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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之眼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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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之眼的旅程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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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 48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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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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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讓詹宏志驚豔的傳奇女作家!
一場忠於自我的旅程,橫越俄羅斯找尋最終的歸屬追隨心中的夢土。

一直以來,萊斯蕾.布蘭琪的夢想就跟別人不一樣。當「旅人」還在她小時候走進她的生命裡,就註定了布蘭琪與俄羅斯結下了永恆的契約。

這名「旅人」,沒有名字,甚至沒有人清楚他到底是誰。就一名涉身俄國大革命的人來說,他太務實也太公開;就一名知識份子來說,他太高調;就一名貴族來說,太過不受禮教束縛;就一個資產階級來說,他也太過冒險。總而言之,「旅人」無法被歸類,就像一縷俄羅斯動盪時代的古老靈魂,遊蕩在歐亞大陸,來回穿越西端陰雨綿綿的倫敦,飄蕩到遠東的海參威,凝視無盡的太平洋。這樣的「旅人」,深深吸引著布蘭琪,從裝飾著茶炊的娃娃屋,到高亢的俄羅斯民謠,布蘭琪下定決心,一定要前往西伯利亞——她心中的夢土。

然而,布蘭琪對「旅人」的仰慕,蛻變成愛戀。

從少女時代開始,布蘭琪就夢想著從倫敦乘著火車、橫跨歐洲、直奔西伯利亞的盡頭,跟「旅人」完成這場浪漫的壯遊。「旅人」雖對布蘭琪的渴望嗤之以鼻,卻仍舊不斷滋養布蘭琪對俄羅斯的所有想像,俄羅斯的文學、信仰、地景與人民,無一不是她與「旅人」最緊密的連結,彼此的關係,就在「旅人」既炙熱又豐沛的關注下,從仰慕之情,最終轉變為愛情。布蘭琪對「旅人」的依戀越深,造訪俄羅斯的渴望就越發強烈。這一切都如此理所當然,他們相愛、私定終身,深信總有一天兩人會搭上前往西伯利亞火車,完成布蘭琪多年惦記著的「出走遊戲」,出走到遠東,擁抱她熱愛的一切。

只是在布蘭琪二十歲那年,「旅人」不告而別,再也沒回來。

失去「旅人」的消息,布蘭琪沒有感到一絲懷疑,就像以往「旅人」總是匆忙離開,卻又出乎意料回到英國一樣。可是,隨著俄國大革命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戰火蔓延,世界的面貌也以天翻地覆地的方式,徹底改變,「旅人」的消失,逐漸成為心中隱隱作痛的事實。布蘭琪剩下的只是對「旅人」的眷戀,還有那趟說好的火車之旅。

為何「旅人」不告而別?俄國大革命後他能在哪?布蘭琪在流亡倫敦的俄國權貴中,還有在巴黎過著糜爛生活的貴族王公中,試圖追問「旅人」的蹤跡。當她終於掌握到「旅人」最後的訊息後,她義無反顧,決定親自前往俄羅斯看一看。

只是,當前的俄羅斯,是跟「旅人」口中截然不同的國度。戰後旅歸的俄羅斯人,不再順道經過聖彼得堡,如今一趟飛機,就能抵達莫斯科;冒著蒸氣的火車頭,早已更替為先進的柴油動力車;伴隨俄羅斯人閒話家常的茶炊,成了金碧輝煌招待旅客的華美道具;鄂木斯克、新西伯利亞、伊爾庫茨克,再也不是惡寒苦澀的流放目的地,在共產黨的新政下,農工一心,決心創造出嶄新工業化的俄羅斯。那些曾與「旅人」一起分享的古典俄羅斯,不管是托爾斯泰的莊稼生活、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宗教磨難、或是果戈里在平凡生活中提煉出的荒誕幽默,已然脫胎換骨。

「旅人」,真的還在這個已經全然陌生國度嗎?他還在這個看來早已充滿建設希望的西伯利亞嗎?萊斯蕾.布蘭琪乘著前往海參威的特快車,一路向東,她即將找到「旅人」最終的真相......

