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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的女兒-葉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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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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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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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 獲二○一九年臺灣文學金典獎及蓓蕾獎、第四十三屆金鼎獎文學圖書類
★ 小說圍繞「何為鄉土」的主題,採取不同時間或視角切入,呈現地處邊緣的人物同時順應與反抗的生活。

金鼎獎、台灣文學金典獎及蓓蕾獎得主,與遺忘為敵並且讓我們再痛一次的小說

他深厚的台語文基底,在小說當中不擇地而出,使之完美融合了華語的行文,而不再是一種需要放入引號的「飛白」修辭,也遠遠把僅能在對白中點綴性地用幾個台語詞彙的大部分創作者甩在後頭。除此之外,他也擅長柔化情節之間的焊接處,使小說能處理複雜的時空跳躍而不顯突兀。而我最感驚豔的,是他在描寫人物時的精準節制,有許多篇章都寫到了欲言又止、目眶含淚卻又不落下來的精采境地。——朱宥勳

洪明道的小說提供給我們觀看現代農村的角度,無論是依賴漁收、農耕或經商、上班的村人,其哀樂所依,扣合社會變貌,書寫人情,也隱含政治力的侵入,生活觀察非常敏銳成熟;在務求精準使用台語文的用心下,農村生活景象深刻活現,是年輕一代書寫鄉土極用心又別具風格者。<路竹洪小姐>的緊湊節奏和人情世理的兼顧,更是重挑了閱讀短篇小說的樂趣,畫面與情感,栩栩生動。——蔡素芬

洪明道混合使用華文、台語文與日文,以台南到岡山一帶村庄為背景創作,書寫之時代橫跨終戰到現代,藉由語言混用,營造文字的詩意與氛圍。

九篇短篇小說利用相近的物件或象徵連接,並以〈等鷺〉為軸心。開篇的〈改札口〉,用政治受難者家屬的視角描摹白色恐怖,火車上的陌生人讓獨力撫養幼兒的妻子有活下去的力量;〈村長伯的奮鬥〉戲謔地改以與政權合作的村長角度切入,如何開闢更多使鄉村繁榮的馬路。而堅勇伯在〈等鷺〉中觀察拍攝黑面琵鷺的濕地,終究不敵地方角力,開通了一條媽祖婆指示的道路。這些偏鄉小鎮的人物,被城市延伸過來的鐵路或公路捲入滿天風沙,最終有如受困耳聾與家庭的〈路竹洪小姐〉,鼓起不怕謊言的勇氣,穿越命運的改札口。

洪明道深諳鄉土人情世故,以素描簿般的寫實風格、自由出入時空的敘事手法,觸碰鄉鎮市井小民略為殘破的靈魂。小說呈現生活悲喜交集的面貌,生動且帶諧趣。街景的細膩描繪、小鄉的遲緩日常、庶民的生活小景,都一一緊扣小說人物騷動的內心。出走是為了追求情感和夢想,更可能是砍掉小鄉生活的鎖鏈,走出新的出路。

朱宥勳|專文導讀
何致和|小說家
林生祥|音樂人
馬翊航|《幼獅文藝》主編
楊佳嫻|作家
蕭鈞毅|小說寫作者
朱嘉漢|小說家
拍謝少年|樂團
流氓阿德|金曲歌王
張亦绚|作家
蔡素芬|作家

厚禮推薦

作者簡介

洪明道
台大醫學系畢業。一九九一年生,原高雄縣人。現職成大醫院住院醫師,在病歷和小說中打滾。
創作以小說為主,以《等路》獲二○一九年臺灣文學金典獎及蓓蕾獎、金鼎獎。曾獲臺南文學獎、打狗鳳邑文學獎等小說首獎。希望能當台灣小說界的美空雲雀。
於《秘密讀者》發表多篇評論,其他評論散見於《聯合文學》雜誌。

