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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落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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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落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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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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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最值得一讀的犯罪小說,翻閱的不只是懸疑,還有幽暗人性……

紐約時報編輯選書/村聲週報20大選書
西雅圖時報年度最佳犯罪小說

慾望,撒旦的前行者

「比起活人,他更喜歡屍體。是的,沉默屍體的神秘使他著迷。每具屍體都有珍貴的秘密--致死的原因--等著他挖掘。但是,即使知道真相,他又能做什麼?他又為什麼一定要做些什麼?」

奎克始終覺得自己適合夜晚的世界,如同他始終相信屍體比活人更可靠。或許這跟他的職業有關──都柏林聖家醫院的病理學醫生。他的妻子二十年前因難產而死,現在的他無妻無子,酒吧是他下班後的好去處,醇酒更是溫柔沉默的撫慰。在溫潤的口感裡,遺忘一切。

直到那一夜,他發現馬拉奇‧格里芬竟然坐在他的辦公桌上竄改病歷。身為格里芬家族的養子,奎克怎麼也想不出來:從小一起長大、嚴謹自持的馬拉奇居然會做出這種事情!

奎克不是偵探,只是個病理學家,僅憑著好奇心的帶領步步追索下去。然而除了好奇,他必須有勇氣面對過去的一切,那些塑造他的過去,包括面對莎拉──曾經是他深愛的女人,如今卻是馬拉奇的妻子;還有菲比,馬拉奇與莎拉的女兒,正是甜美無知的年齡。奎克甚至得面對格里芬法官──是他將他從地獄般的孤兒院領養回來,奎克能有現在的地位,全因為格里芬法官一時的好心。對奎克而言,格里芬法官不只是他的養父,更是他的恩人。

但一具年輕貌美的女屍掀開了偉大格里芬家族的面紗,另一個女人的死亡則使奎克下定決心挖掘真相,不惜從愛爾蘭到美國,一步一步發掘格里芬家族風光背後黑暗的秘密。那關於靈魂與贖罪的秘密。

只是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奎克越接近秘密的核心,越發覺一切的源頭其實都綁在某人身上。他得面對的除了真相,還要面對自己,那個深沉幽暗的自我,與試圖埋葬在酒精裡的過去。而這個秘密,將破壞他的生活與一切平靜,把他身邊的所有人拖入毀滅的漩渦……

作者簡介

班傑明‧布萊克(Benjamin Black)

約翰‧班維爾(John Banville)折服於西默農的寫作功力,用簡單直接的文字卻能創造曲折動人的故事,直指人心。班維爾決心以班傑明‧布萊克為筆名,向喬治‧西默農致敬,創作讓讀者深刻動容、心懸不已的故事。他於二○○七年開始發表「孤獨奎克」系列,並受各界好評。

約翰‧班維爾是當代最著名的愛爾蘭作家,作品獲獎無數,包括「框架三部曲」之一的《證詞》(The Book of Evidence)入圍一九八九年布克獎、獲一九八九年Guinness Peat航空獎;二○○五年,班維爾以《大海》(The Sea) 獲得曼布克獎。《波士頓環球報》讚譽他是「當今最偉大的英文作家」,公認為最有可能奪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愛爾蘭作家,將於2011年10月獲頒卡夫卡文學獎。

約翰.班維爾1945年生於愛爾蘭威克斯福,曾任《愛爾蘭時報》文學編輯,也長期為《紐約時報》副刊撰寫書評,現居都柏林。自1970年出版處女作《人魔龍狼金》(Long Lankin)至今,已寫了二十餘部小說,其著作獲獎不斷,包括「科學革命三部曲」:《哥白尼博士》(Doctor Copernicus)獲布萊克紀念獎(James Tait Black Memorial Prize)、《克普勒》(Kelper)獲衛報小說獎(Guardian Fiction Prize)。

譯者簡介

陸劍

畢業於上海外國語大學英文系。主要譯著有長篇小說《框架三部曲》(《證詞》、《幽靈》、《雅典娜》,《林奇的歡愉》)等。

名人/編輯推薦

「複雜精細的情節,優美宜人的文字……如此美麗雋永令人回味再三。」-The Boston Globe

「優雅牽動人心的黑色小說……最棒的跨界小說……以撩人難忘的異國情調為景,以集結這些因素的最好收場為尾,令人心懸不已。」 -The New York Times

「犯罪小說很少與所謂的文學價值沾上邊,但《墮落的信徒》是個令人愉悅的例外。」-Entertainment Weekly

「沉重、黑暗的場景……絲絲入扣,活靈活現。」-Bloomberg News

導言 耿一偉

愛爾蘭作家班維爾(John Banville)在接受紐約《村聲》雜誌訪問時,提到班傑明布萊克(Benjamin Black)這位犯罪小說家是如何誕生的故事。那大約是2005月3月的時後,他到義大利的朋友家小住一陣子,享有一個漂亮的臥室,當班維爾早上九點起來的時候,面對空蕩的房間,在桌前的他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到了中午吃午餐的時候,他已經寫了一千五百字。

他驚訝地發現,這種創作能量並非班維爾式的,而是屬於另一位作者的狀態,因為以前他一個禮拜能寫一千五百字,已是成績傲人了。最後,我們這位新誕生的快手班傑明•布萊克在半年後完成了《墮落的信徒》(Christine Falls)的書稿,一個月後,英國最重要的文學獎布克獎(Man Booker Prize)宣布由班維爾獲獎。得獎作品是2004年9月完成的《大海》(The Sea),恰好《墮落的信徒》完稿的前一年。

我猜布萊克在稿紙上寫的頭幾句話(他說他是先寫在稿紙再騰到電腦上),或許是第一章的第一句話:「讓奎克感到詭異的不是死者,而是生者。」光是這段文字,就已經透露了許多訊息。首先,主角是奎克(Quirke),在英文裡quirk就有怪僻的意思,故事中的奎克的確很難相處,塊頭很大(讀者多念幾遍Quirke就會有感覺),固執---最重要的,他是病理學家,在醫院地下室負責解剖屍體的工作。正因為這份工作的關係,讓他接觸到謀殺案,不由自主捲入其中。