這是一部旅遊文學,也是一部愛情故事。

萊斯蕾.布蘭琪為了找回一生摯愛,並尋訪深植她心中的俄羅斯,動身前往西伯利亞,深入心目中浪漫傳奇的地域。在禮教重重壓覆的西歐社會,布蘭琪勇於突破身為女性的限制,為自己的存在與想望而燃燒。這場不平凡的旅程,是布蘭琪獻給自己、「旅人」、俄羅斯,以及所有為了夢想而不斷努力實踐的人而寫。

尋夢推薦——
詹宏志(PChome Online 網路家庭董事長)
康庭瑜(政治大學新聞系助理教授)
施舜翔(作家)
周芷萱(女性主義寫作者)

作者簡介

萊斯蕾.布蘭琪Lesley Blanch
生於1904,2007年辭世,享壽一百〇三歲。是位傑出的作家、畫家、劇評和《時尚》雜誌編輯,著有十二本書,包括:《愛情的險岸》(The Wilder Shores of Love)、《環遊世界八十碟》(Round the World in 80 Dishes)(以上二書由馬可孛羅陸續出版)、《皮耶.洛蒂傳》(Pierre Loti)和《天堂寶刀》(The Sabres of Paradise)。


譯者簡介 :廖婉如
輔仁大學應用心理學系畢業,紐約大學教育心理學碩士。曾任技術學院講師,現為自由譯者。譯作有《巴黎藍帶學校廚藝學校日記》、《紐約的窗景,我的故事》、《巴黎‧異想》、《變臉的緬甸》 (以上均為馬可孛羅出版))等。

