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雲影【籤詩現代版】

【推薦序】解天光， 識雲影：讀林柏維第二詩集《天光雲影： 籤詩現代版》 / 向陽

 一、
《天光雲影：籤詩現代版》是我家老三柏維的第二本詩集，距去（二○一八）年九月，南投縣文化局才剛為他出版處女詩集《水沙連》不久，旋即又由台南市文化局出版這本相當獨特的詩集，以現代詩詮解台灣各廟寺皆有的籤詩，已入花甲的他，老來重拾詩筆，而創作力又如此旺盛，不能不說是「大隻雞慢啼」了。

卻也未必如此。柏維就讀高中時就已是文青，擔任文藝社社長、校刊主編，寫詩寫散文，外加美術編輯，樣樣都會，早非等閒；就讀輔仁大學歷史系時，更是勇奪輔仁文學獎。當年的他，如果持續文學創作，今天也該是著作等身了。遺憾的是，兩個原因讓他中止了創作之路，一是他大學畢業即考上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研究所碩士班，一九八四年服役，在戒嚴年代的中國史學主流下，他走入當時尚稱荒蕪的台灣歷史研究，導致他的文學創作中輟—但這非壞事，他的碩論研究日治年代的台灣文化協會，其後出書《台灣文化協會滄桑》，至今仍是研究文協必須參考的重要文獻；原因之二，應屬「不可考」，據說是因為當時他寫完詩，交給我閱讀，我總是東改西改，讓他失去了創作的喜悅和信心—果真如此，我就罪莫大焉了。（後來，他自我解嘲說：我們家已有兩個詩人，夠了！）

研究所畢業後，柏維受聘南台工專（今南台科技大學）教歷史，此後即定居台南，認真教學、研究，又兼行政工作多年，未再創作，讓我常常抱愧於心。當年若我不對他求好心切，任他快樂創作，或許就不致揠苗而不見花葉了。所幸，詩的根長植，幾年前，我到台南，夜宿他家，當晚他拿出新寫詩稿給我看，這是他停筆三十多年後重提詩筆，意義重大；我這次學聰明了，先東誇西誇，說他詩好，再找幾個無關緊要的用詞，建議他代換看看。沒想到，這座熄火山居然自此大噴發，因而有了前後不到三年，兩本詩集接續出版的可觀成果。而他在臉書上仍頻繁貼出他的新作，源源不絕，多有佳作，各大詩刊也都可看到他的詩作登出，今年作品入選《2018 台灣現代詩選》……。這隻慢啼的大隻雞，啼聲果真渾厚動人！

二、
柏維的第一詩集《水沙連》，於二○一七年入選《南投縣文學家作品集》第二十四輯，評審委員會對他這本詩集的評價是：「《水沙連》寫景有文史，寫生活有意趣；生命裡有人情，時事中有關懷。詩思、詩句均佳。」這本詩集以地誌入詩，寫我們的故鄉土地與人文，他是歷史學者，以歷史知識與歷史感寫入詩中，更讓土地之詩多了厚重的紋理；他的創作情感真淳，寫人、寫土地，乃至議論時事，也都能表現動人的情意和趣味。以這樣穩健的腳步出發，他還有走長路的本錢。

這本第二詩集《天光雲影》表現出了異於《水沙連》的創意和風格，也展現了柏維新的創作意圖和小詩創作能力。他在〈自序〉中這樣說：

《天光雲影》以媽祖六十籤為依歸，取其原始籤意及所屬易經八卦之卦象，避開原詩的內容題趣，另闢詩路，因此，詩集特意標明「籤詩現代版」，標幟著所有籤詩皆屬創作，並非傳統籤詩的續筆、註解；如有前衛之廟宇結緣採用，也能將傳統籤詩取而代之。

詩集中的作品因此是根據既有的籤詩文本，以現代詩的語言「再詮釋」的新文本。這一種再解構的創作過程，一如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從作品到文本〉一文所說的「互文」，藉由舊文本的引證與參照，產生新的具有開放性與流動性的文本。柏維說這些現代籤詩「並非傳統籤詩的續筆、註解」，理由在此。