名人/編輯推薦

路就這麼走了過來 朱宥勳
認識洪明道,是在二○一三年辦書評雜誌《秘密讀者》之後的事。說來慚愧,我在某些方面是很閉思(pì-sù)的,即使洪明道因為好幾篇以台語文寫成的書評驚豔了編輯團隊、進而邀請他加入編輯團隊之後,我對他的認識也僅止於工作上的印象。我印象中的他,除了是一位對台灣文學、台語文書寫非常有使命感的評論者,也有著很好的敏銳度,是擁有「真正的文學感覺」(借用黃錦樹語)的人。
不過我沒想到他會寫小說,而且突然之間就寫完一本了。
乍讀《等路》諸短篇時,會有那麼幾個瞬間,以為自己正在讀的是童偉格式的小鎮畸人故事。殘破的鄉鎮,殘破的社群,殘破的身體,乃至殘破的精神。在這些小鎮裡,總有一條鐵路或公路從城市伸來,把人們吸捲進去,再嚼碎吐回,此後人生便是餘生。如同童偉格〈假日〉裡的名句:「路它怎麼自己沒有了。」
然而,更細一想,我們會發現洪明道其實不是踵步童偉格的,他自有一些獨門的路數。比如他深厚的台語文基底,在小說當中不擇地而出,使之完美融合了華語的行文,而不再是一種需要放入引號的「飛白」修辭,也遠遠把僅能在對白中點綴性地用幾個台語詞彙的大部分創作者甩在後頭。除此之外,他也擅長柔化情節之間的焊接處,使小說能處理複雜的時空跳躍而不顯突兀。而我最感驚豔的,是他在描寫人物時的精準節制,有許多篇章都寫到了欲言又止、目眶含淚卻又不落下來的精采境地。
比如〈村長伯的奮鬥〉,以略為戲謔的語氣起手,慢慢滑入村長伯的回憶之中。描述和哥哥玩水的一段,稍有經驗的讀者大概都能猜出接下來要發生什麼悲劇了,不料該段結尾話鋒一轉:「這是那一次,那一次阿兄沒有死掉。」兩個短句就讓讀者心跳變速兩次——什麼,沒死?等等,「那一次」又是怎樣?或如〈虱目魚栽〉結尾處的飯局,除了對白底下的潛台詞令人玩味外,散場後父母的反應也各有曲折,尤以母親的淚中含笑最有威力。而〈等鷺〉堅勇伯身後深濃的地方政治陰影始終未曾現身;〈零星〉裡零存整付(或者該說是零存整「虧」)的父親;〈代表要退了〉房間裡被撕碎的名片;〈路竹洪小姐〉的明知故犯;這些小說都將情感控制在一個將傾未傾,退一步顯得涼薄、進一步失之濫情的精準刻度上。
不同於童偉格,洪明道對他筆下的角色是有多一分溫情的。他們不知不覺被推上了未曾想過的那條路,卻沒有放棄希望。整本書的首尾兩篇,似乎就遙遙地定調了這樣的溫暖——〈改札口〉在火車上的陌生人身上得到過下去的力量,〈路竹洪小姐〉則鼓起了大於謊言的勇氣,穿過了命運的改札口,搭上未來不明的火車。路就這麼走了過來,未來卻也還是要走下去,〈等路〉的結尾說了:那是祝福的意思。

目次

【推薦序】路就這麼走了過來 朱宥勳
改札口 
村長伯的奮鬥 
シャツ(襯衫) 
虱目魚栽 
等鷺 
零星 
鬧魚仔 
代表要退了 
路竹洪小姐 

書摘/試閱

路竹洪小姐
透中晝。輪胎留下印痕,點仔膠黏著幾隻蒼蠅。
 它們聞見地上的狗屎,一時興起跑去吸吮,就黏在上頭了。
「掛號,路竹洪小姐......」郵差大喊。
 延平路57號。
 延平路57號!
 府城和鳳山城半途的一個古老街庄,單線道兩旁的商行、米店並肩排隊。一家一家的種子農藥行生意沒有想像中那麼冷清,種田的人不多了,但仍然有人上門,若以前一樣。
 整條街上看民視的阿嬤、曝衣的阿母、滑手機的妹仔都探出頭,她們都是洪小姐,卻遲遲不見信件的主人。
「喂……喂喂,洪小姐!」
洪小姐直面映像管電視,電視框裡有一座層板搭的那卡西舞台,了無變化的水晶球慢速迴旋。
 是叫做東南西北的地方台,邀請各位鄉親父老兄弟姊妹call in來作伴。來自台南的劉小姐身穿菜市牡丹大花布,頭燙寶島曼波大卷髮,扭臀緩緩步上用雲彩紙剪的「為你來唱歌」佈景。珍珠在spotlight底下閃閃發光,她拉了一下頸鏈,清了清喉嚨。
「今仔日欲來唱這首,Radio的點歌心情……」黃色楷體如是說。
 洪小姐怕吵到睏中晝的阿爸,搬了一個小垃圾桶在客廳慢慢磨自己的指甲。桃紅色的夜市塑膠桶張著嘴巴眼看研磨的碎屑就將要掉下來。塑膠袋被碰到,顫抖了一下。
 她不時抬頭看螢幕,同步律動,和劉小姐重新連線一起搖擺。
 「你敢有咧聽,這个人的……」螢幕上字字被挖空,留下的米飯白,桃紅胭脂逐步吃食那一口一口的飯。
 郵差拍打鋁門窗,聲聲催促聲聲喚洪小姐。整條街的洪小姐都有些心驚,有人打在自家的門上。
 是一棟老透天了,鐵捲門、灰騎樓、白石柱、大理石壁面,大哥、大姊、二姊、小妹、阿弟,一張一張的全家福婚紗照都以此為佈景。洪小姐家世不差,祖父母有幾甲田地租人種作,儉一寡錢予阿爸去讀日本冊。再回來的時候,已是新時代,新時代,於是在此造新厝。那時候是自己募工人找材料起造的,阿爸相當前衛,面道路的那一側只用落地玻璃門。晚飯後散步經過,可以很輕易的瞥見洪小姐和她爸一起看的八點檔。但郵差先生只能看著洪小姐磨指甲,在門廊三讀宣布到郵局招領。
歌畢,觀眾起身鼓掌,啪啪啪,每一下打的都是落空的爆米香,洪小姐正好現此時轉頭過去......

