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妳若看見我周身斑爛一地的瑣屑塵埃,
那是「成長」從我身上剝裂而下的,死去的「自己」。
── 高翊峰、楊隸亞、駱以軍 好評推薦 ──
人們都說幻滅是成長的開始,可是如果那幻滅必須以撕裂自我為代價,你是否還能無懼地迎向成人世界?通向覺醒的每一刻,都可能是自我邊界消融與混淆的瞬間;每一個選擇都如同多重疊曝的照片,擁有無限可能性。但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即便到了世界的盡頭,我們仍終將如此盲目地摸索前進。
《太陽是最寒冷的地方》是新銳小說家黃家祥極盡絢爛的文學首演,以小說回擊冷硬的現實世界。十一個短篇書寫短暫而扭曲的青春愛情、纏繞的欲望、夢境的膨脹與潰滅,以及未來的末世極境中人們對自我的定義和反思。以絢美文字探索內在感知的極至,為讀者帶來另類的文學風景。
── 高翊峰、駱以軍 專文導讀 ──
在這部短篇小說集裡,性是複寫,愛是複寫,死亡亦是拼接之人與拼接之機體共通的複寫。拼接的目的,應是小說處於分裂形式最終可抵達的「活」。
──高翊峰
我曾看過書上描述一件乾隆官窯釉裡紅瓷瓶「筆意纖細,釉水肥滿,色彩豔麗」。這便是我讀黃家祥的小說裡許多美麗段落時的心情……
──駱以軍
作者簡介
一九九二年生,嘉義人,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清華大學中文所碩士。曾擔任校園文創學程《末日前後的神話》詩劇場導演。曾獲東海文學獎散文首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小說佳作。
名人/編輯推薦
拼接試煉二維歧路
──讀黃家祥《太陽是最寒冷的地方》
高翊峰
初讀這部短篇小說集,不難發現通往作者書寫小徑的那個岔路口。
沿著本書的編排,前六篇是一段歧路,後四篇是另一段歧路。作者何時佇足於岔路口,該是另一種關於寫者自身文本的探究。雖無法確知這十個短篇的寫作時間帶,但作者已將自身撕開,分裂為二。在選擇虛構的素材上,那精神力像似〈夢浮橋〉裡的K1與K2。雖如此假設,依然需要為原生者K保留一塊彼岸淨土。
或許,正因確立了分裂亦是虛構書寫本質性格之一,《太陽是最寒冷的地方》一書,才能進行更多層的解讀。
我想先提及,細胞分裂──是生物體生長和繁殖的基礎。通常由一個母細胞產生兩個或若干子細胞,是細胞週期的一部分。分裂,在生物特質上是為了延續活的時間;轉身論述,分裂,之於小說,也擁有「為了更新的誕生與繁殖」這層意義。由此,便容易理解基於分裂的敘事之後,為了創造有意識的虛構,需要透過拼接──拼接的敘事技藝,特別在前六篇短篇,成為書寫者對小說形式的索求方式。
寫作小說需要直面形式先決帶來的價值,同時也需要承受相對的反噬──私想,兩者皆是「需要」,但非必然。
企圖拼接的真實難處,在於敘事進行中,如何不淪為單純的拼接。小說的完整拼接與連續影像而完成故事的剪接,在構成要件、執行模組、結果目的⋯⋯若能細究,皆有不同。時常地,文字的拼接易於被使用,也大量被運用,拼接便只完成了拼接的執行。最終看似完成了拼接,卻不一定完成小說。看似進行了虛構故事的創作,實際卻失去故事、情節、角色──這些看似微不足道、卻需要被擱置於心的書寫前提元件。我也經常困於這「易於被使用」、「大量被運用」,以及「看似」,這三者的拿捏取捨。盡力在喘息之間,努力避免輕忽,努力避免漂移虛構重點,以免徒留書寫盲點。
