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證據：國民新詩讀本

只能為你寫一首詩 吳晟

這裡是河川與海洋
相親相愛的交會處
招潮蟹、彈塗魚、大杓鷸、長腳雞
盡情展演的溼地大舞台
白鷺鷥討食的家園
白海豚近海洄游的生命廊道

世代農漁民，在此地
揮灑汗水，享受涼風
迎接潮汐呀！來來去去
泥灘地上形成歷史
稍縱即逝的迷人波紋

這裡的空曠，足夠我們眺望
足夠我們，放開心眼
感受到人生的渺小
以及渺小的樂趣

這裡，是否島嶼後代的子孫
還有機會來到？

名為「國光」的石化工廠
正在逼近，憂傷西海岸
僅存的最後一塊泥灘溼地
名為「建設」的旗幟
正逆著海口的風，大肆揮舞

眼看開發的欲望，預計要
封鎖海岸線，回饋給我們封閉的視野
驅趕美景，回饋給我們煙囪、油汙、煙塵瀰漫的天空
眼看少數人的利益
預計要，一路攔截水源
回饋給我們乾旱
眼看沉默的大眾啊，預計要
放任彈塗魚、招潮蟹、長腳雞
放任白鷺鷥與白海豚
甚至放任農漁民死滅
只為了繁榮的口號

這筆帳
環境影響評估
該如何報告

而我只能為你寫一首詩

多麼希望，我的詩句
可以鑄造成子彈
射穿貪得無饜的腦袋
或者冶煉成刀劍
刺入私慾不斷膨脹的胸膛
但我不能。我只能忍抑又忍抑
寫一首哀傷而無用的詩
吞下無比焦慮與悲憤

我的詩句不是子彈或刀劍
不能威嚇誰
也不懂得向誰下跪
只有聲聲句句飽含淚水
一遍又一遍朗誦
一遍又一遍，向天地呼喚

筆記／吳岱穎

一個人要如何改變世界？一首詩可以具備什麼樣的力量？二○○五年，國光石化公司提出大型石化投資開發案，原本預計設置在雲林縣離島工業區，但因為環評未通過，於二○○八年移往彰化縣大城鄉。但此一開發案由於對環境造成的影響太大，不僅是高汙染產業，更會破壞溼地、影響當地農漁業，甚至搶奪當地農業用水，引起各方團體強烈反對。身為彰化農家子弟的吳晟不忍坐視環境與農業遭此浩劫，憤而起身號召藝文界一同抗爭。這首〈只能為你寫一首詩〉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成的。
吳晟的詩作向來樸實清新，充滿對於土地人情的關懷。本詩前三段分別由自然生態、農耕漁獲與人情感懷，書寫人與溼地相處共存的三個面向，喚起物我感通的美好印象。接著筆鋒一轉，以害怕溼地可能不存的惶惑，引出造成此一恐慌的主要原因──建設的背後總是糾葛著利益，且必然帶來破壞。身為詩人，只能為此寫一首「哀傷而無用的詩」，因為面對政治與龐大的金錢利益，文學實在是太過渺小而無能。但，真的是如此嗎？
二○一一年四月，在總統馬英九的定調下，國光石化在彰化的開發案宣告中止。或許文學真的無用，但當它喚醒人心中的正義，那就是人間永恆的價值了。

吳晟　
本名吳勝雄，台灣彰化人，一九四四年生，屏東農業專科學校畢業，任彰化溪州國中生物科教師以迄退休，同時務農躬耕，服務桑梓，並從事詩及散文的創作。曾應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Iowa）國際作家工作坊；著有詩集《飄搖裏》、《吾鄉印象》、《向孩子說》、《吳晟詩選》，散文集《農婦》、《店仔頭》、《無悔》、《不如相忘》、《一首詩一個故事》、《筆記濁水溪》等。

午後書店告白 林婉瑜

穿粉紅色圓點襯衫的那男人頻頻望我
我怎麼可能愛他呢怎麼可能
我不喜歡以為自己是草莓的人

我們從［生活餘暇］走到［戲劇舞台劇］
從［時尚］走到［中國古典］
櫸木地板上的格線一向被忽略
沿著格子前進
你在47
我在18
被擁擠切分的人生
我們各據兩岸
還要這樣眺望多久呢

翻閱我
我已閒置得太久
我答應不做艱澀拗口的辭海之類
漫畫或筆記書好了
塗鴉比較多的話
讀者也輕鬆
左邊的少女禮儀須知右邊的育嬰寶鑑
都時常被抽走
翻閱我
即使我是熱帶魚飼育手冊河豚食譜
我是你人生不可缺的營養
即使微量

你舉起杓子敲打：牛肉
牛肉在哪裡牛肉
呼叫牛肉
天空下雨我被雨水滴傷了
你願意和我一起寂寞嗎
我是說，剩下的半輩子
拿你的寂寞
陪伴我的

終其一生我不過是在期待一個瞭解
為此我提供各種途徑竟然還寫詩
如果你願意
就從［戲劇舞台劇］那一櫃過來吧
我的寂寞驅使我同意
你就迫降在這裡

筆記／孫梓評

戲劇系出身的林婉瑜在這首bittersweet的少作裡，搬演了一齣輕快的青春短劇。首先，她給出角色，「穿粉紅色圓點襯衫的那男人」和「不喜歡以為自己是草莓的人」的「我」一起登場；接著，展示了舞台：「我們從［生活餘暇］走到［戲劇舞台劇］／從［時尚］走到［中國古典］」，書店裡兩人的狐步，使台下觀看的我們，忍不住猜想：在書櫃所切畫出的隱形座標間移動的他與她，「還要這樣眺望多久呢」？
於是，當她忍不住在腦中大聲說：「翻閱我／我已閒置得太久」。這一「告白」，既像少女赤裸的求愛，又像代替那數千罕上萬被聞問的書們，對書店內遊逛而不購書之人的無奈譴責──做為一本書，和做為一個人，都有被渴求的需要。然而正像某些書常被忽略，某些人又總是太過熱門，竟迫使她必須承諾：「我答應不做艱澀拗口的辭海」，自我的修剪，是示愛之人所不能免。但難道「熱帶魚飼育手冊」就沒有被愛的權利？
全詩在此出現一個精采轉折，那男人竟舉起杓子敲打，大呼：牛肉在哪裡？政治場合慣見的術語，置於此，巧妙暗喻愛情不乏需要政見和籌碼的時刻。於是少女亮出底牌：「終其一生我不過是在期待一個瞭解／為此我提供各種途徑竟然還寫詩」。如果你（不只那書店裡對峙的男子，還包括正在閱讀這首詩的我們吧）願意掏出體內的寂寞交換陪伴，是不是也該稍微挪動腳步，往詩人走去？

林婉瑜　一九七七年生，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畢業。二○○七年出版《剛剛發生的事》，陳義芝推薦：「豐饒的情性、黠慧的詩心、帶著釉光的詩風，確實顯示她超越同輩的才華，公認為新新世代最具代表性的詩人。」二○一一年出版城市詩集《可能的花蜜》；二○一四年出版情詩集《那些閃電指向你》。詩作〈誕生〉選入國小五年級國語課本（一○四年翰林版）。其詩語氣淡然而力道十足，平易坦然地訴說，卻帶來十足震撼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