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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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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場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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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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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人和動物一樣,忙著生,忙著死……

刻骨的酸楚、悲愴,像一首輓歌,時而低抑、時而激昂地吟唱在永無止境的難產、衰老、病痛和自殺、意外、瘟疫、謀殺、飢餓等不同形式的死亡之上。
只有她能將「生」和「死」的荒原赤裸裸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西方首席漢語文學翻譯家˙評論家

近代中國文學詩性悲劇經典之作

完整收錄成名作《生死場》與全本《商市街》四十一篇散文,特別附錄《棄兒》

◎生死場
以東北農村為背景,蕭紅一個女人,書寫一群女人。
這群女人牲畜般地被踐踏、被凌遲、被犧牲,宛如傳統社會的刑罰。
在〈生死場〉中,生與死對人們來說早已不再重要,因為生命,不過就是悲劇的循環,周而復始,早已麻木……
蕭紅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纖細與柔美刻畫了深沉的人性與社會,鮮明淋漓地高唱生命的輓歌。
 
◎商市街
一九三二年,二十二歲的蕭紅與蕭軍賃居於商市街二十五號,相愛,但是貧窮。
若說蕭紅為愛而生,那麼《商市街》便寄託了她最熾烈的愛情──四十一篇散文,字字沉浸於愛情之中,訴說那些竊喜與憂傷;它們又瑣碎地拼湊出世態百貌:百姓生 活的艱辛、繁華都市的貧富懸殊、知識分子的滿腔熱血,歡笑、迷茫、患得患失,雖是自傳性的寫作,在個人悲喜之外,更映照了當時的市井風情。

◎棄兒
蕭紅曾經孕育過兩個孩子。她懷著第一個孩子與蕭軍戀愛,孩子生下後便立刻送人。
她又懷著蕭軍的孩子嫁給了端木蕻良,她告訴朋友:「孩子頭天夜裡便抽風而死。」
《棄兒》是一篇非虛構小說,講述一名知識女性因經濟困難,而將剛生下的嬰孩送走的故事,正是蕭紅自己未婚先孕、將孩子送人的心事……

作者簡介

蕭紅

一九一一年,蕭紅生於哈爾濱市呼蘭區,原名張迺瑩,是當地一個封建地主家庭的女兒。她自幼喪母,一生苦苦掙扎於愛情、現實、理想之中,尤其以她與蕭軍之間的愛情最為人所聞。
一九二七年,蕭紅進入哈爾濱市東省特別區區立第一女子中學(現哈爾濱市蕭紅中學),就此開啟了浸淫文學的大門──她喜愛繪畫,大量閱讀中外文文學作品,還以「悄吟」為筆名,在校刊上發表了詩作。中國正值多事之際,國族大義也燃燒在少女蕭紅的心頭,在她參加過抗日活動中,始終站在隊伍前頭,堅定、勇敢地訴求正義,足見她不屈不撓、敢為反抗的錚錚鐵骨。

身為女子,期盼愛情,似乎是天經地義之事──愛情豐富了她短暫的生命,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擊她多情敏感的心。一九三○年,蕭紅為了抗拒與父母指定的未婚夫汪恩甲成婚,便假意答應婚事,從家中騙出一筆錢後出走北平,打算繼續自己的學業,並和當時的情人陸哲舜分屋同居。這段青澀的戀情不久後便在經濟的壓力下化為泡影;蕭紅回到家鄉,兩次被家人軟禁,在姑姑的幫助下逃到哈爾濱流浪,生活困苦之下,只好與汪恩甲再次交往。
一九三一年底,蕭紅與汪恩甲入住「東興舜旅館」。她當時身懷六甲,然而,汪恩甲拋棄了她,離開後便全無消息,她被迫為積欠的食宿費買單。在陷於被賣到妓院還債的絕境之時,蕭紅寫信向《國際協報》文藝副刊的主編求助,因緣際會地結識了受託前往東興舜旅館探視的蕭軍,就此展開了「二蕭」命運一般的熱戀。而蕭紅的第一個孩子,生下後便旋即送人。