不過如同前所說的,是生者讓主角感到詭異而非死者。這也是班傑明•布萊克犯罪小說的特殊之處。糾葛奎克的,不只是誰殺了受害者,更多的是他的家人關係,他的回憶,他的憂鬱與敏感,他對五零年代都柏林的觀察等,是這些面向讓《墮落的信徒》與續集《銀天鵝》(The Silver Swan)有別於一般的推理小說。大多數的推理小說中,主角本身是偵探、刑警或律師,有著查案的強烈動機。奎克相反,受害者往往與他無直接關聯,或許一開始是好奇心,但之後往往是其他生者涉入其中,使他一步步不能自拔---在《墮落的信徒》是逝去的愛,在《銀天鵝》是對女兒的愛---愛才是催促這位外冷內熱的醫生去解決謎團的動力。

班維爾對推理小說頗有研究,他自陳比利時偵探小說家喬治•西默農(Georges Simenon)是他的偶像,希望自己的犯罪小說也能像西默作品般雅俗共賞。從作品類型來看,班維爾對推理小說的體裁相當了解,他細心經營著這些閱讀規範,例如奎克有冷硬派主角的味道,離婚,酗酒,不輕易對他人吐露情感,總會跟次要主角發生一場床戲。

另一方面,班傑明•布萊克的犯罪小說特色,在於他既遵守類型規範又有其超越之處。《墮落的信徒》與《銀天鵝》都可算是推理小說,因為都有人死亡,而找尋殺人犯也的確是情節推動的動力,而且布萊克很守規矩地最後幾頁才揭露謎底。但是就書寫風格來說,這兩本小說又有黑色小說的色彩,在布萊克筆下,暴力與傷風敗俗一樣是都柏林這座城市所不能缺少的氛圍,人性的腐敗是繚繞在奎克上空的ㄧ片烏雲。所以讀者讀完小說時,總會感染到小說中蔓延的壓抑情緒,恨不得馬上飛到都柏林的巷弄酒館,喝上兩杯威士忌,買醉一番。不過班傑明•布萊克系列又有懸疑小說的風格,奎克自身也捲入謎團當中,他的當下遭遇或過往經歷,也是引發讀者好奇與情節編織的一部分。

在結構上,《墮落的信徒》與《銀天鵝》一樣遵循偵探小說的經典規範,故事總是會有兩個凶殺案,一個是開頭的謀殺,另一個是偵辦中的謀殺。總之。犯罪過程與偵探進度在布萊克的快筆下來回交織(這在《銀天鵝》中有了更高度的發揮),而班維爾原有的高超文字技巧,讓他的犯罪小說閱讀起來,更添文學樂趣。

班維爾的小說藝術是有口皆碑的,最簡單的介紹方式,是列出他得過的獎項。不過有了布克獎,其他小獎便不夠看,但他於今年五月底獲得2011年卡夫卡獎(Franz Kafka Prize),讓人刮眼相看。卡夫卡獎被喻為諾貝爾文學獎風向球,其他獲獎者包括耶內尼克(2004)、品特(2005)、村上春樹(2006)等,前兩位都在獲獎不到半年內,隨即受頒諾貝爾文學獎。

不過班維爾認為自己小說很大眾化,他最喜歡講的軼事,是他《證詞》(The Book of Evidence)入圍1989年布克獎決選名單時,他在都柏林街上走著,忽然有個工人般的壯漢往他衝過來。他以為對方想有甚麼危險舉動,沒想到這位大漢手上拿著書對他喊:「真是他媽的一本好書!」

像《墮落的信徒》已獲得《紐約時報》編輯選書、《村聲》年度二十大、《西雅圖時報》最佳犯罪小說、《洛杉磯時報》最佳圖書獎決選名單等殊榮,說明班維爾化身布萊克寫的大眾小說,一樣讓人想揮手大聲說@#$%^!*(#

本文作者台北藝術節藝術總監,負責2012至2014的節目策展,曾譯有班維爾的《布拉格畫像》。

書摘/試閱

第一部

一、使奎克感到詭異的不是死者,而是生者。漆黑的午夜過後,他走進停屍間,看見馬拉奇.格里芬時,奎克汗毛直豎,寒意順著背脊往上爬,一種難言的恐懼,令他不由自主打個冷顫。在奎克的辦公室裡,馬拉奇坐在書桌前,沒有點燈。停屍間裡黑壓壓一片。

奎克停下腳步,身邊的推車上盡是裹著裹屍布的屍體,他從敞開的門口觀察著馬拉奇的一舉一動。只見馬拉奇背對門,戴著金絲邊眼鏡,微微前傾,神情專注的伏案書寫。檯燈映照他左側的臉龐,從耳廓開始呈現快發炎的淡紅色。他正在某份卷宗上面寫些什麼,拿筆的姿勢笨拙而僵硬,十分古怪。如果奎克醉得再厲害一點,他一定認不出馬拉奇。這景象令奎克回想起學生時期,驚人的是,回憶依舊清晰:五十個一本正經的學生端坐在靜默的大廳裡,那時,馬拉奇也像現在,一絲不苟的坐在課桌前寫作文。一束不知從何處灑落下來的陽光,斜斜投射在他的身上。烏黑油亮的頭髮小心翼翼沿著髮線,左右分開梳理整齊。察覺到背後有人,馬拉奇轉過頭,在停屍間陰冷的黑暗中,瞇起眼四處搜索。奎克稍候片刻,邁出略顯蹣跚的腳步,走入門口的燈光中。

「奎克!」馬拉奇如釋重負,嘆口氣。「看在上帝的份上!」

身著晚禮服的馬拉奇一反常態,鬆開了鈕釦與領結,連禮服襯衫的領口也敞了開來。奎克默默打量馬拉奇,邊摸索口袋中的菸。他注意到馬拉奇迅速用前臂掩住卷宗,這舉動又讓他想起遙遠的學生時代。

