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年繡（簡體書）

年輕的繡女沈赫赫坐著輪椅創作的雙面繡《蝶舞之謎》《梅魁桑首》《洪荒圖》《0崇拜》，因為形象奇特、構思大膽震動了工藝美術界，而導致她一條腿摔斷的真實原因始終是個謎。骨科醫生朱迪生和心理學教師梁戈在治療過程中同時愛上了她，并以不同方式追尋她的刺繡構思和骨折事故之謎。沈佩余、沈貞婕、包幼娥等三代蜀繡大師的人生經歷，也與沈赫赫手握的命運針線一道，繡制出巴蜀地區的社會生活與人文圖景。每件繡品都有一個直刺隱秘靈魂，揭示歷史真相的故事，故稱紀年繡。

阿蠻，著有長篇小說《依仁巷》《解手》《逆神》；長篇歷史文化散文《寧廠》《三峽古鎮》《佛經密碼》《洛陽伽藍記酷譯》等作品。曾獲重慶市文學藝術獎、重慶圖書獎、全國梁斌小說獎。中國作協會員。

史上首部關于蜀繡的小說，以蜀繡世家三代人的傳奇，勾勒出蜀繡人的百年浮沉；以奇譎神秘的夢幻，傳達出蜀繡的通靈神韻。

01章·蝶舞之謎







梁戈感覺自己遇到了麻煩，開始對一個承諾產生了后悔。承諾是對老同學朱迪生作出的，后悔則產生在沈赫赫講了那個故事之后。
沈赫赫是朱迪生醫治的患者，她一條腿斷了。朱迪生是骨科醫生。梁戈不是，他大學讀的文學專業，后來又讀了心理學研究生，總之跟骨科八竿子打不著。朱迪生卻把沈赫赫托付給他，要他幫忙治療。“不是要你幫我治她的斷腿，這個你干不了。只要你聽聽她的故事，幫我分析一下那故事的含義，看看她的真實想法。記得你曾經說過，任何傷病問題究其根源同時也是心理問題，對吧。這話我現在才明白過來，所以找你。老同學，我這是正式邀請，參加我的治療團隊，發揮你的專長，治療對象就她一個人，怎么樣？”朱迪生這樣說。
朱迪生跟梁戈有十多年同窗之誼，從幼兒園到中學都同班，高中住校還睡上下鋪，是無話不說的兄弟。老同學這要求本來也簡單，梁戈不好拒絕，他問朱迪生：“你的那個患者很漂亮嗎？”
“你什么意思啊，怎么問這個？”朱迪生有些不解。
“我就是問問，我想知道她是個什么樣的女孩。”
“哦，一般般吧，走在街頭你不容易注意到她。你知道我們這座城市向來以盛產美女著稱。不過，跟她接觸久點，你也不會忽略她。她很特別，她身上有很多謎。”
“什么樣的謎？”
“這，這……比如說吧，她跟我講了一個故事，很離奇，但她說得很肯定。她說她就是故事的主人公，是個女王。”
“你相信她這話了？”
“沒有，我很驚訝。”
“你驚訝，說明你已經相信了，相信她是女王。你被她吸引了，很深。”
梁戈看著他的眼睛說。朱迪生有些不自在了，大聲反駁：“你說什么呢，梁戈！她只是我的一個患者，我為她治腿傷。”
“是的，你為她治傷，但你還想幫她找回她自己，實際也想找回你自己。你被你的患者迷住了。你不用再反駁，朱迪生，我還不知道你嗎？別人都說你是醫學才子，我看你就是個愛情白癡，一點不懂女人。好了，我接受你的邀請，加入你的團隊，跟她聊聊。我也想看看你的患者究竟有多特別，把你迷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梁戈承諾一定耐心聽她把故事講完，幫他找到那個故事的心理根源。他沒想到自己的承諾要完全兌現卻很難，因為沈赫赫講的故事十分荒誕，她堅持宣稱自己就是個女王！

