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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國的靈魂:挪威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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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國的靈魂:挪威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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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目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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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如果可以重新投胎,你會想當維京人。《經濟學人》

曾經被殖民的弱小國家挪威
如何以小搏大,成為全世界最安居樂業的國家

挪威,一個六百多年沒有自我的國家,它曾是丹麥的附庸,瑞典的殖民地,也被納粹德軍攻占,更經常受到強鄰俄羅斯的威脅,一個人口以前不到五百萬,曾經被瑞典人在歌謠中嘲笑:「挪威人是皮鞭下苦命的一群人,他們一無所有,活得如牛一般。」現在卻是全世界最適合人居住的國家,平均壽命超過八十歲,平均國民所得為八萬六千美元,國力已經超出殖民國瑞典,甚至成為瑞典人前往謀職打工的地方。

到底挪威在歷史上做為一個弱小的國家如何生存?如何在丹麥、瑞典、俄羅斯,甚至是英德美等強權的壓力下走出自己的路?甚至成為其他深受債務與經濟困境的歐美國家的取經模式?難道只是因為一九六九年發現石油嗎?還是有更深層的靈魂?

曾有人說生為英國人等於是人生樂透中了頭獎,這個說法現在要換成北歐人。

作者李濠仲在移居挪威幾年後更具解釋力的作品,挖掘挪威的歷史靈魂,他發現一九○五年與瑞典和平解體,尋求獨立的挪威,真正的價值不在於發現石油,因為有很多石油國家也沒有挪威的富庶,而是它於獨立建國前,早在一八一四年就制定領先各國的進步憲法,以及注重世代正義,絕對不濫用石油帶來的財富,成立石油主權基金,嚴格規定每年政府只能用當中的百分之四。而且真正影響挪威人靈魂,建立民族自信心的,往往不是政治人物,而是文學家與運動家。

仔細爬梳挪威的歷史,會發現跟臺灣一樣,有過被壓迫的殖民經驗,也面臨強鄰的威脅,但如何揮別自卑,以小搏大,相信挪威的經驗會給臺灣很多的啟發。

作者簡介

李濠仲

一九七六年生,文化大學新聞系畢業,曾為《新新聞周報》《聯合晚報》政治組記者,二○○九年辭去記者工作,隨任職於外交部的妻子遠赴挪威,在冰天雪地的異國挪威開始從事寫作,現為FPA「挪威外國記者協會」(Foreign Press Association in Norway)成員,繼續以獨立記者的身分穿梭各大重要新聞事件。現暫居挪威奧斯陸,著有《挪威縮影:奧斯陸觀察筆記》《挪威,綠色驚嘆號!》《安然無恙不比遺憾好》《北歐超完美丈夫的秘密》等書。

導讀
航向烏托邦
《小國的靈魂》的閱讀策略

吳叡人
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阻擋不了浪潮,那就航行吧。」
——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
《洪荒年代》(The Year of the Flood)

1.
在後福島的年代——在資本主義全面失控,物質主義洪水肆虐,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重新崛起,人類精神再度淪入荒原狀態的頹廢年代,分處地球一南一北的兩個小國,兩座在洪水中遙相對望,殘存著夢想與純真的島嶼,成為受困的人們想像另類文明的投射對象:南亞的不丹,以及北歐的挪威。試圖以「國民幸福指數」(GNH)的浪漫神話取代「國內生產總值」(GDP)或「國民生產總值」(GNP)的不丹,象徵著牧歌式的,前資本主義秩序的最後淨土,而以小國航行於強權夾縫的惡水之中,一意追求屬於自己的民主、平等、質實剛健、自主獨立而又兼善天下之道的挪威,則代表著另類的,後資本主義秩序下的文明典範。厭倦了貪婪與慾望的無限擴張,不甘於自我毀滅坐以待斃,以及渴望從帝國強權欺凌下獲得解放的,受苦的,受困的人們,於是紛紛築起想像的方舟,航向這兩座世界邊緣的烏托邦之島,航向島嶼靈魂深處,在過去與未來的夢想之中,過去與未來的夢想之間,搜尋屬於現在的希望。

2.
李濠仲這冊《小國的靈魂》,就是一部受困中的臺灣人航向烏托邦的紀錄,而他選擇的目的地,是未來之島——挪威。然而如同所有的烏托邦紀行,如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的《格列佛遊記》,如孟德斯鳩(Montesquieu)的《波斯人書簡》,《小國的靈魂》也是一冊雙重文本,記錄著平行的,或者交錯的靈魂探索之旅:文本(text)是挪威,次文本(subtext)是臺灣,而文本與次文本之間,則存在著一片比較,對照,與反思的餘白。所以,《小國的靈魂》的一個可能的閱讀策略是,順著這片餘白,思索挪威與臺灣的分歧與交會,探究從「北方之道」(Norway)迂迴通往南方之島的航路,並且想像南十字星如何可能閃爍在恆久的白夜。

