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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的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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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的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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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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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闊別20年,蕭颯最新長篇小說,
展現20年臺北生活變貌風華。

探討嫌貧愛富、房市崩壞的社會現象,寫實犀利
寫對愛執著遭到背叛的都市愛情傳奇,抒情冷凝


托爾斯泰的《復活》是愛的信物;
心裡的疑問,是他人平靜生活裡的波濤。
如何才能讓她從敗壞的生活中,重新過回屬於自己的日子?

當王光群踏進勤美破舊充滿腐敗氣息的國宅家,一切就發生了變化,二十年過去,繁華的臺北城以驚人的速度翻轉,時間在勤美身上卻彷彿靜止了,數十年如一日,她只專心做一件事,潛伏在臺北城的各個角落,四處打聽初戀情人的消息,就為了問他一句「為什麼」。

隨著女主角追愛行徑,故事次第展開,各家庭也面臨不同的問題與挑戰。有人攀附權貴不可一世,與貧窮的親友斷絕來往;也有人面臨都市更新計畫的抉擇,與兒媳產生裂痕;有人端賴土地開發成為跨國巨賈,另有人在房市崩盤後避走山林野地。蕭颯以特殊的敘事方式,旋轉跳躍遊走於二十年的時空中,各段皆留伏筆,以強大的懸念串連故事,筆鋒凝練收放有度,故事橫跨大臺北各區,從老舊國宅到豪宅林立之地,從房市高低走勢中,看盡貧富差距下的兩極化人生。

擅寫七○年代後臺北都會傳奇的蕭颯,備受詹宏志、張系國、劉紹銘、齊邦媛等名家期待肯定,沉潛後再出發,凝聚此間二十年的功力,續寫新臺北人的種種面貌,點出社會階級落差的功利思想,並觸及她一向關注的女性、親子問題,冷靜寫實犀利之風不變,詩意的敘事中帶有淡淡哀愁,更有壓抑之後爆發的激情,她筆下的臺北城有骨有肉,優雅展演它的繁盛與更迭。

作者簡介

蕭颯
本名蕭慶餘,民國四十二年生,畢業於臺北女師專。十六歲開始小說創作,十七歲即結集短篇小說選《長堤》。民國六十五年後再度拾筆寫作,作品多發表於各大報副刊及文學雜誌。
她的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曾先後兩年獲聯合報小說獎,作品多部改編為電影,並獲金馬獎。著有《如夢令》、《死了一個國中女生之後》、《少年阿辛》、《小鎮醫生的愛情》、《走過從前》、《單身薏惠》等小說集。

回首二十年,匆匆只在瞬間
──蕭颯答於《逆光的臺北》出版之前

一九七八年,蕭颯寫《我兒漢生》,冷靜,犀利,簡潔的文字直探現實,備受讚譽。嗣後,除了探討青少年問題的《死了一個國中女生之後》,她寫女性婚姻、愛情、外遇等的《走過從前》、《單身薏惠》,更是叫好又叫座,建構極具個人特色的寫實風格。青少年,各種女性議題之外,她也寫社會新貴,都會邊緣人,以小說深入社會各層面,尤其是首善之都臺北。也因此,她筆下的人物,被視為七○年代中期以後,因社會結構和經濟型態產生新變貌的臺北人。
一九九五年寫完《皆大歡喜》後,蕭颯無預警地在文壇中銷聲匿跡。她為人低調、極少接受媒體訪問,如此的隱匿,原因無從探詢。二十年後她交出最新著作,再度復出,藉由書信往返,一問一答,看時光的流轉為小說家帶來什麼新的轉變。

問:一九八七年你接受季季的專訪曾說:下一回再次面對公眾時,自己必須是和現在有所不同,尤其是思想的成熟和轉換。當時你說:「在寫作上,我是接近『寫實』的,而我自己處理生活的態度,卻一直熱衷於保持著浪漫。」二十餘年過去,你從學校退休,生活態度有什麼改變?對寫作的要求呢?
答:三十歲以後,大多數人都會有時間過得飛快的感嘆,就是所謂韶光荏苒?甚至,不論是過得順遂或是坎坷。人世間最公平正義的一件事,可能就是每個人都年輕過,而只要活著,就必然會老去。我也不例外,回首二十年,也是匆匆只在瞬間而已。
因為擔心一下子退休,無法立刻適應,我回校園念了兩年書。修學位不是為了想繼續教書,只是想緩衝一下突然成為無業。那兩年我全心投入碩士論文,應該也算是一種書寫。
對我而言,浪漫一直只是心態,而非現實生活。我的日子一直只在簡潔和單調中重複,加上生性懶散,不喜歡太過繁複的人際關係和生活方式,於是「純淨」就也有了「繁複」的趣味。從前如此,現在亦然。
我只接受隨興自在的生活,想做什麼就去做,盡可能的拒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寫作也一樣,我隨興而為,有創作欲望的時候就寫,沒有創作欲的時候就不寫,沒有給過自己太大壓力。