「這麼晚還在工作?」奎克問,咧開嘴笑。酒精讓他覺得這問題問得真妙。

「你在這裡幹嘛?」馬拉奇大聲反問,故意忽略奎克的問題。他惴惴不安的用指間推了推濕潤鼻樑上的眼鏡。

奎克指指天花板。「樓上,」他解釋,「有派對。」
馬拉奇端起架子皺眉:「派對?什麼派對?」
「布蘭達.拉特里奇的歡送會,這裡的一位護士,就要走了。」
馬拉奇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拉特里奇?」

奎克不耐煩起來,他問馬拉奇有沒有菸,因為自己一根菸都沒了。但馬拉奇置若罔聞。他站起身,靈巧的擋住卷宗,試圖將它藏在腋下。奎克不得不斜眼偷瞄,匆匆一瞥間,他還是瞥見卷宗封面上粗大而潦草的手寫字體:克莉絲汀.佛斯。馬拉奇的鋼筆放在桌上,一支黑色的派克筆,光澤亮麗,筆身粗重,還有足足二十二克拉的黃金筆尖—或者更多。這是聖人馬拉奇為數不多的缺點之一:喜歡奢侈品。

「莎拉好嗎?」奎克問道。他任身體沉沉向一側滑落,直到肩膀找到門框支撐。他覺得昏昏沉沉,一切忽隱忽現,只能搖搖晃晃的向左側傾斜。奎克痛恨自己多喝了幾杯,但後勁上來只能等它消退。馬拉奇背對他,把卷宗放入高大鐵灰色檔案櫃的抽屜裡。

「她很好。剛參加完騎士團晚餐,我叫了計程車送她回去。」
「騎士團?」奎克視線模糊,睜大眼睛。
馬拉奇面無表情的掃奎克一眼,眼鏡上的玻璃鏡片閃著光。「聖派屈克騎士團。你不知道?」
「噢,想起來了!」奎克附和,看來似乎隱忍笑意:「好啦,別光說我。言歸正傳,你在死人堆裡幹嗎?」

馬拉奇的雙眼略為外凸,原本單薄瘦長的身體宛若隨著弄蛇人笛子的節拍,柔軟的向上挺直。奎克每每看到那頭保養得宜的油亮黑髮,理淂平順的眉毛,還有那雙躲在擦得發亮的眼睛後方,清澈犀利的藍色眼眸,都讓他佩服不已。

「我有事要做,」馬拉奇開口,「要檢查一下。」
「什麼事?」
馬拉奇沒有回答,只靜靜打量著奎克,想確認他到底醉到什麼地步,直到馬拉奇眼中閃過一絲冷冷的欣慰。「你該回家了。」

奎克想為此與他激辯—停屍間可是我的地盤!—但突然間,他沒了興致。他聳肩,在馬拉奇的注視下轉過身,踉蹌的在屍體推車間迂迴行進。一不小心絆了一跤。情急之下,奎克連忙伸手,試圖抓住推車一角好穩住身體。「嘶」地扯下裹屍布。尼龍布溼黏的冰涼觸感讓他大吃一驚,它充滿人類的氣息,彷彿蒼白的肌膚外裹著一件鬆垮冰冷的長袍。死者是名年輕女性:苗條,修長,一頭金髮。她生前相當漂亮,但死亡奪去她所有特徵,現在的她不過是具原始又冷淡的石膏像。還沒翻看繫在她腳趾上的標籤,病理鑑識學家的直覺已讓他隱隱猜到女屍的姓名。「克莉絲汀.佛斯。」奎克喃喃自語:「真不錯的名字!」他注意到她前額和太陽穴附近的髮根是黑色的—她不僅死透了,還是個假的金髮妞。

幾小時後,奎克蜷縮身子側躺在地板上醒來。模糊卻緊迫的詭異預感感揮之不去。他不記得自己為何躺在這裡,躺在屍體中。寒意徹骨,奎克手腳發冷,領帶也歪了,無法呼吸。他坐起身,清清嗓子。到底喝了多少酒?一開始是在麥康納酒吧,接著是樓上的派對?辦公室的門依然敞開,昨晚和馬拉奇的碰面肯定是一場夢吧?他晃晃雙腿,小心翼翼地起身,頭重腳輕的眩暈立刻團團包圍他,好像削去整個上腦殼。他舉起一支手臂,向屍體們行個莊重的大禮,才歪歪扭扭,僵直的走了出去。

暗綠色的走廊牆壁,木質結構和電暖爐外殼黏著厚厚一層黃綠色膽汁狀的固體,光滑而粘稠,與其說是油漆,還不如說是結塊的膠水。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面前這座壯觀的螺旋樓梯—攝政時期,這裡原是尋芳客的俱樂部。奎克在樓梯口停下,萬分驚訝的聽見五樓傳來隱約的狂歡。

實習醫生、醫科學生、胖護士們……

不,夠了,敬謝不敏。再說,年輕人也不想見到他。他沿著走廊往前走,預感宿醉正拿著木槌與火鉗在前方等著他。正門入口是高大的雙面門,入口旁邊是夜間門房的房間。房間裡的收音機正自顧自播放著墨跡斑斑樂團的歌曲《說謊即犯罪》,奎克跟著哼唱。「說謊即犯罪」,真是至理名言!