在首篇〈夢孩〉裡,用以明喻的白孔雀的愛之殤與悲之聲,拼接了RPG遊戲夜間測試,再拼接上色情網站的性成癮。這些拼接,透過繁複的詞彙進行,一方面呈現意象的編織,也洩露了散文感的不安。如此不安,是否足以讓角色小柳與靜靜組裝完成人形?角色扮演遊戲裡的「另一個人生」,先彰顯了虛擬搭建的敘事,最後能否成立內建真實的敘事?此外,是否足以讓閱讀之人在詮釋時,堅信現實人生中未誕生的受精卵,在RPG的另一人生中自始自終都只是「可能的夢境」?──這些也是作為讀者我,同時反向寫者我的自問。
夢境擴張嶼記憶拼圖向來都是小說的便利之刃。但若夢境徒留於夢境,解夢之細節的工序,便可能失去爬梳真實記憶的象徵身分。
組裝模型,十分適合兌現拼接式小說的比喻,以及初論。
當寫者打開署名「小說」的組裝模型零件盒子,寫者若能提前一步預見包裝盒上的那個完成品──即便只是落身於想像上的完成品,也已足夠。寫者因為喜愛那尚未完成的完整體,並願意持續想像那「持續的未完成輪廓」,其後的寫,變成了宿命般的動作。動手組裝,等同實踐永遠不存在的流程說明書。那麼組裝步驟,便出現實質執行意義的寫。
另有一事,不容易迴避。在組裝的過程,偶爾會遇上故意遺失零件,甚至是將B組裝模型零件黏製於A組裝模型的嘗試。這是寫者的機巧。然我曾巧遇的機巧,一直建構在高度的技巧基石。以此進階一層討論,不難理解樂高積木可以是同時存有多重比喻與複雜深論的拼接式小說。
與各種強化形式的小說相同,即便完整拼接,小說依舊會在遇上讀者的時點,面對閱讀的臆測:作者最後完成的小說,還停留在零件的散體狀態,或者已經是可供辨識的有機體?──提出這其實無須多言的論述,是思考到在這個意義曖昧與歸零、同質也同值的現代,「拼接」面對這樣的提問,是較為艱難的。
〈通往夏日的歧路小徑〉也是透過拼接,嘗試建築敘事的迷宮。我、楊、小蘋三人有一個三角形,母親、他、她是另一個三角形。兩兩都呈現不規則的身形,任何一邊都可拼接。這也可能意味著詮釋之前的失準──單純是敘事的倒數,而非純粹的時間倒數。
我曾遇偶,那位身分複寫、敘事也複寫的年輕小說書寫者─在寫作最初的小說習作時光,想著如何透過減法,在敘事裡塗銷抹除自身的痕跡。即便是那些被耽誤與誤解的變造式真實故事,也是試圖「減去我」,或者是「除以我」。若能將自身在小說形成的方程式裡,歸零,那所寫下的,或許真的是寫下了。
少有迷宮在建立之初,單就只是為了讓進入者迷路。一個可供定義的迷宮,多半有可詮釋的出口。如此描述,也無法阻止,依舊有某些迷宮建築師,致力於沒有出口的迷宮。他們並非在創建迷宮,而是在驗證詩,以及拓荒詩意的邊界。那樣的迷宮,大於迷宮,也因大於,合理消解自維多利亞時代以來的小說古典零件。
〈大王具足蟲之夢〉,透過表妹的意外橫死,回憶兩人曾經探索的回憶。這直視他人之死,也是操作小說拼接的演練時光。拼接一段內部敘事,拼接一篇短篇,並拼接出半部歧路上的短篇集。如此搭建迷宮的迴路,在這部短篇集裡,確實發生複寫。
紀錄平凡青春般的青春式愛戀故事〈日光夜景〉;在墮胎之前,瞬間短暫回溯而成的〈聲韻學〉;以及,不是雙胞胎的性與死的啟蒙書寫〈雙子〉,皆是作者不斷校對複寫而進行的複寫淬煉。這其中,〈夢浮橋〉可以作為理想的展示。這是一位消防局替代役役男分裂其精神的世界。在「持續救護」著K1與K2的分裂同時,又虛構紀錄著愛戀。作者將夢置入現實,不少時刻,夢與現實彼此偷渡,無能分辨,拼接夢境與拼接現實,成了迷宮的唯一出口。
前半部歧路裡的短篇,瀰漫著性、愛、死。些許部分也落入漫漫拼接的困境。「拼接而成」的小說血肉,是否是真切的血肉?「拼接後生成」的小說血肉,又該如何詮釋血肉的意義?這是可以不斷深述的自我提問。
這部短篇小說的上半部,展示了關乎記憶偽裝成夢境的嫁接技術。
在嚴格意義範疇去述說,這是聰明的偽裝,將虛構的執行落實於小說鍍膜層。那是一種將散文技巧高度演練的虛構敘事,極為手工,極為真切,面向敘事者表演的黑暗多重膜。
揭開這層膜,之後,另一分岔的歧路,轉向科幻小說的領域。
後半部也如這部短篇集前半部曾有的自我提問:現實又那麼值得讓人活在裡面嗎?