蕭軍帶領蕭紅真正踏上了創作的道路,對蕭軍的愛情與創作的激情,也成了蕭紅生活的最大動力,她與蕭軍同居,出版了合集《跋涉》,一炮打響了二蕭在文壇的知名度,被譽為「黑暗現實中兩顆閃閃發亮的明星」。
二蕭的愛情,僅僅維持了六年。在與蕭軍共同的生活中,蕭紅創作出《生死場》、《商市街》等重要作品,也結識了魯迅、矛盾、葉紫等舉足輕重的人物。一九三六年,蕭軍與女作家陳涓發生感情糾葛,蕭紅大受打擊,決定赴日療傷;同年,亦師亦友的魯迅去世,蕭紅極度哀傷。
一九三八年,二蕭分手,懷著蕭軍的孩子,蕭紅立刻與端木蕻良確定了戀愛關係,兩人結婚。蕭紅產下一名男嬰,據蕭紅稱,這名男嬰「頭天夜裡便抽風而死」。
一九三九年,和端木蕻良前往香港躲避戰爭轟炸。
一九四○年,《呼蘭河傳》完稿,蕭紅的創作生涯達到顛峰,也就是此年,她開始失眠、咳嗽加劇,往返醫院。友人駱賓基答應端木蕻良照料蕭紅,直至最後,陪伴在蕭紅身邊的,不是端木蕻良,是駱賓基。
一九四二年,蕭紅先於養和醫院開刀,手術後卻發現醫生誤診,便轉進瑪麗醫院,因安裝了喉口呼吸銅管而無法言語,寫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冷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三日後逝世,得年三十一歲。

蕭紅一生跌宕起伏,逃出家門、未婚先孕、敢愛敢恨,惹人青眼無數。然而,她將寬廣的胸襟與生命的思考盡數融於創作之中,寫出橫越性別的大氣與殘酷。

名人/編輯推薦

● 崔舜華╱專文
● 曹疏影╱推薦
● 魯迅:
生的堅強,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
● 胡風:
我們看到了女性纖細的感覺,也看到了非女性的雄邁的胸境。
● 崔舜華:
蕭紅是這樣的作家:讀者才觸到紙緣,幾乎就能確信眼前是天才的語言。

 

如死的生活,方生的死寞 ◎崔舜華

看完《黃金時代》的時候,正是我離蕭紅最遠的時候。

蕭紅生活的時代是中國最好的歲月,也是最壞的日子。無論是人是鬼,是草株是犬隻,都像電影裡的臺詞──「一切都是自由的」──石礫在顫抖,風在燃燒,黃昏血紅,星辰熾烈猶如旭日;從哈爾濱經北平到上海,火與雪,生與死,如晝夜雙雙藏疊,交錯明滅。那是人心的狂歡,革命者與逃亡者的盛宴,最撒野的瘋狂與最精妙的才智,從文學家的嘴裡,筆下,成批成瀑地競噴爆發,時代的暴洪逼迫中國這老婦把自己重新生過了一回。

二十歲時我開始讀蕭紅,那絕不算我最好的年月,但總不算太壞。我滿心傾慕著那樣的時代──只要喊得夠響、寫得痛快,便能掙得一小塊錦緞般燦亮亮的自由,燙勃勃的握在手裡和人見面、談話,拚命地寫,拚命地主張。只要你有一點點才華,一點點夢,這個時代都會自動幫你實現,即使只是曇放一瞬,也值得。

二十三歲,我從學生宿舍搬到學校附近的廉價雅房,那時我初初與家人決裂,夜夜失眠,幾乎天天和隔壁室友的噪音進行意志的肉搏。安靜時又反覆焦慮微薄的打工收入,胸口柴火般燒著論文進度,為自己生存於世感到痛苦,羞愧,憤怒,任性妄為。但這一切都無法阻擋我窩在四坪大的簡陋居所,為了這世紀初三十年文學場中的一切大膽心蕩神馳──那才叫作活啊,我願意用一切去換那樣地活,就一次。