傳統寺廟籤詩往往連結／聯繫傳統民俗、信仰的感覺結構，迄今仍是多數台灣人日常生活的借鑑或指引，「凡事問籤詩」，到寺廟中拜拜求籤，問家運、問婚姻、問求兒、問求財、問功名、問出外、問經商……，一籤搞定。信仰虔誠者奉為圭臬，凡事依籤詩指示而行；即使只是求個心安，籤詩也有定心的效果。傳統籤詩到了今天的現代社會之依然存續，與人處世亂，祈求平順的心有莫大關聯，這是社會集體心理深層的共同結構，面對幻變與不可預知的世界和明天，籤詩上可解、不可解的詩句，彷彿就是暗夜明燈，可供人撥雲見日吧。

不過，傳統籤詩都以傳統「七言絕句」的形式出之，求其曉暢易解，不求文辭之美；其目的在解求籤者人生困惑，亦非意境之高懸或深沉。以之為「詩」，似稍嫌勉強。而在當代情境中，有無可能以現代生活語言入之，新寫現代籤詩？這早在二○○一年就有詩人學者林明德加以提倡，當時台北霞海城隍廟特別邀請林明德、顏艾琳、沈花末、路寒袖、賴芳伶、陳義芝、焦桐、蕭蕭、白靈和我共十位詩人以現代詩替廟內籤詩新解（《百首籤詩心解》，台北市文化局，二○○二），曾經受到矚目。

柏維的現代籤詩因此並非首創，但若就完整度來說，他這系列的創作則有推陳出新，再現籤詩新文本的力道。傳統籤詩在台灣寺廟，各有版本，一如他在〈自序〉中所整理，要者有四：一為〈媽祖六十籤〉，二為〈雷雨師一百籤〉、三為〈觀音一百籤〉、四為〈澎湖天后宮一百籤〉（另有〈保生大帝六十籤〉）。他這本詩集選擇的底本為〈媽祖六十籤〉，此一文本以甲子序，又稱〈六十甲子籤〉，大概是比較常見的版本吧。

從解構的角度說，傳統籤詩流傳久遠，籤文均已定型，解籤也有一定的模式可循，現代詩人如何既對照又逸出，形成新的互文，產生新的語境，這可能是最大的考驗。〈媽祖六十籤〉的第一籤【甲子】這樣寫：
日出便見風雲散
光明清淨照世間
一向前途通大道
萬事清吉保平安

從文字上看，日出雲散、光明普照、前途大道、萬事平安，就知凡事大吉大昌，詩人如何寫新詞、翻新意，並不容易。柏維的現代版是這樣寫的：
〈晴〉
陽光一現，雲靄都隱居山谷
心地吹拂清風，憂愁
不辭而別，萬水為我讓路
船過處，蘆葦紛紛拍手

「日出便見風雲散」，他改以「陽光一現，雲靄都隱居山谷」表現，頗富新意；但更大的突破，則是將「一向前途通大道／萬事清吉保平安」的平順無奇之詞，巧妙地轉化為「萬水為我讓路／船過處，蘆葦紛紛拍手」，萬水讓路，氣魄非凡，「船過處，蘆葦紛紛拍手」，更見氣象，且有禪宗「一葦可渡」的思想內蘊。這首現代籤詩脫胎自傳統籤詩，卻能以開闔自如的現代語言，表現〈甲子籤〉的意蘊，而又不受限於原籤的平順，因而創造了即使不作籤詩也自有生命的新文本。開篇如是，已可見詩人的自鑄新詞的功力。

再舉第八籤第八籤【乙卯】，原句為「禾稻看看結成完／此事必定兩相全／回到家中寬心坐／妻兒鼓舞樂團圓」，寫稻子節飽滿之穗，有時機成熟、水到渠成之兆，可寬心慶收。詩人以〈結穗〉為題，如此新銓：
心血和禾苗一齊沐浴霜雨
拂過春風，曬過夏日
秋收的心情是垂首等待
金黃笑容結滿稻穗

從「霜雨」、「春風」、「夏日」到「秋收」，四季的輪序為原籤所無，時序的進入，才讓稻穗的飽滿理由充足；「秋收的心情是垂首等待/ 金黃笑容結滿稻穗」，較諸原籤「回到家中寬心坐／妻兒鼓舞樂團圓」更見鮮亮活潑。

大吉或中吉籤如此，詩人又如何處理凶籤？第二十籤【丁卯】這樣寫：「前途功名未得意／只恐命內有交加／兩家必定防損失／勸君且退莫咨嗟」，兆的是事業不順、功名不成、命有厄運，需防損失，且暫前進。這個籤詩說得很白，改以現代詩新銓，更為困難。詩人的現代詩籤以〈失路〉為題，如此呈現：
勝景總愛藏幽微，去路難尋
斷崖成路障，來路也來刁難
峭壁站兩旁，落石砸向人生
也罷，擇日再來