當奎克走上台階時,穿著棕色風衣的門房站在那,默默抽菸,凝視著都柏林最高法院穹頂後方陰沉的破曉。門房是個行動敏捷的小個子,頭髮骯髒,尖鼻上掛副眼鏡,鼻尖不時抽動。黎明時,街道上依然一片漆黑,一輛汽車緩緩駛過。

「早安,波特!」奎克說道。門房笑著回應:
「奎克先生,你知道我不姓『波特』。」

他有頭毛燥的棕髮,從額頭開始齊齊往後梳。這髮型讓他看來永遠滿懷焦躁的猜忌,像隻整天愛發脾氣的老鼠。

「沒錯,」奎克接著說:「你是門房,不是波特。」最高法院穹頂後面,一團深藍色雲朵似乎蘊藏著陰森的惡意,穩穩升上天際,遮住了陽光。奎克豎起夾克領子,想起數小時前開始舉杯痛飲時,他穿了雨衣。現在他的雨衣呢?菸盒也不見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能給我支菸嗎?」他問道。
門房掏出一包菸,「不好意思,奎克先生,我只有忍冬牌香菸。」

奎克接過菸,彎下腰對準打火機的火苗,聞到汽油燃燒時的淡淡臭味。他抬頭仰望天空,深吸一口辛辣的苦澀。嶄新的一天,以肺部灼熱的感覺展開。多麼美妙!他用手指彈彈打火機,「啪」地一聲關上了。接下來他不得不痛苦的咳了幾聲。

「老天!波特,」他邊咳邊驚呼:「你怎麼能抽這種鬼東西?哪天我得叫你躺上手術台,你的肺肯定像條燻魚一樣黑。」

門房匆匆露出勉強的笑容。奎克不理會他,自顧自走開。他一步步走下台階,感覺到門房的目光牢牢盯著他的背部,眼中笑意蕩然無存,隱隱敵意取而代之。但他沒有察覺到另一道憂鬱的凝視,從五樓一扇亮燈的窗戶裡投下。那裡人影穿梭,觥籌交錯,派對依舊如火如荼的進行著。

夏雨綿綿,無聲無息浸潤著梅芮恩廣場上的綠樹。奎克緊挨著欄杆,彷彿它們能提供庇護。他步履匆促,急急忙忙往前趕,夾克翻領緊緊貼著喉嚨。對上班族來說,現在還太早,街道寬闊,荒涼而冷清,甚至連輛車的影子都沒有。如果沒下雨,他能一眼看見胡椒罐教堂。站在路的這頭遠望,越過乾淨而破舊的芒特北路,教堂和大街形成微微的斜交角。煙囪鱗次櫛比,其中一些吐著濃煙。夏日將盡,空氣中已初生些許涼意。誰家早早生起了火呢?拂曉前,是不是還有女傭從地下室中費力地拖出煤斗呢?他凝視那些高窗,想像窗後陰暗的房間,人們在房裡幽幽轉醒,打著哈欠,起床準備早餐。或者翻個身,在潮濕溫暖的被窩裡再睡半小時。某個夏日的清晨,他也像現在經過這裡,隱約聽見從某扇窗戶裡傳出女人亢奮的叫聲。這瞬間,突如其來的自憐刺穿了他。

在人們還未開始新的一天前,他,一個人,踽踽獨行。這感覺刺骨又痛苦,卻悄悄綻放出隱密的愉悅之花。暗地裡,奎克視孤獨為某種優越的象徵。房子的走廊中瀰漫跟以往一樣的氣息,他從來無法辨認這陳舊倦怠的氣息,來自童年的氣息—如果「童年」這個詞能夠確切描述出他那充滿痛苦的十年生活。他像個即將登上絞架的罪犯,步伐沉重緩慢,困難的踏上樓梯台階。他聽到樓下大廳中一扇門開了,奎克停下腳步,嘆口氣。

「昨天晚上吵成那樣!太恐怖了!」普爾先生大罵:「一晚上都睡不著!」奎克轉過身。普爾先生側身倚在公寓半開的門口,既沒有出來也沒有進去的意思,還是那慣有的架勢,一下子挑釁得不得了,一下子又猶豫的縮起來。他真是隻早起的鳥兒—搞不好從沒睡過。他套著罩衫,繫上蝶型領結,斜紋長褲上佈滿摺痕,腳踩灰色室內拖鞋。奎克總覺得他像那些不列顛之戰影片中戰鬥機飛官的父親,更確切的說,像飛官女友的父親。
「早安,普爾先生。」奎克的語氣禮貌而疏遠。以往,普爾先生總能使他放鬆片刻,但今天,奎克輕鬆不起來。普爾海鷗般蒼白的眼中閃過怨恨的光芒,反覆摩娑下顎。「整晚沒停過,」他憤憤不平的說。這棟公寓除了奎克租下四樓,其他房間全閒置著,但普爾先生仍抱怨個沒完。「砰—砰—砰—好大聲啊!」

奎克點點頭,「太可怕了,幸虧我在外面。」普爾朝身後看看,又盯住奎克。「是我太太,她非常介意,」他低聲解釋:「不是我。」哈哈!新花樣來啦!普爾太太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身材矮小,老愛以鬼祟的眼神瞪人,好像受了驚。但奎克知道:普爾太太徹頭徹尾是個聾子。「我已經提出嚴正的控訴!我告訴他們,我要看到實際改善!」「很好。」普爾先生瞇起猜疑的小眼,口氣險惡的嚷嚷:「走著瞧!咱們走著瞧!」

奎克走上樓,直到站定在自家房門前,才聽到普爾先生的關門聲。客廳中滿是惱人的寒意,雨水在窗外低語,這兩扇高窗是富庶年代的遺物,無論那些日子如何枯燥乏味,奎克總覺得沉默佇立的它們,滿是使人沮喪與氣餒的光輝。他摸到壁爐架上一個銀菸盒,打開蓋子,裡面空空如也。他單膝跪在地上,用打火機微弱的火苗點燃煤氣暖爐。突然,他發現他的乾雨衣,掛在扶手椅的椅背上,彷彿從未離開。奎克倏地起身,頓時眼冒金星,當視線恢復清晰,他發現面前的壁爐架上是一幅照片,俵在玳瑁相框裡,照片中有馬拉奇.格里芬、莎拉還有他自己,正值青春年少,當時是他未來妻子的狄莉亞拿球拍指著鏡頭,一臉笑意,四人穿著白色網球裝,並肩走入炫目的陽光中。他忽然一震,發現自己想不起來這幅照片在何處拍攝。波士頓?他琢磨著,應該是波士頓—但他們在波士頓打過網球嗎?