問:上一部小說《皆大歡喜》出版於一九九五年,距今正好二十年,我知道期間你曾寫過幾萬字歷史女人的小說,為什麼放棄了?與你過去創作頻率相比,二十年沒有新作,是一段很長的時間,重新復出,令人驚喜。這期間你曾有放棄寫作的念頭嗎?
答:我最羨慕的,就是那些有源源不絕創作欲望的作者,唯有保有那樣的欲望才能創作。當我有想寫的題材,和非寫不可的欲望時,都會付諸行動去寫。這期間,其實我曾寫過好幾次長篇小說,最長的達三十多萬字,短的也寫有十幾萬字。所以並沒有「放棄寫作」的問題。我可是一直都在寫,只是沒有完成罷了。
至於為何沒有完成?當然是覺得缺失太多,不夠好,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只好放棄。

問:女性一直是妳創作的主體,寫《走過從前》時,妳說婚變對妳個人是一個關口,跨過了這個關口,妳看待女人的角度是否有所改變?對兩性相處又有怎樣的體會?
答:就算不是因為婚變,年紀增長後都會對人、事,有不同的體認,當然包括看男人、女人,和兩性關係。凡事應該都看得更明晰,更包容,也比較不講究執著,而且心境更平和吧。
以我自己為例,我和前夫在許多年前,我們便已經化解恩怨,成了關係良好的朋友,而非外界所認為的彼此不容。這可能也是因為歲月輾轉,不再執著而有的結果。

問:創作《逆光的臺北》過程中是否碰到瓶頸?
答:創作中遇到瓶頸是經常發生的,如何克服挫折成了重要課題,若是過不了關,便只好收在抽屜裡(現在是收在電腦裡)的難產之作。
寫《逆光的臺北》時,我曾痛苦怨懟的對同樣做創作的朋友(她是畫家)道:「創作過程大概簡單說可以分成兩種吧?一種是作品渾然天成,一氣呵成,簡直一如踩在雲端的歡欣;另一種則是百轉千迴,痛苦萬狀,每天過得宛如地獄。兩種境況,大概每個創作者都經歷過,感受真是天壤之別啊。」
至於是什麼樣的瓶頸,那就一言難盡,創作時各式各樣的問題都會產生,經常真正進入寫作時,不太可能會機械化照著原先設定好的大綱發展,人、時、地自會發生不同的撞擊和變化,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改換、變動。不過,那樣的陣痛,不也正是創作者最大的挑戰和成就感所在。

問:《逆光的臺北》的女主角與你過去作品中的角色相較,我覺得衝突性與偏執性更高,她苦苦追尋初戀的記憶、當年未解的疑惑,甚至可說是飛蛾撲火孤注一擲,透過這樣的角色,妳想表達的是什麼?
答:作者在完成作品後,也就結束了他的表達。所以這個問題就留給願意閱讀這本書的讀者,各自感受的空間吧。

問:《逆光的臺北》敘事的節奏舒緩起伏,也多了些抒情,這是妳創作時的自覺?讓故事的發展隨著主角的個性走。還有為什麼選擇托爾斯泰的《復活》作為主角愛情的信物?
答:我一直希望自己的小說有著音樂的節奏和起伏,如果真能做到,很覺得欣慰呢。
《復活》是我年輕時讀托爾斯泰最為欽佩的小說,因為那麼真實的寫出男主角艱難的抵禦世俗各式誘惑,最後能做出高道德的救贖。那不是任何人能輕易做到的,所以高尚的人格絕非容易之事,這正是小說家的體恤胸襟。當然全書非僅男主角點的描寫,還有當時社會整體的詳盡寫實,甚至於獄政。托爾斯泰全面的反應了那個時代──貴族、中產階級和貧民。
而我們身處資本主義越走越難回頭的現代,俗世間真的已經很難有《復活》男主角那樣偉大的情操。但是,我們也無須絕望,只要有人願意讀托爾斯泰的《復活》,世界就仍然充滿可能性。

