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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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重磅長篇小說!
★
兒子想殺父親、丈夫想殺妻子、妻子想殺兒子⋯⋯
最凡常的生活卻瀰漫重重殺機,
村落如被潮浪淘盡的孤島;
人苟活在將醒未醒的惺忪裡。對他們一家三口而言,
寂靜是一種死亡。喧譁也是一種死亡。而既無寂靜又無喧譁才是活著嗎?
閻連科的想像奇詭怪誕,黑色幽默層出不窮。然而他又是最接地氣的作家。
我們似乎總期待他的新作會出現什麼更荒謬或更詭異的情節。《中國故事》彷彿將他的極限又推前一步。父不父,子不子,這家人演出中國核心家庭價值――既是經濟的也是倫理的――破產的荒謬劇,也成為後社會/後資本主義環境裡主體精神分裂的病例抽樣。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在我母地的那個村莊內,當你相信整個的中國就等同於那個村莊時,你卻又同時會發現,那個村莊不僅是中國的,是華語世界的,也是今天整個人類世界的。它是人類世界的一部分。是這個世界最有活力的細胞和心臟。它的每一次脈衝和跳動,每一縷生活紋理的來去和延展,都和這個世界的脈衝、跳動相聯繫,慢一步或者早一步,但從來沒有脱離開這世界的脈衝、跳動而獨立存在過。在這個村莊裡,天空、氣候、環境、善愛、良知和恨惡,還有人們的思維和價值觀,人的心性和德性,人們對宗教的認知、尊崇和漠然,無不和人類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任何民族、任何人群相聯繫,它們既有高度的相似性與趨同性,又有令人驚異的隔膜和反動性。人類的所有奧秘和常識,都遍布在這個村落裡;人類所有的無知和迷茫,也都遍布在這個村落的大街小巷上。人類人性中的最幽暗和最良善,都鮮明地刻寫在這個村落每個人的臉上、內心和行為中。
――摘錄自「2021紐曼華語文學獎」閻連科演講答謝詞
//
他對父親說:「我們家裡先不蓋房吧。」
「為啥兒?」
「把蓋房的錢拿來讓我出國去。」
「出國去,你出天吧。只要我活著你就別想出國那事情。」
於是,一整夜他都在床上翻騰。
一整夜都讓他覺得他不能不殺他的父親。
「殺了他,我就可以去美利堅的哪兒奔著我的前程了。」⋯⋯
身處窮山惡水資源寡缺的村落,
人們如礁石被浪潮反覆拉扯捲襲,
到處都是垃圾,到處都是被時代一拋了之的可憐相。
他們一家被困在破敗中營生,沒人能逃離命運主宰與安排。
作為獨子,村中罕有的大學生,他為了到美國留學想殺了父親;
作為丈夫,一心渴望高樓華宇,他攀上村中富婆而要滅了妻子;
作為母親,不堪備受兒子拖磨,她意欲在水井邊斬草除根。
尋常的家人,成了各自心懷鬼胎的追捕者,
當情感羈絆隨著想望崩毀戛然斷裂,
他們彷彿置身茫茫雪夜,
摸黑索求命懸一線的救贖⋯⋯
三場殺人未遂的故事,作為兒子、丈夫、妻子,
在暗無天日塵土飄揚的生存遊戲裡,
是不是唯有斬斷彼此,
憤怒才有出口,未來才有解脫的可能?
