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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的女兒-葉嘉瑩
是誰在說謊(全球獨家雙面特殊設計珍藏書衣,隨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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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在說謊(全球獨家雙面特殊設計珍藏書衣,隨機出)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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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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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逆轉謀殺之后艾琳.凱莉最新作!
原告、被告、證人,你該相信誰?
 
《控制》作者吉莉安.弗琳強烈推薦──
這是一本令人難忘、沉迷,無法自拔的小說。
 
一場各執一詞的辯論,一對各說各話的戀人,
原來他/她才是活在謊言中!
 
★榮獲2018年度最佳犯罪驚悚小說
★榮獲英國2018年國家書卷獎
★英國Richard & Judy讀書俱樂部2018選書
★《週日泰晤士報》評選暢銷小說
★英國BBC Radio 2讀書俱樂部選書
★2018柴克斯頓年度老牌詭奇犯罪小說獎入圍
★《波士頓環球報》《美聯社》《科克斯書評雜誌》《書目雜誌》《出版者周刊》等一致好評推薦
 
蘿拉:判決結束後,我甚至比那個人還恐懼警察。
詹米:我還是不懂,那個人為何要在法庭上說謊!
基特:我痛恨使我們陷入恐懼之中的那個人。
貝絲:也許我最恨的人,不是他,而是那個人……
 
我是蘿拉,我宣誓我的所有陳述如實,毫無隱瞞。
然而,十幾年來我與丈夫離群居所,不曾出現在公眾場合。這一切只因為一個謊言。
 
十六年前,熱愛日食的蘿拉與基特參加了利澤德角日食音樂祭,她目睹一場強暴案。蘿拉報了警,並出庭作證,盡自己最大可能,在所有證據對被害人極為不利的情況下,對抗富家子弟被告的金牌律師,向眾人道出所見真相。然而,這場勝訴並非結束,而是惡夢的開始──
 
本該是「被害人」的貝絲成為蘿拉的恐懼源。貝絲滲入她與基特的生活中──他們開始收到威脅信,被貝絲跟蹤、偷拍。住處甚至遭人縱火,起火點是屬於貝絲的血紅玫瑰蠟燭。其後幾趟觀賞日食的旅程中,貝絲更數度橫跨世界找到他們。
 
兩人在無限恐慌中度過了十年。隱姓埋名、不曾拍過個人照、不敢輕易上網、不能外出工作。直到此刻──基特決定再次追逐日食,留下在英國待產的蘿拉,隻身前往北方的法羅群島。相隔兩千多公里的他們,卻在同時看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本書設計

全球獨家雙面特殊設計珍藏書衣,隨機出貨。
同一對男女,各自訴說自己的故事。
撕裂的相片,怎麼都拼湊不出案件真相。
因為,有人在說謊。
﹝真相﹞v.s.﹝謊言﹞雙面書衣設計。
面對不可知的隨機封面,你會先遇到哪方構築出的言語遊戲?


 

作者簡介

艾琳.凱莉Erin Kelly
艾琳.凱莉著有《你回來的時候》、《The Sick Rose》、《The Burning Air》、《The Lies That Bind》等書。此外還有靈感來自熱門影集的《Broadchurch: The Novel》。
《你回來的時候》在2013年由ITV翻拍,也是2011年的理查與茱蒂讀書俱樂部夏季選書。
艾琳在1976年生於倫敦,目前與丈夫和女兒住在倫敦北區。


姓名:楊佳蓉

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現為自由譯者,背負文字橫越語言的洪流,在翻譯之海中載浮載沉。近年譯有《只要活著:長崎原爆倖存者的生命故事》、《最後的戰役: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場的最後一刻》、《閣樓裡的小花5》、《黎亞:從醫病衝突到跨文化誤解的傷害》、《人皮盜獵者》、《迷蹤》、《比小說還離奇的12堂犯罪解剖課》等書。

名人/編輯推薦

▍台灣名家推薦

推理評論人/冬陽
推理作家/呂仁
資深推理迷/杜鵑窩人
文字工作者/ 臥斧
作家/馬欣
台灣推理作家協會秘書長/張東君
小說家/陳又津
作家、英國與加拿大犯罪作家協會PA會員 /提子墨
──驚豔推薦(依姓氏筆畫排序)


▍國際書評

作者設下的文字陷阱,讓讀者自以為看穿了許多懸疑的老橋段,當你正讚嘆著自己冰雪聰明之際,也就落入這位曾被譽為是『逆轉謀殺之后(the Queen of the Killer Twist)』所編織的陷阱之中!
── 提子墨│作家、英國與加拿大犯罪作家協會PA會員

一本讓你除了刺激懸疑以外還會等不及想看日食的小說。
──張東君│台灣推理作家協會秘書長

真正的驚悚不是空口喊恐怖,而是在字裡行間讓你冷,還寒刺入骨,作者做到了。
──杜鵑窩人│資深推理迷

我希望能寫出像這樣的書。
——《我讓你走》作者 克萊爾.麥金托

傑出的心理懸疑小說,充滿謎團以及誤導。
——《壞女孩》作者 艾莉克絲.瑪伍德

揪住你的思緒,轉折、激情、巧思交織混雜。
——《10號艙房的女人》作者 露絲.魏爾

不只是緊張刺激的心理劇,更帶來發人深省的多重視角。
——《Missing, Presumed》作者 蘇西.史坦娜

太厲害了。令人屏息的劇情轉折以及賺人熱淚的高超文筆。
——《The Woman Who Stole My Life》作者 瑪麗安.凱耶斯

本書將會讓你不由得質疑自己所知的一切,懷疑每一個你以為可以信任的人。
——《The Butcher’s Hook》作者 珍妮特.艾利斯

極致的黑暗以及錯綜複雜。
——《The Girl in the Red Coat》作者 凱特.哈默

 

