)

導讀
閱讀詹義農的心頭山水　林沈默

醉拍春山 卷一
平溪放天燈
霧社品茶
望安寫生
日月潭
高美溼地
合歡步道
阿里山看日出
麒麟潭
奔跑吧！梅花鹿

蒼生 卷二
過九九峰
龜山島毛柿公
隨大甲媽祖遶境進香
豐丘人家
我帶妳回家
古堡街1號
因為一九九九．九二一

故鄉．雲林 卷三
甘蔗花
古坑秋色
華山飲咖啡
車過臺西
文旦花開

回頭看高雄 卷四
回頭看高雄
孤蟬 悼念抗癌詩人張志雄
哨船街七號
紅毛港遷村祭禱詞
山腰上的探望 記高雄戰爭與和平紀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