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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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明益專文推薦 陳宗暉首部散文集
這部散文,就是他的「流轉孤島病中書」,是第一本,也會是他以這題材寫作的唯一一本吧。──吳明益
前所未見的詩性語言,娓娓道來生命中那些必然的失落與獲得
這是一本「陪伴之書」,寫給每一個曾經在病中感到孤獨的你
病毒有害,病毒無辜。細菌有壞有好,我的身體就是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微生物生態系,健康的生態是河流是海浪,是動態平衡。沒有安穩不變的平衡,時陰時陽是常態。共病生活,追求和諧也挾帶衝突。帶病旅行,生病的人去生病的地方旅行,垃圾也可以生生循環不息。是你們拯救了我,我們彼此拯救,漫漫後病時光,當我還可以寫信報平安,漸漸明白,生病不是命運,生病就是生命。生命是獨一無二的複數。──陳宗暉
陳宗暉的語言,無論小說、散文、 新詩,都極富個人特色,充滿想像力的意象串接於跳躍的語言節奏之內,樹立起新世代的文學風格。他曾是文學界備受期待的寫作者,屢獲大獎肯定,直到三十歲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病痛,讓他不得不按下時光的暫停鍵,穿越到比記憶更深之處,重新思索自己與疾病的關係。
本書從母親因病離去的記憶談起,寫下曾被霸凌的童年經驗、大學時努力克服內向性格的嘗試、軍旅時期的荒謬歲月、在蘭嶼工作時找回生命意義的過程,以及近年來與父親相伴、一起練習面對死亡恐懼的日常時光。
這本散文集分為「共病生活」、「帶病旅行」、「後病時光」三個部分,每個部分都有疾病隨行,更有他者相伴。在一篇篇沉潛於病中所產出的文字裡,讀者得以看見一個努力向外界「報平安」的人的身影。如陳宗暉在自序所說「平安報信是快樂的,收到回信是快樂的。如果這些信件可以讓你也覺得健康快樂──衷於悲哀的快樂,衷於傷病的健康。」先無論那是不是一個別字,這段話中的那個「衷」,不是某種故做堅定的「忠」,也非結束於此的「終」,而是一顆與他人分享心內話的由「衷」之心,而那也是散文創作能夠動人的初衷。
「那裡有我的樹,那裡有我的海。等我回去,等我再來。等我歷劫歸來給你寫一封長長的信。你說的故事讓我想要繼續活下去,這次換我說故事給你聽。平安報信是快樂的,收到回信是快樂的。如果這封長信可以讓你也覺得快樂健康──衷於悲哀的快樂,衷於傷病的健康。」──陳宗暉
【遠方推薦】
吳明益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讀宗暉的文字,借用他論文裡的一段話,就像達悟語裡十餘種形容「海」的語彙中,「wawa」意謂著有生命、有情緒的海。海的情緒有時影響了人的情緒,而人的情緒也反饋回海的情緒,我相信讀者在沉浸入他的文字時會感到這一點,從而和我一樣「被這些文章吸引了」。
郝譽翔 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與臺灣文化研究所教授
唯有創作,是宗暉真正肯敞開心房的時刻,這也使得他的散文風格如此獨特,精緻簡鍊,彷彿白紙上的每一個黑字,都是這只緊閉的蚌殼在長期忍受砂礫琢磨的苦楚後,耗盡了生命元氣,才好不容易淬鍊出來的珍珠,晶瑩,透亮,閃著微微如淚的光。
須文蔚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教授
於是這成為一本極具特色的散文集,生與死,青春與暈眩,怯懦與壯遊,不斷交錯對照出充滿張力與詩意的篇章,作者的微言大義需要深入文句背後,方能細細體會。
言叔夏 東海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年少時我們談論起那些關於母親與父親們的事,像流浪表演團裡一個最沉默的手風琴手終年都攜帶著他斗大的琴盒。那時的我們簡直並不知道那些失去與哭泣是什麼樣的意思;而多年以後在這本書裡,母親的病反向結繩一樣地成為了一個原初的標記,「我把最重要的東西都放在這裡了。」撒下麵包屑:「你要記得折返回來取。」
孫梓評 作家、詩人
我曾以為最好的寫作是使人讀了也想要寫;原來還有另一種可能,如此書,使視覺成為嗅覺,無法捕捉,只能甘願跟隨。
