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韻譯唐詩新賞

目 錄

弁言

唐詩概論

一 唐詩的承先啟後

二 唐詩的時代背景與政治大事

三 唐朝的科舉與官制

四 唐詩與中國思想

五 唐詩的興盛原因

六 唐詩的發展

七 唐詩與世風

八 八唐詩另類作者——婦女

九 唐詩的體裁格律

正文

01 駱賓王

0101 在獄詠蟬 / 0102 於易水送人 

02 杜審言

0201 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 0202 贈蘇綰書記 

03 王勃

0301 杜少府之任蜀州 / 0302 滕王閣詩 

04 宋之問

0401 題大庾嶺北驛 

05 沈佺期

0501 雜詩 / 0502 獨不見: 

06 陳子昂

0601 登幽州臺歌 

07 王灣

0701次北固山下 

08 賀知章

0801回鄉偶書 

09 張若虛

0901 春江花月夜 

10 崔曙

1001 九日登望仙臺呈劉明府 

11 王翰

1101 涼州詞 

12 張旭

1201 桃花谿 

13 張九齡

1301-1303 感遇（三首）/ 13034 望月懷遠 

14唐玄宗

1401 經魯祭孔子而歎之 

15 王之渙

1501 涼州詞 / 1502 登鸛雀樓 

16 孟浩然

1601 秋登蘭山寄張五 / 1602 夜歸鹿門歌 / 1603 歲暮歸南山 / 1604 留別王維 / 1605 秦中寄遠上人 / 1606 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 / 1607 與諸子登峴山作 / 1608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 1609 過故人莊 / 1610 宿建德江 / 1611春曉 

17 李頎

1701 古意 / 1702 送陳章甫 / 1703 琴歌 / 1704 聽董大彈胡笳兼寄語弄房給 事 / 1705 聽安萬善吹觱篥歌 / 1706 古從軍行 / 1707 送魏萬之京 

18 綦毋潛

1801 春泛若耶溪 

19 裴迪

1901 送崔九 

20 王昌齡

2001塞下曲 / 2002 出塞 / 2003 長信秋詞 / 2004 春宮曲 / 2004閨怨 / 2005 芙蓉樓送辛漸 

21 劉眘虛

2101闕題 

22 祖詠

2201望薊門 

23 王維 

2301 送綦毋潛落第還鄉 / 2302 西施詠 / 2303 老將行 / 2304 桃源行 / 2305 漢江臨眺 / 2306 終南山 / 2307 山居秋暝 / 2308 過香積寺 / 2009酬張少府 / 2310 終南別業 / 2311 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 / 2312 積雨輞川莊作 / 2313 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 2314 奉和聖制應制 / 2315 竹里館 / 2316 鹿柴 / 2317 雜詩 / 2318 紅豆 / 2319 送別 / 2320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 2321 渭城曲 / 2322 秋夜曲 

24 李白

2401 子夜秋歌 / 2402 春思 / 2403 長干行 / 2404 關山月 / 2405月下獨酌 / 2406 金陵酒肆留別 / 2407 將進酒 / 2408 蜀道難 / 2409 行路難 / 2410 長相思 / 2411 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 2412 夢遊天姥吟留別 / 2413 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 2414 渡荊門送別 / 2415 送友人 / 2416 聽蜀僧濬彈琴 / 2417 夜泊牛渚懷古 / 2418 登金陵鳳凰臺 / 2419 玉階怨 / 2420 怨情 / 2421 靜夜思 / 2422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 2423 早發白帝城 / 2424-2426 清平調三首 / 2427 哭晁卿衡 / 2428 春夜洛城聞笛 

25 張繼 

2501 楓橋夜泊 

26 崔顥

2601 黃鶴樓 / 2602 行經華陰 / 2603-2604 長干行 

27 高適 

2701 燕歌行 / 2702 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 / 2703 別董大 

28杜甫

2801 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 / 2802 春日憶李白 / 2803 不見 / 2804 天末懷李白 / 2805 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 2806-2807 夢李白 / 2808 望嶽 / 2809 前出塞 / 2810-2815 三吏三別 / 2816 贈衛八處士 / 2817 佳人 / 2818 兵車行 / 2819 麗人行 / 2820 哀江頭 / 2821哀王孫 / 2822 丹青引贈曹將軍霸 / 2823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 2824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 2825 古柏行 / 2826 月夜 / 2827 春望 / 2828 月夜憶舍弟 / 2829春夜喜雨 / 2830 旅夜書懷 / 2831 登岳陽樓 / 2832 客至 / 2833 野望 / 2834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 2835 宿府 / 2836 登樓 / 2837 閣夜 / 2838 蜀相 / 2839-2843 詠懷古蹟 / 2844-2851秋興八首 / 2852 登高 / 2853 八陣圖 / 2854-2859 戲為六絕句 / 2860 絕句 / 2861 贈花卿 / 2862 江南逢李龜年 