目次

第一部 旅人
第二部 俠客廬
第三部 借來的人生
第四部 泥橋
第五部 啟程
第六部 借來的愛
第七部 旅程結束

書摘/試閱

第十六章
我從未完全放棄希望,始終盼著再找到旅人,或至少探得關於他或他兒子們的線索。謝爾蓋可能去了美國,尋找眾所周知的一桶金,但不會是卡姆朗。他們的父親則又是另一種人。他總是罩著一層謎霧和戲劇性氛圍,我相信他在俄羅斯某處─在西伯利亞或蒙古荒漠,無法對外聯絡或無法離開。否則他為何不回到我身邊?(這個推測遠比其他可能性更讓我接受,我甚至無法考慮他會拋棄我。)
因此,既然目前再次前往蘇聯的旅程太昂貴,也很困難,我只好滿足於更傳統的旅行;風景名信片般的歐洲我沒興趣,我總拿它和我所渴望的亞洲相比。而巴黎近在咫尺,很多俄羅斯老朋友就住在那裡,我總希望有一天有人能多少透露旅人失蹤的原因。但他們似乎不願意幫忙,甚至不願意談到他,我總看見茫然的眼神或含糊地聳聳肩。儘管如此,我也害怕發掘某些真相,因此從沒追問,始終在他們之間遊走,彷彿踮起腳尖,用耳朵對著一個隱形鎖眼,想聽到一閃即逝的暗示。不過他們顯然避免談到他,不管我有沒有在場。
「蘋果紅了莫窺探,免得失去我們的伊甸園」,旅人背誦白朗寧詩句的沙啞嗓音又在我腦中響起。我的伊甸園已隨他而逝,別再尋覓他比較明智,讓他消失在我半成不全的渴欲世界裡。在那裡,我們似乎偶爾仍會相遇,一起溜走,穿越畫框,或藉著魔咒密語,進入出走遊戲無邊無際的天地。阿咪轟!阿咪轟!吾愛!
流亡者圈子漸漸地人愈來愈稀少。弗蘭格爾將軍的手下分散各地;老邁的相繼過世。有些人搬到俄國人聚居地聖熱訥維耶沃─德布瓦度過晚年,在城裡已不見他們的蹤影。莫茲尤辛在久病後過世;這位萬人迷據說與人相約喝下午茶時在點餐或點茶時嚥下最後一口氣。在巴黎的東正教主座教堂內,譬如在克里米街上(Rue de Crimée)的小禮拜堂,臉孔也在改變,其五官變得立體深邃,因為年輕一代很多人與法國人成婚。濃厚的斯拉夫血液正在變稀。那裡仍有很多俄羅斯裔計程車司機,壓低的貝雷帽遮住再明顯不過的斯拉夫扁平五官,跟他們令人發毛的R發音一樣清楚顯示了他們的出身。但巴黎也在改變,開始沉溺於後海明威時期的大舉入侵,發現美金有很多好處。
很少有俄羅斯流亡者想聽我描述新興的俄羅斯。他們無法接受新俄羅斯的存在,遑論進步的俄羅斯;跟他們一同徹底沉湎於過去簡直不雅,但也簡單得多。
在三杉巷(le Passage des Trois Sapins)這條暗無天光的死巷盡頭,有間骯髒不堪的小旅社。年邁、勇敢又孤寂的薩珀尼科夫女士在這裡找到藏身處,窩居六樓的一個小房間,以女裝裁縫為業,她手藝出色,卻收費低廉。她曾在莫斯科經營一家女時裝店,但那是久遠以前的事。而今,她從逃難中搶救出來的那些針線和手藝只吸引少數顧客和貧窮的流亡同胞,以及一些到處找便宜貨且毫不留情的法國小資產階級,她們準備受罪地爬上六層油膩昏暗的階梯,而每個樓梯間都有一間飄著惡臭的廁所,經常有拖著腳步走、鈕扣已解開或穿著晨衣的住戶在使用。
我也接受這些不便,吸引我的不僅是薩珀尼科夫女士的手藝和價格,還有瀰漫其中不折不扣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式氛圍。你不需發揮想像力,便能深信自己回到聖彼得堡那些地區,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無數的奇妙場景就在那裡;我首度造訪列寧格勒時,曾在那些街道晃蕩,想像自己遇見了書中人物,重溫每一幕,搜尋秣市後方的悲涼地區,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年代,那裡的酒館擠滿了莊稼漢和娼妓,有手搖風琴單調地奏出憂傷的氣息。法式搖弦琴仍會在巴黎十五區響起,我總是聽得入迷。