繼小說《日熄》以村落集體夢遊暗喻當代社會情狀,閻連科此次讓故事回返河南農村老家,以略帶戲謔的後設筆法,描摹村落農民在資源枯竭下人心浮動、地方勢力暗湧,延伸出日常生活的串串詭譎奇想,以及飽受集體環境規戒和馴育後,所擔負關於生存的卑微鬱結。
在不同章節中由這一家三口各自敘事,藉由「弒父」、「弒妻」、「弒子」等詭謬情節,透過層層殺機剝解以「家」為名的扭曲綑縛,更投映出作者對現代社會經濟、家庭價值的指涉。書中父親一心想過更好的生活,苦心收集建築材料卻全數被官方沒收,陷入「寧可和上天打官司,也不要和政府打官司」的落魄窘境,閻連科將思辨包藏在一個個謬趣故事裡,失控錯軌的情節對應欲振乏力的人生,看似荒誕卻十足悲涼。
作者簡介
一九五八年出生於中國河南省嵩縣,一九七八年應徵入伍,一九八五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系、一九九一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一九七九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丁莊夢》、《風雅頌》、《四書》、《炸裂志》、《日熄》、《速求共眠》《心經》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說集十五部,散文、言論集十二部;另有《閻連科文集》十七卷。是中國最具影響也最受爭議的作家。
閻連科曾先後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和馬來西亞第十二屆世界華文文學獎;二○一二年入圍法國費米那文學獎短名單,二○一三年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短名單。二○一四年獲捷克卡夫卡文學獎。二○一五年《受活》獲日本「推特」文學獎,二○一六年再次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短名單,同年《日熄》獲香港紅樓夢文學獎。二○一七年第三次入圍布克獎。二○二一年榮獲紐曼華語文學獎。其作品被譯為日、韓、越、法、英、德、意大利、西班牙等三十多種語言,出版外文作品百餘部。二○○四年退出軍界,現供職於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教授、作家和香港科技大學中國文化客座教授。
名人/編輯推薦
――閻連科《中國故事》
◎王德威
閻連科是當代中國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近年深受國際文壇重視,先後獲得花蹤文學獎(二○一三)、卡夫卡文學獎(Franz Kafka Prize,二○一四)、紅樓夢文學獎(二○一六)及紐曼華語文學獎(Newman Literary Prize,二○二一)肯定。然而他的作品在大陸的反應卻是毀譽參半,新作如《日熄》、《心經》等都只能在海外出版。閻連科擅長描寫當代中國城鄉巨變過程中種種可驚可笑的現象,不啻後社會主義版《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如《丁莊夢》寫愛滋村賣血者要錢不要命的敢死鬧劇;《炸裂志》的城鄉畸形發展浮世繪;《四書》、《風雅頌》則述說知識分子的醜陋與怯懦百態;《受活》甚至描繪河南農村狂想跟上時代,組成殘疾人特技表演團巡迴全國,以此籌資購買(蘇聯解體後上市拍賣的)列寧遺體,作為地方紅色旅遊景點。
