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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文學大系 1919-1949:小說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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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文學大系 1919-1949:小說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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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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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本卷收錄1942至1949年間於香港報刊連載及成書出版的小說作品,當中包括侶倫、黃谷柳、司馬文森、陳殘雲、戴望舒、茅盾等十一位作家共十三篇作品。

此一時期的香港文學經歷戰亂時期的動盪、淪陷時期的禁制、國共內戰的意識形態之爭與新時代之預期,除了既有的政治大環境寫實或縮影之意義,亦見文學在時代夾縫下反映民情生計的痕跡。入選作品除了具備一定藝術水準以外,亦大致反映了當時報刊上南北文人流動交匯的狀況,因此作者身份並不囿於土生土長或長期留港的「香港作家」,亦見斷續往返或短期過境作家的貢獻;內容上不限於發生於香港一隅的人生百態,亦見南來文人透過小說對內地甚至南洋地區一帶的記錄、懷緬與想像。

本書特色:
1. 本書編選原則、方法和體例嚴謹,除參考趙家璧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體例合編為12卷外,並盡量結合香港獨有的文學特色,兼具廣闊的包容性,亦與目前各地出版的各種文學大系的體例及規模相符,適合圖書館、各相關文學團體及研究機構典藏。
2. 本書編輯委員會、顧問團均為香港知名學者及作家,極具代表性。
3. 本書是研究香港文學的必備工具書。

作者簡介

黃念欣,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文學士,哲學碩士及博士,現任該系副教授。黃教授的研究興趣包括中國現當代文學、香港文學及女性文學。著有《晚期風格——香港女作家三論》,獲第十屆中文文學雙年獎文學評論組推薦獎。另與董啟章合著《講話文章——訪問、閱讀十位香港作家》及《講話文章II——訪談、評介十位香港青年作家》,編有《翠拂行人首:小思集》,合編《墨痕深處:文學、歷史、記憶論集》及翻譯埃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的《阿克瑟爾的城堡︰1870至1930年的想像文學研究》等。

總序 陳國球(節錄)

香港文學未有一本從本地觀點與角度撰寫的文學史,是説膩了的老話,也是一個事實。早期出現多種境外出版的香港文學史,疏誤實在太多,香港學界乃有先整理組織有關香港文學的資料,然後再為香港文學修史的想法。由於上世紀三〇年代面世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被認為是後來「新文學史」書寫的重要依據,於是主張編纂香港文學大系的聲音,從一九八〇年代開始不絕於耳。1這個構想在差不多三十年後,首度落實為十二卷的《香港文學大系一九一九—一九四九》。際此,有關「文學大系」如何牽動「文學史」的意義,值得我們回顧省思。

 

一、「文學大系」作為文體類型

在中國,以「大系」之名作書題,最早可能就是一九三五至三六年出版,由趙家璧主編,蔡元培總序,胡適、魯迅、茅盾、朱自清、周作人、郁逹夫等任各集編輯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大系」這個書業用語源自日本,指有系統地把特定領域之相關文獻匯聚成編以為概覽的出版物:「大」指此一出版物之規模;「系」指其間的組織聯繫。2趙家璧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出版五十年後的回憶文章,就提到他以「大系」為題是師法日本;他以為這兩個字:

 

既表示選稿範圍、出版規糢、動員人力之「大」,而整套書的內容規劃,又是一個有「系統」的整體,是按一個具體的編輯意圖有意識地進行組稿而完成的,與一般把許多單行本雜湊在一起的叢書文庫等有顯著的區別。3

 

《中國新文學大系》出版以後,在不同時空的華文疆域都有類似的製作,並依循着近似的結構方式組織各種文學創作、評論以至相關史料等文本,漸漸被體認為一種具有國家或地區文學史意義的文體類型、資料顯示,在中國內地出版的繼作有:

>《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二七—一九三七》(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四—一九八九);

>《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三七—一九四九》(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九〇);

>《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四九—一九七六》(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七);

>《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七六—二〇〇〇》(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二〇〇九)。

另外也有在香港出版的:

>《中國新文學大系續編一九二八—一九三八》(香港:香港文學研究社,一九六八)。

在臺灣則有:

>《中國現代文學大系》(一九五〇—一九七〇)(台北:巨人出版社,一九七二);

>《當代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四九—一九七九)(台北:天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一九七九—一九八一);

>《中華現代文學大系——臺灣一九七〇—一九八九》(台北:九歌出版社,一九八九);

