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05：移花接木

《今古奇觀》──三百年前的暢銷書
文／前台北醫學院兼任副教授、現洪健全基金會敏隆講堂講師 葉思芬

《今古奇觀》原是三百年前的一部暢銷書。它是「世情小說」，是相聲瓦舍說書先生說給老百姓聽的奇聞；是市井書生寫給市井老百姓看的異事。裡面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不再著重於神魔鬼怪、帝王將相或英雄豪傑。即便有，也率皆由庶民觀點、眾生角度去揣摩。所以故事中的生活起居、應酬世務、思想反應、行動基準，幾乎可以說就是十六、十七世紀明朝城市經濟、升斗小民的忠實記錄。
《今古奇觀》是抱甕老人由一百二十篇的《三言》、《二拍》挑選成輯的。雖說有忠孝節義、文以載道的企圖，但最精彩的還是在描繪市井小民的生活氣息、生存智慧，甚至生命觀這部份。透過這四十篇小說，我們看到了人世間至今猶然的最俗世的想望。以讀書為業的，就是苦讀、登科、出仕、平安富貴終老；一般百工各業的，則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家庭美滿、子孫繁茂。這些，與我們現在的「五子登科」（銀子、妻子、兒子、房子、車子）是完全一樣的。
茲就內容簡單舉例。
以政治來說，明朝的司法最是黑暗。〈陳御史巧勘金釵鈿〉是根據社會新聞改編的真人真事；〈沈小霞相會出師表〉則指名道姓是嘉靖奸相嚴嵩迫害忠良的司法檔案。而普通百姓一旦被扯入官司通常就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像〈蔡小姐忍辱報仇〉，倖存者只能苦苦忍耐，祈求天理昭彰，能有沉冤得雪的那一天，那是多麼卑微但堅持的等待。
「一品官，二品客。」《三言》
明朝人固然熱中於「一舉成名天下知」的科舉。但因為城市經濟發達，商人階級抬頭，老百姓遂有「經商亦是善業，不是賤流」《二拍》的說法。但是，商人從來重利輕別離，男人行商在外，妻子獨守家園，人生隨即充滿意外。〈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就是這樣一篇充滿曲折情節，既寫實又浪漫，亦喜亦悲的佳作。文中除了男歡女愛之外，也同時讓我們見識到四百年前湖廣襄陽的城市文明與中產階級商人富裕、活潑的生活與思想。
十載寒窗也許還無人問，但經商致富似乎可以更快捷。只要有探險精神，幾年間出人頭地大有人在。〈轉運漢遇巧洞庭紅〉就是把握時運速成致富的好例子。〈徐老僕義憤成家〉則在歌頌人情義理之餘，也鼓勵小老百姓「富貴本無根，盡從勤裡得」。
「春濃花艷佳人膽」《醉翁談錄》
兩性之間的話題，永遠最受歡迎。《今古奇觀》不乏士子與妓女之間的愛戀與背叛。上京趕考、初入社會的年輕人迷戀綺羅香閨情場老手的京都名妓，本是那時節流行的社會風氣。〈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即是一篇代表作。
名妓杜十娘用盡心機以為覓得良緣，卻中途遭良人轉賣，氣憤絕望下，她將萬金私產盡數投河。然後，在眾人驚呼聲中，投河自盡。這樣決絕，當然不是「殉情」，而是對自己所託非人最沉重的抗議。
同樣精彩的還有這篇〈賣油郎獨占花魁〉。販夫走卒賣油郎偶然撞見名妓花容，遂起心動念拼命存錢，想買上佳人一笑。女主角花魁淪落風塵，癡想有朝能「趁好的從良」。她背著老鴇努力經營自己的人脈、金庫。終於在認識賣油郎後，感動於他高潔的人品與至誠溫厚的個性，於是靠著智慧擺脫娼家，獲得美滿結局。這故事也見證了社會低層小人物憑藉毅力追求「自己當自己的主人」這種可貴的生命態度。
《今古奇觀》既如上所言是「世情小說」，它所涉及的當然是世情百態：有司法壓迫下，無奈堅忍的〈盧太學詩酒傲公侯〉；有負心漢遭棒打，為天下女子出一口悶氣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既有男扮女裝皆大歡喜的〈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當然也有女扮男裝出遊透氣，兼為自己覓得佳婿的〈女秀才移花接木〉。此外，也有類似大仲馬《基度山恩仇記》的〈宋金郎團圓破氈笠〉；甚至還有「仙人跳」的〈趙縣尹喬送黃柑子〉和「詐騙集團」的〈誇妙術丹客提金〉……真是誠如書中原序所言：「極摹人情世態之岐，備寫悲歡離合之致。」
世態無古今，人性永常在。
《今古奇觀》曾經是三百年前的暢銷書，也應會是現在的暢銷書。

