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二重唱

最後的二重唱╱鍾麗珠
忍不住，我又拿出那片DVD來看了。
畫面上出現我和藤正在合唱一首愛爾蘭民謠「Danny Boy丹尼男孩」。那是去年聖誕節「家庭音樂會」的錄影。我說的「家庭音樂會」，其實是一位鋼琴家朋友胡志龍和他的母親也是音樂老師的黃美慧老師，從美國來探視我們時，在他們的帶領下舉辦起來的，純粹是自娛性質。胡志龍是我們的忘年交，年紀雖輕，鋼琴造詣卻了得。曾在世界各地留下足跡和音符外，還是美國田納西大學的鋼琴教授。幾乎每隔一年他們都會來溫哥華我家過聖誕節。音樂會的內容，除了讓我們聆賞胡志龍的琴藝，以及應邀前來的親朋好友表演，顧名思義，其他角色就屬我們一家喜愛音樂的老少三代了。而我和藤的二重唱也成了慣例，總會來上一兩首。
這一次，當然不會例外。這首「Danny Boy」是我倆共同的最愛，曾經合唱過千次百次，倒背如流的歌曲。可是，這一次，他卻老是忘詞，歌聲斷斷續續，還透著些許喘息。好不容易唱完，他歉疚的看著我，我只好輕輕地拍拍他的手背，他帶點靦覥的笑了笑。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音樂會的畫面還是那麼清晰，微弱的歌聲也仍縈繞耳際，他卻像一縷輕煙倏然消逝無蹤？相隔才不過短短三個月，病魔便輕易的從我們手中把他攫去！
想不到，這次的合唱，竟然是我倆生命中最後的二重唱！
在我們的人生當中，二重唱猶如一把鑰匙，開啟了我倆的心扉。我們的投契是由二重唱開始的。
喜歡唱歌的我們，同是外勤記者，不同報社，但跑同一條路線。巧的是彼此都愛唱歌，更巧的是都喜愛唱優美動聽的中外民謠和藝術歌曲。於是，一首首動人的歌曲，猶如一條無形的絲帶，綰住兩顆年輕的心。我們那時經常在採訪的路上，邊踩腳踏車邊唱和，感情便在一唱一和中滋長！
他是基督教家庭長大的，可能從小在家庭禮拜中擔任詩歌和聲的角色，任何歌曲他都能即興唱和。尤其那首「Danny Boy」，更令我們百唱不厭。後來當我們結婚有了第一個孩子，他還特地填上歌詞作為搖籃曲呢！
二重唱雖然講究和諧與協調，但有些歌劇中的二重唱，不也有各唱各的調和詞的？婚姻生活何嘗不是如此！年輕時的我，任性、不成熟。他呢，恰好跟我相反，樂觀、風趣，一派與世無爭的灑脫。
他喜歡開玩笑，剛結婚的那些年，我常常為了他開的一些玩笑而生氣甚至翻臉。但相處久了，我漸漸體會到他無非是想藉無傷大雅的玩笑，製造一點生活情趣，在真實生活中唱好二重唱的角色。
而在真實生活中，我們也的確在努力扮演二重唱的角色。我生性迷糊又缺乏主見，許多對外的事務，能不過問，便絕不插手。甚至家中的經濟大權，我也讓他全權處理，我樂得做個純粹的「家管」。當他去世之後，我對外在的許多事情，變得有點抓不著頭緒。他呢，在感情方面，可算得上是個細膩的人，可對生活細節，卻大而化之。他是那種「為了找一雙襪子，可以翻得天下大亂」的人。於是，生活起居他得處處依賴我。就像一些歌劇中的二重唱，儘管男女主角各唱各的調，還是合拍的二重唱。
隨著孩子們的成長，我們的身心負擔輕了，休閒時間也較多，不時的相偕上電影院、音樂廳。甚至上班，他也經常在中午休息時間，遠從重慶南路的公司，開車到八德路雜誌社找我一起用餐，同事們因此喜歡開玩笑說我們在吃「鴛鴦飯」。
等到孩子們自立、成家，而我們也從職塲上退休，兩人在一塊的時間更多，了解更深，齒輪也更吻合、更緊密！每年都會一起到香港、廣州、同安探望親戚之外，還到各地旅遊。
