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折：陳秀珍台華雙語詩集

生命的支點╱林鷺

如果身體是精神的載體，那麼兩者之間必定有一個支點，生活才可以迴轉生命轉折起落的空間。並非新秀的新秀詩人陳秀珍，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中，少了一隻健全的腳，身體因此失去平衡，「才醒悟╱原來腳是生活重要支點」；當「別人靈動的腳╱成為我的下肢」才「猛然發現╱親友是我生命╱最重要支點」。「腳」與「親友」於是彰顯出「生活自主」與「精神協調」的重要性。
陳秀珍近幾年來以火山爆發的能量，在詩的展場表現讓人驚歎。她雖然敏感而纖細，多情而婉轉，詩的語言相較於多數具有中文系背景的詩人而言，卻給人從古典詩詞脂粉黏膩的澡池裡淨身，從虛無風花雪月的無形鎖鏈中鬆綁的特色。在創作的題材上，陳秀珍傾向以單元主題為中心，多方延伸生活觸角的織線，編織她有如蜘蛛網般的情境網絡。
《骨折》47首詩的呈現，正是這樣的架構。
這本詩集的內容，從一隻腳的骨折進入醫院「感覺自己是被編號維修中的故障品」（見〈內面的風景〉）的脆弱情緒，到更珍惜另一隻腳，和「腳無法代替手畫圖製陶╱無法替癡人獻花寫情詩」的完好雙手中，透露出她看待生活的方式，即便感嘆「房間是身體的牢房╱身體是靈魂的牢房」，仍不忘自我提醒「堅固的牢房╱卻是健身房」的意志力（見〈幸好〉）；從「雙腳和兩腳枴杖╱必須妥協出╱一個不會失足的平衡點╱不習慣和枴杖合作的雙腳╱必須改掉天生孤僻癖性」（見〈四腳聯彈〉）的感受，轉換成詩人對於如何經營人際關係的觀點，到「長久沒連繫的愛情╱是否也會變形╱成為無法預測的形貌」的牽掛（見〈變形〉）；從「從來沒有如此想念╱高跟鞋的高音╱敲出美妙節奏╱禮讚健康雙足」的渴望（見〈從來沒有如此渴望〉），到「當意志無力╱當隱形翅膀斷裂╱就依賴上帝」「披一頭亂髮╱過減法新生活」（見〈新生活〉）的妥協。
當骨折慢慢痊癒，詩人卻反過來投身為密切相處的枴杖，說：「被你的指印紋身╱被你溫暖的手緊緊握住╱是枴杖的╱幸福」。她畢竟還是丟下枴杖，終於開始練習正常的走路，比〈枴杖的幸福〉還幸福的說：「把心安放在走路╱感覺地面╱被溫柔按摩╱像在談戀愛」、「遇到我╱你不必讓路╱因為我正在練習╱正常走路」（見〈練習走路〉）然而，從作品〈啟程〉到〈骨質〉，我們閱讀了陳秀珍美麗曲折的苦戀意象。對於這位有著「腳帶領我╱身體離開你╱心留在原地╱反覆閱讀你╱晦澀的腳步聲╱你是戀人╱還是獵人」（見〈腳步聲〉）的迷離，藉「大腿骨折，寫詩止痛」的詩人而言，寫情之難言，恰好是詩擺脫支點，因傾斜而產生美感的關鍵。
詩創作的原動力經常來自生命的無奈與情感的困頓。這種本然存在的缺失性體驗，卻是點燃情思烈焰的火種。陳秀珍骨折帶給她生活樣貌的改變與感情的投射，基調簡約，語言樸素，讀者閱讀她的詩作，雖然並不需要經過太多的摸索，但是她能夠熟練地把根植於現實的詩思，賦予自然流暢的聯想與寓意，卻不失含蘊詩質的美感，確實是一位優秀且可以繼續期待的詩人。

拒絕骨折人生，從骨折中站起……╱陳秀珍

2016年6月14日近午，我在一場車禍中髖骨骨折，在豪雨中坐地不起，從此人生變藍色……
半身麻醉、開刀住院，面對肇事者唬弄、敷衍、卸責……，種種人性黑暗面，出院時用一萬元要我簽和解書，更是二度傷害，我的人生變灰色……
囚在沒電梯的公寓三樓長達數月，只剩床到浴室一條路，腳無法使力，藉助四腳助行器，回診還要請救護車抬上抬下，我的人生好黑暗，卻還要進行我完全陌生的法律訴訟，我的人生裂縫需要微光……
我在黑暗中的光，就是一句一句的詩，我在病中的藥，就是一首一首的詩。藉由不斷寫詩，我才度過那段黑暗、發霉的時日！
如今我把這些詩集結成為《骨折》組詩，這本書在我創作過程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此前我就有不少組詩，但都還沒有像這樣大型的組詩。全書圍繞同一主題―骨折。
詩，實是人生中最美好的禮物！身陷困境，詩成為心靈的枴杖，成為骨折人生的支點，我終究以詩平衡了傾斜的肢體與人生。對我來說，這是一本珍貴無比的詩的紀念冊。
感謝詩、文、評論俱佳的女詩人林鷺為拙著寫序，她總是不斷鼓勵我，我非常珍惜這樣的知音！
感謝不斷督促我的李魁賢老師，建議我把骨折寫成一本詩集，更感謝他的台語翻譯！但願我將來有能力用母語寫詩！
2017.12.28