你說你想聽聽我的故事？是朱醫生告訴你的吧，就他多事。他不相信我的故事，難道你會相信嗎？好了，你別解釋，你真愿意聽，我就再講一遍，只要你不怪我胡說八道就行。其實你就把我的故事當成胡說八道也沒關系，我不會怪你。朱醫生就是這樣看的，他認為我的思維離開了正常軌道，進入了危險區域。就像小行星鬧情緒突然偏離自己的軌道，將要撞爆地球一樣危險；像超光速中微子離開現代物理學軌道，將要撞塌相對論大廈一樣危險。
其實沒有那么嚴重。小行星撞上地球，最大的災難不過是恐龍滅絕。超光速中微子撞上相對論，最大的災難也不過是把愛因斯坦的頭像顛倒過來。愛因斯坦本人也做過這樣的事，他就把牛頓的頭像顛倒了。我的問題比起牛頓和愛因斯坦來算得了什么？微不足道。我不過是說說自己的故事。我的故事是每個女人都可能經歷并能夠記住的。女人最能記住的經歷是什么？不外乎兩樣，一樣是愛情，另一樣是對愛情的背叛。愛情使女人成為女人，而背叛則使女人成為哲人，因為背叛使女人對世界的認識更加刻骨銘心。我就體驗過這樣的愛情和背叛，一說結局就一目了然。我就先說這個故事的結局。
那時，我領著我的所有姐妹，都穿上平時舍不得穿的最美麗的衣裳，高高興興地跳起一段歡樂的蝴蝶舞。突然間，一支箭射過來，歡樂的舞蹈立即結束。箭飛行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根本不容我做出任何反應。我躲避不及，被那支利箭射中。箭扎得很深，我感覺它已經穿過了我的胸腔和心臟，直抵后背，扎進脊柱，阻斷了我原本熱烈的血脈。箭尖冰涼的感覺很快漫延到四肢以至頭頂。我的全身立即變成了冬天的一根冰柱，不能動彈。唯一還能微微轉動的，只有已經開始模糊的眼睛。我不甘就此閉上眼，就讓自己的身體冰柱般堅持站立不倒，然后側過頭去尋找那個把箭射向我的人。
啊，竟然是他！那個向我射出利箭的敵人，竟然是我曾經那么熱切地傾心過，向往過，懇求過，苦戀過，又被他激情昂揚地愛過寵過的男人！這怎么可能？這是怎么發生的，又該怎么收場？舞蹈的美麗和冷箭的丑惡，在那一瞬間交織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議。然而，那一刻的真實已經不可改變。千真萬確，就是他，我所愛戀的男人，此時正拿著一張巨大的弓，在河邊一棵大樹旁，正面站成一個“大”字。他身披戰袍，仍然是那么高大威武，氣宇軒昂。只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現在是得意還是懊悔。
哦，我還是寧愿不要看清他的表情，就讓我只記住他最后一次赤裸著身體與我正面相對時，那熱烈亢奮的模樣吧。至于他射出的這一箭，這種公然背叛和暗算我的舉動，他將怎樣向他的部屬和朋友做出解釋，歷史最終會留給他怎樣的判詞，我已經不再關心了。我畢竟愛過，也得到過最熱烈的愛。這就夠了，我不想恨他。恨不是我所需要的，那是一種可惡的情感，我需要的只是愛。我相信女人活著的最大意義就是愛。我相信這也是我的所有戰士想要得到的。她們多數人跟我一樣年輕美麗，有的比我更年輕更美麗。她們都渴望愛情，相信愛情跟自己的生命一樣真實。因為她們相信自己的女王，相信我當初給她們的許諾。我許諾既要為她們找到安定美好的家園，也要為她們找到熱烈美好的愛情，找到能夠配得上她們的勇敢而有責任心的戰士。是的，她們也是戰士，我的戰士。我是她們的首領，曾經當之無愧地受到她們的尊敬和擁戴。
