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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的女兒-葉嘉瑩
現代散文欣賞(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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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欣賞(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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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現代散文作者層出不窮、名家迭起;但對散文理論的闡發與批評系統的建立,除一些零星敘述外,似乎並不受重視。本書目的,即在嘗試對當代散文作品作抽樣分析,期能進一步建立完整的理論系統。
朱自清、琦君、余光中、季季、白辛、劉靜娟、余中生、黃坤堯等名家或新秀之作,本書均有涉獵:或論其風格、或析其單篇;舉凡作者思想情感與作品字質結構,皆在批評中剖現應有的光度。這是作者對散文奉獻的一分心力;也是散文國度裏,一朵期待秋實的蓓蕾。

作者簡介

 鄭明娳

文學博士。曾獲一九七六年中國文藝協會文藝論評獎,一九七八、七九年教育部研究著作獎,一九八七年中興文藝文學評論獎、新聞局優良學術著作獎助,一九八八年國家文藝文藝理論獎、十大傑出青年金手獎,一九九二年中山文藝散文創作獎等。現任東吳大學中文系專任教授。著有《葫蘆,再見》、《現代散文》、《現代散文縱橫論》、《現代散文類型論》、《現代散文構成論》、《現代散文現象論》等。

 代序──談鑑賞散文的方法

許多人喜歡讀散文,特別欣賞散文中情景交融的美感。但大部分的讀者只憑自己的性向去欣賞,還不能靠理性的分析去鑑賞。以朱自清的散文來說,一位樂觀型的欣賞者必然較喜歡「春」中欣欣向榮的氣象。但憂鬱型的欣賞者,也許會更傾心於「背影」裏的蕭瑟境界。尤其當讀者的境況與文中所敘述的相同時,更引發了感同身受,深獲我心的共鳴,便會更加偏愛。但這,究竟不是對文學有興趣的人所應持的態度──做一個鑑賞者,他雖然也有自己主觀的喜好,但仍能很公允的評鑑出散文的優劣高低來。
 
散文寫景的最高境界是「狀難言之景,如在目前」,寫情的最高境界是「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一個鑑賞者會告訴你:「春」是在「狀難言之景」,「背影」是「含不盡之意」。理由是:「春」是一般人常寫的題材,但卻是最難寫得好的題材。因為它的材料太廣泛,主題太抽象,既不易表達,也很難組織。「背影」是述通常的父子之情,本最易落入俗套,作者卻能使天倫情感擴大無限。一個鑑賞者還會告訴你作者如何來「狀難言之景」,「含不盡之意」;比方,「春」通篇擬人化,賦春天以人類的生命力,使人倍感親切。此外新鮮活潑的句法、明白親切的行文、變化奔放的文氣、生動韻律的節奏技巧便是它勝人一籌的地方。當然,鑑賞者也不能對「春」及「背影」的缺點視而不見。
 
因此,鑑賞散文的任務便是,先發掘出高妙成功的作品,指出它是在「狀難言之景」還是「含不盡之意」,甚至「申透闢之理」?或者兼而有之?其次指出它「狀」到什麼程度,「含」到怎樣的飽和點,「申」到如何的境地?再指出作者是用怎樣的方法達到這種效果。一個鑑賞家甚至還能從作品中看出作者創作的潛力、應走的方向,並預期他努力後可能會有的成果。
 
我個人十分肯定現代散文是一片尚未十分開發的沃土,散文的風貌可以擴大無限,這些都有待創作者努力。至於讀者,也該放寬自己的視野,磨練自己的眼力,享受文學的瑰寶。初入門的人,要想辨別散文造詣的高下程度,作者使用的特殊技巧,除了平時必須多讀作品,從中軒輊領略外,還須涉獵理論知識,了解一些必要的條件。然而,目前書肆中既缺少理論堅實、系統完整的散文論著,文壇又乏有心人對散文讀者的引之導之。筆者沉潛於散文的歷史既不夠悠久,摸索的理論復未能堅深。然而,蜀中大將既不肯出,故特將自己冥想的一愚之得提出,冀能拋磚而引玉。
 
一篇經得起考驗的散文,所表現的層面必然很多,讀者可以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鑑賞。以下提供幾個基本的方法:
 