序章

我們並肩站在鏽斑點點的鏡子前,鏡中的我們刻意避開彼此的視線。和我一樣,她穿得一身黑;和我一樣,她的衣物顯然是經過精心挑選。我們都不是受審的犯人,至少表面上不是,但我們都知道在這樣的狀況下,受到批判的必定是女性。
我們背後的廁間沒有人,門沒完全闔上。在法庭,這裡可以算是隱密空間。但需要謹言慎行的場所可不只是證人席。
我清喉嚨的聲音在磁磚間彈跳,音響效果簡直跟大廳一樣好。這裡一切都能敲出回音。走廊上門板啪啪開闔,重到拿不動的檔案夾乘著嘎嘎作響的推車移動。挑高的天花板抓住你的一字一句,以不同的形狀擲回。
法院寬敞的空間、過大的房間營造出令人混亂的比例尺。此處經過精心設計,提醒你在龐大的司法機制面前是如此渺小,而你發誓後說出的證詞蘊藏著多大的危險性和力量。
時間與金錢也遭到扭曲。正義需要金銀來餵養,想確保某人的自由得耗費數萬鎊。旁聽席上,莎莉.巴爾克姆佩戴著能在倫敦買間小公寓的珠寶。就連法官椅子的皮面都飄散銅臭味,幾乎從這裡就能聞到。
不過這裡的廁所與其他地方一樣,發揮很好的平衡作用。女廁的沖水桿壞了沒修,洗手乳空了仍然沒補,門鎖也難以密合。缺乏效率的水箱不斷漏水,阻斷悄悄話的可能性。想說什麼就得扯開喉嚨大吼。
我隔著鏡子上下打量她。直筒連身裙遮住她的曲線。我的淺色長髮在後頸綰成髮髻,這是基特一開始最中意的地方,他說他能在黑暗中看見我的頭髮。我們看起來都好……端莊,應該可以這麼說吧,雖然從來沒有人如此形容我。我們已完全看不出曾是參加那場慶典的女孩了:那時我們把身體和臉龐塗成金色,在月光下轉圈號叫。那些女孩已經不在了,以各異其趣的方式死去。
外頭有人甩上厚重門板,把我們嚇得跳起來。我發現她跟我一樣緊張。鏡中的我們終於四目相接,無聲地提出太過龐大──太過危險──無法說出口的問題。
怎麼會這樣?
我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會如何結束?
 