3.
為何南方之島會渴望北方之道?臺灣人這個「北方意識型態」從何而生?答案其實是明顯的:對於百年來一直依附於美、日發展模式,乃至如今正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向當代中國發展模式靠攏的臺灣而言,挪威經驗代表了一種更為優越的文明選項。理由是列舉不盡的。比方說,首先,做為高度資本主義化國家,挪威卻有效地馴服了資本主義惡靈,建構了以平等主義為核心價值的均富社會,與令人豔羨的社會福利體系。

其次,擁有北海油田的豐富資源,但卻自我節制,以後代為念,不濫用資源,同時也悉心愛護國土環境。第三,做為民主先進國家,挪威不僅在國內的民主、人權的表現舉世敬服,讓歐、美、日瞠乎其後,甚且還成為對外輸出民主、人權、和平與其他進步價值的最重要國家。第四,做為僅擁有人口五百萬的小國,現代挪威的文化成就驚人,出現了作家易卜生、哈姆笙,音樂家葛利格與畫家孟克等偉大藝術家,界定了整個現代人類心靈的風貌。最後,也是最為驚人的,就是做為國際政治的小國,挪威不僅靈活運用結盟與不結盟的策略,長期遊走於對峙強權之間,更進一步超越現實主義邏輯,有效建立人權推廣與和平中介的「品牌」,發揮軟實力,成為國際政治中道德規範的仲裁者。

如此一幅富而好禮,天人和諧,自尊自主,兼善天下的小國圖像,如何不讓長期仰大國鼻息生存,現實、「務實」到幾乎喪失了夢想能力的小國臺灣人也為之動容動心呢?對美與善的事物動心是自然的,甚至是好的,然而我們不得不先抗拒這個渴望——因為挪威與臺灣同樣身為「小國」的事實,只是地緣政治的表層現象。我們必須深入這兩個國家形成的歷史——他們在世界史出現的時間與過程——才能比較正確理解與分辨這幅動人圖像之中,哪些是結構與偶然(contingency)的產物,哪些是意志與智慧的選擇結果。前者可望而不可及,無法複製,難以抗拒,屬於命運(fortuna)的領域,而後者才是我們可以師法的,可以從事行動(action)的範疇。

4.
首先,讓我們觀察這兩個小國在世界史出現的時間。現代挪威國家的形成屬於十八、十九世紀歐洲民族國家形成運動的最後一波,整個過程在二十世紀初期已經完成;而臺灣的國家形成,則與二十世紀亞、非與東歐殖民地發展為民族國家的前後幾波浪潮重疊,是一種「晚期民族主義」(late nationalism),至今仍在發展之中。雖然兩個國家的形成史都有「連續殖民」的類似結構——挪威在五百年間先後為丹麥、瑞典所支配,而臺灣則在四百年之中經歷荷蘭、西班牙、清帝國、日本與(美國支配下的)國府的連續外來統治——然而在世界史出現之時間差異,從一開始就促使這兩個小國走向歧異的發展道路。

這個命題有兩個主要涵義。第一,從一八一四年的埃茲伏爾憲法到一九○五年正式脫離瑞典獨立,挪威在這九十年之間完成了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的基本工程,也確立了高度穩固的民族國家認同。臺灣的國家形成源於日治、國府兩政權的國家建構(state-building)與制度積累,而在八○年代後半以來的民主化過程中才逐漸確立國家意識,然而這個晚熟的國家認同至今尚未穩定,使臺灣因內部分裂,遲遲難以形成一個統一的國際政治行動主體。

第二,挪威獨立(一九○五)雖然較西、北歐各國為晚,但仍然在第一個主權國家壟斷組織(亦即一九一九年的國際聯盟)出現之前,因此不僅獨立門檻較低,並且還有機會參與日後國聯與聯合國的建構與發展,甚至運用此一舞臺合縱連橫,創造小國的國際空間。臺灣的國家形成時間與中國的國際崛起重疊,以致遭遇到被中國支配下國際主權國家壟斷組織驅逐、封鎖之命運,不僅獨立門檻大幅提高,而且也完全無法運用此一舞臺。