他脫下潮濕外套,換上居家長袍,赤腳坐在暖爐前。四處打量這挑高天花板的房間,悶悶的笑了:他的書、他的照片、他的土耳其地毯、他的生活。在四十不惑的人生小丘上,他比這個時代還要年輕十歲。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原本預示一個繁榮時代,一個美好時代,但這些預言沒有實現。他的視線落在一位藝術家的木偶上。人偶一英尺高,站在窗邊的電話矮櫃上,四肢連接成昂首闊步的姿態。他皺眉,掉轉視線,但煩躁隨之而來,他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去把人偶扭轉成謙卑的姿態。這樣比較適合他清晨的憂鬱和初醒的宿醉。他走回扶手椅坐下。雨停了,除了暖爐的嘶嘶聲,四周一片靜謚。雙眼彷彿燙傷般的灼熱,他閉上眼,眼瞼紅腫的邊緣碰到彼此,給對方一個可怕的淺吻時,他無法控制顫抖。腦海中清晰浮現出照片中的場景:綠地蔥鬱、陽光耀眼、樹下有美麗綠蔭,還有他們四個—青春正盛,輕盈,一臉莫逆好友才有的微笑彼此相望—一同大步走向前。哪裡?那到底是哪裡?相機後的人又是誰呢?

*「最輝煌的聖派屈克騎士團」(The Most Illustrious Order of St Patrick)是喬治三世在1783年時,為了表揚對愛爾蘭較有影響力的貴族而設立的榮譽制度,其重要性可與英格蘭的「最尊貴的嘉德騎士團」(Most Noble Order of the Garter)與蘇格蘭的「最古老與最尊貴的薊花騎士團」(Most Ancient and Most Noble Order of the Thistle)相提並論。當時的愛爾蘭總督(Lord Lieutenant)喬治•紐堅-坦柏-格蘭維爾(George Nugent-Temple-Grenville,稍後被封為第一代白金漢侯爵)是該騎士團第一任的團長(Grand Master),而聖派屈克大教堂的教長則擔任登記長(Registrar)。該騎士團以聖派屈克大教堂作為騎士團教堂,而都柏林城堡中的大會廳(今日稱為聖派屈克廳,St. Patrick's Hall)則是昔日騎士們就任時用的會議堂與聖派屈克節時舉行宴會的場地。該騎士團第一次的就職大點是在1783年3月17日於大教堂中舉行,而其最後一次的慶祝會則是在1868年時舉行。自從愛爾蘭國教會於1871年時解散之後,該騎士團就已與大教堂脫離關係,而在愛爾蘭獨立後,聖派屈克勳章也跟著取消了。

*英國的攝政時期是指1811年至1820年間,喬治三世被認為不適於統治,而他的兒子,之後的喬治四世被任命為他的代理人作為攝政王的時期。廣義的攝政時期指1795年至1837年,這一時期的政治和文化均表現非凡。這一時代,可是喬治王時代到維多利亞時代的過渡期,代表人物有珍.奧斯丁。

*墨跡斑斑樂團The Ink Spots:1932年組成的爵士樂團。

*波特Porter:英語中為門房之意,亦可當作人的姓氏。

*忍冬牌香菸Woodbines :英國香菸品牌,無濾嘴式香煙。二十世紀初一次世界大戰後普及化。

*梅瑞恩廣場(Merrion Square):都柏林裡最大最漂亮的喬治風格的廣場之一,廣場的中央公園裡有躺在石頭上的王爾德雕像。

*胡椒罐教堂(pepper canister church)也被稱為聖史帝芬教堂(St. Stphen`s Church)。是都柏林著名教堂之一。

二、中午過後,奎克心不甘情不願的強迫自己去上班。走進病理鑑識科時,他的兩個助手威爾金和辛克萊面無表情,悄悄交換眼神。「早安,先生們,」他隨即改口:「我是說,午安!」奎克轉過身掛雨衣和帽子,辛克萊對威爾金咧嘴一笑,端起無形的酒杯,一飲而盡。辛克萊是個淘氣的小夥子,鐮刀般的尖鼻子,濃密而光澤的膨鬆捲髮蓋住額頭,他像鑑識科中的喜劇演員,總能找出許多笑料,逗得人哈哈大笑。解剖台後是一堵牆,牆邊整齊排列一組鋼製水槽,奎克在水槽前將一只大口燒杯裝滿水,小心翼翼的拿回自己的辦公室。他在亂糟糟的抽屜裡尋找阿斯匹靈藥瓶,一如往常奇怪為什麼抽屜裡的東西永遠亂七八糟?忽然間,他認出馬拉奇的鋼筆,靜靜的躺在吸墨紙上,沒有套上筆蓋,筆尖殘留著乾涸的斑斑墨跡。這一點也不像馬拉奇。竟然把這麼貴重的東西忘在這裡,還摘掉筆蓋。在酒精的迷霧中,奎克笨手笨腳的摸索著,回憶起先前在此撞見馬拉奇的震驚時刻。筆的存在證明那不是一場夢,但回想起來總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比馬拉奇坐在書桌前的事實更不對勁。但暗夜領地,他無權涉足。

奎克轉身走入停屍間,來到克莉絲汀•佛斯的推車前。他一掀開裹屍布,嚇得差點沒跳起來!希望兩個助手沒有察覺那一瞬間他的驚恐。眼前的屍體是具長著鬍子、腦袋半禿的老女人,眼睛半閉半開,薄唇沒有一絲血色,嘴角扯出一個淺笑的弧度,露出一排熠熠閃光,雪白得發亮的假牙牙齦。

他回到辦公室,從櫥櫃裡拿出克莉絲汀•佛斯的卷宗坐下。奎克頭疼得厲害,好像有把鎚子在後腦杓上不疾不徐的敲打。翻開卷宗,陌生字跡令人疑惑:當然不是他的,也不是辛克萊或威爾金的,簽名潦草稚氣。那個女孩來自平原地帶,是韋克斯弗德郡還是沃特福德郡,字跡太亂,無法辨識。她死於肺栓塞。奎克含糊的想:以栓塞病症來說,她實在太年輕了。威爾金走入辦公室,膠鞋走起路咯吱咯吱地響。威爾金是個新教徒,長長的腦袋上有對大耳朵,年過三十但仍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笨拙。更令人惱火的是那太過度的禮貌。
「奎克先生,這給你。」