問:過去妳的作品被視為七○年代中期以後,以臺灣社會結構和經濟型態產生新變貌的臺北人。跨越新世紀,新作品直接標示出臺北,描繪出臺北的種種面貌,包括房價高漲,社會新貴的面貌,當然還有妳最擅長的中下層生活。針對臺北這個元素,妳還會有後續的創作嗎?
答:我這個世代的創作者,幾乎都曾經歷過「社會寫實主義」的洗禮,所以反應社會是必然,講求公平正義成了使命。
寫作《逆光的臺北》,我盡可能的保持客觀,相信每個人有不同成長背景,不同理念,不同人生;不是每個人都必須如《復活》男主角一般,高道德標準的追尋生命救贖。我也盡量對《逆光的臺北》中每個人物的人生選擇,只做敘述不做褒貶。
《逆光的臺北》是我想寫的幾個臺北故事中的一個,目前已經開始為下一個臺北故事布局和收集資料,希望能順利完成。

問:在創作的過程中,是否也會閱讀其他作家的作品?這幾年看了哪些作品?
答:習慣上,我正式進入寫作,比較少看書,覺得容易受其干擾。但也不全然,譬如寫《逆光的臺北》時,為了不增加視力負擔,下載了一個可以用耳朵聽「書籍」的 APP,經常也會找些讀得好的作品來聽。不只是小說,旅遊散文,美學論述……,都很喜歡。
關於閱讀,我也向來隨興,大多時候沒有目的性,拿到什麼都看一看。目前人在國外,購買或網購中文書都不是那麼方便。房間裡有一個書架,架上有什麼現成的書,我就看什麼書,黃仁宇的《中國大歷史》、《萬曆十五年》、《近代中國的出路》、《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與史景遷的《太平天國》、《天安門》、《曹寅與康熙》並列,另外還有數本中南美洲的翻譯小說……。有第一次閱讀的,也有重新再看的;才看完的是伊斯蘭回教女作家娜吉馬所寫情慾小說《杏仁》。
而之前數日,則重看了張愛玲的《小團圓》,覺得有些書還真是需要重看,發現二○○九年初版就急急搶看過一遍,而如今再看,卻別有一番感受。張愛玲的成長背景,造成了她的負面性格和負面人生觀,但卻成就了她豐饒的創作生命。人生就是這樣神祕不可測知,所以才特別耐人尋味,所以才會有文化和創作吧?