5.
挪威的民族國家形成運動的第二個重要歷史特徵是,民主化不僅是民族建構工程(nation-building)的一個重要面向,同時也先於工業化而發生,這使得民主、人權、平等諸價值比經濟發展先得到鞏固與確立,成為挪威政治文化的霸權價值。這是當代挪威社會平等主義、民主、人權等非物質主義的普世價值比在一般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獲得更高尊崇的原因。然而民主化之所以先於工業化出現,主要的結構性因素,在於挪威沒有土地貴族階級,卻存在著強大的自由農民層。

十九世紀初期挪威民主化與民族形成的動力,主要正是來自這個領有土地的自由農民層與城市的激進知識分子的結盟。這就是現代挪威左翼政治霸權的社會根源,而勞動階級政黨則是到了二十世紀三○年代才在政治上崛起,取代農民階級成為主導階級,並且開創了挪威著名的組合主義體制(corporatist regime)。專研民族主義的當代挪威政治學者托尼森(Stein Tønnesson)稱這個由農民而工人的政治整合過程為「經由階級路徑而形成民族」(class-route to nationhood)的模式。

這也是臺灣完全無法複製的歷史經驗。臺灣的民族國家形成,採取了完全不同的模式。一九二○年代臺灣民族運動的出現,主要是由若林正丈教授說的「土著地主階級」,亦即臺灣本土地主階級所主導,戰後民主運動的主導力量,則由一九六○年代的地主階級仕紳,轉換為一九七○年代以來的新興中產階級。

而不論戰前、戰後,臺灣的弱勢階級如農民、勞工等,都長期受國家力量的嚴厲壓制,遲遲無法形成政治行動的主體。臺灣左翼政治傳統的薄弱,適與挪威的左翼政治霸權成對比,究其結構性根源,恐怕在於臺灣移民社會階級形成的相對不穩定,以及先後殖民國家的長期鎮壓。而左翼政治傳統的薄弱,可能就是造成臺灣社會重自由而輕平等,重物質而輕人文之政治文化的主要原因之一。

6.
前述信手拈來的兩個例證,已足以說明挪威經驗的特異性,源於特殊的歷史經驗,因此非常難以複製。然而這絕非意味挪威經驗對臺灣毫無價值;相反的,學習「北方之道」的歷史經驗,對於臺灣人有無比的重要性,因為唯有理解歷史的限制與可能,我們才會懂得如何在歷史給予的條件下,冷靜地衡量與選擇我們的夢想與行動,並且公平地評價我們所擁有的成就。在處於內部分裂、民主倒退、貧富不均、文化淺薄,以及國際孤立困境的臺灣人眼中,挪威的圖像當然無比美好,然而只有深入理解挪威和臺灣的歷史——這兩個小國的靈魂——之後,我們才會理解到命運與偶然的力量,才會體認到我們和我們的祖先們是在何等惡劣的條件下,經歷多少艱辛歷程,才獲致了今日如此微小,但卻無比美麗的成果。

寫出傑作短篇〈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的臺灣小說家龍瑛宗曾經在日治末期的隨筆〈熱帶的椅子〉(一九四一)中,抱怨臺灣的熱帶風土過於感官,野蠻,以致無法產生偉大的思想與文化,然而他接著說:

對於生自熱帶本身的文化,我是悲觀的。然而,既然生在熱帶,就不能對精神風景的荒涼袖手旁觀。自然是豐饒美麗的,但卻是文化的荒蕪之地。然而即使是寥若晨星,也想在那裡種上精神之花。

無獨有偶,挪威最偉大的劇作家易卜生也曾經在晚年如此描述他的祖國:

北方的人們所擁有的偉大而嚴厲的風景,以及寂寞與封閉的生活……迫使他們不去麻煩其他人,而只專注於自己的事,所以他們變得深思而嚴肅,他們思考、懷疑,甚至絕望。在挪威,每兩個人就有一個哲學家。而在那些黯淡的,覆蓋著濃霧的冬日裡,啊,他們多麼渴望陽光啊!