第一部 初虧

第一章

蘿拉
二○一五年三月十八日

倫敦是全英國光害最嚴重的城市,不過到了北部的郊區,還是能看到清晨四點的星斗。閣樓上書房的燈關著,我不需要基特的望遠鏡也找得到金星,這顆淺藍色的行星如耳墜掛在新月一角。
城市在我背後,往外望去是一片郊區的屋頂,亞歷山大宮是其中最醒目的建築。白天它看起來是鑄鐵、磚頭、玻璃構成的龐然大物,在凌晨它則是化為刺向天際的長矛,電信塔尖端鑲著發亮的紅點。同樣是紅色的夜間巴士掠過空蕩蕩的公園路。這一帶比西區還要日夜無休。最後一間土耳其烤肉店打烊後沒多久,波蘭麵包店的第一批商品就出爐了。住在這裡並非我的選擇,但我現在愛極了這個地方。紛擾間隱去了眾人的身分。
兩架飛機在彼此的航道上眨眼示意。樓下的基特睡得很熟,要遠行的人是他,我卻陷入行前焦慮而無法入睡。我已經好久沒睡過整夜了,但現在的清醒與肚子裡踩著我的膀胱跳踢踏舞的寶寶無關。基特曾描述現實生活有如日食之間的無趣時光,但我認為這是安全的時刻。貝絲兩度橫越世界來找我們。我們只會在旅行時現形。兩、三年前,我請了一位私家偵探,向他提出挑戰,要他只靠著我們過去生活的文件紀錄找到我們。他沒有成功。他做不到,其他人也無法做倒。貝絲自然沒有這份能耐,就連詹米這樣資源豐富的人也無計可施,我只在十四年前收到一封他的信。
這將是基特少年時期後,第一次沒有和我一起觀賞的日全食。過去即便錯過哪次日食,也是和我一起錯過,為了我而錯過。我這樣的狀況不適合遠行,而且我很慶幸是因此錯過,不然我一定會怨恨自己的,儘管我很擔心基特。貝絲了解我。她了解我們。她知道傷害他就等於摧毀我。
我看著月亮緩慢地劃著弧形下降,刻意追隨它的軌跡,以關注當下景象的方式來緩和我的恐慌症,不讓負面情緒擊垮我。初期警訊已經出現:感受到皮膚上每一根毛髮都立正站好,彷彿有人拿絲巾掃過我的前臂。這是所謂的身體化疾患,亦即心理的損傷反映在肉體上。關注外物應當能幫我將身心感受分離。我用星座玩連連看。那是獵戶座,大部分的人認得出的少數星座之一;稍微往北一點是七姊妹星團,附近有個社區就叫這個名字。
我讓身體重心在拇趾和腳跟之間移動,前後搖擺,專心感受腳下地毯的纖維。不能讓基特看到我如此焦慮,這會毀了他的旅程,之後他又會建議我接受更多心理治療,可是我已經盡力求醫了。像我這樣懷抱著重大祕密的人,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心理治療師總說療程內容一切保密,簡直把他們的宜家家居沙發當成神聖的告解室。可是我的告解逾越了法律界線,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我在這個國家的所作所為不受訴訟時效限制,在我的心中也是如此。
等到呼吸恢復平穩,我轉身離開窗邊。屋內的光線勉強照亮基特的地圖。當然不是早就毀掉的原件,我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將它重製。這是一幅巨大的立體模型世界地圖,紅色與金色的細線在上頭交錯,測量的精確度接近毫米,精準地黏在圖上。金色弧線標示出他已經看過的日食,紅色是我們預期在餘生中能看到的日食。我們這輩子實行的儀式中包括了從遠處回到家,將紅線換成金線。(基特依照家族史、生活型態、近年人類壽命趨勢估算他的壽命,加上疾病的因素,判定他能雲遊四海到九十歲。所以我們應該能在二○六六年看到我們的最後一次日食。)
多年前,貝絲以指尖撫過我們的第一幅地圖,我把我們的計畫說給她聽。
真想知道她人在地球的哪個角落。有時候我會懷疑她是否還在人世。我從沒希望她死掉──儘管她讓我們遇上那些事,她自己也是受害者──但我常希望她可以……被刪除,我想這是恰當的字眼。無法找到她。上網查詢「伊莉莎白.泰勒」,光是知名演員和小說家的相關資訊就足夠混淆搜尋結果。她的暱稱「貝絲」也難以縮小搜尋範圍。她似乎跟我們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已經好幾年沒查過詹米的近況了。經歷過那些事,他的消息讓我很不舒服。他砸在公關上的資源沒有白花,現在拿他的名字搜尋,雖然還是能連到那項罪行,不過是以他偏好的版本呈現。出現在最上頭的網頁全是他發起運動的宣傳,介紹他是如何支持遭到誣告和沒有遭到誣告的人士,要求在定罪前維持嫌犯匿名。每次看了幾行字我就反胃得無法繼續。即便如此,我還是不能與情報脫節,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做好設定,只要他的名字與那個關鍵字扯上關係,Google就會通知我。同時搜尋他和貝絲是沒有用的,她獲得了終身匿名的保護,無論這類案件有任何結果,法律都會給予這層保障。我覺得她很幸運──從某個角度來看,我們都很幸運──這個案子發生時,還沒有大舉肉搜的社群媒體和嗜血鄉民。
樓梯口的燈亮了,代表基特醒了。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吐氣,冷靜下來。我撐過這次發作了。我捲起運動衫的袖子。這是基特的衣服,穿在我身上一點都不好看,可是很合身,這幾年我似乎已經到了只注重衣物舒適度的階段。即使在懷孕前,類固醇讓我這輩子第一次長出前凸後翹的身材,我依然抓不到展現曲線的訣竅。
我走下樓,擠過堆在樓梯轉角的摺疊床。等到基特回來,我們要把後側潔諾與派琵的房間改成嬰兒房。是迷信也好,我不想在他平安回家前改變任何擺設。
他坐在床上,正拿著手機查天氣預報,淺紅棕色的頭髮翹得亂七八糟。別走兩個字想從我口中掙脫。我知道只要開口,他一定會留下,而這也是我必須讓他離開的原因。
 