>《中華現代文學大系(貳)——臺灣一九八九—二〇〇三》(台北:九歌出版社,二〇〇三)。

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地區有:

>《馬華新文學大系》(一九一九—一九四二)(新加坡:世界書局/香港:世界出版社,一九七〇—一九七二);

>《馬華新文學大系(戰後)》(一九四五—一九七六)(新加坡:世界書局,一九七九—一九八三);

>《新馬華文文學大系》(一九四五—一九六五)(新加坡:教育出版社,一九七一);

>《馬華文學大系》(一九六五—一九九六)(新山:彩虹出版有限公司,二〇〇四)。

內地還陸續支持出版過:

>《戰後新馬文學大系》(一九四五—一九七六)(北京:華藝出版社,一九九九);

>《新加坡當代華文文學大系》(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一九九一—二〇〇一);

>《東南亞華文文學大系》(廈門:鷺江出版社,一九九五);

>《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大系》(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一九九三)等。

 

其他以「大系」名目出版的各種主題的文學叢書,形形色色還有許多,當中編輯宗旨及結構模式不少已經偏離《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傳統,於此不必細論。

目次

總序/陳國球……1

凡例……41

導言/黃念欣……43

 

羅拔高

山城雨景……77

 

疑雲生

美容有術……97

千金扇……99

張冠李戴……101

 

黃藥眠

淡紫色的夜……103

 

戴望舒

五月的寂寞……130

 

葉靈鳳

南荒泣天錄……134

 

陳殘雲

還鄉記……155

 

黃天石

一曲秋心(節錄)……212

 

黃谷柳

春風秋雨……285

劉半仙遇險記(節錄)……356

 

侶 倫

無盡的愛……366

私奔……423

 

周而復

冶河……433

 

秦牧

情書……456

 

司馬文森

南洋淘金記(節錄)……462

 

茅盾

鍛鍊(節錄)……481

驚蟄……519

 

作者簡介……531

書摘/試閱

導言 黃念欣(節錄)

執筆之時,正值香港動盪時刻,動盪時刻,難免會問「文學何為?」本小說卷所呈現之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九年的香港,較諸今天,不是一個加倍困頓和艱險的時刻嗎?然而文學沒有須臾離開見證的責任,今人回看,更應仔細追認這些作品回應目下香港之可能。《香港文學大系》既以十二卷「大系」為系統,復以一九一九年新文化運動與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為起訖,當中為「香港文學」溯源、正名,甚至定義自身文化特質等文學史意圖,實在毋庸迴避。在小説中追跡香港文學起源,是編選《香港文學大系‧小説卷二》(一九四二-一九四九)的基本問題之一,這起碼是我個人的理解。

然而所謂香港的關鍵時刻,一八四二、一九六七、一九八四、一九九七,以至二○一四,選擇甚多,各有背後理據。那麼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九於香港有何代表性?一個有代表性的時代是否又等於一個能產生有代表性的小説的時代?關於第一個問題,曾有英國歷史學者分別撰文論述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及一九四五至一九四九兩個時期,如何成為確立香港身份的關鍵階段(critical phrase)。前者以淪陷期英國與日本對香港管治權的交涉為研究對象,1後者以戰後英國與國共兩黨周旋為分析重心。2這些政治上的波譎雲詭能否反映在文學作品裏?而反映了如此「身不由己」的香港時刻是否就是具代表性的香港文學作品?正是本選集要回應的第二層問題。

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九年的香港,前半為日據淪陷時期,因報禁與言論自由的審查,此時文學作品一直評價不高;後半為國共內戰時期,延續抗戰期間南來文人以香港為宣傳陣地的「過客論」與「平台論」,若以本土價值為宗,此時期文學的代表性自然亦不高。3不過,檢視一國或一地的文學起源,往往不一定在文學名正言順、大有可為的時代發生。在文學存在的基礎受到質疑和限制之時,也可以是該地文學定義其自身的抵抗力或包容力的時刻。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九即使不是香港文學發展中不辯自明的關鍵時機,通過詳細的辨析與呈現,也能在表面上不堪回首的亂離歲月中,發現可堪記取的面貌和意義。