「街頭音樂……我非常喜愛,」拉斯科尼科夫說,「尤其是在冷冽灰暗的冬夜裡在街頭滾筒風琴伴奏下唱的歌,而街上行人個個面色青白一臉病容,雪像凍雨般落下,直直落下,一絲風也沒有,街燈閃亮……你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抱歉。」不起共鳴的陌生人答道,當拉斯科尼科夫對著他說話。但我知道,漫步在弗雷米古街(Rue Frémicourt),捕捉到一些古怪旋律的片段,我渴望著杜斯妥也夫斯基使之不朽的陰沉沉聖彼得堡,在法式搖弦琴的召喚下歷歷在目。在薩珀尼科夫女士住的小旅社,我馬上忘神的進入馬梅拉杜夫(Marmeladov)一家子在寄宿處過著悲哀又怪誕的生活;在書裡是馬廄的一角。
一股醋酸味,從包心菜湯飄散來的,它平穩擺在薩珀尼科夫女士五斗櫃大理石表面一角的煤氣爐上慢燉,強化了這幻覺。隔著發黃的網眼簾,我向下窺視像一口井似的中庭,看見模糊的人影進進出出。索妮雅瑟縮地揪緊她的薄披肩。凱瑟琳猛咳不停,遙想著往日光輝,灌輸她茫然的孩子們如何虛與委蛇。另一個人影─是杜妮?或者又是索妮雅?不過這人俏麗幹練,看來不大可能是上樓讀聖經。光線自她四樓房間流瀉。有個男人跟隨她上樓。他看來不大可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也不可能為這世界或他自己的罪孽請求寬恕,因為這裡是法國。這回書中人物步出了他們的框架,破除魔咒。
但再看仔細!陸辛來了,越過中庭,後頭跟著粗魯的莉佩夫切佐(Lippevechzel)夫人這位德裔舍監和她的波蘭佬情人,忙著為馬梅拉杜夫(Panna Marmeladov)跑腿。那猛力推開玻璃門進到迴廊,走路大搖大擺的人肯定是史維德里蓋洛夫,往另一個出租屋走去。也許是亞德里安堡旅館,會有老鼠爬過他的床罩,把他從情色的夢魘中驚醒,他夢見床上有好幾個渾身彩繪的淘氣小小孩。在井的對面,從燈光昏暗的窗口望見的旅社遠端,很像有邪靈的娃娃屋。許多傀儡人物虛應故事過著某種不幸的人生。事實上我從未看過特別令我感興趣的事,但這些人會根據我的劇碼演出,倘若有兩個男人的身影長時間交談,他們馬上會化為巴朗(Baron)和柯斯蒂列夫(Kostylev),因為這場景有時會轉換成高爾基筆下的《底層》。
有個蒼白孤單的年輕人格外吸引我注意。他很少離開一張堆滿紙張的桌子,偶爾會在那桌上寫畫些什麼;他似乎很絕望。簡直是拉斯科尼科夫本人,憂悶地構思謀殺計畫。他隨時會起身,走到櫥櫃,偷偷拿走致命的錢包。但是薩珀尼科夫女士知道他的來歷。她移走啣在嘴裡的大頭針,因跪在地板上量裙襬耗去她衰弱的體力而氣喘吁吁,她說他是鄰近一所中學的體育老師,因為背部拉傷暫時無法行動,可憐的孩子,正在練一種新型的柔軟體操。他來自第厄普的一個幸福家庭,而且跟里爾︵Lille︶出身的女繼承人訂了婚,她補了這一句。於是我回到我自個兒的幻想,置換成俄羅斯場景。
包心菜湯的氣味滲入我的頭髮和衣服,整個試衣過程我耐心站著,雙眼凝視著沙皇全家福的明信片,那褪了色的明信片邊角捲摺,釘在床鋪上方,旁邊有一束破損的紙玫瑰和綁著緞帶的復活節蛋,蛋面繪有俄羅斯雙頭鷹。角落掛著一幅小聖像,外觀黏膩,薩珀尼科夫女士不會考慮賣掉。它集神聖俄羅斯、俄羅斯母親、幽影和回聲為一體─她目前僅有的一切。