蕭紅則更過火了,她是我所知道最不懂節制的人,她擁抱的,贈予的,創造的,毀壞的,都一概不吝不惜。我先讀了《呼蘭河傳》,立即瘋迷著小說裡純粹細密的語言風景,你能聽見這聰明又執拗的女子正對你說話,彷彿你就是她的情人,她無緣認識的最親的家人。偶爾她又流露一些世故,像一手雪白紗布巍巍裹住一塊礪石,稜角上一層溫柔模糊。

先讀《呼蘭河傳》再讀《生死場》,就像從她的死讀回她的生,從潦倒病老溯回了朝陽青春。《生死場》絕非現代文學中結構最精密、語言最成熟的小說,相反地它敘事鬆散,缺乏情節,語言少有機鋒和修飾,文句之下暗沸著難以按捺的焦慮:身體的變形,貧病的磨難,人性裡最粗糙原始的生存本能。野合與生產,暴力與殺戮,貧瘠的東北荒地,人俯仰於自然也憎恨自然,人與環境過度親密而直接的接觸,使獸有人的眼睛,人有獸的面孔;戰爭,革命,逃亡與陰謀,世界鬧了一陣,野了一陣,又安靜下來。

蕭紅是這樣的作家:讀者才觸到紙緣,幾乎就能確信眼前是天才的語言。這樣的寫作者多麼珍稀,她坐擁驚人才華,命卻苦蹇,柔弱貧病最終潦倒而死。她是一個矛盾的人,懦弱時比枕頭縫裡漏下的一捻羽絨還輕,東北性子燒起來,又似一面勇莽大響的戰鼓;她擁有太多的愛,給她愛以及不愛的人去大把揮霍,每回談起感情簡直方生方死,一塌糊塗。許多人愛議論蕭紅的戀愛史,她的出逃,她的背叛,她的婚姻,一把鬆了弦的胡琴,荒腔走板;三十一年,不過流星一瞬,她留下許多病,許多文字,無休無盡的猜度與謊言,乾柴烈火越燒越清淨。

這敏感任性的女子,眼內的生活滿溢著死,她過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死,無論外面多熱鬧,多明亮,自己裡頭總要命地寂寞,忍不住時不時就陰慘慘地鬧上一場。我想,唯獨擁有極巨大靈魂的人,才能從這倉皇短促人生裡擠出這麼多事端,浪費這麼多愛這麼多傷心,除了寫字,一無所有。蕭紅讓我想起自己曾經天真熱切,曾渴望生命如花火綻放,如花火凋謝;如今,終究在越過了三十歲的一個深夜想著這奇異的女子,她自北方來,死滅於寒冬,足以讓我在早春夜晚打著這篇文章,錯覺感到彷彿已攜手活過了某個黃金時代,最寂寞,方重生。

目次

推薦╱崔舜華
如死的生活,方生的死寞 

生死場
商市街
歐羅巴旅館
雪天
他去追求職業
家庭教師
來客
提籃者

搬家
最末的一塊木柈
黑「列巴」和白鹽
度日
飛雪
他的上唇掛霜了
當鋪

買皮帽
廣羊告員的夢想
新識
「牽牛房」
十元鈔票
同命運的小魚
幾個歡快的日子
女教師
春意掛上了樹梢
小偷、車伕和老頭
公園
夏夜
家庭教師是強盜
冊子
劇團
白面孔
又是冬天
門前的黑影
決意
一個南方的姑娘
生人
又是春天
患病
十三天
拍賣家具
最後的一個星期

棄兒
蕭紅年表

書摘/試閱

壹、麥場

一隻山羊在大道邊嚙嚼榆樹的根端。
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蔭蒙蔽著。走在大道中,像是走進一個動盪遮天的大傘。