黃信恩 醫師、作家
這本書讓我想到一個英文單字:idiopathic,中文是自發的、原因不明的。在醫學裡,好些疾病查不出原因,診斷上會出現這個字。idiopathic像詩,是謎,是霧,是實驗,是人生。宗暉的文字充滿這種氣息。
金磊 生態攝影工作者
縮時攝影般的文字喚起了宗暉與眾多夥伴一同串起的記憶,起初是邊面露微笑邊回溯當時的片段,但隨著漣漪愈來愈鮮明,整個人反而寧靜沉入了那年的湛藍海水之中,那個大家一起承接了的痛快曬傷夏天。
阿文 蘭嶼阿文
蘭嶼是世界的縮影,垃圾無國界、做環保零極限,很高興遇到阿暉,才能在書裡遇到大家,我還是最關心阿暉的身體,我希望阿暉的家人能被主保佑、阿暉的身體能夠很健康,還有每年都回蘭嶼來看我。
【本書特色】
★ 文學界跨世代由衷推薦,備受期待的文學新星,遲到但終究來到的第一本書。
★ 以詩化的語言、小說的敘事、散文的真誠,打開華文書寫的新向度。
★ 在疫病成為日常的當下,本書將帶領讀者看見疾病與生命的本質。
★ 每一個在生命中曾經與病對抗的人,都能夠在本書中找到一種與病共存的方式。
★ 本書細膩而敏感的筆觸,為所有內向之人,提供了一份向外跨出、與他人連結的勇氣。
作者簡介
陳宗暉
1983年生於雲林,花蓮長大,蘭嶼第二次長大。健康的病人。東華大學中文系、中文所(後改稱「華文文學系」)碩士班畢業。碩士論文《流轉孤島:戰後蘭嶼書寫的遞演》,以具有環境意識的書寫文本為主題,探討其中所湧現的「傳統生態知識」,如何成為某種捍衛在地文化的能量。曾為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志工、蘭恩文教基金會志工;近年多於蘭嶼野銀部落協助當地推動環境保護工作,發起並參與「說蘭嶼環境教育協會」相關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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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蓮文學獎散文獎、新詩獎(2005)
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2008)
時報文學獎新詩獎、小品文獎(2011)
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散文獎(2015)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創作補助(2017)
目次
推薦文 〈流轉孤島病中書〉 吳明益
推薦文 〈孤獨的長跑者〉 郝譽翔
推薦文 〈飛行器的執行週期〉 言叔夏
推薦語 須文蔚、孫梓評、黃信恩、金磊、阿文
自序〈陳宗暈〉 陳宗暉
輯一 共病生活
〈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就像分母不得為零〉
〈鯨豚目擊紀錄表〉
〈地圖作業〉
〈中秋節快樂〉
〈少年節快樂〉
〈單人夜哨一角鯨〉
輯二 帶病旅行
〈舊傷〉
〈祝你早日康復〉
〈海浪依然是海浪〉
〈海邊的小孩〉
〈深夜雜貨店〉
〈在我什麼都不是的時候〉
〈說垃圾話的朋友〉
輯三 後病時光
〈只是看起來是一個人〉
書摘/試閱
自序〈陳宗暈〉
媽媽的名字裡有一個雲,
爸爸的名字裡有一個浪。
我把名字裡並肩的太陽頂在頭上,
就變成散步行軍接力賽的陳宗暈。
我不要麻醉,我不想暈倒,
血色素愈低愈渴望散步行軍接力跑。
小時候曾經被一本童話故事書嚇到。故事的內容大概是這樣:
沒有玩伴的裘弟和爸媽一起住在森林,常常自得其樂在河裡捉魚。有一天,家裡養的豬失蹤了,爸爸帶著裘弟到處搜尋,路上卻被毒蛇突襲、咬住手臂。急忙掙脫之後,爸爸便用獵槍將蛇擊斃。為求消解蛇毒,爸爸又將一頭母鹿射殺,當著幼鹿的面前,挖出鹿肝,敷在自己的傷口上。返家後的裘弟想念那頭落單的小鹿,於是外出尋找。找到小鹿後便把牠帶回家,取名斑比。斑比漸漸長大愈來愈頑皮,常常為了覓食而搗亂家屋,也踩壞了田間的作物。憤怒的爸爸一心只想把斑比殺掉。裘弟便把斑比藏進小屋,和斑比同寢共眠。直到有一天,裘弟醒來發現斑比不見了,原來牠已經被媽媽開槍殺死。「必須這樣做,我們才能活下去。」父母解釋。難以諒解的裘弟在掩埋斑比之後,划著獨木舟離家出走。離家不久,裘弟突然昏倒。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艘郵輪的床上。