現在整條街都知道洪小姐有秘密信件。
收到信後洪小姐沒有遲疑太久,就牽著她的小五十走出騎樓。以前很時行用歐兜邁當嫁妝,這台某種程度也算是她的嫁妝,阿爸先買給她希望能帶到她未來的翁婿那邊。小五十方便輕巧,不用考照,踩中柱不用男子幫忙出力,籃子足夠裝她和阿爸兩人份的菜。除了噴漆褪色、引擎運轉聲大了些,鈑金依然整整齊齊沒有一點凹痕。
阿爸早上五點就會起去,坐佇董事長椅靠在他的大木桌桌沿翻看公文和權狀,所以睏晝特別沉穩。
洪小姐很少騎往火車站去,所以手拏得有些搖晃。一拐一拐的龍頭會經過老診所、金香行、棺木店,還有一段有地攤的舊集市,接到日本人開鑿的那條產業道路直直行,之前發草生蠓的空地現在搭起鐵皮做大型超市。然後來到一個近九十度的大轉彎,把方向都搞得東倒西歪,就可看到踞在彎道中央的火車站。
拋光磨石子地板,挑高素面廊柱,平平的水泥屋頂上掛藍白的燈箱,就是一座車站了。兩根石柱跨開,形成一道吸收電子時鐘的玄關。洪小姐對這座門記得清楚,上一次來搭車也是這樣的,已有油漆剝落,已是無比華麗。
但她並不是沒有準備。自那一天起,她就每天喃喃複誦,看著化妝鏡裡自己的嘴唇,想想螢幕中標準國語主播的嘴唇,比對那兩片紅肉如何優雅的蠕動。
仍然是「多遠、多遠」。
那一日,老透天的玻璃門沒有關,只闔上紗門,南國的冬日不是太冷,日頭把風加溫了再送進來。 陽光透過電火柱惦惦躺在洪小姐的腿上,只有庭院的香蕉樹淒淒簇簇。
地板上的網格出現人影。洪小姐抬起頭,望見一名黝黑的男子。走近一看,沒有想像中黑,大概是背光的關係。他手裡抓著一份報紙,背後背登山包,身形在枯瘦的村落可以被稱作魁梧的了。
洪小姐打開紗門,開出肩膀一樣闊的開口。男子只花了三分鐘就說到重點,不傷手、純天然、溫和中性、美好的洗碗經驗。洪小姐點點頭,意思是你可以繼續說下去。
電視機剛好撥完一首歌。
「啥物貨?」
洪小姐那天穿一件米黃色有領的POLO衫,顏色和那台亮麗而老舊的小五十一樣。
他對洪小姐微笑,低下腰,像一架籃球框那樣,遞上一小包試用品。
「啊嗚呦,辣辣。」
洪小姐意思是很熱,請他進來坐,喝個白水。她張大嘴巴,手勢誇大,怪不得有人說盲人看起來則像智者,而聾者看起來像愚人,儘管這實在不太正確。
洪小姐往後了一步,又往前半步,接下那包試用洗碗精。冬日的太陽還是折磨人的,尤其當你沿著先人的古路走過隔著稻田和工廠的村庄,路途中沒有任何高過一人的影子。停機車的斜坡上還有人在晒白菜花,一朵一朵像星星一樣散著。他走完一條路,洗碗精還是同樣重。
男子從耳後拿下一個像貝殼的東西,他把那朵貝殼放在入門的桌子上。
他似乎很少進到別人家裡,忍不住東張西望的看厝內的電扇、木桌,把周遭看熟了一遍才停了下來。
 那天洪小姐也只是和推銷員用紙筆對談了一個多小時。洪小姐的筆都是競選期間發的,上面印有台灣向前行、正道理性、益國益世等等。她撕下日曆上已經過去的日子,在那些日子背面一下橫一下直的胡亂寫胡亂問,賣這個累嗎?一包多少元?
好用嗎?怎麼這樣貴?
 推銷員寫說這邊的歐巴桑精打細算,看到試用包很是開心,但是抱歉她們都用白熊。更多的是沒人在,他往裡頭叫了五聲,如果沒聲沒響,就繼續往下一戶去。他懷疑有一些早是沒人住的空屋。
 小時候我大弟破病,我聽不見。
 和你有關?
 家裡附近有警察,大弟不能看醫生。洪小姐向窗外指,那裡是倒掉的柑仔店,早已沒有人。
什麼人做錯事?
 我也不知道。
 我背大弟去台南看醫生,偷偷。然後去到台南我也發燒,一樣的病。
 
