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在一個線性時間的來龍去脈中,范小青以中庸的力度打開了兩個世界:一個是哲學,一個是現實。
極簡的故事主題:我丟失了弟弟,我又去尋找弟弟。故事敘述中,患有智障的弟弟恰如龍卷風,把所有人物都裹挾了進去。豐富龐雜的情節,循環往復的糾結,譫妄無休的盤詰,把故事的迷徑寫得海咸河淡,溫度適中。
獨到的以螢火之光起筆,以一片廢墟灰燼收山,顯示出作家卓越豐稔的藝術功力。于細膩微妙的人物關系循序漸進地深入到肌理細紋,深入到骨髓,再轉化為小說若網在綱、有條不紊的重要結構,便極大地強化了小說人物的悖反張力。
全書沒有甲骨金石的形容;不比喻,不詠物,不狀事,不涉教益,無關見地,只有竹木帛紙的大白話敘述,惟有敘述。語言的留白被濁色的內心浸透了,在中和敘述的掘進中,“我”處處和世路權詐較量,藉此展示人情殊異,現實病區。于是,被“繞”和不被“繞”的人們脅迫邂逅,反復轉圈,饒舌表白,就有了黑色幽默的意味,就有了社會百態,山鄉巨變都承載著難以確證的理性與瘋癲。
“我的敘述帶著我對一切的一切的疑惑,同時也帶著我對一切的一切的溫情”,范小青如是說,如是一部奇光四射的后現代文本熠熠誕生。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這是一部發人深省的城鄉見聞錄,故事里的人都在發瘋,并魔怔的樂在其中。
這是一種對人性的反問,更是對親情的反思。
人情冷漠,極度虐心,請聆聽范小青撞擊心靈的敘說。
書摘/試閱
我弟弟是一只老鼠。當然,這是他妄想出來的,對一個精神分裂的病人來說,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應該不算太過分吧。
其實弟弟很小的時候就得了病,可是誰會相信一個小孩子說的話呢,就算他說自己是老虎,也不會有人理會他的。何況我們家,子女多,錢少,人傻,爹娘要靠勞動養活我們一群兄弟姐妹,哪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一個滿嘴胡說八道的小東西。
作為一只老鼠的弟弟漸漸長大了,長大了的老鼠比小老鼠聰明多了,這主要表現在他把自己的妄想和現實愈來愈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了。比如弟弟聽到一聲貓叫,立刻嚇得抱頭鼠竄;比如弟弟看到油瓶,就會脫下褲子,調轉屁股,對著油瓶做一些奇怪的動作。開始我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后來才想通了,那是老鼠偷油。我們誰都沒有看見過老鼠是怎么偷油的,只是小時候曾經聽老人說過,老鼠很聰明,如果油瓶沒有蓋住,老鼠會用尾巴伸到油瓶里偷油,弟弟學會了運用這一招式。弟弟還會把雞蛋抱在懷里,仰面躺下,雙手雙腳蜷起,如果我們不能假裝是另一只老鼠把他拖走,他就會一直躺在那里。
當然,話要說回來,弟弟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以為自己是一只老鼠,也有的時候,他是糊涂的,他認為自己是一個人,也會說幾句人話。但是你千萬別以為這時候他就一切正常了,這時候如果有人好心跟他說,弟弟,這才是你自己啊,你不是老鼠,你是人啊。弟弟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觀點,他會生氣。弟弟生氣的方式和一般人不一樣。這一點你們完全不必驚訝,他本來也不能算個一般人。弟弟一生氣,立刻就會想起自己是一只老鼠,他立刻將自己的雙手蜷起來,做成尖利的爪子的形狀,擱到下巴那兒,然后再從下巴那兒快速地伸出去攻擊他人,又抓又撓,嘴里還發出“吱吱”的叫聲。
大家哄笑著四散躲開。有人說:“不像,不像。”
另一個說:“像只猴子。”
其實大家并不怕他,畢竟弟弟只是一只扮演得不太像的老鼠。
我這樣說,看起來是在為弟弟開脫,其實才不呢。我心里恨透了我弟弟,即使一天只有一個小時甚至更少的時間認為自己是一只老鼠,也減少不了我們對于弟弟的深惡痛絕。
因為弟弟其實比一只真正的老鼠更煩人,一只老鼠除了做老鼠能做的惡事之外,它做不了別的事情,而弟弟比真正的老鼠要高明許多,因為他除了有老鼠的一面,還有別的很多面。比如,他有人的一面,特別是有人的壞的一面,至于人的好的一面,在我弟弟身上,我還沒見識過呢。
你別看他平時懶懶散散,對任何人都很冷淡,連斜眼看一下我們都不愿意,基本上不跟我們說話,似乎一點兒也瞧不上我們,可是一到吃飯的時候,他就一點兒也不冷淡了。他會吃很多的飯。如果我們干活晚一點兒到家,他甚至會吃光鍋里所有的飯,讓我們活活餓一頓。老鼠晚上不睡覺,弟弟晚上也不睡覺,害得我們常常要在半夜里出去找他。那時候他在村子里到處竄走,在地上到處看,好像在找什么東西,但是誰知道他在找什么呢?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在到處尋找的時候,他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只老鼠。
