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患者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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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精神病患者的悲歌》後記/徐訏
我也想不起是哪一天開始寫這篇東西,但我記得著手時寫得很快,不知道寫到什麼地方,因為數種設想不知所從,因而有了阻礙。後因雜務纏身,一擱很久,一直到脫手之稿已在雜誌上發表時,才將前稿續完。脫稿時為一九四○年十一月十二日晨半時。發表後,每次剪輯之時,對於字句上總有點改動。此次付排成書,我又增刪了許多地方,此中所嘗之滋味,會比創作時還苦,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原因是因為我愛站在批評的立場來考慮,考慮後,又回到寫作者的立場來;增刪以後,又會有新的考慮。於是又引起第二次的增刪,……一直到最後清樣送來,我還重寫了「十八」中段以及「十六」結尾與「十七」起處。全文中許多小節,經過三番四覆的重寫,其中所耗之時間與精神,我想讀者是不容易了解的。如果明眼人讀來,覺得這裡所改動之處的確比前稿為好,那麼我的心力終算沒有白費了。
在此文發表的過程中,許多讀者寫了很長的信給我,我真是非常感激。現在,我想除了沒有給我地址的朋友以外,我總都寫過回信了,雖然這些回信也許仍會使人失望。至於不告訴我地址的人,我想或許是他寫信時遺忘的;如果是有意的話,那麼實在有點殘忍。這好像你同人家講理,只許你講大篇理由,不許人家開口一樣。所以我希望以後都有通訊處給我。還有些來信,因為我晚回一步或忘回了,以為我有什麼習氣,在擺什麼架子,這是不對的。大概終是碰巧我太忙,或者信札轉到我手頭較慢,或者我懶了一回,擱了幾天,原信找不著之故。現在我願在這裡聲明,從今天起,我一定盡可能的努力來寫回信,如果你等我回信而收不到信時,那一定是你忘了寫通訊處給我,或者中途遺失,否則除非是我病倒。碰到這種情形,那麼最好請你再寫一封給我了。
──一九四一,五,二
目次
導言 徬徨覺醒:徐訏的文學道路/陳智德
精神病患者的悲歌
一家
書摘/試閱
〈精神病患者的悲歌〉
===
E•奢拉美醫師招考助手啟事:
茲為醫治一個特殊精神病的病人,需要助手一名。
資格:(一)對於變態心理及精神病有相當研究而有特殊興趣者;(二)年齡在二十與三十之間;(三)有非常耐心與勇氣;(四)體格健全無特殊嗜好;(五)願意獻身科學而有犧牲精神。
待遇: 錄取後訓練一月或兩月,訓練期間每月支薪一千法郎,以後每月月薪四千法郎。
應試者先把全身照相及履歷一份寄到北貝公路三四三號本醫師診所報名,四月三日上午九時到本診所應試。
===
我讀完那本二月號心理學雜誌時,在書後看到這樣一個廣告。E•奢拉美醫師是有名的精神病學專家,我知道他有許多沉重的著作,不過我沒有讀過,但是散在醫學與心理學雜誌裡的許多研究的、實驗的、臨床的文章,我還讀到不少。
那時候,我對於變態心理學有特濃的愛好,對於精神病因而也感到很有興趣,但是作為醫師,我是沒有夢想過,因為我對於醫學完全是外行,這也就是我沒有讀過奢拉美醫師的著作的原因,因為在他的著作中,我相信一定有許多太專門的地方,我是沒有法子讀下去的。所以我對他談不到愛好,只覺得是一種尊敬。就是這一份尊敬,使我想到做他助手的光榮,或者我能夠在他的地方學習一點。其次就是這待遇的誘人,使我有這應試的衝動。
第二天早晨,我揀出我的照相,寫好我的履歷,到北貝公路去報名。管理報名的是一個女護士,她沒有審查就接受了,但叫我填一張願意絕對服從,願意受嚴格訓練的志願書,我填好了問她要考些什麼。她說自然是心理學範圍以內的東西。
因此在報名回來以後,我用全副精神預備他要考的功課,自然我只預備我所愛好的以及我平時所注意的幾方面,因為如果他所考的是我興趣以外的,那麼就是他需要另一方面的人才, 我自然不一定要去。那時候離考期還有一個半月,我幾乎整天讀這類書籍與雜誌,所以到應考的那天,我自信如果他所要考的,就是我有興趣的,我應當很有把握了。