(一)主題的把握 也許有人會說,散文的主題意義極明顯,何必再探討。其實不然。即以新文學早期朱自清的「背影」來說,以今日一般人眼光看它,不免文字平淡,意露旨明。但作者仍用了不少曲折的手法來強調主題,粗心人不察,便只得父子送別浮光掠影的印象。即以色調的搭配而言,全文固是淹沒在灰喑的色調之中──用以配合送別的凄涼背景。至於幾個著眼的顏色字,「黑色」出現三次,「青色」兩次,「紫」、「朱紅」各一次。黑與青都是冷色,正跟全文「奔喪、失業、慘澹、別離」的氣氛協調。至於紫色跟朱紅色,前者是指父親給他做的高貴紫毛皮大衣,後者是指父親辛苦攀爬去買的上等「朱紅橘子」。紫、朱紅都屬紅色,紅色代表熱情、溫暖。此處便用來象徵父愛。做父親的把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一股腦兒」的動
作,也同時意味了父愛是毫無保留,「一股腦兒」的給兒子了。此外,「背影」這題目就有豐富的主題含義:人子在父親面前往往排斥關懷、愛心,卻常常在父親背後──面對背影時,才無阻礙地感受接納。因此,「背影」成了父愛的象徵,具有永恆而普遍的意義。
 
在七十年代的今天,散文所表現的內容與形式,又較朱自清時代為廣大復雜。固然一些信手寫來,直抒胸臆的作品仍佔大多數,但已有許多作家嚐試將主題以更曲折的方式呈現,也是事實。因此,對主題意識的挖掘實不宜掉以輕心。
 
(二)辭藻的修飾 散文辭藻之需修飾,要比小說、戲劇更重要。把修辭技巧做一分析歸納是最基本的功夫。以白辛「輕歌」片段為例:
 
「……這著實是個單純得令人想醉的地方,像顆不亮的星子,默默的嵌在黛藍無邊的天幕一般,悄悄地落在嘉南平原上,誰都不會注意它的存在,但是誰也不能否定它的存在,多少變動的年代,多少光燦的歲月,在它的沉默中過去,那些,對它來說,都只是一絲清風,一片薄陽,它就是那麼一個樣子,樸拙得不想,也不願改變自我。所以,當我踽踽在小鎮時,常常幾疑自己是淡雲、是落葉,在飄泊的逆旅中,當我心力已疲,步履已艱,它是我唯一不再需要思想,不再需要惶恐,可以任意歇息行腳的地方。」
 
在這兩百字中,作者參用著譬喻、類疊、對偶、錯綜、映襯等修辭手法。在譬喻修辭中一用明喻,一用隱喻;在類疊修辭中,或用疊字,或用類字;在對偶句法中,則單句對與句中對交換使用。以下再詳細說明:
 
「像顆不亮的星子」把小鎮比喻成星星,是明喻;「幾疑自己是淡雲、是落葉」,省去喻詞「像」只用繫詞「是」,所以是隱喻。這裏「不亮」用以形容鎮小而樸素,「淡雲、落葉」用以自比,才能配合小鎮的風格,所以那才是作者「可以任意歇息行腳的地方。」以上的譬喻可以說富於聯想又切合情境。又「是淡雲、是落葉」兩「是」字又形成類字。「誰都不會注意它的存在,但是誰也不能否定它的存在」及「樸拙得不想,也不願改變自我」也都是類字,能有重複的節奏。其間「默默、悄悄、踽踽、常常」等柔和的疊字適時出現,又增加文章委婉的氣氛。「多少變動的年代,多少光燦的歲月」及「心力已疲,步履已艱」是對偶句法中的單句對,「一絲清風,一片薄陽」則是句中對。散文中多用對偶排比的句子,可以收典麗之效。後面「不再需要思想,不再需要惶恐,可以任意歇息行腳的地方」前二句否定,後一句肯定,又形成錯綜修辭格,能在整齊中求變化。「單純得令人想醉」,濃的東西才能使人醉,單純竟能使人欲醉,這又是映襯格中的反襯法。諸如此類,鑑賞者要去發掘作者修辭的技法,及其技法的成敗效果。
 
(三)意象的塑造 散文中,作者必然會呈現大大小小的意象以烘托主題。然而意象的塑造有精有粗,有朦朧而美也有曖昧而醜的。像李覓「我還沒見過長江」中:
 
「一葉扁舟划游在我的眸中,呼吸淡水河鬱鬱的空氣。」
 
上句的意象如換成另一形式便不討好:
 
「我看到淡水河上划著一葉扁舟。」
 
塑造類此精緻的意象,可用的方法很多,像「我的心遂還原為鼓風爐中的一支哀歌」(?弦:「芝加哥」)是用轉品手法,「尋找我頰邊失落的顏色」(張秀亞「幻思篇」)是用婉曲法以道出人已年老。此外,利用活字來點眼也最能塑造鮮明的意象。
 