這就是為什麼洪小姐下巴抵在窗口,拼命往裡頭說「多遠、多遠」。她用嘴巴對著那片壓克力的缺口,發出大於買票這樣溫吞的動作應有的音量,後方列隊的旅客也都聽見了,但沒人靠過來說我知道她要去哪裡。她每說完一句話後又低頭縮下巴,露出眼睛來看裡頭的人的唇。
 車站站務員是住在村尾的洪喜郎,從二十五歲考上台鐵專員以來就獨佔廂房至今。洪小姐覺得那裡是蜘蛛洞、夜婆巢。他聽見額頭叩到石桌發出的空心聲響,接著露出一隻眼,魚尾的波紋淺淺的,眼睛裡反射出洪喜郎肩後的燈泡。哎呀那不是路竹洪小姐嗎?他坐在這裡,同時也意味著自己是村裡的核心,是那些真正住在村裡的人,他幾乎認識所有人,就算是那些一生只搭一兩次火車的他也記得。早晨通勤時間,他知道誰背著南一中、雄中的背包,他向他們打招呼,𠢕早、𠢕早,去上課啊。這裡人的以無需多說的話來打招呼,例如天氣或重播的新聞,並在背後加一句「你敢知影?」。通勤的高中生裡面有一半後來不再搭火車了,另一半帶著孩子興奮的來車站看火車,放任孩子在大廳奔跑,自己則像少年通勤時在塑膠椅上睡覺。洪喜郎對他們說:你們怎麼還在這裡。
 這可新奇了,洪小姐來搭車。洪喜郎要記下來,下班後在一桌的番茄炒蛋和醃肉前同妻子說。
 即使速度不快,隊伍的人龍仍然累積起來。一旁的自動售票機乏人問津,有人提著菜籃,還有幾個穿戴趴哩趴哩(ぱりぱり)的外勞仔。單一窗口的洪喜郎被逼得需要處理搭搭的踏腳聲。他請洪小姐到後面等一下,洪小姐唉了一口氣。
 出售了幾張到高雄的區間之後,他回到積滿資料夾和滾輪椅的方桌後面,攤開一張台灣省地圖走出廂房。「要去哪裡!」,洪喜郎聲音不自覺的和洪小姐同調起來。洪小姐拿下眼鏡,眼睛像路貓一樣瞇成一條縫。
 要去桃園。終於懂了。但區間頂多跑彰化屏東,小車站每兩三小時才有一班莒光。等車這段期間讓洪小姐有各種理由退縮。她把票根收進皮夾裡。可是這不是區間小票,是大張的。她不敢摺票,只把票平放到鈔票夾裡,又因為不敢摺疊皮夾所以決定不放進口袋。
 車站後頭是一間飼料廠,飼料塔少說十層樓高,是村落的天際線,洪小姐曾經想爬上這座高樓大廈去看看。綠色的塔上印有彌勒佛商標,他的耳垂和鼻子一樣大,對著車站來去的人笑。遠遠看到的那些田地,一度有許多人把它們改成雞舍,為的是賣雞肉而不是雞蛋,雞多雞屎就多,吃雞屎的蟲也必定跟著多起來。年少時洪小姐參與過那些臭味繁忙的季節,一季一季都不同而鮮活,令人作嘔得多采多姿。她在飼料廠裡遇到清波仔,他曾經註記在洪小姐的身分證上。
 註記完之後,他們住過高雄、台中,最遠跑到板橋。他們翻報紙上面的工作欄,租車站附近旅社倒掉改裝的便宜房間。
 最後還是回到老透天來,空蕩蕩的厝以前不知怎麼擠得下阿爸阿母和六個兄弟姊妹,蒼蠅在紗窗上扭動肥厚的唇瓣,兩片紅肉好像在咀嚼好像在說話。她躺在自己的榻榻米房裡,扭動下半身子,把所有的懊悔和鬱熱都憋進去。上衣被電風扇吹起,掀到了下巴,但鬢角仍有幾滴汗。
 蒼蠅走了,洪小姐聞到了一股腥臊味,像久未清理的雞舍猶原在。她趕緊起身去便所沖洗,努力在手上搓出泡泡。
 要小心。偶爾,大弟會來,住隔壁街爾爾,很近。也就剩他們在這裡了。就洪小姐揹他去台南,那時有些路段還是石子路,要過二仁溪得上一座很陡的橋。現在一見面就吵。
 大弟說洗碗的時候要先洗阿爸的,再洗盤子,最後洗裝湯的鍋子。他用手指這個,這個,然後那個,嘴唇張得誇張,要特別強調洪小姐是聾子。
 但洪小姐習慣把全部放在鐵鍋裡一起泡,安欸好,這樣好。洪小姐提高音量,也怕大弟聽不清。
 安欸謀好,這樣不好,會得病。大弟的手像跳街舞的少年人,想把他的意思乘上三倍,但仍然是原來的樣子。洪小姐用手指自己的腦袋,用指甲扒頭皮,意思是扒袋。
 倒是大弟的孩子知道她。她都叫他阿寶,和大弟小時候一樣黑黑矮矮的。
 幹幹幹!大弟吼了幾聲就坐到藤椅上,洪小姐搶去他手上的鍋子。
 阿爸只坐在辦公桌前看飯後新聞,玻璃桌墊映出他的影子,幾十年不變都是中視。他沒有皺眉也沒有噴氣,一身白襯衫端坐在董事長椅上,兩腳像銅像直挺挺的踏在兩格磁磚上,這是他面對噪音的方式。

 15:37 洪阿麗 我和大弟吵架了又一次 已讀
 15:40 林榮彬 不理會他 已讀
 15:40 洪阿麗 對不理會他 已讀

 洪小姐每早去市場會經過公所,公所布告欄左邊總是坐著一個自己拔菜來賣的阿婆,洪小姐喜歡光顧,順便下去看租屋的廣告。紅單下面會印上房東的電話,剪成一條一條讓有意的人撕去。洪小姐試著播打號碼,但對方都因為溝通過於費力而放棄。大部分的人也知她是村頭洪老闆的女兒,一個查某人沒家沒業到外頭去,也沒人敢租給她。

 15:42 洪阿麗 會再來這裡嗎路竹 已讀
 15:44 林榮彬 那一區已經跑完了可能不會 已讀
 15:44 洪阿麗 在哪裡上班 已讀
 15:46 林榮彬 高雄 已讀
 15:57 洪阿麗 我去過很好玩我妹妹也在高雄上班 未讀