「如果我們把袖子做成拉格朗袖呢?」她喘著氣,從桌底下翻出一本破爛的剪裁紙樣。拉格朗?我的心飛過歐洲,順著多瑙河而下,越過多布羅加地區到了瓦爾納(不是我後來了解的,在一九四六年由紅軍管轄的瓦爾納),一個泥濘或塵埋的村莊,一八五三年英法聯軍開往克里米亞的戰場。在那場慘烈的無謂戰爭裡,不就是拉格朗勳爵發號施令?不就是這類的老紳士與南丁格爾攜手抗戰,讓他的手下官兵走運一些?
他打過滑鐵盧戰役,敵人仍粗心大意地以為他是法國人;這讓法軍統帥康羅貝(Canrobert)和帕里西耶(Pélissier)憤恨在心,而他們正與他並肩作戰。
「那麼就裁拉格朗袖?」薩珀尼科夫女士堅持,她揮動裁刀,一條捲尺圈在她臃腫的身軀。拉格朗袖……這種剪裁確實是以這位老將軍的姓氏命名;我想了起來。他年少時擔任威靈頓公爵的副官,在滑鐵盧戰役失去一條胳膊,於是想出了這種闊袖的服裝可輕易穿脫,還可罩住殘肢。當醫官為他截肢,他一臉堅忍泰然,眼見勤務兵正要把截下的斷肢移出房間,他說:「嘿,把我的手臂拿過來,我妻子給我戒指還戴在手指上。」
克里米亞的指揮官全是大英雄,其中很多都曾在威靈頓公爵麾下效命過。可畏的卡迪根勳爵(Lord Cardigan),蓄絡腮鬍,一身胄甲,兇殘無比,帶領輕騎兵衝鋒之後,冷靜地回到他的快艇,享受香檳晚餐。另一方─我無法把俄羅斯想成是敵方─有柯爾尼洛夫(Kornilov)死守塞瓦斯托波爾,他命令手下若見他下令撤退,便用刺刀取他性命;緬希科夫親王指揮阿爾馬河戰役,對戰局樂觀得驚人,命人搭起一座看台,邀請許多優雅的女士透過珍珠把柄的歌劇望遠鏡登台觀戰,結果慘不忍睹。
我的心思從克里米亞將軍們的逸事,轉到和戰爭很不相稱的克里米亞半島海岸的絕美風光。平靜海岸上的大汗王宮、淚泉以及旅人從小熟知的那些宏偉莊園的大理石和棕櫚樹,在我腦海裡雜陳堆疊。我開口問起薩珀尼科夫女士克里米亞的生活。但她從沒去過那裡,「除非妳把擠入雅爾達(Yalta)碼頭等待撤離到君士坦丁堡那段恐怖的日夜算進來?」她看見載著瑪麗亞.費奧多羅芙娜皇太后及其隨從的英國戰艦開往英國。那艘戰艦以非常緩慢的速度駛過近海。一身黑的小小人影獨自佇立甲板上,最後一次凝視長久以來的祖國俄羅斯。在碼頭等待的人落下淚來,心知她正為他們掉淚;就像她也為兒孫和囚犯哀泣;她不知他們的下落。淚水滑落薩珀尼科夫女士的臉龐,當她想起這一幕時。
她拭去眼淚,對著老明信片畫了個十字,對薩珀尼科夫女士來說,和這皇族家庭有關的任何回憶都是神聖的。
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試衣的過程很長),我試著把她的心思轉往更快樂的時光─在基輔的生活,她度過童年的家鄉。談起基輔,回憶著遠方景致,她淚水乾了,也顯得感情豐富。從她的雙眸,我看見基輔的修道院和大教堂嵌著金星的穹頂,在烏克蘭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籬笆低矮的園圃內果樹結實纍纍,洋槐花朵白塵似的撲灑在靜謐街道上:那裡的星光與月光比哪兒都燦亮……這是果戈里的《五月之夜》、《狄康卡近鄉夜話》描寫的地區,這些都是伴我入眠的枕邊故事,此刻我隨著薩珀尼科夫女士進入她的童年,分享她的渴望。