說著將奎克的菸盒放在書桌上。他輕輕的咳:「護士找到的。」
「噢,謝了。」奎克開口。他倆同時茫然的注視著線條優美的銀色菸盒,好像期待它會移動似的。
奎克清清嗓子,問道:「哪位護士?」「拉特里奇。」

「我知道了。」沉默隨之而來,似乎在尋求一個解釋。「昨晚,樓上有個派對。肯定是隨手放在那裡了!」他抽出一隻煙,點燃它。「那個女孩,」他輕快的繼續:「這個女人,克莉絲汀•佛斯的屍體去哪啦?」
「她叫什麼名字,奎克先生?」

「克莉絲汀•佛斯。昨晚某個時候,她的屍體送了進來,現在卻不見了。你知道移去哪裡嗎?」
「我不知道,奎克先生。」

奎克盯著卷宗嘆口氣,真希望每次叫威爾金來時,他不要用那種順從得幾近諂媚的語氣稱呼自己『奎克先生』,令人起雞皮疙瘩。「授權表呢?」他又問:「授權表在哪裡?」

威爾金去停屍間找授權表。奎克又在抽屜裡搜索一番,這次他找到阿斯匹靈藥罐,但裡面一顆藥也沒了。
「你要的授權表,奎克先生。」

威爾金將薄薄的粉紅色表格放在桌上。奎克發現,表格上難以辨識的簽名或多或少和卷宗上的如出一轍。靈光一閃,他忽然發現為何他一直覺得昨晚馬拉奇寫字的姿勢那樣奇怪:向來是個右撇子的馬拉奇,昨晚一直用左手寫字。

馬拉奇﹒格里芬先生在產科例行下午查房。三件式細條紋西裝,領口打上紅色領結,馬拉奇挺直身體在病房間快速穿梭,高昂起他的窄小腦袋,一群醫科學生拖著腳慢吞吞的跟在他後面。每到病房門口,他總愛戲劇性的停頓一兩秒,隨後大聲喊道:「午安,女士們!今天感覺如何?」隨即露出開朗但帶著淡淡絕望的微笑掃視四週。那些孕婦──無論是躺在床上的、行動遲緩的、還是無精打采的──眼神中全充滿少女般含羞帶怯的期待,她們撫平睡衣衣領,輕輕整理髮型,粉餅與小鏡子慌忙塞進被子裡。這些準備都是為著他的來到。馬拉奇是城裡最受歡迎的婦產科和小兒科醫生。名聲顯赫之外,身上還散發出某種試探性的致命吸引力令那些準媽媽們難以抗拒。妻子們一說起格里芬醫生,丈夫們都不由自主的連連嘆氣。奎克確信,許多在聖家醫院出生的男孩子不得不冒險克服人生旅途上的種種障礙,這些障礙源於他們的父母將他們取名為「馬拉奇」而產生的先天殘疾。

「女士們,妳們很棒,都很棒,太棒了!」

在走廊盡頭奎克卻步不前,雖然猶豫仍充滿興致觀察莊嚴的馬拉奇在他的王國裡巡視。奎克深吸口氣,站在這裡真奇怪,周圍滿滿是活人與新生兒的氣息!馬拉奇從最後一個病房出來後,一見到他,立刻皺起眉頭。

「有空說句話嗎?」奎克問道。
「你也看到了,我正在查房。」
「只說一句話。」

馬拉奇嘆口氣,揮手招呼學生們先走。學生們向前走幾步後停下,雙手插在白色長袍的口袋裡,拼命壓抑著想要看好戲的好奇心:奎克與格里芬先生為一個女人爭風吃醋的傳聞早已不是秘密。

奎克把鋼筆遞給馬拉奇。「你忘了你的筆。」
「哦,是嗎?」馬拉奇的語氣不慍不火。「謝謝。」

他把筆放入西裝內側的口袋裡。連一個小動作也這麼謹慎!奎克再一次感嘆,生活中任何細小瑣事,經過馬拉奇的深思熟慮,都變得嚴肅起來。

「這個女孩,克莉絲汀•佛斯……」奎克開口。
馬拉奇眨眨眼,匆匆瞥一眼等待他的學生。他推推鼻樑上的眼鏡。
「怎麼了?」他問。
「我看了那份卷宗──你昨晚看的──有什麼問題嗎?」

馬拉奇用大拇指和另一個手指揉捏下嘴唇。從孩提時代,這些小動作:手指撫摸眼鏡、鼻孔大張、抝指關節時響亮的「喀喀」聲,原封不動的保留到現在。在奎克眼裡,馬拉奇就是活生生的漫畫人物。

「我在檢查這個病例的具體細節。」馬拉奇解釋,盡量讓回答顯得未經思索。
奎克誇張的挑高眉,問道:「病例?」
馬拉奇不耐煩的聳肩:「你這麼感興趣幹嘛?」
「一開始是她死了,但她的屍體──」
「我什麼都不知道。你知道,奎克,我下午很忙。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他轉身想走,但奎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鑑識科是我的地盤,離它遠一點,好嗎?」

他放開馬拉奇的手臂,馬拉奇面無表情的轉身,大步向前走去。奎克看他加快步伐,學生們跟著他,像鵝媽媽一樣迫不及待的趕著小鵝。奎克轉身走下豪華得近乎荒謬的樓梯,回到地下室的辦公室。他注意到辛克萊疑問的眼神,在好奇的目光中,奎克坐回桌邊,重新翻閱克莉絲汀﹒佛斯的卷宗。這時,癩蛤饃一樣蹲伏在他肘邊的電話響起,跋扈的鈴聲嚇了奎克一大跳。在出奇不意這點上,它從未讓人失望過。電話彼端的聲音使他面部線條放鬆下來。聆聽片刻,他問:「五點半?」