29 劉長卿

2901 送李中丞歸漢陽別業 / 2902 新年作 /2903 長沙過賈誼宅 / 2904 聽彈琴 / 2905 送上人

30 元結

3001 賊退示官吏 / 3002 石魚湖上醉歌

31 岑參

3101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 / 3102 寄左省杜拾遺 / 3103 逢入京使

32 錢起

3201 送僧歸日本 / 3202 谷口書齋寄楊補闕 / 3203 贈闕下裴舍人 / 3204 省試湘靈鼓瑟 

33 韓翃

3301酬程近〈秋夜即事〉見贈 / 3302 寒食 

34常建

3401 宿王昌齡隱居 / 3402 題破山寺後禪院 

35 司空曙

3501賊平後送人北歸 / 3502 雲陽館與韓紳宿別 / 3503 喜外弟盧綸見宿 

36釋皎然

3601尋陸鴻漸不遇 

37 秦韜玉 

3701 貧女 

38 李端

3801 聽箏 

39 顧況

3901宮詞 

40 王建

4001新嫁娘 / 4002 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41 柳中庸

4101 征人怨

42劉方平

4201 月夜 / 4202 春怨 

43 戴叔倫

4301 江鄉故人偶集客舍 

44 韋應物

4401 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 / 4402 長安遇馮著 / 4403 送楊氏女 / 4404 淮上喜會梁州故人 / 4405 寄李儋元錫 / 4406 秋夜寄丘員外 / 4407 滁州西澗 

45李益

4501 喜見外弟又言別 / 4502 江南曲 / 4503 夜上受降城聞笛 

46 盧綸

4601 送李端 / 4602 晚次鄂州 / 4603-4606塞下曲 

47 孟郊

4701 遊子吟 

48 權德輿

4801 玉臺體 

49 張籍

4901節婦吟（卻聘）/ 4902 沒蕃故人

50 韓愈

5001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 5002 聽穎師彈琴 / 5003 山石 / 5004 八月十五日夜贈張功曹 / 5005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 

51白居易

5101 長恨歌 / 5102 琵琶行 / 5103 草（賦得古草原送別）/ 5104 自河南經亂、關內阻饑，兄弟離散、各在一處，因望月有感，聊書所懷，寄上梁梁大兄，於潛克兄，烏江十五兄，兼示符離及下邽弟妹 / 5105 問劉十九 / 5106 後宮詞 

52 劉禹錫

5201 蜀先主廟 / 5202 西塞山懷古 / 5203 烏衣巷 / 5204 春詞

53 柳宗元

5301 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 / 5302 江雪

54 元稹

5401-5403 遣悲懷 / 5404 行宮

55 賈島

5501 尋隱者不遇 

56 許渾

5601 秋日赴闕題潼關驛樓 / 5602 早秋

57朱慶餘

5701 宮中詞 / 5702 閨意（近試上張水部） 

58 張祜 

5801 何滿子 / 5802 贈內人 / 5803-5804集靈臺 /5805 題金陵渡 

59 李頻 

5901 渡漢江 

60 杜牧。 

6001 旅宿 / 6002 將赴吳興登樂遊原 / 6003 寄揚州韓綽判官 / 6004-6005贈別 / 6006 遣懷 / 6007 秋夕 / 6008 泊秦淮 / 6009 金谷園 / 6010 題烏江亭 / 6011 赤壁 / 6012 題桃花夫人廟 / 6013 清明 

61 陳陶

6101隴西行 

62 崔塗

6201 除夜有感 

63 溫庭筠

6301 商山早行 / 6302 蘇武廟 / 6303 過陳琳墓 / 6304 瑶瑟怨 

64 李商隱

6401蟬 / 6402 風雨 / 6403 錦瑟 / 6404 無題（昨夜星辰）/ 6405 無題（相見時難）/6406 無題（颯颯東風）/ 6407 無題（來是空言）/ 6408 無題（重幃深下）/ 6409 籌筆驛 / 6410 隋宮 / 6411 馬嵬 / 6412 樂遊原 / 6413 夜雨寄北 / 6614 寄令狐郎中 / 6415 嫦娥 / 6416 賈生 / 6417 為有 / 6418 隋宮 / 6419瑤池