「那時候我們多快樂呀!那段時光一切都那麼美。」她說。當她環顧目前委身的陋室,一抹驚訝、甚至是震驚的神情凝結在她臉上。但她斷然回到手邊的工作,用患有風濕卻依然靈巧的手指縫腰線。「到了晚上,」她繼續說,帶著同樣的斷然,「爸爸會拉小提琴,他的兩三個朋友會加入他。我記得他們常拉舒伯特……我們小孩子獲准熬夜聽他們演奏。我們圍坐在桌旁,媽媽會點燃茶炊。當天課業表現最好的人可以得到額外一匙果醬吃。媽媽用白色覆盆子做的果醬最可口。那是我們自家園圃種的,在阿格拉菲娜晾衣服的紫丁香籬笆之外……我仍然可以看見我們的無袖連衣裙(pinafore)晾在繩上……我們穿無袖連衣裙,粉紅色的棉布衣裙。現在的孩子們都不穿了。復活節我們會穿新衣去望子夜彌撒,媽媽也是。我們總是一身白綢緞。一整年我們都在期待復活節夜晚。爸爸每年會給我們一人一顆小金蛋,可以串成鍊子戴在脖子上。到了我十五歲那年,我有了一整串小金蛋項鍊。」
當她描述這些純真生活片段時,雖跟馬梅拉杜夫太太(Madame Marmeladov)渴望重溫的鄉村光采天差地別,淚水卻滑過她和藹老邁的臉龐,永久凝固成憂傷。但她的眼眸依然散發少女神采,那是一隻動物孤孤單單在一個費解的世界裡會有的輕信與迷惘。薩珀尼科夫女士從未披上憤世嫉俗的保護色。沒錯,我認為很少俄羅斯人會如此。這有違他們的本性。他們也許會用譏諷的口吻說話,尤其是喝酒醉時,但也都光說不練。在十九世紀,苦悶和犬儒主義乃教養良好的貴族標誌,《葉夫根尼.奧涅金》是他們的原型,而萊蒙托夫不僅以《當代英雄》承襲普希金的傳統,而且用這種「多餘人」的作風過完他短暫的一生。
不過俄羅斯女人則不然,不管真實或虛構,她們本質清澈、深情溫柔而且坦率正直;旅人總是這麼說,當我逐漸了解她們,我發現確實如此。
儘管巴黎給了我與俄羅斯有關的一切和迴響,我從未愛上它。我在那裡有很多朋友,但我不愛那座城市本身。它最壯麗的景致、最宏偉的資產或塞納河畔老學究般的灰暗房屋,我都無動於衷。它散發笛卡兒精神;它的懷疑主義、唯物主義和理性主義令我反感;想到秉持這種觀點的不只我一人便感欣慰,然而這觀點在大多數人眼裡卻非常怪異。
托爾斯泰也批判過巴黎和法國。「這個民族毫無詩意,」他寫道,在這城市短暫停留期間他在日記裡寫下:「恐怖的生活!恐怖的城鎮。生活一成不變。見了幾個文人,其中一個問我是否能經由陸路抵達俄羅斯!他肯定認為俄羅斯是一座島。」
作為一個漠然的觀察者,我無動於衷在巴黎來來去去。這是我學會去大力欣賞的一項能力,因為在某個地方來來去去若變得太投入或太在意,會跟感情的糾葛一樣傷神。我的根一直在倫敦,卻開出似真還假的斯拉夫花朵。從未發出拉丁幼苗。就連我多年後結婚成了法國人,我也不適應巴黎,不像我能輕易地融入巴爾幹或斯拉夫城市。如果說我總感覺到某個微弱卻又持續的返祖記憶,把我拉向俄羅斯的一切,彷彿我曾在某個俄羅斯城市有過一段混亂又愉快的人生,那麼我在巴黎也總感覺到某種朦朧的不安,彷彿另一世我曾在這裡有過井然有序卻不快樂的一生。
會讓我帶著真正去享受或理解某座城市不可或缺的投入感,進而一再造訪的巴黎唯一一區,是清真寺後方風韻濃烈的阿拉伯區,在那裡,我再次想像自己身在他方─以這情況來說是靠近北非一帶,在當時北非代表著歡愉的新境界。起自護牆廣場(Place Contrescarpe)的穆夫塔街,朝阿拉貢大道(Boulevard Arago)陡降而下。這一條狹窄蜿蜒的街道奇異地令人愉快;雖然街上貌似墮落的古老樓房灰撲撲的,但好似都被非洲太陽照亮。各色櫥窗有如無數的露天市集。靠近這條街的盡頭有條巷道通往一座小廣場,格外喚起懷古幽情,廣場內有一叢叢梓樹,在我眼裡散發濃濃斯拉夫風情。