閻連科的想像奇詭怪誕,黑色幽默層出不窮。然而他又是最接地氣的作家。這與他出身河南農村,又曾長期參軍的經驗不無關係:他太了解農民天翻地覆的經歷,以及任何集體環境「規戒與馴育」的後果。現實主義不足以描摹這些現象的複雜性,因為這一技巧本身已經是權力構造與文化生產的一部分。閻連科轉而發明他所謂的「神實主義」,雜糅現實於寓言、神話、夢境、異想間,形成似真似幻的敘事。然而遊走在現實與神實邊緣間,閻連科必須付出代價。不論是暴露還是嘲弄,「深度描寫」還是妙想天開,都引來各種褒貶聲音,以及出版禁忌。
閻連科的新作《中國故事》恰恰是最好的例子。故事設置在河南農村,一對父母與獨子形成最精簡的三口之家。然而最普通的日常生活裡卻瀰漫著重重殺機。兒子怨懟父親,必欲除之而後快;父親嫌棄母親,時時計畫讓她死於非命;母親痛恨兒子,心心念念斬草除根。這樣的故事毋寧駭人聽聞;什麼樣的深仇大恨使這家人陷入天倫相殘?閻連科鋪陳了精密的細節使其合理化。河南是亙古中原所在,華夏文明的發源地,但如今市場經濟已經深入這塊土地的方方面面。人口流動,人心浮動,地方勢力內捲,鄉土中國精神資源枯竭。兒子一心要到美國,計畫榨乾父親;父親為了地產妄想與富婆雙宿雙飛,動念謀殺妻子;母親心力交瘁,認定家庭禍根來自兒子種種不法行為。但這些只是表層原因,讀者很快發現離奇情節下的重重轉折,從而開始理解甚至同情這些人物。
閻連科經營殘酷敘事非自今始,也與他的讀者形成奇妙互動機制:我們似乎總期待他的新作會出現什麼更荒謬或更詭異的情節。《中國故事》彷彿將他的極限又推前一步。父不父,子不子,這家人演出中國核心家庭價值――既是經濟的也是倫理的――破產的荒謬劇,也成為後社會/後資本主義環境裡主體精神分裂的病例抽樣。不僅如此,小說中兒子企圖弒父,順手拾起地上三塊磚頭,「這三塊磚的那面糊了一層水泥又刷了一層漆。漆上還有兩個紅漆字。竟然是――竟然是天助我也的――祖國――兩個字。我真的想要笑出來,和那拋起下落的碗片一定是凹面向上一樣相信這是天在助我了。」
然而閻連科別有所圖。過去幾年他敷演「神實主義」每有過猶不及之處;他對現實的鬱憤形諸筆下顯得辭氣浮露。《中國故事》的情節依然令人瞠目結舌,但敘事卻展現了此前少見的精準。兩者收放之間形成的張力值得注意。小說分為四章,前三章各以兒子、父親、母親視角演繹殺人行動(或幻想),結構有如古典的三幕劇;最後一章極短,卻是畫龍點睛的大收煞。其中尤其以第一章兒子的獨白最為精采。閻連科描寫一個二十歲青年從冒牌大學輟學,返鄉遊手好閒,百無聊賴就是嚮往美國――他的烏托邦。他對父親的殺機雖然極其虛矯,竟完全內化傳統詩詞歌賦摘句,斷章取義,卻又流露奇特的詩意魅力。
在這廢墟和靜寂裡,我不能不殺父親了。千秋功罪誰之過,唯有蒼天可回答。時運不濟,命運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
我想如果我不是砍父親,而是用斧砸,那聲音一定有著紅潤的詩意和柔軟,就像誰一拳砸在一堆花瓣上,飛起的紅色瓣兒如同一場花瓣雨。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
陳腔濫調居然言之成理,就此,閻連科直搗語言和言說主體間的錯置和媾合,有如借屍還魂。同樣手法也曾得見於《堅硬如水》,敘事完包裹在文革大字報式套語中,言說主體無所遁逃。
更有意義的是,閻連科有意對他的「故事」大做文章。它採用故事裡的故事作為敘事框架,將作為敘事者的自己置於聽者位置。敘事者返鄉偶然遇到有故事要說的鄉民,他們娓娓道出自己的遭遇。這樣的安排可以上溯古老的傳奇敘事橋段,也帶有些微後設小說趣味,但更毋寧讓我們想到魯迅《祝福》裡,祥林嫂悲慘的故事引來嗜血的聽眾,一遍一遍要求分享「苦難的奇觀」。但在中國特色的市場化社會裡,故事是要收費的。這一家三口分別找上小說敘事者,兜售他們的故事。由此啟動小說的經濟交易母題,從欲望到生命,從謀財到害命,從講故事到聽故事,沒有什麼是「無價」的。
然而閻連科的故事經濟學又峰迴路轉。小說經過三輪演述之後,好像什麼又都沒有發生,我們有了三個殺人未遂的故事。人既然沒死,故事就可以接著說。這是怎麼回事?真相到底是什麼?