書摘/試閱

1

勤美偶爾會在電視新聞裡看見王光群,就算鏡頭只是帶到他的側影,勤美仍然能夠一眼認出。更何況王光群和他那家世顯赫的妻子,兩人無論走到哪裡,永遠都是新聞的焦點,想要不看見也不容易。
五十一歲的王光群,當然不再似當年清朗,頭髮不再濃密蕪亂,眼神也不清澈閃耀。他由瘦瘦
高高彷彿有些營養不良的書卷氣質,成了現在稍微發福、成熟穩重的企業家形象。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他每每接受訪問、發表論述時,嘴角總是微微上揚,一如往昔仍舊帶著一抹淡淡的讓人難以捉摸的淺笑。那笑意不特別體會,一般人是不易察覺的,勤美認為,只有她才能夠真正了解到那抹
淺笑的深意。
那些年輕貌美的女記者們,又能真正懂得他多少呢?她們看見的,應該只有他成熟英挺的外貌、昂貴的西裝、名貴的腕錶、數萬元一雙的皮鞋,進出幾百萬、千萬的名車。她們永遠看不見他心靈的深處,就是他的妻子,那個每次出現都精心打扮,全身上下用金錢堆積出美麗的富家女,也不會懂得他最深沉的內心。勤美一直認為,王光群的內心世界,只有她一個人懂得,也只有她能契合。
只要看見有關他們夫妻的新聞報導,勤美的心就要悸動很久。有時候像根寸長的鋼釘,直接扎在她的胸口,痛得她想大哭,想吶喊,想用榔頭砸掉電視。但有時候,王光群牽動起薄脣淺淺微笑,然後慢條斯理的說話,那熟悉但卻離她遙遠的聲音,就似一道暖流拂過了勤美的心。多年前的總總,如夢似幻的烘暖了勤美早已經乾涸的心,她甚至隱隱嗅聞到了當年初春時節,他們坐公車上
陽明山看櫻花,空氣中彌漫的清冷植被氣味。
勤美沒有砸掉電視,因為這麼多年來,她就是依賴著在電視新聞裡驚鴻一瞥的看見那個人,才存活了下來,不是嗎?雖然活得那麼艱難,不論是物質上的匱乏,還是精神上的蹂躪,但最終她還是以她的方式活了下來。
當然是很不起眼的活著,簡單的維持著老舊小屋的整潔,罩在破舊塑膠皮沙發上的深咖啡色布套,早被她多次清洗,成了淺淡的灰褐色;夾板做的舊餐桌,鋪上厚厚白色棉布桌巾;廚房流理臺是舊的;盥洗室衛浴設備也是舊的。生活裡唯一生氣盎然的,只有小陽臺上種植的植物,每逢春、夏,三色堇、仙客來、麒麟花……開得花團錦簇,還有綠意盎然的薄荷葉、檸檬草。因為附近臨近山坡,鳥來得很多,經常嘰嘰喳喳在她陽臺駐足,而且總是一對一對的,有白頭翁、綠繡眼、紅嘴畫眉……,為勤美單調生活多少增添了點熱鬧。
除了去速食店打工和尋找王光群外,其他時間她都待在家裡,小小空間裡轉悠著,細心的清潔著每一塊地磚,每一處牆角,每一片玻璃窗,和陳舊的家具……。大家都以不以為然的口氣,說勤美有潔癖。她自己也覺得她有某種強迫症,見不得任何髒汙,看不慣一點灰塵,只要稍微不潔她就一定想要除去。
有關王光群的公司要買下倫敦商辦大樓的新聞結束後,勤美關掉電視,走進廚房。一組她還沒嫁進這個家,就開始使用的三十年前舊款綠色流理臺,上面擱放著電鍋、小烤箱、爐具、鍋子……,所有東西都被勤美刷洗得閃閃發亮,各有各的位置,擺放得整整齊齊。廚房裡四處張望一遍,她想找些事來做,但是偏偏沒什麼可以做的事情。
今天勤美輪休,不用清晨四點鐘天還矇矇黑,就趕著出門去店裡上工。以她的年紀,能在這家連鎖漢堡速食店保住工作的原因,正是她願意四點半就到班工作。像這樣秋天大清早出門,還不算艱難;冬天若是遇上寒流,手腳僵冷,寒風像刀子一樣剮在臉上,那才是辛苦。休假對勤美是奢侈的,不用和店裡油膩的煎炸食物為伍,不用清潔爐具、咖啡機器、點收進
貨、整理垃圾……,也不用在櫃檯操作電腦為點餐客人結帳。更不用天不亮就出門,可以睡到自然醒,但是她的自然醒竟然也就是清早四、五點鐘。
然而當真休假在家,勤美又感到無事可做的空虛。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踮腳打開流理臺的上櫃,取出裡面平常很少使用的咖啡杯、玻璃水杯、馬克杯,她一隻一隻的用菜瓜布清洗,全部洗一遍,仔細小心得簡直像給嬰兒洗澡。