第二章

基特
二○一五年三月十八日

我清醒地躺了幾秒鐘,聽蘿拉在樓上走動,心中浮現聖誕節當天早上的興奮感。當月曆上的模糊距離終於化為具體日期,這股感覺就從未消失過。我早就知道在二○一五年三月二十日,月球將會擋住太陽,天空中出現黑色圓盤。打從我第一次籠罩在月亮的陰影中開始,日全食成為我人生中的一個個節點。一九九一年在智利觀測到的日食,是上個世紀的代表性日食,食甚持續了七分二十一秒。那時我十二歲,就有了將畢生追逐這種體驗的覺悟。在晴朗無雲的天幕下見證日全食是無與倫比的崇高感受。在我遇見蘿拉前,這是最接近信仰的事物。
她那半側的床鋪一片冰冷。她的肚子比她早一步進房,疲憊令她臉頰凹陷。她紮起頭髮,露出細小的棕色髮根,與先前染成白金色的部分相比接近漆黑。她穿著我的舊運動衫,袖口捲到手肘。從沒看過她如此可愛的模樣。嘗試做人初期,我曾擔心會太想念一向喜愛的骨感身形,但現在看到蘿拉的變化,一股嶄新的驕傲湧現,因為她體內有一部分的我。
「回床上吧。」我說:「妳到處亂晃不太好。」
「哎,我都醒了。等你出門我就回去睡。」
在淋浴間裡,我最後一次回想今天的行程,整個偉大計畫中的所有細節。我要在地鐵登碧巷站搭上五點二十六分的車,六點半從王十字車站轉搭火車,九點四十二分與理查在新堡會合。接駁巴士送我們到新堡碼頭,十一點左右乘上「瑟蕾絲特公主號」,能容納六百名遊客的遊輪,橫越北海,經過蘇格蘭,朝冰島航行,最後到法羅群島。星期五的日食大多是在海上觀賞,不過就算是風平浪靜,海面依舊無法達到完全平穩,想拍出好照片必須登陸。我有法羅和北極圈北邊的斯瓦巴群島兩個選擇。(蘿拉要我去法羅,大部分的人會往面積最大的斯特萊默島托爾斯港跑,她認定人多比較安全。)兩天後的上午八點二十九分,月亮將開始爬過日面,緩緩譜出兩分半的食甚。
我拿毛巾擦乾蘿拉堅持要我在行前蓄的鬍鬚,小心翼翼地換上昨晚整理好的衣服。我的工作服──不是制服,但也算是了──整齊地掛在衣櫃裡,刺痛我的良心。能擺脫光學實驗室五天,雖然對假期充滿喜悅,卻又忍不住內疚,本來可以接在育嬰假後的年假,竟然現在就要用來旅行。接著又想到自己吸了那麼久化學藥劑,肺裡髒得要命,整年垂頭看顯微鏡看到脖子僵硬,終於有機會仰頭看看天空。我有半輩子可以扮演好爸爸的角色,跟整個計畫相比,區區五天又算什麼?
我套上長袖發熱衛生衣,接著是我的幸運T恤,第一次看日食的紀念品。上頭印著九一年智利──各國總是把日食當成自己的私有物,即使陰影籠罩了三片大陸──底色是智利的國旗配色。中央粗糙的黑色圓圈象徵被蓋住的太陽,四周包圍著明亮的日冕。我爸向路旁小販買下這件T恤時,我穿起來簡直就像是連身裙。麥克拒絕穿他那件,但我根本捨不得脫掉,更遑論拿去洗。現在很合身,不過再過幾年就不一定了,除非我乖乖學麥克上健身房。領口處有個燒出來的小洞,是一九九八年在阿魯巴島跟麥克吵架時,他朝我扔大麻菸頭丟燒出來的。最外層穿著黑白色粗毛線織成的傑作。我和理查幾個月前就上網買好兩件同款法羅群島生產的厚重套頭毛衣,現在要帶著它們回到綿羊吃草、羊毛紡成線織成衣的國家,重重地踩上我們的碳足跡前進。
我再次確認手機,期盼氣象在最後十分鐘驟變,不過預報依然是陰天。厚厚的雲層籠罩整個群島。「追逐日食」這個詞聽起來像是誤用,多年來我已經學會要如何解釋。既然動的是你,天象停留在原處,怎麼能套上追逐這個動詞呢?首先,日食沒有停留在某處這回事,陰影以每秒超過一千哩的速度移動。好吧,座標確實不會變,影子落在它該落的地方,打從地球還是一片混沌開始,日食的模式已經確立。可是雲層就沒那麼好捉摸了,意料之外的積雲可以讓幾分鐘前還站在豔陽下的數千人失望透頂。勝過天氣能帶來無比快感。我對父親最美好的記憶是九四年的巴西,麥克和我坐在爸爸的福斯汽車後座,高速奔馳於坑坑巴巴的高速公路上,直到我們找到一小片藍天。(現在想想,當時他其實醉了,我試著讓這部分淡去。)
當然了,現在我們有手機應用程式,能更準確地找出雲層的空隙,一大群人到初虧前五分鐘才知道要到哪看熱鬧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我用手蓋住螢幕,再繼續掛記天氣我一定會瘋掉。幸好我一向擅長屏蔽讓我分心或沮喪的思緒。我罕見地任自己回想從前──唯有當地平線上出現日食,觸動蘿拉的「開關」時,記憶才會被推擠到我的意識頂端──利澤德 事件後的人生彷彿籠罩在故障的霓虹燈下。你學會與揮之不去的細微顫動閃光燈共處,儘管你很清楚總有一天會被這幅景象害到癲癇或是動脈瘤發作。
剛泡好的咖啡香味飄上樓,蘿拉在廚房裡。我往下踏了五層階梯,來到屋子後方。我們熱鬧的小小後院一片黑暗。她已經幫我倒好咖啡,拿鋁箔紙包裝三明治。我親親她的右耳後方,吸入她身上的奶油香味。「妳終於成為我夢寐以求的好太太了。應該要多放妳自己在家。」我感覺到她的笑意牽動頸部的皮膚。
「是荷爾蒙的影響。」她說:「你可別太習慣。」
「答應我,等我出門,妳就馬上回床上。」
「好。」她嘴上如此回應,可是我很了解蘿拉。我一直期盼懷孕能讓她放慢腳步,但類固醇催促她加速,使得她整天精神百倍,直到晚上九點左右才累癱。她拿海綿清理流理台,把用過的咖啡膠囊丟進垃圾桶。她背對著我,細微的肢體動作或許對其他人毫無意義,卻牽動著我的每根神經。她撫摩袒露的前臂兩次,像是要抹去隱形的蜘蛛網。她這個習慣已經持續幾個月,甚至是幾年了,當她這麼做,就代表她心裡想著貝絲。我想過好幾百萬次了,希望她回憶過往時──或者該說是想到過去對我們未來的影響──能像我一樣節制。為什麼要浪費精力想著可能永遠不會發生的事情呢?每次到了日食期間,她都會如此,即便已經九年沒有貝絲的消息。她轉過身,笑容太過燦爛,像是為了我硬是故作堅強。她不知道我看見她撫摸手臂,甚至很可能無意是自己做了這件事。
「妳今天有什麼打算?」我試著度測她的心情。
「先打電話給一位客戶。下午我打算處理退稅。你規劃好今天的行程了嗎?」
她的玩笑話讓我精神一振。她要崩潰前,首先遭殃的是幽默感。
我三天前已經在背包裡塞好行李,可觀的重量一半來自攝影器材,鏡頭、充電器、腳架、電池、防水設備,接著才是其他雜物。相機另外裝了一包,這東西太貴重了,不能丟到行李架上。手機放在橘色風衣胸前的口袋裡。
「真是時髦。」蘿拉挖苦道。「該帶的東西都帶了?」我把三明治放進另一個口袋,確認搭車的牡蠣卡 插在方便拿取的地方,背上背包,差點被重量拉得往後倒。
蘿拉的笑容毫無預警地消散,連續摸了前臂兩回。這次我們四目相接,否認和解釋一樣無用,我只能要她安心。
「我檢查過乘客名單了。」我說:「沒有貝絲.泰勒。沒有姓泰勒的人。沒有半個伊莉莎白。沒有名字是B或E開頭的女性乘客。」
「你知道這樣毫無意義。」
沒錯。蘿拉認為貝絲已經改名換姓。但我持反對意見,這只是蘿拉的被害妄想。那樣的名字可以輕易躲過人群目光,畢竟那正是啟發我們自己改頭換面的靈感。既然在乾草堆裡藏一條草繩就夠了,何必特別弄一根針來藏呢?「就算是真的,」蘿拉步步進逼,「這也只是代表她不在你的船上。可是如果她在島上呢?」
我刻意放慢速度說道:「就算她在,她也會到人群聚集處找我們。她以為我們會在音響設備跟各種樂器附近看熱鬧。我打算跟著一群退休的美國佬。就算她沒往熱鬧的地方跑,托爾斯港也夠大了,到處都是觀光客,那裡整整擠了一萬一千人。」我順了順鬍鬚。「這是我巧妙的偽裝。我會格外留神,隨身帶著潛望鏡,走到哪裡都會多看街角一眼。」我假裝從指縫窺視,她沒有笑。「麥克就住在附近,琳恩在兩條街外,我媽離這裡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一通電話就能找到妳爸。」
「基特,我就是忍不住。」從她緊咬下唇的模樣看得出她討厭自己掉眼淚。我一手擁她入懷,另一手解開她毛燥的丸子頭,以她喜歡的方式梳順髮絲。一滴淚珠滾過我風衣的防水面料,我深吸一口氣,說出必須讓她聽到的那句話。
「妳要我留下,我就留下。」
她掙脫懷抱,我霎時間驚恐地以為這是要我放下背包的意思。然而她卻是拎起我的相機包,將背帶套過我的脖子,肅穆的神情彷彿是幫我戴上奧運獎牌。這是她給予祝福的方式,我知道這耗去她多少心力。
「好好照顧自己。」她說。
「妳也是。不對,妳要好好照顧你們。」我沒有多想,跪下來親吻她的肚子,大腿在我起身時發出哀號。
「原本可能更糟。我原本可能要去斯瓦巴群島。上禮拜才有人在那裡被北極熊殘殺。」
「哈。」她心不在焉地回應。在她心目中,貝絲.泰勒比任何一頭肉食性巨熊還要可怕。我知道她在想什麼,貝絲第一次復仇時,她親口跟我們說她會停手只是因為被他們逮到了。她承認如果她是攻擊人,而不是單純危害到某人的財產,狀況會更糟。
屋外尚未破曉,街道上亮起一片片橘光。我們家門外有兩層階梯,我站在人行道上,轉頭仰望蘿拉,她已經放下袖子,雙手捧著凸肚。麥克會說我這是瞬間的清醒。我即將離開身懷六甲、正在接受治療、心情焦慮的妻子,橫越海洋到另一個國家,那個差點摧毀我們的女人很有可能就在那裡等我自投羅網。
「我不去了。」我不是在哄她。蘿拉皺起眉頭。
「你給我出去。」她說:「這可是價值一千鎊的旅程呢。快去。」她把我趕到街上。「好好享受,拍點照片,帶著美妙的故事回來說給我們的寶寶聽。」
我低頭瞄了腳邊一眼,人行道已經夠不平坦了,不需要鬆脫的鞋帶來雪上加霜。「她找到我的機會微乎其微。」我說,可是蘿拉已經關上門,我發現我本來就是在說給自己聽。

