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萬古心：我怎樣做學問

本書以三十餘篇散文隨筆，和讀者交流做學問的方法。作者依據己身經驗配上實證趣例，力避虛腔空調、高蹈抽象，只求親切明白，將幾番親赴學術深淵裡尋覓驪龍頷珠的試探過程，坦誠地奉獻出來。治學必須務本務實，不取巧求速效，才能有屬於自身的「特識」與「發明」；必須不畏難、具耐力，才有探驪得珠的可能；必須凝精結神，才有登峰造極的機會，奔向文學旅途的大目標──求真、求善、求美，創造文學繼起的生命。

【黃永武】

曾任中興大學及成功大學文學院院長，高雄師大國文研究所所長等職。所著《中國詩學》，獲文學理論類國家文藝獎；所著《愛廬小品》，再獲散文類國家文藝獎，為兼獲兩類最高獎項殊榮的奇人。其他重要著作有：《黃永武解周易》、《詩與美》、《敦煌的唐詩》、《敦煌寶藏》、《字句鍛鍊法》、《愛廬談文學》、《愛廬談諺詩》、《形聲多兼會意考》、《許慎的經學》、《讀書與賞詩》、《詩與情》、《珍珠船》、《我看外星人》等。面向新廣，創見特多。每能深入堂奧，屢建學術奇功。

中國的學問，一般人粗分為義理、考據、辭章三門，但試看太史公在〈報任安書〉中所描繪的學術光輝理想是：「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細析這三句：「究天人之際」偏重義理求善；「通古今之變」偏重考據求真；「成一家之言」偏重辭章求美。話雖分三句，而太史公所欲實現的理想使命目標只有一個，乃是將考據、義理、辭章所求的真善美三位一體地達成。這也啟示吾人，中國學問本應將此三者兼備，如鼎的三足並峙，合力支撐一個四平八穩的巨大文化鼎鼐。

我一生的寫作與治學，面向極廣，與他人不同處，大概就在面向該括了考據、義理、辭章的不同風景路段。我在《好句在天涯》裡曾說：「每路段使用不同的行進工具：遇到訓詁聲韻的考據之學，我就得步行，步步踏實，不容蹈虛；遇到群經釋道的義理之學，我就得划舟，涵泳江海，不容急躁；遇到寫詩作文的辭章之學，我就得飛航，凌空超絕，不容憑藉。」這陸運、海運、空運的載行工具雖變換不同，但我文學之旅奔向的大目標仍只有一個。行程即使紆迴曲折，永遠在單向的尋找終極，在求真、求善、求美上略有輕重軒輊而並不分岐。

本書就是陸海空行進的實際操演時的紀錄片段。孔子曾說：「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史記》自序引董仲舒所述孔子之言）我寫本書，以三十餘篇散文形貌的學術隨筆，代替機械無趣而又高蹈抽象的治學方法，藉學術上已發生的真事做題目，比空說道理搭成間架要有味一些，此種創新的做法，其實和孔子所說「見之行事」比「載之空言」更深切著明是一致的。

我寫本書的動機，除了想與《好句在天涯》配對成雙之外，還有二點：

其一是憂心現今蹈空責效的淺碟學風。現今電腦成為治學新工具以後，方便不少，但缺點也漸漸浮現，許多拼貼資料而成的論文，取代了一筆一畫字斟句酌的細工著述，治學的人取巧走捷徑，不從文本下真工夫，紮穩基業。只想躐等虛張，冀求不虞之譽。常常僅求到部分的證據，管不了全體的是非。見解來得快，結論下得早，取同舍異，強材就己，但求立時的成功，管不了日後難以收拾的百孔千瘡。我擔心這批新派學者，看書都是信手亂翻幾頁，養成粗浮瀏覽的習慣以後，都不能再心靜思密地去讀完一部經典巨著了。所以本書要開出務本務實的藥方：必須不畏難、具耐力，才有探驪得珠的可能。必須凝精結神，才有登峰造極的機會。一味急躁責求速效，浮光掠影地讀書，極難有「特識」與「發明」，所能得到的僅是海市蜃樓般一時虛幻的成功。