到這時候大家才意識到弟弟病了,我爹讓我帶弟弟到城里的醫院去看病。我們到了醫院,掛號的時候我傻了眼,我雖然認得字,但是我不理解這些字的意思呀,精神科,神經科,神經內科和神經外科,普通精神科,老年病專科,兒童心理專科,婦女心理專科等等等等——我正對著它們發愣,就聽小窗口里那掛號的問:“喂,你看什么病?”我趕緊說:“不是我看病,是我弟弟。”我把弟弟拉到窗口讓她看了一眼。那掛號的卻說:“我不管你們誰看病,我是問你掛什么科?”她看我呆呆地回答不出來,又啟發我說:“你看病總要掛號的吧。”我為難地說:“我還、我還不知道我弟弟是什么病呢。”那掛號的笑了笑,說:“到我們醫院來看病的還能看什么病呢?”不過她還算熱心,見我為難,主動說,“我看你們是頭一次來吧,你弟弟是怎么個情況?”我說:“我弟弟是一只老鼠。”那掛號的并不覺得好笑,也沒覺得我是在作弄她,她大概見得多了,所以只是“哦”了一聲,就告訴我應該掛精神科。
我遞了錢進去,并且報上名字和年齡,她動作十分利索地扔出一個病歷給我,還囑咐了一句:“在二樓。”我帶著弟弟到二樓,坐到走廊的長椅上等候。坐下來時沒有什么感覺,過了一會兒,覺得渾身有些不自在,抬頭一看,嚇了一跳,周邊有一些神情異常的人都在盯著我們看,我看了看弟弟的表情,他倒是若無其事。那是當然,他找到同類了唄。但是我怕弟弟被他們影響得更嚴重,想拉著弟弟離遠一點兒,就聽到護士叫到弟弟的名字了。
我趕緊說:“弟弟,輪到你了,我們進去看病吧。”弟弟一動不動,護士又喊了一聲,弟弟還是不動。我著急了,但還是盡量和藹地對弟弟說:“弟弟,你答應過我要聽話的,我們就是來看病的,現在號也掛了,隊也排了好半天,總算輪到你了,你不能——”弟弟打斷了我,他忽然說話了,他口齒不清地說:“老鼠跳到鋼琴上。”
護士沒聽懂,不明白弟弟是什么意思,只顧朝我看。她是精神病院的護士,見識肯定不少,但對于一只老鼠,恐怕也是無可奈何的。好在有我,她朝我看是對的,因為只有我知道我弟弟的語言,我一直以來就是弟弟的翻譯,弟弟所說的“老鼠跳到鋼琴上”是一個謎面歇后語,謎底就是亂彈(談)。一翻譯過來,我立刻就恍悟了,直拍腦袋罵自己笨,也顧不上讓護士釋疑,趕緊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掛號的時候,把名字寫錯了。”護士說:“沒事的,我先幫你改一下,你進去讓醫生在電腦上也改一下。”她把改過的病歷交給我,弟弟果然不再反對,我順利地帶著弟弟進了門診室。
這里的門診室和其他醫院不一樣,病人只能一個一個地進,家屬也只能進一個,不像其他醫院,醫生給一個病人看病的時候,許多病人和家屬都盯在邊上,趕也趕不走,門診室里常常圍得水泄不通,醫生就在大家緊張的盯注下,在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中,在焦慮煩躁壓抑的氣氛里給人看病。
好在精神病院的情況不一樣,這里是講規矩的,又干凈又安靜。給我弟弟看病的這個醫生年紀不大,但神色淡定,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心里一下子踏實了許多,好像弟弟的病一旦交到這個醫生手里,弟弟就會從老鼠變回人來了。
聽說有本事的醫生是不用病人自己說話的,但是我從前沒有見過有本事的醫生,更何況我弟弟這個病人和一般的病人也不一樣,不可能指望他會把自己的病情告訴醫生。
所以,到了這兒,無論這位醫生有沒有本事,都得由我向醫生傾訴弟弟的病情,我把不言不語的弟弟拱到前面,我站在弟弟身后說:“醫生醫生,你快幫他看看,他是一只老鼠。”醫生的目光掠過弟弟的臉面,投到我的臉上,看了看我,問道:“你看病還是他看病?”我沒有聽出醫生是在諷刺我,趕緊回答說:“醫生,他看病,他是我弟弟。”醫生搶白我說:“你剛才說他是一只老鼠,現在又說他是你弟弟,他到底是誰?”說實在話,那時候我見的世面太少,聽不懂人話,仍然不知趣,繼續向醫生提供我弟弟的情況,我說:“醫生,醫生,你不了解我弟弟,這會兒你看他人模人樣的,一會兒他就會變成老鼠的樣子,很駭人的,手,會這么樣,嘴,會這么樣——”因為我做不像老鼠的樣子,我怕醫生看不懂,趕緊催我弟弟說,“弟弟,你做個老鼠的樣子給醫生看看,你快做呀。”
可弟弟是個病人,病人哪有那么聽話的,你希望他是個人,他就偏做個老鼠給你看,讓你煩死,等到你要讓他做老鼠了,他又偏不做,人模人樣地杵在你面前,又讓你急死。
弟弟不肯扮演老鼠,我可真急了,我怕醫生會以為我弟弟不是老鼠,我怕醫生會誤診,急中生智又想了一個絕招,“喵喵”地叫了幾聲。