在介紹本卷小說的編選特色前,我希望簡單交代作品的來源和範圍。盧璋鑾教授曾在《國共內戰時期香港本地與南來文人作品選(一九四五-一九四九)》的〈編選報告〉中提及編選過程中遇到的六大困難,包括出版物眾多且名稱混亂、刊物出版匆忙而期號錯漏、編者背景及緣起交代不明、書刊印數不多因而能見不全、作者筆名眾多、報紙材料尤其不齊備、這些問題在本卷編選過程中自然仍須面對,惟感激大系的編輯團隊在二○一二年中開始上載原始報章雜誌及單行本材料於電腦雲端硬碟供各卷編者閲讀,當中包括七十九部單行本、5二十六份報章6及五十份雜誌7的全文掃瞄。在此基礎上,編者可以因應需要而加入上載資料範圍以外的作品,在指定年份中取捨個人認為具閲讀價值、藝術價值或歷史價值的篇目。本卷工作由二○一二年開始,至二○一五年初才吿完成,除了編者個人工作效率問題外,期間與編委會來回溝通所引起的省思,亦為稍漫長的編選過程帶來些有關香港文學起源論與主體性的啟示。

 

羅拔高 山城雨景

山城連日下着一陣一陣的小雨,如同過不了年的人們,老在嗚嗚咽咽地。氣候跟着寒冷了許多,先生雖則加上從英國帶回來的那件大衣尚還覺得有點瑟縮。看寒暑表,已是降至四十多度了。馬路比較昨日的驟然靜寂了好幾倍,成為這裏兵燹之後最蕭條的一刻。這一刻,或許是人們的心脈全停止了;也或許是人們進入了睡眠的狀態。是的,人們每夜就這麼地勒緊褲帶兒去做不覺曉的春眠,讓兵燹之後的市街寂靜地死去。然而,這,祗是歷史上底一剎那而已──人間的一個悠悠的長夜而已。以後,便又熱鬧起來,如像人們迴復了他們的心脈,也如像春眠者給黃鶯兒驚醒了似地回轉他們的覺醒。但,這覺醒,是惶惶然的,同時也是茫茫然的,給市街鬨動了許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跟前一天那樣底穿梳般往來奔忙,挾着舊報紙,破布囊,也有不少携着籐骨書籃在東張張,西望望,莫名其妙地是為了生活呢,還是為了無聊要在閑忙的地方消遣些兒時候。

這之後,天剛下過了一場小雨之後,天的臉譜是黯淡的,也是悒鬱的,如像人,經過了一回鳴咽之後,在滿是淚痕的臉孔上總露不出一絲笑容來,心底悽酸,依然在心底裂縫裏涔涔然流出那所餘無幾的血液,這年頭,不但是天了,……然而,天,我們是不曉得它是有甚麼懷抱的,我們應該說人,人給突然的轟隆驚醒了,而對於這個時代也開始了認識,眉頭就鎖得像保險箱一樣的緊密,拉長面孔全沒有些兒愉悅的衷懷,甚至於……至少是沒有以前那麼渾渾噩噩底做人的態度。為的是,米啊!無論如何是他不能忘懷的一個嚴重的問題!其次,錢呢!也是想不出一個稍許健全底開源節流的辦法。其實,他們是要掙扎生存而却無從掙扎了。

然而,這不是一般的,你不能說整個香港的人們都跟你一樣「米啊!錢啊!」地鬧得頭昏腦脹,甚至於鬧出一家子的人命來。香港的人們,尚還有許多在優悠自在着的呢!你憂米嗎?他却存好了一倉子;錢罷?他也是一叠一叠的數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數目。但,祗有一件是威脅到他們嚇得屁滾尿流,要比轟着大砲的時候還厲害,這便是「大牛」在馬路上跑不動了,人看見了儘是搖頭, 彷彿它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馬克。後來,這威脅總算免除了許多,可黑市一直到現在還低拆得教他們肉麻以至於頭痛,常常捧着一叠一叠的在發急,幾等於上海俗話說的「哭出污來」。好在他們現存的數目還多,到頭來倒也並不在乎似的花着了。因為他們回轉心來,認這些廢東西,沒在身邊倒教自己來得乾淨,而且,另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要悠閑──悠閑裏的享樂和享受。

這時候,在大砲轟過了的這時候,社會益發畸形了,除非你不想花錢,要是吧,就甚麼也很容易弄得到手的;好比女人,女人就多着啦!然而,你可放得下胆子去玩嗎?尤其,私家車和「的士」是不曉得到那兒去了,走路眞的累人,斜道一上一下的走上半個鐘頭,比給打了一頓還要辛苦。這樣,誰又有性兒到外面去玩呢?

