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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2:白馬出涼州(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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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2:白馬出涼州(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39.8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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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 239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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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單可得紅利積點:6 點
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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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1.一個關於廟堂權爭與刀劍交錯的時代,一個暗潮湧動粉墨登場的江湖。
2.奇幻人物,奇幻場景,顛覆傳統,盪氣迴腸!

3.豆瓣高分之作,媒體評價《雪中悍刀行》格局宏大,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環環相扣、層層疊加,成熟大氣。
4.全新裝訂,燙金工藝+壓紋工藝,裝幀更精美。

道門真人飛天入地,千里取人首級;佛家菩薩低眉怒目,抬手可撼昆侖;誰又言書生無意氣,一怒敢叫天子露戚容。踏江踏湖踏歌,我有一劍仙人跪;提刀提劍提酒,三十萬鐵騎征天。
吳家劍塚當代天才吳六鼎,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全新的五行符甲再次出手……
蘆葦蕩中殺機四起,看北涼世子怎樣度過難關?
老劍神能否兩袖青蛇開天門?青鳥出槍可否刹那制敵?少女殺手呵呵的手刀到底斬向何人?
春神湖心定情才女,蘆葦蕩掠走靖安王妃。
小泥人姜姒成歡喜冤家,大丫鬟青鳥能捨身相救。
誰才是這個金玉其中的世子心中之人……
初露食牛之氣的北涼世子,如何在武道和廟堂中廝殺過關,斬將成王?衛守中原大地的西北門戶能否在他的手中堅如鐵城?且看刀光劍影中滴血的手怎樣給自己拼一個滔天氣魄!

作者簡介

烽火戲諸侯

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委員。
代表作有《雪中悍刀行》《劍來》《陳二狗的妖孽人生》《天神下凡》等。
烽火戲諸侯文風多變,所著小說涵蓋現代都市、武俠仙俠、西方玄幻等題材,尤善以細節動人心,在書迷中具有較強的號召力。

名人/編輯推薦

作為網文,這不是簡單的作品,大部分的網文,為了能吸引讀者,往往開篇有趣或新穎或雄厚,而隨著時間推移慢慢趨於升級打怪種馬的平淡,能堅持下去得,能能讓讀者堅持下去得,也就是慣性,所以才會有許多有生之年終於看完得想法;這本書的趣味,在於開篇雖然平淡且荒誕,但這種荒誕是為了後期落下伏筆,如人飲酒,越飲越醇,越到後面越是放不下,直至卷終依然不能釋懷,恍如百年,此書有大氣象!——淩家公子

目次

第一章 青城山上破劍陣 青陽宮內殺神仙
第二章 大涼龍雀美人鼓 我不求道道自來
第三章 仗劍當空一劍去 一更別我二更回
第四章 春神湖坐黿觀劍 鳳字營抽刀死戰
第五章 羊皮裘腳踏黃龍 襄樊城萬鬼夜行
第六章 武當山上起風雷 瘦羊湖畔遇故知
第七章 吾心安處即吾鄉 無禪多情亦有道
第八章 小泥人筆下游蛇 老流氓落子十二
第九章 刹那槍出蘆葦蕩 世子一劍六千里
第十章 一朝悟了長生理 一八青蓮朵朵開
第十一章 一袖如何兩青蛇 不負如來不負卿
第十二章 江南道馬踏中門 城門外世子遇襲

書摘/試閱

《雪中悍刀行2白馬出涼州》-樣章
第一章 青城山上破劍陣 青陽宮內殺神仙
駐鶴亭,說是仙鶴常駐,徐鳳年一行人下馬歇腳卻連一隻山雞都沒看到。
倒是有六七位坤道女冠擁著一個氣宇軒昂的年輕公子哥兒。他身穿道袍,手上拎了一柄清香的神霄式桃木劍,頭頂飽受詬病的逍遙巾,飾以華雲紋圖案,尤其帽後綴有兩根綿長劍頭飄帶,行動間飄帶搖曳。只是這逍遙巾被上了年紀的大真人、老道士一致認為有失莊重,不是任何年輕道士都有膽量戴。
女冠們貌美體嬌,鶯鶯燕燕,越發襯托得年輕道士放浪不羈。
這位俊逸道士斜臥在亭中長椅上,身邊幾位女冠不斷剝出青羊栗放入他嘴中。此等仙府氣派,被老孟頭這幫毛賊看見可不就是神仙風姿?
青羊宮年輕道士見到舒羞先是一喜;再看到白貓白裙的魚幼薇,便是一愣;最後瞧見從馬車上跳下來的薑泥,眼中的驚豔之色更是遮掩不住。他輕輕推開女冠,站起身,將桃木劍挎在腰上,率先走出駐鶴亭,優雅作揖,竟客氣地一揖到底。抬頭後站定,他微笑著望向徐鳳年,緩緩地道:“青羊宮小道吳士楨……”
徐鳳年哪裡會給這道士在那裡自賣自誇的機會?他讓呂錢塘開道,徑直走向駐鶴亭,無禮地打斷道:“吳士楨?青城王吳靈素是你什麼人?”
那些個女道士本來對徐鳳年有頗多好感,光說皮囊,與徐驍不像,卻與王妃足有八分形似神似的世子殿下是難得的男子女相。若非這四年遊歷加練刀的磨礪抹去了許多脂粉氣,他更能討女子歡心,比起吳士楨當然更拿得出手。如今徐鳳年雖說體格健壯了些,不如從前陰柔,陰氣卻更盛幾分,至今也就被白狐兒臉給比了下去,除此之外,還真就沒人比得過了。青羊宮女冠們雖驚訝眼前富貴錦衣男子的英俊樣貌,可與吳士楨處久了,習慣了吳士楨的言談儒雅,吃不消徐鳳年的直來直往。她們一下子就沉下臉:“哪來的紈絝子弟,竟敢直呼青城王姓名?”
吳士楨瞥了瞥互成掎角之勢站立的呂錢塘和舒羞,只看出舒羞是頭體柔更內媚的母狐,但呂錢塘那柄赤霞大劍,似乎十柄桃木劍加起來都不如人家的一把重。
吳士楨臉上不見任何慌張之色,依舊笑面相迎,鎮靜地道:“宮主正是小道的父親。”
徐鳳年譏笑道:“那你倒是有個厲害的爹了,青城王,聽上去就威風。咱們王朝裡也就兩位異姓王,你投胎投得不錯。”
一幫女冠皆震怒,竊竊私語,罵聲一片,顯然被徐鳳年的言語給惹惱了。
正主吳士楨不愧是青城王的兒子,只是輕笑道:“聽公子的口音,公子是涼州人氏?”
徐鳳年傲氣地點了點頭。他本就是北涼自稱第二別說第一連第三都沒人敢稱的紈絝,根本不需要怎麼費勁假裝,自有一股讓人頭皮發麻的跋扈氣焰。徐鳳年拿著繡冬刀指了指一直賠笑的吳士楨,頤指氣使道:“我爹不比青城王差多少,是位手握兵符的將軍,這些年攢下一大份家底,本公子嫌家中金銀太多,堆積成山,礙眼。聽說青城山有神仙,就想來看看能否買點兒長生道法,多活個百來年。若能成,別說白銀百萬兩,便是黃金十萬斤,本公子都能給你們搬到青羊宮裡去。最不濟也要去青羊宮弄幾本上乘房中術典籍回去。你,叫吳士楨的道士,既然是那被封王的吳靈素的兒子,便領本公子去山頂的青羊宮。你老子如果沒些真本事稱王,我便拆了你們青羊宮!”
吳士楨眯起眼看了一眼九斗米道裝束的魏叔陽,道:“請公子隨小道上山,不是小道自矜,青羊宮內有不少吐納求長生的道門孤本,公子既然帶了九斗米道的老真人,更可以一看便知。”
徐鳳年倨傲道:“那還不趕緊領路?本公子滿意了,金山銀山都是你的。”
吳士楨帶著一群氣瘋了的青羊宮女冠徒步前行,駐鶴亭角落的青竹躺椅棄而不用。
騎在馬上的徐鳳年拿繡冬刀刀鞘敲了敲吳士楨的腦袋,問道:“吳士楨,你給本公子說說你老子怎麼個神仙道行?”
腳步虛浮的吳士楨已經走出一身汗水,喘著氣回答道:“我父本是龍虎山煉丹岩的隱士,後來丹道大成,下山祈禳瘟疫救濟百姓,在揚子江畔遇到火師汪天君,天君見我父道心精純,便授以神雷謁帝大道,可役鬼神三十六;再遊白水澤道門第二十二洞天,遇一病重老嫗,施以援手,才知她是天上電母,授予我父《神霄五雷天書》,噓呵可成風雨,揮手招致雷電。我父得了天命,豁然神悟,察見鬼神誦咒書符,策役雷電追攝邪魔!有幸被皇帝陛下召見,龍顏大悅,才封了這青城王。”
徐鳳年有些震驚,別看吳士楨氣喘如牛,這一番說辭卻無比嫺熟,說得正氣凜然,顯然是背誦過無數遍的。
魏叔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關於神仙傳說,他身為九斗米老道,豈會不知其中貓膩?像那龍虎山和武當山,除了開山立派的幾位祖師爺還需要借鬼神來壯聲勢,何曾聽說現在哪位天師掌教出門撞見了仙人?這話說出去都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腦袋探出簾子聽到這些的薑泥卻對此深信不疑,嘖嘖稱奇。至於那吳士楨,她卻是瞧都沒仔細瞧一眼,長相如何,風度如何,一概不知。
老劍神李淳罡沒好氣地低頭聞著腳丫子的味道,貌似被自己的臭氣給熏到,抬頭擺了擺手,繼續沒好氣地道:“別聽這縱欲過度的小道士瞎扯,都是騙人的。”
姜泥對神仙佛靈是極其崇敬的,緊張地道:“別胡說,這裡離青羊宮不遠了,小心一道雷劈下來!”
老頭兒哈哈笑道:“劈下來又如何?老夫一劍便給劈碎了。”
提心吊膽的薑泥憤憤道:“你不吹牛會死啊?會死啊?”
老頭兒呵呵道:“別急,你聽下去就是,徐鳳年這兔崽子哪裡會由著這小道士在那邊沒個邊際地吹噓?”
果不其然,徐鳳年像極了那種出身豪閥卻莽撞無知的愣頭青,捅破天窗,用力打臉道:“你老子吳靈素碰沒碰到那啥火師電母,鬼才知道,吳靈素怎麼吹都行。但本公子可是聽說了,吳靈素扯東扯西扯出了一本《神霄靈寶經》,想要跟龍虎山和正一教撇清關係,在青城山這塊風水寶地自立門戶,奈何香火少到可憐。後來不知誰引薦了吳靈素,說你老子道法不精,房中術卻是一絕,於是你老子就被皇帝陛下喊到了宮裡去。你老子也識趣,給了丹藥給了秘籍,還拍馬屁說大話,說啥天有九霄,神霄最高,神霄內的頭頭是那啥玉皇大帝的長子,便是當今轉生的陛下。這馬屁有點兒水平了,不過據說龍虎、武當幾個道教祖庭都罵你老子吳靈素是吳大牛皮呢。這一人一宮霸佔第六洞天的青城王也不敢放個話回罵幾句?好歹吳靈素是個王,咋當的?”
魚幼薇撲哧一笑。
魏叔陽很配合徐鳳年,故作小心忐忑的模樣,輕聲糾正道:“公子,青城山是第五洞天。”
徐鳳年哼哼道:“第五、第六不也差不多嘛。”
吳士楨臉部表情僵硬,但始終僵硬著保持微笑,沒有動怒,沒有暴躁。他伸手擋去一位坤道女冠替他抹汗的動作,自己擦拭汗水,望向前方,已經依稀可見宮頂簷角。出生以後便沒受過惡氣的吳士楨翹起嘴角,抬頭笑道:“公子,就要到青羊宮了。”然後他吩咐其中一位稍微年長的道姑:“青水,你走快些,先上青羊宮去說一聲有貴客。”
道姑扭著誘人腰肢匆匆跑去。
吳士楨用餘光瞥了瞥抱著個醜陋丫頭的魚幼薇。
徐鳳年表面上無動於衷,心想這年輕道士定力還真是不錯,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關門再打狗?
青羊宮終究不是北涼軍伍,吳靈素在青城山做神仙做久了,就真把自己當刀槍不入的神仙了,就沒那哨卒探知山下有一百輕騎?
徐鳳年遙遙看到青羊宮前殿,眯眼道:“吳士楨,有沒有人稱呼你吳小牛皮?”
吳士楨興許是艱辛忍了一世,就不再介意忍一時。他在心裡其實早已將這北涼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膏粱子弟給罵了一百遍,就等著進了青羊宮好好收拾這傢伙。既然已經可以見到有父親坐鎮的青羊宮,這時候吳士楨的笑容便更加燦爛,他抬頭道:“吳小牛皮?第一次聽說呀。”
徐鳳年拿繡冬指了指前方的舒羞,跟著吳士楨笑道:“要是真有能入本公子法眼的上等房中術,瞧見沒,這娘兒們精通媚術,年紀是大了些,可保管你這道士只羨鴛鴦不羨仙,做什麼神仙?!本公子不介意將那位舒大娘送給你,咱倆投緣,本公子從不是吝嗇的人。”
舒羞的嬌軀明顯顫抖了一下。
吳士楨看了眼舒羞的背影,確是比宮內女冠要豐腴許多的尤物,看她那與馬鞍接觸的弧線,真是滾、翹、圓。只是入了我的青羊宮,你罵了我爹堂堂青城王吳靈素是吳大牛皮,還將小道爺喚作吳小牛皮,一個尤物就夠了?剩下幾位呢?
徐鳳年好不容易終於看到吳士楨得意忘形的一幕,倒有幾分佩服了。就吳士楨這份耐心和偽裝,比起北涼大多數紈絝子弟要高明太多了。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得,先馬踏了青羊宮再說。”
吳士楨豎起耳朵,仍沒有聽清徐鳳年的嘀咕。望見青羊宮內潮水般湧出大批道士,他頓時豪氣橫生,加快步子,離挎雙刀的徐鳳年遠了些,這才指著殿外一塊石碑輕笑道:“上面寫了‘公侯下馬’四字,是皇帝陛下御賜。”
徐鳳年斜瞥了石碑一眼,認得字跡,果然是皇帝寫的,與聽潮亭的九龍正匾一樣,中規中矩,卻沒半點兒筋骨神韻。
徐鳳年不予理睬,揚鞭策馬上殿,馬踏白玉石階,蹄聲異常清脆。
魏叔陽緊隨其後,呂、舒、楊三人依葫蘆畫瓢。尤其是呂錢塘覺得快意至極,公侯下馬?我呂錢塘一介亡國草民,都可以視而不見。
差點兒被徐鳳年雙手奉送給青羊宮的舒羞臉色難看,順帶著俏臀下的駿馬踩踏出來的馬蹄聲也格外沉重。
那吳士楨毫不阻攔,這位最重風度的青城王愛子整理了一下頭巾和道袍,瀟灑地緩緩拾級而上。青羊宮內高手盡數擁出,不下五十人。
父親吳靈素自立神霄派,是開宗立派的輝煌大手筆,加上被封為王,雖說九斗米道士被驅攆得一乾二淨,但漸次吸納了許多慕名而來的能人異士,終於三十六人合成了神霄劍陣。一旦啟動劍陣,三十六柄劍呼嘯有如雷鳴。
吳士楨年幼時見到無數青城山九斗米老道士上青羊宮理論,都被當時才十八人的玉霄劍陣給打得滿地找牙;現在青羊宮在青城山勢大無匹,玉霄劍陣號稱對敵二品以下無敵手,神霄劍陣更是能與一品高手抗衡。
兩個劍陣,吳士楨不是坐井觀天之輩,自知與當今各自成名數百年的天下三大劍陣自然有些差距。只是眼前這幫人抵擋得住?那大劍壯漢有些棘手,雙手如雪的護衛興許也有點兒古怪門道,至於離公子哥兒最近的那位九斗米老道,吳士楨素來不放在眼中。
勝券在握的吳士楨這時候卻為難起來。
青羊宮擅長房中雙修術,這些年他做了些不太光明正大的勾當。可兔子不吃窩邊草,上山香客中即便有容貌根骨俱佳的女香客,在父親的嚴令下他也不敢太荒唐,除非遇見了上佳的鼎爐才會出手。宮內兩位最得寵的道姑,便是他去年擄獲的,僕役都給殺光,拋屍荒郊,再嫁禍給山上一夥草寇,十分簡單,否則留著一股股山匪做什麼?吳士楨會在意每年幾百兩銀子的那點兒可憐供奉?
這兩位女冠是一對姑侄,初時百般抗拒,只是嘗過青羊宮雙修的滋味後,已百般順從。在青羊宮內做快活神仙,總比在山下做和柴米油鹽打交道的凡夫俗子來得愉悅輕鬆。哪個世俗女子不奢望可以駐顏有術永葆青春?父親說過這可是皇宮娘娘們都不能免俗的!
有相馬術,更有相人術。相人分許多種,吳士楨只揀選了最感興趣的一種——如何辨識雙修鼎爐。他在駐鶴亭一眼就看出這夥香客裡那幾位娘子鼎爐資質之好是生平僅見。那被調侃為舒大娘的是上品,駕車的青衫丫鬟與只探出一次頭的絕美女婢都是上上品。
而那騎在馬上抱著個黑丫頭的嫵媚女子,則是讓人垂涎的仙品,幾近父親所謂的仙人第二品“坐蓮菩薩相”!
吳士楨心動了,為難的卻不是這位北涼公子哥兒扈從雄健。管你是哪一位北涼將軍的子孫,就算有本事帶幾千鐵騎上青城,可被顧劍棠大將軍打造成一個鐵桶的雍州,會允許你北涼武卒橫貫半州?同樣是春秋功勳煊赫的武夫,你徐驍憑什麼得了大柱國,被封北涼王,虎符重如泰山;我顧劍棠大將軍卻只是八位上柱國之一,在朝廷為官,手中軍權輕如鴻毛?
吳士楨不認為顧劍棠會大度到一笑置之,十年間雍州武將頻頻更換,顧大將軍三分之一的舊部有意無意地被安插進來。父親年初喝酒時私下便說:“顧劍棠跟徐瘸子鉚上了。姓顧的論心機和實力都稍遜‘人屠’一籌,可顧劍棠才四十三歲,這就夠了。”
徐驍尷尬如此,何況是北涼的將領?吳士楨哪裡會畏懼。再者北涼三十萬鐵騎實權都在他那六位年輕義子手中,不曾聽說誰有眼前的公子哥兒這麼大年紀的子孫。
因此吳士楨為難的是那幾個女子如何分配,給父親幾位?是將那菩薩相的白貓小娘子交出去,自己留下其餘幾位,還是弱水三千只要那女子一瓢?可一心要雙修證道給世人看的父親會答應嗎?
在青城山,青城王吳靈素就是天,那吳士楨無疑就是“天子”了。
吳士楨一旦頭疼,就會習慣性地雙手食指去卷逍遙巾的兩條飄搖劍帶,看得十數位跑出大殿湊熱鬧的道姑目眩神搖——女冠們最癡迷吳士楨的這些個小動作。比起與吳士楨的父王神仙雙修時的規矩森嚴——每一個動作都得按著書上走,一步不得差,她們無一例外更樂意與吳公子共赴巫山雲雨。
這位會疼人的小神仙,搖桃花美人扇,吹羊脂白玉簫,能彈古琴引來百鳥齊鳴,連被搶入青羊宮的那對璧人都心甘情願不思歸鄉,何況是一些年幼就被帶上山的女道士?
吳士楨抬頭看著高坐於棗紅大馬上的徐鳳年,笑道:“這馬歸我了。”
徐鳳年瞥了瞥十八人瞬間成就的劍陣,轉頭詢問魏叔陽:“魏爺爺,這陣有名堂?”
神情自若的魏叔陽輕輕撫須道:“如果老道沒看錯,這是吳靈素偷學龍虎山老君閣裡一個秘陣而來的玉霄劍陣,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吳靈素天資超群,事事舉一反三,這是連龍虎老天師都承認的,可惜他心術不正,吃不了苦,一心取巧,不肯走煌煌大道。當時老天師故意斥責吳靈素,將其冷落在煉丹岩上,其實是存了讓這位青城王好好煉心的良苦心思。不承想吳靈素負氣離開龍虎山,日子過得看似風光,實則聰明反被聰明誤,否則未必成不了龍虎山的外姓天師。”
徐鳳年笑問道:“不提這青城王,這十八人圍成了劍陣,那四十幾個持劍道士就是閑著旁觀?”
魏叔陽神情肅穆,搖頭道:“那是青羊宮鎮宮劍陣。吳靈素以神霄天君自稱,自有他的一些底氣,不知怎麼被他琢磨出一套三十六天罡神霄劍陣,威力不可小覷。起碼老道我就不敢輕易闖這劍陣,十有八九要敗下陣來,說不定還會死於劍陣之中。這是當下最負盛名的幾個大陣之一,與青羊宮親近的好事之徒在朝野上下大力鼓吹,說這可引天雷的劍陣和三大劍陣比,不弱絲毫。吳靈素三年前再入皇宮,便帶著三十六劍陣道士一同前往,傳言英華殿外劍光淩厲,晴朗日子頓時變得天雷轟響,與日月爭輝。更有人說連當時京中的趙天師在一旁觀陣,臉上都失了顏色。”
徐鳳年譏笑道:“神霄劍陣不弱,我信。可要說龍虎山二天師失了顏色,我打死都不信。老黃當年給我說過三大劍陣,說他沒去過吳家劍塚,不去說,龍虎山的劍陣當之無愧是天下第一。二天師是吃過了山珍海味的老饕,哪裡會對小魚小蝦感到震驚,最多就是說一聲味道不錯。這是最會造勢的吳靈素在死命往自己那張老臉上貼金呢。”
龍虎山“一百零八劍軍屠酆都”的劍陣,以百劍成軍,鎮守斬魔台。
武當山太極劍陣,九九八十一名桃木劍士,據說可以生生不息,劍勢如滾滾雲濤,只要中樞劍士不死,便可一人不死,至今未嘗敗績。
吳家劍塚揚言寥寥九把枯劍破萬騎,更只是一個無據可考的荒唐傳說罷了。兩百年前,九位吳家劍士為救一人,劍道造詣最高的九人一起出塚,九馬九劍赴北莽,九人便拼死了北莽最精銳的背嵬重甲萬人!此事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只不過九人死傷大半,最終回到吳家的才三人,劍塚元氣大傷,近兩百年一蹶不振不復盛況是實情。
馬車停在臺階下,薑泥和老劍神下了馬車。敬畏鬼神的薑泥小心翼翼,生怕說不好天上的雷就劈下來。那徐鳳年罪大惡極,難保不會引來青城山上的神仙的怒氣。書上說越是名山大川,越是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不就是這個道理?到時候被徐鳳年殃及,薑泥覺得那就死得太冤枉了。他造孽無數,自己卻是連在北涼那座漏風茅屋裡都會給餓鼠留飯的好人,夏日被蚊蟲叮咬得睡不著覺都不敢對其撲殺,只好忍著熱裹緊被單。
獨臂老劍神看到薑泥時不時抬頭張望,看到偶有雲朵在頭頂飄過都要惶恐地變臉,忍俊不禁地打趣道:“姜丫頭,怕什麼?老夫說過便是雷電落地,也能一劍破去,傷不了你分毫。所以你大可以求著變天,烏雲滾滾,最好劈死徐鳳年那大惡人。”
姜泥站在石階上,挑了個離徐鳳年最遠的地方,再不敢上前,心情鬱悶地道:“可你連一把劍都沒有。”
老一輩劍道魁首自負地輕笑道:“當日在泥濘小道上,老夫拿了一把小傘,便隨手使出了‘一劍仙人跪’。對老夫來說,天下何物當不得一把劍?只是一天不曾真正握劍,老夫便一天沒有那拿回半把木馬牛的心思,自然也就沒了當年的巔峰劍意。這是老夫走出聽潮亭前與‘人屠’立下的約定,不可輕易違背。小丫頭,你可知那一招‘一劍仙人跪’的由來?”
薑泥一邊提防著天空,一邊抽空望向廣場那邊劍拔弩張的光景,不出意料地道:“不想知道。”
老劍神翻了個白眼。
徐鳳年剛才與魏叔陽說話十分大聲。吳士楨聽得清楚,穿過青石廣場,退到大殿門口,微笑著喊道:“青羊宮兩大劍陣是否名副其實,你們一試便知。”
徐鳳年哈哈笑道:“哪裡,我這趟上山帶的人少了,青羊宮是仙人居所,就不要打殺了,傷了和氣。本公子就是來求長生的,還是那句話,有長生仙術授我,我便給青羊宮黃金千斤萬兩;沒有的話,有上乘房中術即可,舒大娘給你又何妨?這等貨色,本公子府上飼養了無數。只要青羊宮有幸與我結下香火情,每年我都給你們送來。”
耐心有限的吳士楨這才撕破臉皮,沉著臉道:“瞧見那‘公侯下馬’四字了沒?我可是提醒過你們的,你縱馬而上,是死罪!”
徐鳳年語帶疑惑地道:“哦?”
吳士楨拿手指陸續點了點舒羞、魚幼薇、青鳥以及最遠處的薑泥:“你如果肯交出這四人,我不僅免去你騎馬的死罪,還贈送你幾本雙修秘籍,甚至再讓我父親親自傳授你長生術,如何?”
徐鳳年笑眯眯地道:“呂錢塘,去破陣。”
呂錢塘下馬抽出赤霞劍,走向十八人組成的玉霄劍陣。
重劍多半屬�劍道中的霸道劍,力求如吳家劍塚那樣橫掃千軍滅破萬甲。不管吳家九劍兩百年前是否真屠滅了北莽一萬背嵬重騎,這個傳說都能讓每一位練重劍的劍士倍感熱血翻湧。呂錢塘觀廣陵江大潮十年悟劍道,曾每年八月十八浮舟逆行于洶湧江面上,對著潮頭劈劍,直到力竭墜入江水,好幾次都幾乎溺死。所幸有人在江畔盯著,將他救回茅屋。每次面大潮練巨劍,呂錢塘的劍法術道和體格筋骨都更上一層樓。故而今日他面對玉霄十八劍,怡然不懼。
吳士楨皺了皺眉頭,真要破陣?那言語孟浪輕浮的紈絝到底是哪裡來的膽子?
“公侯下馬”四字,可是皇帝陛下親筆寫就,等於給了青羊宮一道無聲聖旨。父親吳靈素更是被封為青城王,便是雍州州牧也不敢在山上端著身份。兩大劍陣聲名在外,這夥人是見識短淺還是有恃無恐?難不成今天真要將父親青城王都驚動出來?
吳士楨站到了大殿門檻上,如此一來對戰況更加洞若觀火。他自小便在山上長大,心眼兒卻不小,與雍州一干大膏粱子弟有不錯的交情,下山進城都是被當作仙人後代兼王侯子弟一般敬重看待。他聽說北涼紈絝都蠻橫粗野無法無天,今天一見果真不假。吳士楨兩根手指撚著一根頭巾劍帶,自言自語道:“看來以後有機會一定要見識見識那位北涼王的長子。”
小山楂抬起頭憂心忡忡地道:“徐鳳年,你真要跟神仙們打架啊?”