弟弟還沒有來得及逃竄,醫生一伸手就捏住了我的胳膊,朝門外喊:“護士,護士——”我以前見過的護士都是眉清目秀的姑娘,這會兒正心存歹念,不料進來兩個腰圓膀粗的男人,他們一進來,就沖著我來了,我趕緊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弟弟,他才是老鼠——”可是從他們的眼神中我看到了離奇的疑惑,我敏感地一回頭,頓時魂飛魄散,哪里有我弟弟,剛才還在我身邊的弟弟,忽然間就不見了。
男護士并不知道之前這屋子里還有個弟弟,他們朝我看了看,一個先說:“醫生,我早就在門口準備著了。”另一個更是配合說:“一看他眼神就知道有問題。”醫生被他們說得也有點兒疑惑了,問我:“你有病,你弟弟也有病,你們家族有精神疾病遺傳嗎?”那兩個男護士未等醫生的話音落下來,就上前準備掐我了。我嚇壞了,緊緊閉上嘴巴,咬緊牙關,防止他們硬往我嘴里塞藥,但是我還有話要說,我有許多話要說,我不得不說,我只能在喉嚨里發出聲音:“我不吃藥,我弟弟是老鼠。”
沒有人聽到我喉嚨里的聲音,看這陣勢,就算他們聽見我的話,他們也不會相信我,只有一眨眼的工夫,那兩個男護士已經掐住了我的脖子,反轉了我的胳膊。我被冤枉了,我冤死了,我比竇娥還冤,我比什么什么還冤。
我繼續抿緊嘴巴,在喉嚨里狂喊:“我不是老鼠。”但是我有預感,我馬上就會被他們打成老鼠了,果然,那個醫生受了護士的蠱惑,準備開檢查的單子了,他說:“先做個CT,看看腦部有沒有病變情況。”
不過醫生在開單子的時候,又疑惑起來,問我:“剛才你是和你弟弟一起進來的?這個病歷上,到底是你的名字還是你弟弟的名字?”
他已經錯得不能再錯,我再也不能只在喉嚨里說話了,我必須得張開嘴巴了,我張開了嘴巴放聲說:“我弟弟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就是我弟弟的名字。”醫生朝那兩個架住我的男護士丟了個眼色,雖然他沒有說話,但是我看得出他的意思,他已經再一次地認定我是病人,我急得辯解說:“不是的,不是的,醫生,你聽我解釋,我弟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喊他的名字他是不會理睬的,喊他的名字等于沒有喊,他只認我的名字,所以只能用我的名字代表我弟弟的名字。”
醫生又看了我一眼,不再和我計較,開好了檢查單子,對那兩個男護士說:“陪他來的那個家屬不見了,你們帶他去CT室,小心一點兒,這個病人雖然看起來沒有暴力傾向,但他的偽裝性很強。”
天哪,我好好兒的,竟然要我去做CT。CT是什么,我還沒見過,只是聽人說過,是一種很昂貴的檢查,一般都是得了重病才用的,我才不需要做CT,我也不能再被他們糾纏下去了,我不得不像瘋子一樣地拼命掙扎并且大喊大叫,我喊道:“你們什么醫院,你們什么醫生,你們什么護士,我明明沒有病,你們要叫我做C——”一個“T”字被他們用手捂住了,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再喊的話,用膠布封嘴。”
天哪,要是再用膠布封住我的嘴,我還有活路嗎?
萬幸萬幸,我還有活路,那是老天有眼,叫我命不該絕,關鍵時候有人救我了。
你們猜得沒錯,正是我弟弟。
我弟弟真是我的救命星,關鍵時刻他在桌子底下“吱吱”地叫了起來。
那兩個男護士更覺離奇了,一個屋子里怎么會有兩個病人,這醫院沒有這樣的規矩,向來只允許病人一個一個地進來。兩個男護士疑惑地互看了一眼,接著又看我,又看我弟弟,還看醫生,我感覺出來,他們的懷疑不僅在我和我弟弟身上,甚至到了醫生身上。
但醫生畢竟是醫生,他火眼金睛,他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內,糾正了自己的錯誤,他看出來誰是病人了。醫生弓身到桌子下面,把手伸向蜷縮在地上的弟弟,弟弟竟然乖乖地被醫生牽了出來。
我看見了弟弟,一陣激動,又要上前說話,但是醫生已經吸取了前面的教訓,朝我擺了擺手說:“你別說話了,你再說話,一切又要搞亂了。”停一下,又補充一句,“對不起,剛才差點兒誤會了,主要是你話太多,我這兒有許多病人的特點就是話多,所以我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對不起。”我聽了醫生這話,沒有馬上回答,認真地想了想,我心里承認,我的話是多了一點兒,不過以前并沒有人這么說我,家里也好,村里也好,學校也好,從來沒有人嫌我話多,因為他們都不怎么說話,我多說點兒話,好讓他們知道自己還活著,至少知道自己的耳朵還沒有聾。
現在醫生提醒了我,我細細回想一下,才對自己和自己周邊的環境漸漸有了一點兒新的認識和知覺。