故事進入第四章。這一章其實有尾聲意義,跳接到另一時空。我們得知這一家三口非但沒有同歸於盡,反而在極偶然的狀況下搬入一處廢墟大宅,終於有了自己的地方。這夜他們同桌小酌,其樂融融,一眼瞥見牆上殘留一幅配有對聯的宗教故事畫,名為「佛陀的十字架」。上部分是佛陀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受難圖,下部分則是一個邪徒告密後因為愧疚的自縊圖。對聯上聯七字「佛陀、釘子、十字架」;下聯七字「邪徒、樹木、上吊繩」。橫批三個大字――「土、草、路」。
父親、母親、兒子三人突發奇想,根據故事畫玩起遊戲:佛陀與釘子、十字架代表苦難與寬恕,惡徒、樹木、自縊繩索代表邪惡與懺悔,土、草、路代表俗世的平凡生活。他們輪流做莊抓鬮,你來我往,有賞有罰。一次他們各自抽到惡徒、樹木、自縊繩,「三個人彼此看了看,誰也不說話,三個人眼裡都同時有了淚。」
這是閻連科「神實主義」的安排了。故事並不就此打住,欲知後事如何,讀者必須自行發現。所可在此強調的是,閻連科寫作多年,這是他少見的抒情時刻。他似乎有意從極度的惡與絕望裡,找尋救贖的契機。但是且慢,閻連科真的如此菩薩心腸起來了麼?仔細閱讀小說終章,我們隱隱感覺陰氣瀰漫。這荒涼山坳的宅邸,這父慈子孝的場面究竟是哪裡?
過去幾年「講好中國故事」成為全民運動,至今方興未艾。閻連科的《中國故事》講「好」中國故事了麼?相對主流規範,他的故事沒有塑造「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但我不認為他的敘事僅意在控訴社會,唱唱反調。當代傳媒和網路資訊無孔不入,暴露黑暗的速度及全面性早已讓文學瞠乎其後。藉著像《中國故事》這樣匪夷所思的故事,閻連科毋寧更想傳達一種自下而上的感覺結構,同時思考小說――及文學――仍然存在的意義。
中原大地莽莽蒼蒼,那裡的人活得如此傖俗而卑微,充滿戾氣與鬱結。他們不乏生機和嚮往,卻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當大說家忙著講「好中國」故事時,小說家致力「講好」中國故事。什麼樣的故事?「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小說家相信只要故事還能講下去,生命的辯證――善與惡,傷害與恥辱,正義與荒謬――就能再次萌芽。《中國故事》終章其實是又一個故事的開始。小說家如是寫道:
原來所有能抓到的時間都是一條線上的兩個點,太陽升起時,必然有人看的是落山;有人閒在黃昏間,必然就有人正起床穿衣為新的一天開始著。 我瞇著眼睛瞟著車窗外,看著正午的日光滑在玻璃上的光點和流失再來、再來再失的時間線,想我在這個時候的正午間,能否看到誰家子夜裡的一樁事情呢?在深夜人們都睡時,誰家還能忙著不休不眠的事情呢?