 推銷員來過之後,她央侄子阿寶幫她辦了一支手機。她突然出現在大弟家門口大叫,阿寶,電信局!
 侄子有些遲疑,這個年代還有電信局嗎?她大聲說話的時候嘴角咧得很開,穿過她殷紅的臉頰。
 洪小姐花五分鐘穿戴袖套、圍脖、戴上口罩,最後再套進她的紫色全罩安全帽,以時速二十之姿帶著阿寶往大雷達出發。侄子會錯意了,以為她只是要可以寫寫簡訊就好,擅自替她省下行動數據的費用選了零元機。
 後來洪小姐又來了一次,手拿一張寫「LIEN」的紙條,這個這個,我要。侄子端詳了一下也是看懂了。
 沒網路,侄子雙手一攤,洪小姐聳聳肩,這是啥物?
 洪小姐唸不出字的標準音來,侄子幫她全改成手寫輸入。洪小姐細長的食指在揮舞,稜角都頗有秀色。她以往在飼料場上班的時候常抓緊空檔時間寫紙條給隔壁的女工,頭家看到洪小姐咿咿呀呀的在生產線上寫字,雖然心裡很不快,可曾想讓她進辦公室當秘書抄抄書信才不至浪費那樣的筆跡。
 拖完地等地板乾的時候,洪小姐坐在門廊上看雲的顏色漸漸變暗。一整日她沒說到幾句話,現在她急急忙忙的加入一堆聯絡人,大多只是住在隔壁的洪二叔、阿雀洪等人。也還有那天來過的推銷員。
 訊息:阿寶回路竹否今晚和爺爺吃飯回答
 訊息:沒有,和同學打球XD
 訊息:不懂XD這個英文
 後來她意外發現麥當勞有網路這個東西,所以喜歡吃薯條。那也不算太鄉下,雞舍正熱鬧的時候還曾有兩座戲院,你不會說有兩座戲院的地方是非常庄腳。但後來都倒了,曾經有一段空窗期無聊的孩子無處去。省道旁蓋起了麥當勞後,孩子才又有一個值得嚮往的神奇的地方。
 阿爸每天下午四點到五點去公園運動,洪小姐等阿爸揮動雙手的身影消失在路底就牽出小五十。總是遇上不同的工讀生,點餐一陣混亂。麵店、肉攤、菜販老闆都早已知道她要什麼,麻煩少很多。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薯條、雪碧、可樂的台語怎麼講,更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洪小姐的版本。耗費一陣力氣之後,她只單點一些小東西,洪小姐覺得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麥當勞冷氣強,她總是多帶一件外套,選一個靠窗的吧臺位置,像一名城市的上班女子。
 
15:31 林榮彬 在做什麼? 已讀
 15:32 洪阿麗 喝可樂你寫字我歡喜,你呢? 已讀
 15:33 林榮彬 工作最近逼很緊,錢的事 已讀
 15:35 洪阿麗 辛苦了 平安(附上花朵圖:有苦有甜才是味道,有山有水才是風景) 已讀

 推銷員說,他大概在四五歲時候才被發現耳聾,她媽媽是不乾淨的人,也可能是和喝酒有關。但還好機器對他來說有用,這是他的幸運。

 15:39 林榮彬 你的幸運呢? 未讀

 時間一到,洪小姐自動歸位,隔日他們也不延續那天未結束的話。阿爸到厝門口時,洪小姐正拿衛生紙沾水,蹲在門檻上擦一雙淺口紅皮鞋。
 阿爸雙手拉著脖子上的毛巾,走向洪小姐,想要說一些什麼,又走了回來只自己喃喃。
 紅鞋走過許多地方,皺摺的地方累積一條一條汙垢,洪小姐使盡力氣,越是用力擦越是有白色紙屑。洪小姐嗟嘆唉呀,挑高的天花板也嘆了一聲。
 阿爸從綠色的郵箱裡拿出幾本獅子會刊、市政專刊、地政會刊,都是一些免付郵資印刷品,收件人洪齊雄。它們累積在阿爸的辦公桌上,佔據了右邊一大半,早就退休了,阿爸還是照常坐上辦公桌,有時間就會翻開它們。有一些雜誌以前得躲躲藏藏做沒幾期就收了,有一些到現在還按時寄過來。
 新的政府推行睦鄰計畫,花了一筆經費整建公園,把掉漆的圍牆、三民主義標語、藍白色牌坊都打成泥灰。獅子鐘也是其中之一。
 以往經過公園的人,只要稍微一抬頭就可以看到精神的時針分針,還請洪二叔題了「日新又新」大字,底下嵌落款人洪齊雄。
 他把寬鬆的襪子脫掉,摺成小球塞在布鞋裡,走進厝內。洪小姐仍然坐在門檻上,吸飽了氣噘嘴吹紅鞋,黏在上面的細小衛生紙纖維像螞蟻一樣,在這大風中緊抓不放。
 阿爸休息了一陣就會去洗澡,洪小姐過去把布鞋裡的襪球收起來,等洗完澡洪小姐也就會把菜都煮好了。
 「時間猶原真準。那個鐘。」
 天光就要完全離開,只剩一點尾巴在路上跑。洪小姐面朝著狹小的馬路說。
 「爸先該吃藥。」
 洪小姐已經把日頭傾斜的角度記起來,很少抬頭看時計。等車的時候也一樣,車站天花板的橫樑上懸了一座大大的時鐘,讓人很難不去注意。但她一直眼睜睜的盯看一樣等車的人。車站挑高到兩樓半,和這裡其他建築比顯得寬裕,沒有冷氣也不是太熱。
 偶爾,閘門口走出幾個人,那總是在列車停站的幾分鐘之後,有時久久才又走出幾個落單的。洪小姐注意到有些列車上印有ㄅㄆㄇ之類的號誌,卻又不太像。洪小姐看著走出閘口的人越來越少,感覺到了時間,差點就要去找洗衣籃了。
 平時此刻她會到午睡的爸的房間門口,收集爸的襪子、四角白內褲、汗衫。再回自己房間,領起洗衣籃的小罩衫、蕾絲內衣褲,一起丟進洗衣機裡。爸的房間不放洗衣籃,他的衣服一件一件掛在門上的掛勾。灰色的洗衣袋裝爸的東西,白的洗衣袋裝自己的。然後去黃昏市場買一些水果,回來再晾衣服。
 之前大兄還叫爸去看醫生,弄來一張巴氏量表請印尼看護,爸還沒到那個地步。但阿爸沒有洗過衣服,阿爸可能不會用洗衣機。
請來的看護後來變做幫傭,她叫做什麼,妮蒂吧,洪小姐總是唸不好,台語裡面沒有這樣的音節。妮蒂就是做做家務,好讓洪小姐可以輕鬆。她告訴妮蒂好幾次,這個,這個,那個,那個,斷斷續續的,後來用便條紙寫成厚厚一小本。禮拜五用漂白水洗一樓地板,禮拜一洗二樓……就這麼簡單,兩人的關係簡直是媳婦和婆婆。洪小姐好幾次到街上喊妮蒂,現在回來攄地啦,你不可以在爸在的時候拖地請他把腳抬起來。從上個時代以來他就不做這個動作,他是個體面人。但也因為無法忍受不體面,做了更不體面的事。
 她想等車還要一小時,回去丟個衣服再回來好了。坐在這裡久了如果遇到認識的人要怎麼辦呢?
 她把塑膠椅上的提袋舉起來,也沒帶什麼,就一個隨身的皮包,提袋裡面塞了幾件衣服。
 她經過穿堂的全身鏡,看到自己被穩穩妥妥的放在兩排紅字標語中間。很多老車站都有這種鑲在木框裡的全身鏡,有人說是擋煞有人說是整理儀容用。走進車站的人先看到的是自己,兩邊寫一些「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等等的喊話。上面刻十二輪太陽國徽,國徽底下的她的臉,好像好久之前的事。
 她特別穿了裙裝,平時這樣是不大方便拖地掃地的。她不特別抱怨自己的樣貌,沒什麼人好講的,同時她也喜歡自己這個樣子。