其實我也知道,醫生雖然用了兩遍“對不起”,聽起來很客氣,但其實他很不耐煩我,想讓我閉嘴。可是為了說清弟弟的情況,我還是不能根據醫生的意圖及時改正我的犯嫌,我依然強調說:“可是我如果不說,我弟弟是說不出來的,他平時就不肯說話,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或者應該說,他是一只沉默寡言的老鼠。”醫生皺了皺眉頭,但依然保持著風度,說:“好啊,沉默是金啊。”我沒聽懂醫生這話是什么意思,想了想,我得繼續說,我說:“所以醫生,就算我弟弟不沉默,就算他肯說話,他也說不清楚,他根本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不是什么。”醫生終于被我惹惱了,再次改變了平和的神態,用尖利的目光剜了我一下,說:“你要是再說話,就請你出去。”
這一招把我嚇著了。我不能出去,我不能把弟弟一個人扔在這里,雖然這里有醫生有護士,但弟弟畢竟可能是一只老鼠,老鼠是無法和人溝通的,即使他們不是一般的人,他們是醫生,但醫生也無法和老鼠對話呀。所以我不能有片刻讓弟弟離開我的視線,我趕緊向醫生保證:“醫生,我不說話了,保證一言不發。”醫生說:“本來這就不是你說話的地方,我來提問題,讓他自己回答。”
那兩個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的男護士這才退了出去,醫生讓弟弟坐下,親切地拍了拍弟弟的手背,開始向弟弟提問,醫生說:“你覺得自己是一只老鼠嗎?”弟弟不理睬,我只能代他回答:“是,是老鼠——我弟弟是老鼠。”醫生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繼續問弟弟:“你的這種感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弟弟仍然不回答,仍然由我回答:“從他是一只小老鼠的時候開始的。”
醫生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又被他的目光嚇了一下,以為他嫌我話多,要趕我走,不料醫生只是嘆了一口氣,不僅沒趕我走,還對我說:“病被你們耽誤了。”我趕緊辯解說:“醫生,不能怪我們,不是我們有意耽誤的,開始我們也不知道,我們都以為他在跟我們鬧著玩呢。醫生,你仔細看看我弟弟的樣子,他完全就是人的樣子呀,誰會想到他會是一只老鼠呢,一直到后來,后來一直到——”這醫生和我天生犯沖,不知沖的是生辰八字還是星座什么的,反正我看出來他特別不愛聽我說話,剛才且容忍了我一下,這會兒他又犯毛躁了,嚴厲地說:“話多也是一種病,你知道嗎?”我怕他又說我有病,趕緊閉嘴。
醫生見我閉了嘴,還不甘心,又嚇唬我說:“下面我還要提一些問題,讓你弟弟回答,你要是插嘴,就是破壞我診斷,后果你自負。”
我不想自負,趕緊閉上嘴聽醫生向我弟弟提問題。
醫生問:“現在是哪一年?”
這算什么問題,醫生也太小瞧弟弟、太不把弟弟當回事了,弟弟雖然以為自己是老鼠,但他畢竟不是真的老鼠,我差點兒提出疑義,但是看到醫生一臉的嚴肅,我也只能嚴肅地等待弟弟的回答。
可惜我這個弟弟實在是不爭氣,連今年是哪一年他都懶得回答,這樣下去,醫生豈不是要誤認為弟弟的病非常嚴重嗎,豈不是要誤診嗎?我心里一急,對答如流地說:“今年是某某某某年。”我不僅回答正確,還加以說明,“今年為什么是某某某某年呢,因為去年是某某某某年,因為明年是某某某某年,所以,今年就是某某某某年。”
我說過了后,有點兒興奮,折胳膊握拳,對著弟弟做了個鼓勵加油的手勢。可是弟弟麻木不仁,眼中根本就沒有我,他把我當個屁。不對,屁還有點兒臭味呢,他沒聞到臭味,他把我當空氣。唉,弟弟啊,你真是麻木不仁,你哪怕認為我是錯的,你哪怕朝我翻個白眼,哪怕朝我吐一口唾沫也好呀。
這醫生也真是個知錯不改的醫生,他居然又問弟弟:“現在是幾月份?”
我忍不住抗議說:“醫生,問這么簡單的問題就能查病嗎?”
醫生說:“我讓你插嘴了嗎?”他雖然批評了我,卻還是接受了我的意見,下一個問題,他沒有再問今天是哪一天,而是改變了一個方向,問:“你是什么地方人?”
我搶答說:“小王村。”
醫生對我的回答充耳不聞,又隨手把鋼筆套子旋下來,放到弟弟面前:“這是什么?”
弟弟真是個睜眼瞎子,連面前的鋼筆也看不見,還是我替他回答,但是我已經厭倦了醫生的無聊,我回答說:“這是鑰匙圈。”
我原以為醫生會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來為難弟弟,這樣才能查出弟弟和我們不一樣,哪知這醫生如此沒有水平,我得刺激他一下,讓他提一些有難度的問題,所以我有意將鋼筆套說成鑰匙圈。
可醫生不吃我這一套,他和我弟弟一樣,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只當我不存在。不過我并沒有計較他,因為他對我弟弟的態度很好,和對我的態度完全不一樣,我會原諒他的。
醫生把我和我的回答撇在一邊,十分和藹地對我弟弟說:“既然你不肯回答我的問題,我們就換個方式,你不愿意說話,你就不說話,你閉著嘴都行,我提問題,我自己給答案,如果你認為是對的,你就點頭,如果你認為是錯的,你就搖頭,好不好?”
