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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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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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與教育
阿莫多瓦氣味
台上台下

女兒

女兒早產。出生時只有一千兩百七十五公克。生下來時不哭，閉著眼。是醫生把她氣管裡阻塞的什麼給吸出來，之後才她才開始發出聲音。
她是我頭一胎。從懷孕開始就很緊張的看那些跟懷孕和生育有關的書。小孩從胚胎長成嬰兒的程式，我全都知曉。身為「準母親」，該如何胎教，吃什麼不吃什麼，做什麼不做什麼，我全都知道。甚至離預產期還有半年的時候，就已經「預習」了生產的全部程式；如果生產是某種考試，我個人「應該」是準備充足成竹在胸的。然而知識和臨床永遠是兩回事。
在開始陣痛的時候，其實半信半疑。不大能確定究竟是吃壞了肚子，還是當真是產前陣痛。為保險起見，還是去了醫院，住院住半天沒下文，就回家來。等到又痛的時候，還是一樣，沒法斷定是不是真的產痛，拖到自己受不了，去了醫院，護士一檢查，說還早呢，就又回來……如是三進三出。
生產是多數人平凡一生中，少見的離奇經驗。不管中外，電影電視上只要演生孩子的戲，演員們一律雞貓子喊叫，披頭散髮，渾身大汗……好像沒人提過，也有「無痛」的生產。不是醫院裡麻醉式的「無痛」分娩，而是真的完全沒有痛楚，孩子就給你下地了。
我生老二，我大兒子，就完全「無痛」，而且生他非常快。進醫院待產不到兩小時就生了。他跟女兒相反，不但不是早產，還比預產期多拖了快一個月，生他不疼痛，不知道是不是跟孕期較長有關係。
這個兒子，到現在，差不多可以確定他完全是來我家還債的（他也明白，說自己之所以遲遲不肯「被」生出來，就是知道日後不會有好日子過）。他從小到大，承擔太多事情，超過他的年齡及能力。他青春期照顧老媽（就是我）無暇照顧的小兒子（就是他弟啦），青年期照顧時常失戀回家大哭的姐姐（開導她感情之道，結果雖然毫無戀愛經驗，卻成了兩性專家），之後，弟弟終於長大，姐姐終於感情穩定，老媽由於年老病衰，他又去學中醫，專為了我。他八歲的時候救過我一命。這件事亦甚離奇，我的小說「看不見」裡描寫了這個經驗。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早就淹死了。
總之，生孩子也是會「無痛」的。另外，就算痛，也一樣千姿百態。我那時住軍醫院，大病房裡六個產婦，有人喊得極淒慘，有人喊得極滑稽。我隔壁床的婦人，聽說生第四胎。開導我生孩子再容易沒有：「就跟母雞下蛋一樣。」她坐在床頭邊吃零食邊跟探病的人聊天，話說一半忽然抱肚子哎哎哎慘叫，原來陣痛來了。約叫十數聲，嘎然而止。繼續吃繼續談話，突然又開始哀叫。她對付陣痛，實在是很有禪宗的意味，就是「痛的時候讓它痛，不痛的時候照常過日子」。我自己是不叫也不哼的，總覺得哭或叫都非常難看。痛的時候就抓緊剛好在手邊的東西。有時是活的（老公或者護士），有時是死的（被單枕頭衣服床欄杆桌子椅子），死命抓，力大無窮，完全是要把手上的東西給捏碎或拆散了的氣魄。
生女兒痛了三天，那真是能要人命的。等終於生出來，人立即昏死過去。再醒過來，是中午。我的床位靠窗，時是十二月，雖是冬天，一睜眼便是窗外亮燦燦的太陽，有棵小樹在窗外鮮綠得刺目，所以她取名叫綠冬。小名小陽。
女兒生出來醜極了。臉皺皺，腦袋上厚厚一層鱗片般的皮層。頭髮幾乎沒有。臉孔好像還沒長好，也沒有眉毛，五官模糊，眼與鼻俱混沌，只有下半臉一張明顯的大嘴。當時我想：「慘了，女孩子長這樣醜長大怎麼辦呢？」