山羊嘴嚼榆樹皮,黏沫從山羊的鬍子流延著。被刮起的這些黏沫,彷彿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游著的絲條;黏沫掛滿羊腿。榆樹顯然是生了瘡癤,榆樹帶著偌大的疤痕。山羊卻睡在蔭中,白囊一樣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裡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蓋伏下,像是一棵大型菌類。
捕蝴蝶嗎?捉蚱蟲嗎?小孩在正午的太陽下。
很短時間以內,跌步的農夫也出現在菜田裡。一片白菜的顏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顏色。
毗連著菜田的南端生著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鑽入高粱之群裡,許多穗子被撞著,從頭頂墜下來。有時也打在臉上。葉子們交結著響,有時刺痛著皮膚。那裡是綠色的甜味的世界,顯然涼爽一些。時間不久,小孩子爭著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陽燒著他的頭髮,機靈的他把帽子扣起來,高空的藍天遮覆住菜田上閃耀的陽光,沒有一塊行雲。一株柳條的短枝,小孩挾在腋下,走路的他兩腿膝蓋遠遠的分開,兩隻腳尖向裡勾著,勾得腿在抱著個盆樣。跛腳的農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遠遠地完全用喉音在問著:
「羅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這個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徵著他。他說:「沒有。」
菜田的邊道,小小的地盤,繡著野菜。經過這條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窩,他家門前種著一株楊樹,楊樹翻擺著自己的葉子。每日二里半走在楊樹下,總是聽一聽楊樹的葉子怎樣響;看一看楊樹的葉子怎樣擺動?楊樹每天這樣……他也每天停腳。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麼他都忘記,只見跛腳跛得更深了!每一步像在踏下一個坑去。
土屋周圍,樹條編做成牆,楊樹一半蔭影灑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蔭影中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間只留著寂靜,惟有蝴蝶們為著花,遠近的翩飛,不怕太陽燒燬它們的翅膀。一切都回藏起來,一隻狗出尋著有蔭的地方睡了!蟲子們也回藏不鳴!
汗水在麻面婆的臉上,如珠如豆,漸漸浸著每個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隻蝴蝶,她生不出磷膀來,只有印就的麻痕。
兩隻蝴蝶飛戲著閃過麻面婆,她用溼的手把飛著的蝴蝶打下來,一個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向前繼續伏動,汗流到嘴了,她舐嘗一點鹽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時候,那時非常辣,她急切用溼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她的眼睛好像哭過一樣,揉擦出髒污可笑的圈子,若遠看一點,那正合乎戲台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樣可怕,比起牛的眼睛來更大,而且臉上也有不定的花紋。
土房的窗子,門,望去那和洞一樣。麻面婆踏進門,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了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暈花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進滅了燈的夜。她休息下來。感到非常涼爽。過一會在蓆子下面她抽出一條自己的褲子。她用褲子抹著頭上的汗,一面走回樹蔭放著盆的地方,她把褲子也浸進泥漿去。
褲子在盆中大概還沒有洗完,可是搭到籬牆上了!也許已經洗完?麻面婆的事是一件跟緊一件,有必要時,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別的。
鄰屋的煙筒,濃煙衝出,被風吹散著,布滿全院。煙迷著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要回來吃飯,慌張著心弦,她用泥漿浸過的手去牆角拿茅草,她沾了滿手的茅草,就那樣,她燒飯,她的手從來沒用清水洗過。她家的煙筒也冒著煙了。過了一會,她又出來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圍裙下,她是擁著走。頭髮飄了滿臉,那樣,麻面婆是一隻母熊了!母熊帶著草類進洞。
濃煙遮住太陽,院中一霎幽暗,在空中煙和雲似的。
籬牆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著污濁的氣。全個村莊在火中窒息。午間的太陽權威著一切了!
「他媽的,給人家偷著走了吧?」
二里半跛腳厲害的時候,都是把屁股向後面斜著,跛出一定的角度來。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覺的草棚,可是羊在哪裡?
「他媽的,誰偷了羊……混帳種子!」
麻面婆聽著丈夫罵,她走出來凹著眼睛:「飯晚啦嗎?看你不回來,我就洗些個衣裳。」
讓麻面婆說話,就像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她總是發著豬聲。
「唉呀!羊丟啦!我罵你那個傻老婆幹什麼?」
聽說羊丟,她去揚翻柴堆,她記得有一次羊是鑽過柴堆。但是,那在冬天,羊為著取暖。她沒有想一想,六月天氣,只有和她一樣傻的羊才要鑽柴堆取暖。她翻著,她沒有想。全頭髮灑著一些細草,她丈夫想止住她,問她什麼理由,她始終不說。她為著要作出一點奇跡,為著從這奇跡,今後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時節出現,於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著髮間的草稈,她坐下來。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聰明不夠用,她意外的對自己失望。
過了一會鄰人們在太陽底下四面出發,四面尋羊;麻面婆的飯鍋冒著氣,但,她也跟在後面。

