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如來不負卿(2)（簡體書）

東山上的月亮

白白的月亮
自東山之巔升起，
少女的面容
隱隱在我心里。


《倉央嘉措情歌》是一個奇怪的名字，因為它們在藏語中本來被叫做“倉央嘉措道歌”。“情歌”是漢族人不揣淺陋，擅自定下的名稱，只是因為那些歌，大部分是歌頌愛情的。
《倉央嘉措情歌》是藏族人的《詩經》，記錄的是一個民族最純真樸實的心靈。正像《詩經》，《情歌》使用了最簡單的寫詩方法：賦比興。寫一物，映一心；寫一物，映一心。古人說：大巧若拙。最簡單的寫法恰恰是最難寫好的寫法，需要作者有天生的赤子之心。大概是命中注定吧，注定是倉央嘉措——六世達賴喇嘛來寫出藏族人全部的愛。
《東山的月亮》（讓我們暫且這樣稱呼倉央嘉措情歌的第一首詩）是倉央嘉措情歌的代表，是一首可以為所有情歌定調的詩。
大概沒有人會讀不懂這首詩，但就在這簡單的詩句中，我們能感受到倉央嘉措獨特的氣質——那是一種比漢語《詩經》中的愛情更隱忍的愛，隱忍到幾乎不能說出口，永遠停留在詩人的內心，只有當月亮出現的時候，那份愛才強烈地爆發——因為它那么像月亮，白白的，弱弱的，但是整個天空都被它的光輝充滿，讓望月的人癡癡地迷醉。不要忘了，倉央嘉措的身份是達賴喇嘛，是應該摒除了一切愛情的高僧大德，是大徹大悟的菩薩化身。這讓他本人就是一首詩——詩，就是本真與理性的激烈碰撞，最終達到一種讓人窒息的寂靜，寂靜的最深處，就是詩的美。
談倉央嘉措的詩，不得不說到翻譯問題。最早的翻譯是于道泉教授給予世人的，這個版本雖然忠于原文，但一直被人（包括于道泉教授本人）認為缺乏詩歌味道。后來，正是為了顯得有詩歌味道，曾緘、劉希武分別用漢語詩的七言和五言絕句的體例改寫了原譯。這些新的翻譯倒是有了“詩味”，但可惜的是把倉央嘉措的氣質完全改沒了——這就像讓一個藏族人穿上漢族的長袍馬褂唱京劇或通俗歌曲，即使聲音再好，再像漢族人，也總是不協調。改譯倉央嘉措情歌，應該走另外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把漢語的舊體詩的影響降低到最低，最好是到零，讓詩本身的意義成為詩的主角。從這個角度說，于道泉教授的譯本反倒是最好的。我們的改譯本只是讓其語言更接近現代漢語的口語而已。
最好不相見

第一最好是不相見，
如此便可不至相戀；
第二最好是不相識，
如此便可不用相思。


《最好不相見》是倉央嘉措情歌的最后一首，也是最沉痛、最決絕的一首。詩人在歷經了所有的愛恨情仇之后，已經到了對人世絕望的境地。他在想，如果當初并沒有開始，也就不會有現在的痛苦結束。推而廣之，最好遇見都不要遇見，甚至，最好不都要出生在這個讓人注定煩惱的世界上。這種決絕心態首先表明了“倉央嘉措情歌”確確實實是一種真實的存在，因為單純的民歌是不會有這種孤絕之心的，只有受盡命運捉弄的倉央嘉措才會如此面對這個讓他無比失望的世界。
“最好不相見”，不是對愛情失去了信心，而是無法忍耐與愛人生離死別時的巨大痛苦。痛得越重，正說明愛得越深。
如果倉央嘉措情歌是一組豐富的交響樂，那《最好不相見》就像是最后的高潮，在這個高潮中，所有的樂器都用最高的力量發出激烈的撞擊和摩擦，在震耳欲聾的聲音之后，是讓人的耳朵疼痛不已的安靜。這種安靜是死亡的腳步聲，是被壓低成黑影的憤怒，是化作刺骨冰水的嘆息。倉央嘉措是帶著這種孤寂與決絕離開人世的。他的一生只有兩件事：一件是得到小小的幸福，一件是看著別人將那小小的幸福一點點碾碎。他的死挽救了無數無辜的藏人，但遠遠沒結束政治的爭斗。好在時間是公平的，塵世的貪婪爭斗都會隨著高原上的風雪，隱匿在歷史的角落里，再也不會回來。只有當初最脆弱的東西——詩歌留了下來，它們是在人們的頭腦中，在善良和愛的支撐下越過時間的洪流，來到現代人面前的。倉央嘉措情歌是一盤珍珠，是一枝柳葉，是六十六瓣蓮花。當初的痛苦只是那珍珠上的光澤，柳葉上的脈絡，蓮花上的露珠，讓代代癡情的男女愛不釋手，夢繞魂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