我那時以為新生兒都是這樣。因為書上總說嬰兒生出來像小老頭。後來生了另兩個，才知道每個孩子都不一樣。拖過預產期才不甘不願來到世間的大兒子當然是完全「熟成」，五官清晰明白。但是小兒子是六個月的早產兒，體重尚不足八百公克，生出來的時候，雙手捧著還佔不滿整個手心。然而一出生就眉目清楚，眼是眼，鼻是鼻，是已經「成型」的嬰兒。生育真是最離奇的事情，作為某些生命來到這世界的「入口」，我深深感覺，那些生命有他們自己獨立的性情與天賦，他們不屬於我，甚至不像我。他們只是「通過」我進入世界，而他們面對人世的最初形象，那外顯的相貌，其實亦源由於他們自身意志，甚至與醫學或生物邏輯無關。
女兒直到一歲，腦袋上的「鱗片」才算是完全脫落。那之前，一邊餵奶一邊剝她頭殼上的「鱗片」幾乎成了無意識的習慣。可以整片整片剝下來，就像夏天在海灘曬傷之後皮膚脫皮，那些皮可以完整的從新生的肌膚上剝下來。她小時候許多奇怪毛病，不過因為第一胎，我不知道那是奇怪的，以為全世界的嬰兒都那樣。她的耳朵和鼻孔時常會排出黃色的黏液，也實在不知道是跟吃的東西有關還是她體質如此，因為無知，所以也沒想到要擔心。有一次她左耳耳背整個腫起來，把耳朵撐得翻立起來，變成了招風耳……
我的小孩子，三個都一樣，有件事很奇怪。當然當時我是一點不覺得這件事特殊的，我以為全世界小孩都這樣。我的小孩不大愛哭，無論病了或摔了，總是哇哇幾聲就結束。小時候常常跟他們玩「變臉」，只要有人開始哭，我就用手遮住他的臉說：「我把手拿開的時候，看看哭臉會不會變成笑臉。」等到我手拿開，哭臉一定變笑臉，從來沒失敗過。他們且非常明理。現在我偶而在捷運或速食店裡看到小孩哭鬧耍賴，總覺得詫異，不太明白為什麼我的孩子那樣好帶。小時候，他們要什麼東西不給他，告訴他原因就好，小孩都聽得懂的，而且，某種程度也很識時務的，可能比我們大人更明白哪些可以爭取哪些最好放棄。
女兒因為不愛哭，也或許並不痛，直到耳朵腫大到沒法忽視才讓我發現。帶她去看醫生，那時還不滿週歲哩。醫生說要開刀，而且還不能保證耳朵會不會聾。我聽了一路哭回來（跟小孩相反，我這老娘非常愛哭）。在路邊打公共電話（那時多數人家裡都沒電話）稟告正在上班的孩子她爸時還在哭。有個歐巴桑聽我結結巴巴邊打呃邊「泣訴」女兒的病情，大概全聽明白了，等我掛了電話，她就來翻弄女兒的耳朵，說：不用開刀啦，買膏藥來貼一貼就好。
這個歐巴桑一定是天使。她在我女兒和我的生命裡出現了大約只有十分鐘，我此後再也不曾遇見過她。可是我聽了她的話，到藥房去買膏藥，女兒貼到第三帖的時候，耳朵就消了腫，之後完全好了。到現在沒有復發過。

女兒後來長成了小美女。她所以會變漂亮，想來依舊是她自己的意志「作祟」。關於人來到世間的「使命」，耶穌是「釘十字架救世人」，我女兒是：「變成美女。」
當然我這個老媽也不無推波助瀾之效。
這是我頭一個孩子，她就算長得像唐老鴨，我也會拿她當白雪公主的。我常常在她睡著以後看她看幾小時，恨自己不會畫畫，沒法描繪這個我自己「出產」的生物的美好。當然照了很多相，但是相片不知道為什麼（大概因為是機器吧），照出來的就光是個小小孩，跟全世界的小小孩似乎差別不大。在我自己的感受裡，我覺得她特殊得不得了，無論長相，聲音，氣味，動作，吃奶的方式，熟睡的方式，甚至餵完奶吐奶的方式，都是全世界獨一無二，只為我家這個小小女生所獨有的。
量子理論裡有所謂的「觀測者效應」，簡單解釋就是：「對於一樣事物投以注意力的時候，那樣事物便會因為觀測者的意願而產生改變。」我家小女生之所以後來變得人見人愛，肯定跟這個「觀測者效應」有關。我既然對自己的女兒「癡迷」（後來又對大兒子和小兒子「癡迷」。我只要一喜歡上什麼事什麼人，向來都是五體投地的），當然越看她越美，到她滿兩歲的時候，她就確確鑿鑿成了小公主。有一天把她放在小推車裡推出去玩。她坐在位子上，披頭散髮（我喜歡她披著長髮，不喜歡給她紮辮子），小臉蛋圓圓白白。我們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忽然，對街的交通警察看過來。瞪著我們好半天。不一會，他橫過馬路走過來了。