二里半走出家門不遠,遇見羅圈腿,孩子說:
「爸爸,我餓!」

二里半說:「回家去吃飯吧!」
可是二里半轉身時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後面。
「你這老婆,來幹什麼?領他回家去吃飯。」
他說著不停地向前跛走。
黃色的,近黃色的麥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遠看來麥地使人悲傷。在麥地盡端,井邊什麼人在汲水。二里半一隻手遮在眉上,東西眺望,他忽然決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什麼也沒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的探試,什麼也沒有。最後,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邊喝水,水在喉中有聲,像是馬在喝。
老王婆在門前草場上休息。
「麥子打得怎麼樣啦?我的羊丟了!」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為了丟羊更青色了!
咩……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
林蔭一排磚車經過,車伕們嘩鬧著。山羊的午睡醒轉過來,它迷茫著用犄角在周身剔毛。為著樹葉綠色的反映,山羊變成淺黃。賣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磚車揚起浪般的灰塵,從林蔭走上進城的大道。
山羊寂寞著,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樹皮餐,而回家去了。山羊沒有歸家,它經過每棵高樹,也聽遍了每張葉子的唰鳴,山羊也要進城嗎!它奔向進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二里半比別人叫出更大聲,那不像羊叫,像一條牛了!
最後,二里半和地鄰動打,那樣,他的帽子,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降,從他頭上飄搖到遠處。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個紅臉長人,像是魔王一樣,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暈花起來,他去抽拔身邊的一棵小樹;小樹無由的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來,送出一隻攪醬缸的耙子,耙子滴著醬。
他看見耙子來了,拔著一棵小樹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獨的丟在井邊,草帽他不知戴過了多少年頭。
二里半罵著妻子:「混蛋,誰吃你的焦飯!」
他的面孔和馬臉一樣長。麻面婆驚惶著,帶著愚蠢的舉動,她知道山羊一定沒能尋到。
過了一會,她到飯盆那裡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撫摸著長起來的!」
麻面婆的性情不會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時,或是丈夫罵了她,或是鄰人與她拌嘴,就連小孩子們擾煩她時,她都是像一攤蠟消融下來。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爭鬥,她的心像永遠貯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遠像一塊衰弱的白棉。她哭抽著,任意走到外面把曬乾的衣裳摘進來,但她絕對沒有心思注意到羊。
可是會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斷的搔癢,弄得板房的門扇快要掉落下來,門扇摔擺的響著。
下午了,二里半仍在炕上坐著。
「媽的,羊丟了就丟了吧!留著它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曉得養羊會有什麼不好的兆相,她說:
「哼!那麼白白地丟了?我一會去找,我想一定在高粱地裡。」
「你還去找?你別找啦!丟就丟了吧!」
「我能找到它呢!」
「唉呀,找羊會出別的事哩!」