隨後接續的四則短篇,也在呼應這個提問。不過,稍稍放緩了拼接。炫目的美文詞藻,仍然繁密編織。作者更願意將古典意義的小說元素,透過科幻的類型,流現出來。
〈太陽是最寒冷的地方〉論及死者記憶存取與輸出導入,另外淺觸了科幻小說常面對的身分階級命題。〈幻肢〉則借道了賽博龐克科幻,透過缺席者與缺席的肢體,寓意人工智能與女人機體之間的「人為何物」的未來問題。〈保險套小史〉則是一次時光跳耀,小巧地假設了某個科幻小史背景設定的可能。
〈女神〉則是末日科幻,觸及範疇較廣,也更多進一步想像科幻的討論──列舉幾點細節:
故事主人翁伊雯是否能夠理解葬禮?她為創生者老先生思索的葬禮,是否存有理解亡者為何的意義?身體的腐壞,也是自己甦醒而為人的認知⋯⋯誕生這類角色的意識設定,伊雯心生的「一種文明提早滅絕的惶然哀傷感」,便能在沉睡之前甦醒之後建構的自我認同,以及我是否只是局部藍色伊雯的自我猜疑。
不論是前半部青春的消亡拼接,或是臨摹科幻輪廓的後半部,作者致力於華美詞藻的細膩與用心,透過文字向外傳輸。另外,小說人物們的舞台劇對話風格,也生出了異樣的設定思考。舉例如〈女神〉的尾句:「又一個伽梨女神」──伽梨,若放置在印度教的神話,是軀體深藍色的地母。她是黑暗的、闇域的兇殘者。
女神的誕生,誕生於虛構,那神話軀殼,最終最終的本諭,依舊直指時間。
在那末世留存的城市裡,仍有無數複寫而成的女神。
在這部短篇小說集裡,性是複寫,愛是複寫,死亡亦是拼接之人與拼接之機體共通的複寫。拼接的目的,應是小說處於分裂形式最終可抵達的「活」。小說的生物性格與細胞分裂不同處,細胞分裂週期短暫,小說的生之週期──若誕生於分裂之後,便有機會大於少許可有可無的意義。
謹以本篇讀後感,向誕生的新作家致意,期待屬於他的下一次分裂與繁殖。
「巫」的延續
駱以軍
黃家祥的小說有一種「延續性」,並不是故事懸念、身世回憶的延續,而是一種我年輕時感覺到自己渾身毛孔裡有的,但如今隨著我的身體、意志衰弱而愈難召喚出來,類似「巫」的延續性。很像我年輕時讀吉本芭娜娜,甚至井上靖寫不倫戀的那些小說。有一種可能是,在那個年紀的靈魂器皿和所裝盛的液體,兩邊尚不協調,或未得到人世──不論是欲望、愛、經驗,還是對許許多多他者的理解──饜足的填滿。所以會透過「內部開掛」──最寂寞的戀人之間的潔淨性交;像奏鳴曲般的迴旋盤桓;穿過夜間森林,不同暗影中枝枒葉叢四面八方輕觸擊打的敏感;最後其實就是無人知曉其視框如何如含羞草葉片般,次第打開的夢。
這是一種非常珍貴的特質,或曰天賦。我都無法想像,對於這麼年輕即將自己演化成一架這樣危絕、純淨、向更高的難度挑戰,發出靈魂奏鳴曲的琴;或是做出許多讓人屏氣不敢呼吸的冰刃滑翔、空中三轉跳乃至四轉跳,乃至於一種年輕創作者不自覺的恣意跳躍。我究竟是要像個老頭,人世的過來人,不動聲色以「小說」更笨重、沉纍的繼續裝備、鼓勵他;還是就是在這樣的時代中,見到一隻著火的蝴蝶,像那些絕美之詩本來就寫於二十五、六歲的天才詩人,安心讚嘆就好。