65 鄭畋

6501 馬嵬坡 

66 韋莊

6601 臺城 

67 韓偓

6701 已涼 

68 張泌

6801 寄人 

69杜荀鶴

6901 春宮怨 

70 金昌緒 

7001 春怨 

71 西鄙人

7101 哥舒歌 

72 無名氏 

7201 雜詩 

73 薛濤 

7301籌邊樓

74 杜秋娘 

杜甫

（子美712 ─ 770）

詩聖。

何以被稱為「聖」？

怎樣才配稱為「詩中之聖」？

情思方面：有人飢己飢之心，濟民利物之志；藝術方面：質量俱優，有集成啟後之才，震古鑠今之作，就堪稱「詩聖」。

同時而稍前的王維、李白，分別被稱為「詩佛」、「詩仙」。「仙」，是個人而虛幻的，學之者愚，似之者病。「佛」，是出世而捨離的，是非雙譴，苦，則追源前生；德，則種福來世。如此信念，終易冷腸。唯有「聖」，是不離現實，人人可學。上者，不聖亦賢，再次則循規蹈矩而不失繩墨。以此為標準，難怪千百年來，學者推崇，才士傾心，尊杜甫為詩聖，又因為他記錄社會，反映時代，又稱之為「詩史」。

「甫」是男「子」的「美」稱。接近唐朝文武兼資的光榮祖先，有《左傳》名家和平吳大將杜預──十三世了。歷代「奉儒守官，未墜素業」。不必稽考譜牒的是祖父杜審言，一位才高氣傲的初唐詩客。

杜甫一生，可分四個時期：

一、讀書遊歷（712─746）

唐玄宗開始統治，他就出生（先天元年）於河南鞏縣。對這位前期政績輝煌的一代名君（縱使不是始終一貫的「明君」），他的景慕、懷思，自然可以理解。「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去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杜甫是典型「耕讀社會」的孩子。二十歲前，精研家學，特別「詩是吾家事」；弱冠之後，是十載清狂，漫遊南北。「憶昔開元全盛日……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男耕女織不相失」，是他終生懷念、很想恢復的好日子。三十歲後，結婚、結友。最可記是，「憶與高（適）李（白）輩，論交入酒樓」，三位大詩人，是千古傳為美談的好朋友。

二、困守長安（746─755）

以從政為最佳（甚至唯一）出路的當代讀書人，考不上進士、得不到官職，而又家無恆產，那日子就難過了。在奸相李林甫欺騙性的考試之中落第，窮縣令父親又去世，漸漸他就從「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立心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才俊青年志士，變成潦倒敏感，「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失意文人。獻過三大禮賦，顯露了才學，見過了一般人難見如神的天子，不過也可能被格阻於中間有力人物，而沒有什麼「實益」。他一度想參軍，又未如願。感憤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哀傷於「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無奈於「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這位「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的詩人，從此一生寫下許多其他大詩人寫得不夠多、不夠好的詩篇，感動了天下後世。

三、亂離為官（755-759）

四十四到四十八歲，短短幾年，社會是地覆天翻，個人是流離顛沛，作品卻是花繁果碩，美不勝收。「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句便工」，赤子之心的杜甫，大概不想有這種「幸運」，而且，倘若不是才如子美，詩句也並不「便工」。

安史亂起，羈留在長安八個多月，然後流亡，又見過他想熱誠效忠的新皇帝，做了拾遺諫議不大不小的官，很快就因不知也不想避忌，出言救肅宗所不喜的前朝玄宗系大臣房琯，而被貶華州司功參軍。途中自己經歷了，也目睹了一般人民乞丐般的悲慘生活，於是寫成名作《三吏》、《三別》、〈北征〉等等，於是對黑暗的政治灰心失望，於是棄官攜家經秦州、同谷而入蜀。

四、飄泊西南（759─770）

到四川後，得眾親友助，築草堂於成都，依劍南節度使嚴武為幕客。俯仰由人，同僚嫉妒，國家內外又困難日多，心情十分抑鬱，除了作詩，他恐怕別無開解之法。一度因吐蕃大侵而出峽，先至閬州，不久，嚴武敗吐蕃薦杜甫為檢校工部員外郎，但既未能入京供職，不幸年甫四十的嚴武突然早他而逝，五十四歲的他，於是離開衙署，流離蜀、湘數年，貧病交逼，備嘗人情冷暖，其中夔州兩年（766─768），作詩三百六十一首，幾達一生傳世者四分之一，可謂豐收之期。最後水災受阻船上，罹病而卒，時為代宗大曆五年，還不夠六十歲。