我把眼睛微微閉將起來了。
我果然在夏天正午時候看見了一戶人家在正冬午夜間的事情了――
小說家看見正午的黑暗,從現實的不義發明「神實」的正義。中國故事有千百種講法,閻連科要講的故事還沒有完,也完不了。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目次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書摘/試閱
在《我與父輩》和《她們》中,我說過我與母親的生日不是準確的。日子和忘卻,讓我們失去了自己的生日與時辰。後來為了紀念、親情與偶然,又確定了某一天為我與母親之生日。如此到了每年母親的「生日」這一天,我便從北京盡力趕回去,親戚朋友,轟轟然然,上百人,十幾桌,吃了、喝了並學著時新為母親共唱生日快樂歌。幾日準備,一日熱鬧,顯襯了世俗對生者和生命的愛,如凡俗對吃喝拉撒的執著、摯情樣。
今年也一樣,我又回老家給母親過生日。鎮上的物價並不貴,我們在鎮街一家還不錯的餐館包訂十二桌,哥哥帶回來很多酒,叔伯弟兄十幾個,加上各種親戚與朋友,每一家的男女和老少,都在那餐館裡尊老愛幼、舉杯共祝著。待熱鬧差一點把房子唱翻笑塌後,午時的生日宴聚也就結束了。大家把吃剩下的打包帶回去,喝醉的被人攙扶著,或開車,或步行,都從鎮上最繁華的地段往西走。到家後又都在我家院裡、屋裡坐坐或站站,說說又笑笑,問長問短了許多事,然後陸陸續續解散了,該忙的去忙了他的事,閒暇的又聚到哪兒去打麻將牌——打麻將是鄉村紅白喜事中最重要的娛樂和親友相聚的場子及活動。為了讓母親尋開心,姊姊和侄男甥女們,都鬧著也要母親去打麻將,或者去鎮上的裡聽人歌和吼唱。母親被她晚輩的孝心哄帶出門了,我和哥嫂在家說了一陣子話,他們因為有事要回縣城去,也便彼此分了手。
將嫂子和哥哥送到大門外,回來時以為家裡只還有我一人,想到屋裡躺下息歇一會兒,然回到院子裡,卻發現院裡還坐著一個人。瘦高個,偏分頭,二十又幾歲,穿著款式新穎的尖領起紋黃襯衣,韻致灑脫而帥氣,哪和哪都不是鄉鎮年輕人的庸常和隨意。見我從院外走回來,他從院子的邊角坐起朝我點點頭,臉上掛著一層歉疚又不亢不卑的笑,沒有如其他親人、鄰人一樣叫我叔或者叫我伯,而是叫了我一聲「閻老師」——這幾乎是我離開故鄉幾十年,在每年都回老家的幾趟裡,第一次有村人叫我「閻老師」,一如歲月中,每年都有四季、都有春日子,可我卻第一次在仲春正暖的時季裡,看到了只在寒冬盛開的臘梅樣;或在臘月酷冷時,忽然看到了只有初春才有的碎黃燦爛的迎春花。那時候,我怔在院這邊,為他的突然出現驚訝著,想要問他是誰叫什麼,又覺得他與我相熟如我家的一門遠親樣,緣於擔心彼此變冷疏,也就模糊地笑著問他好。倒是他大方,看到我的尷尬很快說了他的名,說他家住在東邊前街的哪,和我一個叔伯弟弟是摯交,並又告訴我,中午在母親的生日席宴上,他和我那個叔伯弟弟在一起,坐在另一間屋子的酒桌上,所以大家沒有見上面。說他之所以一直在我家靜靜安安地等著人走院寂這一刻,是有點事情要和我商量;且覺得我會非常願意知道那些事,想聽那些事;而且那些事別人聽了會罵他,會把口水吐在他臉上,而我聽了不僅不會罵,還會理解、同情和欣賞;會因為理解、欣賞再獎給他一些啥——比如願意花錢把他說的東西買了去。說到這,他在我家院裡四處瞅了瞅,證實了我家確實只還有他和我,似乎為了鞏固這院裡只有他我的安靜和難得,他從我身邊走過去,把我家的大門虛掩關起來,讓我家和外面世界處在不同天地裡,回來反客為主地把一張小桌追著樹蔭朝院子中央擺了擺,又將兩把矮椅擺在桌兩邊,極熟悉地去我家上房飲水機裡接來兩杯水,他一杯、我一杯地放在桌兩邊,讓我坐下後,他也坐下看著我,說了一句「於無聲處聽驚雷」的話——