他腦中迴旋著挨打的時候:——草帽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落,醬耙子滴著醬。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二里半心中翻著這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這事。她朝向高粱地去了!蝴蝶和別的蟲子熱鬧著,田地上有人工作。她不和田上的婦女們搭話,經過留著根的麥地時,她像微點的爬蟲在那裡。陽光比正午鈍了些,蟲鳴漸多了;蝶飛漸多了!
老王婆工作剩餘的時間,盡是述說她無窮的命運。她的牙齒為著述說常常切得發響,那樣她表示她的憤恨和潛怒。在星光下,她的臉紋綠了些,眼睛發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圓形。有時她講到興奮的話句,她發著嘎而沒有曲折的直聲。鄰居的孩子們會說她是一頭「貓頭鷹」,她常常為著小孩子們說她「貓頭鷹」而憤激:她想自己怎麼會成個那樣的怪物呢?像啐著一件什麼東西似的,她開始吐痰。
孩子們的媽媽打了他們,孩子跑到一邊去哭了!這時王婆她該終止她的講話,她從窗洞爬進屋去過夜。但有時她並不注意孩子們哭,她不聽見似地,她仍說著那一年麥子好;她多買了條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後來又怎樣?……她的講話總是有起有落;關於一條牛,她能有無量的言詞:牛是什麼顏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要說到牛睡覺是怎樣的姿勢。
但是今夜院中一個討厭的孩子也沒有,王婆領著兩個鄰婦,坐在一條餵豬的槽子上,她們的故事便流水一般地在夜空裡延展開。
天空一些雲忙走,月亮陷進雲圍時,雲和煙樣,和煤山樣,快要燃燒似地。再過一會,月亮埋進雲山,四面聽不見蛙鳴;只是螢蟲閃閃著。
屋裡,像是洞裡,響起鼾聲來,布遍了的聲波旋走了滿院。天邊小的閃光不住的在閃合。王婆的故事對比著天空的雲:「……一個孩子三歲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會成了個廢物。……那天早晨……我想一想!……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餵牛;草堆是在房後。等我想起孩子來,我跑去抱她,我看見草堆上沒有孩子;我看見草堆下有鐵犁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惡兆,偏偏孩子跌在鐵犁一起,我以為她還活著呀!等我抱起來的時候……啊呀!」
一條閃光裂開來,看得清王婆是一個興奮的幽靈。全麥田,高粱地菜圃,都在閃光下出現。婦人們被惶惑著,像是有什麼冷的東西,撲向她們的臉去。閃光一過,王婆的話聲又連續下去:
「……啊呀!……我把她丟到草堆上,血盡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顫顫著,血在冒著氣從鼻子流出,從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斷了。我聽一聽她的肚子還有響;那和一條小狗給車輪壓死一樣。我也親眼看過小狗被車輪軋死,我什麼都看過。這莊上的誰家養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養下來,我就去拿著鉤子,也許用那個掘菜的刀子,把孩子從娘的肚裡硬攪出來。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們以為我會暴跳著哭吧?我會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覺得發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後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以後麥子收成很好,麥子是我割倒的,在場上一粒一粒我把麥子拾起來,就是那年我整個秋天沒有停腳,沒講閒活,像連口氣也沒得喘似的,冬天就來了!到冬天我和鄰人比著麥粒,我的麥粒是那樣大呀!到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厲害,在手裡拿著大的麥粒。可是,鄰人的孩子卻長起來了!……到那時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鐘。」