關聯全篇主旨的大意象尤不可忽略。以季季「你底呼聲」來說;全文主旨在寫作者與「寫作」的姻緣。「你」便是指「寫作」這件事,作者十六、七歲便受寫作的吸引、招喚而迷戀上創作。全文並未點破二者的關係,但從文中的許多意象可以綰合出「寫作」的面貌來:當作者初試寫作時,便是「你底呼聲」第一次的招喚:「一種像是命定的感動,緩緩在我內心昇起。」表示「命中註定」。「我開始在紙上描繪你,在我走過的人生的每一角落,搜尋你底影像。」是直指「寫作」的關鍵之一。「我仍然夜夜在紙上描繪你底臉孔。」作者專在夜間寫作,這是關鍵之二。「空無所有中,你底呼聲卻更高昂,更堅韌,更不可動搖。」指作者放棄了戀愛、婚姻,而寫作意志更堅強。在作者驚見「你」底形象時,「你底雙足裸露,血跡斑斑。你說你從天涯的盡頭涉足而來……」是指示作者寫作的路須辛苦跋涉。「還要懂得過濾和層次,不要同時把所有的色澤都塗在我臉上。」是對作者寫作的指示。將以上總總片斷綰合起來,便可肯定出「你」的形象,與在這篇文章中的主題意義,這是鑑賞者必須補綴串連的工夫。
 
(四)感官的複製 包括各種惑覺器官的接納與移就。即在散文中多方引起各種感覺器官的感應,或使感官間錯綜移屬,產生豐富的感覺性。以朱自清的「歌聲」為例:
 
「涓涓的東風只吹來一縷縷餓了似的花香;夾帶著些潮濕的草叢的氣息和泥土的滋味。」
 
「涓涓」本用來形容水流的樣子,此處卻用來形容風,不但有流動的姿態──予視覺感受,更有聲音──涓涓狀風聲,予聽覺以聲音。「花香」已予人以嗅覺的感受,但著一「餓」字便形象化,又給人以柔弱微細的感覺。此外,「潮濕」予人以觸覺,「草叢的氣息」、「泥土的滋味」予人以味覺、嗅覺的感受。像這樣多方刺激讀者的感覺器官,能加強讀者的印象與領會。「歌聲」通篇都在發揮這種技法。
 
(五)氣勢的蓄積 古人寫作散文,特別重視「蓄勢」,所謂轉換的筆法、逐段的翻瀾、遞轉、段逼深一段,無非都在蓄勢與造勢。到了尾段,戛然收筆,便有千鈞之力,破空而來。現代散文也有人注意到它的妙處了。以余光中「蒲公英的歲月」為例:
 
「蒲」文主旨在表現作者的中國意識。不僅有心繫故國的繾綣,且有擔當宇宙的雄心,前者用以蓄勢,後者在文尾發揮得淋滴盡致。
 
在蓄勢上,作者從三方面下手:首先呈現自己蒲公英般的歲月,次則強調對舊大陸之情,末則舖陳孤寂之感。二十年前作者從中國大陸逃到臺灣,而後三度前往新大陸。形體便像蒲公英,任風一吹,便飛向四方,來回在新大陸與島嶼之間。就是不能回到舊大陸。在形體上,舊大陸日遠,新大陸日近,但心情正好相反。由此引渡到對舊大陸之情:只能遙望與懷念;一次在金門,一次在勒馬洲,都有沉痛的刻劃。在這徒喚奈何之際,作者仍抱著希望:「因為有詩的時代就證明至少有幾個靈魂還醒在那裏,」而相信詩人以如椽之筆可以打倒邪惡。豈料,由此一轉而進入孤寂之境,早期慷慨赴義般的詩友,紛紛退出戰場,只剩自己孤軍奮鬥,這是一層寂寞。另外還有一層寂寞,在邀尋新知音、戰友的失敗上。碧瞳人的外國佬固不能同情作者的感情,連生於臺灣長於臺灣的青年,也不能與作者共鳴,這是對黑瞳人的失望。這三個層次是一個遞進一個的。在經過寂寞的過濾之後,在這三個層次的蓄勢之後,作者終於逼出了舍我其誰的義憤:他是中國的。「他吸的既是中國的芬芳,在異國的山城裏,亦必吐露那樣的芬芳,不是科羅拉多的積雪所能封鎖。」因此全文的尾段最具千鈞之勢:
 
「他以中國的名字為榮。有一天,中國亦將以他的名字。」
 
神迴氣合,結束堪稱有力。
 
(六)蘊藉的筆力 辭藻的修飾、感官的複製,乃至結構章法、韻律氣勢都較有跡可尋,或可力強而致。但蘊藉的筆力,則需內飲的涵養與純青的火候。以琦君的「髻」為例:
 