移民溫哥華後，他經常開著車子載我四出兜風。他知道我這個老廣喜歡飲廣東茶，便載我到廣東餐館最多的列治文去。他愛海，我們去得最多的就是去看海。我們住的白石鎮剛好近海，夏日黃昏，他喜歡坐在海邊的岩石上，看日落，看海上微波盪漾，看海鷗飛翔。不去看海的日子，就在自家的院子乘涼、低哼我們的二重唱！
三年前，他不幸因兩塲小中風，終日生活在輪椅上。我放下一切陪伴他，照顧他。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幾乎分分秒秒在一起。他常跟我說一些兒時趣事、也共同尋找年輕時的回憶，剎那間，時光彷彿倒流，又回到從前那段日子，忘記歲月已將我們催老！
去年，我們期待已久的六十年鑽石婚慶，白髮皤皤的兩老，在兒孫繞膝和祝福中興奮度過。沒想到才過不久，他的體力便日漸衰退，話變少了，笑容也漸漸褪去。終於，萬般無奈的揮別他摯愛的家人，揮別我倆的二重唱，悄然逝去！他的驟然離去，一時之間我委實無法接受！雖然我曾經陪伴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但回到家中，處處都是他的影子：空蕩蕩的輪椅、案頭上的照片、我們一起聽過的音樂……然而，現實卻是那
樣的無情和殘忍！我心中充塞著無法言喻的惶恐、傷痛和虛空，我真是無語問蒼天了！
而今，雖然他已離我遠去；雖然二重唱在我們生命中已成絕響，但我深深相信，我們心靈上的二重唱永遠不會中斷，它將永恆的、持續的一直唱下去！
除了喜愛唱歌，我倆還同是影迷和書迷，寫作也算是我們共同興趣之一。只不過我個人不是一個辛勤的耕耘者，塗鴉至今才出版五本散文集，一本短篇小說而已。
至於藤，父親林憾廬先生，以及五叔﹁幽默大師﹂林語堂博士都是知名作家，從小耳濡目染，自然也就喜歡舞文弄墨。由於家學淵源，他的文風也多偏向幽默風趣，讀後常令人會心一笑，但他惜墨如金，留下的作品，寥若晨星。雖然如此，希望共同出版一本合集，紀念我倆的鑽婚，一直是我們的心願。可惜由於種種原因，出版一事延宕至今。
為了追憶已逝的往事，我命書名為「最後的二重唱」。只是此集出版之日，藤已無法親眼目睹了，這是我心中最大的遺憾！但我相信，他在天之靈一定也會深感欣慰的！
這本合集中，包含了我和藤的散文、小說及詩作。其中我的散文共分五輯：第一輯「往日情懷」：追憶這些年我與藤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有悲有喜，有哀有樂；第二輯「鍾愛一生」：訴說我鍾愛了一生的音樂和寫作的心情；第三輯「生活情趣」：顧名思義，描述周邊事物的小情小趣；第四輯「歲月悠悠」：除了回憶一些童年的往事，也記叙一些難忘的人事物；第五輯「親情難忘」：為懷念幾位至親的長輩而作；另外一篇小說「愛之夢」和小小說「原來如此」、「人生難得幾回醉」；還有兩首小詩「期待」和「靜」。
在寫作的園地上，藤跟我一樣不是辛勤的耕耘者，因此作品有限。早期多以小說為主，下筆也常帶幽默反諷。之後有較長一段時間，因工作繁忙，幾乎擱筆。退休後移民溫哥華才又重拾鏽筆，筆鋒也轉向溫馨的散文。不過，作品還是不多。
感謝秀威出版公司的襄助，讓這本為紀念我和藤攜手走過一甲子的合集「最後的二重唱」終於付梓，也讓我們的心願得以實現！而這本合集的出版，更讓我和藤的二重唱得以透過另一種形式永續下去！

推薦序╱天作之合╱畢璞
自序╱最後的二重唱╱鍾麗珠
鍾麗珠作品
【散文】輯一：往日情懷
最後的身影
比翼穿越半世紀
二重唱
無價之寶
冬天裡的春天
咱們探險去！
【散文】輯二：鍾愛一生
鍾愛一生
姑娘生來愛唱歌
母親教我的歌
音樂‧心情‧大自然
春城無處不飛花
蕭邦‧故國情
乘著樂音的翅膀