王婆推一推鄰婦,蕩一蕩頭:「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鐘呀!……我接連著熬苦了幾夜沒能睡,什麼麥粒?從那時起,我連麥粒也不怎樣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麼看重。那時我才二十幾歲。」
閃光相連起來,能言的幽靈默默坐在閃光中。鄰婦互望著,感到有些寒冷。
狗在麥場張狂著咬過去,多雲的夜什麼也不能告訴人們。忽然一道閃光,看見的黃狗捲著尾巴向二里半叫去,閃光一過,黃狗又回到麥堆,草莖折動出細微的聲音。
「三哥不在家裡?」
「他睡著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話像是從一個空瓶子或是從什麼空的東西發出。豬槽上她一個人化石一般地留著。
「三哥!你又和三嫂鬧嘴嗎?你常常和她鬧嘴,那會壞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里半,能寬容妻子,以他的感覺去衡量別人。
趙三點起煙火來,他紅色的臉笑了笑:「我沒和誰鬧嘴哩!」
二里半他從腰間解下煙袋,從容著說:「我的羊丟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來。要替我說出買主去,這條羊留著不是什麼好的兆相。」
趙三用粗嘎的聲音大笑,大手和紅色臉在閃光中伸現出來:
「哈……哈,倒不錯,聽說你的帽子飛到井邊團團轉呢!」
忽然二里半又看見身邊長著一棵小樹,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他幻想終了,他知道被打的消息是傳布出來,他捻一捻煙火,辯解著說:
「那家子不通人情,哪有丟了羊不許找的勾當?她硬說踏了她的白菜,你看,我不能和她動打。」
搖一搖頭,受著辱一般的冷沒下去,他吸煙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會傷著自己的臉面。
來了一道閃光,大手的高大的趙三,從炕沿站起,用手掌擦著眼睛。他忽然響叫:
「怕是要落雨吧!——壞啦!麥子還沒打完,在場上堆著!」
趙三感到養牛和種地不足,必須到城裡去發展。他每日進城,他漸漸不注意麥子,他夢想著另一樁有望的事業。
「那老婆,怎不去看麥子?麥子一定要給水沖走呢?」
趙三習慣的總以為她會坐在院心,閃光更來了!雷響,風聲。一切翻動著黑夜的村莊。
「我在這裡呀!到草棚拿蓆子來,把麥子蓋起吧!」
喊聲在有閃光的麥場響起,聲音像碰著什麼似的,好像在水上響出。王婆又震動著喉嚨:「快些,沒有用的,睡覺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門啦!」
趙三為著未來的大雨所恐嚇,沒有同她拌嘴。
高粱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樹吹嘯起來,有點像金屬的聲音,為著閃的原故,全莊忽然裸現,忽然又沉埋下去。全莊像是海上浮著的泡沫。鄰家和距離遠一點的鄰家有孩子的哭聲,大人在嚷吵,什麼醬缸沒有蓋啦!驅趕著雞雛啦!種麥田的人家嚷著麥子還沒有打完啦!農家好比雞籠,向著雞籠投下火去,雞們會翻騰著。
黃狗在草堆開始做窩,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邊顫動,一邊手裡拿著耙子。
「該死的,麥子今天就應該打完,你進城就不見回來,麥子算是可惜啦!」
二里半在電光中走近家門,有雨點打下來,在植物的葉子上稀疏的響著。雨點打在他的頭上時,他摸一下頭頂而沒有了草帽。關於草帽,二里半一邊走路一邊怨恨山羊。
早晨了,雨還沒有落下。東邊一道長虹懸起來;感到溼的氣味的雲掠過人頭,東邊高粱頭上,太陽走在雲後,那過於豔明,像紅色的水晶,像紅色的夢。遠看高粱和小樹林一般森嚴著;村家在早晨趁著氣候的涼爽,各自在田間忙。
趙三門前,麥場上小孩子牽著馬,因為是一條年青的馬,它跳著蕩著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場來。小馬歡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場上的石磙,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幾下,接著它必然像索求什麼似的叫起不很好聽的聲來。