當她感到鬱悶、憤懣時,尤其是在電視上看見王光群的時候,勤美就會找些東西來清洗,那些清潔劑和使力搓揉產生的細白泡沫,不止清潔了杯盤鍋碗,對她也起了洗滌身心的作用,勤美覺得連心靈都清洗潔淨了。既然她仍然潔淨,仍然美麗,那麼她更應該找到王光群,讓他與自己相逢,讓他們的愛情延續。
她不會再尋死覓活,吞食安眠藥自殺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的她是因為太過驚訝,報紙醒目標題寫著財團千金下嫁上班族,她一時無法承受,不知道該如何自處,才做了那樣的傻事。那
以後她終於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她要找回她失去的愛情,人死了一切就煙灰物滅,什麼都消失殆盡,包括他們美麗的愛情,所以她一定要活下去。
*
那天臺北的天色陰霾沉黯,是個深秋的午後。天母的馬路因為人車不多,更顯得淒清苦楚,冷風颯颯吹著,路樹飄散一地落葉。勤美牽著才剛滿兩歲的女兒由由,走過一條街又換一條街。其實天母地方不大,她帶著女兒漫無目的天母東路、天母西路走著,又由中山北路七段、六段走往忠誠路。她和黃家輝大吵了一架,衝出門時沒加外套,單薄的T恤和短褲走在這樣蕭瑟的天氣裡,好幾次忍不住打起哆嗦。
好在孩子一早就穿了燈心絨褲和絨外套,不過因為風大,勤美還是問著由由:「冷不冷?」
孩子搖晃著腦袋,表示不冷,但卻說:「抱抱。」
孩子是累了,勤美也累了,她舉目四望,見對街有家便利超商,便說:「買餅餅給你吃。」
她原想買了米果,和孩子馬路上隨便找處地方坐著休息,卻沒料到收銀臺結帳時,一眼瞥見了報紙上醒目的婚紗照,新郎的身影那麼熟稔,一個仍然藏匿在她內心深處的男人,竟然赫然出現報紙頭條。勤美曾經那麼深深愛著的那個男人,手臂中挽著個嬌羞可人的新娘子,還做了什麼大財團的女婿?
勤美手中的錢包和為由由買的那袋米果,全掉在了地上。她自己搖晃了兩下後,也跌坐在了地上。勤美的失常讓孩子受到不小的驚嚇,由由大哭起來,滾在媽媽懷裡。
「媽媽!媽媽!」
「由由,由由……。」勤美淚眼摟住女兒,也放聲大哭道:「怎麼辦?我怎麼辦?媽媽怎麼辦?」
要不是因為當時懷了由由,勤美無論如何不會和黃家輝結婚的。她始終還在盼望著有一天,王光群會再次出現在她面前,黃家輝只是她無意間認識的陌生人,蠱惑了太過傷心又寂寞的她。
「那你還跟他在一起?」母親問得直截了當。這就是母親的本領,總能找到女兒最深的傷口,一針見血的刺下去。
勤美不言語,她早已經學會應對母親的方法,就是不要理會她說的話。
母親是自己猜著勤美已經懷孕,她沒有表現得太過訝異,可能因為勤美那時已經二十七、八歲不算年輕,所以她叫勤美立刻結婚,不要再癡心妄想的四處打聽王光群的下落。
她嚴厲的跟勤美說:「你不滿意姓黃的?還跟人家在一起打得火熱?這算什麼?男男女女,最後不就是那樣嗎?你現在不嫁他?以後是他不想娶你。你還等著嫁博士?高官?大老闆?你等著吧,別做夢了,天底下有幾個有錢人願意娶住國宅的老婆?你自己也要照照鏡子,女人老得很快,能嫁就快點嫁吧。」
「國宅」兩個字是勤美心底的撕裂傷,她相信就是因為王光群去過她那國宅的家以後,兩人的關係才有了改變。誰會喜歡有個住在那種老舊又髒亂,居住空間狹小得一如鴿籠,樓層走道還會發出難聞氣味地方的女朋友呢?
那天夜裡他們看完晚場電影,王光群送她回家,他們在路口遇見了母親。勤美當時就心臟往下一沉,她沒想到夜晚十一、二點母親不睡覺,還會出現在大馬路上。勤美攀著王光群的手臂抓得他更緊了,她想躲,想逃,可是已經沒有後路。
母親搖晃著手上拎著的幾個雞蛋,也不管有沒有人想聽,她先解釋了她為什麼會夜晚出門。她說勤美哥哥晚上坐夜車從臺南部隊休假回來,一早會到家,所以她出來買雞蛋預備明早的早餐。母親唯一強項就是做菜,快手快腳三兩下就能端出色澤油亮的菜餚,餵飽她的一對兒女,也是她對兒女表示愛的唯一方法。
母親一邊說話,一邊上下打量勤美身邊的年輕男人,然後問勤美:「這位是誰?」
王光群雖然也感到意外,但是他個性穩重,知道遇事不能慌亂。他彬彬有禮的向勤美母親點頭又行禮,說道:「伯母,你好。我叫王光群,是勤美的朋友。」
「我怎麼不知道她有男朋友?」勤美母親雖然話這麼說,但是也不想讓對方太過尷尬,畢竟眼前的年輕人看上去不像地痞流氓,是可以接受的女婿人選。於是她說:「去家裡坐坐吧。」