我曾看過書上描述一件乾隆官窯釉裡紅瓷瓶「筆意纖細,釉水肥滿,色彩豔麗」。這便是我讀黃家祥的小說裡許多美麗段落時的心情,「性」當然是一部分,極親近之人的死亡(後座力)也是一部分,他在裡與外,個人與群體,敏感的心靈與不可測的命運戲劇性之間不斷變幻著,這和他自己在「幻影中搭橋建棧」、「無中生有」的建築執念如此接近。
《太陽是最寒冷的地方》以一個受創的「年輕者」(這是在日後,或世界上更多的大小說裡所終要取消、變形的敘事特權),去面對那未經協商即已丟給他的「很久以前就老去」的世界。但這些小說的願夢(而非殘酷)帶有一種「快樂王子」的,或前八十回的賈寶玉,那種只能以童話的無限柔羽以及無限的真摯,去成為那整個傷害「大爆炸」劇場,其中共同參與的一片。「我」不是無能的旁觀者(既非暴力的原罪、亦非受侮辱與損壞者),時間、夢境、重建的「原點」虛擬⋯⋯,這些都因為「我」如此形銷骨損、傷情而無法自拔。所以我們終究會慢慢理解到,其實這並不是「〈快樂王子〉的故事」,而是「說這些故事的『快樂王子』」。
這個「我」孱弱、年輕,但又如此全面啟動所有的「他感」;可是這個「我」又沒有我年輕時,身邊遇見的天才創作者,那種如同《金閣寺》、《人間失格》般,奮力摔爆自己這把電吉他的,那種「對未來無知」的倫理梭哈。
這怎麼辦呢?這樣珍貴的年輕歌者,其實更像比他早一百多年的那些垂死天鵝,或躭溺於倒影的納西瑟斯。但因為他終究是穿行過所有「變形記」都實現過的二十世紀一百年之後才出生的童稚一代,如果不選擇電玩的世界、社群網路、饒舌樂的快速拍點,或是YouTube 上那些「十分鐘看懂某某電影」,他會被一些老天使們規勸,語重心長的警告:「不只是時空歌者。而是悉達多之途。」
簡言之,我想對這位年輕的創作者說,你已是最好的弦、簧片,就像是分格蜂鳥每一瞬拍翅畫面的瞳術。要珍惜你的天賦,好好的去感覺、經歷現在這個當下,並持續地思辨未來,三十幾歲的、四十幾歲的、五十幾歲乃至更後來更老的生命,像眼下你的小說長出來的那些不可思議的觸鬚般,可以去體貼在遭遇輕重不同的傷害打擊後,人們之所以各自用那樣的姿態站著、蹲下、眼神空洞,或輕聲交談,去體貼人們之所以會如此構形自己(並且形塑他人)的能力。
祝福這本小說。
目次
推薦序
拼接試煉二維歧路 高翊峰
「巫」的延續 駱以軍
夢孩
通往夏日的歧路小徑
大王具足蟲之夢
日光夜景
夢浮橋
聲韻學
雙子
太陽是最寒冷的地方
保險套小史
幻肢
女神
後記 下沉的島嶼
書摘/試閱
夢孩