追夢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爬格子遊戲
進入忘我的境界
【散文】輯三：生活情趣
魅力溫哥華
霜葉紅於二月花
這樣的午后，真好！
只為了看日出？
戀「小」情結
如歌似的叫賣聲
神來之筆
綠簾子
【散文】輯四：歲月悠悠
那些遠去了的……
把歲月染白
閃亮的珠子
不再當「烈士」
圓桌情
漫漫長夜
歌一曲自由，歌一曲生命！
赤足天使
流浪的牧童
唱出一個勝利來
受用不盡的禮物
【散文】輯五：親情難忘
如緞般的長髮
白色的康乃馨
一首不忍重讀的詩
最後的相片
五叔與我
【小小說】
原來如此
人生難得幾回醉
【小說】
愛之夢
【詩】
期待
靜
林伊祝作品
【詩】
夢裡
孺慕
【散文】
緬懷巴金老人
一門愛的科學
願你的靈魂安息！
她，才是我太太
永不成熟的人
老饕的悲哀
照片
犧牲品
莫使烏雲長蔽日
作家常事
相逢何必曾相識
情人？良師？益友！
我發發，我久發發！
藏書如藏寶
都是英文惹的禍
小皮蛋
爺爺與我
有媽媽的味道
【小說】
第四卡

副座
老錢
死水裡的漣漪
寂寞呀，沙漠般的寂寞！
吹牛不打草稿
知己
雞
高帽之樂

最後的身影
給藤——我的摯愛

藤，是我對你的暱稱。自從你聽過一個怕老婆的故事後，葡萄架便是你「賜」給我的名字，於是我也只好「禮尚往來」稱呼你作葡萄藤了。
十年前，我們結婚五十周年，你我都曾為文紀念。之後，又這麽相約：如果還有六十年鑽婚，你我將再提慶祝的筆桿。然而，未來卻是無法掌握的變數，尤其對風燭之年的我們，更是一個飄渺的承諾。沒想到，金婚的腳步才跨過第七個年頭，你卻突然被兩場小中風擊倒。
你的病痛，像一道無形的連鎖效應，擊倒了你，也擊倒了我，諾言就此消失於無形。更想不到的是，鑽婚才剛過，表諸在筆墨上的，本該是滿心的感恩、滿懷的喜樂，如今，卻變成了下筆無比沉重的文字！
昨晚，我午夜醒來，習慣的把手往左邊伸去，卻空蕩蕩地，握不到那隻熟悉的大手。我倏地一驚，一陣痛楚襲上心頭！我知道，今後我再也握不到你那溫暖的大手了，它的主人已離我遠去，永遠、永遠！
藤，你怎麼忍心甩開我們相握了六十年的手，決然而去？
自從六十年前，我把雙手交給你之後，我們便不曾分開過，即使偶有短暫的別離，也都音訊不斷。我們的婚姻是新聞作的媒介，你我同是記者，雖然不同報社，卻跑同一路線。我永遠忘不了你給我的第一個印象：長袍、圍巾，非常徐志摩。雖然我不相信一見鍾情，但也許多少有點加分作用吧！
泛舟碧潭、徜徉淡水河畔；「朝風咖啡」的音樂、「恕園」的談心……那是一段怎樣自由自在，而又浪漫愜意的歲月啊！我們從相識、相知、相戀，然後攜手走進結婚禮堂，共同組織小家庭。
婚後不久，三個孩子接踵而至，油鹽柴米、奶瓶尿布，日子過得儘管單調、生活擔子儘管沉重，你卻常常給我和孩子們帶來一些小小的樂趣和驚喜。只要時間許可，你總帶著我們到植物園看荷花、到公園散步、到河邊打水漂、到動物園看大象、到兒童樂園玩旋旋轉木馬。你也不時在月圓之夜，發完稿回家，把我從熱被窩裡挖起來看月色；要不，帶酒菜回來與我共酌、聊天。起初，我常為你這些不按牌理出牌的所為惱火，但習慣之後，反而變得有所期待了！
孩子們一一自立，有了自己的天地後，我們的擔子輕了，而你的健康卻開始亮起紅燈。原本該在退休之後好好享受一段逍遙自在的日子，然而氣喘宿疾，讓你經常進出醫院。好在你生性溫和豁達，面對心血管的毛病、氣喘的折磨，都總是「逆來順受」、樂觀以對。而且，你還不顧一切，每年偕同我回故鄉漳州和鼓浪嶼，重溫你兒時的舊夢；到同安看三哥、祭拜日夜思念的母親；到桂林尋查父親和四哥的墓地；到上海找回你昔日成長的身影。當然，你也陪伴我回廣州，一圓我的思鄉夢！