內文試閱
〈支點〉（華語）

上下樓梯
別人強壯的軀體
是我脆弱心靈的枴杖
別人靈動的腳
成為我的下肢

只在試新鞋才感覺存在的腳
在劇烈疼痛
向現實縮腳時
我才醒悟
腳是生活重要支點

像雙人舞伴的雙腳
左腳感到空前孤單
右腳感覺懸空的悲哀
當我用左腳獨立思考
朋友用純淨似水友誼清洗我
痛且怕發炎的傷口
親人扶起我
傾斜的六月天空

車禍醞釀無邊黑暗
我本能推窗尋求陽光
猛然發現親友
是我生命
最重要支點

2016.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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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點〉（台語）

在樓梯起落
別人勇壯的身軀
是我軟弱心靈的枴子
別人敏捷的跤
變成我的雙跤
試穿新鞋才感覺存在的跤

在疼到擋不住
向現實勼跤的時瞬
我才發覺
跤是生活重要的支點

親像雙人舞伴的雙跤
正跤感覺空前的孤單
倒跤感覺踏不著土地的悲哀
我用倒跤獨立思考的時瞬
朋友用親像水遐爾清氣的友情加我洗
疼復驚發炎的孔嘴
親人扶起我
歪篙持斜的六月天

車禍帶來黑天暗地
我本能開窗子揣日頭
突然間發見親友
是我生命
上重要的支點
2016.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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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華語）

硬骨撞出裂痕
人生亮起紅燈
我的右腳止步
在阿勃勒盛開的夏天

助行器謹慎帶出每一步
像寫絕句的每一個字

骨折的右腳疏鬆了人生
躺在床上我開始想像
當右腳再度接上地氣
我要讓右腳好好帶領左腳
踩穩每一天

我的腳行過黑影的昨日
要走過面前的崎嶇路
也要踏上陌生國度

傷痛過的腳
如今不止要用來走路
也要越過障礙開始跳舞
若你能給我一陣鼓聲更好

2016.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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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跤〉（台語）
硬骨撞出劈痕
人生出現紅燈
我的正跤止步
在阿勃勒開到真艷的熱天

助行器謹慎帶出每一步
親像在寫絕句的每一字

骨折的正跤疏軟了人生
倒在眠床頂我開始設想
等待正跤復再接觸土氣
我欲予正跤好好帶領倒跤
在路面穩穩也行踏

我的跤行過黑影的昨方
欲行過面前坎坎坷坷的路
也欲踏上生份的國土

痛過的跤
不止欲用來行路
也要跨越過阻礙開始跳舞
你若會當予我一瞬鼓聲復較好

2016.07.06

【推薦序】生命的支點╱林鷺
【自序】拒絕骨折人生，從骨折中站起……

▌卷一　華語 ▌
支點
腳
疼痛把我變成公主
腳短路長
蓋印
鞋
畫面―致芙烈達．卡蘿
分割
助行器
被偷走的
一個人的旅行
四腳聯彈
跪
夏日時光
從來沒有如此渴望
新生活
為了……
骨質疏鬆
我很想
練習走路
腳步聲
停下腳步
仲夏夜之夢
你在哪裡
接軌
二泉映月
自轉
隱隱作痛
苦行
幸好
枴杖的幸福
內面的風景
兩個時鐘
髮
變形
行路難
Blue
烏龜過街
龜兔賽跑
啟程
枴杖與紅玫瑰
迷航
凝視愛情
保持在等待中
骨質
湖與河
走不開

▌卷二　台語 ▌
支點
跤
痛注我變成公主
跤短路長
碫（Tng）印
鞋
畫面―致芙烈達．卡蘿
分割
助行器
被人偷提去的
一個人的旅行
四跤同齊
跪
熱天時
從來不曾茲爾專心
新生活
為著……
骨頭冇
我足想欲
練習行路
跤步聲
跤步暫停
熱天暗時的夢
你在何位
軌道相接
二泉映月
自轉
微微矣痛
苦行
佳哉
枴仔的幸福
內面的風景
兩個時鐘
頭毛
變形
路歹行
Blue
龜過車路
龜兔走相逐
起步
枴仔佮紅玫瑰
迷航
斟酌看愛情
保持在等待中
骨質
湖佮河
行袂開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