「去路難尋」點出原籤主旨，化用王勃「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句，而以「斷崖成路障，來路也來刁難／峭壁站兩旁，落石砸向人生」鮮活地寫出失路之人的進退失據；更令人叫絕的則是末句「也罷，擇日再來」，將窮絕之境的無奈與自我調侃寫到入骨，讓人哭笑不得，而又能具體顯現原籤「且退莫咨嗟」的警示。

還有原籤第三二籤【己卯】，寫龍虎相爭：「龍虎相交在門前／此事必定兩相連／黃金忽然變成鐵／何用作福問神仙」，也屬凶兆。詩人的新寫，將當前台灣政壇的群雄並起，相互惡鬥代入，別有新意：
朝野忘記簽下惡鬥時間表
市場裏到處論斤販賣治國理念
經濟崩盤猶如繁華謝落的花泥
難難難，神仙敲不響和平鐘

此詩題目為〈相爭〉，在華語為「龍虎相爭」，兩敗俱傷；在台語為「相爭無好話」，相互鬥臭，一語雙關，且以政治議題入籤詩，恐為歷來籤詩所無；末句「難難難，神仙敲不響和平鐘」為神來之筆，諧謔而沉痛。

這本詩集計收現代籤詩六十首，僅舉以上四首詩作為例，比對〈媽祖六十籤〉原籤文本，多少可以說明詩人以「籤詩現代版」新解舊籤詩的匠心獨運與脫舊創新。柏維的新文本，脫胎自〈媽祖六十籤〉，而又超脫之，這樣的新銓，讓我們在對照舊文本的過程中，發現了他的詩作的互文性和流動性。讀他的現代籤詩，對照媽祖廟的舊籤詩，也因此產生了閱讀文本的愉悅。這都是這本詩集可貴之處。

三、
身為柏維的大哥，從小看著他長大，童年時三個兄弟（我、林彧和他）搶食物、搶玩具、搶棉被，他是老么，終究是弱者，只宜忍讓，有時難免生氣，終究無可奈何。小時家中開店賣書，則是三兄弟共享的精神食糧，是我們中學階段共同的記憶和文學生命的初萌。

很高興看到柏維繼《水沙連》詩集之後，又有新詩集《天光雲影》之出名為現代籤詩的這集詩作六十首，即使不以籤詩面貌出現，以現在流行的「截句」來讀，也自有獨立生命，將截句的跳脫、斷裂和出奇表現得淋漓盡致。籤詩之後，我想，以四句為形式的小詩，應該可以是柏維可繼續發展的書寫方向。

我願推薦讀者讀這本詩集，不只是因為身為柏維大哥的義務，也是因為我們的現代寺廟一直沿用的傳統籤詩，在這本詩集出版之後，出現了可以思考、可以代換的新的空間。比照舊籤和新籤的對話、互文，在閱讀上本來就充滿新的發現和愉悅，天光待解，雲影待識，詩的想像和生命的想像，都在這本詩集之中。
二○一九年五月十二日　母親節，暖暖

丙午籤　無為
道路不甘平順， 擺設交流道
平交道槓上快車道， 非常道
打開黑白兩道那把鎖， 遊戲
人間， 哪條道都不歸

（八卦： 乾震。25.天雷無妄） 屬水利冬 宜其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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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申籤　逢春
春陽已完全擊潰嚴寒
滿園枯葉也隨和風起舞翩翩
綠芽從粗糙枝幹探頭而出
一抹鮮嫩， 寫意自在

（八卦： 震離。55.雷火豐） 屬土利年 四方皆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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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午籤　牽手
守得青山， 雲霓不約而來
熙光邀請百花共舞春天
仰望浩瀚碧空， 行雲共徘徊
旅途不寂寞， 對影一路寒喧

（八卦： 坎乾。5 .水天需） 屬土利年 四方皆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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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辰籤　行路難
暴雨偕同泥流摧殘家園
這路那路不是路， 孤立
困境， 讓煩囂遠離清靜
水塘依舊守得一方陽光

（八卦： 震震。51.震為雷） 屬水利冬 宜其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