可是現在，這一切都因為那一箭改變了。我不能再當她們的首領，不能繼續帶領她們尋找美好的家園和勇敢的伴侶。她們也不可能繼續跳那美麗的蝴蝶舞，不可能繼續投入保衛家園的戰斗。那不是因為她們不夠勇敢，不夠智慧，不夠堅強，而是因為她們不再相信愛情。那個昨天夜里還與我百般恩愛，信誓旦旦要與我共建家園的男人都已經背叛了，還有什么人不會背叛？是的，連我都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又怎能讓她們繼續相信？
背叛的證據結實得令我欲哭無淚。不僅有那支要命的箭，那張只有他才能拉開的大弓，還有我腰間系著的這條已經染血的絲帶。這是一條用250只蠶繭抽出的絲織成的腰帶，金色的光澤鮮艷奪目，曾經讓我愛不釋手。這是一件信物。就在昨天夜里，當他把這條絲帶系到我腰間時，我相信那就是他給予我的愛情憑證了。沒有另一個男人送過我這樣的信物。相信也沒有另一個女人曾經得到過它，因為它很新，很亮。那時河邊的營帳里沒有點燈，僅僅憑著月光的照耀，絲帶就放射出神奇的光芒，如同前些時我的姐妹們在這條河里找到的一塊亮石。那石頭會發光，月亮照著發白光，篝火映著發紅光，晴朗的夜晚天空湛藍，石頭也會發出藍色的光。絲帶發出的光卻是白、藍、紅、黃都有。這當然很珍貴了，我本來要把它仔細收藏起來，一輩子留著它的。但那時他親手為我把絲帶系在腰間，要我白天黑夜都不解下。他說我配上這條絲帶會更加美麗，任何時候都不會與其他姑娘混淆，那樣他就不會看錯了。他這話前半句不知是真是假，而后半句肯定是真的。就在我與姐妹們在河邊跳起蝴蝶舞的時候，他藏在大樹后面，從漫天飛舞的蝴蝶中找到了目標，把箭準確地射向了我。那時我才明白了他的用心，美麗的絲帶成了美麗的標靶。我與他幽會，后來被箭射中的地方名叫伴峽，那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記得很清楚，永遠不會忘記！

“這是什么故事？弓箭射殺是冷兵器時代才會出現的場景啊！你怎么成了女王，你這么年輕？”梁戈看著沈赫赫發問，一臉的驚愕。
“我為什么不能是女王？我就是女王。你沒見過弓箭射殺那是你的事啊，你才真年輕。你太年輕了！”沈赫赫眼里滿是挑戰，一副信不信由你的神情。梁戈看著心里不由一顫。
是的，她的確年輕，不過二十多歲，通常只應該叫做女孩。她手捧一杯蓋碗沱茶，在輪椅上端正坐著的姿態仿佛一尊雕像。正如朱迪生所說，她模樣不算出眾，五官并不特別漂亮，身材也沒有完美到無可挑剔。但梁戈感到自己已經不能忽視她了，他看到她眼里有一種跟她年齡很不相符的沉靜和深邃。她講述時的語氣也很特別，幽怨卻不激憤，哀婉卻仍平和。那種似乎與生俱來的嫻雅淡定，令人深深感動。而她那個故事的真實性究竟有多少，她中了那一箭的后果怎樣，她當時是死了還是沒有死，現在又為何坐在這里與他一道喝茶？喝茶也與眾不同，女孩一般喝茉莉花茶或菊花茶，她卻要了沱茶，用有蓋和底托的瓷碗盛泡。總之，一切都需要有個解釋。
梁戈是在江邊公園的露天茶座聽她講這個故事的。這里環境很好。公園建在長江邊上，園區寬闊，綠樹成蔭。茶桌和木椅擺在樹下，有江風輕拂，清新自然，人在其間心情也很放松。把她帶到這里來，是朱迪生的主意。朱迪生說，沈赫赫平時不愛說話，在診所里不愛說，在她自己家里也不愛說，唯獨在這里話才多起來，她是天生就屬于大自然的那種女孩。