暮色時分的空氣中滿是融融暖意。奎克站在樹下寬闊的人行道上,抽最後一隻煙。視線越過大道,落在一名女孩身上。她站在謝爾伯恩酒店的台階上,身穿夏日長洋裝,白底紅點的式樣,頭戴小白帽,帽上插根羽毛。看來時髦的很。她臉向右,凝視基爾戴爾街的街角。微風吹過,揚起裙襬,他十分欣賞她警惕而沉著的站姿,腦袋和肩膀後仰,雙手搭著細腰,分別拿著她的手提包和手套。一雙腿規規矩矩的自然並攏,踩著秀氣的皮鞋。她讓奎克想起狄莉亞。一匹巧克力色的克萊德谷馬拉著一輛橄欖綠馬車駛過。奎克抬起頭,深深吸入夏末醉人的氣息:塵埃、馬匹、植物、柴油廢氣,甚至還有女孩若有似無的香水氣息。

他穿過馬路,側身避開一輛綠色的雙層公車,司機氣勢洶洶的按響喇叭。女孩轉過頭,面無表情,看著奎克穿越街上斑駁的陽光和陰影,向她走來。奎克手臂上掛著雨衣,一隻手僵硬的插在雙排扣夾克的口袋裡,棕色帽子的帽簷高高翹起。她注意到他專注的皺著眉頭,似乎雙腳太小,每一步都走得艱難。她走下台階迎接他:

「你總是那樣暗中監視小姐嗎?」她問他。
奎克在她面前停下步伐,一腳踏上人行道的邊緣。
「怎樣?」他反問。
「像個搶劫銀行的歹徒。」
「這要看是哪位小姐了。妳身上有什麼值得搶的好東西嗎?」
「這得取決你要些什麼了。」
他們靜靜凝視對方,女孩先笑了起來。
「你好啊,叔叔。」
「妳好,菲比,怎麼了?」
菲比聳聳肩,扮個鬼臉:「什麼怎麼了?」

在一家旅館的休息室裡,他們坐在鍍上箔金的椅子上,面前的多層蛋糕架上有茶水、小三明治和小蛋糕,富麗堂皇的房間裡相當熱鬧。週五晚上,全國的賽馬迷們從四面八方湧向這裡,穿著粗花尼套裝與得體的鞋子,跋扈的高談闊論。他們快把奎克逼瘋了!他陷在鍍金椅子曲線玲瓏的扶手中,不安的躁動著,但椅子彷彿牢牢攫住他,他越掙扎,它箝得越緊。很顯然,菲比喜歡這裡。這位來自都柏林拉撒甘(*)地區格里芬醫生的女兒十分享受這個泰然自若裝淑女的機會。奎克透過茶杯邊緣打量她,享受著她的快樂。她摘下帽子放在盤子旁,帽子上的羽毛厭厭垂下,帽子本身似乎和桌子融為一體,成為裝飾的一部份。一頭波浪形,黑得發亮的髮,卷髮凹陷部分微微閃現淺藍色的光。她的藍眼如她母親那般活潑。奎克注意到她的妝畫得太濃了──對一個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孩來說,口紅顏色實在太過鮮豔,但他依然不予置評。房間對面的角落裡,一個穿軍裝、戴著單片眼鏡、腦門光亮的半禿老人似乎正專注的觀察他,眼中有被污辱的憤怒。菲比拿起一小塊閃電蛋糕(*)放入口中,咀嚼幾口後,她瞪大了眼,隨即綻開笑容。

「男朋友怎麼樣?」奎克問道。
菲比聳聳肩,用力把蛋糕嚥下去。「很好。」
「還在唸法律?」
「明年就能取得律師資格了。」
「是嗎?真不錯。」

菲比朝他扔塊蛋糕屑,他立刻察覺到房間對面的單片眼鏡中閃過一道憤怒的火燄,朝他們筆直投射。

「他們想盡辦法要我離開他。這是為什麼我要打電話給你。」
奎克神色平靜的點頭。「他們是誰?」
她搔搔頭,波浪髮絲在指間劇烈跳躍著。「噢,所有人,其中當然包括了爸爸,甚至還有爺爺。」
「妳母親呢?」
「她?」菲比不屑的冷哼,嘟起嘴唇,學她母親指責的口吻:「『菲比,妳得想想這個家,還有妳父親的名譽。』偽君子!」她目光炯炯的逼視奎克,突然掩嘴大笑。「看看你!」菲比大叫,「聽不得別人說她一句壞話,對不對?」

他沒有反應,只說:「妳想要我怎麼幫你?」
「和他們談談。」菲比上身橫過小桌,雙手緊緊合抱在胸前。「和爸爸談談,不然和爺爺談談,畢竟你是爺爺的寵兒,而爸爸對爺爺言聽計從。」奎克掏出菸盒和打火機。菲比眼巴巴的看著奎克用大拇指彈彈香菸。奎克能看出菲比在掙扎要不要開口向他要一隻煙。他衝天花板噴出一口菸,拂去下唇的一縷煙灰。

「希望妳不是真的想嫁給伯特•伍思特。」
「我想你指的是康納•卡林頓。不,他還沒向我求婚呢。」
「妳多大了?」
「二十。」
「不,妳沒有二十。」
「馬上就滿了。」

奎克身體後仰,靠上椅背,細細打量菲比:「妳該不會又想離家出走吧?」
「我在考慮!我又不是小孩子,現在是五十年代耶!不是中世紀。總之,如果我不能和康納﹒卡林頓結婚的話,我就和你一起私奔!」

奎克啞然失笑,他往後一仰,椅子發出嘎吱嘎吱的抗議。「不,謝了。」
「這又不算亂倫。畢竟,你只是我媽媽的妹夫,我的姨父。」

菲比收斂起方才的神采,咬住唇瓣,撇下眉毛,在手提包裡翻翻找找。奎克驚愕的看到一滴淚水落在她的手背上。他飛速朝單片眼鏡男瞅了一眼,那一臉陰沉的男人已從座位上站起,越過幾張桌子,朝他們走來。目的明確,步伐堅定的令人生畏。菲比終於找到搜索良久的手帕,抽抽噎噎的擤去鼻涕。眼鏡男已經到他們身邊,奎克準備好迎接質問,他到底做了什麼激怒這名陌生人?但眼鏡男只從旁經過,還咧開嘴,露出像馬一樣的微笑,向奎克身後的某人伸出手,高呼: 「特雷佛,我猜就是你……」