 15:21 林榮彬 很好看 已讀
 15:23 洪阿麗 我以前也好 已讀
 15:24 林榮彬 也好 已讀

 洪小姐呆楞在那裡,嗡嗡嗡的,好像鏡子可以將聲音反射進頑固的耳膜。額頭上的確多了兩條刻痕。平時她在自己的榻榻米房間內照鏡子只開一盞黃燈,現在是清楚了。她習慣性用抬額頭來告訴你:我很生氣代誌大條了。她不知道要用什麼字,嘴裡像塞了好幾口下過雨的爛膏糜在泥地裡打滾。又像是騎車經過雞舍,憋不住氣換口氣時吸到夏天太陽加溫過的糞味。她手握拳對虛空破口大罵。阿爸在辦公桌前還有權狀、文件要看,卻得跟她共在一個廳內。他把手指直立在嘴唇前面,噓。
 但她不厭惡自己的皺紋,在她身上反而透漏了某種時間的韻致,她穿著束頸的套裝,裙襬正好在膝蓋底下,一株細瘦有紋路而靈動的樹。
 她本來想戴項鍊,但她沒有機會走進銀樓。舊的那幾條她總是以為妮蒂偷了,對妮蒂吐糞一樣的罵,妮蒂偷偷躲在神明廳抽鼻涕。阿爸只徒耳根清淨,最後妮蒂是不得不被送走了,對洪小姐來說至少又開始有事情做了。
 阿爸早年也曾想過要給洪小姐嫁個丈夫,期待她免除這樣的壞脾氣。同是臭耳人的大弟在近四十時也娶了,很晚,但是還來得及。阿雀洪住在同一條街上,多多少少也有些親戚關係,除了拉保險另外的業務就是做媒人。至少一個正常人,爸這樣託付阿雀洪。
 但想不到洪小姐就這樣消失了一陣,阿雀洪只好推辭,有前科難做,硬來好像颱風天前要搶收菜一樣,會自毀聲譽的,還是緩緩。
 洪小姐和清波仔沿鐵路一個一個城鎮的向北,在停留的地方找工廠做臨時的工作。其實和留在飼料廠做的是差不多的事,卻得忍受床墊發霉的臥房。一些念頭繞著她,會不會阿爸出門去找她不細意被車撞,總是會有砂石車路過。又或者發病,心臟病中風高血壓,有好多種病。清波仔也沒有怪洪小姐,他自己的確偶爾喝酒。
 「一定是予人騙去的……」阿爸說 「……我欲告伊。」
 「人轉來就好」阿雀洪說,「天公疼戇人,人轉來運氣算真好矣。」
 聽到這裡阿爸說不出話來,大家情願以為阿雀洪就是在安慰他而已。

