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塞爾‧普魯斯特（簡體書）

對普魯斯特最初的抨擊很快被人們遺忘，隨后便是漫長的文藝經典化歷程。他的作品被翻譯成了好幾種文字，對他熱情頌揚的文章也大量涌現。但是，直到1927年，普魯斯特去世五年后，隨著其長篇巨著最后一卷的出版，他的文學影響力才真正形成。普魯斯特死于1922年，那時他的《蓋爾芒特家那邊》和《索多姆和戈摩爾》已經出版。1923年的《女囚》、1925年的《女逃亡者》以及1927年的《重現的時光》；還有1952年的《讓?桑德伊》、1954年的《駁圣伯夫》以及1970年至1993年間陸續面世的《普魯斯特書信集》（共21卷），都是在他死后才出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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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1月，普魯斯特在《新法蘭西評論》上發表了一篇他最著名的文學評論，專門討論福樓拜的文風，以此回應一篇貶斥福樓拜是糟糕的作家的文章。不過，普魯斯特很快就承認，福樓拜缺乏創造隱喻的能力，“我相信，僅隱喻就能造就不朽的風格，但在福樓拜的作品中恐怕連一個像樣的隱喻都找不到”。盡管如此，普魯斯特還是為福樓拜創造性地使用動詞，甚至他那別扭的敘事順序和蒼白的詞匯作了辯護。他很可能把福樓拜視作一位風格迥異的作家，因為毫無疑問，普魯斯特那優美而耐人尋味的隱喻（“永恒”）還真的無人能及。在《重現的時光》中，普魯斯特在討論作家時回應了波德萊爾的通感理論，他說：“他能通過一一描述在某特定地點、特定時刻多種事物的方式來描寫一個場景，但只有在他選定了兩種不同事物來表述兩者間的聯系時，才能獲得真相……真相——生活亦如此——只有通過比較兩種感覺的共同特質，我們才能成功提煉其共通的精髓，并使二者融合于一個隱喻中，而不會受到時空的限制。”普魯斯特自己的散文中充滿著這樣收放自如的隱喻：比如，他把熟睡中的阿爾貝蒂娜比作一顆石榴，她平淡無奇的外表卻包裹著滿腦子罕有的叛逆思想；再比如，他把在貝爾維爾用餐的食客們比作太陽系，而服務生則是轉瞬即逝的彗星；還有，苦戀中的斯萬聽到了“小小主旋律”的前奏，那是他對奧黛特愛情的贊美詩，被比作一位女神隱蔽地款款而來。
1921年春天，身體虛弱的普魯斯特受到越來越強烈的陣發性眩暈的困擾。他最后的幾次出行包括他去網球場博物館的一個展覽上觀賞弗美爾的油畫《代夫特的風景》（The View of Delft）。當他描寫主人公小說家波貝高特之死時，他采納了類似的情境：主人公在看著那幅著名油畫上的一個黃色斑點后失去意識。確實，在普魯斯特去世前的晚上，他口述了最后一句話：“在弗美爾的畫作中有一種中國式的耐心。”普魯斯特能感覺到自己的死期將至，他在寫給弗朗西斯?亞姆的信中說：“在你向圣約瑟的祈禱中，請求他賜我安息，而不要如我此生這般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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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普魯斯特的一生多么奇特，正如他自己所希望的，其生命已淹沒在他熠熠生輝的文學作品中。盡管如此，在這個推崇回憶錄的時代，普魯斯特小說的極其私密（假如不算是隱私）的特質使得他越來越受人歡迎。而其他現代派作家（斯泰因、喬伊斯和龐德）則拒絕自白式寫作而開始對形式的探索。普魯斯特是文學史上的“獨眼巨人”，這意味著，在他意識的中心只存在一個“偉大的我”（無論第一人稱的敘述者是否僅僅因為偶然，才成為文字中的馬塞爾?普魯斯特）。普魯斯特作品的每一頁都是他內在思考的記錄——絕不是莫利?布魯姆或是斯蒂芬?德達律斯之類的雜亂無章的意識流——在他們的作品中，每個戲劇人物都有其特定語匯和各自關注的世界；而在普魯斯特那里總有一個心靈、一個聲音的反復咀嚼，協調一致、連綿不斷、有條不紊：這心靈和聲音的主題就是主宰一切的精神。
與過去相比，普魯斯特的作品可能更適宜于當今的讀者，因為他的生活跟隨時間而消逝，他生活的時代也在淡出人們的視線。人們更多地會把他當作寓言作家，而不是編年史學家；一個神話締造者，而不是一個美好年代的告別演說者。在新的角色定位下，普魯斯特成為崇高的精神交響樂大師。人們不再用自己熟知的現實來比照他的作品，不再像讀紀實報告一樣來評判他的作品。而是像讀童話故事一般，閱讀他關于城堡與性欲、家庭美德與社會丑惡、因妒生恨以及藝術慰藉的寓言。他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謝赫拉莎德。
當然，普魯斯特之所以受歡迎，也是因為他寫了人們喜歡的主題——富人、貴族和藝術家。他也寫愛情——盡管他鄙視愛情，并用最簡單、最機械的方式解析它，甚至把愛情等同于體液。這些似乎都無關大礙。我的意思是，普魯斯特不僅揭開了愛的神秘面紗，而且他還使之去人性化，把它變成了類似巴甫洛夫學說的東西。斯萬對奧黛特的愛情絕不是她的美貌或人格魅力所致。事實上，斯萬完全清楚，奧黛特的美貌會褪變，人格也平庸無奇。此外，《戀愛中的斯萬》的最后一句話是斯萬對自己說的：“想想我虛擲了好幾年的光陰，甚至恨不得去死，這都是為了把我最偉大的愛情給一個并不吸引我，還跟我格格不入的女人。”
現代讀者對普魯斯特孜孜不倦而又精彩無比的愛情分析產生了共鳴，因為我們也不再視愛情為理所當然的事情。今天的讀者總是曝光個人隱私，還把它和政治扯在一起，并把本能哲學化。
普魯斯特可能攻擊過愛情，但他確實很了解愛情。像我們一樣，他認為沒什么是理所當然的。他對自己的經歷從未自命不凡或自我欺瞞。我們之所以欣賞普魯斯特的作品，是因為他理解童年痛苦和成人激情之間的種種聯系；盡管他才華卓著，卻對理性評價不屑一顧；他知道只有痛苦帶給我們的粗糲知識才真正實用；在激情漸漸消退時，我們不再愛我所愛；愛情本身就已使被愛的對象黯然失色：“斯萬這段戀情引發的疾病已擴散開來，與他所有的個人習慣、行為、思想、健康、睡眠、生活，甚至他對來世的期望都緊密交織在一起，不可分割，已不可能根除，除非連他一起毀掉。如醫生所說，他的愛已無可救藥。”
或許普魯斯特想告訴人們，愛情是一種癡心妄想，是豐富多彩的幻想散落在一個冷漠而又相當神秘的表面上的投影。然而，那些幻想無疑是美麗的，是天堂般的暗示和藝術的虛幻樂園。我懷疑，有多少讀者會對普魯斯特排斥忙碌、紛繁的生活，并鐘情于冰冷、靜止的藝術而感到滿意呢？但他強大的無常洞察力無疑化解了我們的疑問。個人愛情的小起小落，整個社會的浮浮沉沉、情感和社會地位的不斷變遷，都是由普魯斯特預演、而由我們完成的主題。普魯斯特是20世紀第一位當代作家，因為他是第一位描畫我們這個恒久動蕩時代的文學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