「啊!」一直沒開口的勤美,終於不得不說話了,她說:「太晚了!不用坐了!明天,我們還要上班。」
「你在哪裡上班啊?」母親問王光群。
「我正準備考試,預備出國念書。」
「出國啊?出國好。」母親還有很多事想問,堅持的說:「樓上坐一下吧!來!」
勤美再三不願意,說時間太晚了,不用去家裡坐。但是母親卻像聽不見她說話似的,連拖帶推,硬將王光群帶往家去。那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家,他們小時候住的違章建築被拆後,政府分派給他們的國民住宅只有十坪大,一家擠了四口人;隔壁老王家還有祖父母,一共住了八口。父親過世後,家裡經濟狀況更糟,哥哥只能去念軍校做了職業軍人,從此很少回家。這樣小房子裡才稍稍有些空間,勤美有了個只能放張單人床的隔板房間。
勤美和王光群約會後,王光群總是體貼的要送她回家。藉口母親不喜歡她太早交男朋友,勤美每趟只讓他送到大馬路口,沒告訴王光群她家真正的地點。她那個家,不要說屋內了,光是走在狹窄骯髒,燈火混沌又臭味陣陣的樓梯間,勤美就羞愧得恨不能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
那晚母親反常的歡天喜地,對王光群有說有笑,快活開心得很。後來勤美才想通,母親喜歡王光群。為什麼不呢?他長相體面,身材高挺,說話文質彬彬,又是臺大經濟研究所碩士,不久後將出國留學念博士學位,任誰見都會喜歡吧?
母親轉動門鎖,推開屋門的那一刻,勤美立刻先聞到一股難聞的廚餘味道,是昨天晚餐鹹魚蒸肉餅的腥臭味。因為屋子小,惡味本來就難散除,平常勤美聞慣了不以為意,可是這一刻,偏偏味道特別濃重明顯。
「坐啊!坐啊!」勤美母親說。
勤美家沒有沙發沒有茶几,因為根本沒有客廳。進門有的只是一張可以收疊的廉價四腳餐桌,上面鋪著舊報紙,飯後嫌髒膩就換掉,十分方便。餐桌配了三把折疊椅,因為加上偶爾放大假回臺北的哥哥,他們家是三個人。而且桌子貼著牆放,也只能有三把椅子。
勤美母親叫王光群坐在那張鏽黑的折疊餐椅上,然後去倒了杯冷開水出來。勤美從來沒發現,原來她們家的玻璃水杯是如此的油膩不透光。王光群沒有碰那杯水,但是他還是微笑著回答母親每句問話:家住哪裡?幾個兄弟姊妹?父親做什麼?母親有沒有上班?……?勤美母親可能真正想問的是,你們家有錢嗎?臺北有幾棟房子?結婚後不用租屋吧?會帶著我女兒一起去美國吧?
勤美不知道母親怎麼又將話題扯到他們住的國宅上,母親驕傲地說:「你別看我們這房子不怎麼樣,再破再舊也是自己的窩。我一輩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跟人家租房子住。再小也是自己的,夠住就好,老頭子走掉什麼都沒留下,就剩下這房子。」
「是,是。」王光群淺淺笑著,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因為他也不知道他該有何表情。他只能順
著勤美母親的話回答:「房子夠住就好,不需要太大。租房子很受氣的,小時候我們家也跟人租過房子,房東凶得很,租金一天不能拖,規矩又多。」
「對吧!對吧!我就說……」
勤美打斷了母親,說:「不早了,讓人家回去吧。」
王光群人都站了起身,母親卻仍不肯輕易放過他,還絮絮叨叨說著:「改天來吃飯,我做幾道好菜請請你。」
「不用客氣,伯母。」
王光群走的時候,很輕很輕的將門帶上,優雅得體的離開了這不屬於他的地方。母親叫勤美送客人下樓,他堅持不允,說哪有女生送男生的呢?其實當時他腦子裡也想得不多,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仍然愛或不愛勤美,總之他什麼也沒想,只是希望快速離開這個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家。王光群讓自己的離開,表現得含蓄又自然。但是在勤美看來,他仍然是落荒而逃的。