 之後洪小姐又鬧過離家一次,有外地來的投資客在科技學院附近蓋公寓租學生,洪小姐算一算發現用津貼去付還有剩。回家之後跟阿爸說她找到房子了,她主動答應每個禮拜仍是會回來清掃一次。
阿爸問了關於房子的位置、房東的聯絡方式。過幾天洪小姐將要把衣物家具都收拾完畢之時,房東卻說租出去了。
 以後洪小姐安安穩穩的在老透天待下來。阿母還在的時候兩人輪流煮飯,阿母做菜的時候就在旁邊發楞觀看。阿母過身之後,剩下的都落在她身上,一天中大部分的時間就在掃把鍋鏟之間來來回回。最長的空閒是午餐之後掃完地到晚餐前的一兩個小時。
 那種時候電線桿的影子移到路的另一側,厝內不開燈也可以翻書看字,她從廚房裡拿出蒼蠅拍,守在靠窗的藤椅上,把黃頁靠在茶几上一頁一頁翻。她很喜歡紙頁搧出的味道,像舊時鋪在路兩旁的稻草。她照著分區在腦中把水果店、五金行、家電、雜貨鋪逛過一遍,若發現新開的店家她就把電話和住址抄下來,提醒自己下次出門可以注意看看。
 她也會認真的讀完郵筒裡的廣告完單,讀完之後收在茶几底下,沒有一點參差。眼睛痠了的時候闔上黃頁簿彎下腰去把廣告傳單拿出來。她一張一張對摺,用力把指甲壓在摺線上,然後沿斜對角翻成帽子一樣的形狀,再用兩隻鵝頸一樣的手指慢慢捏。廣告傳單成了像珠寶盒一樣平順的垃圾盒。這些垃圾盒逢年過節大家回來聚餐可以拿出來放魚刺、雞骨頭、瓜子殼。
 偶爾瞥見幾隻蒼蠅停留,她揮出腋下夾住的蒼蠅拍順手了結它們。雞舍和食品工廠早都空了,卻沒有拆掉,可能是不想多花一筆錢。但蒼蠅沒有跟著走,停在紗門上舔舐,嘴唇像戀人一樣熱烈。惡臭飄散的時候,延平路上的人家才出來掩門,人人都在害怕那些空蕩雞舍的鬼。阿爸半夜偶爾還是會聽到雞叫聲。有孩子不小心闖進籠子構成的都市裡,媽媽洗不去他們身上的臭味。
 也有一段時間,警察像原本就長在那裡的香蕉樹站在屋外。風吹過來,窗戶上香蕉樹葉張狂的跳舞,樹葉的影子在牆壁上一樣的瘋,大弟在黑影的籠罩底下哭了。阿爸要年少的洪小姐用甜粿將他的嘴堵住,然後端茶出去給警察們喝。那時她已經聾了,從台南的病院回來,她以為警察在那之後會離開,但是沒有。
阿爸暫時關閉代書事務待在厝裡,只有年少的洪小姐得以出門買菜,她提一整家的飯菜覺得累人,麻袋壓得指尖發麻。但後來麻袋漸漸輕了,她可以有多一些時間從市場散步回家。那樣有一兩年之久,或是更久也說不定。後來阿爸決定好好合作,警察也就眉開眼笑的走了。
 
有了手機以後,她可以來來回回的按輸入、取消、退出,那樣的時間很快就被耗掉。她花了一個禮拜才學會如何傳照片給別人,或者說給推銷員林先生。但如果遇上大拜拜一忙起來,洪小姐就常漏掉幾個訊息。隨著日子接近,洪小姐把撕下來的日曆紙依序堆好,用手肘把日子和日子中間的空隙壓平,弄得好像是一本新的日曆一樣。這樣大家回來團圓時她就能在紙上和大家聊天。
 她累積了好幾日的已讀不回,林先生在想會不會就這樣結束了。
 大家都回來了,大哥、大姊、二姊、小妹、阿弟,還有他們的尪某,他們的囝仔,囝仔的囝仔。大家圍在客廳的茶几上,洪小姐時常為他人帶來幸運,大家總要跟她去簽彩券,買刮刮樂也要她挑。 最小的幾個囝仔站著興奮的抖腳,負責拿錢幣刮開銀漆,像在幫久未洗身軀的老人磨挲皺摺處的鉎。
 門廳清出了一塊空間,架起了摺疊桌,他們沒有說話各自到該有的位置,往後退、手一拉,就都架好了。餐桌上,大兄、大姊、弟妹都像他們讀冊時一樣排好序,不會有人坐錯。孫子輩沒位置坐,便去客廳電視前面。大姊吩咐眾人切蘿蔔、解凍、洗菜,自己則在鍋鼎前面繫圍裙。年輕的女孩也進來幫忙備料。廚房裡只能騰出一個走道,地上擺了一盆一盆洗好的蕹菜、高麗菜、四季豆、白菜頭。
 洪小姐反而沒有位置,在臉盆外轉來轉去,這個這裡,那個那裡。她以為應該是她來掌廚,畢竟跟在阿母旁邊觀看那麼多年啊。她只是比劃了幾下,又擱收起了手來。大家一邊做事,一邊問你那個現在工作好嗎?交女友了嗎?什麼時候帶回來看?他們想讓老透天多點聲音。
 偶爾他們會問洪小姐:「刨絲器放在哪裡?」
 洪小姐開心到有些慌張,箭步到大方櫃前面。佇遮,唉呀!嘴角展開來。
 大姊做炒米粉,媽的手路菜。爸的假牙不斷摩擦滑潤的米粉發出刮黑板一樣的聲音。
也有新的人來加入飯桌,洪小姐為他們盛了一碗炒米粉,夾幾片烏魚子。他搖著頭說,不用了,不用了。
 「還是媽炒的好吃。」大姊說。洪小姐跟著笑,離了塑膠椅,拿著筷子指指點點,吃這個啊,好,吃那個啊,好。大兄手揮了一下,像趕蒼蠅。但是洪小姐還是伸手夾起了一把炒米粉,不讓其他人有拒絕盛情的機會。
 大家習慣每年一樣的炒米粉,也沒有人要看洪小姐寫字。