不等弟弟表態,醫生就自說自話地開始了,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一元的硬幣,舉到弟弟眼前,問道:“這是一個硬幣,是幾塊錢?”然后他自答說,“是兩塊錢。”
我忍不住“嘻”一下笑出聲來,看到醫生眼睛朝我瞪著,我趕緊收回笑聲,去提醒弟弟:“弟弟,這明明是一塊錢,他說兩塊錢,你搖頭呀,你快搖頭呀。”見弟弟不理睬我,我又趕緊告訴醫生,“醫生,他是有意的,他有意不告訴你,讓你無法了解他的真相,其實他認得錢,就算他什么也不認得,他也認得錢,有一次,我讓他到小店里去買——”
醫生真生氣了,我看得出來,他的臉漲成了紫紅色,齜著牙說:“腦殘啊?聽不懂人話啊?”
我再次被嚇到了,我以為醫生誤診了,我趕緊解釋說:“醫生,醫生,我弟弟可能是腦殘,但是腦殘不等于他很笨,你千萬不能被他的表面現象所迷惑,你不知道我弟弟有多聰明呢,我弟弟還會、還會——”
醫生冷冷地打斷了我,他替我說道:“還會掘壁洞呢吧?”
我和醫生這里,已經鬧翻了天,我弟弟呢,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在這么專業的醫院里,弟弟竟然如此這般的木呆,太丟人了,他簡直、簡直連一只老鼠都不如了。一只老鼠,你要是踢它一腳,它一定會逃跑;可我這個弟弟,這會兒,在醫生面前,簡直丟死人了,別說踢他一腳,就是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恐怕也是巋然不動的。
我也生氣了,我氣得推了弟弟一下,說:“弟弟,你平時不是這樣的,你明明會說人話的,今天到了這里,你連一個字也不肯說,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呢,還是存心跟醫生過不去?你是覺得車票錢、掛號看病的錢都不是錢呢,還是覺得應該讓我白白地陪你跑一趟?你是覺得這個醫院配不上你這樣的病人呢,還是覺得——”我說著說著,話又多了,又扯開去了。醫生是不會讓我再繼續下去的,他朝我擺擺手,讓我住嘴,可是我不能住嘴,我說:“醫生,你聽我說,他平時確實不是這樣的,他平時不扮老鼠的時候,和人是一樣的。”醫生說:“你以為我現在在干什么呢,我是在玩嗎?”我說:“你不是在玩,你是在給我弟弟查病呢。”醫生搶白我說:“原來你知道啊,你知道還不閉嘴。”我說:“醫生,我得給我弟弟當代理人,否則——”醫生說:“你怎么老是要代表病人?要不,干脆,你來當病人算了。”我又趕緊解釋:“醫生醫生,我是怕、怕你不了解我弟弟。”醫生又冷笑說:“我不了解,你了解?那我這醫生讓給你當算了。”
我再一次敗下陣來,但說實在的,我仍然不死心。求醫生不成,我轉而求弟弟了,我說:“弟弟,弟弟,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開口說說話吧,哪怕說一句話,哪怕說一個字,哪怕罵我一聲,要不然,要不然,醫生會以為你是啞巴,而不會把你當成老鼠。弟弟,你自己拿個鏡子照照看,你這樣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只老鼠呀,你要是想讓大家知道你是一只老鼠,你好歹得扮點兒老鼠的樣子出來呀。”
我已口干舌燥,像一條上錯岸的魚,弟弟卻依然穩坐釣魚船,我看著弟弟淡定的姿態,又想想我自己上躥下跳的樣子,一時間,我竟疑惑起來,到底是我帶弟弟來看病,還是弟弟帶我來看病?我這么想著,簡直就昏了頭,我覺得我的思想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狂奔亂闖,就要失控了。
思想失控,那是什么,那可不得了,那就是瘋子啊,難不成我帶出來一個精神病,要帶回去兩個精神病嗎?
我可不能瘋啊,我家里有一個弟弟是個瘋子,就已經夠全家人受的,我要是再瘋了,讓我們家的人怎么活呀。可是我怎么才能保持冷靜,不讓自己瘋呢,我心里很清楚,只要醫生能夠給弟弟診斷,然后治療,我就不會瘋;那么,怎么才能讓醫生給弟弟診斷和治療呢,現在醫生面對一個啞巴精神病,束手無策了。那么,首先,至少,我得讓弟弟開口說話。
我換一招,以情動人,我對弟弟說:“弟弟,我知道你最喜歡我喊你弟弟,你也知道咱們家就咱哥倆最親,這樣好不好,我喊你一聲弟弟,你就說一句話,好不好,弟弟,弟弟,弟弟——”可我弟弟喊得再親,仍然不奏效,我急火攻心,忽然心里就被這火照亮了,我脫口說:“弟弟,我不叫你弟弟了,我叫你、叫你一聲王全!”