徐鳳年笑道:“打著玩,打得過最好,打不過再跑。老孟頭都沒教你這個道理?”
小山楂苦著臉無奈地道:“教了啊。可劉蘆葦稈子說咱們做剪徑小賊跟強盜不太一樣,是寧可錯放,也不要錯劫,要不然打不過還被抓多丟臉?還會被拖去鬧市口給哢嚓砍頭。老孟頭他們可以說啥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我這輩子都還沒活到十八歲呢,哪裡知道下輩子的事情?我就想帶著雀兒去瞅瞅外邊,你以前不是總說山下風光無限好,差點兒都把我和雀兒給拐騙去了。我可不樂意當一輩子的小毛賊,想著還是帶著雀兒找份不用殺頭的活計。雖然我總笑話她長得黑,可她就跟我的親妹妹一樣,以後我怎麼都得幫她找個好人家嫁了,總不能再綁個讀書人給雀兒當相公吧?再說雀兒也不喜歡。唉,她就喜歡你。徐鳳年,她咋會喜歡你呢?當年還好,現在你身邊這麼多神仙姐姐,哪裡輪得到她哦?”
徐鳳年拿繡冬輕輕敲了一下小山楂的腦袋,笑道:“你小子真是長大了,要不去北涼不是邊境的地方撈個安穩的小卒當當?這樣你好歹能給雀兒掙點兒嫁妝。當兵比當賊好,不用擔驚受怕。”
小山楂低頭彎腰摸著駿馬的鬃毛。老孟頭別說養馬了,還手無寸鐵,當毛賊都沒出息。
小山楂對徐鳳年的坐騎喜歡得要死,唉聲歎氣道:“我倒是想啊,可老孟頭、孔跛子、劉蘆葦稈子這些老頭兒子咋辦?我拍拍屁股走了,再過幾年,他們還不得活活餓死?老孟頭這個大當家死腦筋,說在山下做人不痛快,做人比狗都不如,死活不肯下山做那些正經的行業,我都要愁死了。”
徐鳳年喃喃道:“是愁。”
魚幼薇懷中捧著武媚娘的雀兒怔怔地望著神仙們擺出的可怕陣勢,徐鳳年卻讓那扛好大一把劍的壯漢叔叔去打架了。她跟小山楂一樣愁死了,轉頭可憐兮兮地望向比山上的道門仙姑還要漂亮的姐姐,擔憂地問道:“神仙魚姐姐,能不能讓徐鳳年不要打架啊?”
魚幼薇望了一眼徐鳳年的傲慢背影,指尖點了一下雀兒的鼻子,柔聲道:“他哪裡會聽我的話?你的徐哥哥對你和小山楂才格外好說話,否則對誰都沒個好臉色。小雀兒,能讓他背的小姑娘,這世上可不多。姐姐遠不如你哦。”
小姑娘驚訝,啊了一聲,小腦袋實在是想不明白了——神仙姐姐這般好看,徐鳳年都不知道可勁兒喜歡嗎?
徐鳳年見劍陣與破陣即將牽一髮而動全身,夾了夾馬腹,馬蹄輕輕踩踏。他將小山楂交給魏叔陽,再對魚幼薇輕輕喊道:“你把雀兒也帶到臺階下面去,廣場上會比較血腥,也不是你喜歡的場面。你們離遠一點兒,就在馬車邊上待著,等我喊你們再上來。”
魚幼薇和魏叔陽分別帶著兩個孩子騎馬出了廣場。
武夫獨身破陣要一鼓作氣先殺人,忌諱拖泥帶水,否則往往會被陣法拖死。這與行軍作戰擒賊先擒王的道理有異曲同工之處。
呂錢塘闖入廣場,身陷發動的劍陣之中,赤霞第一劍便沒有任何保留,劍勢如長虹貫日。
劍勢在外行看來只是嚇人的,除非被嚇破膽,否則劍勢就只是好看的劍勢了。可劍勢之下的劍招是能殺人的。
赤霞劍與青羊宮精心煉製的一柄青罡劍碰撞在一起,那名劍陣道士便倒飛出去,只是身形尚未落地,便被三柄劍的劍身貼住了後背。只見三劍彎曲出一個美妙弧度,硬生生將道士給扶穩了。三劍抽回,道士飄然落地,臉色如常。
呂錢塘心境如止水,一劍破敵是重劍霸道之精髓,可天下劍士無數,有幾人能有陸地劍仙的境界?既然他尚未達到這種劍道,就該有不懼險峰的堅忍劍心。
呂錢塘人隨劍走長龍,直掠向一名道士的頭顱。無須那道士出劍,只是一退再退,自有就近的數位劍陣道友救場。劍陣最妙之處便在於將每一位列陣劍士融為一體,陣中劍鳴如鸞鶴長嘯,瞬間便有三劍齊發,一劍擋赤霞,一劍擊向呂錢塘握劍的手臂,第三劍卻是直刺呂錢塘的後背。更有數位道士騰空躍起,如仙鶴盤旋於空中,撲向陣中的呂錢塘,畫面煞是好看。
徐鳳年眯著眼欣賞十八位道士靈活騰挪,見十八道劍光揮舞得眼花繚亂,便由衷地豔羨道:“劍陣這玩意兒不錯,以後有機會我也得弄一套,把王府裡的用劍高手都喊到一起,就是不知李淳罡肯不肯出手調教,或者學吳靈素偷師三大劍陣?龍虎山一百零八劍的百劍成軍聽著的確不可一世,可未免太誇張了。吳家劍塚人數倒是少,可哪裡能一口氣找到九名劍道宗師?唯有武當山八十一人的太極劍陣,怎麼看都離得最近,問問看那騎牛的傢伙能否將其精減到二三十人的規模。”
呂錢塘劍招暴烈。可惜玉霄劍陣以柔克剛,以輕靈取勝。呂錢塘不想消耗氣力,卻沒辦法先殺掉一兩人,就是想重傷一人都懸。
徐鳳年嘀咕道:“這劍陣對敵二品以下無敵手,那吳大牛皮似乎難得沒有說大話嘛。”
呂錢塘一人敵不過劍陣,沒事。反正徐鳳年不是死要面子地鑽牛角尖的笨蛋,立即喊道:“舒羞、楊青風,去助陣。”
吳士楨眼看著呂錢塘單獨破陣力有不逮,松了口氣。這才合理,否則被一人輕易就破去玉霄劍陣,也太在自家門口砸青羊宮的御賜金字招牌了。一人破不得,再加兩人?吳士楨一點兒不怕,玉霄劍陣十八劍,本來就做不到十八劍齊出的境界,那是龍虎山和武當山兩大劍陣的通天本事。有壞便有好,再加兩人,剛好劍陣一分為三,交相輝映,六劍對一人,正巧最大限度地發揮玉霄劍陣的威力。
青羊宮本就做不來那燒符念咒興雲布雨的行徑,但以劍陣困敵將人斃殺,卻是拿手好戲。
吳士楨一手撚耳畔的劍帶,一手環住一名年輕女冠的纖細小腰輕輕揉捏,眼睛死死盯著陣中那位舒大娘。那人長了那般震撼人心的豐滿胸脯,卻有那般纖細的小蠻腰,真是誘人至極!身邊女冠的小腰他摸著就挺舒服,若是摸上那舒大娘的腰肢,豈不是更銷魂?尤其當吳士楨看到舒羞入陣後,憑藉充沛真氣便將一柄刺向胸部的青罡劍壓彎,更是嘖嘖稱奇,忍不住喉結微動,咽了口口水。
吳士楨的耐性被膝下只有一子的青城王悉心栽培得極為不俗。徐鳳年此時卻沒這個好耐心,沉聲道:“舒羞,再不破陣,信不信我讓別人破陣後,真把你送出去任人玩弄?!”
聽到這話後舒羞嬌軀一顫,胸脯跟著一抖,這一上一下顫巍巍的風情,連劍陣道士都看得微微呆滯。
不等舒羞出死力,最先入陣,也最早摸熟劍陣大概情況的呂錢塘便劍氣暴漲,劍招驟然加重力道,將兩劍震飛出劍陣既定軌跡。抓住這一瞬間,呂錢塘卻不是趁機傷敵,而是破開六人小劍陣,突入舒羞那邊撕開一個口子。幾乎同時,在符將紅甲人一戰中養出些許默契的舒羞和楊青風便心領神會,俱綻開殺意。
呂錢塘不理會身後十二劍齊齊飛掠而來,赤霞對著一名道士便重重劈下。這名大劍劍士稍微打亂了兩個小型劍陣,立即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
楊青風招式淩厲,扯動最後一個陣形穩固的劍陣,看似要救援將後背棄之不顧的呂錢塘。
這一切都給舒羞帶來了莫大的出手空隙。只見她雙膝一屈,身體猛彈向空中,徒手握住一柄青罡劍,將道士連人帶劍一同甩向地面,借勢再沖向懸空的一個道士,一手拍飛道士匆忙攻來的一劍,另一隻手按在他的腦門上,只聽砰的一聲,她無比歹毒地按碎了那道士的頭顱,鮮血灑了她一身。
一人墜地,一人身死,縝密程度本就不如神霄劍陣的玉霄劍陣當即潰散。
呂錢塘的赤霞劍終於不用受到八方掣肘,一劍便削去了一名道士持劍的手臂。
楊青風借機鬼魅般欺身靠近,攤開霜雪般的雙手,一手擊一人胸膛,沒聽到任何聲響,兩名劍陣道士便癱軟如泥。
兵敗如山倒,北涼三位被大柱國精心挑選出來給徐鳳年當走狗的扈從,都不是紙上談兵的人物,哪裡不知痛打落水狗的道理?三人刺入陣中,再背靠背地自成一個小陣,毫無顧忌地分頭廝殺出去,一縮一放間就又拿走四條人命。
徐鳳年雙手按住繡冬、春雷,大聲笑道:“是個技術活兒,該賞!”徐鳳年追加了一句,“都給我殺乾淨了!”
殺不殺皇帝欽賜的青城王,他得慢慢思量,可殺十幾名道士算什麼?
吳士楨生性涼薄,對劍陣中的幾人的死亡並不心疼,只是遺憾玉霄劍陣突然潰敗,咬牙輕聲道:“布神霄劍陣。”
所謂神霄,便是那高上神霄,去地百萬裡的道教最高真土。積雲成霄,剛氣所持,萬鈞可支。仙人以九天天雷為劍,劍雨直下百萬裡,凡間無人可抵擋!
這便是青羊宮倚仗的神霄劍陣!曾在皇宮內舞出滔天氣象的鎮宮劍陣。
神霄劍陣完成時,玉霄劍陣的十八人已經全部當場斃命。殿外青石廣場上滿地血跡。
道姑們個個臉色發白,哪裡還有半點兒當初出殿看熱鬧的閒適心情?!
青羊峰山頂上猛然馬蹄轟鳴,由遠及近,馬上之人越發清晰駭人。
只見無數持弩抽刀的騎兵從石階那邊策馬奔來,落入所有人眼中,在廣場上呈一線排列,如同廣陵江的潮頭。
這竟是以鐵騎悍卒破劍陣?
這一百精銳輕騎,一百白馬,佩一百北涼刀。
為首重甲將軍手持大戟,戟尖直指青羊宮正殿大門。
大戟身後輕騎所在營,在北涼有旗號的六十四營中,驍勇善戰程度可入前三——鳳字營!
鳳字營共有八百騎,又名徐家八百白馬義從!
石階邊上是一百白馬義從,人馬寂靜,北涼刀在暮色中散發出一種冷冽的沙場氣息。
為首大將甯峨眉披漆黑重甲,握著那支七十五斤重的烏亮蔔字鐵戟,黑馬黑甲黑戟,與一百白馬輕騎形成鮮明對比,令人窒息。
青羊宮宮殿前是三十六人組成的神霄劍陣,人劍合一,三十六劍劍指眾人,熠熠生輝。中間夾雜著呂、舒、楊三人與橫豎滿地的道士屍體。一滴溫熱血珠從呂錢塘手中的赤霞劍劍尖滴落。舒羞承受著劍陣與輕騎雙方的氣機壓力,在調整呼吸。楊青風伸出雪白五指輕輕抹去左邊臉頰上猩紅的血跡,有意無意地站在屍體最密集的地方。
吳士楨傻眼了。以神霄劍陣對付破去玉霄劍陣的三人,他還有八九分勝算。那騎好馬佩好刀的北涼公子哥兒謾駡青城王,侮辱青羊宮,還不至於是死罪,但無視“公侯下馬”石碑,騎馬入廣場,是死罪;一口氣殺死十八名記載在冊的道士,在這個重黃老道統而輕釋門佛法的王朝,更是死罪。所以哪怕玉霄劍陣的十八人消亡殆盡,他也毫不猶豫地便布神霄劍陣,要的就是拿下這膽大包天的北涼將校子孫,先斬後奏,雍州上下定會贊成。他更不怕此事被捅到京城那邊,說不定連那幫對青羊宮懷有成見的雍州士子都要拍手稱快。誰還會在意他吳士楨私自佔有了幾位女子?
可眼前的情景超出了吳士楨的想像。一百騎兵帶著殺伐氣焰衝撞入青羊宮,這是要大動兵戈鋒指青羊宮?這哪裡還是簡單的死罪?那公子哥兒妄動軍伍,私自調兵,分明是要被滅九族的!
不去說這僅次於叛亂的大罪,神霄劍陣若抵擋不住百餘輕騎加上大戟將軍和場內三名武夫的廝殺,吳士楨想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父親吳靈素修丹道不修武,一直認為以武力證大道是最下乘的邪門歪道。那座龍虎山上,齊玄幀被說成雙手便是仙人之力,可曾聽說那位齊大真人揚言自己天下第幾了?所以萬一劍陣不幸再度被破,他父親這位只算是舌燦蓮花的丹鼎大家顯然是靠不住的,那就得勞駕青羊宮真正的神仙了——他名義上的娘親。可問題是醜八怪願意出手嗎?
那北涼公子哥兒對青城山言語不敬,她會怎麼做?她只是個經常對他們父子拳打腳踢的瘋婆娘!吳士楨都懷疑自己怎麼能活到今天。這神霄劍陣便是她閉關悟道悟出來的,連青羊宮賴以成名的《神霄靈寶經》都有小半是她提筆撰寫的。
前門大殿后只有一棟孤零零的鐘樓,沒有鼓樓映襯,顯得有些違背道門的陰陽調和之理。鐘樓高聳,卻不懸掛巨鐘,頂部樓閣只堆放了些雜物。此時一名約莫才三十歲的道士站在窗口,身穿紫色道袍,清臒挺立如青松,臉龐上隱約有一層青氣流轉,有一股道教神仙的飄然出塵之感,神光爽邁,讓人見之忘俗。
他正望著殿前廣場上的兇險對峙場景,陰鷙眼神與逍遙氣韻截然相反,只聽他嘿嘿笑道:“這狗娘養的神霄劍陣敗陣人死絕才好,正好給老子的青羊宮省點兒口糧。香火慘淡,養頭豬還能宰殺吃肉,這幫傢伙卻是只進不出的活饕餮,仗著那娘兒們騎在老子頭上拉屎撒尿,真當自己是大爺了?!”
啪!一柄白馬尾拂塵在他臉上打出一片通紅痕跡。冷漠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吳靈素,別忘了你這狗屁青城王是誰送你的,可不是那金口一開的皇帝,是我!”
青羊宮宮主吳靈素?
被拂塵抽了一記耳光的青城王不轉頭不變色,冷笑道:“趙玉台,老子年輕時候若是算到要跟你相遇,就不去煉那丹了,而是去學劍。以我的天資和悟性,你哪裡會是我的對手?”
吳靈素身側傳來的聲音依舊冷漠:“你也就只剩一張嘴有些本事。除了這個,你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本領?你這種怕死怕疼而且做什麼都只會點到即止的廢物,吃得了練劍的苦頭?信這個我不如去信你跟鄭皇妃有一腿。”
吳靈素淡淡地道:“人可以亂打,話不能亂說。”
充滿靈性的馬尾拂塵順勢再抽了吳靈素一記耳光。這下兩邊臉頰都公平了,誰都不用笑話誰。
一頭同樣出自遼東的雪白矛隼俯衝下來,直撲向徐鳳年,卻不是那只昵稱小白的六年鳳,雖靈氣稍遜,但也是青白鸞中的珍品。徐鳳年拿繡冬刀刀鞘做隼架,巨大矛隼落定,繡冬刀絲毫不顫,看得不練劍卻看多了劍陣運轉的吳士楨愣了愣。
徐鳳年伸手摸了摸矛隼的腦袋,取下一根綁在爪上的小竹管,是國士李義山的親筆信。徐鳳年看完信後神情平靜,抬起繡冬,矛隼振翅離去。徐鳳年放好繡冬,掉轉馬頭,緩緩行向寧峨眉,輕聲道:“退回臺階下面。”
面孔籠罩于黑甲內的大戟寧峨眉沒有任何質疑話語,做了個收刀的手勢。一百輕騎將各自的制式北涼刀歸鞘,轉身離開廣場,馬蹄輕緩卻一致。這一百白馬義從雖未真正出刀,不說結果,氣勢上卻已穩勝劍陣一籌。這便是當年大柱國肆意踐踏江湖帶來的好處。江湖上不管是單槍匹馬的草莽龍蛇還是有個落腳地的宗派人士,都對馬下作戰一樣彪悍冷血的北涼騎兵有一種先天的敬畏之心。
吳士楨感覺心中大石墜地,但仍不敢輕易撤下神霄劍陣,天曉得這是不是那北涼瘋子的陰謀詭計。
徐鳳年翻身下馬,走向正殿前的劍陣。呂、楊、舒三人立即護在他身前,無視劍陣的三十六青罡劍,徑直向前。持劍道士不知所措,紛紛回頭望向暫時的主心骨吳士楨。
吳士楨騎虎難下,裡外不是人,等到呂錢塘離劍陣只差十步距離,咬牙發狠道:“撤陣!”
鐘樓上,被青城王稱作趙玉台的拂塵女子歎息道:“可惜了。”
吳靈素皺眉道:“只要你不出手,這劍陣難逃一敗,有什麼可惜的?”
拂塵女子轉身離去。吳靈素與她做了十幾年有名無實的夫妻,極少看到她猙獰的面容,偶爾會瞧一眼她那不輸于自己的健壯背影,自己今日的成就大半歸功於她。他能入宮、能被封王,都是她的手筆。吳靈素從來猜不透她的心思,只知道她用劍,是個半路由入世轉出世的女冠,尋常都以白馬尾拂塵為劍。他幾次身陷險境,都是她救下自己。神霄劍陣出自她的手,他曾在一次中秋月圓夜,見到她在青羊、天尊雙峰間的鐵索橋上練劍,一把古劍驚鬼神,連山巔勁烈罡風都被她一劍一劍劈破。吳靈素也算是見多識廣的道士,卻不曾見過如此劍意淩厲的女子。他倒是聽說過一位,那個據說死於疾病的北涼王妃,那個與吳家劍塚有千絲萬縷隱秘關聯的吳姓奇女子。能夠與她同姓,青城王吳靈素覺得真的挺好。吳靈素雖被持馬尾拂塵的女子打罵十數年,卻絲毫不怕她,更別說有半點兒敬意,兩人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可惜吳靈素至今沒有想到她到底想要什麼,卻可以萬分斷定她少了自己便成不了那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大事。吳靈素早些年還絞盡腦汁地想要去搜尋蛛絲馬跡,後來便放棄了。都半百歲數了,他再不獨闢蹊徑以丹鼎雙修證得天道,如何去打仙都龍虎山的臉面?反正她對自己有利無害。
吳靈素不是杞人憂天的笨蛋,相反,若不是太聰明,如何會被龍虎老天師器重?吳靈素這一生只畏懼一個女子,便是皇宮裡那個趙雉皇后;只敬佩一個女子,則是同姓的北涼王妃。傳言她為了當年仍是錦州小尉的徐驍,不惜與吳家劍塚決裂,白馬單騎走遼東;為了大將軍徐驍,白衣敲戰鼓;青牛道上去北涼,她更是安心相夫教子,離那本是她囊中物的無上劍道愈行愈遠。
吳靈素好不容易才回神,吐了口口水,恨恨道:“京城那邊讓我來盯著‘人屠’,我能看到什麼?!手腳都被趙玉台捆住了,我連山都下不得。同樣是異姓王,跟徐驍比起來,老子算個
!趙玉台,哪天把我逼急了,我再入宮就告你一狀!”
說完這氣話,青城王打了一個激靈,自顧自地哈哈笑道:“玩笑、玩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做我的青城王,日日雙修證道,夜夜笙歌春宵,才不管烏煙瘴氣的世俗事。趙玉台你願意折騰就隨你折騰,反正保證我父子兩人百年的榮華即可。”
身材高大不似女子的趙玉台手持白馬尾拂塵走下鐘樓,穿門過殿,路途中遇見她的女冠和道士都噤若寒蟬,一個個側身低頭靜立。她旁若無人地出了青羊宮來到一座仇劍閣,這便是她這位青城山上真正做王的怪人的居所。她卻沒有入閣,而是走到閣後的衣冠塚處,塚前立有一劍。
這一閣一塚是青羊宮禁地,別說誰闖入,便是有人稍微走近都要被她以馬尾拂塵卷走頭顱。
趙玉台駐足良久,轉身入閣,放下拂塵,開始磨墨,然後提筆寫道:“經此波折,京城那邊對吳靈素的疑慮可消。青城山早已是一座死山,駐紮六千甲胄無人知。”
趙玉台放下筆,輕聲感慨道:“可惜神霄劍陣沒有被破去,否則更加萬無一失。”
三清殿這邊,徐鳳年見到劍陣回撤,率先越過門檻步入大殿,轉頭笑望向一頭汗水的吳士楨,道:“說好的長生術呢?本公子的一百輕騎可就在外邊等著,沒個滿意答覆,十八條人命再加三十六條,是多少?”
再瀟灑不起來的吳士楨乾笑道:“小道這就去請父親出來迎客。”
徐鳳年一臉輕佻地鄙夷道:“青城王好大的架子!”
廣場上的屍體都已被拖走,道童們忍著噁心、膽怯提著水桶掃帚開始清掃地面。
姜泥一行人繞過那片觸目驚心的血水,魚幼薇遮住了雀兒的眼睛,小山楂被魏叔陽牽著手,臉上並無太多驚懼之色。
殿內徐鳳年的話音剛落,剛跨過大殿門檻的小山楂便小聲嚷道:“看,神仙出來了。”
青城王吳靈素的出塵形象的確是很符合市井百姓心目中對道教神仙的猜想。明明他已經年過半百,看著卻像是才到而立之年的男子,一身當今天子賞賜的紫色道袍,飄然無俗氣。若是有負笈遊青城的士子在林間偶遇吳靈素,十有八九會誤認為是仙人下凡,叩而與語,更要驚訝這位青城王的理甚玄妙。
在把青羊宮的任何道士、道姑都當作小神仙的小山楂看來,眼前這位無疑是大神仙了!
青城王屏退眾人,大殿內除了徐鳳年這夥人,就只剩下吳靈素、吳士楨父子兩人,足見吳靈素的誠意。
吳靈素略微垂首道:“貧道見過世子殿下,有失遠迎,殿下切莫怪罪。”
吳士楨呆了呆。
徐鳳年笑道:“青城王認出本世子了?”
吳靈素笑道:“世子殿下英姿勃發,貧道一望便知。”
徐鳳年得了便宜還賣乖,試探性地說道:“方才殿外的一番打鬧計較,青城王不要上心啊。”
吳靈素神采四溢,灑然道:“誤會、誤會。”
徐鳳年心中訝異,臉色不變道:“借宿一晚,會不會打擾青城王的清修?”
吳靈素搖頭微笑道:“哪裡,寒舍蓬蓽生輝。”
徐鳳年環視大殿,哈哈笑道:“好氣派的寒舍。”
吳靈素對此一笑置之,轉頭說道:“吳士楨,還不見過世子殿下?!”
臉色難看的吳士楨深深作揖道:“小道拜見世子殿下。”
徐鳳年譏諷道:“當不起!在駐鶴亭被你一拜,就拜出了一個玉霄劍陣。這會兒你又來這一套,是不是打算晚上偷偷摸摸來個神霄劍陣?”
吳士楨只是彎腰不起,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吳靈素趕緊替兒子解圍道:“殿下言重了,貧道這就帶殿下去住處。”
青羊宮後堂為一大片江南院落式精緻建築,雕樑畫棟,富麗堂皇,雕刻無數的雲龍玉兔瑞獸祥禽,栩栩如生。小山楂看得目瞪口呆,大開眼界了。吳靈素領著徐鳳年來到一座靈芝園,園子東西面各建廊房四間,園中有一口天井,井旁有一株千年老桂,樹姿婆娑。吳靈素見徐鳳年這尊瘟神一臉滿意的樣子,這才開口說道:“貧道這就去讓人準備齋飯。”
徐鳳年揮手道:“送完齋飯就別來煩了,只需明日下山前送來幾本拿得出手的秘籍,本世子便不去記恨今日青羊宮的不長眼。”
薑泥看著那位青城王竟然依舊笑著離去,百思不得其解地道:“這位青城山神仙不是可以引來天雷嗎,怎麼不劈死徐鳳年?”
老劍神笑道:“這個青城王吳靈素就算了,齊玄幀還差不多,老夫與他有些交情。可惜這道士已經羽化登仙,否則到了龍虎山,老夫可以與他較量幾招,你便可以看到天雷滾滾、紫氣東來的景象了。”
龍虎山齊玄幀、羽化登仙、紫氣東來,這些個東西串聯起來,院中的呂、楊、舒三名王府鷹犬聽在耳中,才是真正覺得天雷滾滾。
連魏叔陽都瞠目結舌,這位斷臂老者劍術超一流,兩劍輕鬆穿破符將紅甲,的確很驚世駭俗。可不管他劍術如何生猛霸道,四人也僅將他視作一品高手。境界不可求,但只要他們陪著世子殿下遊歷江湖,總能碰到幾個此類高人。
只是英才輩出的江湖,百年中出了幾個齊玄幀?以外姓人身份力壓天師府趙姓整整半甲子時光,這樣的人龍虎山一千六百年來又有幾個?身著羊皮裘的老頭兒自稱能與齊仙人過招,甚至逼迫那位大真人紫氣東來地招天雷?
這牛皮是不是稍稍吹大了點兒?
沒料到薑泥只是皺眉道:“你煩不煩?”