對父母，尤其是母親，你內心有著太多的遺憾、愧疚和無奈！一道海峽，分隔著一甲子無緣相聚的母子。你遺憾與母親共處的時間太短暫；你愧疚不能克盡孝道，母親臥病時無法侍奉湯藥；你更無奈的是，在人為的情況下，你連母親的逝世也無從知悉……這一切一切都化作數十年來的夢魘，經常令你椎心刺骨，令你午夜夢迴，肝腸寸斷！好不容易盼到兩岸開放，回到故鄉，卻已無法親炙慈顏，只能在墳前祭拜冰冷的墓碑了！
1998年移民溫哥華後，因為氣候合宜，氣喘總算遠離了你。這些年，溫哥華的好山好水，讓你享受了一個「黃金晚年」。我們經常開著車子到處「探險」，去得最多的是海邊看日落。我們居住的白石鎮是溫哥華的衛星城市，長長的海岸線是觀光景點，每到夏天，擠滿了日光浴和散步的人潮。我們不去湊熱鬧，找一處較僻靜的海灘，坐在石塊上看微波的海浪，看海鷗的翱翔，看漸漸沒入海平線的夕陽，直至晚霞染紅半爿天，才意猶未盡的離去。
然而，好景不常，就在你八十歲那年，因兩眼黃斑區退化的毛病而不能再開車，而減少了許多活動。當然，孩子們只要有空，也常常會很貼心的為我們安排外出的機會，但總不如自己行動來得自如。尤其三年前你的先後兩次小中風，注定了得靠工具助行的命運。從拐杖、而助行器、而輪椅，加上雙眼視力退化日趨嚴重，你的活動範圍已日漸縮小到只剩電視與你了。即使這樣，你仍然不改常態，笑容始終未減。也正因如此，住醫院時，護士們還頒發了一張形容你做復健時「smiling the whole time」的獎狀給你呢！
去年十一月是我們結婚六十周年，除了遠在臺灣和多倫多的兩個外孫無法參加外，四代同堂共度了一個你我期待已久的鑽石婚慶！今年春節，兒孫們全都到齊了，還帶來了孫輩們結婚及有喜的好消息，闔家過了一個溫馨、歡樂的大團圓新年，並拍了一系列難得團聚在一起的全家福照片。
誰料得到，大團圓的歡笑仍漾在嘴角，病魔卻悄悄的找上了你！就在春節後一旬，你因呼吸急促送進醫院，從急診室到加護病房，才短短九天，你便撇下我們而去！臨別的前兩天，你已呈半昏迷狀態，雙眼緊閉，不再有任何反應。然而，當你彌留之際，我單獨與你告別，親吻你的雙唇，再次重複我們生生世世為夫妻的誓言時，你突然半睜開眼睛凝視著我，彷彿有千言萬語卻無從表達，片刻之後徐徐閤上，永遠永遠地，把無盡的創痛長留我心底！
藤，我知道，你是多麼熱愛生命，但我也深知你的熱愛生命不是為己，而是為了能與你愛的家人有更多相處的時間，因此，你即使病魔纏身，家人有任何活動你都勉力參與，樂大家所樂。
而現在，你的不得不離去絕非你所願，不過，你也一定沒有遺憾！因為你一直有愛你、孝順你的子、女、媳、婿，以及孫輩、甚至曾孫，環繞在你身邊，無論生活上、精神上都竭盡一切的照顧你，帶給你歡笑。我想，今後他們亦會同樣愛我、照顧我的，你儘可以安心離去，不用擔心我、掛念我！
記得那首你我都喜歡的徐志摩的「偶然」：「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而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欣，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偶然，真是一個抽象又奇妙的時間點，你我的相逢雖是偶然的瞬間，但我深信，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卻永恆鏤刻在你我心靈深處，永遠不會隨時空消逝！

﹙2013年9月 文訊雜誌第3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