不到外面去玩也罷,橫豎自己的姨太太是多着,關上門來儘足以色情地享樂得不知所云。祗是,色跟食是一樣的,不換上一兩樣新鮮的口味兒總難配得上少爺們或許是老爺們的胃口。不過,時代是不同了。時代要叫你認識一下它的眞形,它的眞形到底是獰惡的呢還是韶秀。但是,你得知道,它的面形是兩面的,你如果倒霉碰到它底獰惡的一面,那就有許多陰影會包圍你的週遭,不給你嚇得心胆俱裂是不肯罷手了;而要你過不去也是常有的事啊!可是,它這獰惡的一面原是給人類雕塑出來的。自從上帝造出人類,人類就具備着這種雕塑時代底獰惡的一面的好身手。人類的歷史早已告訴過人們,無如人們的理智給物慾埋沒了,同時眼睛也給遮蔽了,雖則面前已經展露着時代的獰惡的面型,而他們也照樣地忘懷了歷史的告訴,不但忘懷了歷史的告訴,抑且全然沒有省覺似地一任時代底獰惡的一面向人類大肆摧殘,等到摧殘到自己的身上來,而自己已然是它的俘擄,任它為所欲為了。所以上帝造出人類,人類却在間接中造出時代的獰惡的一面而去塗炭生靈和自己。這便是人類的矛盾,也就是現實的矛盾。這種矛盾在人類裏,現實裏是永遠存在的,若要矛盾的免除,除非人類全部都已覺醒,才再不會吃時代獰惡的一面的虧;不然的話,矛盾跟着時代一直轉移,人類以後怕就沒有噍類了。無奈,這個免除矛盾的問題太大了吧,這兒是沒有能耐來把它解決的,便是說,我本人已經給物慾──「米啊!錢啊!」──埋沒了理智了,同時也給物慾遮蔽了眼睛了,更同時,在這一次大砲的「轟隆」就早給時代獰惡的一面連幻夢都揉碎得一乾二淨了,所以根本就沒有解決這個重大問題的可能,如像今日先生一樣,祗可能反上大衣領來,在馬路上去觀賞這山城的雨景,其實心裏有的是怔忡啊!

社會如今是換了樣啦,人類也隨着有一個截然的改變了。你能夠相信以前是很舒適而現在還是一樣的不?若然的話,你是不能在浮面觀察的,你要把你的眼力透視到他們的內層,那你至少可以觀察得到他們神經或者形狀的變態了。他們的神經或者形狀的變態無疑地是由於受了過份底戟刺而來的;自然,百年好景的香港,除了一次大罷工給他嘗過東亞人的味兒之外一向都是逸樂的,豫暇的而且色情的;它的天氣永遠那麼地常春,人們就為了這常春的引誘與迷惑便跟着逸樂的,豫暇而且色情起來,形成一個眞正香港人的典型了。

這才是眞正的香港人呢,如像先生那麼的。在這之前─已是好幾十年之前了,他的父親遺留下來很不少的動產和不動產,他便悠閑地而且滿不在乎地拿點兒錢獻給當地的政府,捐上那麼一個「爵士」的頭銜,加上自己原本是富紳,一有了頭銜就變成了「爵紳」了。「爵紳」有的是錢,同時也有的是勢,先生在那時自然要有一所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築在某一個山坡了。在先生當時的富厚與勢位上,不祗要有,而且要富麗堂皇連浴室也得砌上名貴的大理石,這才是夠得上「架勢」呢!而浴池更是要大,要闊,要美觀,要別緻,也要新韻,更要有踏步,有階層,能夠給「爵紳」和他的姨太太們或許是甚麼姑娘們一起入浴,可以那麼的泅泳一回,這才稱得起「爵紳」住宅底典型的建築。而且,這還不算,爵紳住宅的典型建築最是少不得的是門前兩副古代羅馬武士底銅甲冑來代表中國的「神荼鬱壘」。室內的陳設更不必去說它,總之說來也無法說得淋漓盡致,除非拿着攝影機去逐部逐部的攝出來;但,我相信,攝影機縱然萬能,也有許多地方實在難以顯映的,比如情調,趣味,氣氛,就不是攝影機所能傳繪出來的了。

先生在那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一住就住上好幾十年,從少年以至中年,以至不久以前的老年。中間雖曾經一部份改建和擴充,那是為了情調,趣味與氣氛,和人口增加了的原故,大體還是一樣的。