我因為是軍人後代，從小就被訓練得一怕憲兵二怕警察（倒不怕黑道或流氓，生活裡好像沒這一類人物），看到一名警察面無表情朝我走來，馬上自我反省是不是不小心闖了紅燈或是嬰兒車「超速」之類。那位警察伯伯非常嚴肅的走到了我和女兒面前，忽然就彎下腰來，面露微笑，跟我女兒說「貝貝話」（就是那種每個詞都重疊的那種話）：「妹妹是不是要出去玩玩啦？」「妹妹好漂漂。」
「吃過飯飯沒有哇？」「看到伯伯有沒有怕怕？」女兒一律報之以嘻嘻笑。用清脆的聲音發出聽不出意義的字句。並且用胖胖小手去抓那位人民褓母的鼻子。
後來警察站起來，恢復嚴肅。對我說：「這個小孩很漂亮。我在街那頭就看出來了。」他說「這個小孩」，好像這孩子跟我無關似的，我馬上像泰山那樣猛拍胸脯大喊說：「這是我生的！我生的！」……不，那只是我腦袋裡的想像。現實裡的我，十分淡定的回應：「謝謝。」然後裝作被陌生人稱讚是我女兒每天都會碰到的事情那樣，不動聲色的，在號誌燈轉綠的時候，冷靜的離去。
這之後，女兒就時常被人說長得漂亮。大約也跟她老媽很愛搞怪有關。我給她燙了頭髮，頭上紮大大蝴蝶結。自己縫連身長裙給她穿（公主不穿長裙成嗎），把她打扮得像漫畫裡的小甜甜。（後來有了老二，男孩，可是我也一樣給他燙頭髮，穿背帶褲，戴西裝帽，打扮得像「小甜甜」裡的安東尼。）如此奇裝異服，效果就像頭上掛了「照過來照過來」的跑馬燈，無往而不利，到了任何場合，都會收穫一籮筐的讚美。
我之從來不覺得我的孩子煩人，現在想來，八成是我一直把她們當「活的洋娃娃」，小孩是沒有人權的哇，簡直想怎麼整都行。全家唯一沒有被我「玩」到的是老三，不過那時候我已經很忙很忙，沒什麼時間和精力在他身上玩花樣了。
女兒是射手座。占星家琳達‧古德曼描寫射手座的特性是：「站在一張紙上都會摔下來。」這形容主要是極言此星座人的莽撞。所以射手人時常摔跤，身上總是有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瘀青或傷口。敝女兒正是如此，從小就是「風一般的女孩」……且慢，這個形容可絲毫沒有浪漫的成分，跟女兒有關的「風」，主要是颱風或颶風，偶而龍捲風。
她因為皮膚白，又長手長腳，又還在不知道可以不聽老媽話的年齡，因此「被」我留了一頭飄飄長髮（當然，是燙過的）。有一次去小學裡接她放學。在教室外等候，她坐在座位上，頭髮捲捲，秀氣的小臉抬著，一手托著腮幫子。活脫脫西洋古典畫裡的小仕女。哎呀呀旁邊座位上的那些土頭土腦庸脂俗粉的小女生哪裡能跟她相比哇。老媽我正在為女兒的優雅嫻靜深深陶醉之時，忽然下課鈴響，我女兒立刻「靜畫」變「動畫」。只見她猛地起立，撞翻了身前桌子，大動作的手一拍，打在她旁邊坐的小男生肩上，對方立即矮了半截，女兒大聲嚷：「要回家囉要回家囉。」她衝出教室來要跟我走，我不得不提醒她：「你書包咧？」女兒說：「哦。」又轟炸機似的撞了一缸子人回座位上去拿了書包。
關於我女兒的「風力」，不騙你，我曾經看見她從教室裡桌椅旁衝過，然後相隔兩步遠的另一排桌子上的教科書就被掃下來了。
她初戀是二十六歲談的。在此之前，我很肯定她缺乏男女意識。只要有人追求她，她就非常生氣。因為完全不懂別人到底在幹什麼。曾經有男生跑到我們家樓下彈吉他對她唱歌。女兒覺得太丟臉了，跑到陽臺上去罵他，要不是被我攔，她還準備丟東西砸人。曾經有男孩子每天在她上班的公司等她，搶她的皮包讓她追著他跑。女兒氣壞了，每天都在想要如何讓這傢伙「生不如死」。曾經有人跟蹤她，女兒被跟煩了，轉過身來跟人吵架……
這樣的女兒，一直跟個小男生似的。希臘神話中，仙女達芙妮要逃脫阿波羅的追求，請求眾神把她變成了月桂樹。女兒的人生中，也有一個階段曾經是達芙妮，不僅不涉情愛，且也不懂，並且不想。但是忽然有一天，她跨過了某個界限，
這一步無法回頭。便就此進入了顛沛紅塵。
她開始渴望有伴侶，開始體認到必須與另一個人相遇來讓自己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