老劍神欲言又止,約莫是知道動嘴皮子不能讓姜丫頭佩服,只得訕訕然作罷。與滿腹狐疑的舒羞擦肩而過時,他閃電般一巴掌拍在她腰肢下那挺翹的臀尖上,五指捏了捏。等舒羞回神,為老不尊的邋遢老頭兒已經走遠,五指懸空做那猥褻下流的抓捏動作,喃喃自語:“比起姓魚的抱貓小娘子,大概要軟一些。果然女子年輕才有本錢,後天保養再好,都沒了靈氣,不過對三十來歲的女人來說,這份手感算不錯的了。徐鳳年未免太小家子氣了,不過就是那點兒大黃庭修為,就真傻乎乎地去固本培元啦?欲求長生本就是錯,這種愚笨求法更是錯上加錯。”
魚幼薇對這老頭兒的瘋言瘋語早就做到充耳不聞,帶著將這裡當作仙境的雀兒和小山楂兩個孩子進入一間廊房。
徐鳳年挑了一間最大的屋子,對姜泥勾了勾手,示意她可以讀書掙錢了。
在書房中,青鳥鋪好了宣紙,筆墨伺候。
徐鳳年一邊聽讀書聲,一邊繼續低頭勾勒符將紅甲人的細節紋路。
北涼軍部有數座機構司,有許多技藝堪稱鬼斧神工的機械土木高人。徐鳳年驚豔于這符將紅甲人異乎尋常的堅不可摧特質,準備回到北涼以後就將那具殘破紅色甲胄連同圖紙一同秘密交給機構司,看能否仿製出幾個傀儡玩偶。楊青風精於趕屍驅鬼招神,將來在這件事情上註定派得上用場,所以三人中反而是最不起眼的楊青風最死不得。
至於舒羞如今是否心中記恨徐鳳年的無情,一貫刻薄炎涼的徐鳳年會在意?
潦草地吃過精美齋飯後,徐鳳年帶著青鳥逛起了青羊宮。此宮祀奉道教始祖李老君,自然擺有雛形神霄派的幾位雷部天君的神像。宮內最大的寶貝是《道德經》五千言的珍貴木刻,只不過徐鳳年對這玩意兒沒興趣,縱使吳靈素肯送,他都嫌累贅。
剛在青城王手上興起的青羊宮,到底是不如龍虎、武當兩大道統祖庭那般底蘊深厚,拿不出幾件好東西。徐鳳年沒見到幾個讓人眼前一亮的女冠,估計都被父子兩人小心雪藏起來了。
閒庭信步地轉悠了一圈的徐鳳年笑道:“走,咱們去看看那條鐵索橋。”
兩人出了青羊宮,越是臨近青羊峰懸崖,越是感到勁風拂面,衣袖被吹得獵獵作響。徐鳳年按刀而行,終於看到那座在山風中飄搖的鐵索橋。望之縹緲,至於踏之能否巋然不動,徐鳳年一點兒都不想嘗試。
橋身僅由九根青瓷大碗口粗的鐵鍊搭成,除去做扶手的四根鐵鍊,地鏈才五根,顯得格外狹窄險峻。每根鐵鍊由一千多個熟鐵鍛造而成的鐵環相扣,鐵鍊上鋪有木板,橋臺分別是固定整座鐵橋的地龍樁和臥龍釘。據青城山史料記載地龍樁重達兩萬斤。鐵橋兩頭矗立著兩座橋亭,青羊峰這邊的叫觀音亭,那頭的叫聽燈亭。
徐鳳年走入觀音亭,笑道:“這亭子叫觀音,觀什麼音?那邊的叫聽燈,聽什麼燈?兩個名字都起得莫名其妙。”徐鳳年望向對面的山峰,遺憾地道,“不下雨便瞧不見千燈萬燈朝天庭的景象,唉。”
青鳥莞爾一笑,突然警覺地轉身,盯著一個緩緩行來的身形魁梧的女冠。
如此高大健壯的女子可不多見。她身穿一襲道袍,手捧白馬尾拂塵。比起道貌岸然的青城王,這位上了年紀的中年女冠長相兇神惡煞,臉上疤痕縱橫。好在她穿了青羊宮神霄派道袍,否則青鳥都要誤認為這是山鬼魍魎。
徐鳳年轉頭只看了來人一眼,便目光呆滯,癡癡地起身。
第二章 大涼龍雀美人鼓 我不求道道自來
青鳥極少見到徐鳳年流露出這種失魂落魄的神情。最近一次是那年老黃死于武帝城城頭的噩耗傳來的正月,殿下才行過及冠禮,便在閣樓上溫酒獨飲。
徐鳳年頭腦空白,望向眼前臉龐猙獰醜陋的高大道姑,沒有絲毫面對青城王時的跋扈傲氣,更沒有英俊公子撞見山野醜婦的嘲諷與鄙夷之色,只有恍惚。
那一年,剛被授予大柱國稱號的“人屠”,隔天便再被封王,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以那一年青牛道上車馬如龍,千乘萬騎赴北涼。徐鳳年才幾歲大,剛剛跟著娘親讀書識字,調皮頑劣。喜穿素潔白衣的王妃似乎大病了一場,大病初愈後便帶著貼身女婢以及年幼兒子去遊玩散心。那名女婢偷偷追隨著她離開那座埋了二十萬柄劍的墳墓,悄悄追隨著她去了貧瘠荒涼的遼東錦州,與徐家一同經歷了壯懷激烈的春秋亂戰。
女婢臉上終年覆青銅面甲,在山上飲水時摘下了面甲,無意中被小世子看到她的樣子,嚇得他哇哇大哭。從不打罵只會寵溺愛子的王妃下山後,竟然責罰小世子雙手提兩本厚重的聖人典籍,在一面牆根下站立,不許吃飯。
重新覆上面甲的女婢偷偷帶了食盒去探望被罰站的小世子,卻被雙手發麻一肚子怨氣的小傢伙踢了一腳,這惹得王妃真正生氣起來。年幼的世子只覺得委屈,覺得娘親再也不心疼他了,獨自哭得撕心裂肺。
女婢默默跪於一旁,陪著面壁思過的小傢伙從號啕大哭到沙啞抽泣,再到無力哽咽。
懵懂無知的世子雙手失去知覺,又不知錯在哪裡。但娘親說不許吃飯,他便不去吃飯。後來他再提不起書籍,便頭頂著一本,嘴巴咬著一本,那模樣倔強得讓人心酸,直至昏厥了過去。他在床榻上醒來時,娘親坐在床頭,與那年還只是個稚嫩孩童的世子說起了覆甲女婢的故事。
小世子這才知道這位不像女婢更像他姑姑的長輩,與娘親一起長大。姑姑為了從一個很可怕的地方逃出來,不惜與一個大惡人打鬥了一場,面容被一十八劍慢慢毀去。娘親說他的這個姑姑年輕的時候容顏英氣,讓無數劍道俊彥死心塌地地愛慕相思。這些年行軍打仗,這個姑姑更是負傷無數,便是趙長陵這些大英雄都佩服她。後來,小世子便親自去摘了一捧桑葚遞交給姑姑。
那一年,徐字王旗下,覆甲女婢單膝跪地,接過一捧桑葚。那孩子幫她擦去眼角的淚水,柔聲說道:“姑姑,別戴面甲了。誰說你不好看,鳳年就打他們的嘴巴!現在鳳年還小,就算打不過,等有力氣了,肯定要跟他們打架的!喏,這是我摘來的,姑姑不哭,吃桑葚。”
這一年青羊宮山巔的觀音亭裡,徐鳳年走向那面醜至極的中年女冠,伸手擦去她滿臉的淚水,卻總也擦不乾淨。他便一直擦下去,哽咽著溫柔地道:“姑姑好看,姑姑不哭。”
輕仇者寡恩,輕義者寡情,輕孝者最無情。
徐鳳年是何種人?北涼無數花魁說他多情,認可了金玉其外;士子書生眾口一詞地說他無義,斷定了敗絮其中。徐鳳年早就不去理會這些閒言閒語,此時只是陪著不再覆甲的趙玉台走入觀音亭坐下。不知為何做了青城山女冠的她,身材比徐鳳年還要魁梧。兩人肩並肩坐在一起,有些滑稽,徐鳳年顯得小鳥依人。徐鳳年無法掩飾滿心的歡喜,望著趙姑姑。
覆甲女婢趙玉台,吳家劍塚上一代年輕劍冠的劍侍。劍侍便是年幼時被挑選出來的外姓人,與主人一同長大,被悉心栽培,一生一世為主人喂劍養劍,直至最終葬劍。劍侍在主人成年以後,只負責砥礪劍心劍道,並不需要為主人赴死,甚至這還被吳家劍塚嚴令禁止,就是怕吳家劍士有恃無恐,對上乘劍道修行有害無益。
吳六鼎一襲青衫仗劍南下,暗中註定會有一名影子劍侍追隨。
吳家每一位年輕劍士出山練劍,無一不是卓爾超群的天才。他們一旦離開劍塚,只有兩種可能:做到了劍道第一人,榮歸劍塚;或者死于修行路上,不得葬身劍塚,連佩劍都沒有資格被拿回家族。何地死,何地葬,劍侍終生守墓守劍。
徐鳳年輕聲問道:“姑姑,你怎麼在青城山?”
一直在端詳徐鳳年的面容的趙玉台並不隱瞞,柔聲道:“奴婢摘了面甲後,便扶植吳靈素做傀儡。大將軍需要這青城山變作一座死山空城,隱匿駐紮下六千甲士,以防後患。早年的設想是若北涼鐵騎兵敗北莽,雍州不至於全部不戰而潰,否則空有天險而不據守,再想奪回便難如登天了,也有一部分邊境上大戰正酣,卻被顧劍棠在背後捅刀的顧慮。只是這些年大將軍鐵甲兵鋒,獨力抗衡北莽,一點兒不輸。加上運籌帷幄千里之外的廟算,並未被功高震主的帽子壓垮,大將軍算是徹底在北涼站穩了腳跟。這青城山隱蔽駐兵的事情,就順勢放緩了一些。在雍州和朝廷的眼皮底下調兵遣將,終究不是小事易事。奴婢這些年妄自揣測,若大將軍在東邊劍閣還有佈置,那便是做了最壞的打算。不管北涼三十萬鐵騎如何坍塌,這六千兵甲都可保世子殿下過劍閣入西域,王朝再約束不住世子殿下,起碼徐家不會落得一個滿門荒涼的境地。”
徐鳳年歎息道:“徐驍好大的佈局。我這趟入青城山,進行了細緻的地理繪製,只是覺得此地是雍州戰略中樞,沒點兒兵士扼險據守有些可惜了這份地勢。聽姑姑這麼一說,以徐驍的脾性,十有八九劍閣那邊已經被他收買,埋下了死士死間。只不過我想朝廷那邊說不定也藏有無數暗棋。就看某天誰先發制人,再看誰妙手陰招兒更多。這些年李義山頂替趙長陵趙叔叔給徐驍做謀士,貌似有個聽潮十局,不知道進行到第幾局了。徐驍無奈的地方就在於太惹眼了。他不想造反,卻有人做夢都想著他去造反。西壘壁一戰亡西楚,聽說許多老將私下勸諫過徐驍,順勢拿下整座江山。也對,領兵的誰不想當一個新王朝的開國功勳?出謀劃策的謀臣,誰不想做那帝師?只不過一場春秋無義戰,百世豪閥逐漸凋零,徐驍是罪魁禍首。沒了民心所向與士子附和,徐驍即便北上可以勢如破竹,直搗龍庭,但哪裡能坐穩皇帝寶座?”
自稱奴婢的趙玉台始終握著徐鳳年的手,慈祥地微笑道:“殿下很像小姐,長得像,做事也像。”
徐鳳年搖了搖頭。
趙玉台問道:“殿下當時怎麼不用北涼輕騎破神霄劍陣?若是殿下下令,這些悍卒對殿下便真有一些忠心了。”
徐鳳年掏出那張從矛隼腳下獲得的李義山特製的宣紙,交給趙玉台,輕聲道:“看到這個,我不敢胡來。離開北涼前,李義山說會有三個錦囊給我,這是第一個。我本想求著他一起給我,李義山不肯,知道我是一轉頭就都要全部拆開的無賴性格。”
趙玉台看到一行字:遇王則停,能不殺則不殺。
心中了然的她笑著將宣紙遞還給徐鳳年,徐鳳年將其撕碎丟出,碎屑隨風而逝。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姑姑,那吳六鼎是劍塚這一輩的劍冠?”
趙玉台平淡地點頭,神色並無異樣。
徐鳳年下意識地握緊趙玉台的手,陰沉地笑道:“那我有機會一定要會一會吳家劍塚的扛鼎翹楚,看他的劍法到底配不配得上劍冠名號!”
趙玉台笑道:“殿下,你的這些扈從中,要數那斷臂老者修為最高深。那是哪一位劍道老前輩?”
徐鳳年輕聲道:“被徐驍鎮壓在聽潮亭下很多年的李淳罡,老一輩劍神,木馬牛斷了。我知道的是他敗給了王仙芝,卻不知怎麼還斷了一臂。”
趙玉台微微一笑,道:“原來是李老劍神啊,怪不得。小時候教小姐與奴婢習劍的老祖宗,曾慘敗給李淳罡,斷劍不說,還被毀了劍心,致使一生都無望到達陸地劍仙境界。這一百年來,李淳罡勝了一位劍魁,拿走一柄木馬牛。後來鄧太阿也勝了,卻不屑在劍山上挑劍,吳家劍塚的顏面一掃而空。劍冠吳六鼎最後肯定是要與當代劍神鄧太阿一戰的。按照幾封密信推斷,吳六鼎目前是初入指玄境,離天象境界還有一段距離。只是吳家每一代最出類拔萃的劍士,從來不是按部就班地層層晉升,都是千日止步,再來一個一日千里。天底下的劍士都不如吳家人如此功底扎實。小姐當年便是如此,一劍在手,出塚前只是世俗一品,與上任劍魁立下生死戰,卻一舉跳過了金剛、指玄兩大境界,直達天象境!”
徐鳳年望向山崖空穀,喃喃道:“姑姑,我就笨多了。”
趙玉台輕柔搖頭道:“一般而言,三十歲進不了金剛境,一輩子都到不了指玄境了。可劍九黃三十歲才剛剛不做那鍛劍的鐵匠,誰敢說他不是高手了?殿下,你有無數秘籍可供瀏覽。奴婢有個建議,殿下可以考慮做那先手五十窮極機巧的天下無雙,不必學一些高人彈指間破敵,更無須像曹官子那般‘官子第一,收官無敵’,越戰至後頭越善戰。殿下記憶力無人可及,飽覽群書不是難事,只需從千百本秘籍中每本揀選出最精髓的一招兩式,如殿下這一身大黃庭修為一般一同逐漸化為己用,將先人的精華雜糅融會於一身,再去與人對敵,五十先手,招招如羚羊掛角不著痕跡,定能出人意料,讓人防不勝防。”
徐鳳年愣了一下,喃喃道:“似乎可行啊。”
趙玉台笑而不語。
徐鳳年瞬間意氣風發,眉心紫氣淡然。
重逢的兩人相坐忘言。
過了許久徐鳳年才緩緩出聲道:“不知道徐驍去京城這一路走得如何了?”
趙玉台沉聲道:“打盹猛虎不睜眼,睜眼便殺人。”
青羊宮內院私宅裡,青城王與兒子吳士楨相對而坐。武道修為平平,神仙氣度卻可以媲美龍虎山天師的吳靈素雙指捏著青瓷杯蓋,輕緩地撲散茶香。
吳士楨無心喝茶,一臉憤懣之色。
吳靈素喝了口茶水,笑道:“恨上那個比你還傲氣的世子殿下了?”
吳士楨咬牙道:“我只恨自己手無大權,不恨徐鳳年。相反,我倒是佩服這個北涼王的兒子,哪裡是無良的紈絝,分明是裝蒜示弱的行家。涼、雍、泉三州的人都被他與‘人屠’演的戲給蒙蔽了!”
吳靈素點頭道:“這事兒你知我知就好,不要與人說起。看清這一點的人自然早已看清,不需要我們去提醒。沒有看清的都是些說不上話的局外人,你說了只是被當個笑話。我們父子倆既然形勢比人低,那就得有低頭的忍耐力,這不是孬,是識時務。士楨,為父創下神霄派,被龍虎、武當幾大祖庭視作天大的笑話,可幾百年後誰抬頭誰低頭,嘿,誰敢說知道?粗略鑽研龍虎、武當初期的歷史典故,便知道他們的祖師爺比我這青城王可要寒磣百倍。為父好歹被封王,獨佔了青城的洞天福地。但這份不小的家業,想要傳承百世,與其他道教祖庭一爭高下,還得看你能否率先擔起重任。原本我與你喝茶,是怕你只顧著記恨徐鳳年,誤了我神霄派的百年大計,想勸解一番,能否聽進則看我青羊宮的造化。現在看來,是為父多慮了,我兒果然是能成就大業的人。士楨,不妨與你說實話,你若是格局僅限於一山一宮,我便打定主意不讓你下山闖蕩了。你下了山,去了京城也是白費。”
吳士楨微笑道:“爹,士楨這趟來便是想求你答應讓士楨去京城。”
吳靈素低頭喝茶:“如此甚好。”
吳士楨詢問道:“那我們該如何與徐鳳年交往?老死不相往來?如果不是,如何把握尺度?”
吳靈素抬頭望向窗外似有暴雨將至的古怪天色,道:“不相往來?你錯了。青羊宮若想壯大,便繞不過‘人屠’身後的北涼三十萬鐵騎。為父送你一句話,如果徐鳳年僥倖不死,真做了涼王,你給他做狗都無妨。可若徐驍出了意外,或者是徐驍老死,這位世子殿下卻沒那個命,徐家到頭來分崩離析,你大可以痛打落水狗。為父已經挑了幾本珍貴秘籍,明天由你送去。到了京城,你越是向那幫皇親國戚訴說世子殿下的跋扈損德行為,徐鳳年越是高興。咱們青羊宮與北涼王府這份香火情才算真正結實了。你真以為朝廷裡那些使出吃奶勁頭破口謾駡大柱國的文人士子,都是與北涼王為敵的清流忠臣?錯了,真要私底下順藤摸瓜下去,難保那些人不是大柱國的門生故吏。只不過這檔子在根子上就糜爛不堪的破事,沒誰願意計較。便是權柄在手的首輔張巨鹿也顧不過來。這便是廟堂經緯的可笑可悲之處了,滿朝文武幾人忠幾人奸,太平盛世裡哪裡分得清?唯有在亂世裡輸了春秋大業的西楚、東越這幾個敗亡邦國,才讓世人看清了真面目。”
吳士楨輕聲道:“父親若是去參政,定能一手翻雲一手覆雨,不比那張首輔差。”
吳靈素伸手點了點兒子,笑道:“忘了你這馬屁功夫誰教你的?你就無須用在為父身上了。到了京城,有的是你大展身手的機會。”
吳士楨望向窗外,輕聲道:“說實話,我真是嫉妒徐鳳年。那被他帶上山的一百北涼輕騎,明顯驍勇善戰遠勝雍州甲士。這才一百人,北涼號稱有三十萬鐵騎,如果要造反……”
吳靈素皺眉呵斥道:“噤聲。”
吳士楨笑道:“隨口說說,我知道輕重。”
當年北涼王妃身邊的覆甲女婢摘下面甲後出人意料地做了女冠,不光替青城王補全了《神霄靈寶經》,還創了名聲顯赫的神霄劍陣。婢女尚且如此,那親臨春秋國戰的王妃當年又是何等風采?
趙玉台呢喃道:“‘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吳家有女穿縞素。來、來、來,試看誰是人間“人屠”’,徐字王旗在逐鹿……世子殿下,這詞曲都好。聽聞二郡主當年在武當山上給真武大帝的雕像刻下了‘發配三千里’的字樣,唯有這般女子,才能寫出如此蕩人心魄的北涼歌。可在奴婢看來,二郡主更像大將軍,殿下才像小姐。若是殿下不學刀而是學劍,就更好了。奴婢在山上守墓十數年,就等這一天。奴婢守著大涼龍雀,總是不甘心。殿下,明日下山,把小姐當年讓天下英雄低頭的佩劍帶走吧?在這兒埋沒了大涼龍雀!小姐對奴婢說過,以後殿下若是遇上了恰巧習劍的好女人,就當這是一件聘禮。可惜小姐無法親手交出……”
徐鳳年輕聲道:“好。我帶走大涼龍雀。姑姑,可鳳年不敢保證能遇到如娘親一般的女子,指不定這大涼龍雀一輩子都送不出去。”
趙玉台伸手摸了摸徐鳳年的下巴。當年那粉雕玉琢的小少爺,都有扎手的胡楂了。她的神情是發自肺腑的和藹,哪裡有半點兒面對吳靈素、吳士楨父子時的桀驁粗野?她怔怔地看著徐鳳年,就像看著至親的晚輩。孩子總算長大了,出息了,長輩自然滿眼都是自豪和欣慰之色。
趙玉台緩緩地道:“無情人看似無情,反而最至情。哪家女子能被殿下喜歡,就是天大的福氣。這點殿下與大將軍一模一樣。奴婢只希望殿下早些遇到那個她,早些成家立業,相濡以沫,莫要去相忘於江湖廟堂。小姐說武道、天道最後不過都是一個情字,人若無情,何來大道可言?終究逃不過竹籃打水撈月。因此道門才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說法,而佛門的許多菩薩發宏願,也是悲天憫人。殿下,相比你的胸有溝壑,奴婢更欣喜殿下對老孟頭、小山楂這些無名小卒的念舊。”
徐鳳年感慨道:“可這些贏不來北涼的軍心。”
趙玉台積鬱心胸十多年的鬱氣一掃而空,破天荒打趣玩笑道:“等殿下去了北涼邊境,像大將軍那樣親身征戰,一切自然水到渠成。聽說二郡主反感你練刀,殿下可要撐住,不能改變初衷。好男兒不能親自提兵殺人,不像話。奴婢這輩子最大的指望便是等著看殿下提兵百萬立馬北莽,將那個王朝給蕩平。”
徐鳳年做了個鬼臉,一臉為難地道:“姑姑,踏平王朝這活兒忒有技術了。再說萬一成功,也沒人肯給賞賜啊。說不定皇帝陛下就更惦念我們徐家的香火何時斷掉了。”
無意間提起這個,趙玉台一臉戾氣,語氣卻是平靜的,透著一股與她的劍術萬分匹配的肅殺銳氣,紅著眼睛淒涼地道:“天下初定,小姐懷上殿下剛六月,老皇帝一聽經緯署相師說小姐有望生子,便迫不及待地要卸磨殺驢。那一戰,小姐瞞著大將軍獨人獨劍地赴皇宮。面對那指玄境三人和天象境一人,雖然小姐全身而退,卻落下了無法痊癒的病根,入北涼才過上幾年安穩日子,便……”
徐鳳年木然地望向對面的聽燈亭,山巔沒來由地驟雨傾瀉。暴雨過後,雲霧繚繞,千燈萬燈亮起。亭中的徐鳳年、趙玉台與始終站在亭外的青鳥三人,恍若置身天庭仙境中。
青城山中傳來一陣野獸嘶吼聲,不絕於耳。
徐鳳年訝異地問道:“姑姑,這是?”
趙玉台微笑道:“青城山中有一頭活了幾百年的異獸,名虎夔,幼年獨角四腳,成年雙角六足,遍體漆黑鱗甲,一旦發怒便通體赤紅。這一頭成年母虎夔原本只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蟄伏,但懷上了幼夔,胃口暴漲,近兩年來便離青羊峰有些近。奴婢曾帶劍前往一睹真容,虎夔兇悍無匹,尤其是懷孕在身更是殘暴兇狠。奴婢的青罡劍被它咬斷,奈何不了它,它也奈何不了奴婢,幾次交鋒,都沒有結果。後來奴婢便任由它在青羊峰附近徘徊覓食。根據古史記載,異獸虎夔懷胎需三年,大概就在最近時分分娩了。”
趙玉台聽著連綿不絕的吼叫,咦了一聲,疑惑地道:“虎夔似乎遇見了旗鼓相當的對手,青城山還有能與它對敵的人或者獸?”
徐鳳年一頭霧水。
當晚,徐鳳年回房後仍然聽見兩種截然不同的嘶吼聲,直到深夜才淡去。
第二日,徐鳳年下山,手中捧著一個紅漆劍匣,匣中有大涼龍雀。
青城王吳靈素親自送行至駐鶴亭。
吳士楨畢恭畢敬地雙手奉上三本秘籍。
鐘樓內站立著青城女冠趙玉台。
這位覆甲女婢很想知道以後誰會來為小姐最心疼的小鳳年,去持那大涼龍雀劍,去敲那美人鼓。
遇王則停,能不殺則不殺。這是國士李義山送來的第一個錦囊。
其實,徐鳳年本就沒有要與青羊宮你死我亡的念頭。吳靈素被封為青城王,若真殺了他,別說是徐鳳年這個世子殿下,便是徐驍都要被召喚入京,承受天子之怒。徐鳳年自嘲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眾人卻不敢打。那麼徐驍大概就是一頭過街老虎,連喊打的好漢都少有。趙姑姑說打盹猛虎不睜眼,睜眼便殺人,可沒了三十萬北涼鐵騎,徐鳳年還是很擔心徐驍會吃虧,尤其是在四面楚歌的京師重地,徐驍顧得上?不僅顧劍棠這個有無數舊怨的春秋名將在那裡以逸待勞,還有入閣做相的張巨鹿。這位被政敵罵作乾綱獨斷的張首輔,更是與徐驍在遼東風雷結下新仇,舊恨則是恩師周太傅因徐大柱國抑鬱而終。滿朝文武,那些個與先前的幾大高門豪閥有各種聯姻關係的權貴,哪一個在家中沒有聽煩親戚叫苦叫冤的話?
一頭沒了爪牙的年邁老虎,單獨入了牢籠,還能殺人?
徐鳳年將藏有大涼龍雀劍的紅匣交給青鳥,令其將大涼龍雀與三本青羊宮珍貴秘籍一齊放入車廂。世子坐於馬上,回望了幾眼青羊峰山巔道觀飛簷的景象,面無表情地對因為與雀兒離別在即而戀戀不捨的魚幼薇說道:“送雀兒和小山楂回去後,你就別再騎馬了,去車上待著。”
魚幼薇魂不守舍,看了看天真爛漫的雀兒,再一臉乞求地望著世子殿下,而徐鳳年只是鐵石心腸地搖了搖頭。
離開青羊峰後,徐鳳年讓小山楂去呂錢塘的馬上,喚雀兒坐上舒羞的馬背。牽馬而行的徐鳳年抬頭看著兩個眼角濕潤的孩子,微笑道:“我就不送你們了,代我跟老孟頭、劉蘆葦稈子、孔跛子這些老傢伙告別一聲。我與青羊宮的這些神仙說過,你們揭不開鍋的時候,可以找他們賒帳,都記在我頭上便是。不過你們別成天大魚大肉的,小心我不替你們還帳。到時候雀兒被擄去當道姑,我可是不管的。”
雀兒哭了起來。徐鳳年走近幾步,看見少女手中緊緊攥著一片樹葉,約莫本是想將那首小謠諺吹給他聽的。徐鳳年笑而不語,用手指翹起鼻子,朝她做了個不符合世子富貴身份的豬頭鬼臉,引得小妮子破涕為笑。
抱著雀兒的舒羞一時間神情古怪。
小山楂更男子氣概一些,轉頭揉了揉眼睛,擠出笑臉道:“徐鳳年,記得早點兒回來看我們啊,要不然以後雀兒被哪位年輕書生拐騙了去,我可不攔著。”
徐鳳年拿繡冬刀鞘敲了敲少年的腦袋笑道:“不許烏鴉嘴。”
徐鳳年敲完了小山楂,稍稍用力敲在駿馬的身上,呂錢塘、舒羞見機趁勢夾了夾馬腹,兩馬四人入了一條密林小道。雀兒送別的悠揚哨音傳來,青鳥微笑著閉眼,知道這是世子殿下最拿手的《春神謠》。
徐鳳年望著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後,將坐騎交給楊青風驅使,獨自進入一輛跟青羊宮要來的寬敞馬車,盤膝而坐,以武當玉柱玄妙口訣糅合四千言《參同契》,輕緩吐納,氣機遍佈全身竅穴。外靜內動,一刻不歇。天下武學都是逆水行舟的苦命行當,以北涼王府為例,雖有一座寶山武庫。可在徐鳳年決心練刀之前,看了那麼多上乘秘籍,就用眼睛看出一個高手來了?若練武是這樣一件輕鬆美事,皇宮大內還不得高手多如狗?