「髻」是寫父親娶了美麗時髦的姨娘,而使母親哀怨一生。寫「怨」而能蘊藉,實在不容易。但琦君處理得非常好,完全是中國儒家「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分寸。
 
「髻」的蘊藉,全從對比中襯出。由兩個女人的頭髮下筆。作者生母的頭髮是「烏油油的柔髮卻像一匹緞子似的垂在肩頭,微風吹來,一綹綹短髮不時拂著她白嫩的面頰。」同時順便帶出母親是近視眼,「瞇縫眼兒的時候格外的俏麗。」並認為父親見此,必會為她買一對亮麗的水鑽髮夾。事實上,父親不但沒帶回水鑽髮夾,反帶回一位壓倒性勝過母親的姨娘。她的「皮膚好細好白」,「一頭如雲的柔髮比母親的還要烏,還要亮。」梳的髮式都是最新型的。之後,大小太太的冷戰是必然的,作者卻全從「髻」下手。母親的髻是老太太才梳的飽魚頭,似乎故意要跟姨娘的新式「橫愛司髻」別消極的瞄頭。母只在七月初七洗頭,姨娘卻一個月裏洗好多次頭。姨娘的頭髮「香風四溢」,母親的卻不免「有點兒難聞」。這其間,母親最具體的冷戰行動是拒用姨娘的餽贈。她把姨娘送的一對翡翠耳環「收在抽屜裏從來不戴,也不讓我玩。」另外一瓶三花牌髮油被「高高擱在櫥背上,」並說:「這種新式的頭油,我聞了就泛胃。」她從不正面批評、拒絕姨娘,只做消極的退避,既表現了她的怨,又刻劃了她的容忍美德。可惜,消極冷戰的結果,使母親失去從前豐潤亮麗的臉容,使自己愈遠離丈夫。
 
使「髻」文有更豐富蘊藉美的還是最後三段。作者前邊寫母親與姨娘,一直用對比的方法。但最後卻由「異」轉入「同」。在父親去世後,「母親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姨娘不但心靈上接近了大太太,外表打扮也跟她大同小異了,兩人能化干戈為玉帛,還是要靠大太太的寬宏胸襟。
 
末段更寫作者能承母志,也有寬懷慈心,使蘊藉美更深一層。作者與姨娘遷來臺灣,相依為命,姨娘當年如雲的青絲,只剩了一小把,且夾有絲絲白髮。但這一轉眼也成了過去,姨娘的骨灰早已寄存在寺院中。「髻」所造成的風雲,早已停止,雖然人生的愛、憎、貪、癡曾那麼震撼人心。在這篇不慍不火的文字中,是蘊藏著怎樣深厚的情感與悟解!
 
(七)完整的結構 只要是藝術品,都會有它完美的架構,散文也不例外。不論是寫時間的遞變、或空間的轉換、或景緻的層面、或情感的起伏,在脈落上都要有次第層面。就各個層次而言,起承轉合、抑揚頓挫,也不外幾項名目,但要巧妙搭配,自成機杼,使全文血脈流通、骨節靈活,一氣呵成,並不容易。落花生的「白楊樹」便是結構與其他關鍵搭配極成功的例子:
 
「白」文一面歌詠白楊樹筆直向上、不屈不撓的精神,一邊呼應到中華民族奮力向前、屢躓屢起的特質。通篇不過一千三百字,但層次分明,結構嚴密。
 
全文分九個小段。開頭以一句成段:
 
「白楊樹實在不是平凡的,我讚美白楊樹!」
 
破題非常直截了當。明明是「起」,但第二段偏不「承」。反而先大力描寫黃土高原高大廣邈的特色。在顏色上,只有黃色──黃土,及綠色──麥田,形成單調的感覺。在這單調中,第三段猛然推出像哨兵似的樹木,使作者「驚奇地叫了一聲!」到第四段,才告訴你那就是白楊樹!
 
「那就是白楊樹,西北極普遍的一種樹,然而實在不是平凡的一種樹!」
 
又是一單句成段,不但遙遙呼應首段,在層次上又比第一段深一層;除了介紹它的「不平凡」外,又舉出它的「普遍」特性,這兩點特質,正好在後文綰合中國民眾的特質。回頭再看第二、三段的作用,顯然是在章法上求變化;第一段白楊樹已呼之欲出,第二段偏使它隱下去,這是「吞吐」手法,第三段還來個「擺盪」,直是先聲奪人。這兩段完全是為白楊樹的出現做舖路工作。
 