因為南方灼熱明亮的陽光,才迫使重感官的臺灣人開始思考自身的貧困與豐饒;因為北方嚴厲陰暗的寒冬,才迫使耽於思考的挪威人開始追求白夜的色彩,北方之光。我們都是自身歷史美麗與殘缺的產物,但我們不甘於只是歷史的產物,於是我們熱烈地觀看彼此,相互描摹。闔上《小國的靈魂》,我將挪威美麗的景致銘記心中,讓它誘發我的想像,然後用最臺灣的熱情,最挪威的虔敬,一段一段尋找、一筆一筆描繪從南方之島通往極北邊境的曲折航道。

二○一三年三月三十一日.南港

目次

航向烏托邦——《小國的靈魂》的閱讀策略
吳叡人


1. 萬花筒
2. 交易品
3. 埃茲伏爾鋼鐵廠
4. 革命
5. 血統
6. 二戰
7. 流亡
8. 英雄
9. 背叛
10. 卑爾根
11. 新世紀
12. 壁壘分明
13. 薩米
14. 諾貝爾和平獎
15. 明星
16. Norwegian Wood
17. 罷工
18. 石油
19. 國家品牌
20. 非歐盟的歐盟國
21. 以小搏大
22. 鬼城
23. 中國
24. 美國
25. 多元文化
後記 誠實不欺
挪威大事記
參考書目

書摘/試閱

2.交易品
歐洲城市自中世紀留存下來的石磚路,經常是顛簸難行,鋪石間的隙縫,老是和女士們的高跟鞋作對,可說是鞋跟殺手;路面既粗糙又堅硬,行走其上還會感受到踩踏的反作用力,讓人走來倍感艱辛。不過,即使非得忍受諸多不便,它依然在此「大行其道」,念舊的歐洲人,或許是想藉由石磚路,為欠缺情感的摩登市井保留一絲有故事可說的歷史畫面。奧斯陸的「卡爾.尤翰道」(Karl Johans gate)即為綿延兩公里的石磚大街,是所有前往挪威旅遊的觀光客必訪之地,它的兩側雖然盡是Hard Rock、Fridays、H&M、ZARA這些流行時髦的商店,但終究保有現代化柏油路難以營造的古老幽情。

卡爾.尤翰道如果從奧斯陸中央車站(Jernbanetorget)這端往西走,越過一段隆起的緩坡,望向路的盡頭,遠遠地即可瞧見鵝黃色素樸雅緻的挪威王宮(Slottet),王宮前的廣場由黃土碎石鋪成,造成視覺上軟化的效果,稍稍柔和了這條路的堅毅。遇上陽光普照的晴朗好天,偶爾還會有皇家騎警騎著高大壯碩的駿馬出現在這條石磚路上,雖說他們都有其他正經的任務在身,還是免不了成為來往遊客爭相合照的活動布景。專注聆聽馬蹄敲擊石磚發出清脆的叩、叩聲,現場時空彷彿倒轉了三百年。

假設我一路朝王宮繼續前去,會先經過位在左方的挪威國會大樓(Stortinget),根據一八六六年瑞典籍建築師蘭格列特(Emil Victor Langlet)想表達的概念,圓形羅馬式主建物配合左右兩翼,象徵著國會必當展開雙手擁抱民意。每年夏天,聚在國會前的廣場曬日光浴的男男女女,東倒西歪或坐或臥,人數往往比一旁高舉布條要宣揚政治理念的民眾還多。年輕情侶坐在修剪整齊、對著國會大門的草皮上眾目睽睽地打情罵俏,完全無畏旁人眼光(或許,只吸引了我的注意),這應該也算是種挪威特有的浪漫情趣吧。

斜對角的富麗飯店(Grand Hotel),一八七四年落成,帶有維多利亞時代建築風格,享譽北歐、盛名遠播。飯店頂樓同時升起挪威、瑞典、丹麥、芬蘭四國國旗,我們不難想見現今這四個國家彼此間深厚的友誼。古早時代的富麗飯店不僅激發了挪威劇作家易卜生(Henrik Johan Ibsen)源源不絕的創作(他每天下午都會來這喝咖啡找靈感);進入二十世紀後,每年還得招待前來受獎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這項歷史任務無疑是它最神聖的殊榮。臺北圓山大飯店的英譯和它同名,也曾送往迎來無數政商名流,早年包括伊朗國王巴勒維(伊朗最後一位國王)和泰國國王蒲美伯都曾享用過圓山飯店總統級套房的待遇。

圓山飯店一路從原址是日治時代的臺灣神社,拆除改建成臺灣大飯店再到今天的模樣,已徹底換了張新臉孔,以一襲濃郁的中國風示人。假如富麗飯店過往接待的政商名人清單,可以反映挪威這個國家在每個時期的地位分量,圓山飯店一樣也曾具備這種功能。一九八六年,解嚴後的臺灣,政治上仍未脫風聲鶴唳的氣氛,一百三十二名黨外後援會成員冒著不可測的風險,選在圓山飯店敦睦廳開會,會中正式宣布組黨。圓山飯店見證了一段對臺灣而言頗具意義的發展(也許有點身不由己),只是我略有遲疑,這段故事或許不會條列在今天圓山飯店的重要歷史紀錄中。

