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

導言……i

《左傳》

鄭伯克段于鄢……2

子魚論戰……13

晏子不死君難……20

《國語》

召公諫厲王止謗……26

王孫圉論楚寶……32

《禮記‧檀弓》

曾子易簀……40

杜揚觶……45

《戰國策》

唐雎不辱使命……52

李斯

諫逐客書……60

《楚辭》

卜居……74

宋玉對楚王問……80

《史記》

游俠列傳序……88

《漢書》

武帝求茂才異等詔……100

《後漢書》

馬援誡兄子嚴敦書……106

李密

陳情表……112

王羲之

蘭亭集序……120

陶淵明

五柳先生傳……126

孔稚珪

北山移文……132

駱賓王

為徐敬業討武曌檄……148

李白

與韓荊州書……160

韓愈

送孟東野序……170

送李愿歸盤谷序……180

柳宗元

捕蛇者說……190

鈷鉧潭西小丘記……196

范仲淹

岳陽樓記……204

歐陽修

五代史伶官傳序……212

醉翁亭記……220

蘇軾

前赤壁賦……228

方山子傳……237

袁宏道

徐文長傳……244

范仲淹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進士。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任陝西經略安撫副使兼知延州（今延安），抵禦西夏的進犯。慶曆三年（1043）任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呼籲改革朝政，史稱「慶曆新政」，旋即失敗，慶曆四年（1044）外任陝西東路宣撫使，後又輾轉地方，最後死於赴任途中。謚文正。

岳陽樓記¹

慶曆四年春²，滕子京謫守巴陵郡³。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⁴。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⁵。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⁶，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⁷，南極瀟湘⁸，遷客騒人⁹，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¹⁰，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¹¹，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檝摧¹²；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郷，憂讒畏譏，滿目簫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一 一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説文解字】

1岳陽樓記：文末本有「時六年九月十五日」一句，《古文觀止》選文時删去。據此，則文章作於宋仁宗慶曆六年（1046），時范仲淹改革失敗貶官鄧州（今屬河南）。岳陽樓本為巴陵縣（今湖南岳陽）城西門樓，下瞰洞庭，遙望君山，風景秀美，唐人張説為官於此，每與才士登樓賦詩，從此知名。

2慶曆四年：公元1044年。

3滕子京：滕宗諒，字子京，河南（今河南洛陽）人。與范仲淹同年進士。滕宗諒曾參與抵抗西夏的戰爭，後為人搆陷，貶知岳州（即巴陵郡）。巴陵郡：治所在巴陵縣，即今湖南岳陽市。

4屬（粵zuk¹普zhŭ）：託付，囑託。

5洞庭一湖：洞庭湖在湖南北部，長江南岸。

6浩浩湯湯（粵soeng¹普shāng）：水勢浩渺、翻騰狀。

7巫峽：長江三峽之一，在今四川巫山縣東。

8瀟湘：即湘水，湘水在湖南零陵匯合瀟水，北流入洞庭。

9遷客：被貶謫的人。 騷人：詩人。

10霪（粵jam⁴普yín）：久雨。霏霏：雨雪盛貌。

11曜（粵jiu⁶普yào）：光芒。

12檣（粵coeng⁴普qiáng）：桅杆。 檝（粵zip³普ji）：船槳。

【白話輕鬆讀】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被貶為巴陵郡守，（岳州知州）。第二年，他就把此地治理得政事通順、人民安樂，各種廢弛的事業都開始興起。於是，他重新修整岳陽樓，擴大舊有的規模，將唐代名賢以及今人的詩赋作品刻在樓中，並託付我寫文章記逑此事。

我看那巴陵的美景，在洞庭湖。此湖銜接遠山，吞吐長江，水勢浩渺，寬闊沒有邊界；晨光輝映，落日黄昏，景色千變萬化。這是岳陽樓雄偉的景致。前人述説的已經很詳盡了。然而，洞庭湖向北可以通到長江的巫峽，向南直到湘水流域，被貶的官員與詩人們，多會聚在此，觀賞景物的心情，能沒有差别麼？

如果久雨連綿不絕，幾個月都不晴天，陰冷的風憤怒地呼號，渾濁的浪直擊天空，太陽和星辰都不見了光芒，山嶽也隱藏了身形，商人旅客不能前進，桅杆傾倒船槳摧折，傍晚一片昏暗，老虎長嘯猿猴哀鳴。此時登上岳陽樓，就會感到遠離故土懷念家鄉，憂慮讒言畏懼誹謗，滿眼蕭瑟淒涼乃至感慨至極悲哀傷痛。

至於春天和暖，陽光明媚，波瀾平靜，天光湖色連成一片萬頃的碧綠色，沙鷗或飛或落，魚兒游来游去，岸上的芷草小洲上的蘭草，香氣襲人、青葱茂盛。或者彌漫的煙霧散去，皎潔的月光照亮千里，水面反射的月光閃爍躍動着金色，月亮那安靜的影子如同沉在水中的白玉，捕魚者的歌聲彼此唱和，這種快樂哪有盡頭！此時登上岳陽樓，就會感到心胸開閑精神愉悦，榮辱得失一概忘掉，迎着風端着酒杯，滿心歡喜。

