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

明治十九年生於東京日本橋（1886~1965）。東京帝大國文科肄業。明治四十三年與小山內薰等創刊第二次《新思潮》，發表〈刺青〉、〈麒麟〉等，受永井荷風激賞，確立文壇地位。最初喜歡西歐風格，關東大震災後遷移到關西定居，文風逐漸轉向純日本風格。以《痴人之愛》、《卍》、《春琴抄》、《細雪》、《少將滋幹之母》、《鍵》等展開富麗的官能美與陰翳的古典美世界，經常走在文壇的最高峰。晚年致力於《源氏物語》的現代語翻譯。

《細雪》獲每日出版文化賞及朝日文化賞，《瘋癲老人日記》獲每日藝術大賞。一九四九年並獲頒文化勛章。一九六○年代曾獲諾貝爾獎提名。一九六四年被選為第一位獲得全美藝術院榮譽會員的日本作家。

譯者簡介：
林水福

日本國立東北大學文學博士。現任南臺科技大學應用日語系教授。曾任臺北駐日經濟文化代表處臺北文化中心主任、國際石川啄木學會臺北分會理事長、國際芥川龍之介臺灣分會理事長。曾任國立高雄第一科技大學外語學院院長暨副校長、輔仁大學外語學院院長暨日文系主任及所長、日本國立東北大學客座研究員、梅光女學院大學副教授、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理事長、中華民國日語教育學會理事長。著有《源氏物語的女性》、《日本文學導遊》、《讚歧典侍日記之研究》（日文）、《他山之石》、《日本現代文學掃描》、《中外文學交流》（合著）、《源氏物語是什麼》（合著）；譯有谷崎潤一郎的《鍵》、《卍》、《痴人之愛》、《少將滋幹之母》、《夢浮橋》、《細雪》，遠藤周作的《深河》、《醜聞》、《武士》、《沉默》、《海與毒藥──遠藤周作中短篇小說集》、《我．拋棄了的．女人》，井上靖的《蒼狼》，辻原登《飛翔的麒麟》（上、下）、《家族寫真》，以及新渡戶稻造《武士道》等書；評論、散文、專欄散見各大報刊、雜誌。

書摘/試閱

十六日。
……夜晚，到新宿的第一劇場看晚場戲。演出的戲目有《彥市物語》、《助六曲輪菊》、《恩仇的彼方》。其他的通通不看，因為我的目的是助六。對勘弥演的助六意猶未足，更要看訥升演的揚卷，我心裡揣測那不知會有多美。比起助六，揚卷更吸引我。和老太婆及颯子同行，淨吉也會直接從公司趕過去。知道助六的只有老太婆和我，颯子沒聽過。老太婆或許看過團十郎的戲，但已無記憶。她說看過一、兩次上二代羽左衛門的戲，然而確實看過團十郎的，只有我一人。我記得那是明治三十年前後，我十三、四歲的時候。那是團十郎最後一次演助六，他在明治三十六年死了。演揚卷的是上一代歌右衛門，那時還叫福助。演意休的是福助的父親芝翫。我家還住在本所割下水的時候，兩廣小路那邊某家有名的繪草紙屋店頭掛著助六、意休、揚卷，三張錦繪相連的情形至今難忘。

我看羽左衛門演的助六時，演意休的是上一代中車，演揚卷的還是從前的福助、當時的歌右衛門。寒冷的冬日，儘管羽左衛門發燒到接近四十度，還是冷得發抖，只得休息。我反而對かんぺら門兵衛特地從淺草的宮戶座商請中村勘弥五郎來演出這件事印象深刻。總之，我喜歡助六這齣戲，聽到有助六的戲目，即使是勘弥演的也想看，更何況是可以看到我喜愛的訥升哪！

勘弥是第一次演助六，沒什麼特別之處。不只是勘弥，最近助六的演員腳上都穿褲襪。有時褲襪會出現皺紋，我覺得很掃興。關於這一點，我希望他們能在赤腳上塗白粉。不過我對訥升演的揚卷十分滿意，光是這個就值回票價。福助時代，從前的歌右衛門我不清楚，但最近沒看過這麼美的揚卷。雖然我始終沒有雞姦的興趣，但最近奇怪的是，我開始在歌舞伎年輕的女形身上感覺到性的魅力。不過他們素顏時我就沒感覺了，非得是女裝的舞台之姿不可。對了，我想起來了，我或許不能說完全沒有雞姦的興趣。

我年輕時有過僅此一次的奇妙經驗。從前新派有名叫若山千鳥的美少年演的女形，隸屬於山崎長之輔座，在中洲的真砂座演出。年紀稍長後，他到宮戶座演貌似第六代的上一代，嵐芳三郎的對手戲。說是年紀稍大，其實也只有三十歲上下，還很俊美，外表有年長婦人之感，根本沒有男人樣。若山千鳥在真砂座演出紅葉山人的《夏小袖》中的小姐時，我尤其被她……不，被他迷住了。我開玩笑地說﹕「要是能夠叫他來房間，打扮成像舞台上看到的女性裝扮的話，我就和他睡睡看。」結果某酒館的老闆娘竟說：「如果您希望的話，我可以安排。」於是意外地，我的希望達成了：順利地同衾、順利地辦了事。過程相當普通，跟和一般的藝妓做時並無二致。也就是說，他始終不讓我感覺到他是名男性，完全像是一名女性的樣子，戴著假髮睡在船形枕頭上，躺在幽暗房間內，在被褥中甚至還穿著友禪綢的貼身衣褲，技巧也異常巧妙。我因此經歷了不可思議的經驗。在此聲明，他不是所謂的陰陽人，甚至有著壯碩的男性器官，不過用技巧掩飾，讓人感覺不出來罷了。