我在富麗飯店門前駐足半晌後再度啟程,畢竟除此街頭一隅,沿途尚有風味獨特的露天咖啡吧、時裝店、麵包店,和一年四季都可暢飲啤酒的各式餐廳坐落在卡爾.尤翰道上,這些店家的建築風格今昔交錯,熱鬧滾滾。接著,再行經已超過兩百年歷史的奧斯陸大學,一路上坡便可直抵挪威王宮。

******

問題是,「卡爾.尤翰」不是個挪威名。王宮前廣場有座王者騎在馬上傲視全城的銅像,理所當然是為紀念卡爾.尤翰國王,不過,這位國王卻是位瑞典人。穿越王宮花園,下坡直抵挪威外交部,大門口另外有尊修長高聳的「哈康七世」(Hakkon Ⅶ)銅像,在他登基為挪威國王之前,他其實是名丹麥王子。卡爾.尤翰道和這兩尊歷史雕塑,隱隱約透露出挪威、丹麥和瑞典之間千絲萬縷的過去。而原來石磚路通到底,還有那麼多的歷史分支。年輕一輩的臺北人可能早淡忘了凱達格蘭大道的前名為「介壽路」,也不甚在乎今天的總統府昔日稱作「臺灣總督府」,但總該有一閃而過的好奇心,全臺灣從南到北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數不盡的「中山路」和「中正路」?

挪威歷史上風光一時的掌權者,如出一轍地會在他們曾經占有的土地上盡可能替自己留下印記,卡爾.尤翰道即是瑞典國王卡爾.尤翰當年併吞挪威後的傑作;哈康七世則是挪威在二十世紀初因王室斷了香火,遂從丹麥敦請前來統領挪威的國王。逝者已矣,這兩位皆是屬於超過百年以上的骨董級人物。經常聚集在這條街道把酒言歡,或者流連忘返於百貨櫥窗瘋狂血拚的挪威人,未必對街名的由來和哈康七世的身世會感興趣,但無論男女老少,絕不可能對這塊土地曾經有過的面貌完全陌生,表現得一無所知。

卡爾.尤翰道這條由一塊塊巴掌大石磚鋪排而成的老舊遺跡,將我拖入斯堪地那維亞的歷史橫流,有那麼一瞬間,所有現代感的標記依序從我視線裡消退,取而代之是套著銀色盔甲的軍隊和行色匆匆的馬車,身穿黑色皮衣及長靴的皇家騎警搖身一變成了腰間配掛寶劍的騎士,線條俐落的王宮當時根本還不存在,如今琳瑯滿目的商家之前或許不過是零零星星的肉販和小店鋪。藉由石磚路獨有的況味,其實不難挖掘出舊時代周遭模樣的線索。

******

從西元八世紀開始,挪威人以維京海盜的姿態獨霸一方,他們特製吃水淺、移動快的海盜船,曾讓一千多年前的歐洲國家聞風喪膽,諸如英國、愛爾蘭、冰島,甚至遠至西班牙、北非,都受過挪威海盜的蹂躪。維京人專門鎖定靠海沿岸的修道院下手,只因為那裡存放了最多的酒和糧食,等到官方軍隊趕赴救援,他們早已乘風而去、逃之夭夭。

進入中世紀後,基督教化的王國漸成,維京人的生活型態開始出現轉變,包括從此放棄以「海上武裝商人」(本質上即是海盜)的形式到處打家劫舍。但是,只怪這個深不可滅的歷史形象已植基於斯堪地那維亞,儘管來到十八世紀,芬蘭人都還以「中古時代的野蠻人」形容這位早就洗心革面的鄰居。卡爾.尤翰道上的紀念品店,陳列著各式各樣的維京人周邊商品,卡通化後的玩偶,吸引眾多觀光客的青睞,完全擺脫當年海盜的肅殺氣味。挪威人或許還滿樂見祖先以此姿態庇蔭後代子孫,只是除此之外,他們未必有興趣在維京海盜打劫的歷史上舊事重提。

既然如此,我不妨暫且略過讓歐洲人陷入哀鴻遍野的維京時代,直接探索王國形成後的斯堪地那維亞半島,挪威人應該也會很樂意我這麼做。不過這麼一來,反倒得提早掀開他們另一段悲情難堪的往事。