第五段仔細介紹白揚樹,作者每一筆雕鏤都有它的用意在:「那是力爭上游的一種樹,筆直的榦,筆直的枝。」「它所有的椏枝呢,一律向上,而且緊緊靠攏,」「那怕只有碗那樣粗細罷,它卻努力向上發展,高到丈許,兩丈,參天聳立,不折不撓,對抗著西北風。」白揚樹的每一種姿態都足以象徵中國民眾的特質,但並未點明。第六段又以單句出現:
 
「這就是白楊樹,西北極普遍的一種樹,然而決不是平凡的樹!」
 
不但再度迴應前文,且是對白楊樹做一肯定的結論。因此第七段便很自然的把白楊樹與中國民眾聯結一起:「這樣枝枝葉葉靠緊團結,力求上進的白楊樹,這宛然象徵了今天在華北平原縱橫決盪,用血寫出中國抗戰歷史的那種精神。」第八段是將樹與人做個總歸納。第九段以短句收束:
 
「我要高聲讚美白楊樹!」
 
「白」文中一、四、六、九段互相呼應,簡潔有力,使全文充滿節奏感。尤其尾段再濃縮,餘波盪漾不已。
 
再看「白」文的層次;前六段重點在寫景物的氣象,第七段由風景過渡到民眾的精神氣象。第八段統一景物與人民。第九段則一語雙關,表面在讚美白楊樹,骨子裏是在讚美中國的民族性。在樹與人的比較上,作者把握兩者的共同性:普遍而不平凡。所以能契合無間。
 
「白楊樹」全文氣宇軒昂,文字緊湊有力,各段照應完密,實為不可多得之作。
 
(八)韻律的錘鍊;音樂,只能利用聲音表現節奏美;圖畫,只能利用形象表現繪圖美;而文學,卻能兩者兼俱。尤其是韻文中,對韻律的錘鍊,已多爐火純青的傑作。這實基於中國文字,一字一音,造字之初又是「聲義同源」,同聲音的字,意義大多相近。因此最適宜表現聲音節奏美。現代散文也不應放棄這優越的條件,鑑賞者也不能忽略這方面的享受。試看余光中的「鬼雨」:
 
「今夜的雨裏充滿了鬼魂。濕漓漓,陰沉沉,黑森森,冷冷清清,慘慘凄淒切切。」
 
「鬼雨」是寫喪子之痛,全文充滿悲悼之情。這一句用「濕漓漓、陰沉沉、黑森森」連著九個平聲字。一般而言,平聲字給人的感覺是「哀而安」,其中陰平聲是「低而悠」,這九個字的重點在「濕、陰、黑」上,都是陰平。再看用「濕漓漓」而不用「濕答答」、「濕津津」、「濕浸浸」等,便是因「答、津、浸」等字昔調較響亮,跟全文氣氛不配合。再看余光中「蒲公英的歲月」:
 
「大悲劇之後山色猶青著清朝末年的青青,而除了此岸的鷓鴣無辜地咕呼彼岸的鷓鴣……」從山「青」銜接到「清」朝,語意、聲音雙綰。「青」字聲音的重複便是在強調山水的無知,極具國破山河在的悲涼。下句以幾個「鴣」音字來強調「無辜地咕呼」的意思,正象徵作者無奈的呼告。這一句除了聲音重複外,「無、咕、呼」還具有雙聲疊韻的音樂性。前半句又暗用典:「無情最是臺城柳」,所以能典麗而悲涼。
 
中國文字的雙聲疊韻最富音樂性,現成的連綿字已是取之不盡。而非連綿字造成的雙聲疊韻,作者更應用在不經意處來強化效果。鑑賞者便要從這些不經意處尋得蛛絲馬跡。
 
鑑賞散文的角度當然還不止這些。以上所舉的幾個項目在細節上也有值得特別探討的。像章法一目,還可以注意筆法的抑揚、頓折、宕開、戛收、遞轉、翻瀾等等。創作既無定法,鑑賞也當隨機應變。我們相信一個散文作者能發人所未發,固是偉大的創作;而一個散文鑑賞家如也能見到別人所未見的優劣點,也是一項偉大的藝術。
 
(六十七年四月幼獅月刊)

目次

代序

論朱自清的散文
從朱自清的「匆匆」談散文的節奏美
從余光中的散文理論看其作品
從「蒲公英的歲月」談余光中的中國意識
從余光中「聽聽那泠雨」談散文的感覺性
評余光中「地圖」的結構
評季季的「夜歌」
許季季「你底呼聲」
談琦君散文
評劉靜娟散文
從「公車世界」談諷刺散文
評介黃坤堯「舟人旅歌」
評余中生散文集
評介白辛的散文
祈評白辛的「西窗外」

附錄
談散文選集的編撰
評介王鼎鈞「講理」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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