不願去與老劍神同乘一車的魚幼薇進了車廂,恰巧看到徐鳳年導氣於手心裡,以溫熱雙掌掩耳,手指併攏貼在枕部,食指疊於中指上,食指著力下滑彈擊枕部,發出鼓鳴聲響。魚幼薇好奇記下擊彈次數,是二十四次。本來打算進行完這黃庭的“鳴天鼓”後去叩齒三十六次的徐鳳年睜開眼睛,略微不悅地望向魚幼薇,後者委屈地說道:“你不讓我騎馬,我只好上來。”
徐鳳年想到她不願跟李老頭兒相處,便不多說,重新閉目凝神,叩齒咽津靜心,將大美人魚幼薇晾在一邊不理不睬。習慣了被冷落的魚幼薇倒是無所謂,興致勃勃地觀察徐鳳年的呼吸吐納,看久了便看出一些名堂。眉心由深紅入淡紫的徐鳳年口吐氣鼻吸氣,納氣有一,吐氣有六。魚幼薇聽不到每次氣息出入有聲響,卻可看到他的身體四周仿佛有遊風習習。魚幼薇甚至可以感受到一陣清涼沁入自己的肌膚,真是神奇。
徐鳳年足足靜坐了一個時辰,才睜眼握刀,繡冬、春雷微顫不止。看到魚幼薇瞪大眼睛,徐鳳年笑道:“別看了,如果不是你打擾,我能跟老道高僧一般打坐入定一整天。”
魚幼薇柔聲道:“那我去騎馬,不耽誤世子殿下練功。”
徐鳳年啞然失笑,搖頭道:“別騎了,再騎馬小心你的屁股蛋再不能如羊脂美玉。”
魚幼薇憤然起身,彎腰準備去騎馬,最好把屁股蛋騎沒了才罷休。
徐鳳年不緊不慢地笑道:“別急著下車,我獨自吐納也無趣,不妨跟你說點兒這氣海導引的訣竅,你若是無事可做閑著無聊,可以學一學,長生不朽是騙人的,但延年益壽肯定不假。武當山這門吐納的心法,別看口訣樸素,其實大有妙處,是那道門大黃庭修行的地基,融合了古代方士的修昆侖法五宜六法 ,武當玉柱的祛病延年十六句,以及年輕師叔祖洪洗象瞎琢磨出來的黃庭蓮花真經導引術。魏爺爺手中有一本與古書同名卻不同道的《參同契》。魏爺爺身為九斗米老真人,也說此書一出龍虎服輸。來,我先教你一段口訣,好讓你避免風寒邪氣侵襲胸口,要知道五臟六腑中,心是君主之官,肺乃相輔之官,可見胸部何等重要。這口訣還要配合十指揉捏,你若顧不過來,我可以幫你。”
魚幼薇一開始聽得入神,可等到才說幾句正經言語的徐鳳年露出狐狸尾巴,便有些無奈,但終究沒有掀開簾子下車,坐在角落,岔開話題輕聲問道:“為什麼不帶上雀兒和小山楂?你忍心他們跟老孟頭一樣做山賊草寇?”
徐鳳年反問道:“不好嗎?”
魚幼薇惱怒道:“徐鳳年,你是誰?!你是北涼王嫡長子,是大柱國最寵溺的兒子,明明可以給兩個孩子一份錦繡前程,這種舉手之勞的事對你而言很難嗎?你連孩子們眼中的青羊宮神仙都敢殺,為何臨到頭卻如此吝嗇?!”
徐鳳年按刀而坐,手指輕彈疊於上邊的繡冬刀鞘,不動聲色,像是覺得魚幼薇不可理喻,連解釋都懶得。
魚幼薇漲紅了臉,眼神悲涼。
徐鳳年還是反問:“你認為兩個孩子被我帶下山了,比商賈豪富人家的子女更加衣食無憂,就是幸運?不做終日擔心米鹽卻起碼可以性命無憂的毛賊,他們去做什麼?整天跟我一樣養鷹鬥狗,或者說做點兒小本買賣,再被北涼王府的仇家盯上,不知哪天便暴斃?魚幼薇,你知道你們這些士族出身的傢伙最讓我生厭的地方在哪裡嗎?正是你們自以為是的憂國憂民都會帶著一股書生意氣,看似一往無前,問心無愧,可曾問過平民百姓他們到底需要什麼?那場春秋國戰,是徐驍挑起的硝煙嗎?上陰學宮飽讀詩書的縱橫家個個覺得心系天下,要匡扶王道正統,以一國為棋子,到頭來死了數百萬人,甲士百萬,百姓更是無數,而上陰學宮死了幾個人?即便你聽說了一些書生忠臣投湖跳崖,以死明志,史書上卻留下了他們的名字,令他們千古流芳,可如老孟頭這些微不足道的百姓,誰會記得他們的死活?你那位身為上陰學宮稷下學士的父親悲憤作亡國哀詩,說那大凰城上豎降旗,舉國無一是男兒。要我來說,什麼春秋哀詩榜首,根本就是一堆屁話,什麼都是假的,各國皇族死絕是應該,可那些聽不到的百姓哭號,才是真正的哀詩。你當年與父親一同被逃難流民裹挾,想必是聽到了?可曾記得,我二姐作北涼歌,哪裡是在誇徐驍英勇善戰?貧寒北涼參差百萬戶,幾人鐵衣裹枯骨?她這是在罵徐驍!試問帝王將相幾抔土?這可是在學你父親這幫文人士子在歌功頌德?魚幼薇,知道我為何不殺你嗎?我便是要你好好睜大眼睛看著,不光要帶你去看江湖,看什麼才是真正活著,以後還要帶你去北涼邊境看鐵甲、聽鐵蹄,讓你知道什麼才是戰爭!”徐鳳年頓了頓,平靜地笑道,“當然,我不殺你,還是想欺負你。”
魚幼薇默不作聲。
徐鳳年繼續吐納,這門武當傾囊相授的心法異于古人的導引,經過魏叔陽考證後有諸多修改,改一般吐納的心“呼”為“呵”,肝“呵”為“噓”,改脾“唏”為“呼”,並且增膽為“嘻”,引氣時默念,大有裨益。尋常武者練拳時大聲呼喝,並非簡單以聲壯勢,而是配合內功心法的氣機導引瞬間爆發出來,只是大多不得要領,做不到勻細綿長行緩圓活,一呼一吸契合天道。當初徐鳳年與白髮老魁一起上武當,騎牛的傢伙在山頂罡風的吹拂中一搖一擺卻不倒,年輕師叔祖的模樣看似滑稽可笑,搖墜之間其實妙不可言。武當以外的人都不信這個捧黃庭的年輕道士可以為玄武扛鼎,徐鳳年卻逐漸相信騎牛的傢伙說不定真是齊玄幀那種百年一遇的道門仙人。
只不過騎牛的傢伙再神仙,不下山,都是白搭。
龍虎山這幾十年的香火興旺,還是靠那位為老皇帝延命的天師,而不是法力通玄的齊玄幀。
中午一行人在朝陽峰山腳吃了頓野味,魚幼薇並沒有下車。徐鳳年不奢望這只西楚小貓能被一番渾話說服,家仇國恨累加在一起,本就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兩人,哪裡會是徐鳳年三言兩語就可能化解的?何況他也不想魚幼薇去做逆來順受的侍妾,沒了野性靈氣,就不好玩了。徐鳳年剛要去薑泥所在的車廂聽書,卻聽到頭頂山林裡傳來一陣炸雷般的嚎叫,似是蠻荒巨獸臨死的吼叫,震得眾人一陣頭皮發麻。徐鳳年對呂、楊、舒三人吩咐道:“呂錢塘、楊青風你們隨我上山。舒羞,你去喊上寧峨眉,記得跟上我們。這頭在青城山做王兩三百年的異獸不好對付。”
徐鳳年掠入山林中,身形矯健如山兔。每次腳尖輕輕著地,不見如何發力便可掠出數丈。身後呂錢塘和楊青風面面相覷,震駭不已,這可不是普通武夫便能做出的壯舉。
當舒羞和大戟寧峨眉見到世子殿下時,卻看到詭譎的一幕。這一片山林古木悉數被折斷,鮮血滿地,世子殿下腳下是一頭不曾見過的巨大野獸。野獸一身鋒利甲刺,已死亡,膚色由紅轉黑,腹部被剖開。而一身血跡的世子殿下正低頭望著懷中兩隻剛剛投胎睜眼的幼獸。他一手捧著一頭,笑眯眯地道:“你們一個叫金剛,一個叫菩薩好了。”
徐鳳年當時火急火燎地趕到這成年雌夔的葬身處,便看到這頭青城異獸奄奄一息的淒慘場景。雌夔加上尾巴長達兩丈,重量估計最少有五百斤。這頭在山林中無敵的龐然大物竟滿身傷痕,地上皆是被折斷的鱗甲,六足似被利器削去了兩足,可以得知先前的一場大戰何等慘烈。徐鳳年見它身受致命重創卻並不瞑目,一時不解。
楊青風是馭獸的行家,不顧規矩地衝刺上前,在虎夔身前跪下,雙手在異獸的腹部撫摸。徐鳳年這才注意到這頭將死虎夔的腹部鼓動。楊青風一臉震驚地解釋說腹中有幼獸即將誕生,剖腹以後是死是活得看天命。
徐鳳年二話不說便將短刀春雷交給楊青風,令其以春雷刀鋒竭力劃開堅硬如鐵的巨獸肚皮。那頭只剩幾息生命的雌夔卻仍然艱辛地扭著頭望向腹部,似乎想要親眼看到幼兒出世才肯合眼。楊青風從鮮血窟窿裡接連撈出兩頭小獸,一雌一雄,先雌後雄,那便是姐弟了。
徐鳳年蹲在地上接過兩隻小巧玲瓏的猩紅幼崽,挪了挪,抱到異獸眼前,似乎要讓它親眼見到幼兒活著,那頭氣息漸弱的成年母夔終於緩緩閉眼。
一頭汗水雙手還沾著母夔的鮮血的楊青風,無比興奮地道:“它們睜眼時初見是誰,便會認誰做父母。機會稍縱即逝,殿下切莫馬虎。它們何時睜眼,小的也不敢斷言。懇請殿下等到它們初次睜眼後再鬆手,這等千載難逢的天道機遇,實在是萬金難買!小的若沒有猜錯,異獸名虎夔,一般都是居於地底黃泉的雄夔每隔五百年破土而出,與母虎交媾。史載虎夔雖有雄雌,卻往往無法生育,遇水不溺如龍,入山則稱王稱霸,獨活五百年便死。這頭虎夔奇怪了。世子殿下,得之天命啊!”
那對虎夔幼崽開始掙扎扭打,從母腹帶出的一身鱗甲劃傷了徐鳳年的雙手。楊青風神情緊張,提醒這是幼崽睜眼的徵兆。可重要關頭,徐鳳年卻捧著一對才出生便變得孤苦伶仃的幼崽坐在地上,將幼崽的腦袋對向母夔。幼小崽兒第一眼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母夔,十分呆滯。徐鳳年雙手上傷口亂如麻,鮮血不可避免地塗抹在了它們身上。姐弟幼崽轉身抬頭,癡癡望著徐鳳年。約莫是那頭母夔違逆了天命,遭了天譴,己身斃命不說,兩頭幼崽也並非趙玉台所說那樣帶有一根夔角。徐鳳年與它們對視,輕聲笑道:“小傢伙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你們的娘親,可別忘了。至於我,不是你們的爹,千真萬確,不騙你們!”
以赤霞大劍拄地的呂錢塘聽著世子殿下一本正經的言語,忍著笑意。這位世子殿下總是城府深沉,可有些時候的確是讓人討厭不起來。
楊青風則十分懊惱,幼獸睜眼初見的僅是死亡的虎夔,而非世子殿下。這等讓異獸順從的罕見機會比各個王朝太祖黃袍加身只差一線,世子殿下怎麼就白白送出去了?!只不過當心如刀絞的楊青風看到幼崽伸舌頭舔了舔徐鳳年掌心的鮮血,然後兩顆小腦袋心有靈犀般齊齊依偎摩挲著世子殿下的手臂的時候,這才如釋重負,心情略微好受一點兒。徐鳳年站起身給它們一個起名菩薩,一個起名金剛,便是舒羞和寧峨眉湊巧撞見的一幕。
徐鳳年手中的幼崽開始扭動身軀。
心情愜意的楊青風笑道:“虎夔幼崽比馬駒要強壯無數倍,這會兒大抵可以行走了。殿下可以替它們尋一處水源清洗一陣。古書上說幼年虎夔需要遇水才靈,方才殿下躍過的那條小溪便不錯,水淺,不至於讓它們潛水溜走,若是換成江河或者深潭,就有些棘手。”
徐鳳年點了點頭,說道:“呂錢塘,你和甯將軍一起埋葬了這頭母夔。”
楊青風震驚地道:“殿下,虎夔鱗甲如果做成了甲胄,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比之前那符將紅甲半點兒不差!”
徐鳳年眯起眼斜瞥了一下忠心耿耿的楊青風,沒有說話。楊青風噤若寒蟬,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徐鳳年捧著幼崽掠至溪畔,將它們放入水中。兩頭幼崽沒入清澈的溪水,在水底如履平地,遊玩嬉戲,撲騰出無數水花。兩頭幼崽離溪畔稍遠了,那只體形稍小的姐姐菩薩似乎瞧不見徐鳳年,張開嘴咬了一下弟弟。兩頭幼崽便浮出水面劃動四足,朝坐在岸邊的徐鳳年沖過去,最後幾乎是踏波而行,躍入世子殿下懷中,蠻勁可怕。徐鳳年差點兒後仰倒地,胸口一陣酸痛,也不在乎這對幼崽天生披甲刺,伸手摸了摸與他關係親昵的兩個淘氣傢伙,笑容燦爛。
大戟寧峨眉不明就裡,只覺得那對幼獸長相奇特,不似凡物。
舒羞小聲詢問身邊的楊青風:“姓楊的,這對幼崽叫什麼?”
楊青風無動於衷,跟木頭一般戳在那裡。
舒羞嫵媚地撇嘴道:“小氣。”
楊青風只是望向坐在溪畔陪幼夔戲耍的世子殿下的背影,想不明白為何白白浪費了全身上下都是寶貝的母夔屍體。
舒羞下意識地呢喃道:“這個世子殿下,總覺得他對一些不起眼的人和物更友善,對我們幾個甚至不如他的坐騎。”
將這話聽進耳朵的楊青風冷笑道:“那只是對你而言吧。”
舒羞想起了世子殿下喊自己舒大娘,還有在破舊的道觀和青羊宮裡世子殿下口口聲聲說要將自己送出去,惱火得要殺人,只是心中憤懣,臉上卻嬌媚如花,笑裡藏刀道:“也不知道是誰剛才被世子殿下的一個眼神嚇得三條腿發軟。”
楊青風雪白的十指交叉在胸前。
舒羞譏笑道:“楊青風,你有本事動手,姐姐保證不還手,任你宰割。”
楊青風心中有怒氣,卻沒動手,只是語調平淡地道:“姐姐?難怪世子殿下要稱呼你舒大娘。舒大娘都這個歲數了,楊青風可沒興趣宰割,想必眼光挑剔的世子殿下更是如此。”
舒羞生氣時總是能夠讓人沒見怒容前,先見到胸脯微顫的風景。
幼夔已能踉蹌行走,雖然圍繞著徐鳳年奔跑過快時還會跌倒,但哪怕摔得塵土飛揚,依舊安然無恙,搖晃著起身照舊活潑好動。徐鳳年見到寧峨眉和呂錢塘走來,便站起身,帶著跟在他屁股後頭玩耍打鬧的姐弟幼夔走回車隊。坐在青鳥身邊的薑泥看到這對活蹦亂跳的小傢伙,愣了愣。老劍神聽聞幼夔喧鬧的聲音,掀起簾子看了一眼,訝異地道:“靈氣之盛,可以並肩當年齊玄幀座下聽他講經說法十幾年的黑虎了。”
徐鳳年提著幼夔的脖子鑽入車廂,沒有看到魚幼薇,想必是她不想看到自己,便獨自跑去姜泥、李老頭兒那邊生悶氣了。徐鳳年摘下繡冬、春雷雙刀,盤膝坐下。兩頭幼夔用小腦袋拱他的小腿,徐鳳年拍了兩下,等它們納悶地抬頭,徐鳳年分別指了指兩個小傢伙,笑道:“你叫菩薩,是姐姐;你叫金剛,是弟弟。再說明一下,我叫徐鳳年,不是你們的爹。好了,我要修習大黃庭,你們別搗亂,否則把你們吊起來打。”
說來奇怪,本來不停鬧騰的幼夔在徐鳳年坐定修行後便安靜下來,蜷縮在徐鳳年腳下紋絲不動。晚出生一步便只能做弟弟的雄虎夔若是動彈一下,便會被體形其實輸給它的姐姐咬上一口,它也不敢還嘴。
修習忌諱分心,可不知為何,徐鳳年想著這對姐弟幼夔以至於嘴角翹起,並不可以專心致志地吐納,體內氣機流轉卻比往常還要流暢。
徐鳳年沒來由地想起當初在山上瀑布後騎牛的傢伙說的那一番話:“太上忘情,非是無情,忘情是寂靜不動情,好似遺忘,若是記起,便是至情。正所謂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道可道非常道,偶爾知道,欲言又止,才算知道。”
徐鳳年睜開眼睛,笑駡道:“什麼玄空大道,總喜歡說得模棱兩可莫名其妙,騎牛的,你若真是真武大帝降世,有本事就下武當上龍虎,這事要是太難為你了,那就給我滾去江南!”
徐鳳年收斂了笑意,喃喃自語道:“見一個女人,比成為那肩扛兩道的天下第一都要難嗎?”
兩大祖庭南北相望。
六百年前,龍虎大興,武當山香火幾乎凋敝殆盡,大半道士逃下了山。三百年前,武當反過來力壓龍虎,龍虎低頭低到不能再低。如今的百年,王朝一再抬高龍虎,武當一代不如一代,包括王重樓在內的歷任掌教都不曾進京面聖一次。
下一百年?
少有人真的認為玄武當興五百年。
這場暗鬥了整整千年的南北之爭,是騎牛的傢伙以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個啥東西的天道勝出,還是那個號稱龍虎山上悟性第一、武道精進第一,以至於此生修為有望與齊玄幀並肩的齊姓小天師勝出?
徐鳳年實在是不明白洪洗象的道。
比較鬥贏了四大天師、壓頂代代英才輩出的龍虎山,難道不是下山、下江南更容易一些?
徐鳳年低頭苦澀地道:“你這可知不可說的道,我這輩子算是不會知道了。你不說、不做,我大姐怎麼知道?你光躲在武當山上騎牛,知道你大爺啊!”
武當山掌教王重樓仙逝於小蓮花峰。
隨著這個消息從北涼向東西南蔓延開去,天下道門轟動。不是說王重樓一指斷滄瀾嗎?不是說他才修成了大黃庭嗎?怎麼說登仙就登仙了?要知道此登仙非龍虎山的證道登仙,而是死了,與凡夫俗子一般病死、老死。武當山對此更是沒有絲毫遮掩,與此同時,世人得知王重樓逝世後,掌教武當山的並非山上德高望重、聲望僅次於王重樓的陳繇,不是最年長的丹鼎大家宋知命,也不是劍術超群的啞巴王小屏,而是不到三十歲的武當年輕師叔祖洪洗象。洪洗像是誰?連許多北涼香客都不知其姓名,耳目靈敏的人,最多只知這位被王掌教器重的小師弟無甚野心,只是做些騎牛散心、注疏經義、築爐煉丹的瑣碎事情。偶爾有士子文豪登山作賦,達官顯貴上山燒香,都見不到這個年輕道士的身影。
小蓮花峰上龜馱碑,一位在這座峰上長大的青年俊雅道士換了一身裝束,雲履白襪,以一根尾端刻有太極圖案的紫檀木道簪別起髮髻,身上寬博長袖的道袍異常嶄新尊貴,有兩條劍形長帶縫於道袍的紐扣部位,名蓮花慧劍。這是武當特有的裝飾,六百年前大真人呂洞玄騎鶴上武當,以仙劍大道創武當兩束道袍慧劍,寓意斷煩惱斬塵根。對武當而言,在劍道、天道俱是天下第一人的呂祖師爺羽化飛升之後,便開始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近百年,再無巍巍祖庭氣象。
年輕道士輕輕躍上龜馱碑,望向雲霧繚繞的上山神道階梯。小時候上山,他面黃肌瘦,腳力孱弱,武當漫天鵝毛大雪,石階上堆滿了厚厚的積雪。道士們根本來不及掃雪,於是他便被年邁的師父背著,據說大師兄在玄武當興那塊牌坊下等了一天一夜。上山的時候他偷望了幾眼大師兄,每次大師兄都會笑臉相迎,像富裕街坊家裡一座剛好暖和卻不燙手的火爐。他清晰記得那會兒大師兄才只是兩鬢霜白,等他長大,便悄然與師父一般滿頭銀霜了。大師兄的確不太像個武當掌教,劈柴燒火、醃菜做飯、蓋房掃雪,樣樣去做,他的好脾氣都是從大師兄那裡學來的。所以大師兄說他是武當未來百年的希望,他雖然膽小怕事,可終究沒有逃避,與二師兄陳繇習道德戒律,向三師兄宋知命請教丹鼎學說,與四師兄一同研究玉柱心法,看五師兄練劍。至於天道是何物,師兄們皓首窮經都沒得出個所以然,所以他不著急,一直覺得只要在山上待著,總有一天會悟透。十四歲時騎牛,他遇見了那身著一襲紅衣的身影,念念不忘,耽誤了功課,大師兄並未責駡他。後來他再見她時,她說要去江南,再不相見了。他壯著膽子跟大師兄說要下山,大師兄問他還回不回來,他沒說。他從不說謊。可大師兄依然沒生氣,只是說“小師弟等會兒,等大師兄修成了大黃庭,你便下山去好了,當年師父要你做了天下第一才准下山是騙你的。這麼大年紀的小夥子了,總待在山上跟一幫糟老頭兒廝混,的確不像話呀”。後來他便捺著性子等到了大師兄修成大黃庭,只是出關時,他自己卻退縮了,每次走到玄武當興的牌坊下,抬頭望著呂洞玄以劍寫就的四個大字,都默默轉身上山。最後大師兄舍了一身大黃庭,自知將死,在小蓮花峰的山崖邊上揉著他的腦袋,笑著說:“掌教由二師弟來做好了,你下山去,不去大師兄就踢你下去。玄武當興什麼的,順其自然便好,哪有讓你扛這個擔子的破道理?大師兄臨死才想明白一個道理——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道大不算大,人情比道大。我輩修道無非修心。”
二師兄陳繇不知何時來到峰頂,輕聲笑道:“掌教,以後再看禁書就正大光明一些。”
站在龜馱碑上的新任武當掌教回頭,蹲下身苦著臉問道:“二師兄,大師兄的本意是讓你做掌教的,你惱不惱我?”
老道人陳繇哈哈笑道:“讓我來做武當掌教?虧大師兄想得出來!明擺著我打架打不過龍虎山的四位天師,吵架更是吵不過那個白蓮先生,這不是給武當丟臉嗎?別說我,你去問問宋知命、俞興瑞,誰樂意做掌教?若是你跟五師弟說這個,看你的小王師兄不拿劍劈你!”