西元十世紀,北歐地區的統治者逐漸從部族發展成為一個統一的王國;十三世紀,挪威和丹麥一度相互結合,成為北歐最大勢力。那時候的瑞典,尚未成熟茁壯,這頭「北海雄獅」一直要到十七世紀才真正獨霸一方。當年大規模的海上征討經驗,不光只是燒殺擄掠,斯堪地那維亞人民也從歐陸國家學習到貿易的學問和國家制度的概念,大舉改變了北歐統治者的領導方式,終結了部落社會,回過頭來,他們也開始懂得厚植「國力」,好和歐陸國家相互較勁。

西元一三九七年,雄才大略的丹麥女王瑪格莉特(Margrete)主動出擊,促成丹麥和挪威兩國從原本鬆散的結合發展為具有實質意義的聯盟,同時還拉了瑞典入夥,並推自己的姪孫坡馬那(Erik av Pommern)擔任聯盟共主,從共主的選擇,我們不難判斷丹麥和挪威在聯盟裡尊卑貴賤的角色,「聯盟」只是個溢美之詞,挪威從此淪為丹麥的附庸才是事實。(挪威人口少,土壤貧瘠,對丹麥的強占無力反擊。)

聯盟剛開始最大的反彈來自瑞典,但瑪格莉特女王不讓瑞典有半點猶豫的機會,挾著重兵直搗瑞典的卡爾瑪(Kalmar),迫其簽下協議結成卡爾瑪聯盟,不敵丹麥的威勢,瑞典人也只能照辦。丹麥土地、人民、國力從此倍增,對歐陸傳統大國造成不小的威脅,直到瑪格莉特一四一二年過世,這短短十五年堪稱斯堪地那維亞最強盛時期(但真正享受風光的唯有丹麥,挪威、瑞典因臣屬丹麥之下,始終心有不甘)。瑞典和挪威期間雖然試圖反抗丹麥的中央集權,結果都遭丹麥武力鎮壓而功敗垂成。瑞典於是改弦易轍,儲備兵糧養精蓄銳,於一五二一年向丹麥開戰,戰事持續兩年後才終於成功脫離丹麥控制。

至於國窮民弱的挪威,只能一路讓丹麥牽著鼻子走,儘管丹麥對挪威採以寬容治理,協助挪威自耕農人數大幅成長,但挪威的漁產和木材資源也不得不任由它大量流往丹麥。挪威王國失去了身為一個獨立王國應該具備的任何自主性,國家定位到頭來只剩下「丹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加以上層貴族階級趨炎附勢之流所在多有,多數都被丹麥王室順利吸收,少數則轉而投靠瑞典,這或許正是遭大國吞噬後的小國宿命,既得利益者的背叛與自保,往往來得至為無情且非常迅速。

一五二三年,挪威再一次為脫離丹麥而戰,但是丹麥國王克利斯堤安三世(Christian Ⅲ)很快取得勝利。經過這場失敗的戰役,往後將近三百年的時間,挪威徹底臣服於丹麥。臺灣島孤懸大海,歷史上也曾因為地理位置和豐沛的物產資源遭人覬覦,荷蘭人自一六二四年起統治臺灣三十八年,一六六二年明朝鄭成功擊敗荷蘭迫使其退出臺灣,後由自己統治這塊土地,連橫的《臺灣通史》其中有段「臺灣,故無史也,荷人啟之,鄭氏繼之」就這麼回事。

至於同一時間的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也非風平浪靜,正處「強權時代」的瑞典,為了掌控完整的海岸線和擴張領土,歷任國王無不以從丹麥手上併吞挪威為目標。雄才大略的國王卡爾.古斯塔夫十世(Karl Ⅹ Gustav,當時還統治芬蘭)在與丹麥交戰時,就有計畫要奪下挪威,可惜一六六○年英年早逝;到一七二一年大北方戰爭(Great Northern War)落幕,因遭俄國打敗,使瑞典再度錯失進犯挪威的良機,從此有近百年的時間挪威暫時得以喘息,但終究還是落入瑞典的手裡。兩強之間難為小,二十世紀之前,挪威有將近六百年的時間是完全受制於瑞典和丹麥兩國,這段歷史經驗還真叫人心有戚戚。

有趣的是,暫不論及瑞典併吞挪威,挪威人對丹麥的統治似乎沒有想像中那樣憤慨和反感,就像老一輩臺灣人遙憶起日本殖民時代如此一派雲淡風輕不帶難色。或許當時丹麥不管是政治制度還是人文發展,各領域都遠勝過挪威,這段遭丹麥王國治理的經驗,反而讓挪威有機會跟上「先進國家」的腳步,為一古老而原始的王國帶來新社會的想像。十八世紀的斯堪地那維亞半島已是歐洲的高文化區,相對而言,後天環境條件奇差的挪威,發展則遠落後鄰國一大截,加以日後附庸國的地位,他們一直無法擁有自己的宮廷、行政機關、中央銀行、大學和歌劇院,若非務農、捕魚,多數挪威人寧可選擇前往其他國家尋找謀生機會,不少人離鄉背井屈身丹麥,才親臨見證兩國國力懸殊的差距。