杜甫祖籍京兆杜陵（長安東北），故自稱「杜陵野老」、不第，故稱「杜陵布衣」；困守長安時，居城南少陵，因號「少陵野老」，人稱「杜少陵」，隨肅宗於鳳翔，為左拾遺，故稱「杜拾遺」，嚴武奏舉為檢校工部員外郎，所以又稱「杜工部」。

杜甫少李白十一歲，成名更晚很多。《河嶽英靈》、《中興間氣》收當代著名詩人之作，杜甫均不在其內，到元稹替他寫墓銘，稱他「上薄（逼近）風（詩經）騷（楚辭），下該（包括）沈（佺期）宋（之問，二人代表唐初格律）」，又有漢魏六朝許多名家長處，「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才讚譽備至！

據《千家註杜詩》，詩篇數目統計如下：

杜詩之所以成為歷代詩「青錢萬選」的公認極峰，當然也不外《文心雕龍》所謂「志深」和「筆長」這四個字。「志深」就是：情感真摯濃烈，並且個人與社群融合為一，有自我在，所以字字由肺腑流出；有大我在，所以規模宏闊，能量無窮。「筆長」就是：藝術全面而精湛，集前代之大成，為後世之典範。盛唐之前，詩經的溫柔敦厚，比興寄託，楚辭的奔放纏綿，一唱三歎，漢賦的鋪排弘麗，樂府五言的樸實親切，齊梁以至初唐的聲律、對偶，一切傳統都被他繼承了，從他的詩集體裁分佈看來，古體近體，五言七言，他即使並非人所能做到的「無一體不擅長」，至少，除了絕句是雖別有勝處，而數量不多，讓李白、王昌齡，以至後來杜牧等出一頭地之外，五七言古體和律詩，他的傑作都是既精又多，特別是長篇的組織謀篇，近體的聲律對偶，從他以後到現代寫詩的人，真是人人受其沾溉！

字詞章句是文學的骨肉，靈魂當然是情思，梁任公指出：至少「情聖」兩個字，杜甫最當得起，他有的境界，前頭的人沒有，後頭的人，卻逃不出他的境界──就是由廣大同情心所發出來的情感，無論對他自己身世，對親友、國家，特別是社會最低下而又最廣大的一層，他觸動的情感最多，替他們寫情感，簡直和本人自作一樣。讀他的詩，隔着一千多年，還把我們包圍不放，他的方法是越引越深，越拶越緊。（見《中國韻文裏頭所表現的情感》）。在古今無數評論中，梁任公的話講得似乎最是中肯親切。「少陵只為蒼生苦，贏得乾坤不盡愁」；這「愁」又用他特長的「沉鬱頓挫」藝術表現出來，所以感人特深。在他以前，有他這樣情感的，沒有那藝術修為；貴族文士有他部分修為，卻又缺乏他的生活閱歷，激發出來的情感，其深廣程度又不能和他相比，所以他的成就特別卓偉，在他以後的，自然也不能不心摹手追，受其沾溉了！「詩聖」這永久榮銜，他是當之無愧的，即使他最敬佩愛重的良朋，詩仙李白，雖然比他先出道，先享大名，也只得分庭抗禮。而且，人越來越明白：「仙」是不能學、也不必學的，而慈惠、公義，卻是人間永恆之寶。

至於寫作認真、法度謹嚴的杜詩，更是後學津梁，沾溉無盡，所以，論影響之久遠廣大，李就不能和杜相比了。

韓愈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調張籍〉）不過，謗傷不同誠實的褒貶，見智見仁的真實感受，如果強作「客觀」，故為中立，不表示出來，那就未免鄉愿了，真正的文藝評論，是無所謂「政治正確」的。

或者我們先從表現李杜交情的杜詩開始。

2801 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五古）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 [1]。