故事未完。殺戮、復仇與無常環環相扣的彩色故事書,每本特價五十元。一九八五年的春天,被出版社改編過的《小鹿斑比》,沒有玩伴沒有媽媽的斑比。
小時候不懂自然無情萬物求生;母鹿的肝臟何以吸取毒液,裘弟的爸爸原本不該獲救。看著彩色插圖,那時只記得裘弟的爸爸射殺斑比的媽媽,斑比一臉茫然。裘弟的媽媽又射殺了斑比,斑比掙扎的表情重疊當年媽媽遇襲時的愁容。
小時候未曾預料有一天也會負氣划船離家出走,要暈不暈的,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艘什麼船的床上。醒來以後,遇見了誰,逆風之中說了什麼,摸黑交換了什麼。對於這樣一個畫面念念不忘:「幾天後,斑比對著飛奔回家的裘弟說聲再見也就消失在天空中了。」插圖裡的斑比躍進天空微笑回眸,泛著清淡的白色光芒;草地上的裘弟輕快地追逐著斑比。
溫暖的畫面,明明應該仰望祝福,卻是蒼白光暈的恐懼墜落。那時的心中只有鋼鐵槍炮的恫嚇,還沒有具體的病菌劫持,卻已經有了肝臟不能理解的傷,裡外增生。在反覆疑病之中慢慢適應、遞演,多年以後一個人在疫情威脅的影廳裡再看《在黑暗中漫舞》數位修復版也能平靜看完。
多年以後,《共病時代》揭示我,斑比目擊媽媽被獵殺,可能從此罹患「捕捉性肌病」(capture myopathy)。日夜擔心也遭殺害或活逮;十年怕草繩。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媽媽失去心跳以後,父親的心跳放慢以求掩護,我的心跳加速快逃。
疾病的遺傳與轉譯。暈不暈船是出海後的自我應驗預言,貧血引發暈眩是共病生活裡的直覺偏誤。成群小鹿彈跳不休是為了勸退獵捕者;我遲發的奔跑是不是在跑給疾病追。我不是不能跑,我不是不健康。
長距離追獵,跑進一個半馬兩個半馬之後的減速與繞路,也許就像潛水上岸之前,水深五公尺三分鐘的安全停留。只是怎能預料這個三分鐘會逗留得那麼久。
畢業後返家一病十年,時間非線性流動,日子間歇跑。逃跑成為創作。害怕人群就去賞鯨船上練習解說,就從陸軍步槍兵的虛實之間開始重構自己。
退伍即住院,往返醫院往返蘭嶼之際,在小小的海島找到一種父親的感覺。這艘拼板舟,是父親,也是我。因為有那麼多的樹,才能拼成船,有船而有魚;因而能有我。我寫我想保護的生活,寫成我被保護的生活。迢迢的回憶通往未來,少年花蓮與蘭嶼少年,成為病床上的移動風景,成為深夜護送的長途客運。
通往又遠又近的小島,那個被音譯為「咖希部灣」的地方,蘭嶼話的意思是「堆垃圾的地方」。物盡其用的蘭嶼沒有「垃圾」的概念,當然也不會有「垃圾」這樣的說詞。譯成「垃圾」,是為了讓外來的人理解。較接近的意思可能是:「不要的東西」,比方說,壞掉的木頭。有一次我在寶特瓶屋的屋頂對著一個徒步環島的遊客解說,「也可以比方說,壞掉的心情。」可能他也有一點想丟掉或被丟掉的感覺,才會休學或待業或特地請假來這裡走路,來這裡心事回收。
走進咖希部灣,臨淵而慄,我就掉進去了。不知去向的我也有垃圾的感覺,在蘭嶼,我也丟了不少垃圾。把垃圾撿起來,在咖希部灣,我也經常有被撿起來的感覺。
那裡有我的樹,那裡有我的海。等我回去,等我再來。等我歷劫歸來給你寫一封長長的信。你說的故事讓我想要繼續活下去,這次換我說故事給你聽。平安報信是快樂的,收到回信是快樂的。如果這封長信可以讓你也覺得快樂健康──衷於悲哀的快樂,衷於傷病的健康。
遠方未必就是前方,如果已經大幅偏離預計航向,那就繼續渡下去,通往某處亦未可知。操場逆時針繞向前,最後一公里,繞進地心。遠方如果是原地縱向,如果是,內向的前進。
失衡的免疫部隊。帶病旅行,人助自助,往返醫院逐漸成為自助旅行。當我跑起單人接力賽,守床的父親換我守護他。一路上有那麼多人把我拯救回來。長距離跑者的星際救援,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我已經不只是自己。
恐懼突變之餘,新型恐懼會再來。我們曾經一起在風浪裡翻覆平安。下一回合的警報來襲之前,我們且先作伴散步旅行。只有你會遇見我。最遠也最近的旅行,是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我所去過最遠的所在。
輯一 共病生活
摘錄篇章〈就像分母不得為零〉
第一次自己搭火車,是要前往一個叫做「沙鹿」的地方。從來都沒有去過的地方,那裡是不是有很多沙?是不是有很多小鹿的沙漠?
