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與視覺文化：閱讀台灣經典電影

電影不是每個人都會看嗎？看電影為什麼需要學習？

最簡單的回答是，我們看電影常常「視而不見」。電影包含影像、故事、聲音、場景、表演等太多元素，因為無法充分掌握，所以視而不見；拍攝電影有特定的手法與原則，因為不理解或習以為常，所以視而不見。因此，本書一方面深入淺出的說明分析電影的語彙與工具，以提升讀者觀看電影的理解力與敏銳度，另一方面以台灣經典電影為例，透過細讀挖掘一部電影的深層意義與豐富內涵。

本書希望幫助所有喜歡看電影的人，能夠真正「看見」電影。

本書特色

每一個章節先介紹相關的基本概念，然後以一部台灣的經典電影作為例證闡述。
針對一般讀者，書末附上參考書目，供有興趣的讀者進一步閱讀研究。
另一方面可以充當教科書。尤其每章末列舉的問題可供讀者進一步思考或作為學生分組討論的題材。
最後一章簡要說明如何撰寫一篇深度影評，則可以作為讀者或學生撰寫期末報告的參考。

謝世宗

美國耶魯大學東亞語文研究所博士
現任清華大學台文所與人社院學士班合聘副教授，開設電影與視覺文化、小說鑑賞與習作等課程
研究領域為台灣電影、戰後台灣小說、文化研究理論

自序

導言：為什麼電影需要研究？

第一部：台灣電影與視覺分析
第一話：攝影機運動：穿越《藍色大門》
第二話：剪接：《一一》的蒙太奇
第三話：場面調度：《稻草人》的喜劇
第四話：小說與電影：比較兩個〈蘋果的滋味〉
第五話：戲劇與表演：戲說《暗戀桃花源》

第二部：台灣電影與跨國詩學
第六話：好萊塢敘事：《海角七號》的烏托邦
第七話：類型電影：《臥虎藏龍》的變奏
第八話：長鏡頭美學：戀戀《戀戀風塵》
第九話：現代主義：尋找《恐怖份子》
第十話：空間詩學：《洞》的故事

第三部：台灣電影與文化研究
第十一話：性別與女性：她的《20 30 40》
第十二話：凝視理論：特寫《陽陽》
第十三話：男性氣質：逆讀《翻滾吧！男孩》
第十四話：同志情誼：一同回到《斷背山》
第十五話：看見階級：看見《流浪神狗人》

尾聲：如何寫一篇深度影評

參考書目

一同回到《斷背山》

李安《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Ang Lee：2005）原則上不是一部台灣電影，而是一部顛覆類型傳統的美國西部片。不過，李安自己是台裔的美國人，《斷背山》中的同志題材，也延續早年電影《喜宴》對同志議題的關注，或許勉強也可以視為台灣電影。更何況，酷兒式的閱讀，本來就是不按牌理出牌，正適合用來解讀這部不按牌理出牌的電影。《斷背山》的故事不是李安的原著，但他選擇兩位牛仔談戀愛的故事作腳本，其實展現一直以來李安對於顛覆性故事的情有獨鍾。

電影情節本身極具顛覆性，但李安的拿手好戲卻是透過細節建立主角的性格與細膩的人際關係。《斷背山》中的兩個牛仔，傑克（Jack）是比較主動的一方，屬於凝視者的角色，艾尼斯（Ennis）則是較為被動，屬於被觀看的一方。電影一開始，傑克開車去找工作，遇到同樣前去應徵的艾尼斯。傑克透過車子後照鏡觀看艾尼斯時，艾尼斯則把頭上的牛仔帽微微下壓，暗示艾尼斯不隨便與人交往的性格，或是希望與外界保持距離的態度。兩人從原本的競爭對手成為一同工作的夥伴後，才有了最初步的肢體接觸──握手。接著，兩人一起到酒吧喝酒，傑克顯得多話，而艾尼斯則是寡言，而且說得含糊不清。在選擇座騎時，艾尼斯騎螺，傑克則是騎馬。座騎的選擇對應兩人不同的性格：艾尼斯是冷靜的槍手，比較現實主義，而傑克會吹口琴、喜歡玩牛仔競技，比較功利主義。後來艾尼斯與他結識多年的女友艾瑪結婚，生了兩個女兒並組成小家庭，而傑克則娶了有錢人家的女兒，育有一個兒子。不同的性格決定他們不同的選擇，不同的選擇也決定了他們最後不同的命運。

斷背山的意含

傑克與艾尼斯雖然一同在斷背山上牧羊，但原先是一人在山上，一人在山下。隨著兩人互動增加，兩人開始關心彼此，心理距離也逐漸縮短。當傑克說他吃膩了豆子，艾尼斯便要求採買人員送些罐頭湯品。有一次傑克回到營區，發現艾尼斯因為碰到熊而受傷，便細心幫他照料傷口。在只有彼此的山中，他們只能關心眼前的夥伴。兩人便是在日常互動中逐步建立起兄弟情誼，在此同時，同志的情感也逐步增長。有一幕艾尼斯脫掉衣服在河邊清洗，在前景的傑克叼著煙並未回頭凝視後頭艾尼斯赤裸的身體。這是沒有凝視的「凝視」，但觀眾仍然可以注意到，傑克正在用自己的身體感覺另一個身體的溫度。