這裡有一棟灰泥剝落的樓房,樓面寫著廣告字樣:「掌院浴場(Bains Des Archevêques),足浴,淋浴」。這勾起我喜愛的想像畫面。我想像那屋內水氣氤氳,像傳統的俄羅斯蒸氣浴,有莊稼漢和領主之流在洗滌罪孽。最初是遷徙漂浪的亞洲部族把蒸氣浴引入俄羅斯和土耳其(在那變成了土耳其澡堂);洗蒸氣浴是在馬鞍上生活的人的習性,通常是乾旱地區的人,至少旅人是這麼說的。掌院浴場則和這兩種充滿異國情調的習俗沒什麼共通點,但東正教又在不知不覺間影響了我,我第一眼便把大主教(Archevêques)和希臘正教修道掌院(Archimandrite)一字搞混了。不論如何,那意象從此固定了。我看見滾滾蒸氣噴湧打旋,顯露的不是某種自鞭笞派教徒放縱快感的苦修贖罪,也不是傳統的俄羅斯農民拿樺木枝鞭打身體促進血液循環,而是一群面容嚴肅、長髮蓄鬍的祭司,東正教黑面紗黑袍的人物。又也許是昔日君士坦丁堡的法納爾教士?他們並排坐著,彷彿舉行某個莊嚴的普世基督教會會議,只不過他們的腳浸泡在熱水蒸騰的盆子裡。
我暗自決定,這裡是俄羅斯偏遠某修道院的兄弟會;大抵是會在背後捅刀的陰險狡詐一類,但我喜歡召喚他們出來,為的是他們在自身周遭召喚出來的俄羅斯氛圍;寂靜的白茫茫荒地;唯有在修道院的鐵條窗外昂首闊步的烏鴉打破這一片純白與寧靜……振翅的黑鳥,牠的呱呱叫聲在我耳裡響起,壓過了穆夫塔街嘈雜的當下。
因為巴黎的本質而責怪它也許很不公平,它不過是具有一種疏冷的特質,會讓我想躲進我熱愛的幻想國度,把我快快送往克拉斯尼雅隱士廬(Hermitage of Krasny Yar)。在倫敦我不可能如此馳騁幻想;它和我的根源、記憶和日常生活密不可分。
在倫敦,每條街或每棟房屋都有自身的神話,充斥著自身的魅影、歷史及文學人物,這些都是我的文化遺產,既不能忽視也無法改換。身為土生土長的倫敦人,我覺得這城市威嚴凜然,頑固地拒絕任何奔放想像力來置換它,它最溫和的時候讓人平靜而非激發人心。而且,不論我長久以來多麼嚮往奇特或異國事物,我愛它的島國性。我愛它;或離開它,但我從不置換它。
巴黎則不然;它提供我想像力起飛所需的刺激。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激發人心;「巴黎如此激發人心!」讚賞的遊客這麼說。假使我生活在與我更投契的城市,諸如伊斯坦堡或伊斯法罕這種瀰漫異國風情的地方,說不定我的心思就會變得懶散,饜足於真實,不想飛往某個飄渺的幻想國度。然而當我後來認識了那些城市,我從不覺得他們讓人變得遲鈍。有限,沒錯;但那是另一回事。巴黎憑藉法國邏輯的力道,程度不一地強加它自身的常規或詮釋,因此你要不贊同,要不就讓想像力起飛,如我一樣,潛伏在大街小巷,但縱情於腦海的想像,如渥茲華斯(Wordsworth)形容的,「那是獨處的至樂」。
比較富有的朋友知道我愛俄羅斯食物,有時會邀我去如今已消失的蔻尼洛夫小館(Kornilov)好好享受一頓;或者上夜總會,那裡瀰漫著強顏歡笑的氣息,一切跟軟趴趴的俄式煎餅一樣假,神情焦躁的男人穿人造絲製俄式村衫,以一種呆板的狂放唱著多種語言的歌曲,那是很久以前他們在兒時的大宅院裡跟私人家教學來的。他們唱法國、西班牙、義大利或德國歌曲,還有少不了的俄羅斯曲子;一年年過去,他們的嗓音愈發沒特色,他們的繡花村衫愈發俗艷,到最後只見亮片在聚光燈下閃爍,當他們傷神地賣弄某種民族舞蹈之際,我替他們感到慚愧。
在我偏好的樸實俄羅斯餐館,除了更正宗的料理外,有時還有老茨岡人演奏我愛聽的歌曲,不管演奏得多糟。這類餐館像是充滿鄉愁與悔恨的幽黑洞穴,但也洋溢著歡樂。
巴黎的俄羅斯人常出沒的地區有為數可觀的小食鋪,你想像得到的各種俄羅斯特產都找得到,這是倫敦的流亡者無法企及的。(在當時的倫敦,異國產品和外國食物的需求很少:要到二次世界大戰後及眾多歐陸節慶傳入後才打開英國大眾的美食視野。)在帕西可以找到上等的俄羅斯食材,因為較富有的流亡者聚集在那裡,也是我經常前往朝聖流連的一區。