我這完全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哪知一匹死馬還真被醫活了,這“王全”兩字一出來,弟弟竟然開口了,弟弟歡快地說:“老鼠老鼠,爬進香爐——”
聽到弟弟說話了,那垂頭喪氣的醫生頓時來了精神,趕緊湊到弟弟跟前說:“你現在肯說話了,我們重新開始,我問問題,你回答——”
弟弟說:“老鼠老鼠,爬進香爐——”
醫生對精神病人有研究,但是對老鼠沒有研究,他不知道老鼠爬進香爐會是什么,我只得替弟弟做翻譯說:“這是一個謎面歇后語,老鼠爬香爐,謎底就是碰一鼻子灰。”我一邊解釋,一邊觀察醫生的臉色,看了醫生的臉色,我的心頓時一冷,才知道,最后是我碰了一鼻子灰,完蛋了。
醫生果然不再發一言,拿過一張空白的方子,低頭就填寫起來,我急得問道:“醫生,你這是干什么?”醫生說:“開藥呀,你到藥房配了藥,回去按說明給他吃藥。”
說罷醫生就把病歷和藥方交到我手里,朝我揮了揮手,說:“好了。”又朝門外喊:“下一個,35號。”我捏著弟弟的病歷,覺得這結果來得太快了,前面我和醫生兩個人,忙了大半天,鋪墊了那么多,不就是為了讓弟弟配合診斷嘛,可是弟弟還沒開始配合呢,結果就已經出來了。這算什么呢,這算雷聲大雨點小,還是算虎頭蛇尾,或者,這就是精神病院的醫生和別的醫生的不同之處?我十分不理解,向醫生提出疑問:“醫生,這就好了?”醫生說:“好了呀,走吧。”我沒有理由不走,但是我努力地想了想,終于想出理由來了,我說:“醫生,為什么我明明沒有病,你剛才卻讓我去做CT,我弟弟明明有病,你卻不讓他去做CT?”醫生說:“這就是你和他的不一樣嘛。”我沒聽出醫生是在嘲笑我,我放心不下弟弟的病情,又說:“醫生,不做CT你就能看到我弟弟的腦子嗎?”醫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說:“我這是人眼,不是X光。”他這樣一說,我更加不安了,我試探著說:“醫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不給我弟弟做CT,你也能治我弟弟的病?”醫生沒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心灰意懶地對我說:“我說過我能治他的病嗎?”
醫生這話我又聽不懂了,這時候,35號病人和家屬已經在門口探望了,醫生見我仍然傻站著,他忍耐住自己的不耐煩,又跟我說:“我的眼睛雖然不及X光和CT,但是,我有我的經驗和我的檢查方法。”我猶豫地說:“那,那就是說,你剛才問我弟弟的那些問題,就算是檢查了?”醫生說:“你沒見過吧。”我心想,我不僅沒見過,我還真不敢相信,這樣就算是診斷過了?江湖郎中看病還比這要復雜一點兒呢,至少還要看個舌苔把個脈吧。但我不敢直接這么說出來,我仍然以疑問的方式和探討的口氣說道:“醫生,你剛才的檢查方式,不像醫生,倒像是老師。”醫生沒聽懂,說:“你什么意思?”我說:“老師上課的時候經常提問,而且,問題比你提得還多。”醫生說:“怎么,你還嫌我問少了,你有錢嗎?”他突然從提問說到了錢,讓我猝不及防,我愣了一下,沒有能夠馬上回答。
關于錢的事情,我得交代一下,我不能絕對地說我有錢,也不能絕對地說我沒錢。其實,錢我家是積攢了一點兒的,但這個錢是不能動的,那是要派大用場的。所謂的大用場,你們一定能夠想到,那是我準備娶老婆用的。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我不能說我有錢,因為如果我娶老婆,我的錢就全部用掉了,我就沒有錢了。
更何況,這多年積攢下來的錢,并不在我手里,始終由我爹緊緊捏著,我做夢都別想把那錢從我爹手里奪過來給弟弟看病。
再坦白一點兒說,我也不想把對弟弟的惡劣態度推到我爹一個人頭上,即使這錢捏在我手里,我又會拿出來給弟弟治病嗎?
所以,我和我爹是一樣的貨色,我弟弟不能指望我們。
當然,我應該還有別的辦法,比如說,我先把娶老婆的錢拿出來給弟弟治病,等弟弟病好了,我再重新攢錢娶老婆。但這個辦法是無法實施的,因為我不知道我對象能不能等得及我再一次地攢錢;我也不能去征求她的意見,因為一征求意見,我就得把事情和盤托出,她就會知道我弟弟的真實情況;她一旦知道我弟弟的真實情況,她就會——她就會怎么樣,我現在似乎是無法預測的,但我在娶老婆的問題上,是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我必定是朝不好的方面去想事情的。所以我不能冒這個險,所以,我其實是沒有任何辦法的。
我的思想走得遠了一點兒,一時沒有收回來,醫生看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又給我補充說明:“你要是有錢,去交住院費,讓你弟弟住院治療,我就會向他提更多的問題,我會天天向他提問題,我會比老師還老師,到時候,你就不會嫌我問得少了。”我結婚用的錢是不能給弟弟治病用的,所以我趕緊說:“我沒有錢,我家也沒有錢。”
這一下,醫生乘機把話說到底了,醫生說:“沒有錢,你就把他帶回去吧,他愛怎么弄就怎么弄吧,好在他只是一只老鼠。”
醫生的話并不完全正確,“好在他只是一只老鼠”,這叫什么話,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他還說“好在”?他難道不知道,一只老鼠也會禍害人、會給人帶來晦氣的。
果然的,我們還沒出醫院的大門,晦氣就來了,我們迎面看到一個人,算是熟人,但又不太熟,他和我們村上的王圖是親戚,他常到王圖家來做客,在小王村我們碰見過;更重要的是,他不僅是王圖的親戚,他還和我對象賴月是同一個村的,我到賴月家去的時候,也見過他幾次,這樣等于是兩個小半熟,加起來可以算大半個熟人了,這會兒我理應熱情地上前打招呼,可是,可是,這是什么時候,這是什么地方啊,在這個時間,在這個地方,我能讓他看見我嗎?