那裡不是沙漠,去那裡要搭乘海線的火車,但是窗外還看不到海。爸爸在火車站上班,日夜休輪班,這天沒辦法陪我一起搭火車,要等到休班那天,才會趕去和我會合。媽媽在家裡的美髮店日日夜夜忙著,於是請她在沙鹿當護士的妹妹,特地來家裡帶我一起搭車去她工作的醫院,接受中耳炎的手術。
因為是第一次手術,害怕到全世界只剩自己一個人,都忘了那天還有媽媽的妹妹帶我一起去。快考試了,九九乘法表還沒背完,我根本不想請假去醫院。「我會先帶你去買新衣服喔。」媽媽的妹妹對我說。
手術就是開刀,開刀就是切開身體、流很多血。轉診前,我在耳鼻喉科診所聽見醫師對爸爸說,會在耳朵裡裝一個管子,讓積水流出來,只是小手術而已,不用擔心。他們這樣說,我就這樣想像畫面;想像耳朵裡的管子會流出很多水,還有很多血。
開刀會很痛,我抗拒不休,醫師笑著說會幫我麻醉,「麻醉之後你就會睡著,就不會覺得痛了。」麻醉是沒有感覺的睡著,會睡多久呢?「開刀醒來以後,你的耳朵就不會一直聽見咚咚咚的聲音了。」每次看完耳鼻喉科或是牙科,爸爸會帶我去坐五元一次的小蜜蜂搖搖車,這次小蜜蜂坐了兩次。我說我回來以後還要再坐一百次。
手術那天,身穿全套新衣服,一個人來到手術室前。想起家裡的媽媽,想起路上的爸爸。因為媽媽的妹妹沿途安慰了什麼都沒有效果,我還以為自己其實是一個人哭著走到手術室前的。穿著新衣服來也沒用,馬上就被換上另一套手術服。我躺著,哭聲漸漸淡了,一群人包圍過來,我就睡著了。爸爸什麼時候會來?
我記得手術室裡的刺眼燈光與冰冷,還有戴著頭套、口罩只露出凌厲雙眼的人臉。爸爸後來告訴我,我在手術中途醒過來,醫師趕緊追加麻醉劑量,使得我在手術完成之後持續昏睡許久。爸爸在病床旁陪我,直到我醒來。醒來時看見爸爸我就哭出來。「好了好了,醫生說你很勇敢,沒事沒事。」此刻我和爸爸都不知道,事情才剛開始而已。
爸爸也不能再堅持日夜休輪班,等到休班那天再直接搭火車趕去醫院。這回輪到媽媽了,而且一病不起。年輕的爸爸就這樣一直守在病床旁,一直守到現在,守到媽媽已經比我還要年輕。
其實並不貪生,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怕死。媽媽因為血癌猝逝以後,爸爸會不定時檢查我和妹妹的下眼瞼與手指甲,察看是否血色充足。說不定其實也不怕死,只是,不想再去醫院。不想再聞到醫院的氣味。
耳朵的發炎是一個起點,多年以後,不知不覺引燃了全身。
這個疾病是液態的,威脅也是時而液態時而氣態的,我們就像害怕遇到鬼一樣地擔心下一個就會輪到自己。那一陣子,很流行在星期六的深夜聚在電視機前,捂著耳朵聽明星說鬼故事,矇著眼睛看專家鑑定靈異照片。
有時我會覺得媽媽回來了,像是鬼魂造訪。焚香燒紙的氣味源於死亡。有一陣子我會聞到屍臭味,覺得媽媽回來跟隨著我,我會在深夜的樓梯裡突然跑起來。睡覺的時候,腳都不敢伸出棉被之外,深怕會被誰拖走。我明明是那麼喜歡且想念媽媽,卻覺得媽媽變成鬼了。
黑暗之中,想起媽媽變成鬼的第一天晚上,「喂,叫你媽媽起床聽電話,我要預約燙頭髮!」急忙講完這句事先跟誰商量好的台詞,掛掉電話的同時也掛斷嘻笑聲。我當然認得那聲音是來自班上的同學。媽媽變成鬼的第二天我就去上學,班上的國語小老師語氣端莊地問我:「你不是應該去奔喪嗎?怎麼還會來學校?」小學生是如何理解「奔喪」的呢?說得我好像就必須即刻流淚奔跑起來。我不知道這樣的話語是善意還是惡意,於是就當成說者無意。