節選自 第三十八卷〈趙縣君喬進黃柑子〉

覩※1色相悅人之情，個中原有真緣分。
只因無假不成真，就裡藏機不可問。
少年鹵莽浪貪淫，等閒踹入風流陣。
饅頭不喫惹身羶※2，世俗傳名紮火囤※3。

聽說世上男貪女愛，謂之風情。只這兩個字，害的人也不淺、送的人也不少。其間又有奸詐之徒，就在這些貪愛上面，想出個奇巧題目來。做自家妻子不著，裝成圈套，引誘良家子弟，詐他一個小富貴，謂之「紮火囤」。若不是識破機關，硬浪的郎君，十個著了九個道兒。
記得有個京師人，靠著老婆喫飯的，其妻塗脂抹粉，慣賣風情，挑逗那富家郎君。到得上了手的，約會其夫，只做撞著，要殺要剮，直等出財買命，饜足方休。被他弄得也不止一個了。
有一個潑皮子弟深知他行徑，佯為不曉，故意來纏。其妻與了他些甜頭，勾引他上手，正在床裡作樂，其夫打將進來。別個著了忙的，定是跳下床來，尋躲避去處。怎知這個人不慌不忙，且把他妻子摟抱得緊緊的，不放一些寬鬆。伏在肚皮上大言道：「不要嚷亂！等我完了事再講。」其妻子殺豬也似喊起來，亂顛亂推，只是不下來。其夫進了門，揎起帳子，喊道：「幹得好事！要殺！要殺！」將著刀背放在頸子上，捩※4了一捩，卻不下手。潑皮道：「不必作腔，要殺就請殺。小子固然不當，也是令正※5約了來的。死便死做一處，做鬼也風流，終不然獨殺我一個不成？」其夫果然不敢動手，放下刀子，拿起一個大桿杖來，喝道：「權寄顆驢頭在頸上，我且痛打一回。」一下子打來，那撥皮溜撒※6，急把其妻翻過來，早在臀脊上受了一杖。其妻又喊道：「是我，是我！不要錯打了！」潑皮道：「打也不錯，也該受一杖兒。」其夫假勢頭已過，早已發作不出了。潑皮道：「老兄放下性子，小子是個中人※7，我與你熟商量。你要兩人齊殺，你嫂子是搖錢樹，料不捨得。若拋得到官，只是和奸。這番打破機關，你那營生弄不成了。不如你捨著嫂子與我往來，我公道使些錢鈔，幫你買煤買米。若要紮火囤，別尋個主兒弄弄，須靠我不著的。」夫見說出海底眼※8，無計可奈，沒些收場，只得住了手，倒縮了出去。潑皮起來，從容穿了衣服，對著婦人叫聲：「聒噪。」搖搖擺擺竟自去了。正是：