唉！我曾經探求古代仁人的思想，他們或許與這兩種人的行為不同。為甚麼呢？他們不因為外物而歡喜，也不因為自己而悲傷。身居朝廷高位，就為人民擔憂；身處民間草野，就為君主擔憂。如此做官也擔憂不做官也擔憂。那麼甚麼時候才能高興呢？他們一定説：「在天下人擔憂前擔憂，在天下人高與後高興」啊！唉！如果不是這樣的人，我與誰一起歸去呢？

經典延伸讀

范文正公在當時諸公間第一品人也。故余每於人家見尺牘寸紙¹，未嘗不愛賞彌日，想見其人。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此文正公飲食起居之間先行之而後載於言者也。

（黄庭堅《跋范文正公詩》）

【説文解字】

1尺牘：長一尺的狹長的木板，用以書寫。後世代指書信。 寸紙：短小的紙張，也指信札。

【白話輕鬆讀】

范仲淹在當時眾人中是第一等人物。因此我每次在人家裏見到他簡短的書信，從沒有不珍惜欣賞一整天的，想像着見識到他的真人。所説的「在天下人擔憂前擔憂，在天下人高與後高與」，這是范仲淹平常飲食臥起時先親自實行然後才用文字表達出來的。

多思考一點

《岳陽樓記》是千古傳誦的名篇。其有名一方面是因為范仲淹用對仗工整的駢體描寫岳陽樓的陰陽景色，文字精美，節奏鏗鏘，境界闊大。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范仲淹從看風景中提煉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警句，這句話不僅是范仲淹自身的寫照，更是此後無數知識分子引為座右銘的理想追求。

范仲淹一生的主要精力並沒有放在文學創作上，然而所作的文章與詩詞往往能從精緻的風景描寫中提煉出深沉的思慮與情感，感人至深，膾炙人口。范仲淹是善養其「浩然之氣」者也，真氣縱橫，文章自然無矯飾，多慷慨，有壯聲。

歐陽修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吉安巿東北）人。宋仁宗天聖八年（1030）進士，次年赴洛陽任留守推官，結識尹洙、梅堯臣、富弼等人，相互議論唱和，「以文章名冠天下」。後人朝為官，積極參與范仲淹的改革活動。嘉祐二年（1057），知禮部貢舉，黜落當時怪癖生澀的「太學體」，選拔了蘇軾、蘇轍、曾鞏、程顥、張載等用平易古文寫作的人才。嘉祐六年（1061），任參知政事。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致仕，次年病逝。謚文忠。歐陽修是當時的文壇領袖，積極宣導詩文革新，反對空虚浮靡的文風，推崇韓愈古文，獎掖後進人才。與韓愈、柳宗元以及王安石、曾鞏、三蘇父子被後世稱為「唐宋古文八大家」。

醉翁亭記¹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²。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迴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³。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⁴，雲歸而巖穴暝⁵，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⁶，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塗，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⁷，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⁸。山肴野蔌⁹，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¹⁰，奕者勝，觥籌交錯¹¹，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髮，頹乎其中者¹²，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說文解字】

1醉翁亭記：歐陽修由於參加慶曆新政受到政敵的誣陷，慶曆五年（1045）被貶官於滁州（今屬安徽），這篇文章就是歐陽修在滁州所作。

2琅琊：山名，在今安徽滁州市西南十里。

3太守：太守是漢代郡的長官，宋代有知州無太守，這裏歐陽修用古代的官名代指自己的職位。

4霏：雲氣。

5暝：昏暗。

6秀：開花，此處指生長枝條。

7傴（粵jyu²普yǔ）僂（粵leoi⁵普lǚ）：駝背，彎背。指老人。 提攜：牽扶，帶領。指妻子兒女。

8洌：清。

9蔌（粵cuk普sù）：蔬菜。

10射者中：指投壺投中。所謂投壺，就是前設一壺，距壺若干距離，投者將箭擲向壺中，擲入者勝。

11觥籌交錯：酒杯和酒籌錯雜，形容宴飲的喧鬧場面。觥是飲酒器，籌是計算飲酒數量的竹籤。

12頹：倒。

【白話輕鬆讀】

環繞着滁州城都是山。西南面的幾座山峰中，樹林和山谷尤其秀美，望過去草木蔚然茂盛而幽深秀麗的，是琅琊山。在山裏走六七里，漸漸聽到潺潺的水聲，那從兩座山峰之間傾瀉而出的，就是釀泉。山路隨着山峰轉彎，有一座亭子像鳥的翅膀一樣坐落於泉水之上，那就是醉翁亭。亭子是誰建造的呢？是山裏的僧人智仙。名字是誰起的呢？是太守自己起的。太守與賓客到此處飲酒，略飲幾杯就醉了，太守的年紀是最大的，所以自稱為醉翁。醉翁的心意不在於飲酒，在於山水之間的風景。山水的樂趣，出自內心而寄寓在酒中。