尤其有了這兩具銅甲冑嵌在大門口的左右更森嚴得怕人!偷兒那敢給它看上一眼,何況大院子裏還豢着幾匹正種的大狼狗。大狼狗是不跟人客氣的,狺的一聲咬上來,鋼鐵一樣的利齒至少要咬脫你的大腿四兩肉。給狗咬傷了你能不能向牠的主人辦交涉呢?先生有的是錢,同時也有的是勢,假如你自認倒霉便算你識趣了,要不然,給洋狗咬傷之後還要給你吃那麼的幾隻「洋火腿」呢!這樣你纔知道先生的「威風」──眞正香港人的氣燄!然而這樣你就做了一個「悔氣二元論」者了,大腿去了四兩肉,屁股給踢得左一塊青,右一塊腫,假如先生當時也在場,他會很自然地擺出「爵紳」的派頭向你冷冷地露出一絲笑容的,同時也會說,「太便宜了你這小子了。」那你除了拉長面孔之外又有甚麼話說呢?

但是,這些,先生是不理的,他那裏來的這許多工夫,橫豎替他「捧大脚」的人多着啦,祗要先生屋子裏哼上一聲,便有人出來很合先生的意思的予以辦理了。你得知道,先生是愛悠閑的,先生是個人的享樂主義者啊!

先生的生活大概是早上起來就吃晨餐,晨餐的菜單是隔晚編定的,吃完之後是稍息,仰在一隻沙發上「聽」報紙,要是報紙的消息引不起先生的興趣的話,他便伸一下懶腰,給姨太太們或者其她扶擁入了浴室,玩那麼的個把鐘頭,再坐在整容室裏設法泯滅面額上底縐紋的深刻性。那是在先生在年紀大了的時候了。先生在世路上甚麼都很如意的,祗是歲月的殘酷是不肯給他一個長久的青春,一上了相當的年齡就替他換上另外一張臉譜。這臉譜給予先生很大的麻煩,每日總要花上一兩個鐘頭化裝的工夫,可依然沒法掩蓋得了先生在容色上的衰老。這是先生所引為一件最大的憾事!

先生在整容了之後便已到了午飯的時候了。這午飯的菜單也是事前編好了的,名貴豐富而且富於維他命,維他命一連兼有着ABCDEG,據說已然有了Z了。是以先生年事雖高,但除了容色有着一點遺憾之外,為了每日有這麼多的維他命來營養,倒還保持着老年人的健康。這健康,已經很夠先生在一切上頭的享樂了。

吃過午飯之後,先生便打扮成一個典型英國紳士般的高等華人,坐在一輛私家車到市街去逛那麼一會。先生最喜歡在這個時候去訪女友,在女友的臥室裏來一忽兒短短的午覺。女友自然會軟在他的身旁,如此這麼地百樣溫存,千般旖旎了。尤其像今天這麼下着毛毛雨的時候更可人意。在這樣的天氣裏,臥室之內,溫暖如春,加上人受了雨意而改換了的衷懷,無疑是最適宜于享受室內這麼的情調底一刻的。

下午四時半或者五時的時候,先生照例在香港大酒店去喝下午茶。喝下午茶的時候伴着先生的女友是照例隔兩天換一次的,有時,也輪到他那位最年青的姨太太伴在一起喝咖啡。如果先生在喝下午茶時吃的是「多士」,先生便要「多士」烘得祗是一點微黃,和紙一般的薄,讓牛油可以透進背層了。那時候,喝下午茶的時候,是先生在香港大酒店裏擺紳士架子的辰光。香港大酒店是普通的華人進不得去的。

下午茶以後,先生便要出現在石塘咀的俱樂部裏了。石塘咀那家俱樂部裏「爵紳」之流的人物很多,但多數兼做大商家或者洋行買辦和甚麼行的司理之類的兩棲動物,總不及我們這位先生。我們這位先生有的是悠閑,逸暇。因為他們盡是在算盤珠子的走動上翻觔斗的,我們這位先生却沒有這種市儈式的繁忙,辛苦;祗是「滋油」於色情方面底個人享樂主義。