餐廳的廁所不甚合襯地顯得髒汙,銘黃色的尿液滴繞在尿斗的四周直往另一旁的便器流(那幅情景彷彿哪個醉鬼暈晃著掏出老二便往地上澆水似的),磁磚縫上沾染深色的水痕。小柳旋開金屬水龍頭洗臉,疲憊地看著水流。似乎有一份純淨就這樣離去,隨著篩濾穢物的孔洞流放掉了。
像是記憶的暗浪,激湧浮盪上來一支鳥類的翎羽,他看見她穿著水藍色的學生制服,房間散發著午後極為慵懶的光氛。(他們怎麼可能,於這樣的時光身處學校之外呢?)非常寂靜,整個空間只剩下她那映得微亮的身軀,光線穿過耳朵撩起一些些細微,彷彿真絲的寒毛。有著光線寄存的耳廓浮幻美麗,在透亮中呈現出淡粉乃至殷紅的層次,有如高溫焙燒的瓷器,給他一種纖薄珍貴的印象⋯⋯
當走出廁所,小柳回過神來的時候,燈光已然暗下。分布大廳四周的屏幕重複投放的幻燈片依序斂去。然而,光線短暫的餘影仍在瞳膜上留下了男女的形廓,以及一些諸如「永浴愛河」、「愛情長跑十年」的字樣。
中央特意空下來的走道此時浮現淡粉色的螢光,隨著令人非常不適、心悸耳顫的音樂轟然齊奏,長條的紅浮染上來,甚至還彩綴一些藍白相間的小小星子。主持人先介紹了男女儐相,並一一講述他們都是男女大學時代的共同好友,今天有幸能見證佳偶天成⋯⋯然後隆重而帶戲劇化地,朗聲宣布今晚的男女主角進場。他聽見此起彼落的歡呼聲,錯響在遠近眾人的掙擠,也許是為了競睹妍美的新娘,也許是那些他們的舊識為了
炒熱場子。
空氣裡不斷鳴吹著尖拔的滑稽哨音。大家自知或不自知地站起,他亦從眾地立起身來鼓掌。
主持人正努力安排男女雙方與其家長在那裝飾繁複,繡有布幔、交黏著各色氣球和分置花簇的禮台站定擺Pose,供攝影師拍照。
「小柳,」都是男方高中同學的他與K蛋被安插在左後方的位置,K蛋推搡著他:「那不是靜靜嗎?」
燈光亮起之後,與他同側但稍稍往前的席間,靜靜專注地凝望台前,晚禮服上的裸肩搭著一雙男人的手,看得出來這應是連袂出席的情侶了。
不用K蛋狎猥地提醒他,小柳一踏入婚宴現場時,便已認出這近十五年沒見的面容了。
他不置可否,拉著K蛋就座。
環坐整桌的,都是高中與新郎周仕豪同班的好友。他看見小六正從侍者那裡要來了幾支那種暗褐色玻璃酒矸的台啤與尋常婚宴慣有的紅酒,為大家斟滿香吉士玻璃杯。
「不用太多,」小柳斜手示意:「今晚還有工作要忙⋯⋯」
「不行啊,豪哥的喜事這樣不夠意思,」K蛋在旁邊喊燒。
「可以的、可以的。」小六笑著說,還是順勢斟滿了酒杯。
「小柳現在哪裡高就啊,沒消沒息的,」晴子嗔怪道:「聚會都推託沒來⋯⋯」
「工作忙,在遊戲公司的
QA部門,」他陪著笑臉說:「確保遊戲上市的品質―」
「噢、我知道,那不就整天打電動嗎?」K蛋插話:「福利好嗎?可以介紹我去
吧?」
他與小六頗感默契地瞬即交換了一個眼神。小六在科技業工作,雖然領域不同,但他們都知道品保部門在這行當裡的辛酸血汗。