還不懂得什麼是悲傷,我只是從此沒有媽媽而已。同學傳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每逢佳節倍思親,你要節哀順『便』。」許多佳節過去以後,我才理解,「順便」這樣的別字,其實是比「順變」還要從容的。寫紙條的同學當時寫錯也是無意的。順變期間,遭遇到的各種崎嶇坎坷,都是為了讓自己的身手可以愈來愈順便而矯健。然而小學生通常還是粗暴而後知後覺的。
「我有去你家門口偷偷看你,你低頭跪在你媽媽的靈堂前面看起來好傷心。」同學於是約我星期六的晚上去逛夜市。那個晚上,我騎著單車離開蒼白單調的靈堂,耳朵裡滿滿的都還是自動念佛機傳來的聲響。當我們正準備進入燈火通明的歡騰鬧市前,路邊街燈下,同學從口袋掏出兩三個銅板,給了我一個。我後來才理解那就好像就是奠儀的意思,他或許也是無意的,只是因為我們是好朋友所以樂於分享而已。
沒有媽媽,還是必須照常去學校上課,照常玩樂。那一陣子,小學生之間的熱門話題除了鬼話連篇的靈異傳說,也很流行筆仙、守護神這類充滿神祕趣味的遊戲,紙上虔敬追問班上的誰喜歡誰?誰喜不喜歡我?這類初級的煩惱。也會煞有其事扮演算命仙,互看彼此的手相。繁複的掌紋交錯,攸關未來事業、愛情與生命的消長。我攤開掌心看了看,難道真的可以從裡面看出我沒有媽媽?守喪期間,沒有人會來開我玩笑。直到那位聰明跋扈的同學,把我的手抓去分析。即使他擅長考試,也不見得可以看透人生。「你的生命線雖然很長,」他若有所思,「但是你三十歲那年會生一場大病。」說完便離去,像是特地來報信一樣。這樣的一句話,說者即使無心,聽者也會有意。開什麼玩笑呢,你不知道我的媽媽也是三十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嗎?你當然不知道。
有些事情原本沒有道理卻誤打誤撞。有些事情說來有理卻是得理不饒人。照常去學校上課,也希望生活一切都照常。但還是最害怕母親節了,這一天是想跳過的日子,這一天是害怕被拆穿的日子。雖然大家都知道了,可能有人已經忘記了。老師在數學課再次提醒大家,分母不得為零。這是依據什麼道理呢?小學老師說不出什麼高明開朗的道理,但為了讓同學都記得更清楚,於是就再補上一句:「就像小孩子不能沒有媽媽。」
這樣的一位老師,不常以藤條打人,反而發明了一種班上特有的處罰方式。命令受罰者站在自己的座位前,自賞巴掌直到滿臉通紅為止;沒事坐著的其他同學,負責圍觀旁證,逐一點名哪個已經符合標準可以停手獲釋。面對這樣的難堪,我通常一站起來還沒動手就臉紅了,都是第一個被允許坐下的。這樣的一位老師,安排我在掃地時間負責教室天花板的區域,可以很快就掃完。這樣的一位老師,也會記得在家庭聯絡簿提醒爸爸:「你不能寵壞他,不能因為他沒有媽媽就什麼都順著他。」那些因為不擅長考試而被分配到邊緣座位的同學們,自賞巴掌不夠,還必須追加伏地挺身,老師的理由是:現在就該為了將來要去工地綁鋼筋而事先鍛鍊手臂。
啊,將來要去工地綁鋼筋的同學,誰會透析你掌心裡的祕密,你會不會很想握起拳頭揍人呢?當我覺得自己力氣缺乏的時候,輕輕一句話就可以擊倒我。當我覺得所有的同學都轉頭看向我,當我覺得逆向的人潮洶湧難耐。有一天我只是穿了一件參加兒童寫生比賽的紀念衣服去學校,就被那位聰明跋扈的同學指著衣服上面的四個字說:「你已經沒有歡樂童年了還穿什麼歡樂童年。」