強中更有強中手，得便宜處失便宜。

恰是富家子弟郎君，多是嬌嫩出身，誰有此潑皮膽氣、潑皮手段！所以著了道兒。宋時向大理※9的衙內向士肅，出外拜客，喚兩個院長相隨，到軍將橋，遇個婦人，鬢髮蓬鬆，涕泣而來。一個武夫，著青紵絲袍，狀如將官，帶劍牽驢，執著皮鞭，一頭走一頭罵那婦人，或時將鞭打去，怒色不可犯。隨後就有健卒十來人，抬著幾杠箱籠，且是沉重，跟著同走。街上人多立駐看他，也有說的，也有笑的。士肅不知其故，方在疑訝，兩個院長笑道：「這番經紀※10做著了。」士肅問道：「怎麼解？」院長道：「男女們也試猜，未知端的。衙內要知備細，容打聽的實來回話。」去了一會，院長來了，回說詳細。
元來浙西一個後生官人，到臨安赴銓試※11，在三橋黃家客店樓上下著。每下樓出入，見小房青簾下有個婦人行走，姿態甚美。撞著了多次，心裡未免欣動。問那送茶的小童道：「簾下的是店中何人？」小童攢著眉頭道：「店中被這婦人累了三年了。」官人驚道：「卻是為何？」小童道：「前歲一個將軍帶著這個婦人，說是他妻子，要住個潔淨房子。住了十來日，就要到那裡進府去，留這妻子守著房臥行李，說道去半個月就好回來。自這一去，杳無信息。起初婦人自己盤纏，後來用得沒有了，苦央主人家說：『賒了吃時，只等家主回來算還。』主人辭不得，一日供他兩番，而今多時了，也供不起了。只得替他募化著同寓這些客人，輪次供他，也不是常法，不知幾時才了得這業債。」◎1
官人聽得滿心歡喜，問道：「我要見他一見，使得麼？」小童道：「是好人家妻子，丈夫又不在，怎肯見人？」官人道：「既缺衣食，我尋些吃口物事送他，使得麼？」小童道：「這個使得。」
官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裡，買了一包蒸酥餅，一包果餡餅，在店家討了兩個盒兒裝好了，叫小童送去。說道：「樓上官人聞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點心。」婦人受了，千恩萬謝。明日婦人買了一壺酒，裝著四個菜碟，叫小童來答謝，官人也受了。自此一發注意不捨。隔兩日又買些物事相送，婦人也如前買酒來答。◎2官人即燙其酒來喫，筐內取出金杯一隻，滿斟著一杯，叫茶童送下去，道：「樓上官人奉勸大娘子。」婦人不推，喫乾了。茶童覆命，官人又斟一杯下去，說：「官人多致意娘子，出外之人不要喫單杯。」婦人又喫了。官人又叫茶童下去，致意道：「官人多謝娘子不棄，喫了他兩杯酒，官人不好下來自勸，意欲奉邀娘子上樓，親獻一杯如何？」往返兩三次，婦人不肯來，官人只得把些錢來買囑茶童道：「是必要你設法他上來見見。」茶童見了錢，歡喜起來，又去說風說水※12道：「娘子受了兩杯，也該去回敬一杯。」被他一把拖了上來，道：「娘子來了。」官人沒眼得看。婦人道了個萬福※13。官人急把酒斟了，唱個肥喏※14，親手遞一杯過來，道：「承蒙娘子見愛，滿飲此杯。」婦人接過手來，一飲而乾，把杯放在桌上。官人看見杯內還有餘瀝，拿過來吮嘬個不歇，婦人看見，嘻的一笑，急急走了下去。官人看見情態可動，厚贈小童，叫他做著牽頭，時常弄他上樓來飲酒。以後便留同坐，漸不推辭，不像前日走避光景了。眉來眼去，彼此動情，勾搭上了手。然只是日裡偷做一二，晚間隔開，不能同宿。
如此兩月有餘。婦人道：「我日日自下而升，人人看見，畢竟免不得起疑。官人何不把房遷了下來？與奴相近，晚間便好相機同宿了。」官人大喜過望，立時把樓上囊橐※15搬下來，放在婦人間壁一間房裡，推說：「樓上有風，睡不得，所以搬了。」晚間虛閉著房門，竟在婦人房裡同宿。自道是此樂即並頭之蓮、比翼之鳥，無以過也。纔得兩晚，一日早起，尚未梳洗，兩人正自促膝而坐，只見外邊店裡一個長大漢子，大踏步踹將進來，大聲道：「娘子那裡？」驚得婦人手腳忙亂，面如土色，慌道：「壞了！壞了！吾夫來了！」那官人急閃了出來，已與大漢打了照面。大漢見個男子在房裡走出，不問好歹，一手揪住婦人頭髮，喊道：「幹得好事！幹得好事！」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只是打。那官人慌了，脫得身子，顧不得甚麼七長八短，急從後門逃了出去。剩了行李囊資，盡被大漢打開房來，席捲而去。適纔十來個健卒扛著的箱篋，多是那官人房裡的了。他恐怕有人識破，所以還裝著丈夫打罵妻子模樣走路。其實婦人、男子、店主、小童，總是一夥人也。
士肅聽罷道：「那裡這樣不睹事※16的少年，遭如此圈套？可恨！可恨！」後來常對親友們說此目見之事，以為笑話。雖然如此，這還是到了手的，便紮了東西去，也還得了些甜頭兒。更有那不識氣的小二哥※17，不曾沾得半點滋味，也被別人弄了一番手腳，折了偌多本錢，還悔氣哩！正是：