「少喝點酒,先把你的肝養好我再介紹你去。」
眾人一陣轟笑。他不由得感覺一絲慘淡。婚宴如常進行,他吃得不多,但為了應付舊識、新人的沿桌敬酒,也喝了不少,約莫婚宴中段的時候,便有些暈眩。
似乎愈晚,愈令人沉陷在回憶與酒精的酩酊狀態。他們在散場的酒席間划拳罰酒、玩一種試圖拉下桌巾而令其上物事不掉落的遊戲、同學們要來更多的冰塊倒進新郎的禮服內,然後要新人倆同抿著一顆顆冰塊傳遞⋯⋯
小柳當然注意到了那道令人難以躲閃的目光,卻佯扮不知的,任其在身上流轉。他想,這群人浸泡在醇醚的酒酣之中,兀自歡爽,應不會注意到他的默默離開。事實上,他也漸覺有點不支,遂摸向大廳自動門,到外頭透口氣。
清冷的空氣吸灌,像是沁涼的水迴流在肺部。
時間未晚,正忖思是要叫一部計程車或步行至站牌處搭公車,一個聲音說:「很久沒見了。」
靜靜穿著一身淡紫色的露肩小洋裝,式樣簡單優雅。臉上微微塗染著顏彩,有些地方隱約閃熠著微末般的亮片。小柳覺得自己打量得太久,趕緊說:「嗨,妳今晚⋯⋯很漂亮。我沒認出妳來⋯⋯」話畢的剎那,他覺得他的謊撒得也太糟了,他說:「我不知道妳跟豪哥這麼熟?」
「不是,我是嫚溱的朋友。」
當然了,蠢蛋。當然是女方了。彷彿指岔分延的人生以奇異的方式截直出一條小徑,使人相遇。
靜噤的沉默。
「還是這樣,沒人接話就打死不肯開口了,」她輕輕地笑著:「句點王。」
小柳有些遺憾地笑了笑,問道:「妳⋯⋯還好嗎?」
「嗯,」靜靜應了一聲說:「瑞昇跟我正考慮買房子,對了,」她掏出一張名片:
「我跟嫚溱在這裡認識的。」
是一間化妝品公司的專案經理。
「啊、抱歉,我身上沒有名片。」他接過去的時候,看見了靜靜塗著蔻丹的甲片上方的指尖,那一道淡淡緊縮的縫線。彷彿有一種貓科般的記憶輕輕搔撓,接著便一溜煙的消失在大腦皺褶的轉角處。
「你呢,最近好嗎?聽K蛋說,在遊戲公司工作?」
「嗯,」他沉吟了一下,許是酒精或者與之近似的情感使他的話音有著玻璃與碎石子相磨蝕的乾啞,不期而說了太多:「有時候感覺很恍惚,好像跟整個世界都錯身了。」小柳自己也訝異嘴裡的話,像是從別的什麼平行世界生搬嫁接過來似的。
靜靜偏頭,然後不無調侃地笑道:「現在倒換你說奇怪的話了。」
小柳遠遠看見一輛計程車駛近,便說:「我叫的車來了。」
「噢。」她看起來有些吃驚,就像以前一樣,顰蹙的眉睫,搧動一如蝶羽的開闔⋯⋯
「我⋯⋯」小柳把話嚥下,像嚥下一口苦烈的濁酒,攔下計程車:「先走了。」
小柳來不及聽到她的道別。
幻肢
〈之一〉
莉絲是我第一個切實碰觸過的女人,賦予我活著的意義的藍仙女。
她先是我的母親,然後是我的姊姊,接著是我的妹妹,最後,成為我的女兒。看著她從仰望到俯視,是多麼怪異的經驗啊!