我假裝不認得他,一臉漠然,兩眼發直地拉著弟弟從他身邊走過。他好像也沒有注意到我們,他的目光只是在我臉上打了半個圈,就滑過去了。我心中暗喜,不料還沒喜出來,就聽到身后“哎喲”一聲尖叫,我一回頭,他沖我笑著說:“都說我眼尖,我的眼就是尖哎,你沒有認出我,我倒一下子就把你認出來了。”他一邊說,一邊高興地上前和我握手。我可以抵賴,我有的是辦法,比如我可以說:“你認錯人了。”或者我可以說,“以后再聊吧,我們趕時間坐車呢。”很明顯后面這一招比前面這一招更智慧,既不承認認得,又不說不認得,讓他沒個準。可是,還沒等我把辦法使出來,他已經搶在我前面和我攀親了:“哎,你是,你是那個誰,是王圖那兒的吧。”他也太抬舉王圖了,王圖雖然是小王村人,但不等于小王村就是王圖的,他這么說,顯得王圖很牛,好像小王村就是王圖的,比村長還牛,比我爹還牛。我加強語氣糾正他說:“我是小王村的。”他聽不出我的意思,高興地說:“我說的吧,我記性好吧,你就是王圖那兒的。”然后他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興奮地說,“對了,你同我們村的賴月是談對象的吧,你們誰來看病啊?”
我頓時魂飛魄散,關于我弟弟的病,我從來沒敢告訴我對象。我不敢告訴我對象,并不證明我對象有多么的不好,也不能證明我對象知道我有個精神病的弟弟就會和我分手。但是,反過來說,我也同樣不能保證她不會那么做。我可不敢下這個賭,冒這個險,這個賭注太大了,這個風險太強了,一想起來我的心肝尖兒都發顫。
現在麻煩大了,險已經逼到我面前了,險把我抵到了墻角,我無處可退了,但我即使無處可退,我也不能告訴他我帶我弟弟來看病呀。
可是,此時此刻,我們身邊,除了我弟弟就剩我了,我無路可走,只能挺身而出,把事情扛起來,我說:“是我,是我來看病。”
話一出口,我才知道我犯了更大的錯誤。你們替我想想,我弟弟有病我都不敢說,我對象要是知道我有病,我對象不是立馬就成了我前對象了嗎?我頓時驚嚇得渾身直冒冷汗,正著急著怎么跟他解釋,怎么把謊言重新圓過來,不料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說:“你果真愛開玩笑,我倒是聽賴月說過,你是個幽默的人,以前不怎么了解,今天才知道哈。”我犯了蒙,傻傻地問道:“你知道什么呀?”他說:“你自己瞧瞧自己,你像有病的樣子嗎?”
我驚心動魄地逃過一關,趕緊把話題從我和我弟弟身上扯開,扯到他那兒去,我反問說:“你呢,誰看病呢?”他又奇怪地反問我:“咦,你不知道嗎?你自己村里的事情你不知道嗎?”我真不知道,我們小王村除了我弟弟是老鼠,難道還有別人是老鼠嗎?他見我真的犯糊涂,也不再難為我、不再讓我猜謎了,說:“就是我表哥王圖呀,王圖得了病你真不知道啊?”又說,“他在這里住院,我是特意來看他的。”
這事情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王圖竟然會和我弟弟一樣,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這王圖可是我們小王村數風流的人物,除了前村長能夠和他PK一下,別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雖然許多年來,我并不關心村上的事情,但是我爹關心呀,王圖的事情,我就是從我爹那里聽來的。
幾年前,王圖承包了村里一排廢棄的廠房,他拿來養雞,雞生蛋,蛋又生雞,沒完沒了,正數錢數到手抽筋呢,村長又想重新辦廠了,要收回。王圖哪是這么好說話的,乘機敲竹杠,獅子大開口,怎么談也談不攏,雙方的底線離得太遠太遠,像隔著太平洋那么遠呢。村長急了,翻找出當年的協議,仔細一看,發現有機可乘,那協議漏洞百出,根本就是胡亂一寫,完全不合法,不受法律保護。可村長懂法呀,他太懂法了,趕緊告上法庭,結果判了王圖敗訴,廠房被無償收回。
王圖如此人物,照樣被迫害成精神病人,他比我弟弟冤多了,我弟弟反正天生就這樣,可王圖本來好好的一個人,不僅是好好的一個人,還是一個人物,一個人才,一個人精。
真是太冤了。