蹲在石碑上的小師弟揉了揉臉頰,歎氣道:“二師兄,打架、吵架,我好像也不太在行。”
一向不苟言笑的陳繇開懷地打趣道:“師父當年說過,我們五個加起來都不頂你一個。再說了,咱們武當也沒想著跟人打鬧,一朝國師也好,羽衣卿相也罷,武當自立祖庭以來便對這個不感興趣。千年來龍虎山削尖了腦袋要去京城,咱們可是每次都拒絕入京。祖師爺呂洞玄早就把話說明白了,天地間俗氣陰氣最重地,都是皇宮,去不得、去不得。雖說如今山上香火少得可憐,可總餓不死誰,山清水秀,人人相親,那些個小道童見著你這位師叔祖,有些甚至得喊你太師叔祖,可他們何時是在怕你?只是敬你而已,誰不樂意幫著你放牛?這擱在龍虎山,可見不著這情形。那邊天師府是天師府,龍虎山是龍虎山,涇渭分明,不如我們武當山和氣。大師兄私下說山下的道理是和氣生財,山上嘛,和氣生道。我覺得大師兄修為高是高,可道理打小便總是說不過我,但這句話我覺得在理。”
年輕掌教擔心地道:“不知道下山遊歷的小王師兄的劍道如何了?他可別真去了吳家劍塚或者龍虎山打打殺殺。唉,小王師兄的劍,過於不求劍招而求神意了。”
陳繇寬慰道:“五師弟的劍道天賦造詣都是山上第一,救人比不得大師兄,傷敵卻要比大師兄還厲害,臨行前你又給了他《參同契》,相信五師弟只要肯花點兒心思由道轉術,定會大有裨益。”
再不宜被武當山小輩道士稱作師叔祖的洪洗象尷尬地道:“我那本《參同契》是瞎寫出來的。”
這一刻,山中暮鼓響起,霧靄靈犀般散去,大小蓮花峰風景盡收眼底。
洪洗象站起身,眺望出去,怔怔出神。
陳繇微笑著道:“喊你掌教又何妨?你便不是我們的小師弟了?大師兄去世又何妨?武當山便要塌了?玄武當興五百年興不起又何妨?你便不是洪洗象了?師父當年帶你上山,自然存了由你擔起興盛武當這責任的念頭,可更多的只是希望你能逍遙自在,大師兄更是如此。小師弟這些年倒騎青牛,牛角掛書,神仙一般無憂無慮,我們這幫老傢伙看著羡慕哪。一日一卦,次次愁眉苦臉,我們偷偷看著也歡喜。因此你下山不下山,我們都不在乎。”
陳繇的規矩,宋知命的丹鼎,俞興瑞的玉柱,王小屏的劍意,還有大師兄的習武更修道,過了玄武當興牌坊,山上人人相親。
這便是洪洗象的家。
騎牛看書讀書,煉丹只是解乏,八步趕蟬只為那一張蜘蛛網;山巔隨罡風而動,只是想看清山外的風光;與黃鶴餵食說話,只是覺得好玩——這就是他的道。
我不求道,道自然來。
武當歷史上最年輕的掌教沒有言語,只是長呼出一口氣,踏出一步。
這一步遠達十丈,他直接踏出了龜馱碑,踏出了小蓮花峰。
武當七十二峰朝大頂。
七十二峰雲霧翻滾,一齊湧向小蓮花。
洪洗象踩在一隻黃鶴背上,扶搖上了青天。
陳繇抬頭望著異象,喃喃道:“師父、大師兄,你們真應該看看,小師弟一步入天象了。”
到了雄州,離京城便不遠了。
本朝六位宗室藩王皆有封地。除了從小憎惡兵戈殺伐的淮南王趙英,五個藩王皆有大小不等的兵權,最少鎮守一州,如靖安王趙衡、膠東王趙睢、琅琊王趙敖,還有兩位則更是手擁重兵。目前身在西楚舊都大凰城內的廣陵王,掌管著原先西楚王朝一半的遼闊疆土,這些年致力於鎮壓不斷反彈的叛亂,凶名昭彰。那屯兵於舊南唐國境上的燕剌王無須多說,麾下兵強馬壯,驍將如雲,一直在跟北涼鐵騎爭雄甲天下的名號。當年顧劍棠大將軍被召進京後,可謂徹底卸甲下馬,近乎獨身入京師,被解散的舊部大多在這兩位強勢藩王手中。
春秋國戰的硝煙尚未散盡,天下初定,以宗室幾大親王屏藩社稷是明智之舉,王朝上下對此並無異議。唯獨異姓封王的徐驍,惹來朝野非議。
當初除了顧劍棠有望坐鎮邊疆,文臣謀士更多是想讓驍勇不輸徐驍的燕剌王移師北涼。只是最終塵埃落定,顧劍棠與燕剌王都沒能帶兵赴北。
雖說藩王大權煊赫,可一部《宗藩法例》卻對這些宗室親王諸多禁錮,愈是離京城近的藩王,愈是嚴格。例如雄州的淮南王趙英、兩遼的膠東王趙睢,這兩位藩王,宗室動輒得咎,王子王孫被廢為庶人的不在少數。像那燕剌王,按照宗藩規矩不得輕易入京,連先皇去世,當今天子都以祖訓不得違的理由對要求入京的燕剌王加以拒絕。傳言這位藩王面北遙遙祭拜,以至於吐血暈厥,數月臥榻不起。一片赤子孝心,讓原先對這位桀驁暴戾的藩王印象十分糟糕的北方士子紛紛扼腕歎息。
雄州麻姑城,州牧刺督一干文官武將都出城三十裡,陣仗浩大,只為了迎接一位路經雄州的人物。
淮南王趙英並未出城,按照《宗藩法例》規定,藩王不得擅自離開封地,即便是出城省墓上墳或者踏春秋狩,也要向州牧代由京城上奏,得到欽准方可出行,否則一州官員都要受到重責牽連。膠東王曾經以身試法,導致錦州州牧被罷官到底,刺督等一眾武將被調離兩遼,官階連降兩級發配到南國邊境,歸燕剌王管轄。而《宗藩法例》第一條,則是“兩王不得相見”。
淮南王趙英素來以循規蹈矩著稱,事事不敢逾越宗室法例的雷池半步。偶有子孫違規被罰,溫文爾雅的淮南王也從不出聲。福禍相依,趙英成了進京面聖次數最多的藩王,所得賞賜頗豐。
十數位當年都曾在江湖上聲名赫赫的北涼鷹犬環繞一輛馬車,其中便有當年一刀劈下紫禁山莊莊主的頭顱的範鎮海、老一輩武道宗師“槍仙”王繡的同門師弟韓嶗山、滿身毒器號稱破盡金剛境高手的獨眼龍楊春亭。
三百重甲鐵騎,更是蹄聲如雷。
雄州州牧姚白峰與所有人一同敬畏作揖。
簾子並未掀開,更沒有人走出車廂,只是傳來沙啞聲音:“入城。”
竟然無人敢於流露絲毫憤懣神色!
要知道姚白峰可是北地三州士子的領袖人物,更是雄州豪閥姚氏的當家。當年首輔張巨鹿還是大黃門時,便多次向姚州牧請教學問。姚氏足足五代人俱是首屈一指的理學大家——姚門五雄,從率先提出見聞德性,到格物致知,再到即物窮理,一脈相承,與南方上陰學宮的朱門理學並稱輔國雙魁,南北交相輝映,一直被歷代帝王青睞器重。
姚白峰一生致力於將家學演化為國學,門生遍天下,如此地位超然,此時卻依然對著馬車上那名都不屑露面的武夫低頭。
怪不得理學大家沒有骨氣,天下十大高門豪族,被這位“人屠”剔除大半,誰不怕?
何況他六十歲高齡納小妾,清流士子只當作一樁道德文章——得了顏如玉的美談,“人屠”卻直言不諱地罵他老不正經。姚大家聽到後氣得閉門謝客半年,直到門生高徒勸慰,才重新講學。
麻姑城內,淮南王趙英赤足未束髮,亂髮披肩,驅散奴婢,獨自站在小榭中醉酒,喃喃自語,有些瘋癲。
臨近城門,被罵作老匹夫的北涼王微微駝著背掀開簾子,側望向一把年紀的姚白峰,問道:“姓姚的老不正經,趙英人呢?”
身上無肉,騎馬尤其酸疼的姚白峰無奈地道:“回稟王爺,按照我朝祖訓,淮南王不當與你相見。”
正是北涼王徐驍的傢伙眯眼哦了一聲。
馬隊經過麻姑城的中軸大道,所有人皆跪地不起,不敢抬頭,只是每隔一小段路程,便有喝聲響起,不絕於耳,讓姚白峰這群官員一陣頭皮發麻。
“錦州十八老字營青山營,步卒朱振,參見大將軍!”
“遼西天關營騎卒宋恭,參見大將軍!”
“琵琶營弓手龔端康,參見大將軍!”
…………
此時,姚白峰等人都不由自主地記起那首《煌煌北涼鎮靈歌》的末尾詞句,著實氣焰駭人。
“徐驍生當是人傑,徐驍死亦做鬼雄。笑去酆都招舊部,旌旗百萬斬閻王!”
帝都,太安城。
清晨時分,天灰濛濛的,官道上三百鐵騎疾奔而來,塵土飛揚。
京城風傳北涼王徐驍即將入城,天下唯一人口達到百萬的巨城一時間雲譎波詭。城內主軸道上的高樓都被各色人物占滿,只求一睹徐大柱國的真面目,即便見不著,看看車馬陣仗也就心滿意足。清流士子焦躁,江湖武夫不安,達官顯貴喧鬧,聽聞有十數位大小黃門準備聯袂攔車,去冒死怒斥那“人屠”荼毒生靈,去罵其毀掉天下大半讀書種子。更傳言有無數準備當道刺殺的武林好漢,連說書先生們都在各大茶樓不約而同地老調重彈,說起了春秋亂戰。
京城內無數枝丫上響起了刺耳的蟬鳴。
太安城城門有四孔,城門內外閒雜人等都早早地被城門校尉肅清。當漸行漸近的馬隊踩踏出比蟬鳴震耳百倍的轟鳴,當城牆上眾人看到那一杆猩紅醒目的徐字王旗時,本是清新的清晨,頓時窒息起來。
馬隊緩緩踏入城門,除了馬蹄聲,似乎整座京城都變得寂靜無聲。
皇宮的主軸大道上,占好位置的旁觀者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息。
當馬隊愈行愈遠,眾人才面面相覷,如釋重負。
一切塵埃落定。
城門外來了兩個行人,其中一位老僧人身穿黑衣,目三角,相貌猙獰,形如一頭衰老病虎,只是神情淡漠,另一位駝背微瘸,穿著尋常富家翁的裝束,抬頭望了一眼城牆,微微一笑,與身旁的黑衣老僧以及一些晨起做生意的販夫走卒一同由側孔走過城門。偶有路人注目的視線,都放在了老僧身上,委實是黑衣僧這番相貌不像個慈悲心腸的出家人,只不過年邁蒼老,行人只是多看了兩眼,便不再上心。至於老僧身邊的老人,更是不惹人注意。太安城是天下首善之城,連巷陌市井裡頭的小民都自稱見識過某某大將軍、某某大學士,誰樂意瞧一個駝背的老頭兒?
穿過城門側孔,富家翁與黑衣老僧緩緩前行。
富家翁負著手,呵呵笑道:“楊禿驢,京城百萬人,可就你一個是我的朋友啊。”
枯槁老僧輕輕道:“若不摸我的腦袋,我便是你的朋友。”
富家翁嘴上說著“哪能、哪能,都說世上有兩樣東西摸不得,老虎屁股摸不得,還有就是你這楊太歲的腦袋摸不得了”,可話是這麼說,卻很不客氣地伸手去摸老僧的光頭。老僧也不阻攔,只是歎氣。
富家翁摸了摸黑衣老僧的光頭,哈哈大笑。
黑衣老僧一臉淡然。
這顆腦袋,齊玄幀當年倒是也摸過,然後蓮花頂就塌了一半。
黑衣老僧姓楊名太歲,生於東越頂尖士族楊氏。他自幼好學,淹博百家,十三歲剃髮出家,通讀儒、釋、道三教典籍,尤其擅長陰陽術數。雖是僧侶,他卻師從清虛宮道士學習道門方術以及兵家學說,二十四歲遊歷龍虎山,被大真人齊玄幀相面以後呵斥一番,楊太歲不怒反喜。後來楊太歲被舉薦入京侍奉太子,再為已故皇太后誦經祈福,主持皇家永福寺,輔佐先皇問鼎江山,其間收大內巨宦數人做菩薩戒弟子。
天下大定,喜穿黑衣的老僧婉拒國師頭銜,在永福寺潛心鑽研佛法,早已與家族斷絕關係,更與當朝權貴沒有絲毫牽連。西壘壁下,他曾力勸徐驍不殺碩儒方孝梨,最終無果,傳言他與徐驍割袍絕交。近十年感慨禪門法統混亂、宗旨不清,他便創相圓說,著《八宗原義》《辟妄救略經》等,唯獨不參與任何佛門爭辯,自號“不僧諍老人”。有輔國建業之功,他卻甘於寂寞,只是擔當太子、太孫等龍子龍孫的輔讀。三年前他辭去永福寺住持與皇宮主錄僧,獨行大江南北,神龍見首不見尾。今日他出現在太安城,為的只是護送北涼王進京。不過“人屠”徐驍見到黑衣老僧後,執意要步行入城,才出現這一幕。
徐驍與他並肩行往宮門。
一身富家翁打扮的徐驍雙手插在袖口中,在京城主軸道上閒庭信步,笑呵呵地道:“楊太歲,聽說你收了個閉關弟子,跑去上陰學宮了?我可事先說好,玩鬧歸玩鬧,真惹出大事,到時候你我都別插手護犢子。還有,符將紅甲人是你徒弟使喚去的吧?下不為例。我很好奇當年符將紅甲人早已被你的菩薩戒弟子韓貂寺卸甲剝皮,怎麼這會兒又多出了五具符將紅甲人?你這老禿驢,有什麼陰險打算?咋的,你還跟我鬧彆扭?你這小肚雞腸,跟娘兒們一樣,不就是當年沒答應你不殺那六百號讀書人嗎?咱倆好幾十年的過命交情,你說不要就不要了?”
黑衣僧人古板地道:“都不關我的事情。”
徐驍眯起眼打量著多年不見,有些陌生的京城氣象,撇嘴道:“給我透個底,那小子是不是那位的私生子?要不然他哪能從韓貂寺手裡得到符將紅甲,又哪能讓韓貂寺這只‘人貓’低眉順眼地當個奴?”
老僧皺眉,本就是凶神苦相,此時表情越發猙獰,不怒自威。行走於人山人海的鬧市中,但在老僧的帶路下,無人可以靠近他和徐驍身邊,兩人如滑魚游於水草中。
徐驍笑道:“禿驢不否認,我可就當得到答案了。”
黑衣老僧依然不解釋、不辯駁,心如古井無波。
徐驍打趣道:“楊太歲啊楊太歲,有些時候我挺佩服你的,伴君如伴虎,你只要再活個二三十年,便有望輔龍三朝,個個都樂意把你當菩薩。再瞧瞧龍虎山,為了鞏固國師地位無所不用其極。有個老傢伙拼去兩甲子陽壽不要,連逆天改命的法子都用上了。你呢,啥都不做,整天吃齋念佛,嫌京城悶了就出城走一走,這才是神仙過的日子。禿驢,什麼時候去見見我的長子鳳年?他跟我不一樣,信佛,說不定你們談得來。”
老僧搖了搖頭,輕聲提醒道:“到了。”
道路盡頭,可見正南皇城大門。
當朝按律十日一早朝,只是早朝已始,徐驍來得稍晚了。門外只停有車馬家奴,見不到任何一位朝廷顯貴。
這扇皇城第一門,三闕,巨簷重脊,左右各有白玉獅、下馬碑一對。門上掛有開國大學士所書楹聯一副:“日月光明,山河雄壯。”門北左右廊房一百一十間,號稱千步廊,連簷通脊,拱衛保和殿,即百姓嘴中的金鑾殿。
黑衣老僧楊太歲歎氣道:“你就這般衣著去上朝?”
徐驍笑道:“我去馬車上換身衣服,在北涼沒機會穿,這些年養尊處優,胖了許多,不知道合不合身,如果穿不下就麻煩了。”
老僧一臉罕見的頭疼無奈的表情。
徐驍哈哈大笑,走向一輛只剩幾位王府貼身扈從的馬車。王旗麾下的鐵騎自然不能帶到這皇城牆根下,否則成何體統?
黑衣楊太歲沒有動身,依然站在門外百丈處,神情蕭索。當年他還是個求功求名的僧人,徐驍便已帶著六百黑甲闖出錦州。他為先皇出謀劃策,徐驍為先皇做先鋒,一文一武,相得益彰。那時候,先皇視他們二人如左膀右臂,曾在那扇大門裡一同爬上保和殿飲酒,在月夜下一起談論天下大事。徐驍讀書不多,總會被他們逼著吟詩,粗糙俗氣,次次都被笑話。醉酒以後他們便肆意橫躺,誰枕著誰的胳膊都無所謂。最後一次相聚,是徐驍滅西楚回京受封大柱國,只是相互言語,再無當年的肆無忌憚。
那以後,他便不再參政,只談禪與詩。再之後,他被先皇授意與徐驍喝一場離別酒,這才使得那位清奇女子一劍白衫獨自入宮。那以後,他便再無顏面去見徐驍。
徐驍離馬車沒多遠,一輛馬車奔馳而來,駕車馬夫一頭汗水。
徐驍擺手示意“槍仙”王繡的同門師弟韓嶗山不要上心,側身堪堪躲過兩匹高頭大馬的馬蹄,只是示意一位王府豢養的高人去車內拿一件早就準備好的外袍,準備穿上好入宮上早朝。
真是應了那句“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徐驍對馬車的衝撞沒有介意,那權貴府邸出來的馬夫卻嫌這駝背老頭兒礙眼礙事,當作是朝廷裡哪位官員不長眼的家奴。車內主子本就因為身體有恙耽誤了上早朝的時間,一路催促得厲害,連累他挨駡無數,心情當然糟糕透頂,一怒之下就揚鞭抽人。
徐驍笑了一下,沒有任何動作。韓嶗山便抓過馬鞭將馬夫扯下,一腳踩在胸口,哢嚓一聲,直接踩斷了兩根肋骨。
馬車上走下一位身穿四品雲雁文官朝服的中年儒士,見到家僕慘遭橫禍,勃然大怒,再看那老頭兒面生得很,顧不得斯文,破口大駡,大體是在怒斥誰家的下人膽敢在皇城外驕橫行兇,指著徐驍的鼻子要他報上府上官員的名號,等一下上朝就要親口向皇帝陛下彈劾,氣焰熊熊。這位儒士身居四品,與州牧同階,太子左庶子,是讓人眼紅的東宮清貴位置。這還不止,他父親劉彬忠是東閣大學士,兩朝重臣。
本朝文官勳貴的極點便是三殿三閣。東閣雖說位居末尾,但三殿三閣並未授滿,加上武英殿、文華殿、文淵閣總共只有四個。劉彬忠身為四人之一,可謂榮貴非凡。加上他哥哥劉體仁是銀青光祿大夫,父子三人同朝為官,傳為美談。若非如此,他也不敢隨便在皇城門外放話要彈劾人。畢竟能夠參與早朝的官員,都不是尋常人物。
徐驍看著這位四品太子左庶子在那裡唾沫四濺,一笑置之。一名扈從拿著包裹躍下馬車,解開後露出朝服一角。
那劉家儒官瞥了一眼,下意識地愣了愣,眼前這老頭兒還是當官的不成?可文官武將,他沒聽說有這等樣式的官服啊?
天底下,官服遠比府邸規模更不得“僭用”,一旦被揭發坐實罪名,便是入獄發配的下場。
當包裹徹底被打開,姓劉的東宮左庶子便徹底瞪大眼珠子了,蟒袍?那是一件藍緞平金繡五爪蟒袍?
蟒衣自古便是象龍之服,與九五之尊所禦龍袍相肖,但減一爪,與龍袍一般繡“江牙海水”。本朝明言唯有親王可繡九蟒五爪,唯有皇族可用明黃、金黃以及杏黃顏色。龍蟒有彎立水、直立水、立臥三江水、立臥五江水、全臥水五種姿勢。哪一級該用哪一種姿勢又有嚴格規定,以全臥水最尊,譽為團龍。
姓劉的儒官眼睜睜地看著那老頭兒在下人的服侍下穿上蟒袍,咽了咽口水。
團龍蟒衣,九龍五爪,甚至比大將軍顧劍棠還要多一爪!藍大緞質地,這說明眼前的人並非皇室宗親。是異姓王?
王朝又有幾位異姓王?
那老頭兒披上王朝上下只此一件的蟒袍,擺明瞭是要上朝的架勢。更有甚者,除了穿上這一襲可怕蟒衣,他還接過了一柄刀。
誰可佩刀上朝?
姓劉的儒官就算是個白癡,也知道眼前的老頭兒是誰了!
北涼王徐驍。
駝背老頭兒穿上華貴扎眼的蟒衣後,佩北涼刀徑直走向皇城南門。
那位左庶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再沒有上朝的想法了,只是死命磕頭,在石板上磕出了一攤血跡。
一身蟒袍的徐驍走入皇城。
城門孔洞有些昏暗,走出以後,“人屠”遮了遮溫煦陽光,眯眼遙望向那座大殿。
身前身後兩排校尉齊齊跪地。
太監一個個如臨大敵,依次扯開嗓門兒大喊:“北涼王上殿!”
這位駝背老人,微瘸著緩緩前行,似乎一點兒不顧及那邊有皇帝陛下、首輔張巨鹿、大將軍顧劍棠以及滿朝文武在苦苦等候。
他默數著步數,終於拾級而上,然後回望城門一眼,笑了笑,自言自語道:“老了。”
第三章 仗劍當空一劍去 一更別我二更回
出青城山後,徐鳳年雇用了四條大船,沿燕子江而下。
這一灘水勢極為湍急,兩岸高山對峙,懸崖峭壁,水面最窄處不過五十丈,兇險程度僅次於那相傳有道教聖人倒騎青牛而過的夔門關。這一段水路峽中有峽,大峽套小峽;灘中有灘,大灘吞小灘。徐鳳年一身白袍站於船頭,對一旁抱著武媚娘的魚幼薇笑道:“我們方才經過的是書灘和劍灘,是武當祖師爺呂洞玄藏天書與古劍的地方,別以為那就是險峻了,接下來的峒嶺峽才是險地。我們的四艘大船已是極致,再大些,別管是有多熟悉水勢的船夫,都會觸礁沉船。當年我和老黃嚇得半死,我還暈船,吐了老黃一身。所以這邊的漁民都說書灘、劍灘不算灘,峒嶺才是鬼門關,等一下船身搖晃得厲害,你就別站在這裡了。”
魚幼薇望著前方景象,臉色有些發白,剛想轉身,卻瞪大眼睛,只見一葉扁舟似乎在逆流而行,直沖為首那艘有大戟寧峨眉坐鎮的大船!
一位身著青衫的文士模樣的年輕男子手持竹竿,插入水面,腳下小舟後端翹起。與此同時,插入大船底下的竹竿被這名俊雅男子挑起。
一根烏青竹竿彎曲出一條半月弧度。
那一端,小舟屹立不倒。
這一端,大船竟然被竹竿給掀翻成底朝天!
這位青衫客是龍王老爺不成?其餘三艘船上的船夫們嚇得膽魄都碎了。
江上一竿驚天地泣鬼神。
那青衫男子腳下小舟重新砸回水面,順流直下,飄然而逝。
徐鳳年瞪大眼睛,自言自語道:“這技術活兒忒霸道了。”
青衫龍王一竿攔江,使得船仰馬翻人墜水。一時間江面喧鬧非凡,許多鳳字營兵卒不諳水性,加上礁石突兀,幾個浮沉就要溺水身亡。寧峨眉一手提起一名甲士,另一手竟然托起了他的坐騎。那頭通體烏黑的高頭駿馬,被這位耍大戟的武將硬生生托到了船板上。救了人馬,寧峨眉立即躍入水中。他的蔔字鐵戟是義父的遺物,便是溺死都要撈出來。當時青衫青年浮舟而至,以竹竿掀起波瀾,只因他當時手中沒有大戟,否則那名古怪刺客也不會輕易得逞。
徐鳳年在寧峨眉破水而出時便抽出繡冬刀,劈開大船欄杆作十數截,紛紛踢入燕子江水,身形飄下,踩著一截木欄,彎腰抓起一名北涼甲士丟回大船。與此同時,呂、楊、舒三人以及青鳥都飛鴻踏雪一般刺入江水,各自救人救馬。剩餘三船的船夫夥計只看到江面上一個個身影蜻蜓點水,看得目瞪口呆。船夫們本以為這幫渡江武卒只是精悍,不承想竟然還隱藏眾多神仙高手。尤其是那位身穿白袍玉帶的英俊公子哥兒,腰挎雙刀,卻不是花哨樣子。若說那乘一葉扁舟飄然而至瀟灑而去的青衫客是化為人形的燕子江龍王爺,那這位公子哥兒就是一條過江白龍了,有著說不盡的縹緲風采。
徐鳳年四五個來回後,吐一納六,氣息綿長,並不疲倦,腳踏被他用繡冬砍斷的一段欄杆,望向即將到來的峒嶺鬼門關,有些頭疼。落江人馬已經被救得十之八九,只是仍有兩人就要撞上鬼門關礁石,來不及出手相救。行船操舟,素來不憚風濤,而畏礁石。兩匹北涼戰馬撞上暗礁,砰然作響,砸出一攤血跡,瞬間被卷蕩一空。徐鳳年腳尖一點欄杆,飄向一座礁石,再掠出。只是一人即將撞上礁石,徐鳳年回頭一望,船頭的寧峨眉剛救回一名袍澤,手持大戟,滿眼憂愁。
徐鳳年靈光乍現,大聲喊道:“寧峨眉,丟出大戟,助我一臂!”
寧峨眉右腳後撤一步,怒喝一聲,擲出重達八十斤的大鐵戟,直刺最前方即將觸礁的一名兵士。徐鳳年握住大戟,趁勢飛起,於千鈞一髮之際抓起水中那名鳳字營輕騎,大戟轟然釘入礁石。徐鳳年將手中輕騎放在礁石上,一掠再掠,終於救下最後一名溺水輕騎,一同坐在出水礁石上。江水轟鳴濺射,徐鳳年一身華貴衣衫濕透,眉心紅棗印記熠熠煌煌。那名死裡逃生的鳳字營輕騎拼命咳嗽,抬頭望著面無表情的世子殿下,有些茫然。自己被這位在北涼傳言草菅人命的世子殿下給救了?
大船漂下,寧峨眉拔出礁石上的大戟,拉上北涼袍澤。徐鳳年扶著失魂落魄的輕騎甲士躍上船頭。鳳字營正尉袁猛神情複雜,不僅是他,許多輕騎呆若木雞。徐鳳年不理會他們,只是吩咐道:“甯將軍,清點人馬數目。誰失了戰馬,記罪在身,以後將功補過。”
寧峨眉抱拳沉聲道:“遵命!”
連袁猛都不由自主地低頭應聲道:“末將聽令!”
濕漉漉的徐鳳年入了船艙屋內,青鳥服侍他換上一身衣衫。
徐鳳年皺眉道:“所幸書劍灘還好,大多是明礁,若是再到了下邊的鬼門關,枯水時暗礁如石林,航道更是狹窄,恐怕墜水幾人便會傷亡幾人。那青衫男子是何方神聖?那人一竿便能掀翻大船,已經不是膂力如虎可以形容,巧勁更是駭人,分明是暗藏了上乘劍術。姑姑在青城山上給了我一本專門講述如何破解吳家枯劍的劍法心得,我瞅著那手持竹竿的傢伙這一式,有點兒像吳家劍塚裡的‘挑山’,難不成是這一代劍冠吳六鼎?”
青鳥一手握髮,一手持象牙梳,細心梳理著徐鳳年的頭髮,柔聲道:“且不說那人是不是吳六鼎,公子救人的手法很是賞心悅目。船上連同寧峨眉、袁猛在內,方才都在為公子大聲喝彩,尤其是那一趟握戟飛起救人,連奴婢都要讚歎。”
徐鳳年低頭看了看通紅的手心,自嘲道:“比起一竿掀船,我的道行差遠了。除非老劍神李淳罡肯出手,否則誰都攔不下那可能是吳六鼎的傢伙。我只能眼睜睜地看他乘舟而去,惱火。不過說實話,這一招不管是不是劍塚的挑山,因為有姑姑的四十年習劍心得感悟珠玉在前,再加上武當山騎牛的傢伙傳授了一套拳法,裡頭有一句‘山重隨它重,我以一兩撥萬斤’的口訣,我剛才看著都有些觸類旁通,所以這倒是好事。不過我也得抓緊時間讓呂錢塘陪我練刀了。”
經此一劫,峒嶺峽更顯奇峰突兀、怪石嶙峋,江面狹小,迂回曲折,山勢崢嶸,僅剩三船身處其中,一次次與礁石擦身而過,驚心動魄。
徐鳳年重新站到船頭,兩頭幼夔就在他腳邊追趕玩耍。
李老頭兒不知何時來到徐鳳年身後,嘻嘻笑道:“小子,拿捏人心有些火候啊,若非老夫知道那青衫劍士不是你的人,說不定要懷疑這是你刻意安排的了。”
徐鳳年沒好氣地道:“我可沒那麼大手筆。”徐鳳年追問道,“他果然用劍?”
老一輩劍神點頭道:“用不用劍,老夫豈會不知?吳家劍塚出來的,身上有著一股枯劍獨有的迂腐味道。只不過這名年輕劍士走了條吳家劍塚不樂意走的劍道,將來成就要比前幾代劍魁更高,前提是他過得了東越劍池和鄧太阿那兩關。過去了,他由指玄入天象便不難了;過不去,枯劍就是真的枯劍了。那一招挑山如何?被嚇到了嗎?要不老夫教你一手倒海?你挎著兩柄刀不累啊,借老夫一把如何?借了,老夫立馬讓你見識見識一劍大江逆流的景象。”
徐鳳年冷笑道:“休想。”
老頭兒掏了掏耳屎,撇嘴道:“這般膽小,如何成大事?”
徐鳳年自顧自地說道:“吳六鼎這一竿,圖什麼?”