「我可以把這個東西賣給你。」
「啥?」
「故事呀!」
說完他笑著緊眼盯著我,我也謹謹驚異地看著他。彼此靜了一會兒,西去的落日在我家院裡成了淺紅色,有微風吹過來,透明的光亮如一匹薄綢過濾後的氣流樣,連院裡母親種的花草和青菜,都在靜裡聽著、看著我們倆。時間的腳步在這個時候遲緩了,院裡長了二十幾年的兩棵楊樹和一棵比桶粗的老椿樹,都在那個時候息休不動了。就這樣過了一會兒,他看著我說了一句「我說吧——你聽了不會後悔的」。然後並未等我同意就以笑為言,開始嘩嘩嘩地張嘴說開來,抑揚頓挫、連綿不斷,如一個急要售貨出手的人,不等買主點頭就開始把自己的物貨一排一箱地往人家的口袋、車上裝,其熱情和口才,遠比那些貨物更為罕見和珍貴。且說著他還不斷地調整著語速和節奏,讓你覺得他不是在你面前說,而是在台上的演說或演出,而你只是他的一個令人滿意的觀眾或聽眾。
那時候,我被他的演出、演說驚著了,也被他罕見的故事帶走了,一如正暖的仲春被鋪天蓋地的冬雷震駭冷凝了——
✣
我這人,不說話是不說話,有時一說話,會有些神經質。
神經質突然一上來,那唐詩的句子會鳥炸窩一樣飛過來。這不它們又來了——閻老師你別笑話我,它們真的又來了——不忠之人曰可殺。不孝之人曰可殺。不仁之人曰可殺。不義之人曰可殺。不禮不智不信人,大西王曰殺殺殺。待到春日四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一想到這些詩,我就想到殺父親。想到殺父親,我就想到這些詩。你要相信我,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想到要殺父親時,我渾身的血都汩汩潺潺流,雨季汛期的北方溝壑樣。有時候,還會激蕩如汛期的長江黃河般。這好像有些誇張了,可事情真的就是這樣兒。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這時候就是這樣兒。鎮子從晨中哇地一聲醒過來,光血汪汪洋洋一世界。村落彷彿海洋中的島。鎮子是大島。村落是小島。人是浪子捲襲著的孤寒小礁石。站在我家的院落裡,能看見村頭像廢棄百年的碼頭樣。到處是垃圾。到處是被這時代一拋了之的可憐相。走來走去的人,宛若蕩在風浪中的船。我把所有的兇器都準備了。刀。錘。敵敵畏和一柄每年劈柴燒火的老斧頭。斧頭雖然刃鈍了,可從頭上劈下去,依然保有鈍刀砍瓜那力道。敵敵畏足滿一大瓶,只需其中的半杯一口就行了。人生世事的經驗說,一口即可置人於死地。將一枚硬幣在空中拋一下,我想正面向上即為殺,背面向上即為放了父親這一馬。
硬幣從空中翻著身子落下來。
我的天,竟然是正面朝上啊。
待到春日四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再把硬幣朝著更高的地方拋出去。這次我決定,背面朝上即為殺,正面向下即為放他這一馬。從東方啪啪射在院落裡的太陽光,如同漫天滾來的血珠子。硬幣下落時,打在珠子上,響出子彈射在水裡的撲撲聲。要有一把手槍就好了。有把槍我就不是今天這樣兒。院落地上是磚鋪地。鎮上商業門市部的磚瓦老房扒掉了。高樓大廈嘰嘰咕咕從地面鑽出來,嘩嘩啦啦立在街面上,鱗次櫛比如鑽天的高樓森林樣——這說的是南方。比如我讀大學的廣東那地方。北方可不是這樣兒。三年五年前,傳說中改革要在咱們皋田鎮的十字街上豎個紅綠燈,以此昭示大時代到來的新篇章,可三年五年過去了,那兒連個路燈的影兒都沒有。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不過街上的商鋪倒是斷斷續續哩哩啦啦發展出了一家又一家——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鞋店。