***

從我們位於威布拉罕路的住處走到登碧巷站只要五分鐘,還可以抄小路,走哈林蓋街這條將街區切成兩半的破爛捷徑。我橫越達克特公園,繞過朋友的孩子平常玩的鞦韆和溜滑梯。碎玻璃在我鞋底沙沙作響。
我已經滿頭大汗,被沾濕的鬍鬚一片冰涼。唇邊鹹濕的觸感比不上謊言來得噁心。我哪有可能檢查乘客名單。這可是基本的個資保密。真不敢相信蘿拉竟然沒有抓出我的破綻,當焦慮的毛病發作時,她的洞察力簡直就像超能力一樣。疑心病促使她關注我身上最細微的動靜,揪出一切偏離事實的細節。
我一向只把我深知會讓她不開心的事情壓下不提。
登碧巷站還沒開,車站本身的美感被老舊的小店和斑駁的公布欄破壞。五點二十分整,身穿寶藍色刷毛外套的地鐵人員推開鐵柵門。站內除了我,只有一名滿臉倦容的黑人婦女,她身穿圍裙似的長背心,八成準備去城裡打掃辦公室。
我搭手扶梯往下,腦袋迅速運轉。貝絲不太可能跟我搭上同一班船,可是她人在法羅群島的可能性不是零。幸好這次只有我一個人,不需要顧慮蘿拉的安危。我已經保護妻子這麼多年,不讓她受到利澤德角那件事的餘波傷害。我會付出一切,維持安穩的現狀。
 