這話很對，梁戈想。沈赫赫在公園里的確比較放松，坐在輪椅上與他說話，情緒也很正常。只是她的故事太離奇，太不合邏輯，其中究竟隱藏著什么內涵，值得探究。此時梁戈已經被一種求知欲所控制，強烈希望她能把自己的故事繼續講下去，以便把她身上的所有迷團解開。
然而，她不再繼續，把嘴緊抿著，眼睛看向遠方。遠方是一片幽暗的群山，最高的山頂上有座白塔。白塔造型古樸而沉穩，仿佛一位智者，隔著長江俯視著眾生。梁戈和沈赫赫不過是這蕓蕓眾生之一。公園長廊還有很多散步的人，有人走過他們身邊，但聽不到輪椅女孩講的故事，也不關心梁戈的心情，他的興奮和沮喪都跟他們無關。梁戈試圖引導沈赫赫再講講她的故事，比如她那條腿是怎么斷的，她關于女王的幻覺是否與此有關。他相信她的故事本質上就是一種幻覺，在心理病理學上叫做強迫性臆想，是由某種強烈刺激導致的心理變異。對此最好的治療方法就是引導患者通過回憶和講述，把受到壓抑的情緒宣泄出來。而現在沈赫赫只講了一個結局就閉了口，看著他的眼神還有一種輕蔑。這讓梁戈有些沮喪。
梁戈把沮喪心情壓下去，到骨科診所找到朱迪生，向他詢問沈赫赫斷腿的原因。朱迪生搖搖頭說，只聽說她是被汽車撞的，至于什么樣的汽車，什么情況下撞上的，沈赫赫始終不說，送她來診所的她母親也不清楚細節。
沈赫赫是左腿脛骨粉碎性骨折，傷情很嚴重。她母親把她送來時，斷裂的脛骨錯位，把腿部肌肉頂成了三角形，膝蓋以下腫得像一節楠竹，皮膚顏色烏黑發紫。肇事車主先把她送到市里一家綜合醫院急救，醫生說她情況太糟，必須截掉傷腿。她母親趕去否決了醫院的方案，堅持要保住女兒的腿。雙方僵持不下，母親便把女兒轉到骨科診所來。“那時沈赫赫還在昏迷中，她母親要我們什么也別問，先把斷掉的腿骨接上再說。她母親信任我們這個小診所。我父親的醫術在市內屬一流，這你知道。”朱迪生這樣說。
是的，這個梁戈知道。朱迪生的父親朱錦才是全國知名的中醫骨傷科專家，他的無創骨科手法曾經治愈過很多骨科疑難癥。八九十歲的老人和剛出生的嬰兒遭遇骨折，很多大醫院無法手術，經朱錦才用無創骨科手法復位，都能很快治愈，被市外內骨科界視為奇跡。也因為此，朱迪生在醫科大學畢業后，又進了中醫學院讀完骨科碩士課程。那也是他父親的要求。朱錦才對兒子說，在骨科治療方面，中醫的傳統非常深厚。無創骨科手法是朱家祖傳醫術，源于上古狩獵時代的傳統。上古時代沒有金屬刀具，不能開刀，古醫師們只能靠雙手修復骨折，所以叫無創骨科。這種手法最初沒有文字記載，更沒有影像記錄，全靠師徒手把手傳授，心領神會。文字發明后才有了記載，在《黃帝內經》《靈樞官能》《千金要方》《本草綱目》等醫書上可以看到。朱迪生研究生畢業后回到診所，由父親傳授醫術，很快也成了受患者信賴的醫生。沈赫赫斷腿骨折復位手術，就是由他做的，他父親在一旁指導。
那時朱錦才醫生查看過沈赫赫的傷情，回頭問身邊的兒子，有沒有把握保住她的腿。朱迪生說有，朱錦才便讓他為沈赫赫做手術。又轉過頭對沈赫赫的母親說：“你放心，沈師傅，我兒子做這手術完全沒有問題，他同樣會用無創骨科手法。這個你可能也聽說過，無創骨科是我家祖傳醫術，就跟你們家做刺繡一樣。我知道你們沈氏蜀繡技藝也是祖傳的，你父親沈佩余老先生我認識，他可是蜀繡大師哦，真正的赫赫有名。”