王婆穿的寬袖的短襖,走上平場。她的頭髮毛亂而且絞卷著。朝晨的紅光照著她,她的頭髮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纓穗,紅色並且蔫卷。
馬兒把主人呼喚出來,它等待給它裝置石磙,石磙裝好的時候,小馬搖著尾巴,不斷的搖著尾巴,它十分馴順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蓆子潮溼一點,蓆子被拉在一邊了;孩子跑過去,幫助她,麥穗佈滿平場,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邊。小孩歡跑著立到場子中央,馬兒開始轉跑。小孩在中心地點也是轉著。好像畫圓周時用的圓規一樣,無論馬兒怎樣跑,孩子總在圓心的位置。因為小馬發瘋著,飄揚著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貪玩,弄得麥穗濺出場外。王婆用耙子打著馬,可是走了一會它遊戲夠了,就和廝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樣,休息下來。王婆著了瘋一般地又揮著耙子,馬暴跳起來,它跑了兩個圈子,把石磙帶著離開鋪著麥穗的平場;並且嘴裡咬嚼一些麥穗。繫住馬勒帶的孩子挨著罵:
「啊!你總偷著把它拉上場,你看這樣的馬能打麥子嗎?死了去吧!別煩我吧!」
小孩子拉馬走出平場的門;到馬槽子那裡,去拉那個老馬。把小馬束好在桿子間。老馬差不多完全脫了毛,小孩子不愛它,用勒帶打著它走,可是它仍和一塊石頭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樣不容搬運。老馬是小馬的媽媽,它停下來,用鼻頭偎著小馬肚皮間破裂的流著血的傷口。小孩子看見他愛的小馬流血,心中慘慘的眼淚要落出來,但是他沒能曉得母子之情,因為他還沒能看見媽媽,他是私生子。脫著光毛的老動物,催逼著離開小馬,鼻頭染著一些血,走上麥場。
村前火車經過河橋,看不見火車,聽見隆隆的聲響。王婆注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煙。前村的人家,驅著白菜車去進城,走過王婆的場子時,從車上拋下幾個柿子來,一面說:「你們是不種柿子的,這是賤東西,不值錢的東西,麥子是發財之道呀!」驅著車子的青年結實的漢子過去了,鞭子甩響著。
老馬看著牆外的馬不叫一聲,也不響鼻子。小孩去拿柿子吃,柿子還不十分成熟,半青色的柿子,永遠被人們摘取下來。
馬靜靜地停在那裡,連尾巴也不甩擺一下。也不去用嘴觸一觸石磙;就連眼睛它也不遠看一下,同時它也不怕什麼工作,工作來的時候,它就安心去開始;一些繩索束上身時,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時它過分疲憊而不能支持,行走過分緩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別的什麼,但是它並不暴跳,因為一切過去的年代規定了它。
麥穗在場上漸漸不成形了!
「來呀!在這兒拉一會馬呀!平兒!」
「我不願意和老馬在一塊,老馬整天像睡著。」
平兒囊中帶著柿子走到一邊去吃,王婆怨怒著: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還有爹哩!」
平兒沒有理誰,走出場子,向著東邊種著花的地端走去。他看著紅花,吃著柿子走。
灰色的老幽靈暴怒了:「我去喚你的爹爹來管教你呀!」
她像一隻灰色的大鳥走出場去。
清早的葉子們!樹的葉子們,花的葉子們,閃著銀珠了!太陽不著邊際地圓輪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預備早飯了。
老馬自己在滾壓麥穗,勒帶在嘴下拖著,它不偷食麥粒,它不走脫了軌,轉過一個圈,再轉過一個圈,繩子和皮條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磨擦,老動物自己無聲地動在那裡。

種麥的人家,麥草堆得高漲起來了!福發家的草堆也漲過牆頭。福發的女人吸起煙管。她是健壯而短小,煙管隨意冒著煙;手中的耙子,不住地耙在平場。
侄兒打著鞭子行經在前面的林蔭,靜靜悄悄的他唱著寂寞的歌;她為歌聲感動了!耙子快要停下來,歌聲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著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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