第三章

蘿拉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日

全國快車機場接送巴士卡在巨石陣旁的A303公路上。感覺半個世界的人都湧入西部來看日食了。柔軟的綠色丘陵上聳立的古老計時石柱和天色一般灰暗。既然要塞在路上,這裡顯然是個好地方,身旁的乘客壓根不知道巨石陣不只是夏至的標記,也曾用來預測日食。然而盯著這片神聖古蹟一個多小時,就連我也難以保持敬畏之心。
只要司機的收音機播出氣象預報,坐在前排留隱士般蓬亂鬍鬚的乾瘦男子就會起身拍拍雙手,向我們更新情報。目前有很高的機率會被雲層干擾,跟我同車到康瓦爾參加日食音樂祭的乘客還是隨著他的彙報歡呼,展現出英國特有的禁欲主義,只是比我們熬過倫敦大轟炸的祖父輩、開露營車渡假的父母還要年輕一些。對他們而言,日食只是參加慶典的藉口,若真能看到也不錯,沒看到的話至少還有音樂能聽。基特非常在乎日食,我知道此時他心中正蒙上厚厚烏雲。
他、麥克和琳恩已經在會場擺攤賣冰茶兩天了,應該能賺上一小筆。今天我只吃了早餐,同桌是人力仲介公司的員工。我在維多利亞巴士站的廁所換掉面試的套裝,塞進背包裡。我踩油門似地踏著穿軍靴的雙腳,擔心是否能在夜幕低垂前抵達利澤德角。
巴士終於擠過瓶頸,原來堵住半條路的不是道路施工,而是追撞事故引來的看熱鬧駕駛。車很快地從威爾特郡穿過多賽特郡的白馬丘陵。午餐時刻已在薩莫塞特郡。行經德文郡時,車上的廁所塞住了。直到進入康瓦爾,乘客終於發出真心的歡呼。我們一越過郡界,廢棄錫礦坑的煙囪彷彿是突然從山丘上長出來,顯眼的黑底白十字旗幟得意洋洋地四處飛揚。英格蘭縮成一塊半島,我能感覺到大海從左右兩側擠過來,熟悉的重量在我心中積累,我知道在全郡的最南端,基特正在等我。