聽了朱錦才醫生這話，當母親的便不再說了，皺著眉頭看那年輕人為自己女兒做手術。
一開始朱迪生有些猶豫，不斷扭頭看父親。朱錦才并不理會，也不催促，甚至都不看他，只是眼神堅定地看著那條斷腿。朱迪生逐漸平靜下來，開始專心于手術。他先是捧起沈赫赫的傷腿輕輕撫摩，接著讓兩個助手把她全身抱住，他則抓住傷腿仔細察看，找準骨頭斷裂錯位創面，把住傷處兩端，突然用力拉開，對準，合攏，就像木工師傅拼接榫頭一樣把斷裂處復了位，動作快如閃電。當昏迷中的沈赫赫突然發出一聲夢魘般的喊叫時，一切已經結束。
之后，朱迪生又對復位后的斷腿進行按摩，時輕時重，時慢時快，節奏鮮明，反復多次。骨頭斷口與皮肉互相摩擦，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仿佛在他手上的并不是一位美女的一條斷腿，倒像是一副麻將牌。朱迪生不斷翻動雙手，就像碼放麻將子一樣，將斷裂創面分散的骨茬重新碼整齊。
兩個小時后，沈赫赫傷腿的瘀斑一塊塊消散，皮膚開始恢復正常的血色。朱迪生又從助手端著的盤子里拿出一些竹條、紙板，纏上膠布，像農夫綁扎瓜架一樣，將其綁在傷腿上。膠布竹條之間留有一指寬的縫隙。看到這里，朱錦才醫生滿意地沖兒子點點頭，又對沈赫赫的母親解釋說，這種軟夾板是開放性的，有利于骨骼和肌肉生成，比用石膏和鋼板做固定效果好，這也是中醫骨科的優點。“我家的祖傳醫術多少代都沒有斷過，所以，你盡可以放心。”
“是，是，謝謝朱醫生，也謝謝你兒子。他真是個好小伙子。”沈赫赫的母親眼看著女兒的治療立竿見影，感激地直點頭，又轉過臉去偷偷把眼淚抹掉。
沈赫赫的骨折手術很成功，腿傷恢復得也快，從受傷治療到坐上輪椅自主活動，前后不過半年。人人都說沈赫赫遇上了一個醫術高明的骨科大夫。不過朱迪生自己卻不滿意。按以往的經驗，與她傷情相同的患者一般都可以站起來了，沈赫赫卻還在依靠輪椅，她腿部萎縮的肌肉一直沒有長起來。朱迪生把這歸咎于患者不配合治療。他發現沈赫赫對按摩治療有一種神經質般的過敏反應，還多次拒絕接受他的按摩。勉強接受時，也常常咬著牙，一臉痛苦和厭惡的表情，有時還不由自主地發生抽搐，似乎非常難受。她顯然對男女之間的肌膚之親強烈抵觸。正是這一點，讓朱迪生感到沮喪。他不得不小心，在為她做康復治療時，拿條布單覆在她傷腿上，隔著布單為她做按摩。直到她的敏感反應逐漸減輕，才把自己的感受向她說出來。
“沈赫赫，你讓我很沒有面子，你知道嗎？我現在開始懷疑自己的醫術了，你為什么站不起來？啊，你告訴我。你媽媽相信我，相信中醫骨科。你好像不那么相信，對醫生也有抵觸情緒，為什么？你的腿是怎么受傷的，你一直沒有說過。你媽媽也不知道，這成了一個謎，為什么？你在我們診所療傷，把你撞傷的人一次都沒來看過，他們是做什么的？你身上有太多的謎，你不告訴我，我就不能很好地為你治療。我能解開這個謎嗎？你幫幫我！”
問題問了無數個，沈赫赫始終沒有回應。朱迪生很難堪了，停下手，站起身，突然大聲喊出來：“你是怎么回事，啊？我是你的醫生，我為你接上了斷腿，我在幫助你，你卻沒有一點反應。你告訴我，你是誰？你是誰！”