美色他人自有緣，從傍何用苦垂涎。
請君只守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宣教郎※18吳約，字叔惠，道州※19人，兩任廣右官。自韶州※20錄曹赴吏部磨勘※21。宣教家本饒裕，又兼久在南方，珠翠香象，蓄積奇貨頗多，盡帶在身邊隨行，作寓在清河坊客店。因吏部引見留滯，時時出遊伎館，衣服鮮麗，動人眼目。客店相對有一小宅院，門首掛著青簾，簾內常有個婦人立著，看街上人做買賣。宣教終日在對門，未免留意體察。時時聽得他嬌聲媚語，在裡頭說話。又有時露出雙足在簾外來，一彎新筍，著實可觀。只不曾見他面貌如何，心下惶惑不定，恨不得走過去，揎開簾子一看，再無機會。那簾內或時巧囀鶯喉，唱一兩句詞兒。仔細聽那兩句，卻是：

柳絲只解風前舞，悄繫惹那人不住。

雖是也間或唱著別的，只是這兩句為多。想是喜歡此二語，又想是他有甚麼心事。宣教但聽得了，便跌足歎賞道：「是在行得緊※22，世間無此妙人。◎3想來必定標緻，可惜未能勾一見！」懷揣著個提心吊膽，魂靈多不知飛在那裡去了。
一日，正在門首坐地，呆呆的看著對門簾內。忽有個經紀，挑著一籃永嘉黃柑子過門。宣教叫住，問道：「這柑子可要博※23的？」經紀道：「小人正待要博兩文錢使使，官人作成※24則個。」宣教接將頭錢過來，往下就撲。那經紀蹲在柑子籃邊，一頭拾錢，一頭數數。怎當得宣教一邊撲，一心牽掛著簾內那人在裡頭看見，沒心沒想的拋下去，何止千撲，再撲不成一個渾成※25來。算一算輸了一萬錢。宣教還是做官人心性，不覺兩臉通紅，恨的一聲道：「壞了我十千錢，一個柑不得到口，可恨！可恨！」欲待再撲，恐怕撲不出來，又要貼錢；欲待住手，輸得多了，又不甘伏。

註釋：
※1 覩：同今睹字，是睹的異體字。
※2 饅頭不喫惹身羶：比喻不但得不到好處，還惹了麻煩。
※3 紮火囤：明代流氓以色情訛詐人的手段，即「仙人跳」。
※4 捩：讀作「列」。扭轉。
※5 令正：古代稱嫡妻為「正室」，故稱他人的妻子為「令正」。
※6 溜撒：動作靈敏。
※7 個中人：知曉內情的人。
※8 海底眼：玄機；秘密。
※9 大理：古代官名。大理寺卿的簡稱，執掌刑罰的中央審查機構。
※10 經紀：做生意。
※11 銓試：以身、言、書、判四個項目選擇專業的人才，然後授予合適的官職。
※12 說風說水：從旁鼓動、煽動。
※13 萬福：古代婦女行拜手禮時，多口稱萬福，後因沿稱行拜手禮為萬福。
※14 唱個肥喏：作揖時鞠躬較深且口中稱謝，表示對對方的敬重。
※15 囊橐：行李財物。
※16 不睹事：不懂事。
※17 小二哥：此處指年輕的男子。
※18 宣教郎：宋代官名，迪功郎的另一種稱呼。
※19 道州：古代地名。今河南道縣。
※20 韶州：古代地名。今廣東省韶關、樂昌等地。
※21 磨勘：古代考核官員的成績，提升官位或調動的制度。
※22 在行得緊：此指女子很懂得唱歌。
※23 博：賭博。宋時小販會用擲銅錢、搖簽等方式與客人賭博，稱為「撲賣」或者「博賣」，客人贏了可以用很少的錢買到水果，輸了只能付高於市價的錢或是什麼也買不到。
※24 作成：成全。
※25 渾成：古代的賭博一種形式。擲出六枚或八枚銅錢，皆是正面或反面。

評點：
◎ 1：豈知非店家業債，乃此官人業債耶！（即空觀主人）
◎ 2：買酒菜之本又自何出？（即空觀主人）
◎ 3：便非好舉止，當局自迷耳。（即空觀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