一七六○年,在挪威還沒有任何大學的時候,挪威中部大城特倫赫姆(Trondheim)終於出現全挪威第一個研究學會(後來成為挪威皇家科學與文學學會),適時挽回了挪威人即將流失殆盡的自信心。今天挪威人雖對丹麥已無惡感,不過也沒人會為當年和丹麥分道揚鑣表現出任何遺憾,他們如願創造了屬於自己的文學、音樂、戲劇、藝術,尤其當比昂松(Bjørnstjerne Martinus Bjørnson)、易卜生、哈姆笙(KnutHamsun)、葛利格(EdvardHagerup Grieg)和孟克(Edvard Munch)等人相繼成為歐洲家喻戶曉的人物。挪威人曾為自己野蠻粗俗而在丹麥人面前自慚形穢,這方面的自卑感好在已是往事如煙,他們或許同意外人把這兩個國家都列入北歐同一地理環境,但打從心底倒還是希望能和丹麥區隔得一清二楚。

自瑪格莉特女王時代算起,丹麥統治挪威長達四百餘年,我卻說不上來到底挪威的街坊巷道、城市、鄉村到底哪裡還能找得到丹麥人殘存的氣味。雖然瑞典學者尼爾森(Sven Nilsson)在一八一六年造訪挪威時,語氣酸溜溜地說:「與其說這裡是挪威,毋寧更像是丹麥,包括外在表現、語言和態度。」但我想這純粹是瑞典人和丹麥人的瑜亮情結作祟,瑞典人始終相信瑞典治下的挪威遠比丹麥式的管理更好,而他們的責任之一就是要將挪威去丹麥化。

歷史上有關丹麥控制挪威的史觀並沒有模稜兩可的解釋,占領就是占領,統治就是統治,丹麥將挪威納入版圖,覬覦的是木材、漁產,同時壯大自己要和歐洲其他國家分庭抗禮,儘管兩國合併確曾造就斯堪地那維亞最盛大強權,但北歐歷史家甚少以「同文同種」、「祖先同源」或是「故有領土」硬指挪威和丹麥實為同一國家,對照「炎黃子孫」無遠弗屆的濫情使用,在北歐大唱「維京子孫」則是非常滑稽的事。

而縱然丹麥國王克利斯堤安二世暴虐無道,是北歐史上有名的暴君,動輒要反抗者人頭落地,他卻從未思及將挪威人全數同化,甚至還容許其保有自我身分的認同,卡爾瑪聯盟出現,並不意謂挪威人從此就得改稱「丹麥人」,北歐式的統一內涵,和中國帝王學實為大異其趣,也許丹麥的做法,等於替日後挪威脫離自己開了後門,但今天兩國能盡釋前嫌,如兄弟之邦和睦相處,當時丹麥統治者沒有愚蠢到想把挪威人徹底改造成丹麥人,應該可視為其中遠因。中國和新疆(東土耳其斯坦)、西藏(圖博),乃至和臺灣之間長年緊張紛擾的關係,就不知能否以斯堪地那維亞的過去想像彼此的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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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只專注於欣賞挪威眼前各項出類拔萃的表現,包括它躋身高度文明水準的經濟、文化、政治和教育,或許有點難以想像這個國家原來還有那一段喪失自我的心路歷程。遭丹麥併入聯盟完全出於迫不得已,之後在國土之上對著其他國王磕頭,那才真是奇恥大辱。脫離卡爾瑪聯盟的瑞典躊躇滿志,一直想和丹麥一較高下,好像誰奪得挪威誰就是勝利者,尤其瑞典在大北方戰爭遭俄國擊潰,喪失了後來屬於芬蘭的土地,更加深化瑞典非得併吞挪威的補償心理。一八○五年,英國、奧地利和俄國聯手出兵向拿破崙開戰,丹麥選擇靠攏拿破崙陣營,如此一來便為瑞典創造絕佳的機遇,瑞典在和英國、俄國交涉後取得承諾,只要瑞典協助打贏拿破崙,就可以從丹麥手上割取挪威做為報酬,瑞典最終也加入反拿破崙的一方,當時出面負責和英國、俄國斡旋的就是日後成為瑞典-挪威聯盟國王的卡爾.尤翰(Karl Johan),挪威今天這條卡爾.尤翰道即因他而來。