我想起參加寫生比賽那天,我在圖畫紙上畫了天空和雲,天空是淡淡水彩藍,雲是蠟筆白,小學生畫的雲就是一朵又一朵期待蓬鬆但是線條幼稚僵硬的塊狀固體。我的白雲輪廓是用粉蠟筆描出來的,這時忽然有位大哥哥靠過來,大概是這間校園裡的大學生吧,「弟弟,我教你畫雲。」他沒有接過我的白色蠟筆,而是用他的食指,在我原本就畫好的白色輪廓上,沿著弧度輕輕摩擦,輕輕推散粉彩,讓白色的雲朵線條在天藍色的背景裡漸漸顯現出漸層的手感,讓一朵雲恢復蓬鬆舒緩的模樣,讓我感到溫柔氣態般裹住我,讓我很想對他說:
「媽媽的名字裡,有一個雲。」
升旗典禮的時候,我總是抬頭看天空,看雲。高積雲是天空裡的白浪滔滔,卷雲是衝浪。每次都覺得,要在這裡從一年級立正、稍息站到六年級,真是好久好久。我已經沒有歡樂童年了。那一陣子,學校正在新建校舍,空間限縮,一個年級有十個班,一個班有五十餘人,每逢升旗典禮散會,解散的隊伍返回教室,就是一陣漫長的擁擠。第一節課也還沒開始,同學們沿途說說笑笑。不知道為什麼,人潮裡的我總會忽然感到一陣恐慌。恍然不知所措,班上那個經常被老師鍛鍊手臂的同學,靠過來跟我說,「我幫你開路。」說完便要我搭著他的肩,跟著他。跟著他衝浪,聽他在人潮裡一邊奔跑一邊高喊:「借過借過!哇哇哇!開路開路!」喧嘩的喧嘩之中,起初發生些許碰撞與驚呼,沒過多久,所有的人都為我們讓開一條路。
開路開路。那些悲憫的同情,「你一定要堅強......。」那些哭得比我還老練的臉,「以後你們全家都來我們家過年好了,這樣比較熱鬧。」那些唾手順便的關愛與自行推測的瞭解。那些不請自來的遠親與遺傳疾病的徘徊不散。我在三十歲那年會生一場大病,和媽媽一樣。我已經去過最悲傷的喪禮,從今以後,從老到死,我也不必再跟你們見面了。那些碰撞、驚呼與哀歎,全都被擠開。
在我搭著開路同學的肩膀,雙手滑落轉而抓住他的衣襬,被拖著向前;在我時而低頭時而抬頭,覺得害羞但又忍不住笑出來的時候,媽媽,你看,這裡也有人在保護我。就算我和他都沒有歡樂童年,還是會邊哭邊笑慢慢長大。
「媽媽你今天有沒有好一點?」我想起每天晚上的長途電話制式問候。
媽媽最後一次從醫院返家休養的時候,在客廳,笑著跟來訪的朋友們說:「算命的說我會活得比我妹妹還久,她那麼健康,所以我的病一定會好起來!」
後來,我的中耳炎痊癒了,從此,我卻變成了一個害怕睡著的人。孤單的麻醉讓我害怕陷入沒有感覺的死亡之睡。常常會在快要睡著的那一瞬間,溺水般驚醒。
液態的氣態的疾病,疑病慮病多年以後,等到真的輪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不怕鬼了,而是清澈地感到媽媽的意志回來了。
失眠的時候,想起第一次去海邊。那個時候,如果媽媽沒有牽住我的手,我會以為我就要被海浪吸進去。海浪裡有一群鯨魚在呼吸。
媽媽提著一袋螃蟹,她告訴我,螃蟹的名字叫做「火燒公」。火燒公的烈焰,看起來像是敗壞的血液混雜新鮮的血。燃燒的血燎原,就像媽媽血液系統裡的螃蟹兇猛橫行。我們想要釋放媽媽身體裡的螃蟹,我們想要澆熄火燒公。不管海水會不會讓火燒公的鏽斑更加熾烈。不管新來者火燒公能不能和這片陌生的水域互相適應。
不會游泳的媽媽,嚮往大海。不會游泳的媽媽,養病期間曾經像是交代任務一樣,把我放進泳池裡,我竟然就游了起來,只是還不懂得換氣的方法而已。第一次去海邊,是我和媽媽的最後旅行。分母不得為零的童年,有人幫我填補那個空空的零。零不是空,零是通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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