***

我們已經交往六個月,度過了蜜月期,進入比較曖昧朦朧的階段。這段戀情理應會重創我們的大學期末考成績,不過基特從小就愛看書,擁有過目不忘的特技,而我靠著神準的猜題以及充足的興奮藥物低空飛過。基特堅持他是一見鍾情,我則認為自己花了大約十二個小時。我們針對意見不合達成共識。
琳恩與我在倫敦大學國王學院三年級時,她和一個名叫麥克.麥寇(就連他媽也不叫他的本名強納森)的媒體研究系學生交往。我喜歡麥克粗獷帥氣的外表、歡樂熱情的個性,以及分享小藥丸的慷慨之舉,但他有種佔據身旁一切空間的特質,我有些氣他橫插入我與琳恩的友情。所以當時我一點也不急著跟他在牛津大學讀理論天文物理的雙胞胎弟弟見面。雖然我猜他們兄弟倆相差甚遠,這倒是沒猜錯。麥克是典型的外向男孩,從人群中吸取能量;基特總是埋在書堆裡,與人對談只會耗去他的精力,沉思才能給予他嶄新的力量。
從某個角度來看,日食是我們的媒人。當時我年紀輕輕,一心追逐任何離經叛道的事物,對於主流文化嗤之以鼻。我只喜歡髒兮兮的俱樂部、沒人聽過的樂團,也跟好幾個長得像耶穌的男生交往過。我認為站在荒野裡看星星消失是最激烈的反叛,任何俱樂部老闆都無法想像,也沒預算搞這種特效。當琳恩說要和麥克一起去康瓦爾看日全食,還有錢賺,我馬上就加入了。
麥克住的肯寧頓區公寓前身是社會救濟福利屋,天花板低矮,牆上貼滿讓人頭暈的螢光幾何碎形海報。我踏過堆了滿地的捲菸紙外包裝。起居室的燈泡燒掉了,唯一的照明是幾根插在果醬罐裡的蠟燭。基特從牛津來這裡過週末,縮在陰暗的角落裡,臉龐藏在蓬亂的莓金色瀏海下,黑色毛衣包住整個上半身。就各種角度而言,他看起來都比麥克蒼白許多。
「親愛的寶貝。」麥克嘴裡說著,雙手忙著擺弄一小堆大麻和打火機(他可以邊說話邊捲菸,就像大部分的人有辦法邊說話邊眨眼一樣)。「今天我們齊聚一堂,是為了集思廣益,想辦法參加免錢的音樂祭。我認為最棒的投資是熱飲、茶、咖啡,只要我們輪班顧攤,應該能小賺一筆。」麥克自稱反政府主義者,生意腦袋意外靈活。他身穿國際特赦組織T恤,但只對相同理念的同志頌揚愛與和平。他以和平手勢向人打招呼,卻壓根不在意開著震耳欲聾的電音吵得鄰居睡不著覺。
「很好。」他點燃大麻菸。打火機的焰舌瞬間照亮基特的輪廓:筆直的眉毛,堅挺的鼻樑,嘴唇緊抿。「那個禮拜在西部大概有十場音樂祭同時舉辦。目前都還在籌劃階段,可是我打聽到不少消息,看能不能幫大家決定哪一場最符合我們的理念。」
我轉向琳恩,想跟她一起取笑麥克的舌粲蓮花,但她聽得入迷,眼中滿是崇拜。那股被排除在外的痛楚又來了。
「最盛大的日食音樂祭在土耳其舉辦,可是那超出我們的預算。」麥克說:「而且,能在英國看到日食的機會有多少?」
「一輩子還未必能看到一次。」基特從他盤據的角落高聲發言。他的口音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南部腔──如果麥克改掉懶洋洋的嘲諷語氣大概也是如此。「觀測到日全食需要非常精準的角度。很難找出平均值,上回在英國看到日全食是一九二七年,下次至少要等到二○九○年。一七二四年到一九二五年是英國日全食的空窗期。」
「很好,雨人先生。」麥克繼續檢視他的清單,劃掉三場「太主流」的音樂祭,以及另一場贊助人「太企業化」的活動。琳恩則從各場次預期參加人數的資料中篩選,刪掉一場不值得投資的小聚會。最後只剩下兩場,德文郡北部和康瓦爾的利澤德半島。「這兩場不分上下,很難決定耶。」琳恩說。
「老弟?」聽到麥克的呼喚,基特沒有用手撐地,直接起身。這人比我高,我想。當我不自覺地拿自己五呎九吋的身高作為基準,往往是受到某個男生吸引的前兆。他從少了一半隔層的歪斜書架上抽出一疊列印紙。
「康瓦爾以及整個西部的問題在於局部天候差異極大,每隔一哩可能就是不同的世界。因此我統計了每一場活動地點的平均晴天和雨天數,與整體機率相比。根據我的計算,最有機會看到太陽的地點在這裡。」他攤開縐巴巴的康瓦爾地形測量地圖,指向利澤德半島。
「那就是利澤德角音樂祭了。」麥克宣布。基特緊繃的嘴角咧開笑意。「我想我們該來慶祝一下。」
慶祝內容包括一瓶在我們手中傳來傳去的傑克丹尼爾威士忌,麥克充當DJ,基特翻動他的資料文件。我已經習慣麥克和琳恩公然調情,以為基特大概也是,不過當他們倒在沙發上摸來摸去時,他顯然嚇呆了,滿臉通紅,視線亂飄,就是沒有落在我身上。過了一會,他躲進廚房,我大聲清清喉嚨。
「抱歉。」麥克拉好T恤。「我們去隔壁繼續。」
「我要怎麼回去?」這裡離我們在斯托克維爾的小公寓很遠,路上很暗,最後一班公車又跑了。我還沒醉到敢獨自走回家,也沒想到要叫計程車。
「基特會陪妳走回去啊。」琳恩搖搖晃晃地起身,內衣暗釦已經開了。她回頭對我拋了個媚眼。「妳可別勾引人家啊。不然我們到康瓦爾會很尷尬。」
要不是我早就這麼想了,我一定會故意跟她唱反調。
「喔。」他回到起居室,發現只剩我一個人,又退到他的角落盤腿坐下,指尖配著音樂敲打。
「你那些表格真是了不起。」我忍不住打破沉默。
「只是數學運算而已。」他聳聳肩,手指停了下來。
「我的數學真的很爛。上中學時有個幾何老師在黑板上畫圖形畫到一半,突然轉身托住她的胸部,說:『當然了,最美的形狀就是圓形。』我頓時覺得自己被幾何的奧祕拒於門外,完全無法理解。」
基特歪歪腦袋,似乎覺得從這個角度能將我看得更清楚。「妳比大部分的人好多了。有人對自己的爛數學引以為傲,把數學當成俗氣的學問,真是太沒禮貌了。我不知道這算是防禦機制還是什麼的,可是我聽了只想抓狂。他們完全不懂數學有多美。比如說這段旋律。」我努力將全副注意力放在音樂上,然而隔壁床板毫無節奏的撞擊聲實在是讓人分心。
「他們已經在一起六個月了。」基特的視線飄向雜音源。「他最好別跟以前一樣搞砸了。」
我突然無比清醒。「等等,你說什麼?」我和琳恩可是能為彼此豁出去的交情。「他會對她做那種混蛋事嗎?」
「天啊,不是啦!」基特笨拙地解釋。麥克擁有與生俱來的吸引力,可憐的基特卻抓不住溝通的訣竅。「只是那個、他的前科有點、妳知道的、就是跟女孩子那個……不過我確定這次不會有事,他跟琳恩。」他把酒瓶湊到嘴邊,發現裡頭早已空空如也,臉臭得要命。
「看來誰在子宮裡搶走所有的道德教養已經很明顯了。」我想讓他輕鬆一點。
「很難講,每次參與公眾行動的都是麥克。」
「那是他想讓外人看到的一面。你不認為如何對待身邊的人才是更重要的事情嗎?」我問。
基特只是笑了笑,我在他臉上看到沉靜正直的性格,與我過去交往過的那票男生完全不同,他們的原則印在T恤上,換腦袋就跟換衣服一樣快。