我們還沒聊完王圖的事情,忽然就看到王圖從住院部那邊出來了,神清氣爽,哪里像有病的樣子。他那親戚愣了一愣,先是奇怪,后又緊張起來,說:“表哥,你怎么逃出來了?”王圖觍著臉上前就沖我過來,一下將我摟抱住,嘴上說:“抱抱,抱抱——”我嚇得直往后躲,一邊尖叫起來:“逃出來了,逃出來了!”王圖說:“王全,我不是逃出來的,我出院了。”那表弟更是奇道:“你不是昨天才住院的嗎?”王圖說:“那只是一個程序而已,經過這些程序,我的目的達到了,我就可以出院了。”
他說話時,我在一邊注意觀察他,我一點兒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病,但我又想,有病的人也不一定個個都會表現出來,即使是我弟弟,病得這么重,不犯病的時候,也是一個英俊青年呢。
王圖又和我套近乎說:“你們看過病了啊?”他沒有明確說出是我帶我弟弟來看,還是我弟弟帶我來看病,他只是說“你們”,比較含糊。我心里蠻感激他的,至少他的那個親戚,聽了“你們”,不能一下子就判斷我和我弟弟的情況,他總不可能以為我和我弟弟都有病吧。
我得回報他,拍他馬屁說:“王圖,你肯定是誤診吧,你不可能得精神病的。”王圖笑道:“還真不是誤診,我真得病了,是被氣出來的,精神抑郁癥,村里得賠償我的精神損失。”
我仔細辨別了他的神態,又重新想了想,既然這個王圖和村里有仇,他會不會為了對付村里,假裝生病了,以病來要挾村長。
但再轉而一想,似乎也不大符合,如果是這樣,他看到我,必定會裝出有病的樣子,而不會這么笑逐顏開。我疑惑著說:“王圖,你是裝的吧?”話一出口,我還擔心王圖會不會生我的氣,不料他仍然笑呵呵地說:“你看出來了啊,我就是裝的呀,我本來是想裝其他病的,但是其他病都有儀器可以檢查,查得出真假,只有精神上的病,才查不出真假。”我還沒反對,那表弟倒不服了,說:“表哥,你說得不對,精神病也一樣,能夠查出來的,到精神病院看病,就是查病治病的嘛。”王圖笑道:“你以為啊。”那表弟十分疑惑說:“表哥,莫不是你真的病了?沒聽說有人愿意自己給自己戴一頂精神病的帽子呀。”王圖說:“我就愿意。”他見我們都不能理解他的胸懷,又強調說,“他給我苦頭吃,我也要回敬他一下,讓他吃苦頭。”
他談笑風生地說自己有病,又談笑風生說裝病是為報復別人,他的話該不該相信呢?我肯定丟不開對他的懷疑,我說:“王圖,既然你沒有瘋,你‘抱抱’干什么?像個花癡似的。”王圖笑道:“拿你練練兵唄,等到了村長面前,我得抱抱他呀,男人抱抱男人,多惡心呀,我得先試著適應哈。”
我不想和王圖談論惡心的問題,我想得更深更遠,我試探他說:“王圖,你把你的險惡用心直接向我坦白了,你不怕我去告訴村長?”王圖才不怕,他從口袋里摸出了病歷和醫生證明,朝我揚了揚,說:“我有醫生的證明,證明我是病人,有醫院的公章,這就是鐵證,這就是法,到哪里他都不能否認的。不像王長官個狗日的,當初和我簽的承包協議,居然是沒有法律效應的。”
我算了算日子,王圖承包土地那時,王長官已經不當村長了,并不是發生在他任上的事情,我說:“那時候王長官似乎已經是前村長,怎么可能代表村里跟你簽承包合同呢?”王圖說:“前村長?個狗日的從來就沒有‘前’過,也不會有‘后’,他當村長也是他,他不當村長也是他,小王村什么事情不是他一錘定音,只不過有時候在當面,有時候在背后而已。”
我覺得王圖這話頗有道理,我們的前村長就是這樣一個靈魂人物,無論他當什么或不當什么,他都是我們的村長。
王圖和前村長王長官,兩個人都是人物。現在這兩個人物就要發生事情了,跟我無關,我看戲而已。
我甚至連戲都不想看,我只想讓我弟弟能從一只老鼠變回一個人。
主題書展
更多書展今日66折
您曾經瀏覽過的商品
購物須知
大陸出版品因裝訂品質及貨運條件與台灣出版品落差甚大,除封面破損、內頁脫落等較嚴重的狀態,其餘商品將正常出貨。
特別提醒:部分書籍附贈之內容(如音頻mp3或影片dvd等)已無實體光碟提供,需以QR CODE 連結至當地網站註冊“並通過驗證程序”,方可下載使用。
無現貨庫存之簡體書,將向海外調貨:
海外有庫存之書籍,等候約45個工作天;
海外無庫存之書籍,平均作業時間約60個工作天,然不保證確定可調到貨,尚請見諒。
為了保護您的權益,「三民網路書店」提供會員七日商品鑑賞期(收到商品為起始日)。
若要辦理退貨,請在商品鑑賞期內寄回,且商品必須是全新狀態與完整包裝(商品、附件、發票、隨貨贈品等)否則恕不接受退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