菲比已變成了大花臉,眼下滿是哭花的睫毛膏,斑斑駁駁,又油又黑。一塊一塊像法國古典啞劇中的白衣丑角──皮耶羅。「噢,叔叔。」菲比哀哀哭泣,「我好難過。」

奎克在菸灰缸中捻熄菸頭。「看在上帝的份上,冷靜一點!」他小聲咕噥,頭又痛了起來。菲比淚眼中滿是憤怒,大喊:「不要叫我冷靜!每個人都叫我冷靜!我都快瘋了!」她猛地抓起手提包,站起身,茫然環顧四週。奎克在椅子上紋絲不動,要她看在上帝的份上冷靜,但菲比仍假裝沒聽見。附近幾桌的客人嚇到似的看著她。

「我要走了。」說完,她邁著方步走出去。
奎克付帳,連忙追出去。他在旅館台階上趕上她。她又在用手帕擦眼睛。
「看妳把自己弄得一團糟!快去把臉洗乾淨。」

這次菲比異常溫順,乖乖走回旅館,奎克站在玻璃門旁抽菸等她。天色已晚,斑斑駁駁的黑影吞沒了聖史蒂芬公園。秋天近了。他欣賞著休姆大街房屋正面磚牆上濃重的光影,菲比慢吞吞走了出來,站在他身邊抓住他的手臂,懇求:「帶我去什麼地方轉轉。那些低等酒吧。」她纏著奎克的胳膊,往自己身邊拽,低笑:「我要變成壞女孩。」

他們沿聖史蒂芬公園往格拉佛頓大街走去。一路上,不少散步的行人正在享受著最後的夏末時光。畢竟天氣漸漸冷了下來。菲比緊挽著奎克的胳膊。他能感覺到她臀部的溫暖,內部關節緊密的連接。他突然想到了克莉絲汀﹒佛斯,那躺在屍架上白臘般慘白、毫無血色的屍體。

「功課怎麼樣?」他問菲比。
菲比聳了聳肩,回答:「我要轉系,歷史太無聊了。」
「哦?那妳要念什麼?」
「也許念醫學吧。融入家族傳統。」奎克不置可否。她又捏捏他的胳膊:「你知道,我一直想搬出來。如果他們再管東管西,我就走!」奎克低頭瞄她一眼,笑了:「妳看妳,怎麼自食其力呢?如果下定決心過波希米亞人生活,妳爸肯定一毛錢都不給妳。」

「我去找份工作。美國人都這樣。我有一個筆友,她靠自己念大學。她信上寫:我自己供自己念大學呢!想想,那多棒!」他們轉入格拉佛頓大街,來到麥康納酒吧。奎克推開鑲著彩色玻璃嵌版的大門。啤酒味、香菸味和噪音交織在一起,撲面而來。雖然時後稍早,酒吧裡已人頭鑽動。

「嗯哼!這就是所謂『低等酒吧』?」

奎克在前,菲比在後,穿過酒吧,在一根正方形的柱子邊找到兩個空著的高腳凳,柱旁裝了面窄鏡。菲比撩起裙子坐上,笑吟吟的望著他。沒錯,奎克心想:她和狄莉亞的笑容一模一樣。當他們坐上高凳時,奎克發現菲比身後鏡子竟能看見他自己的影子,便和她換了位置。眼中出現自己的樣子,總讓他覺得尷尬。

「妳要喝什麼?」奎克指指酒保。
「我能喝什麼?」
「沙士。」
「琴酒,我要喝琴酒。」
奎克抬抬眉毛:「哦,是嗎?」
酒保上了年紀,彎腰屈背,頗具牧師風範。
「戴維,我跟往常一樣。給這位小姐一杯金湯尼,湯尼水多一點。」在他還是個酒鬼的時候,時常來光顧麥康納酒吧。

戴維點頭,吸吸鼻子,拖著腳走開。菲比四處打量這煙霧繚繞的酒吧。一名高個子女人穿著紫色華服,戴滿戒指的手捧杯黑啤酒,她朝菲比眨眨眼,微微一笑,露出滿口參差不齊、染滿菸漬的黃黑牙齒。她身邊的男子有著獵犬般消瘦的身材,呆滯的神情,散發著陳舊頹敗的氣息。

「他們是名人嗎?」菲比嘴角冒出一句。麥康納酒吧自詡為詩人及其謬思女神留連聚居的場所,並以此聞名。「這裡的每個人都是名人,」奎克回答:「至少他們自己這麼以為。」

戴維送來飲料。真是奇怪,奎克暗忖:他從來不曾愛上威士忌或是任何一種酒,即使是狄莉亞去世後的那段失控時光裡,那又澀又烈的玩意也讓他反感。但他總能一杯接一杯的喝下肚。他不是天生的酒鬼,雖然他相信很多人天生嗜酒如命,但他不是。他想,也許這就是在漫長懷念亡妻的日子裡,他還沒徹底崩潰的因素。

他舉起酒杯和菲比碰杯:「為自由乾杯!」
菲比凝神注視酒杯,杯中冰塊在氣泡中翻騰。
「你真的愛媽媽,對不對?」

『媽媽』這個詞如一記重拳,重重擊倒了他。一個頭大卻挺靈活的高個子一閃而過,側著身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奎克認出了他。就是剛才旅館中單片眼鏡男打招呼的叫特佛雷的傢伙。世界還真小!

「我知道,很多年前,你愛上媽媽,現在依然愛她。」
「我愛的是妳媽媽的妹妹,和我結婚的也是她妹妹。」
「這不過是失戀之後的彌補,爸爸得到了你愛的人,所以你只好娶狄莉亞姨媽。」
「這麼說,對死者太不敬了。」
我知道。我真過份,是不是?但這是事實。不是嗎?告訴我,你想她嗎?」
「想誰?」

菲比用指關節重重的敲奎克的腕骨,帽子上的羽毛輕快擺動。羽毛尖端輕輕掃過他的額頭。「二十年過去了,」奎克一陣沉默。「是的,我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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