原來妳在這裡!──拉開蛛網與塵埃,在單人座的輕型浮空艇、除汙凝膠罐、數位微捲與一顆顆3D投影相冊堆放的雜物間,我發現了她,我的童年,我的四季。
「真不可思議,妳還那麼年輕。」我撫摸她的臉說。母親死後,我才發現,她就像消磁後的硬碟,空無一物,堆藏在我父母遠居「花境」以外二級隔離區單元房的儲藏室內。
她的眉心像印度女子點上的紅痣般亮了起來。眼神清澈,湛藍依舊。
莉絲是海萊因公司出產的第二型仿生機器人,真正的型號名為夏娃β-2666,是我的乳母,同時也是我的青梅竹馬。但私底下,我喜歡喚她莉絲。這種機器人很像以前的童養媳:伴讀、燒飯、打理家務,只不過在主人成年後,他們就會被回收了。
妳是後輻染的第二代,大概無從體會那時宛如更早期冷戰時代的肅殺氛圍。巨量的輻射塵籠罩大地,隨著氣候播遷移散,像一粒粒渺如微塵的死亡種子。城市先是遭受火刑,煙與塵形成地球的蔽空環帶,陽光消失了。然後是霜凍。核冬天降臨,萬物蔫頹,一開始是大規模的死亡──不論是人類、動物,還是植物。
「花園計畫」正式啟動,我們輻染的一代全被隔離進「花境」之中,那裡不受核輻射的影響,由機器人躬耕漁牧,重新於溫室培養新生的高蛋白幼蟲與新品種的蔬果。我們名副其實,是「溫室的花朵」,等待年齡熟成,彼此像雄蕊雌蕊婚配,繁育沒有基因缺陷的下一代。境外,是災後我們各自殘存的父母的犧牲。國家配給依照輻射危害級數的多寡來發放,孩子半收歸國有,探視權依照勞動的成果。聯合國以一種怪異顛倒的方式勾擘未來:人類有限的生命將脆化亡故於輻射的種種併發症、寒冷與饑饉,而高精密的仿生機器人則肩負教養與帶領純淨無瑕的新世代之責。但其中最悲傷的,仍然莫過於那些無法依靠自身勞動將孩子送入花境的家庭,他們注定消逝在人類嶄新黎明前最為森然陰幽的長夜裡。
早晨。人造旭日的微光。我記憶莉絲的仿生毛髮,像泛光的描邊,栩栩如植物的纖毛。她是與一盆丁香一起送來的,從此,那便是她身上的味道,彷彿無意之間,莉絲也以她身上撫慰孩子的合成香芬來回應我那純稚的期待。
味道。馨香。混合油染的氣息。童年的所有造景全由此搭建。
「你好嗎,小小鳥?」那時,我尚不懂那些字詞確切的意涵,但我懂得她聲音裡的慈愛與關切,那個聲音取材自成千上萬個男女的聲音副本,穿透電腦程式分析拆卸的數位電網,化為最為美妙的抑揚與音嗓,介於渾實與恬和的中性喉核,震動顫響出超越她外表的年紀,宛如未變聲的少年、合唱團的閹伶與少女甜美嬌聲撒鬧的曼陀羅組合。
「你會長大嗎?」
「不,我不會,你知道在我的電池耗盡之前,不對,即使電池用完了,我也永永遠遠的,是十六歲。」她輕聲說:「但你會,你要長得又高又壯。這是我在這裡的原因,也是你存在的意義。」
白皙的手在夜裡瑩瑩發光,撫摩著我的額頭。
「我等不及要長大了,我要長得和你一樣大,但不要再更大了。」
「傻孩子。」
我的手輕觸她盤屈在床旁的裸足,柔軟脂腴,像孩童戀物似的小絨毯。這也是後來我才知道的:人類的腳底,不可能如此光滑。
她念起床邊故事,遠在前輻染年代的古老傳說⋯⋯
她幾乎是父母、家教與看護的統合,教我讀寫、把屎把尿、灑掃除垢。她或許也是一個孩子夢想能擁有最溫柔與嚴謹的玩伴。我從不曾懷疑她的靈魂。