其二是回應友朋讀者的熱情鼓勵。二○一○年南華大學召開「黃永武先生學術研討會」，許多論文都是將我的各類著作一一細讀詳評，令我受益不少，需要致謝。二○一二年《中國詩學》、《愛廬小品》在大陸發行簡體字本，藉著電腦傳訊，得睹重洋萬里之外，反應熱烈，大陸上有人見《中國詩學》中所展示的中華文化之美，如見久別重逢的慈祥父母，歡懷起舞，竟至落淚。有人將《中國詩學》歷經開闢懸崖絕壁通往詩國去探幽訪勝，比作將鐵路修入青藏高原的工程一般令他讚歎，這種過獎，也說明其讀書時確有滿心的狂喜。正因讀者讚歎這些學術工程，我就有義務將工程如何研究如何設計的施工方法公開出來，讓人人都有參與建設文化世代的本領。自然，由於《中國詩學》對大陸學者來說是「新讀物」，其中在臺灣三十年前早已塵埃落定的舊問題，重被挑起質疑處，質疑每由新角度介入，因此有必要重新釐清一番。

我取《我心萬古心》為書名，是用了晚明鄒元標在《鄒南臯集選》中的〈與汝光太史〉詩：「勺水即深泉，我心萬古心。」這詩是頗為罕見的用先韻侵韻通押而成的五言古詩。吳汝光太史退休將老去空山，鄒元標寫了十首詩送行，足見倆人金石交情，這是第九首。他倆身處的時局是「江河方滔滔，世故日已非」，兩位同心的老人，眼看煙雲多變，國事日非，唯一能挺然不拔的志氣，就只剩維護中華文化這一心願了。

我從決心讀中文系開始，就和萬古的中華文化結了終身的緣，豈止結緣？內心明白是要扛責了。中國文學探究得愈深，扛責也自然愈重。記得我在民國七十六年（一九八七）為幼獅少年叢書《中國文學古典世界》寫過一篇總序文，題為〈不廢江河萬古流〉，推衍一位東方偉人的話：「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的生命」，那麼就文學而言，「文學生命的意義，在創造文學繼起的生命。」該文結尾處我寫道：「中國文學像一條長江大河，滔滔而來，滾滾而去，而每一位國民都從這滾滾滔滔中享用著一瓢文學的醴泉活水，美化各人的靈性與慧思。而每一位繼起的文學工作者，就像一顆顆水珠，不斷投入這滾滾滔滔之中，個人的生命有限，而文學的長河，益發充實其內涵、光大其聲勢，並不斷更新其青春的面貌與活力，這就是創造文學繼起的生命，也就是工作者「文學生命」的意義了。我們讀著前人已經締造的偉大篇章，總希望這薪火，這源流，日益壯盛，萬古無垠。那麼就讓我們不嫌棄那一泉一溪之小，把整個生命投入巨流洪濤汪洋萬里中去，創造文學繼起的生命吧！」

總歸一句：中國文學是萬古長流的不廢江河，我們是一泉一溪乃至涓涓滴滴的小水珠，一朝投入進去，不必自嫌太小，同樣會光大江河的聲勢與活力。

原來這種想法，四百年前的鄒元標已經早有類似的譬喻，他認為「勺水」再小，不斷累積起來，就成為「黿鼉蛟龍生焉」的深泉，勺水與深泉合為一體，就氣蒸波撼都有了它的份，只要深泉萬古尚在，這勺水我心也就萬古長存。此位老人像天留的碩果，面對桑海將變之際，只求在滔滔濁流裡成為中華文化的石搘柱，也仍在堅持「真志真學，愈練愈老」、「真正大英雄決不隨人口吻，決不隨人腳跟」，在世風日頹、同心日少之時，這些話有幾人還能聽得進？自然落得「脈脈不能語」的孤獨，猶自獨鳴著「我心萬古心」的高調。如此苦心孤詣深深感動了四百多年後的我，所以取來作為我新書的書名了。

──寫於10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