李淳罡不耐煩地道:“小子你是笨還是蠢啊?行走江湖的人,不就圖個名頭?要不然王仙芝會自稱天下第二?鄧太阿會拎桃花枝作怪?有了名頭,再與人對戰,便名正言順了。否則誰願意搭理一個無名小卒?老夫年輕的時候,不管對上誰都來一通砍瓜切菜,不也就是意氣用事,要爭口氣?後來老夫年紀大了,才少了爭強鬥勝的心思。齊玄幀這個牛鼻子老道著實可惡,因為與他論劍說道,害得老夫心境大亂,不僅沒能一腳踏入陸地神仙境界,連天象境都懸了。後來我被人斷去一臂,又被鎮壓在聽潮亭下二十年,才因禍得福,重返天象境。小子,以後對老夫客氣些,天象境的高人,數來數去才十來個,一雙手而已。”
徐鳳年伸出手臂,由著雪白矛隼落在臂上,拿下小竹筒,抽出密信,一臉愕然。
李老頭兒才說自己是屈指可數的天象境高手,這會兒便沒啥風範地歪頭偷窺,徐鳳年倒不計較。李淳罡跟著一愣,隨即嘖嘖道:“王重樓丟給你大黃庭,是損命勾當賠本買賣,這個老夫早有預料。只是那叫洪洗象的新任掌教,連金剛、指玄兩境四重都瞧不上眼,一步便是天象啦?小子,你別跟老夫打馬虎眼,透個底,這事兒可信?”
徐鳳年感慨道:“換作別人,打死不信。可是騎牛的傢伙,我卻相信。”
李淳罡望向江面,神情恍惚道:“這可不就是齊玄幀當年做的事情嗎?二十年修為寸步不進,一悟便天象,再十年,就是陸地神仙了。”
徐鳳年將密信丟入江水中,笑道:“不管什麼天象什麼陸地神仙,我練我的刀。”
老頭兒揉著耳垂,嘲諷道:“練刀?不說那位武當小掌教一步入天象,就說眼前吳六鼎的一竿挑山,也是你能比的?你還有心思練刀?練個屁,就這樣的修行速度,你一輩子都只能在這些天縱之才的屁股後頭吃灰,身為‘人屠’與王妃的兒子,不嫌丟人?”
徐鳳年平靜地笑道:“有什麼丟人的,刀是自己手中的刀,便是一塌糊塗,只要出力了,都沒什麼好抱怨的。徐驍何嘗是頂尖的武道高手,不也攢下了這份家業?我二姐惱我練刀,那是怕我走火入魔,怕我為了練刀連家都不要了。只是有些事情,不是紙上談兵就能談下江山的,上陰學宮就是最好的例子,逞口舌之快,那只能是智者與智者的角力,一旦碰上匹夫莽漢,還得靠拳頭和刀劍說道理。天下有學問的人少,有大學問的人就更少了。”
老劍神笑眯眯地道:“有些道理,老夫也不喜歡儒士動嘴。當年齊玄幀就有這個臭脾氣,只不過他是常理之外的怪胎,既能說理說得天花亂墜,也能斬妖除魔做衛道真人。若他沒些手段,誰樂意聽他講大道理?”
腳背上趴著兩隻跑累了在打盹的頑劣小虎夔,徐鳳年蹲下身,伸手撫摸兩頭幼崽。
老劍神突然不說話了。
徐鳳年站起身,連帶著幼夔都被驚醒,繼續在船頭歡快地蹦跳。徐鳳年好奇地問道:“老前輩,你當真能飛劍?”
老頭兒依舊只是抬頭望向崖壁,沒有回答。
峒嶺盡頭,兩崖壁齊如刀削,相距不足十丈,形如門戶,只許一船通行。那便是最後一道鬼門關了,山岩上刻有“鬼哭雄關”四個大字,是武當山乘鶴飛升的大真人呂洞玄以仙劍刻出。說來有趣,呂洞玄並稱丹、劍、詩三仙,詩詞歌賦多有流傳,墨寶卻只留有八字,除了“鬼哭雄關”,再有就是“玄武當興”,皆是以劍做筆。
出了鬼門關,視野豁然開朗,燕子江、蜀江、滄瀾江三江匯流,這裡曾是春秋三國戰場,自古以來更是有無數英雄豪傑在此大動兵戈。江水由急變緩,江面由窄變寬,由陰間跌入陽間,恍若隔世,讓人心曠神怡。
徐鳳年看到常年穿一件臭羊皮裘的李老頭兒出了鬼門關,依舊轉頭在看崖壁上的“鬼哭雄關”四個字,有些黯然。這位江湖上的老一輩劍神,不摳腳丫、挖鼻孔、掏耳屎的時候,才讓徐鳳年清晰記得他是李淳罡,尤其是此刻駐足凝神的模樣,哪怕佩劍被折,手臂被斷,依然是曾經在劍道獨佔鰲頭的仙人。
只聽老人喃喃道:“老夫年輕時做過許多荒唐事,十六歲入金剛,十九歲入指玄,二十四歲便達天象,被譽為五百年一遇的劍仙大材。初出江湖,便在千萬觀潮人的注視下踩踏著廣陵潮頭過江;二十四歲去東越劍池挑戰梅花劍宗吳瑋,對那位前輩羞辱至極,害其引頸自盡;三十六歲時自稱天下無敵,揚言四大宗師除我之外都是沽名釣譽之輩,便是王繡、酆都綠袍與符將紅甲三人聯手,也是我一劍的事情。後來我沒輸給他們,卻敗給了後輩王仙芝。她(指酆都綠袍)離開酆都找到我。這個傻女人,故意被我一劍洞穿胸膛,我自詡‘天下敵手一劍敗之,天下女子一指勾之’,到頭來,才知道什麼叫心疼。所謂心疼,便是你傷了別人,受傷的卻是自己。為了救她,我去龍虎山向齊玄幀討要續命金丹,只是還沒到斬魔台,她便死了。她臨終時說她不要活,就是要死在我懷裡,若是活了,我們便又成了陌路,她不願意。哪怕是那時候,我依然沒有膽量說出口,沒了她,一劍、兩劍、百劍、千萬劍又如何?這鬼門關,是我與她初遇的地方。那時候我已能飛劍,她卻只是個還未習武的笨丫頭。後來她如何成了酆都綠袍,又是為何成了酆都綠袍,我都不知,只知道此生再不能相見了。榮辱種種,浮沉事事,一舟而下,過眼雲煙。我喜歡姜丫頭,便是心疼當年的那個她。上蓮花頂,下斬魔台,我從齊玄幀那裡得知她是我的仇人之女,既然不幸遇見了我,殺不了我,便想著死於我手上才好。最苦是相思,最遠是陰陽。”
徐鳳年無言以對,以往劍神李淳罡的種種事蹟,都已在四十年中變得模糊不清。齊玄幀早已白日飛升,王仙芝在武帝城從不出東海,酆都綠袍已死,符將紅甲人似乎成了傀儡,有幸親眼見過老一輩劍神的人即便活著,大多也已是花甲老人。
正應了劍仙呂祖那句古話,睡到二三更時凡榮華皆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後無少長俱是古人。
李淳罡自嘲道:“老夫年少時一心想做呂祖,這倒是跟齊玄幀一般無二,只不過老夫看中的是呂祖的劍,齊玄幀看中的卻是呂祖的道,所以老夫喜歡呂祖的飛劍取人頭,卻被齊玄幀大罵了一通。這牛鼻子老道坐在斬魔臺上說什麼兩人相擊,上斬頸項下決肝肺,擊劍殺人,飛劍千里又怎樣?此庶人下乘劍,末節小技,無異於鬥雞,勝人者有力,自勝者才是得道。你聽聽,這口氣是不是很大?老夫當時心灰意懶,心甘情願認輸,加上親眼看到這個亦敵亦友的傢伙白日飛升,真正是無話可說,當時覺得自己莫不是真的錯了?齊玄幀悟了長生理,步步生蓮花,老夫當時原本一腳在天象,一腳已經踏入陸地神仙境的修為卻一退千里,下山後被人斬去一臂,落入指玄境,再不敢說什麼有蛟龍處斬蛟龍的狂言屁話。只是這些年在聽潮亭下,老夫才想明白一個淺顯道理——嘿,齊玄幀這老頑童是在故意誤我啊!”
徐鳳年輕輕歎息。大船入大江,不再跌撞搖晃,當年乘船至此,他和老黃主僕二人都是大開眼界。許久,老劍神終於回過神,準備轉身回去,卻看到一路都在暈船嘔吐的薑泥走出了船艙,扶著欄杆,臉色依然蒼白,只是比起在書劍灘和峒嶺關的時候要好很多。比起徐鳳年初次乘船的半死不活,兩人差不多狼狽。青鳥從二樓船頂輕盈地躍下,輕聲道:“殿下,掀翻大船的那人就在江心等著我們。”
果然,大船漸行,他們再度看到一舟一竿的青衫客。
這吳六鼎當真是吃了無數的熊心豹子膽啊!一竿挑釁還不夠,難道他還要再來三竿將船全部挑翻才肯罷休?徐鳳年睜大眼睛,望著形象越來越清晰的吳家劍冠。這年輕劍士相貌並不出奇,面容古板,一看就是不近人情的孤僻性子。劍塚枯劍,歷來如此,後輩劍士若要出山歷練,必須先勝了家族內的一位老祖宗,不論生死。吳六鼎身材修長,今日不曾帶劍,那根烏青竹竿扛在肩上,雙手搭著,姿態委實倨傲到了極點。
姜泥忍著難受,連她都能看到那浮舟江上的大膽刺客。船夫都說這人是龍王爺,她卻不信,扭頭皺眉,看著徐鳳年虛弱地問道:“你打不過這人?”
徐鳳年啞然失笑,搖頭道:“當然打不過。”
薑泥冷笑道:“那你練刀練出了什麼?”
徐鳳年哈哈笑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可以問問李老前輩,他是否練劍第一天就知道自己會成為劍神?”
殊不知李老頭兒拆臺道:“老夫知道。”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
薑泥心情大好,微笑起來,臉頰便悄然浮現出兩個酒窩。
徐鳳年笑道:“好看。”
薑泥立即板起臉。
徐鳳年嬉皮笑臉地道:“小泥人,來,再笑個唄。你笑了,我就明知打不過那當世一等一的劍士,也要提刀殺去。這筆買賣多划算,說不定本世子就一去不返了,如果老劍神出手救我,你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拉著,如此一來可以保證有十成把握讓我戰死在江上,咋樣?笑一個?”
薑泥的小腦袋暈暈乎乎,暈船讓她幾乎恨不得跳江,因此恨死了一意孤行要乘船而下的世子殿下。她很費神費力地去思考著這筆買賣,耐不住徐鳳年的蠱惑催促,終於千辛萬苦地擠出一個自認為最無懈可擊的僵硬笑容。
徐鳳年立即笑駡道:“太難看了,沒誠意,本世子不幹虧到姥姥家的生意。”
薑泥無奈地換了幾次笑臉,都不盡如人意。
徐鳳年故意歎氣說:“看來買賣是做不成了,反正船上有大把高手,就不信打不趴那個孤身前來求死的王八蛋,便是龍王爺,也要將其剝皮抽筋。”
薑泥笑了半天,小臉蛋都僵硬了,結果看到怕死而且奸猾的世子殿下在偷著樂,氣得跑上前就要跟徐鳳年拼命。
徐鳳年威脅道:“咬我?小心我讓金剛、菩薩咬你啊!”
膽子其實一直不大的小泥人馬上不敢上前了,瞪大眼睛希冀著用眼神剮死徐鳳年。徐鳳年捧腹大笑,只是笑完便肅容轉身,破天荒地雙手持刀,準備飄出大船,真要與那持竿的吳六鼎戰上一戰。
徐鳳年剛要腳尖一點沖出船頭,一直旁觀兩個年輕傢伙打鬧的老劍神便一揮袖,把徐鳳年給扯了回來,害得世子殿下一屁股跌坐在船板上,樣子滑稽。
姜泥終於會心一笑。
老劍神有些恍惚,望著一臉懊惱的徐小子,再看向嫣然一笑的姜丫頭。
當年江上偶遇,他飛劍橫江,吟詩而渡,她便趴在船欄上,有著一模一樣的笑臉。
那年正是年輕耀眼的劍道天才李淳罡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也是那位癡情女子最天真無邪的年紀。
兩人擦肩而過,他只求仙劍大道,並不掛念,她卻傻傻地掛念了一生一世。
老劍神默念當年那首詩:“我當鍛就三千鋒,一日開匣玉龍嗥。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神意蛇一條。”
老劍神伸出獨臂,輕聲道:“徐鳳年,借老夫一劍,一劍而已。”
徐鳳年愕然。
李淳罡呢喃道:“欠了一劍。”
徐鳳年一咬牙抽出繡冬,丟向江面上方,像是要拋給那百丈外的青衫客。
面朝薑泥的老劍神望了她一眼,當日說這個徐小子嘴裡的小泥人神似北涼王妃,其實不儘然,她更像是那個喜穿綠衫的丫頭。
李淳罡笑了笑,神色滄桑,倒著飄出船頭,仰首豪邁大笑道:“小綠袍兒,且看李淳罡這一劍。橫眉豎立語如雷,燕子江中惡蛟肥。仗劍當空一劍去,一更別我二更回!”
背對扁舟上的青衫劍冠以及那柄繡冬刀,沒了神兵木馬牛,更沒了年輕時的玉樹臨風,只剩一臂的老人握住了不是劍的繡冬,轉身僅輕描淡寫地使出一招一劍。
齊玄幀說我以劍力證道,不如天道,走錯了大道。你卻說受了一劍便夠了。
我李淳罡要甚天道?!
一劍足矣!
江面寂靜,初始無人看見這一劍的風采,只覺得索然無味。
可那青衫龍王卻顧不上小舟,激射遠遁。
瞬間,大江被轟隆隆劈開,直達兩百丈。
這般傳說中的陸地劍仙使出的一劍,世間真有蛟龍,也要被當場斬殺!
說是一更別離二更回,勢可劈江斬龍的一劍去返,其實哪裡需要一更時間?
李老頭兒沒來由地一劍破天象,似乎有重返武道最高境界的跡象,並無任何驚喜,飄回到船頭,將繡冬丟回給徐鳳年,遙望了一眼大江與石崖,似乎解開心結,苦澀地笑了笑,然後默默走入船艙。
觀潮習重劍的呂錢塘被這一劍嚇傻,終於記起了很久以前曾在廣陵江頭踩踏潮頭而行的逍遙前輩。別說呂錢塘這等壯年劍客,便是棄劍修道已是一把年紀的魏叔陽都忍不住難掩激動之色。哪有不想學當初李劍神瀟灑仗劍走江湖的年輕人?鄧太阿是新一代劍神不假,可遠不如李淳罡來得震懾人心讓人服氣。過於半仙半妖,如同離地百萬裡的天上人物,出道以後出手寥寥,只是與王仙芝和曹官子幾人過招,事後才傳出一些支離破碎的風聲,讓人咂摸咀嚼。
老一輩李劍神卻是一劍一劍在江湖上斬出了滔天聲望,尤其是與一位位女子的愛恨糾葛,更是讓無數後輩浮想聯翩心生嚮往。像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陽便牢記李淳罡武道巔峰時,有一位愛慕他的出塵風采的女詩人癡戀作詩無數,誇讚李淳罡飛劍摧破終南第一峰,說他袖中青蛇膽氣粗,更說他三尺氣概如呂祖,為天且示不平人。這一切都過去了,她早已人老珠黃,早已紅顏白髮,早已葬身孤墳,死前不忘讓後人焚盡詩稿。
那個李劍神還在的江湖,有無數女子成了弱水三千,獨獨不見他取了哪一瓢。當年江湖的許多人許多事,跟她們一樣,風華不再。
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舒羞鼻尖滲出汗水,望著江面重新合攏,船身逐漸不再左搖右擺,轉望向身邊的呂錢塘,顫聲問道:“這老頭兒原來真是能與齊仙人一較高下的前輩?”
哪怕齊玄幀登仙數十年,哪怕他不是龍虎山道士,所有後人提起,都不敢直呼他的姓名,一概尊稱為齊仙人,這便是天象以上的實力。
被那一劍幾乎震散魂魄的呂錢塘沉聲道:“你還不知道他是誰?”
舒羞雖說年近三十,但不知是精研媚術的緣故,還是天性使然,總有些天真爛漫的少女行為,習慣性嬌氣地嘟嘴道:“我哪裡知道?老前輩總不會是鄧太阿啊。”
呂錢塘正在懊惱那一劍太過玄妙,自己竟沒有瞧出半點兒端倪,加上這位東越劍客一直不喜舒羞的做作姿態,於是說話的語氣便重了一些:“一介南蠻,不過是井底之蛙!”
舒羞伸手撥了撥耳鬢青絲,側頭嬌媚地笑道:“喲,東越便不是蠻夷之地了?那老前輩這般了不起,能讓咱們的呂劍神如此高看?”
呂錢塘陰沉著臉轉過頭,自己算哪門子劍神?這個從蠻夷南疆跑出來的娘兒們真想嘗嘗赤霞劍的鋒芒?!
恰巧在兩人身邊的魏叔陽搖了搖頭,並未出聲勸解,徑直走向世子殿下。徐鳳年坐在船頭,解開雙刀擱在一旁,伸手逗弄著金剛和菩薩。兩個小傢伙的舌頭天生帶有鉤刺,輕輕一舔,便會在手上帶出一陣密密麻麻的劃痕。徐鳳年熬不住這對姐弟沒個盡頭的折騰,受輕傷不說,象牙白的綢緞袖口早已變成破條,於是拿起春雷刀,讓幼夔金剛四爪抱住,懸空晃悠,看得出來這只雄夔更活潑。魏叔陽總不能站著與坐著的世子殿下說話,盤膝坐定,感慨萬分道:“殿下,老道年老有幸閱讀武當《參同契》,今天又遇見李老劍神那斬江兩百丈的通天本事,此生死而無憾了。”
徐鳳年笑道:“魏爺爺,你給說說,李老頭兒這一劍是指玄還是天象?”
魏叔陽搖頭道:“約莫有陸地神仙的意味了,老道實在不敢妄言李老劍神。”
徐鳳年靠著木牆,玩笑道:“這一劍豈不是就能破甲數百?若是兩軍對壘,有三四名李老頭兒率先陷陣砍殺,這仗還怎麼打?”
魏叔陽微笑道:“殿下,試問百年江湖,出了幾個李劍神,又有幾名指玄、天象境的高手願意被軍法約束?身陷軍伍,可不適合修行。”
徐鳳年點點了頭:“確實,誰能勞駕王仙芝、鄧太阿去衝鋒陷陣?春秋國戰,只聽說西蜀那位劍法超群的皇叔不惜一死拒敵,硬生生斬殺了六百名鐵騎,卻再難抗衡接下來的驍騎鐵甲,死于弓弩戰陣中。武夫的江湖,便像是先前那燕子江,水底暗礁突起,水上群峰競秀,誰都不耽誤誰冒頭,至於誰能如呂洞玄一般高不可攀,更是本事。而一切都是為了戰爭考慮的軍伍就成了我們所處的寬廣水域,百江千溪萬流彙聚,除非是如徐驍這般國戰名將成為那孤懸的島嶼,否則任你有萬般能耐,都要倒在千軍萬馬之下。在徐驍率軍踐踏江湖之前,武夫、軍人兩相輕,倒也算是分不出高下,如今的江湖確是再沒有底氣與軍隊叫板了。龍虎山被加封為整個天下道門的掌教,兩禪寺出了個與皇帝陛下以朋友相交的黑衣僧人,才得以挽回釋門的頹勢。儒、釋、道三教繼續三足鼎立,這三教裡的高人都力求出世,偶爾入世力挽狂瀾,驚起漫天風雷,也都速速退隱。徐驍軍中,少有附和北涼的江湖人士手執兵符。”
魏叔陽似乎沉浸在老劍神那一劍的波瀾餘韻中,有些失神,但看得出來老道士滿臉都是開懷之色,如同稚童得了一串糖葫蘆,很簡單,沒有大道理可言。很難想像以魏叔陽在九斗米道的地位,古稀年紀,還會有這般童心。不管李淳罡的形象如何落魄邋遢,魏叔陽只惦念著那三劍,水珠呈線破水甲,小傘為劍仙人跪,再到今日的仙劍。在老道士看來,真真正正當得上“袖有青蛇膽氣粗”的詩句評語。難怪世道一日不曾平,江湖便不平,因為誰都想著如呂洞玄、李淳罡這般遇不平而自太平。
薑泥沒把握打贏兩頭幼年異獸,便覺得原先瞧著癡迷的江景都不太好看了,洩氣地回到船艙裡,看到李老頭兒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處在半睡半醒之間。薑泥拿起一本秘籍,心不在焉地看了會兒,輕聲問道:“你是不是打算教他練刀了?”
李淳罡抬起眼皮,笑呵呵地道:“教他幾招雕蟲小技也無妨,老夫給他好臉色,還不是為了你能少受點兒欺負?還是那句話,只要你肯隨老夫練劍,徐小子就是練刀練出花來,你也能殺他。”
薑泥猶豫了一下,岔開話題說道:“你的劍術好像真的很嚇人。”
李老頭兒哈哈大笑:“姜丫頭,以後不說老夫吹牛皮了吧?不過老夫實話實說,方才那一劍是偶爾得之,天時地利人和都全了,才有這等威力。世上不如意事如牛毛,能與人言的有幾句?所以世人出劍百千萬,劍仙的仙劍也應當少到可憐,而且老夫這一劍被江湖上稱作劍仙境界不能長存。老夫現在看得很開,不奢望做那陸地神仙了,只想著對你傾囊相授。教你練劍的話,有望教出一名女子劍仙,對老夫的名聲也有好處嘛。”
薑泥平淡地道:“那你還是教他練刀好了。”
老頭兒不以為意,自言自語道:“呂祖有一句詩作警言傳與後來學劍人,‘匣中三尺不常鳴,不遇同人誓不傳’。老夫深以為然,這一生,遇到的習劍後輩不計其數,不乏悟性、根骨都奇絕的練劍天才,可對不上老夫的脾氣,你便是鄧太阿,都別想學到老夫的兩袖青蛇。吳家劍塚舍劍意而求天工劍招,相當瞧不起天下劍招,唯獨老夫的絕學,且不說劍意何等冠絕天下,在劍招上同樣妙至巔峰,當年可是讓吳家那幫半死人都自歎不如……”
薑泥緊皺眉頭,重重歎了一口氣,放下書瞪眼道:“又來?!”
李淳罡撓了撓別在髮髻上的神符匕首,神情略微尷尬。換作艙外任何人聽到他的這番話,還不得當作聖旨來聽?可眼前這鑽牛角尖的倔丫頭,實在是不買老劍神的賬啊。李淳罡也不懊惱,拿起桌上的一捧山核桃,走出船艙,對將他奉為龍王差點兒就要跪拜的船夫以及呂錢塘等武夫的崇敬,還有一些北涼輕騎的畏懼,一概視而不見。他走到徐鳳年和魏叔陽跟前,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伸腳將剛從春雷刀上掉落的幼夔從腳邊踹遠。姐姐菩薩要替弟弟報仇,鋒利四爪著地,立即抓出四個小窟窿,屈身吼叫。徐鳳年伸手按住這個護短的小傢伙,幼年雌夔扭頭,很人性化地一臉委屈的樣子。徐鳳年笑著搖搖頭,幼夔靈性十足,小跑去安撫弟弟。
李老劍神納悶地道:“小子踩到狗屎了,哪裡找來的畜生?再過幾年,兩頭就能頂一個一品高手了,可惜你沒法子跟它們一樣活個兩三百年。”
徐鳳年更納悶,問道:“找我有事?”
老頭兒將手中的山核桃隨手丟在船板上,古板地說道:“小子,那日清晨在青羊宮看你那三腳貓的刀法,實在是礙眼。你抽出刀身更薄的繡冬刀,照老夫的說法去做。”
徐鳳年沒有猶豫,坐直身體。寫出《千劍草綱》的劍道高人杜思聰當年為求李淳罡指點,冒雪站了三天,徐鳳年本就不是端架子的矯情人,立即抽出繡冬刀。繡冬比春雷更修長纖薄,以它練刀,很考驗刀勁的掌握,差之毫釐刀勢便會謬以千里。白狐兒臉後來借他春雷,想必一半是看透了徐鳳年故意隱藏的左手刀,還有一半則是春雷更適合霸道重刀。徐鳳年有大黃庭的深厚底子,況且練刀一年也不是白練的,遍覽武學秘籍更不是白讀的,差不多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再來使喚春雷,相得益彰。白狐兒臉用心良苦,等於默認徐草包是他的知己,徐鳳年自然倍加珍惜這份難得的友誼。
徐鳳年抽出繡冬後見老劍神默不作聲,有些茫然,小聲問道:“然後呢?”
魏叔陽更是小心翼翼,身邊這位可是李老劍神哪。雖說當初李淳罡敗給王仙芝,魏叔陽一氣之下棄劍入山修道,但在他這一輩人眼中不管現在鄧太阿如何厲害、如何風光,都不如老一輩李劍神讓他們心服口服。你鄧太阿打贏了李劍神?打都沒打過,何來劍神一說?!
李淳罡打了個哈欠,讓徐鳳年將刀身懸在一個固定高度上,沒耐心地道:“小子,你以手指彈刀身,試試看能否彈碎地板上的山核桃。”
徐鳳年調整呼吸,眯眼伸指,清脆的叮一聲響過後,凝神旁觀的魏叔陽便看到繡冬刀身彎出了一個弧度,可惜還與地面上的山核桃差了一指距離。徐鳳年並不氣餒,手指在刀身上輕輕一掠,找准一點一指彈去,繡冬瞬間彎如滿月,叮一聲,接著砰一下,瞬間將一顆山核桃砸碎,連同船板都被敲出了一個印痕。
魏叔陽下意識地想要撫須,猛然意識到有李老劍神在場,不敢造次。不過老道士對世子殿下這一手彈刀十分讚賞,別看繡冬刀身單薄,卻不是誰都能隨意彈出這韌勁的。
李老頭兒單手托著腮幫,繼續說道:“接下來爭取壓碎山核桃,但不能在地板上留下痕跡。”
徐鳳年微微皺眉,沒有急於彈指,而是在繡冬刀身上摩挲。在武當山上為了參悟《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的劍術精髓而去雕刻棋子,徐鳳年受益匪淺,讓他極早便有意識地去掌控刀勁最根源的體內氣機流轉。擊碎山核桃而不對船板造成影響,已經不是簡單地在力道上增減的事情,這與劍道高人看似輕鬆刺出一劍卻蘊藏無數煩瑣劍招殊途同歸。掠刀蓄勁,講究何時何地炸裂,還要具體到炸開多少,是幾斤幾兩,還是千鈞萬鈞,都是讓人頭疼的深奧學問。徐鳳年沒有彈指,老頭兒便始終托著腮幫,兩指捏了一顆核桃丟到眼前,輕輕一吸,吸入嘴中,含混不清地道:“小子,趕緊的,老夫沒時間看你發呆。”
徐鳳年苦笑,收斂心神,屈指一彈,繡冬弧度依舊飽滿,有一種玄妙的美感,核桃碎裂,但船板上留下了細微的痕跡。
他彈刀數次,皆是如此。
老劍神一臉不屑地道:“《千劍草綱》白看了,你就這般聽書的?浪費姜丫頭的口水。”
徐鳳年閉上眼睛,回想當初水珠成劍的一幕。
老頭兒起身,拍拍屁股冷笑道:“哪天成了,再疊起兩枚核桃,記得是去擊碎下邊的核桃,船板與上邊的核桃都要完好無損。不過老夫估計以你小子的糟糕悟性,別說後者,就是現在這種小事都懸。做不到,你就甭去跟呂錢塘練刀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苦思冥想。大概是老劍神覺得這傢伙的樣子實在太像吳家坐劍,越發沒有好心情,頭也不回地走入船艙。
魏叔陽輕輕離開船頭,不讓人打擾世子殿下。
徐鳳年枯坐至黃昏,再至月夜。
魚幼薇深夜去給他披了一件衣衫。
徐鳳年只是指了指滿地碎裂的核桃,魚幼薇立即再拿來一捧堆放在他眼前。
清晨時分,老頭兒睡眼惺忪地來到船頭,瞧見徐鳳年在學他托著腮幫發呆,走近一瞧,咦?這小子將繡冬換成了春雷?!而這小子眼前的地板上,疊放著足足三顆核桃?!