報紙刊登的婚紗照上的王光群,與和勤美戀愛時的他,有著明顯差異,他笑得心滿意足,人精壯了許多,神態亦益發沉穩;新娘則一臉的嬌媚,洋溢無限幸福。昂貴的西服、百萬的婚紗、千萬的鑽飾,打造出甜美的氛圍,加上豪華世紀婚禮的描述,在在深刺中勤美的心。
她想抱起由由,離開便利商店,離開報紙上的婚紗照片,但是她的身體卻由不得她控制,整個人再次像從萬丈深淵筆直的墜落入谷底。她虛軟的搖晃兩下後,再次摔倒地上。恍忽間,勤美還隱約聽見由由的啼哭,還有店員的驚叫,之後她便完全人事不知的昏厥過去了。
勤美再醒來時,她身體飄飄忽忽好像沒有重量般,睜開眼看見女兒坐在身邊吃著米果,黃家輝正瞪著她的臉看。
「這是哪裡?」她虛弱的問著。
「你以為呢?」黃家輝說:「醫院急診室。」
黃家輝是在拍戲現場,被他母親電話找到,說他老婆在醫院,叫他快點過去看看。那時他們正在一間咖啡廳拍男、女主角吵架的戲,導演一直很不滿意那間咖啡廳,說裝潢沒有格調、沒有特色。黃家輝是副導演,當初看景的時候,他也沒聽導演抱怨,現在到了現場說這樣的話,明明就是讓他難做。製片預算又扣得緊,再換場景浪費一下午的人力物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導演再怎麼臭臉給他看,他也只能吃下去,總不能頂回去問導演:沒格調、沒水準,你怎麼當初不說……?
接到電話時,戲連一場都還沒開始拍,他這個副導演竟然說要走人,導演的臉更臭了,連著罵了場記和化妝師,最後才勉強對黃家輝說:「家裡有事?那有什麼辦法?要走就快走吧。」
以黃家輝看來,急診室就是一片混亂和等待。混亂的是醫生、護士還有病患家屬,個個無頭蒼蠅一樣走來走去,和拍片現場沒什麼兩樣。病人則永遠是等待的角色,量血壓、聽心跳,只要不是重症需要立刻處理的,就將人晾在一邊等了又等,也不知道到底在等些什麼?像勤美明明已經醒了,可是仍然要他們繼續等待,說是要觀察。
他們一家三口就這樣在雜沓人多的急診室裡,等了許久許久,等到醫生終於認定勤美只是貧血,沒有其他毛病,這才簽字准許離開。
勤美被帶回家時,已經晚上將近十點。黃家輝放下熟睡的由由,在客廳和臥室間來來回回走了兩圈,他有心事。他約了人,說好晚上一收工就會去找她。後來他去了醫院,打電話給她,說醫院出來再過去,所以他現在要出門,卻苦於一時找不到藉口。
結果是勤美幫他說了:「你要出去?就出去吧!」
勤美說這話時,仍然有些頭重腳輕,全身癱軟。剛才在醫院時,她就看見黃家輝在遠處打公用電話,來來回回打了五次,每次一講就是大半天。勤美知道他是打給女人,問他,他還不承認。在醫院裡,她不想吵架,回到家她也不想再吵架。他們經常吵架,下午才為了黃家輝拿回家的生活費不夠用吵過,現在勤美不想吵了,而且她想今後都不和他吵了,因為她真的累了。
「是要出去。」既然話都說破了,黃家輝也不再躲避,他衣櫥翻找半天,換了件新夾克,甩門出去了。
勤美猜測夾克應該是那個女人買的,深藍色,胸口繡了個紅色打馬球的標誌,有點錢的戀愛中女人最愛做的,就是買衣服送給男人。勤美痛恨的不只是黃家輝外面有女人,而是他打死不承認的個性。從開始交往,這男人嘴裡就沒有一句實話,吹牛膨風是他的強項;但是勤美也無法否認,兩人會在一起,也就因為他的甜言蜜語,讓她暫時忘記王光群帶給她的傷痛。
那時候勤美已經辭去出版社助理編輯的工作兩年,因為失戀,她每天失魂落魄,還得了憂鬱症,經常看醫生、吃藥。遇見黃家輝時勤美病情轉趨穩定,可以自己出門走走。那天她一個人去公
館看電影,也是為了緬懷和王光群六個月又三星期的熱戀,從前兩人經常在那家叫做「東南亞」的戲院看電影。
王光群是臺大畢業的,特別喜歡在公館一帶約會,看電影、逛街、吃小吃、校園散步,傅園池畔或黯黑的樹叢深影中和勤美親吻、愛撫……。王光群不再與她聯絡後,勤美天天哭泣,介紹兩人認識的汪小姐說時間久了,失戀的傷痕會逐漸結痂,或者新的戀情也會幫助她的疤痕褪去。但是,後來她才知道不是那樣的,時日再久,她都忘卻不了,她的疤痕是一輩子的標記,褪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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