無論技術再巧妙，本來非我興趣，因此只要滿足一次好奇心就夠了，之後我再也沒跟同性發生過關係。然而，到了七十七歲的今天，早已處於喪失那方面能力的狀態，為什麼卻特別在女裝美少年，而非男裝麗人身上感到性魅力？年輕時代和若山千鳥的記憶現在又甦醒過來了。但我的狀態似乎不是那樣的，倒是跟某種已不能的老人的性生活——即使不舉也有著其他形式的性生活——似乎有關係。……
今天手痠了，到此為止。

十一日。
……停止針灸。不過今天的情況跟九日不一樣。
她不是說：「這裡鎖著呢！」
而是說：「這裡開著呢！」
她探出來的臉上帶著少見的開朗，浴室內傳出淋浴的聲音。
「今天他不來嗎？」
「是的，請進來吧！」她這麼說，我進去了。她早就躲進浴室的窗簾裡了。
「今天可以讓您吻喲！」淋浴的聲音停止了，從窗簾後方露出小腿和腳尖。
「什麼？又是內診的姿勢啊！」
「是呀！膝蓋以上不行，但今天我還特別為你停止淋浴了哪！」
「會要什麼報酬呢？這樣太便宜了！」
「爺爺不願意的話就取消，我可不勉強喔。」說著，她又加了這麼一句：「今天不只可以用嘴唇，也准你用舌頭舔哦！」
我用了和七月二十八日一樣的姿勢，用嘴唇吸她小腿肚的同一個位置，用舌頭慢慢品嚐，和接吻有點相似，然後再從小腿慢慢往下舔吻到腳踝。意外地，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任由我吻。我的舌頭吻到腳背，直抵大拇指尖端，又跪著抬起她的腳，把大拇趾、第二趾和第三趾塞進嘴裡，塞得滿滿的。最後我把嘴唇吸附在她的腳心上，溼溼的腳底充滿蠱惑，彷彿也具有表情似的。
「夠了吧？」
颯子突然開始淋浴，她的腳底和我的頭、我的臉都是水。
……
五點，佐佐木來通知做拉吊復健的時間到了。
「哎呀！眼睛紅紅的哪。」她說。這幾年來我眼白部分有時候會充血，即使平常也稍帶紅色。注意看瞳孔周圍，確認角膜底下有幾條異樣的紅色血管。擔心會不會是眼底出血，做了檢查，結果眼底的血壓並無異常，跟我的年齡相當。不過，眼睛有血時，脈搏較快、血壓高也是事實。
佐佐木量了脈搏：「脈搏九十以上呢，是做了什麼嗎？」
「哪裡，沒有呀！」
「量一下血壓吧！」
佐佐木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要我躺在書齋的沙發上，靜躺十分鐘之後，用管子綁緊我的右手腕。我看不到血壓計，不過，從佐佐木的表情大概察覺得到。
「今天有沒有讓您不高興的事？」
「心情還好，血壓高嗎？」
「二百左右。」她這麼說，一定是二百以上。一定是二○五、二一○或者二二○以上。過去還有幾次飆到二四五，所以我不像醫生那麼驚訝，甚至有幾分看開了，要是萬一怎麼樣就去了，那也是沒辦法的。
「今早測量時高壓是一四五，低壓是八十三，都很正常呀！為什麼突然飆升呢？真奇怪，是否有用力排硬便呢？」
「沒有。」
「一定發生了什麼事，真是不可思議呀！」
佐佐木頻頻搖頭。我口中不說，心裡清楚得很。剛才腳心的觸感還留在我的嘴唇，想忘也忘不了。颯子的三根腳趾把我的嘴巴塞得滿滿時，血壓應該也飆漲到最高點了吧！臉頰發燙、血液往頭上猛衝，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會中風而死呢！雖然早就有幾分覺悟，不過想到死亡，還真的有點害怕。我告訴自己，要靜下心來，不可以興奮。奇怪的是，心裡越是這麼想，吻她腳趾的動作越是停不下來、停不下來，越是想停下來，越是瘋狂地吻。死！死！死！邊想邊吻。恐怖、興奮、快感輪流交纏在心頭。類似狹心症的激烈疼痛侵襲胸腔……在那之後應該已過了兩小時以上，我的血壓還是降不下來。
「今天不要做拉吊了吧！還是安靜休息的好。」佐佐木說著，硬是把我送回寢室，要我躺下來。
………
晚上九點佐佐木又進來量血壓。
「再量一次看看！」
結果還好，已經恢復正常了，高壓是一五○多一些，低壓是八十七。
「很好！我放心了。剛才高壓是二二三，低壓是一五○呀！」
「偶爾會有這樣的情形哪！」
「就算是偶爾也很危險啊，還好只是一時的現象。」
放心的不只是佐佐木，其實，我比佐佐木更擔心。知道沒事時，我偷偷撫了一下胸口。但同時又想，既然如此，這種瘋狂的行為就可以持續下去。雖然不是颯子喜歡的桃色冒險，但這種程度的冒險不該就此停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