先生在石塘咀那家俱樂部裏有着一個私人的房間,陳設又另是一種名貴,精美,而不像別人那麼的一派俗氣。先生在拿着手杖向房間走進時就自然有人來曲意奉承了。先生在裏面稍息一陣之後便到客堂去玩一兩手橋牌,跟身份相當的人在橋牌上消遣點兒時候。先生是不喜歡賭錢的,他的理論是「一喜歡賭錢就不高尚了」。先生是高尚的,他的履歷不祗是富家子,年青的時候也曾讀過好幾年書,更到英國去進過大學。他的英文的根柢是很了得的,但中文可早已全忘記了。這原故是先生對於中文的見解「一點也沒有用處的,那及英文的優美,高尚」。所以先生在青年的時候就高尚了,一直高尚到現在。到現在,先生便更高尚了。高尚到連賭錢都不喜歡,力行他自己的理論「一喜歡賭錢就不高尚」。因此,先生自懂得到石塘咀以來,三十多年中從沒有人見他賭過錢,除非玩兩手橋牌。

「玩兩手橋牌並不是賭博啊!」又是先生的見解。

先生在玩一兩手橋牌的當兒已經有人替他飛去了一張花箋了。花箋上所寫的那個美麗而誘人的名字在先生那張特製的花箋上是每日寫着的;所以替他寫那張花箋的字的人也寫得非常熟練,眞是龍蛇飛舞,寫成一手變體的米南宮底十七帖,要讀書人無從認識,可石塘咀「吃拖鞋飯」的人們就每個都懂,一眼看去便知道那張花箋寫的是那一位姑娘。那位姑娘據說是牌子紅得跟她的嘴唇一樣的美麗。

在現在的不久以前,先生在石塘咀裏玩了一兩手橋牌之後而去玩的那位姑娘有人說已經是第五位了。第一位的姑娘和鄔先生在初是很要好的;那時鄔先生從英國􂯗來了不久,􂯗來了不久又榮膺了「爵紳」的頭銜,在年少新貴當中更是英華發露的時候。他的年青,正對着她也年青;年青對年青就惺惺相惜起來了,每於酒闌燈炧,非互相擁抱着跳進熔爐裏去融成一片是不能稱心的。結果,由於先生的慷慨,便並不吝嗇地滿足了老鴇的慾望,而那第一位姑娘便很舒服地做了先生的「上爐香」了。可是兩人的愛是根據色情底洪潮來做水準的,在過了不多久之後,在先生再在石塘嘴的俱樂部裏玩過一兩手橋牌之後,又發現到第二位「馬格烈特」了。這位「馬格烈特」在先生的眼睛裏看來不祗是年青,貌美,還有誘人的情致呢!而且,在酒闌燈炧的剎那之間,更給先生樂得把靈魂兒都要悠悠地飛騰了去。

於是,先生便很快地把那第一位的「上爐香」忘懷了,再給那第二位的「馬格烈特」插上另一隻香爐,供養得像一樣寶貝似地在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的一間很精緻的香閨裏頭。然而,好景不常,第三位又花枝招展地給送進去了。這樣,便成了「一隻盌不響,兩隻盌叮噹,三隻碗破爛」地在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構成一個三角陣地演起眞刀眞槍的三本「鐵公鷄」來。那一場的戰爭──就祗那一場戰爭罷,一直從起釁到混戰的時候,先生始終在戰潮裏面打着轉,竭力斡旋和平。可是醋瓶子是鬧翻了,積憤之下,那有和平可言,終於連鄔先生的悠閑也無法加以維持,結果在捲入漩渦之中連帶地給打得頭青面腫。好容易平靖了下來,而局面就立然從三隻盌的破碎之中進入了死寂的狀態;那是第一位的姨太太靜悄悄地在深夜裏和一個俊僕乘着月色迷朦,踏上了他們底愛情之路了;第二位收拾好了許多細軟,逃出去做「翻閹豬」;而那第三位呢,月容花貌帶了花,等到平復了來,臉上已經很不規則地敷設着幾條火車軌了。先生於是大失所望,整整有好幾天過不到舒服的日子,像腸胃的消化不良似地。

但是幾天之後也就沒事了;因為先生甚麼都看得開,放得下。放得下自然連第三位也打發走了。這不能怪鄔先生的無情,誰叫你給人在臉上劃了幾條這麼難看的火車軌?並且,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夜壺式的姐兒還多着啦,誰個不苗條?又那個不標緻?要那麼幾條火車軌做甚麼?所以,從這方面說來,就完全不是先生的無情,而實在是火車軌給她底異樣的悔氣罷了。悔氣,除了下堂之外是無可再事戀棧的。因此,那青花石古典派大洋房裏便一起空了三隻香爐。

然而,這,於先生是沒有甚麼影響的;先生有的是錢,同時也有的是勢,甚麼美貌的女人弄不到手呢?而第四位石塘咀的姑娘便又給先生在玩了一兩手橋牌子之後玩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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