余亦東蒙客 [2]，憐君如弟兄 [3]。

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更想幽期處，還尋北郭生 [4]。

入門高興發，侍立小童清。

落景聞寒杵 [5]，屯雲對古城。

向來吟橘頌 [6]，誰欲討蓴羹 [7]？

不願論簪笏 [8]，悠悠滄海情。（平──庚）

譯文

李侯作品有佳句，往往似（梁陳大詩人）陰鏗，

我也是東魯蒙山的訪客，（彼此一見如故）愛重情如弟兄！

秋涼，醉眠共被；日間，攜手同行，

更想另訂清雅的約會：共訪隱於北郭的先生。

入門就興緻高發，侍立的小童氣質秀清；

黃昏日落了，傳來木杵搗衣的聲音帶着著涼意；

厚重的雲天，對着古城，

向來吟詠〈橘頌〉的人，不改素志，誰想為功名事業，而營役在外，以致起念故鄉的蓴羹？

也不想計較什麼聲勢權位了，悠悠高遠的，還是隱居滄海之情！

註釋

[1] 梁陳詩人。杜詩又稱「陰何（遜）尚清省（〈秋日夔府詠懷百韻〉），「頗學陰何苦用心」（〈解悶十二首之七〉）。

[2] 天寶四載（745），李杜同遊魯東之蒙山一帶。

[3] 憐：愛。

[4] 郭：外城。范氏隱城北。《高士傳》、《後漢書》，均有隱士號「北郭先生」。

[5] 景：音義同「影」，日暮景色。

[6]〈橘頌〉：《楚辭‧九章》，屈原少年之作。橘逾淮則化為枳，質味俱變，所以命定不能遷徙，句意是：從來不想改變淡泊的本性。

[7] 晉張翰在洛為官，見秋風起而思故鄉吳中之蓴羹鱸膾，慨然放下名爵回鄉，以順適情志。欲：一作「與」，較佳。

[8] 論：平聲，計較高下。簪髮加冠、持笏上朝。句意是不想再在官場打滾。

評說

二子初交，便深投契，至於隱居之念，時起時伏，亦出自然，其後二人途程各異，而對此良朋，杜甫終生念之。

2802 春日憶李白（五律）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 [1]，俊逸鮑參軍 [2]。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3]。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4]。

（平──文）

譯文

李白啊，他的詩真是無人可敵，他的才思飄逸，出眾不羣！

清新，好像庾信開府，俊逸猶如鮑照參軍。

如今，我們一個在渭水之北，見着春天的樹，一個在長江之東，眺望日暮的雲。

什麼時候可以再共尊酒，細細評鑑詩作、品賞藝文？

註釋

[1] 清新如庾信，南朝文士而入北，成就最高。（參看2839、2854）。

[2] 俊逸如鮑照，亦杜甫推重之六朝詩人。

[3] 天寶四、五載（746、747）間，杜居長安（渭水之北），李遊江東，暮雲春樹，亦帶相思之色。

[4] 論：平聲。李杜一生不再重聚。惟杜甫屢有至情之作懷之。

評說

憂患未至，而文酒之交，已自惺惺相惜。盛推李白，尤見杜甫之胸襟識見。

2803 不見[1]（五 律）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 [2]，頭白好歸來！（平──灰）

譯文

不見李生許久，他的佯狂（是苦悶無可告訴，）真可悲哀！

（妬他恨他的）世人都想殺他，我的心總是愛惜他的高才。

才思敏捷，（又快、又多、又好），寫成詩千首，

身世飄零，（志高不達）難怪他（隨地隨時都）帶酒一杯！

西蜀匡山，他少年讀書之處，他如今頭白了，希望他平安歸來！

註釋

[1] 題下原有自註：近無李白消息。時肅宗上元二年（761），距李杜一會於天寶四載（745）而長別，已十餘年。杜甫在成都已年餘，知李白長流夜郎而未悉其安危。

[2] 匡山：或謂即廬山，李白高臥於此，受永王璘羅致入幕，後遂獲罪。或謂白非九江人，何得言「歸來」？故應指少時讀書所在之川北綿州彰明大匡山，時杜甫亦在蜀，故盼其歸來。

評說

不是隨口吟成，是肺腑直接噴薄而出，頷聯千古名句，李白見之應當淚下。頸聯工整自然，而又妥帖得唯李白可以當之。

2804 天末懷李白[1]（五律）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到 [2]，江湖秋水多 [3]！

文章憎命達 [4]，魑魅喜人過 [5]！

應共冤魂語 [6]，投詩贈汨羅 [7]！（平──歌）

譯文

涼風，從天邊吹起，我深深懷念的您啊！想問一問：「心情如何？」

盼望着你的消息，帶信的鴻雁，幾時才能飛到？

秋天水漲，江湖浪大，風波特別又險又多！

幾乎是定律了：文章出眾，命運就坎坷。那些蛇神牛鬼，埋伏、舞爪張牙，就喜歡有人經過！

你的冤屈，對千古冤屈詩人屈原說罷！

（對他的魂靈訴說）寫首詩，投贈給他，寄去汨羅！

註釋

[1] 天末：杜甫時在秦州，念李白長流夜郎，各在天一涯，不知下落。

[2] 杳無書信。

[3] 浪急風高。如〈夢李白〉：「水深波浪闊（2806），「江湖多風波」（2807）。

[4] 文佳而命蹇，恰似二者相憎相妨。

[5] 小人喜害君子。過：平聲。

[6] 哀李白與屈原同冤。

[7] 賈誼在長沙有弔屈原賦，李白境同情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