四月三日上午,我於八點三刻到他們的診所,看看應試的人一共大概有二十三、四個,交談幾個以後,發覺他們幾乎都是醫學院出身的,有的是醫師,有的還是學生,像我這樣的人好像一個也沒有。我想這一定是沒有希望的,不過反正不費什麼,試試也無所謂,所以我也安心下來。九點到了,我以為應當是考試了,但是舉行的是體格檢查,非常嚴格的從眼晴檢查起,一直到腳趾。
我於十二點半方才檢查好,說是明晨上午九時再去。
第二天我到的時候,有一位女護士正開始發出昨天的檢查單。她一個一個叫名字,叫著的人走過去;有幾個先被叫去的人下來了,我還沒有叫著,向那些下來的人問問,他們把檢查單給我看,有幾個因為眼睛太近視,批著「不合適」,還有幾個因為身體欠強壯,也批著「不合適」,有幾個則叫他們在隔壁的廳裡等候。
慢慢於是輪到了我,我這時對於錄取與不錄取,已經不很在乎,所以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但是我居然也在合適之列,被叫到隔壁的廳裡去。
廳裡布置得像一個講堂,有一塊小黑板,上邊卷著一幅白幕,後面有一架映幻燈的機器。我看大家在桌椅坐下了,我也坐了下來,隔座一位應試的人,這時候還帶著一厚本關於醫學的書在看,所以我也沒有同他談話。
九點半的時候,有兩個女護士進來了,她們發給我們考卷與題目,她們說到十二點半的時候要交卷的。說完了她們就出去,室內只剩了我們十九個應試者。
這題目使我們大家都驚奇了,因為沒有一點書本的知識,也沒有一點經院學術的氣息,我們大家都覺到我們白預備一個半月,我隔座的那個剛才還在看書的朋友,這時似乎失望得更加厲害。我很難形容這題目的性質,如果讀者一定要我報告,我想還是舉一、二個例子為好,不過我現在記得的也不多。其中有一個,大概是這樣的:「假如你同你的病人一同在喝咖啡,她一定要把鹽當作糖放在你的杯內,你取什麼樣態度?」還有一個似乎更有趣:「假如你的病人不聽你的話,他一個人溜出去在酒店喝酒,你追到時他已經喝得半醉。現在請你擬三種簡短的話,勸他跟著你同家。」題目幾乎有二十幾個,但是性質都同這些差不多。
我沒有在理論上有多大的推敲,只憑我直覺做我的答案,十二點不到我已經做好,我重讀一遍,那時有一個女看護進來,我就把考卷交給了她。
〈一家〉
他們一共十二個人,是一個家庭。沒有法子分開,可也沒有法子合得來。還是杭州緊急的時候,開頭林二少奶奶主張逃難;林老太太可不主張逃難。林老太太已經五十六歲,她相信林家十八代祖宗從沒有做過缺德事;她信佛念經已經三十年,修橋鋪路的事情也做得不少,什麼災難都應當免掉,所以她不怕。她不知道什麼國事,也不管家事,她只管自己的生活:經堂裡喝茶焚香外就是打牌。
二少奶奶雖不知道國事,但管家事,因為管家事,所以同別人有了接觸,知道炸彈是無眼睛的「科學常識」。也聽到那些姦淫擄掠可怕的事實。所以她主張逃難。
這兩種意見有了不少次的衝突,大半是在吃飯的桌上。
總是二少奶奶先開口,有一天晚上,當她坐下飯桌時說:
「我們要走也該預備了,李家打算下星期就動身呢。」她說完了眼睛看看邊上的林老太太,林老太太正在注視二少奶奶,但當碰見二少奶奶的眼鋒時,她就轉向看林先生說:
「你們要走都走好了。我一個人在這裡,看什麼兵會把我打死,『為人不做愧心事,半夜打門不吃驚。』我們祖宗沒有作什麼孽,有什麼可怕?」
「可是李家張家祖宗也沒有作什麼孽,他們十天前已經搬了。炸彈,槍彈又沒有長眼睛,誰知道會怎麼樣?而且我們年紀輕的女人……不是更可怕麼?搶起來也了不得,什麼古董字畫……」少奶奶說起頭看看她斜對面的林先生,說到古董字畫則望望上面林老先生。沒有說下去,筷子正夾著河鯽魚,眼睛好像在檢查骨刺。
林老先生不但知道些國事,而且外面有朋友,常常去下棋喝茶;知道許多別處積德多年的朋友遭了劫,那該是大劫大數,而且古董字畫……那是他頂要緊的東西,晚了就更不容易搬走。前些時他也想到要搬不容易,同情他太太的主張,這幾天則慢慢傾向到兒媳婦那邊了。但是他裝著沒有看見二少奶奶有光的視線,他摸摸鬍子向林太太說:
「咳,今年真是大劫大數,像梅家這樣三四代修好積德的書香人家,在松江也被搶劫一空,幸虧他家沒有老年人;總算跑得快……不過他家這許多字畫古董都糟蹋了。韻白,」他看林老太太不十分注意他的話,所以他對兒子說起來:「韻白,聽說他們連那幅『太上感應圖』都來不及帶出來。」
林先生知道他父親近來的態度,但是他估計逃難的不容易,十二個人,這該多麼麻煩。而且錢,最要緊是錢,銀行裁了員,他現在沒有收入,只有幾千元現錢。於是他說:
「噢,真是可惜!……」但是他隨接向他的下座說:「老三,你不是認識梅家的少爺麼?