朱迪生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再看沈赫赫，仍然沒有回應。“這是一種明顯的心理障礙，在骨科患者中本來是不多見的。我無能為力了，所以把你請來。老同學，你幫我用心理學方法疏導疏導她。”朱迪生強調說。
“可是她對我也有抵觸，除了那個女王故事外，她什么都不愿意說。你是她的主治醫生，肯定比我了解多些。比如她說她是女王，遭遇了背叛和暗算，你是怎么看的？”
“她相信那個故事，那么肯定，恐怕不是胡亂編的。”
“可那明明是一種狂想，一種幻覺啊！”
“但也可能是她曾經經歷過的事呢。”
“看看，我沒說錯吧，你果然相信她那個故事，還相信她當過女王！你的醫生的理性也出問題啦！”梁戈審視著朱迪生，這樣說。
“沒有。我只是這樣猜想。我看過她的一件刺繡作品，內容就是她講的那個故事。如果沒有深刻的記憶，她是繡不出來的。她會做刺繡，這個我也跟你講過。”
朱迪生跟梁戈講過，他的這位患者曾經坐在輪椅上，用數十種顏色的絲線繡了一件作品，標題叫《蝶舞之謎》。梁戈不懂刺繡，沒看實物聽了也沒留下印象，現在聽朱迪生說起那標題，立即來了興趣。
“《蝶舞之謎》在哪里？我得看看她到底用刺繡表達了什么，這很重要。”梁戈向朱迪生提出了要求。
“恐怕不行，她不讓人看。”朱迪生有些為難地說。
朱迪生是到沈家為沈赫赫做康復治療時偶然看到的。他曾向她母親詢問她的情況，除了做康復治療外，平時她在家里還做些什么，有沒有做過腿部肌肉鍛煉。情況不太妙。她母親說，那孩子在家里很少鍛煉，但也不喜歡躺著靜養，她迷上了刺繡，很多時候都坐在輪椅上做刺繡。
“這樣肯定不行，久坐輪椅少了鍛煉不利于傷腿恢復，得糾正過來。”朱迪生對當母親的作交待，要她監督她女兒不要那樣。但沈赫赫不聽，就是癡迷刺繡，還搞創作，脫開母親的稿子繡些自己構思的東西。沈赫赫小時候學過刺繡，老師是現成的，母親和爺爺都在身邊。現在重拿繡針，上手也快，繡出來的東西有模有樣。聽她母親這么說，朱迪生止不住好奇，到沈家做治療時便想看看她的刺繡。沈家的繡品很多，墻上掛的，桌上擺的，繡架上繃的，不知哪是沈赫赫繡的。朱迪生隨意走到一張繡架前，撩起罩著的絨布觀賞，還沒看仔細，就被制止了。沈赫赫滿臉通紅地喝令他放下，眼里神情還有惶恐，就像被人窺探到了不能讓人知曉的秘密。
“我本來沒太注意那件繡品，她們家有很多繡品。她母親是巴都知名的蜀繡大師，她姨媽也是，她爺爺還是蜀繡界的泰斗級人物。由她爺爺、她母親和姨媽一系傳承的刺繡技藝被稱為沈氏蜀繡，在全國都知名。她那么喝我，反倒讓我留了心，我對她的作品過目不忘，還記下了她繡的標題《蝶舞之謎》。沒錯，她繡的內容就是她講的那個故事。只是我已經不能跟沈赫赫再提她的繡品了，那肯定碰釘子。你要想看《蝶舞之謎》，唯一的辦法是請她母親幫忙。她母親叫沈貞婕，沈赫赫跟她母親姓。能不能讓你去她家，我也沒把握。”朱迪生看著梁戈這樣說。
“這可以理解，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秘密和守護秘密的理由。不過，沈赫赫那么癡迷刺繡，還搞創作，顯然跟她的心理狀況有關。她在她的故事里反復提到她和姐妹們一起跳蝴蝶舞，她的作品標題也叫《蝶舞之謎》，莫非她真把自己臆想的形象繡了出來？你得想想辦法，跟她母親說，讓我上她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