洪小姐用車站的免費網路發出了訊息。

 13:15 洪阿麗 收到信了 未讀
 13:16 洪阿麗 要出發坐車 你已不要講 未讀

 信裡面寫的無非是一些肉麻的話。他一直在想為什麼她不回覆他的訊息,現在想要她在身邊,可惜這麼晚才遇到她,彷彿洪小姐看的那些《娘家》、《春風望露》。還有他們公司的營運狀況一直很糟,認真的很糟,挨家挨戶推展的效果非常有限,生活辛苦。如果她能借他一些錢,十萬也好,那真是件好事。
 收到信後的洪小姐早該知道這一天會來,她必須事先思考。騙子不會寄信的,至少她這麼認為。洪小姐可以讀唇語,所以她上街買菜買衛生紙應付的來,但她不懂得人生這兩字的意思,所以沒有辦法拿它來當藉口。
 批信裡說他決心離開高雄,去北部找一個機會,重新開始。他原本住的公寓的家具都不要了,只有機車會託運到北部去,所以會亟需一筆錢,並希望她匯錢給他之後去找他。信的結尾還提醒她,寄件人那邊寫的就是他新住處的地址了。
 曾經她也很會討價還價,所以她和清波仔跳上了一班北上的列車,一路上兩個人的手都靠放在扶手上。忘記誰搭在誰上面的了,但都不覺得這樣的姿勢不舒適。
 月台在南下北上兩股軌道之間,中間沒有機器驗票,偶爾才有站員會在那裡剪票,以前搭車可以從鐵柵欄的開口跳下去。站台大概半個人高,跳下去重力使得腳不得不彎曲,身體弓起來。踩在道碴和枕木上時,總帶著加速的心跳,喀啦喀啦的行過那停不下來的軌跡。
 鞋跟踢在軌道上,發出鐵琴一樣好聽的迴響。她很怕那雙紅鞋的鞋跟會卡在碎石縫之中。到時候就算想要把陷入的那隻腳提起來,反而會讓另一隻腳越是陷下去,想到這裡即使她不在鐵道上,也有同樣快的心跳。
 這十年來重新搭了一座通月台的天橋,鋼柱鋼板赤裸裸的暴露在外面,和小村莊的形象不是很相符。洪小姐不用再擔心在碎石縫隙中無法自拔,也不用為了爬上月台將裙子掀起來。
 但洪喜郎還是一樣跳下軌道,踩過石頭,走上月台,趁列車還沒來時去變換號誌。有囝仔想要這樣做,卻被他吹哨子阻止了。他們羨慕洪喜郎,囝仔們也想得到一塊墊在鐵軌的石頭。
 在鐵道中央甩著帽子的時候,洪喜郎看見洪小姐停在天橋的樓梯上。很多人都反應過天橋階距太高了,尤其是那些去城裡買禮盒或乾貨的歐巴桑們。但洪小姐的表情似乎和買票時不太一樣。
 飼料的玉米粉發酵過,卻能產生肉食久置的氣味。這股氣味形成了風,把洪小姐的裙襬吹起來,那是一件有皺摺的雪紡。洪小姐戴了一頂綁了絲帶的草帽,她把手伸到眉前,很像是要看遠方的火車,也像是和風拉扯那頂帽子。
 洪小姐的父親來找洪喜郎的時候,他很是驚訝。「我確實是把票賣給伊,但是伊可能毋坐上車。」
也許阿爸再回去的時候,洪小姐一如往常的在門檻擦拭紅鞋。
 他記得她在天橋上停了有一些時間,然後列車鳴笛了,他得前去轉換指示燈。他就看到她只是把手不重不輕的放在帽緣,一直沒跑起來,可能會來不及搭到車。
 洪小姐在天橋上看著銀色列車惦惦無聲的接近,軌道震動,道碴震動,鋼筋做的天橋也震動。
 蒼蠅聞到了黏膩的汗味而糾纏不清,洪小姐只是舉起手給它氣流的提示,要它能離開多遠,看它能離開多遠。
 那一年尾牙她抽到了一台傻瓜相機,是當時的大獎,同事們眼裡都露出欣羨,其他女工想用稍微便宜一點的價格跟她買,她說不。她去街上買了一卷富士底片,藏在包包裡面。到站後,清波仔叫她站在閘口,那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排漆成紅毛土顏色的鐵欄杆。底片有限,不像手機拍照得以如此揮霍無度,洪小姐謹慎的微笑起來,把帽子摘下,雙手和帽子扶在小腹上,兩腳很典雅的交叉。
 天橋震動,洪小姐的雙腳和胸口也感受到了。不快不慢的低頻,越來越明確,越來越響,有節奏。
 拍完照之後,清波仔叫她哼一首歌,她一開始說不要,講話都講成這樣了。但清波仔堅持無論多麼難聽難懂都哼一首吧。
「火車行到伊都啊嘛伊都——」她不自覺的唱了童年的一首歌。列車從底下進來了,整座天橋都在共鳴,喀啦喀啦的響,洪喜郎聽不見了。即使信上的住址可能是假的,她也要看火車能帶她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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