「我嘛……」不知道他想說什麼,總之隔壁房傳來的低吼(不確定是誰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反正,你要告訴我這段旋律為什麼跟數學有關。」我拚命壓過隔壁的噪音。
基特聽懂我的暗示,調高音樂的音量。西塔琴繞著沉重的貝斯即興飛舞。他專心地皺起眉頭。「萊布尼茲說過,音樂是腦袋下意識的計算。日食也是數學;是最美麗的數學。」如此高密度的熱情使得我一時語塞,我希望能透過表情傳達出鼓勵他繼續說下去的心情。「月球的直徑是太陽的四百分之一,可是它和地球的距離比太陽近了四百倍,所以兩個看起來一樣大。」
我覺得我要靠動態圖表才能聽懂,可是在他面前似乎不該露出無知的神色。「你看過幾次日食?」我試著把話題往我的軌道拉近一些,他順著聊下去,說他爸開車載他們在美洲各地奔馳;說在印度那回他們父子三人跟著「一群摸不著腦袋的山羊」看太陽消失,牠們沿著神廟廢墟的牆壁躲起來。曾經站在阿魯巴島熾熱的沙灘上,膠鞋都要融化了,就這樣看著金星和木星「清晰渾圓猶如軟木板上的圖釘」。星星紛紛探頭不再躲藏,彷彿是不想錯過這場奇景。「當妳親眼目睹,當妳站在天空之下,妳會知道這不是科學。那些理論全都崩解消失。」又回到技術性話題,他的臉頰微微泛紅,向我介紹日食的階段,描述名為日冕的火圈是如何包圍太陽,一九一九年的日食是如何驗證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顯示太陽的質量令遠處星球的光線彎曲。我花一半的心思聽他說話,另一半的心思看著說話的他;看他的臉龐突然充滿生氣,視線害羞地四處閃躲。我試著想像麥克如此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以外的事物,忍不住笑了。「啊,我說的話太無聊了吧。」
「沒有的事。」
「麥克說我每次都說得太深入。妳呢?妳跟琳恩修同一門課對吧?妳畢業以後想做什麼?」
我向他介紹我偉大的計畫,要在大城市裡工作幾年,拿到足以投入慈善事業的資歷。我看過太多我爸那些熱心公益的朋友,成天抱著空蕩蕩的募款箱,為了幾毛錢奔波。
「要讓人過上嶄新的生活只能靠錢。如果你想要有錢,就得要找到有很多錢的地方。」
「類似羅賓漢,只是妳的武器是報表和避險基金管理人?」
「這是很好的比喻。」
蠟燭漸漸燒到底,我們交換了各自的人生歷程,像是小時候那樣,小時候你除了自己蒐集了哪些唱片沒有太多可以分享,跟你一起長大的人就是你的必修學分課。跟基特共度的那一夜,我認為這些訊息非常重要:搞清楚眼前是個怎麼樣的坑,判斷是否真的要跳下去。
我得知基特的雙親雅黛兒與拉克倫住在貝德福郡,三年內搬過兩次家,第一次是拉克倫失業後換到比較小的房子,再來是他把剩餘的存款喝完那次。雅黛兒在中六學院教織品科學,一直等待著丈夫翹辮子的那天到來。基特說拉克倫.麥寇原本是有工作的酒鬼,後來丟了工作。兩、三年前的某天,他的肝臟終於罷工,除非戒酒,否則他進不了等待移植名單,但他還是離不開酒瓶。
「麥克什麼都沒說過。」我說。
「是啊,妳也看過他是什麼德性。我喜歡偶爾喝點小酒,但他是不一樣的層次。我甚至認為就算我爸死了,他也不會停手。」
交談中,他一度嘴唇顫抖,那是在我提到失去媽媽的那一刻。基特只說:「喔,蘿拉,我很遺憾。妳那時候還那麼小。」
我們之間突然間冒出兩座墳墓,一座已經填滿、長滿雜草,另一座空蕩蕩的,在等待。我意識到背景音樂的存在,我們沉默了好一陣子。CD咻咻停下,基特用力嚥了嚥口水,像是準備發表什麼重大演說,最後卻只是低頭喃喃:「我喜歡妳的頭髮。」
(我喜歡妳的頭髮,或者是類似的讚美,是當時大多數人對我的第一印象。我進大學時留著及腰的灰棕色長髮;離家第一晚我就衝動地大改造,在宿舍浴室將頭髮漂成白金色,維持至今,每三個禮拜補染髮根。聽起來我似乎為了維持外表花了不少錢,但其實我不怎麼化妝,也不追求時尚。如果只有這麼一個興趣,我想我沉溺其中也不是天大的錯事。)
基特伸手撩起我的一縷髮絲,在燭光下彷彿會自己發亮。「就算在黑暗之中,我也絕對不會跟妳走散。」他一手按住我的臉頰,我能感覺到他的脈搏從掌心傳來。
我們就著昏暗的光線和電暖爐的微弱熱氣摸索,進行差強人意的性事。最大的敗筆是緊張;緊張以及對於這份情感重要性的心照不宣。不過一月的夜晚漫長得很,到了早上,不安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嶄新的情緒。基特把我掃蕩得一乾二淨,把我改寫,使得我再也想不起自己曾經與其他人交往過。我們一直沒有真正聊到這方面。根據他隨口提起的小故事,我串連出全景,推測在遇到我之前,他的愛情世界是一系列的失敗起步。如果他也對我做了同樣的事──從我仔細修改枝節的故事進行數據統計──好吧,他一定知道沒有一段感情比得上現在的我們。我很快就理解到除了他的家人以外,沒有人會注意到基特的存在,除非是為了通過考試。對於那些忽視他,或是從未試著看透他笨拙外表的人,我深感遺憾。他們錯過了一個美好的世界。我很榮幸能得到他的邀請,甚至有點驕傲;於是我負起責任,認真對待他的真心,每天晚上發誓不會辜負他心目中完美的形象。
只有小女生才會這樣想。
期盼已久的「我愛妳」化為不同的字句說出,在基特位於牛津的房間床上,在某個深夜裡。
「蘿拉。」我的名字急切地劃破睡意。「蘿拉。」
「怎麼了?出事了嗎?」我就著來自樓梯口的微光努力往他臉上尋找蛛絲馬跡,卻只捕捉到無法解讀的輪廓。他的手指與我十指相扣,似乎是想阻止我逃跑。
「抱歉,我睡不著。我必須知道一件事。」他聽起來像是要哭了,冰冷的雙手握住我熱燙的手掌。「那個,我們,妳是不是跟我抱著一樣的想法?如果不是的話……」他開始顫抖,我在腦海中補上他沒說出口的後半句。如果不是的話,我想我無法面對。如果不是的話,現在就讓它結束。如此單純的思慮令我想發笑,但我知道他花費多少勇氣才說出這些話。
「我也一樣。」我說:「我發誓。我跟你一樣。」
這是我們的求婚現場。隔天開始,我們毫不害羞地聊到「我們結婚以後」、聊到我們未來的小孩、聊到我們年紀大了要住在什麼地方。基特提到他未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要看的日食,我理所當然也會在場,在陰暗的天幕下握著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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