沒有一位等在心上人窗下的戀人,比在俄羅斯食品雜貨鋪外晃盪的我更渴盼相會。臉貼著窗,我像著魔似的注視裡面的美食;椒鹽捲餅、厚片鱘魚、貴氣的俄羅斯鮭魚派、羽毛似的蒔蘿、金字塔狀的復活節甜奶渣蛋糕和製作這種濃郁蛋糕的古怪木模具。入內後,我會盡可能拖延時間,買少少的東西,為的是聞那雜混包心菜、鹹魚和罌粟花籽氣味,辛香酸嗆絕對錯不了的俄羅斯味道。
我流連在喚起記憶的商品之間,聽著俄羅斯顧客深沉喑啞的嗓音。最簡單的家常採購,在我聽來美妙悅耳,雖然對流亡者來說,簡單或家常這些字眼並不真實。生活並不簡單,就算簡單,他們也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家常生活,大體上有一部分是屬於別人的家常。
但在這格局內,不管風格為何,他們過著自己的游牧生活,不管到哪都帶著無常之感,暫時搭營棲身,縱使營帳裝飾得鋪張無度,明白顯示他們的民族性(火山,死火山、休火山或爆發中)。
於是,我邊看邊聽,拉長採買的時間,仔細考慮要買一罐時蘿酸黃瓜、些許蕎麥片還是一條紮實的白麵包─不亞於精神食糧,莫斯科麵包鋪做的,灑滿了罌粟籽,它比聞名的黑麵包更加千萬倍地讓我想到俄羅斯。我通常會帶一包俄羅斯商隊茶離開,雖然這款茶的味道像乾草,但它的包裝紙令人難以抗拒。一列駱駝商隊橫越黃色大漠,沉重緩慢地走向有一座藍色寶塔鎮守的中國商棧。螻蟻似的苦力小步疾走,卸下茶箱,絳紅夕照沉落黃色地平線。標籤用俄文寫著恰克圖茶業公司,我多麼希望在那幅圖被繪製的經典一刻,認識那座邊疆小城,在運料車、電話和二十世紀還尚未染指戈壁沙漠區域之前。
這般俄羅斯的最後回音如今正迅速消逝;在俄羅斯食品雜貨裡,我晃蕩、數零錢、和店老闆聊得愈久,愈能聽出逐漸減少的抑揚頓挫、逐年衰微的斯拉夫嗓音,仍舊說著他們昔日的經典語言,但在機敏的耳朵聽來差別很明顯,就像俄國大革命前的拼法、字彙和字型和今日蘇聯的大為不同。
墨守俄羅斯傳統的這個前哨,很少有蘇聯大使館人員滲透進來。我相信較可靠的幾個文祕署職員偶爾會光顧,但他們不愛交際也不閒蕩。有個上了年紀、走路遲緩的人格外吸引我注意。她是典型的老嬤嬤,總是包著棉布頭巾,披著鋪棉短外套,馬鈴薯般的面孔一臉純真。大革命期間,她跟著農奴母親所服侍的主子一家人逃離俄國,而她對待女爵─她的女主人的方式,仍犧牲奉獻得像農奴一般。
多年來她辛勤工作,賺的薪水低廉得沒有道理,但她省吃儉用,靠這微薄的工資存了點積蓄,這筆錢最後卻讓那女爵給借走了。幾年過去錢始終沒還,鋪子裡的朋友催她把錢要回來。每一次她進到店裡,他們就追問她錢討回來了沒。光是討錢這念頭,對她來說就是冒犯。
「噯!她是女爵啊!」她會搖搖頭這麼說,一貧如洗又被詐騙,可是她心甘情願,不認為女爵的做法有何不妥:她從小到大視供養主人為天經地義;即便流亡海外也甘願讓熟悉的模式持續下去。她不需知曉平等的概念。她知曉她的身分,那女爵也是。
來自那舊世界垂垂老矣的這些人謹守禮教分寸,什麼都阻擋不了─不論流亡、貧窮或歲月。俄羅斯大教堂附近有家咖啡館我格外喜歡;我記得它叫做大使咖啡館。許多俄羅斯白軍常在此聚會,莊嚴地任命彼此為俄羅斯各省的總督和高官。一當他們之中有人過世,就會另外召開會議任命繼任者擔任不可能實現的職位,並以一杯白酒來宣示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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