他們還在杭州麼?」
老三是林先生的弟弟,就坐在他的隔壁,他曾在上海多年,因為不安份,才來杭州,靠他哥哥,也在同一銀行裡,現在自然也沒有事情。「梅家,是的,他們已經去寧波,預備轉上海。我們要逃難也只有走這條路。」老三不是贊成逃難,是贊成去上海,他是龍,上海則是海。
座中還有一位林先生的孤孀嫂嫂,她不發聲,她沒有主意,她隨大家,她現在沒有丈夫,沒有權。說年輕貌美有危險,二少奶奶在她前頭,說她擔憂她兩個兒子,那麼林先生有三個孩子。所以她不主張,她只主張無論如何,大家一致行動。
「我們逃難可沒有梅家容易,我們人多,還有是上海房錢貴,而且老四讀書問題。」林先生是不十分主張逃難的。
老四也是他弟弟,正在高中讀書。是林老先生同林老太太頂寵愛的人;假如說林老太太還管些家事的話,實在只是管老四的事情。
老四對於國事很關心,他主張「抗到底」;但對於家事則有點外行,「逃難」還是「不逃」,他沒有想過。
「讀書,老四到上海不是一樣讀書。」二少奶奶知道現在二個主張均衡的局勢,他丈夫是一個「不逃」派的重心,所以她要馭她丈夫。
「上海是的,可是現在不是招考的時候。」林先生淡淡的說一句,隨即向老四說:「你們同學沒有說起他們要逃難吧?」
「有是有的,不過新進來的也不少,他們都是滬杭線那邊來的。」老四一面嚼紅燒肉一面說。
老四的話是中立,沒有做兩方面證據的可能,可是林先生從他吃的肉上面做出文章來:
「聽說上海現在不得了,人多地方小,食住都貴,據說豬肉一塊錢只有兩斤。」
「這自然囉,因為大家都往上海逃,足見大家看到上海才是太平的地方。我們現在不逃,將來恐怕連想逃都逃不進去了。」二少奶奶說完了很得意,拿羹匙舀一匙鹹菜湯潤潤喉嚨。
「你們要逃的都去,都去,我一個人在這裡。上海這種地方,兩三間房子要租幾十元錢,什麼東西都擺不下,我的經堂怎麼辦,還有老爺的書房?」林老太太說完了看看林老先生。她不見得怎麼念經,但一定要一個經堂,同林老先生不見得念書而要一個書房一樣的。
「逃難末還要什麼經堂,書房;只要佛像傢伙古董字畫不遺失,將來太平了佈置經堂與書房有什麼難。」林老先生注意的是將來。林老太太自然不高興了:「你把你古董字畫都搬去吧,我的經堂可不搬,我留在這裡。經堂又不是做戲的行頭箱。」
「娘,」老三一看娘的面孔不好,說:「你不去上海有十多年了,也該到上海去玩玩。現在上海愈來愈熱鬧了,跑狗場,回力球。……」
「聽說梅蘭芳就要在上海出演,救濟難民。」林老先生的視線從老三看到林老太太:「如果到上海去,這個機會倒不可以錯過。」於是林老太太也談起梅蘭芳,談到他出身,年齡……一直到飯吃好,臉洗好。林老太太到經堂去焚香喝茶,林老先生到書房去看太上感應篇,這二位老年人要早睡,夜裡的牌局常是讓給年輕人,於是中堂上響起一陣麻將。大家忘去了逃難還是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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