江上有數尾紅色大鯉躍出水面,這是大江大河裡頭常有的景象。
老劍神轉身離開,走遠了才喃喃自語道:“好小子,鯉魚跳龍門了,這回走眼了。不過老夫倒要看你接下來十年能跳幾次!”
兩頭幼夔蜷縮著在徐鳳年的腳下酣睡,憨態可掬。小傢伙很好養活,隨手丟進江中,它們自己就可以捕食江中鯉鯽,吃飽玩夠,船上的人再伸出船槳,它們四爪如鉤,很容易就能上船。
正準備起身的徐鳳年抬頭看到老劍神轉身走回。
徐鳳年記性好,好到徐渭熊說他唯一的優點就是記得住東西,一目十行,幾乎過目不忘。武當上任掌教王重樓的大黃庭口訣、騎牛的傢伙撰寫出來的《參同契》《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玉柱心法七八本、杜思聰的《千劍草綱》、紫禁山莊的《殺鯨劍》、青羊宮的三本秘籍,聽潮亭內那麼多年爬上爬下,他早就看得多了,可惜大多屬�馬虎掃過不上心。
那些薑泥一字一字讀過去的書,徐鳳年邊聽邊悟,記得尤其深刻。只是他練刀,白髮老魁只將這位世子殿下領進門檻就仰天大笑出王府,後來姑姑在青羊宮裡提議徐鳳年先將先手五十招練至登峰造極的程度,算是指出了一條登山小徑。可問題又來了,徐鳳年未到二品實力,做不到高屋建瓴評點世上百千武學,讀書太過駁雜,反而成了修為上的羈絆,一團糨糊,故步自封。直到李淳罡給出彈刀碎核桃的難題,好似迷霧中撕開了一條細縫。徐鳳年對此並不陌生,國士李義山當年傳授他縱橫十五道,就喜歡拿新琢磨出的圍棋定式讓徐鳳年去破解。
徐鳳年枯坐到清晨,其間成功用繡冬將核桃彈成齏粉,船板依然絲毫不損,甚至順勢一鼓作氣地疊放核桃都難不住繡冬刀。
李淳罡坐在徐鳳年面前,問道:“知道劍招和劍意的區別嗎?”
徐鳳年茫然地搖頭。
老頭兒面無表情地道:“抽刀。”
徐鳳年平放繡冬。
老劍神伸出一指,隨手彈在刀身上,不見繡冬如何彎曲,徐鳳年身前的三顆核桃便同時炸開。老頭兒輕輕拂袖,又疊起三顆核桃,再彈繡冬,依舊是核桃盡碎,兩次動作結果如出一轍,讓徐鳳年不知道老劍神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李淳罡見徐鳳年一臉費解的神情,嗤笑道:“你試著將春雷放在繡冬之下。”
徐鳳年變成雙手持刀。
李老頭兒再敲繡冬,徐鳳年虎口一震,拿不穩春雷,因為春雷刀上有一點如同炸雷,然後蔓延到徐鳳年的手上,導致整只手臂都刺痛發麻。徐鳳年懂了,這便是劍罡,市井巷陌裡的說書先生通常喜歡稱作劍氣,其實略有不同。李老頭兒不給徐鳳年緩口氣的時間,再敲繡冬,一瞬間春雷幾乎脫手,右側刀鋒猛然劃向徐鳳年的胸膛,只差毫釐,卻是老劍神兩指捏住了春雷,而繡冬刀始終紋絲不動。徐鳳年駭然,這下子算是想破腦袋都想不通了。
李老劍神似乎覺得這小子悟性太差,不罵不舒坦,瞪眼道:“你彈繡冬,誰都看得出彎出了一道弧度,外行看著帶勁,卻華而不實。老夫來彈,以你的微末道行,看得出繡冬彈了幾個來回?看似繡冬不動,就真是不動了?老夫兩指,一指劍罡透繡冬,擊在春雷上,第二指卻是舍罡氣求劍招,繡冬刀身其實早已彎曲六次,側擊在春雷刀鋒上,這才使得春雷劈向你。上乘劍招,無外乎求快求穩,快如奔雷,穩如五嶽,小子,你還嫩得很哪。”
徐鳳年疑惑地道:“那劍罡與劍招,孰強孰弱?”
李老劍神冷笑道:“老夫想要以劍罡破敵,那便是劍罡厲害;老夫若是願意用劍招殺人,自然就是劍招強過天下所有劍罡。”
得,白問了,徐鳳年有些無奈。
李老頭兒做買賣挺公平,起身道:“這兩指夠不夠買你全部的宣紙?”
徐鳳年點頭道:“很夠。”
李劍神在船上晃蕩了一圈才走回船艙。
徐鳳年望著老人的背影,忍不住百感交集。有蛟龍處殺蛟龍,非胡亂吹捧,老人雙袖藏青龍,至剛至陽,霸道無匹,飛劍摧塌太華山,更是號稱盡得呂洞玄仙劍精髓,這壓箱的雙袖劍,自然而然比起那一劍仙人跪要威猛百倍。徐鳳年原先覺得李淳罡斷臂後何來雙袖一說,只是現在徹底不敢小覷了。
兩指彈繡冬,一指示劍罡,一指示劍術,言語可謂深入淺出,為正在武道岔口上犯迷糊的徐鳳年指明了一條羊腸小道,加上覆甲女婢趙玉台的一番話,徐鳳年好似頓時出了鬼門關,眼前豁然開朗了。至於何時能至一品境界,甚至摸著金剛境的邊緣,徐鳳年的確不急,這歸功於老黃的潛移默化,言傳身教。言語傳授往往無益,不如身教。老黃的劍,當然離老劍神李淳罡還有一段距離,可在徐鳳年心中,老黃的劍匣與老劍神的木馬牛,誰重誰輕顯而易見。
騎馬出北涼時,徐鳳年終於從徐驍嘴裡得知了當年老黃臨死面北而坐,對王仙芝到底說了一句什麼話。
徐鳳年按刀而立,望向浩渺江面,閉眼不斷吐納,氣機引導綿綿如江水,配合默念大黃庭口訣:“氣回丹方結,壺中生坎離。陰陽生反復,普化一聲雷。卦中演妙理,誰道不長生,白虹乘龍直上大羅天……”
一般而言,道教長生修道箴言往往流于刻意追求玄言妙語,凡夫俗子初讀,只覺得妙妙妙中妙,玄玄玄更玄,其實若無得道的真人親自帶路,傳授具體的吐納引氣口訣,到頭來只是入山不見仙,空手而返。正所謂神仙不肯分明說,迷了千千萬萬人,便是此理。
徐鳳年神游萬里時,感應到有人走到身後。這會兒敢上前打擾世子殿下清修的,唯有魚幼薇了。她捧著武媚娘,柔聲道:“不吃點兒東西?”
徐鳳年睜開眼睛,嗯了一聲。他瞥了魚幼薇一眼,真是尤物,可惜呂祖早早留詩警戒後人:“二八佳人體似酥,腰肢如劍斬凡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精神枯。”徐鳳年對此十分無奈。他可不是花叢雛兒,從上山練刀到下山,始終能夠坐懷不亂,這份定力可見一斑。
吃飯時,坐在桌邊的只有徐鳳年、老劍神和魏叔陽。
李淳罡啃了一塊面餅,記起什麼,隨口說道:“老夫雖然逼退了那名吳家劍士,可以後再來,他的境界極有可能會更高一層。那一劍,你們這幫笨蛋只是看著熱鬧,那傢伙卻能悟出一些門道,對他的劍道修行大有裨益。”
徐鳳年面部僵硬,狠狠咬了一口饅頭。
早餐結束,李老劍神在船艙內鋪開宣紙,對躲著看書的薑泥笑道:“來,姜丫頭,你不學劍便不學,但老夫可以教你練字。”
練字?
薑泥喜歡,否則在北涼王府便不會偷偷拿樹枝在地面上鬼畫符了。
只是老頭兒單手執筆,氣韻渾然一變,仍笑眯眯地道:“但記住了,我教你練字,你可以看,卻不許學!”
薑泥沒上心,只是輕輕哦了一聲。
徐鳳年讓青鳥溫了一壺黃酒,獨坐一處。
那年武帝城頭,老黃臨終死而不倒,身邊便是天下第二的王仙芝。老黃只是面北說了一句:“來,給少爺上酒哪。”
三艘大船由江入湖,八百里春神湖,煙波浩渺。此湖容納六水,吞吐大江,歷來不僅是兵家必爭之地,還是騷客遊覽的勝地。徐鳳年站在船頭給魚幼薇講解春神湖的地理地形,附帶了許多當年李義山灌輸給他的兵法見解:“春秋以前,南北對峙,無不是爭此地作為據點,控春神便可揚帆東下,居高臨下,以獅子搏兔之姿搶奪天下。早先北方想要飲馬東南,或者南方想要舉兵北伐,都要經過八百里春神湖,三城三關三山,素來受兵家矚目。又以三城為重——襄樊、刑陽、武陵,以天下而言重在襄樊,以東南而言重在刑陽,以本州而言重在武陵。襄樊一直被說作天下腰膂,當初三國亂戰於此,西楚舊臣王明陽臨危受命,成為襄樊郡守,拒徐驍十萬兵甲,死守三年。到後來西楚滅了,西蜀亡了,這個上陰學宮出來的稷下學士依然誓死不降。城中食人,王明陽更是親手烹殺妻兒,三年後破城,二十萬襄樊人只剩下不到一萬,成為一座鬼城。據說破城十年後,仍有十數萬孤魂野鬼不肯離城,夜夜哀號,王朝不得不讓龍虎山掌教天師親赴襄樊,設周天大醮,醮位達到駭人聽聞的三萬六千五百個,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這場攻守戰,讓王明陽贏得了‘春秋第一守將’的名頭,連徐驍都佩服。只是一人功成名就,卻拉上了二十萬人陪葬,王明陽再過一千年都是個富有爭議的人物。”
魚幼薇膽戰心驚地道:“我們不會去襄樊吧?”
徐鳳年最近一直習慣性地虛彈手指,一天到晚不知虛彈了幾千次,大概是練刀練到走火入魔了。他邊彈指邊輕聲笑道:“本來想去,你若不敢,那我們就直奔武陵。”
魚幼薇搖了搖頭。二人突然聽到船尾傳來一陣哭爹喊娘的聲音,魚幼薇不湊巧剛聽到襄樊十萬怨靈的傳說,心肝一顫,好不容易意識到這會兒還是身處春神湖船頭,一臉自嘲。徐鳳年沒有理會魚幼薇,趕到船頭,看到一名船夫捧著鮮血淋漓的手臂在地上打滾,兩頭幼夔通體猩紅,對其低沉嘶吼。呂錢塘上前與世子殿下說了一遍經過。原來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幼夔嬉鬧奔跑,約莫是撞上了船夫,幼夔脾氣暴躁,就咬了船夫一口。虎夔是上古凶獸,饑則食人。徐鳳年皺了皺眉頭,蹲下身。咬人的幼夔金剛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低頭嗚咽,膚色立即由紅轉黑。徐鳳年卻沒有對其嬌縱,屈指一彈,傷人的金剛被彈得在船壁上撞出一個窟窿,墜入湖中。姐姐菩薩在窟窿處望瞭望弟弟,又可憐兮兮地回頭望向徐鳳年,貌似在求情。徐鳳年冷哼一聲,起身道:“賠些銀兩給傷者。對了,讓鳳字營的人幫忙補牢船板。”
暮色中,春神湖上百舸爭流,千帆競發,一幅熱鬧繁華的景象,越是臨近江南魚米之鄉,就越發感受不到故鄉北涼的千里寂寥曠野。
今晚一行人會夜宿春神湖心的一座島嶼,名姥山。臨近湖中島嶼,徐鳳年看到薑泥難得走出船艙站在身邊,就解釋道:“這山原本不叫姥山,叫監牢山,是西王母禁錮玉帝女兒春神的地方,監牢山四周也不是湖水,只是一塊盆地。後來有一名陸地仙人氣不過,沿著監牢山一劍畫圓,山周圍塌陷八百里,這才湧出湖水。久而久之,湖成了春神湖,山成了姥山。至於仙人造湖的說法,自然是一番神怪妄談。如今姥山上佈滿庭院樓閣,三教九流齊聚,不僅有權貴宅院、僧道結廬,還有幾個亡國遺老在島上畫地為牢,商鋪也多,上了島你可以挑些入眼的東西。”
薑泥伸出手。
徐鳳年愣了一下,問道:“什麼?”
薑泥生硬地道:“銀子。”
徐鳳年哈哈笑道:“行,這會兒你已經賺了好幾百兩銀子了,你想要拿走多少?不過我好心提醒一聲,你報我的名號,誰敢跟你要錢,何苦浪費你辛苦讀書掙到手的秘籍?”
薑泥冷笑道:“你當我是你這種巧取豪奪的人嗎?”
徐鳳年被逗樂,笑眯眯地道:“那你到底要多少銀子?幾百兩都取出?或者我乾脆賒帳給你幾千兩黃金,如此一來,你讀書可以讀幾輩子。”
薑泥憤憤地道:“我只取一兩銀子!”
徐鳳年無奈地道:“需要這麼小家子氣嗎?”
薑泥板著臉道:“拿來!”
徐鳳年翻白眼道:“等一下找青鳥要去,本世子從不帶這點兒小錢。”
薑泥徑直回到船艙裡,做賊一般小心翼翼地從書箱中拿出一個小賬本,上面清楚地記載了讀《太玄經》掙了多少文,《千劍草綱》《殺鯨劍》掙了多少等,每一本書何時讀、何地讀,每本讀了多少字,都有詳細記錄。至今她掙了可不止徐鳳年所說的幾百兩,而是一千零七兩三十四文錢。整天就是吃喝睡的老劍神踱進了船艙,正要在積蓄中劃去一兩銀子的薑泥一手提筆,一手遮住帳簿。李淳罡對此無可奈何,站遠了任由薑泥做完手頭上的活兒,這才拎著酒壺坐上桌。他倒了酒水在桌上,用手指蘸了蘸,等薑泥將賬本放回書箱底層,坐於對面,才以指做筆,以酒做墨,在桌面上揮灑開來,一筆一畫,精神氣意充沛盎然。姜泥正襟危坐,看老頭兒寫字,一氣呵成,貫穿首尾,半張桌面寫得密密麻麻,如鬼門關那嶙峋亂礁。李老頭兒寫完後望向薑泥,後者一臉平靜。老人似乎果真如起始所說不求小丫頭學到什麼,袖口一抹,重新來過。這回他說話了:“老夫的狂草,要點有三。首先連綿不斷,再力求千層萬樓,最後才是一個‘無’字——無畏、無情、無求,如這酒水,抹去便抹去了,不沾絲毫痕跡。第一點是偷懶不得的功夫,即便是醉時潦草的草書,細看卻無一處一點失筆,皆有規矩,為何?平日功夫做足做細了,一字落筆如揮出一劍一刀,馬虎不來,老夫的字素來被譽為奔蛇走虺,觀者看字如看劍,利劍鋒芒,巍然可畏……”
李淳罡正說到興起時,卻瞥見姜丫頭在打哈欠。大船一頓,似乎要上岸。一肚子挫敗感的老頭兒低頭歎息一聲,念叨著莫浪費、莫浪費,將桌面上那些酒水吸入嘴中。姜泥對老頭兒這類荒誕行徑習以為常,一同走出船艙,看到徐鳳年正在與大戟寧峨眉商量事情,好像大半鳳字營輕騎不會上山。這也在情理之中,且不說一百輕甲士卒住得下與否,這些北涼悍卒本身就過於惹眼。在姜泥思量的時候,李老頭兒還在那裡自顧自地吹噓一手字如何出神入化,姜泥左耳進右耳出,雙手提起裙擺走下木板,瞥見一頭幼夔躥上岸,嘴中叼著一條肥鯉魚,似乎在向徐鳳年邀功。徐鳳年只是呵斥一聲,那小傢伙立馬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約莫是在裝死?徐鳳年剛要抬腳踢小傢伙,袍子被另外一隻幼夔輕輕咬住,這才罷休,懲戒算是告一段落。姐弟幼夔可不記仇,歡快地跟在世子殿下身後,看得薑泥一陣心疼。兩個小笨蛋,為啥對徐鳳年那般溫馴?
徐鳳年回望春神湖,眼神恍惚,喃喃道:“到了?”
第四章 春神湖坐黿觀劍 鳳字營抽刀死戰
在姥山上盡地主之誼的是一位北涼軍舊部,在軍中戰功不顯,不承想從商之後就開始飛黃騰達,富甲一州,連那類十世門閥都難以望其項背。其曾與州內一位有著皇商背景的人物比拼財力,招來無數罵聲,口水堪比半個春神湖。這位當年給徐驍牽馬的老卒初看並不顯眼,穿著打扮都像是尋常市井人家,更無氣焰可言,見到世子殿下後熱淚盈眶,跪在渡口平地上,不管徐鳳年如何攙扶,都只是伏地泣不成聲,讓身後妻兒及一干家族成員都看傻眼了。
徐鳳年卻知道內幕。這姓王的花甲老人對徐驍佩服萬分不說,對王妃更是打心眼裡崇敬,還是北涼軍中少數親眼見過世子殿下年幼拔刀的幸運老卒。說是牽馬小卒,徐家並未將他視作下人僕役。
北涼軍出來的人,下場走兩個極端:要麼在底層掙扎,連那點兒柴米油鹽都頭疼;要麼青雲直上,真正高不可攀。這與王朝對北涼軍的複雜心理有關,夾雜著畏懼嫉妒,有諸多排斥,讓貼上北涼軍標簽的人在失去鐵騎庇護後都憋著口惡氣,好不容易付出更多血汗終於功成名就之後,往往治家、經商、從政都尤為狠辣酷烈。
跪在徐鳳年跟前的王林泉便是個例子。在王家,家法遠重於國法,治家如治軍。曾有一名兒媳只因出言不慎,便被王林泉不顧兒媳背後的豪門大族直接給轟出家門,連帶兒子都被拖到宗祠鞭笞。所以王氏成員見到喜怒無常、城府深沉的家主對著一位年輕公子哥兒下跪並當場老淚縱橫,都被嚇得不輕,各自揣測這名白袍公子的身份。
北涼王世子殿下出行遊歷,中途會在姥山歇息,自然只有姥山地頭蛇王林泉一人獲知,這些都由祿球兒秘密安排,不可有絲毫紕漏。徐鳳年仰頭望著姥山山巔上一尊巨大的持瓶玉觀音,據說是由王林泉耗百萬銀兩,用去十年時間才得以建成。這位淨瓶觀音腳踏黃龍,態兼金剛怒目和菩薩低眉,右手拈印,直指春神湖。
王林泉總算站起身,抹去滿臉淚水,躬身為世子殿下領路,姿態一如當年為徐驍牽馬。今日王林泉富貴滔天又如何?他終究不能忘本。王林泉見世子殿下一直望向山頂的觀音像,輕聲道:“啟稟殿下,春神湖說來奇怪,千年以來每到二月二,必然會有一道道水柱直沖雲霄,那一日絕對無人敢泛舟遊湖。說是湖底困有一頭私自為江南布雨而受天罰的燭龍,當受人間千秋罪。這條龍不服天庭的禁錮,專門在那一日興風作浪,所以我們都稱那天叫龍抬頭,只是小人斗膽請來觀音娘娘後,春神湖便再無古怪風浪。”
甭管精通與否,好歹學識算是駁雜的徐鳳年輕笑道:“二月二,角宿始現,東方蒼龍初露崢嶸,即龍抬頭,故而古書上有龍類春分而登天的說法。”
“殿下博學。”富甲一方的王林泉由衷讚歎道,並非吹捧馬屁。王朝內商賈地位不高,可到了王林泉這個層次,即便與州牧同坐宴席,也無須卑躬屈膝。王林泉以不苟言笑和睚眥必報著稱,要他對誰歌功頌德與要他慈悲心腸一樣困難。所以一旦被他稱讚,不管是寫出錦繡文章的士子,還是心系百姓的官員,都欣喜萬分,十分有底氣。
“真像啊。”徐鳳年柔聲道,“你就不怕朝廷有流言蜚語誤了你的生意?”
“掙一百萬和一千萬,對小的來說並無區別。兒孫自有兒孫福,能讓他們衣食無憂,小的便無愧祖宗了。”王林泉笑道。
“你倒是豁達。”徐鳳年收回視線調侃道。
“都是跟大將軍與王妃學來的皮毛,當不得殿下的‘豁達’二字。”王林泉一臉慚愧之色。
王家的住所庭院深深,亭台樓榭,小橋流水,一派江南煙雨風情。大宅離山頂還有一段距離,步行需一炷香時間。安排魚幼薇等人住下後,徐鳳年和青鳥前往白玉觀音座,王林泉特地讓小女兒王初冬帶路。這位生於江南的二八女子身穿半露酥胸的襦裙,上胸及後背袒露,外披透明羅紗,內衣若隱若現,錦綾質地極為考究,色彩華麗。這種裝束本來只流行於東越,如今被王朝貴婦名媛接納,加上詩詞名家貢獻了諸如“長留白雪占胸前”的旖旎詞句,風氣愈演愈烈,女子著衣姿態逐漸豪放。
王初冬這位待字閨中的富家千金在渡口碼頭上便睜大眼睛猛瞧徐鳳年,一點兒都不忌諱,此時更是叨嘮不停,像只嘰嘰喳喳的小黃鶯。王林泉並未與任何人說起過徐鳳年的身份,所以她只知道眼前的俊逸公子姓徐,一口一個徐公子,說到後來乾脆就喊徐哥哥了。徐鳳年也不介意,笑而不語,聽著小丫頭的清脆嗓音,心境祥和。
終於來到矗立有那一尊淨瓶觀音像的廣場,只見那白玉觀音怒目低眉,惟妙惟肖,右手屈肘朝向春神湖,舒展五指,手掌向前,仿若在佈施無畏給予眾生。
徐鳳年盤膝坐下,兩隻幼夔趴在他的膝蓋上。
被本州文豪譽為王家有女初長成的小妮子跟著蹲在一旁,一臉虔誠地道:“徐哥哥,觀音娘娘可厲害了,站在那裡指向春神湖,春分時節就再沒有水柱騰空了。我小時候特別怕二月二,總是打雷下雨,有了娘娘以後,就可以隨便溜到湖上釣魚、烹茶、賞雪。徐哥哥,考考你,知道觀世音娘娘的手勢有什麼講究嗎?”
精于佛門典故的徐鳳年抬頭笑道:“施無畏印。”
王初冬嘻嘻道:“答對了。”她見徐公子說完後便怔怔出神,百無聊賴,轉頭無意間瞥見徐公子家的青衫婢女眼眶濕潤,驚訝地問道,“徐哥哥,這位姐姐怎麼哭了?”
徐鳳年回神,輕聲道:“因為這位觀音菩薩像一個人。”
王初冬哦了一聲,善解人意地不再念叨。
不知何時,薑泥和老劍神李淳罡也到了廣場上。
李老頭兒深深看了觀音菩薩像幾眼,喃喃道:“這菩薩的無畏手印可視作一劍,劍意浩然無匹。”
薑泥平淡地道:“看不懂。”
李老頭兒意態闌珊,斜瞥了神情奇怪的徐鳳年一眼,疑惑地道:“那小子怎麼了?”
薑泥猶豫了一下,低頭道:“這觀音娘娘很像北涼王妃。”
老劍神沉默許久,念道:“獨走獨停獨自坐,手上青蛇掠白線。獨人獨衫獨持劍,劍尖鋒芒生三千。世間無人能識我,只是冷眼笑瘋癲。唯有山鬼與龍王,知是神仙在眼前。”
薑泥皺眉道:“你作的詩?”
老頭兒笑道:“當年別人誇老夫的《青龍劍神歌》,這才一小段,你要聽,容老夫再想想。”
薑泥沒好氣地道:“別想了,我不想聽。”
王林泉興師動眾備好豐盛宴席,親自來請世子殿下回去宅院,連三條大船上的北涼輕騎都沒落下,捧餐盒的婢女絡繹不絕,行雲流水一般送去。徐鳳年離開山頂,在餐桌上尤其對春神湖特產的烏雞燉甲魚讚不絕口。這姥山烏雞在山林中放養,姥山多草藥,因此肉質帶著一股藥香,皮肉骨嘴均為黑色。甲魚更是春神湖一絕,必須挑選百年以上的老鱉,因常年潛伏湖底,鱉甲生出一寸綠須者方算是存活百年的,與烏雞文火慢燉,直到鱉甲軟透為止,難怪文人雅士倍加推崇,大快朵頤後紛紛讚譽“未能拋得春神去,一半勾留是此湯”。
擦去滿嘴油膩,吃到了離開北涼後最舒坦的一頓飯,徐鳳年總算是酒足飯飽,私下跟王林泉要了本青州的歷代地理志。
黃昏時在院中乘涼,薑泥在讀一本從未在世間露面的《敦煌飛劍》。說來有趣,這名北莽王朝的劍士剛在極北之地的敦煌劍窟裡悟劍大成,正要仗劍行走江湖,便碰上了北行練槍的王繡,幹淨利落地死於一槍之下。倒不是說那位劍士實力如此不濟,而是閉門造車,劍術過於空中樓閣,少了與人對戰的磨礪,“槍仙”王繡又最重殺伐,如此一來生死勝負立判。
所幸無名劍士一邊練劍一邊撰寫心得,才有了這本仙氣昂然的《敦煌飛劍》。起先選它,徐鳳年是覺得名字霸氣,隨手拿上,不承想書箱裡一大堆秘籍,老劍神挑三揀四,只說這本還湊合。李淳罡說湊合,徐鳳年當然不敢馬虎對待。
姜泥張嘴讀書,徐鳳年閉眼聽書。
徐鳳年記得李淳罡說過要他與呂錢塘對戰,是該試一試了。他可不想學寫出《敦煌飛劍》的劍士,才出江湖就夭折。在武當山練刀,徐鳳年為何會拼著受傷也要去劍癡王小屏的紫竹林裡討打?他老老實實地待在瀑布下練刀豈不輕鬆愜意?