挪威再一次成了列強競爭下沒有發言權的交易籌碼,雖然文獻上指稱挪威當時的態度是極為堅決地、徹底地反對瑞典併吞,但也於事無補。戰爭末期,反拿破崙聯盟勝券在握,瑞典已經開始構思併入挪威後將如何把自己打造成北歐的大不列顛。一八一五年,瑞典正式取得占領挪威的基爾條約(Treaty of Kiel),挪威一覺睡醒,山清水秀的家園已從丹麥手中移交成為瑞典國土的延伸。同一個世紀結束之前,遠東的清朝在和日本的甲午戰爭中潰敗,清廷為求議和,一八九五年和日本簽下「馬關條約」,割讓臺灣島、澎湖群島和其附屬各島嶼給日本,地處遠東的我們,或許不難感同身受「交易品」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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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年,我兩度遊歷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光就城市規模和王宮建築呈現出的氣勢和挪威兩相對照,始終主掌著自己國家貿易、政治和工業的瑞典不愧是北歐傳統強權,反觀挪威,長年以來僅以自然風景見長,角色功能宛如丹麥和瑞典的後院。參照歐洲不同國家的宮廷外觀和內飾,以及保存於現代化城市的舊貌遺跡,通常不難準確反映當時各個國家的強弱地位。

也因為擁有對自己國家完全的主導能力,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三世(Gustaf Ⅲ)才有機會將窮兵黷武的瑞典,改造成為一個重視文化、文學和深具藝術氣息的新國家,同時成功抵禦了俄國沙皇企圖將北歐全面俄羅斯化的威脅。失去國家自主性的挪威就沒那麼幸運,當瑞典勵精圖治向歐洲大國急起直追,挪威對自身的文化發展和城市建設幾乎無從置喙,人民到頭來乾脆全都改而從商賺錢,生活重心只剩圖求溫飽的財富,遭丹麥、瑞典統治五個世紀所帶來的國家空洞化,才真是挪威莫大的損失,為此我也特別前往丹麥首都哥本哈根一探究竟,結果和我造訪斯德哥爾摩的經驗有著同樣的心得。

回到奧斯陸,我繼續卡爾.尤翰道未完的探索之旅,卻無意間岔開了主道,轉進古色古香的挪威國家圖書館,圖書館的外牆滿布藤蔓,隨著枝葉顏色春夏秋冬循環變化,館樓外觀四季屢換新裝。順著腦海中的疑惑,我隨手翻閱了架上少數以英文記述的北歐歷史故事,其中一本《瑞典和挪威視野》(Sweden and Visions of Norway:Politics and Culture)是由美國歷史學家巴頓(H. Arnold Barton)所寫,巴頓的祖父於十九世紀中葉從瑞典移民美國,巴頓從小聽父親講家鄉的傳說與風土,長大後才發現自己的斯堪地那維亞認同,有一大部分其實是挪威,不是瑞典。我頗為好奇巴頓先生的感受,因為在外人眼中,挪威和瑞典在地理、血緣、身形、文化、語言、宗教及所有特徵上皆十分相近,甚至和丹麥也相去不遠,他如何建構出認同的差別?直到看完他的著作,我想也唯有深入其中,並且不忽略細節,方能體會這三國之間高度雷同又互不隸屬的境界,就像是安徒生的童話、葛利格的音樂和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的戲劇皆出自北歐地區,我們卻無法將之歸於同一產地。

挪威學生在十三年級(約臺灣的國中時期)開始接觸歷史課,一切的基礎是從挪威這塊土地向外輻射拓展到對整個世界的認知。一個國家的人民對自己生長環境瞭解得愈透澈,不必然就會養成愛國主義或者民族主義,卻有助於避免自己產生偏執的認同,從中還能發現自己獨有的價值,至少從挪威人身上我看到的正是如此。由石磚路鋪成的卡爾.尤翰道,一路上可以瞧見手推嬰兒車的年輕奶爸、一邊疾行一邊啜飲咖啡的妙齡女郎、在街角酒館喝得酩酊大醉的彪形大漢,與在噴水池畔追逐嬉戲的小蘿蔔頭,還有蓄著絡腮鬍的嬉皮,騎著發出轟隆巨響的哈雷機車引人側目。儘管這條連結挪威王宮和中央車站的街道今天依然稱作「卡爾.尤翰」也無傷大雅,他們大可放心,因為眼前的一切已是個全然屬於他們自己的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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