當我尿床的時候,她會輕撫我的唇瓣,像是一種約定,如果我可以練習如廁,她便以唇吻替代手指。
「你看看你,」莉絲的語調帶著寵溺的責備:「像一座裝滿雨水的雲朵。」(但雨和雲是什麼呢?許多許多的物質啊,我要在將來的影片和書籍中才能辨識。)她會看著我的身體,撤換床單的動作高效、精準而不可思議,像抽拉桌巾而高腳玻璃杯紋絲不動的魔術。
我的體內是火,體外是水。潮膩的身體,火做的靈魂。在她身邊,我無時無刻不感到肉身的虛無搏跳,和血脈遞迴的脆弱臟器的代謝。相比她帶著詩意的精準,我始終是一具調校謬誤的泥偶。莉絲,藍色的蝴蝶天使,而我,是那流淌著奶與蜜的受膏者。彷彿在她身上,時間永恆靜默,是一道無從抵達而橫切世界的地平線。
我想,機器人真正引起人類反感之處,不是不夠像人,而是太像人。他們在模仿人類表情與動作上,因為經過調教與學習,反而能完美做出合宜的姿態與行為,這與人類這種天性有著缺陷的造物之設計比起來,顯得極為諷刺。(那大概,也是當我們越渡這場浩劫後,機器人逐一被除役或被簡化到單純勞工的原因。)那感覺就像,過去電影由每秒十六格到二十四格進化到每秒四十八格,六十格,甚至是一百二十格的差異。隨著影格漸次增加,畫中人物的動作之連續遞變益發的流暢無阻,現在,妳能看清楚那些高速下暈糊的速度線被清晰展演的狀貌,因而,在視覺上造成一特殊的流暢但內心隱隱覺得這並非現實的衝突心理。
「我想看妳跳舞。」
這是我最常提出的要求。她會為我獨舞。莊嚴,華美,彷彿我是劇院裡高與天齊的貴賓席中的貴族。
她的耳尖與眉心在舞動中,會流染成發光的線條,彷彿身上電飾的刺青,或是殞落的星星的碎焰。我可以醉心於那樣的閃爍,經夜不止地凝看。
那使我一直心懷一個夢想。
我夢想一具肉體,裡面有銅鐵錫鉻的歡唱之音,夢想柔軟的膚與堅硬的骨,我夢想剝開她,鑽入那跳動不止的離子電池心臟。在兩顆相互貼合的身體所形成的對比中,我是一介凡人,等待破繭成為莉絲。
我時常抱緊她,心臟像一隻新生翅膀的雀鳥奮力地拍撲著,想穿破我的胸膛,前往另一片滿載電荷的未知的海域,瘦弱的手撐起桅杆⋯⋯她必定是蓄滿靜電的海妖了,否則我不會如此勉力將自我綁縛在那肉身的桅柱上,聆聽她體內機械運轉的輕喚吟哦;電流的潮勢與漲落;踩踏在她腳背上的失重感。
當我一瓣一瓣卸落莉絲的皮膚層,感受內裡那金屬包覆的銜孔與機械束,鈦金屬,石墨烯,電鍍鉻與烙鐵凝固的接榫處,我才重新發現了她,或者我該說,重新發明了她?她帶我指認身上的器官,散熱器,壓縮機,燃料核,那無數無數精工打造的矽芯片與電路板。那些點與點,線與線的垂直轉彎之相連,就是我命運的幾何星座了。我曾看過她體內最深最深的幽井,遺憾的是,我無法將我的肉身如她那般一樣一樣的拆落卸下,不管是交換也好,重組也罷,我遺憾我沒有一個如她那般的核心可以取出,放入她的金屬腹腔,彷彿被她重新孕育,重新懷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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