衣店。髮廊和飯鋪。倒也多得像婊子門前的嫖客般。父親的鼻子嗅出大時代滾滾而來的前奏氣息了。鎮上的國有商業門市扒了要蓋樓,父親看見那兒到處都是寶物和金磚。所有的塵土瓦礫都閃著鑽戒一樣的光。把塵土中的斷木老材拉回來,他要蓋的房子就有椽子檁條了。把垃圾堆裡的磚頭拉回來,我家院裡就成了磚鋪地。把人家的舊門舊窗拉回來,蓋房時新漆一塗就偷樑換柱了。無論你信不信,這事情證明的一條真理是,投機是人生命運的快捷道。在這個世界上,某種特殊的紙張橫切豎剪後,它就成了人類四通八達的錢幣通行證。事情不就是這樣嘛,無論你信不信,事情確實就是這樣兒。我立在院落門口的磚地上,盯著從空中落下的那枚鋼鏰兒。它往上走像老牛拉破車,往下像鎮上有人家買的轎車響著喇叭跑在大街上。硬幣最後落在我面前,當地一聲響,又在半塊磚上彈跳幾下子,我的耳眼裡,便塞滿了現實敲在額頭上的咣咣聲。
沒有人能逃脫命運的主宰和安排,一如沒有人能逃脫冷熱四季樣。
這次硬幣的背面是向上。
背面向上即為殺。
待到春日四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不消再說什麼了。沒有什麼再要猶豫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飛流直下三千尺,我即銀河降九天。到了該動手的時候了。到了該殺當殺的時候了。然而說到底,他畢竟還是我父親。我必須仁至義盡再動手。既然這樣兒,那就最後再盡一次孝心吧。我不再用硬幣來決定他的生和死。我從地上撿起一青一紅兩粒小石子,將雙手伸到背後反覆揉捏旋轉那石頭。停下來。左手握一粒。右手握一粒。將雙手拉到眼前並平著。手背朝著天空和銀河。無論你信不信,這是我給父親的最後一次機會了。如果我的左手裡面是紅石頭,那他就為血紅去死掉。倘若左手是青石,那就暗喻著春日剛到萬物正生長,父親的生命還在春綠而不在秋收割殺那季節。石頭在我手裡硌得我手肉疼。汗在我的手心被我捏成兩汪水池子。
暴在手背上的筋,宛若橫七豎八在山巒間的河流樣。
睡醒的麻雀在我頭頂呱呱呱地叫,吵得我直想跳到樹上朝著牠們的頭上踹幾腳。
身後的屋門吱呀一聲又開了。
我知道是我娘起床要燒早飯了。
慌不迭兒將左手打開來。石頭在我的手心被晨光一照射,猶如我手裡握有一塊滾油沒炸熟的肉。肉邊灘有鮮紅亮亮的血。我不能不殺父親了。命運這樣安排誰能救了他——你爹都去新宅收拾半天了,你還立在院裡呀。娘說著去軋水井那兒洗著臉,腳步如落葉在田野捲著般。我沒有扭頭去看娘。沒有接腔她的話。我的胸膛裡轟隆一聲響,如南方哪座城市的又一棟舊樓被這個時代逼塌了,塵土在我眼前瀰漫飛揚後,又有了一堆一片的廢墟和寂靜。在這廢墟和靜寂裡,我不能不殺父親了。千秋功罪誰之過,唯有蒼天可回答。時運不濟,命運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沒有人能躲過命運之安排。沒有人不活在生死命定中。所有人看不見的命,都是他的看不見的神。所有人的日出和日落,雲捲與雲舒,都是神在排演芸芸眾生走在人生路上的腳步聲。
我去廂屋門後把靠在那兒的斧子提將出來了。在門口淡淡腳,看見娘的後背瘦得如沒有吃飽過的雞。為了我,也為了娘,我起腳朝村外我家的新宅殺過去。陽光海海如滿天一世的血。腳步如脫韁的馬蹄踏在世界上。甩在手裡的斧,配著我有節奏的心跳和步率,讓我的眼前有了一片刀劈斧砍的漿紅色。有了濃烈汪洋連綿不斷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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