太陽出來，樹林中的雲氣散去；雲霧迴山，山巖洞穴變得昏暗模糊，這種明暗的變化，是山間的早晨與黃昏。野花盛開，香氣幽然；美木茂盛，樹蔭繁密；風從高處掠過，寒霜潔白；水流減弱，石頭顯露，這是山間的四季。清晨進山，傍晚出山，四季的景色不同，而樂趣也沒有窮盡。

至於那些背着東西的人在路上唱歌，旅行的人在樹下休息，前者呼喊，後者應和，老老少少來來往往不斷絕的，是滁州人在遊山玩水。在溪水邊釣魚，溪水深，魚兒肥；用釀泉作酒，泉水香，酒水清。山中的野味，交錯地擺在面前，這是太守的酒宴。酒宴酣暢淋漓的樂趣，不在琴笙鼓樂。投壺的人投下棋的人獲勝，酒杯和酒籌錯雜，站起來坐下去一片喧嘩，這是眾多賓客的歡樂。面容蒼老，白髮巍巍，倒在賓客之中，太守喝醉了。

過了一會兒，夕陽懸在山頭，人的影子分散凌亂，這是賓客跟隨着太守回去了。樹林幽深，鳥上下鳴叫，遊人散去禽鳥歡樂。然而禽鳥知道山林裏的歡樂，卻不知道人的歡樂；人們知道隨從太守遊玩的歡樂，卻不知道太守因為他們的歡樂而歡樂。喝醉了能與他們共同歡樂，酒醒了能用文章把這記錄下來的，是太守啊。太守是誰？廬陵歐陽修。

經典延伸讀

四十未為老¹，醉翁偶題篇。醉中遺萬物，豈復記吾年。但愛亭下水，來從亂峰間。聲如自空落，瀉向兩簷前。流入巖下溪，幽泉助涓涓。響不亂人語，其清非管弦。豈不美絲竹，絲竹不勝繁。所以屢攜酒，遠步就潺湲。野鳥窺我醉，溪雲留我眠。山花徒能笑，不解與我言。惟有巖風來，吹我還醒然。

（歐陽修《題滁州醉翁》）

【說文解字】

1四十未為老：歐陽修貶官滁州時三十九歲。

【白話輕鬆讀】

四十歲不算老，但我偶然以「醉翁」為文章的題目。喝醉了以後萬物都已忘懷，怎麼還能記住我自己的年紀。只愛亭子下的流水，從參差的山峰中流出。水聲如同從空中墜落，在亭子的飛簷前傾瀉開來。水流匯成巖石下的小溪，幽靜的泉水涓涓流淌。水聲雖響但是不會干擾人的交談，那清脆的聲音絕非管弦樂器奏出。怎麼會不喜歡琴笙演奏的音樂，只是那樂器太過繁雜。因此我經常提着酒，遠遠地走到這裏順着溪水散步。林中的鳥兒窺探我的醉態，溪水流雲挽留我在這裏小睡。山上的野花只是點頭微笑，卻不知道跟我聊天。只有山間的清風吹來，吹得我醉意消散。

多思考一點

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是膾炙人口的散文名篇。宋人朱弁在《曲洧舊聞》中說：「《醉翁亭記》初成，天下莫不傳誦，家至戶到，當時為之紙貴。」《滁陽郡志》中也說：「《記》成刻石，遠近爭傳，疲於模打，山僧云：寺庫有氈，打碑用盡，至取僧堂臥氈給用。凡商賈來供施，亦多求其本，所過關徵，以贈監官，可以免稅。」

《醉翁亭記》最明顯的藝術特徵在於同一個虛詞和同一種散文句型的反復運用，通篇共用「也」字二十一次，形成了迴環往復、鋪排對仗的文體形式。文章既有散文之清暢，又蘊駢賦之工麗，同時還具有詩歌的內在韻律。因此，《古文觀止》的編者評語說這二十一個「也」字：「逐層脫卸，逐步頓跌，句句是記山水，卻句句是記亭，句句是記太守。似散非散，似排非排，文家之創調也。」

除了在文體形式上的創新，歐陽修還在文章中寄寓了深沉的感慨。文章以「樂」為主題，有山水之樂與宴酣之樂、禽鳥之樂與人之樂、人之樂與太守之樂，三對歡樂，兩兩不能相通，唯一能貫通所有歡樂的就是「蒼顏白髮，頹乎其中」的歐陽修，然而所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則「歡樂」不過是心欲歡樂而借酒貫通而已，欲樂即避愁，同樂即異趣，歐陽修之孤獨正在歡樂之中，這或許是「醉翁之意」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