斷背山其實有點像烏托邦，在這自然、原始、自由、開放的地方，兩人脫離社會的束縛，任憑自己的慾望流洩。他們放牧的那一大片羊群，在山坡間緩緩移動，如流水、似潮汐，似乎具象化了兩個人心中蠢蠢欲動的慾望。後來有一幕他們的羊群混入了別人的羊群中，同樣指涉艾尼斯與傑克，本該是各自獨立工作的兩人，但卻混雜出社會所不容許的同志情誼。在一般的西部片裡，美國西部的拓荒者（或對原住民而言，外來的殖民者）通常作為文明傳播者，來到西部的蠻荒之處建立文明（以城鎮與鐵路為代表），但在《斷背山》中，文明與蠻荒被翻轉：文明成了束縛與牢籠，蠻荒反而是自由的烏托邦。

可惜的是，烏托邦沒有辦法完全脫離文明的入侵與干擾。艾尼斯與傑克在斷背山確實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但後來被前來查看的老闆發現他們倆的不正常行為。電影鏡頭特別帶到老闆拿著望遠鏡，看到兩人無拘無束的在野地上嬉戲玩鬧的情景。這正是所謂的「正常化凝視」（normalizing gaze），亦即他人透過異樣的眼光對「非常態」行為表達否定或禁止。在一段艾尼斯與傑克的對話中，艾尼斯說：「當你進城，有人看著你，用懷疑的眼光，好像他知情似的」；對他人眼光的顧忌，正是正常化凝視的規訓力量。同樣，當兩人再度重逢時，忍不住在艾尼斯家樓下的暗處熱吻，卻不巧被艾尼斯的妻子艾瑪看見。艾瑪雖是無意中看見，但也是正常化凝視的一例，而要躲避他人異樣的眼光，兩人只有再度回到斷背山。在大自然中，他們可以裸體游泳，暫時拋開在文明社會中的家庭束縛與社會角色。

回到斷背山是暫時的逃離，兩人沒有辦法完全脫離文明或跳脫性別論述對非常態行為的宰制與壓迫。這部片裡唯一提到「斷背」一詞，是艾尼斯跟其他人在鋪柏油時，其中一個人說我們有很強壯的背（strong back），可是我們的內心卻一直不夠堅強。換言之，強壯是當時社會對男性的要求，而發生同性性行為的男性，不僅是意志不夠堅強，因而順從了自己的慾望，更挑戰了社會為男性所設下的理想形象。進一步而言，異性戀男性憎恨男同志，不光是因為他們的性別偏好與眾不同，更是因為男同志的存在揭示了一個可能性：男人可以不像男人。而這個可能性，正觸動了男性內心最深的焦慮與恐懼，恐懼自己不夠man、不夠有男子氣慨。所以，異性戀男性對男同志的憎恨，更精確地說，源於自己內心深處的焦慮與恐懼。電影中最後傑克和他的愛人雖然躲到山上同居，但其他的男性仍然不放過他們，最後將傑克活活打死。

電影的最後，艾尼斯在傑克衣櫃發現自己留在斷背山的衣服，衣服外罩著傑克的外套，意外的發現使艾尼斯既傷心又感動。傑克父親打算將傑克的骨灰安置在家族墓園，象徵傑克作為家族的一個成員，始終必須遵守社會秩序與家庭規範。艾尼斯則希望帶著傑克的骨灰回到斷背山，因為唯有回到斷背山，一個「藍鳥歌唱，威士忌迎春」的地方，個體的靈魂才能真正得到自由。結尾有一幕是鏡頭從窗內拍攝窗外綠色的草原，呼應《臥虎藏龍》（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Ang Lee：2000）中，楊紫瓊與周潤發兩人在涼亭中的一景：窗外的景色象徵生命可以獲得自由的場域，但窗框前的個人卻無法不受制於社會所設下的種種規範。

陽剛的牛仔形象

如果說不像男人的男同志，在電影中最常以娘娘腔的形象出現，那麼《斷背山》則以兩個非常陽剛的牛仔作為主角，正好顛覆一般對男同志的刻板印象。首先，兩人雖是同志，但看起來與一般牛仔無異；電影甚至透過「暴力」的行為，強化兩人的男性氣質。當兩人完成斷背山上的工作必須分離時，艾尼斯鬱鬱寡歡，傑克雖也不快樂，還是盡力逗艾尼斯開心。傑克玩著繩索並把它套到對方身上，但卻引發與艾尼斯激烈的肢體衝突。後來，艾尼斯與傑克分離，自己對著牆壁打拳洩恨。整段情節刻劃出相當傳統的男性形象：男性遇到挫折時，總是壓抑自己的情感，唯一發洩情緒的方式，則是暴力行為。

兩人分離後，各自有各自的婚姻與家庭，但艾尼斯的男性氣質在影片中依舊被強調。有一幕是艾尼斯帶著太太和女兒到戶外看電影，遇到兩個牛仔挑釁，艾尼斯一下就把他們打倒在地。接著鏡頭以仰角拍攝，呈現艾尼斯高大的身軀，並以背景中燦爛的煙火凸顯他的英雄形象。畫面中的艾尼斯顯得高大，但妻子抱著兩個女兒則是躲在畫面右側的角落。妻子艾瑪的回眸，不是肯定而是表現她對艾尼斯的男性氣質與暴力行為的恐懼。另一方面，擅長牛仔競技的傑克，不只靠他的技術馴服了蠻牛，也馴服了場邊的金髮美女蘿琳。傑克與富家女蘿琳結婚得以從貧窮到富有，然而岳父始終無視傑克的存在。在傑克與岳父爭執是否讓小孩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的那一幕，傑克最後大聲叱喝岳父，確立他一家之主的地位，而在旁邊觀看的妻子則顯露出肯定傑克的表情。兩個牛仔的男性氣質，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同志傾向而有所削弱。
李安說他不是在拍同志電影，而只是拍一個男人愛上另一個男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