武夫境界多達九品,最高一品看似高在雲端,不去說之上的金剛、指玄、天象、神仙四重妙境,尋常九品境界在三品以下的劃分十分淺顯簡單,破甲多少,便有幾品實力。傷甲而不破,是下三品,破甲與否是第一道門檻。這甲胄是指王朝的制式鐵板甲,前後兩層。中三品可破甲,但都在六甲以內,所以六甲是江湖武夫的第二道門檻,上三品中的第三品一般可破甲八九。一二兩品則說不準了,像傳言那京城內的龍虎山趙天師便可一記拂塵破百甲,不好定論。以徐鳳年來看,那位天師府中功名心最重的大天師約莫該有指玄境。
徐鳳年讓薑泥等一會兒,去拿那劍匣。
匣藏大涼龍雀劍。
這劍的主人曾經一劍破去一百六十甲。
徐鳳年手中的劍匣由千年雞血紫檀製成,本身已是價值連城。紫檀一直是由海運而來,巨宦韓貂寺數次出海,很大程度上都是去為皇室裝載上乘檀木,即便如此,大內造作處依然不惜向南國私商購買檀木。當年西楚採購紫檀最是瘋狂,號稱無官不帶檀。像徐鳳年眼前這位昔日太平公主的皇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文雅無雙,創建了一座舉世皆知的檀樓,可惜到頭來幾乎整座紫檀樓房都被搬到了太安城。
徐鳳年拿起一塊絲綢輕輕擦拭著劍匣,都說養玉如養人,那麼珍品紫檀就是一位小家碧玉,需要時常拂拭,使其莫惹塵埃。這塊雞血檀木一經擦拭,光澤圓潤,隱約有絲絲紫氣縈繞。
徐鳳年正靜心凝神聽著《敦煌飛劍》,冷不丁聽到薑泥打了個飽嗝。小泥人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赧顏。徐鳳年調侃道:“扣十文。”
薑泥大怒,正要說話,卻見一個繡花竹球高高拋來。青鳥掠到牆頭接住,不讓竹球落入院中。徐鳳年早前就聽到了遠處的歡聲笑語,想必是王家人在嬉戲蹴鞠。離陽王朝如今國力鼎盛,自然而然有了海納百川的胸襟,蹴鞠本是北莽那邊的遊戲,傳入離陽後並未被禁止,很快就成了女子們的喜好。本朝女子受約束不多,踏青郊遊、宴集結社、騎馬射箭、蕩秋千、打馬球、穿北莽服,樣樣可行,這才有王初冬今日敢於豪放裝扮的大環境。若在二十年前,這根本就是無法想像的事情。大勢所趨,古板大儒也無可奈何,何況大文豪、理學家們自身都有家室,乾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與世人說大道理不難,難的是與家眷妻女們講小道理。
徐鳳年接過青鳥遞來的竹球,讓她先將劍匣放回屋內。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敲門,徐鳳年看到意料之中的少女,遞還竹球,笑問道:“剛才那一腳是誰踢的?好大的力道。”
王初冬揚揚得意地伸出青蔥玉指點了點自己的鼻子。
她性子活潑,不擅女紅琴畫,對秋千、蹴鞠、馬球卻十分拿手,不過宴席上王林泉似乎對這位小女兒的詩文頗為自豪。徐鳳年倒是真看不出這位自來熟的小丫頭能有什麼大墨水,況且有二姐徐渭熊以及女學士嚴東吳珠玉在前,連小泥人都寫出了氣勢磅礴的《月下大庚角誓殺帖》,徐鳳年就更不覺得有女子在詩詞字畫方面能入他的法眼。
此時王初冬換了衣衫,窄袖長袍,黑靴馬褲,腰間束帶,徐鳳年看著舒服許多。少女學婦人半露酥胸本就是本末倒置,哪裡來的風情、丰韻可言?那襦裙換由舒羞來穿還差不多。
王初冬試探性地問道:“一起蹴鞠?”
徐鳳年搖頭道:“不了,要去一趟集市。”
王初冬一聽就雀躍起來,信誓旦旦地道:“一起去,我會砍價!”
徐鳳年一笑置之,讓青鳥去喊魚幼薇等人,再丟給薑泥一個眼神。後者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跟上。她人生地不熟,主要是對銀錢沒什麼概念,實在不知道一兩銀子能做什麼。一行人,除了徐鳳年以及作為他的影子一般的青鳥,還有姜泥和李淳罡這一老一小,呂、楊、舒三名扈從,以及脫下重甲穿上便服的寧峨眉。王初冬一路上都在踢竹球,動作嫺熟靈巧,身形如燕,煞是好看。到了略顯冷清的集市,徐鳳年沒料到這姥山島都有青蚨綢緞莊,剛好給魚幼薇購置了幾身衣裳,還有一些可有可無的胭脂水粉。徐鳳年出手闊綽,都沒給王初冬殺價的機會,讓小妮子悶悶不樂。
集市上有一棟臨湖茶樓,視野極佳,春神湖水汽升騰,霧氣靄靄,本是出好茶的絕佳地點,可直到近幾年春神茶才成為貢品。徐鳳年與王初冬登上頂樓,姜泥和李老頭兒還在集市上閒逛,魚幼薇和舒羞結伴在購置物品,結果落座的只有他和王家千金,甯峨眉和呂錢塘、楊青風呈掎角之勢站在一旁。樓上並無茶客,異常清靜。茶樓老闆顯然認得王初冬,直接拿出最好的上品春神茶。王初冬毛遂自薦,為徐鳳年沖茶,手法玄妙,舉手投足間盡顯大家風範,讓徐鳳年好生刮目相看。
採摘于清明前的茶葉蜷曲似青螺,如雀舌,邊沿上有一層均勻的細白絨毛,綠茶輕緩入水,如春染湖底一般。
徐鳳年耐心等候,小丫頭煮茶堪稱賞心悅目。王初冬雙手奉上一杯茶後,一本正經地說道:“一般茶葉頭酌、次酌、三酌,香味逐漸淡去,春神茶卻是漸入佳境。而咱們姥山的春神茶比起周邊要更好,茶園只許種植竹梅、蘭桂、蒼松,不雜以一株惡木,所以姥山春神茶清香悠長,但沒有沃土氣和青葉氣。”
徐鳳年喝了一口,喝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對喝茶一直興致不高,只是到了春神湖卻不喝春神茶實在說不過去。他突然想起一首詩,正是這首詩硬生生將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春神茶變成了貢品,這一點像極了二姐當初無意間烘熱了只在北涼出名的綠蟻酒的《弟賞雪》,下意識地給念了出來:“此茶自古知者稀,精神氣意我自足。蛾眉十五採摘時,一抹雪胸蒸綠玉。”
王初冬眨了眨眼,一臉期待地問道:“這首詩好不好?”
徐鳳年隨口說道:“挺好啊,我對能作詩寫賦的好漢一向很佩服,不過要是能親眼看到少女摘茶就更好了。雪胸蒸綠玉,你聽聽,多有詩情畫意。”
王初冬俏臉微紅。
徐鳳年一頭霧水,問道:“咋了?”
王初冬耳根紅透,不言不語,只顧著低頭喝茶。
頂樓來了幾對年輕的公子和女子,俱是錦緞華服,神態一個比一個倨傲,為首的一位官宦子弟年紀不大官氣卻十足。他瞧見了王初冬,眼神一變,徑直走來,剛要搭訕,就被呂錢塘擋住了。
王初冬皺眉小聲道:“這人是趙都統的兒子,遊手好閒,胸無點墨,可跋扈了,討厭得緊。”
徐鳳年沒有壓低嗓音,眯眼笑道:“都統?多大的官,三品有沒有?”
王初冬忍俊不禁,眉眼靈氣,那點兒鬱悶煩躁一掃而空,配合道:“不大、不大,才從四品。”不過她終歸是富貴人家出身,對官場險惡耳濡目染,並非不諳世情,悄悄提醒道,“這傢伙的姐姐嫁給了州牧做小妾,他身邊那幾位都是青州大家族的膏粱子弟,我們別理他們就是。”
那從四品武將的兒子對王家小女一直愛慕,她爹王林泉是青州首富,被譽為金玉滿堂,半座姥山差不多都是王家的私產,更插手了最是財源滾滾的鹽鐵生意,本事與靠山都硬得扎手。王林泉對這個女兒尤其寵溺,恨不得為其摘星捧月。當年與人鬥富比拼,王林泉便在姥山宅院的池水上鋪滿了一片值十金的琉璃鏡,邀請青州達官顯貴一同賞月,他與父親當時也在場,目瞪口呆。再者王初冬這小可人兒也不簡單,年幼時便接連有數位高僧真人為其算命,都說此女榮貴不可言,那首膾炙人口的《春神茶》就出自她口,據說連宮裡的娘娘都讚不絕口,親自說與皇帝陛下,春神茶這才成了貢品。
仗著姐姐登入龍門得以在青州橫著走的趙姓紈絝看到呂錢塘惡狗擋道,這位鮮衣怒馬慣了的公子哥兒雖然腰間挎劍,可一來佩劍只是做擺設,二則能與王初冬品茶的傢伙,多半身世不差,他還沒傻到一言不合就拔劍相向的地步。若紈絝之間都是如此胡亂砍殺,這天下豈不是亂得不能再亂了?於是他擠出笑臉,準備先探個底,故作熟絡地溫言笑道:“初冬,這位朋友是?”
哪知王初冬不客氣地說道:“初冬也是你喊的?我跟你不熟。”
唯恐天下不亂的徐鳳年點頭道:“對,初冬只跟我熟。”
兩人相視一笑,這般靈犀默契,實在是太打臉了。
那幫公子、千金一時間激憤不已。
姓趙的陰沉著臉道:“王初冬,別以為我動不了你爹。”
王初冬咬牙,正要刺一刺這個狐假虎威的渾蛋,皺了皺眉頭的徐鳳年已經開口:“你是靖安王趙衡的兒子?”
全場傻眼。
這哪兒跟哪兒啊,扯到靖安王做什麼?那幫青州權貴子弟都忍不住面面相覷。
與六大藩王同姓卻沒有半點兒關係的趙姓紈絝沉聲笑道:“你竟敢直呼靖安王的名字!”
徐鳳年本就對喝茶沒興趣,只是想坐在這裡觀景而已,結果碰上了這麼些個煞風景的白癡。他平淡地望了呂錢塘一眼,後者二話不說便一腳將姓趙的踹到了牆壁上。
一時間雞飛狗跳,那些只欺負過別人還不曾被欺負過的傢伙趕忙扶著同黨撤離茶樓。他們還能做什麼?要麼喊僕役群毆,再打不過,就只能搬出各自的父母家族了,被罵作北涼首惡的徐鳳年對此還會陌生?
王初冬微微張開嘴巴,依稀可見嘴中雀舌更比杯中雀舌嬌。
徐鳳年笑道:“喝茶、喝茶。”
王初冬反過來安慰徐鳳年,揚起一張燦爛無憂的笑臉,柔聲道:“沒事,天塌下來有我爹頂著。”
小丫頭似乎忘了她老爹曾在眼前的公子哥兒面前長跪不起。
徐鳳年喝了口茶水,王初冬湊過小腦袋,神秘兮兮地道:“我帶你去湖邊,但你不許回去跟我爹說!”
徐鳳年說了一聲好,就被王初冬拉著跑下樓。到了湖邊一處僻靜地方,小丫頭站到石頭上吹了一連串口哨。
結果徐鳳年等啊等,等了半盞茶工夫還沒瞧見任何動靜。
王初冬有些尷尬,臉紅道:“可能還在打盹兒,它跟我一樣,最貪睡了。”
徐鳳年看到王初冬吹得腮幫鼓脹通紅,仍不罷休,模樣可愛。他站在湖畔的石崖上,清風拂面,有飄忽登仙的感覺,本就穿了一件寬博長袖的白袍,髮髻上別有一支紫檀簪,按刀而立,更顯玉樹臨風。王初冬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他幾眼,總覺得看不夠。
這姑娘大抵是要情竇初開了。她生於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豪貴家族,從小被眾星捧月,而且高人讖語皆說小丫頭榮貴至極,治家嚴苛的王林泉唯獨對這個女兒百依百順,其餘兄長姐姐也都對她疼愛有加。如此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王初冬才能無憂無慮地寫出了《春神茶》,當時年僅六歲。十四歲時她寫出了讓無數大家閨秀、侯門千金潸然淚下的《東廂頭場雪》。士子推崇這本淒美小說是“東廂頭場雪,天下奪魁”,尤其是結尾處借女子說出“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僅此一語勝過千本書。
雖說被江南大儒大肆抨擊不合禮教、誤人子弟,也有人懷疑這本奪魁的情愛小說是王林泉請人代筆,但那位足不出春神湖的十六歲姑娘,始終是那般特立獨行,總是貪睡又貪玩,蹴鞠、秋千玩累了,心情好便寫幾百字《東廂頭場雪》後記,一字千金。傳言只要王初冬動筆,不管寫出幾個字,都要快馬加鞭送往皇宮大內,交到幾位癡迷《東廂頭場雪》的娘娘手中。更有秘聞說這位王東廂寫死了說出那句傳世名言的佳人後,宮裡一位娘娘含淚寫信給她,求王東廂筆下留情,莫要如此絕情,可小王東廂並未心軟,堅決一字不改。
《東廂頭場雪》末尾出版時正是喜慶的春節,以至於青州那一年小姐夫人們無一有笑顏,被許多幾十年寒窗苦讀聖賢書卻不得名聲的眼紅士子稱作文壇百年難遇的一樁咄咄怪事。一位精於閨閣豔詞的文人甚至不惜以王東廂半個子孫自居,對《東廂頭場雪》一書推崇至極,說此書道盡了男女情事,再不給後人留半點兒餘地。那詞人半百的年歲,竟然對一名不到十八歲的女子如此卑躬屈膝,此舉自然毀譽參半。不過這麼一鬧,他本來平平的名氣借著王東廂的東風的確是越來越大。
也就是徐鳳年對這個不瞭解,要不然以他重金買詩的脾性,哪裡還會如此小覷身邊這個誤以為只是天真爛漫的小丫頭?要知道身邊站著的可是一位當世女文豪啊,說不定世子殿下就要覥著臉求幾首好詩了,既然相熟,也能要個友情價嘛。
徐鳳年見王初冬總算是沒氣力再吹口哨了,在那裡輕拍腮幫,似乎還要再接再厲,忍不住玩笑道:“你的朋友住在水裡?”
王初冬點了點頭,正色道:“我出生那天它從湖底醒了,爬到我家門口,爹說它是我的長命物,等我長大以後,每到清明左右就找它玩。”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龜鱉?或是蛟龍不成?”
王初冬臉紅道:“蛟龍哪裡會爬到我家?它是只馱了塊無字碑的大黿,長得像只大烏龜,很笨的,高人說它是大禹治水時的鎮海神獸。小時候我坐在它的背上游春神湖,它一高興就潛入水底,差點兒淹死我,後來爹就不許我偷偷出來找它了。”
徐鳳年震驚地道:“王初冬,可以啊,看不出來你還是天賦異稟。我以前在武當山上認識個騎青牛的道士,你更厲害,都騎上大黿了。”
王初冬笑起來會露出一對小虎牙,明顯很得意,卻假裝謙虛道:“一般一般啦。”
水浪驀然間嘩啦作響,湖面上浮出一個龐然大物,龜甲闊達兩丈,負大碑。
《說文解字》中記載:“甲蟲唯黿最大,故字從元,元者,大也”。徐鳳年因為雪白矛隼的關係,當年仔細讀過《神州景物略》以及《天祿識餘》,後者“龍種篇”便有黿的詳細文字著述。黿嗜睡,尤以魁黿為最,不逢亂世、盛世不出水。目前加上眼前斬波劈浪的魁黿,徐鳳年自己就有的一頭六年鳳、一對幼夔,至於聽說過的神物,排在首位的則是劍仙呂祖留在武當山上的丹頂鶴,以及龍虎山在齊玄幀座下聽經十數年的黑虎。
徐鳳年摟住王初冬的纖細蠻腰,飄下石崖,來到黿背上。小丫頭蕩秋千能蕩到三樓高,旁觀者無不悚然動容,她自然不怕。徐鳳年站在黿背上,覺得荒唐,定睛一看,石碑果真無字。這只黿類的老祖宗過於巨大,簡直如同一葉扁舟,徐鳳年估計十幾個壯漢站在上邊都沒關係。《天祿識餘》隱晦提及乘坐負碑魁黿可以找到海上仙山,歷朝各代皇帝都不遺餘力地在大江大湖中找尋它的蹤跡,巨宦韓貂寺出海買檀,未必就沒有尋訪仙山神人的意圖。
王初冬蹲在黿背前端,親昵地拍了拍大黿的腦袋,說道:“大黑,咱們去湖心玩,記得別被人看到。”
大黿緩緩游湖,安穩如泰山。
徐鳳年輕聲道:“初冬,你能召來馱碑大黿,不應該讓外人知道,否則會惹來橫禍。”
正在敲打大黿的腦袋的王初冬轉頭道:“你也不是外人哪。”
徐鳳年笑道:“我們認識才第一天,我還不是外人?真懷疑你怎麼到今天還沒被人拐走。”
王初冬做了個鬼臉:“我知道你就是世子殿下徐鳳年。能讓我爹下跪的,除了天地祖宗,就只有大柱國,最後一個就是你嘛,我可不笨。”
徐鳳年釋然,有人無事獻殷勤總歸不心安,自己再皮囊出眾,多半不至於讓一位妙齡少女一見鍾情,若是王林泉十幾年旁敲側擊的緣故,就說得通了。要知道以徐鳳年的性子,與王初冬坐黿離岸,將寧峨眉等人撇開,是下了不小決心的。徐鳳年頭疼地道:“那你白天在渡口穿成那個樣子,是想證實那個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是否真的貪戀豐腴婦人?”
王初冬也不掩飾,嘿嘿笑著點頭道:“還好,你的眼神只是有些怪,不像許多來姥山遊玩的紈絝草包。那些襦裙薄衫、錦綾內衣都是跟我大姐借的,本來還以為我穿上會挺好看的,唉。”
徐鳳年彎腰揉了揉小妮子的腦袋,安慰道:“難看是難看,不過等你再大些去穿就好看了。”
正蹲著的王初冬苦著臉道:“會長不高的。”
徐鳳年哈哈大笑,後撤兩步靠著石碑坐下,後背一陣濕涼。他將繡冬、春雷擱在膝上,遙望湖中夜景。八百里春神湖,如今看似祥和安寧,無法想像當年卻處處硝煙,檣櫓熊熊燃燒,有幾人是羽扇綸巾雄姿英發,有幾人是灰頭土臉喪家之犬?湖上乘船可至鬼城襄樊,三萬六千五百周天大醮,又為誰而立?廟堂從來只聽成王笑,不見敗寇哭。像身邊的姑娘她爹王林泉,若非手持聚寶盆,有誰會花心思去順藤摸瓜刨出王林泉當年為徐驍牽馬的事蹟?說來有趣,北涼軍中扛纛人少有好下場,為“人屠”牽馬者卻大多非富即貴。
徐鳳年正遐想聯翩,王初冬跟大黿打鬧盡興了,就面朝世子殿下坐著發呆。她與他相對而坐,他膝上有雙刀,才二八年紀的她手執筆刀寫出了《東廂頭場雪》,身在北涼從未聽說過東廂與小王東廂的徐鳳年自然不知書中身世淒涼的女子原型就是眼前這丫頭。
徐鳳年突然問道:“王初冬,你既然跟大黿是朋友,怎麼今天晚飯時沒見你在吃烏雞燉甲魚的時候嘴下含蓄啊?我看桌上就你吃得最歡快。”
王初冬故作迷茫地啊了一聲,眼睛側望向一旁,紅著臉不敢正視徐鳳年,神態嬌憨無比。
一般來說,甲鱉大則老,小則腥,冬季最佳,春秋兩季次之,最下是夏鱉,被老饕們貶為蚊子瘦鱉。春神湖的鱉卻是特例,愈老愈成精,兩百年老鱉的鱉裙更是美味。王初冬這貪嘴妮子當時可是一點兒都不含糊,動筷如飛,王林泉幾次以眼神示意,都得不到回應,徐鳳年看得好笑。他本來對她的裝束十分反感,一頓飯下來,反而增加許多好感。女子率性天真才美,再漂亮的女子,若矯揉造作起來,在徐鳳年看來簡直就是死罪。
王初冬似乎有心要轉移話題,不惜拿出撒手鐧,小聲說道:“大黑背著的碑石上其實有許多古體小篆,只是我看不太懂,查了許多古書才勉強認得幾句,似乎是在說東海再東有仙山,有人學得這般術,便是長生不死人。還有是甚算命,問什麼卜,背負天書,神欽鬼伏。其餘的,我就一頭霧水啦。”
徐鳳年嗯了一聲。
王初冬湊近了問道:“你不想看?”
沒有按照她的預想去追問的徐鳳年忍住笑意道:“我先擺架子,假裝不想看。”
王初冬莞爾一笑,轉身拍了一下大黿的碩大腦袋。大黿似乎不太情願,她便賭氣地接著拍。估計它實在拗不過小妮子一拍接一拍要拍到天荒地老的蠻不講理架勢,嘶吼一聲,身形一晃,那塊無字碑吱吱作響,陽面凹陷下去,露出一牆面的陰書。徐鳳年站起身,眯起丹鳳眸子飛快瞄了幾眼,迅速記下。古篆一個都不認得,但字形他都牢記於心了。怪不得徐鳳年如此勢利,保不齊哪天這部天書就是一塊免死金牌。只是全部記下後,徐鳳年指了指自己的額頭,坦白道:“我已經都看清楚了,都藏在這裡。”
小姑娘真是一點兒不懂人心險惡,一臉不以為意的樣子,只是佩服地說道:“你真的能過目不忘呀?我爹沒騙我。”
徐鳳年笑眯眯地道:“要不咱們也在石碑上寫點兒東西留給後人去猜?”
王初冬愣了一下,然後拍手道:“好!”
徐鳳年抽出春雷刀,和王初冬走到石碑背面,問道:“寫什麼?”
這對活寶,一個膽大包天,一個大逆不道,湊在一起才敢有這樣荒誕不經的行為。
王初冬思索片刻,笑道:“要不就寫‘徐鳳年與王初冬到此一遊’?”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讚賞地點頭道:“乾脆再加上年月日。”
王初冬開心地笑了,又可見她的小虎牙。
徐鳳年寫得一手好字,即便以刀刻字,一樣刀走龍蛇,尤其是練刀以後更是氣勢驚人,小妮子看得心旌搖曳。
徐鳳年望著石碑上的傑作,哈哈大笑,這大概是千年以來無人能做的壯舉了吧?
徐鳳年重新背靠石碑坐下,對王初冬招了招手,示意她坐近了,兩人幾乎肩並肩依偎著。
小妮子呢喃道:“你要是能帶刀孤身入北莽就好了。”
徐鳳年疑惑地問道:“為什麼?”
王初冬嬌羞地道:“有部小說裡一名男子便是這般做的,他用北莽皇帝的頭顱做聘禮。”
徐鳳年想了想,說道:“倒是可行。”
王初冬低頭輕聲道:“若是這樣,我就給你寫詩三百篇。”
徐鳳年沒有深思,只是笑道:“那我還是虧了,得是一顆北莽蠻子的頭顱換取詩一篇。”
王初冬依然垂著小腦袋,月光下,依稀可見她精緻耳朵上的稚嫩絨毛。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抬起她的柔美下巴,看到了她兩頰的紅暈以及輕輕顫動的睫毛。
徐鳳年用手指抹過她的嘴唇,輕佻地笑道:“快快長大些,我再採擷。”
她被徐鳳年順勢摟入了懷中。
徐鳳年輕聲道:“怎麼就看上我了呢?丫頭,你真不走運。”
王初冬掰著手指頭,恍惚地道:“打我記事起就知道你了啊。爹說你以後肯定會是世間逸群之才,我就在姥山一直聽著、看著,以後也一樣,等我長大了,你真的會回來看我嗎?長大是多大呀?我今年十六,那十七歲夠了沒?”
徐鳳年拿下巴上的胡楂摩挲著她的粉嫩臉龐,笑而不語。
她說話的時候吐氣如蘭,比春神茶還要清香。
徐鳳年想起了她的雀舌,心中一陣燥熱。
老子忍了!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方是大丈夫。
王初冬壯著膽子伸手去摸徐鳳年眉心的棗紅印記,手指肚輕微摩擦著。
徐鳳年笑著解釋道:“我這可不是學你們女子化妝,是接納武當上任掌教的大黃庭修為後的痕跡。我現在才勉強修到二重樓,最高六層,不得不去苦讀道門經典,日夜吐納導氣。道教講究龜息,就像這大黿閉氣於湖底,所以我連睡覺都得運功修行,生怕揮霍了這一身大黃庭。”
王初冬仰頭問道:“累不累?”
徐鳳年笑道:“沒什麼累不累的,習慣成自然。這不心底希望著以後再出行遊歷,可以不帶一大幫扈從保命嗎?至於要做到你說的孤身去北莽,我就更要勤快練刀了。”
王初冬搖頭道:“別去、別去,我說笑的,多危險。”
徐鳳年雙手捧著王初冬的臉龐,低頭吻住她的嘴,動作貪婪而放肆。
雀舌柔弱甘甜。
王初冬瞪大眼睛,分明一點兒都不懂男女情事,哪裡是那位能夠寫出才子佳人第一書的王東廂?
徐鳳年重新抬頭後,她才後知後覺地閉上了眼睛。
徐鳳年微笑道:“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以後你與任何士子俊彥多說一句話,我都要打你的屁股。”
王初冬在他懷中紋絲不動,只是輕聲道:“再親一下。”
徐鳳年搖頭道:“不能再親了,要不然你就徹底變成女人了。”
王初冬睜開秋水般的眼眸,表情似懂非懂。
燕子江畔,一隻體形誇張的黑白大貓從山林中奔出,直沖向江水,到了江畔只差最後一躍,它卻猛然停下,一位騎在大貓身上的少女差點兒被丟到江中。
騎貓少女扛著一株金燦燦的碩大花朵,此花本名一丈菊,向日而開,又被稱為向日葵。大貓急停後,少女手中的向日葵劇烈搖晃。她似乎不滿意屁股下那只千百年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奇葩坐騎如此膽小怕水,也不出聲責駡,直接一拳頭砸在大貓的腦袋上。委實怕水怕到一種境界的大貓搖頭晃腦,轉頭可憐巴巴地望著將自己從西蜀帶到北涼再從小貓養成大貓的主人。少女又是一拳,別看她身體瘦弱,揮拳卻勢大力沉,擊在大貓的頭上,砰然轟鳴。
她跳下大貓的後背,來到它的屁股後頭,似乎要一腳將其踹進燕子江。
大貓嗚咽著跑開,也不跑遠,跑出一小段距離就蹲坐在地上,憨態可掬。
少女拿下巴指了指燕子江,示意這頭寵物自覺跳下。
大貓拼命搖頭。
她再搖動一下下巴。
大貓再搖頭。
扛著那株向日葵的少女面無表情,呵呵一笑。
心知不妙的大貓開始滿地打滾耍賴求饒。
少女走近了,將向日葵放在地上,雙手抓起大貓的一隻腳,不見她如何發力便把它扛在了肩上,一記過肩摔砸到江水中心,這才拍拍手,拿起地上的向日葵。
大貓在燕子江中砸出一道沖天水柱。
過了會兒,原本怕水的大貓似乎開竅了,四爪撲騰,在燕子江中暢遊開來,換了各種姿勢,好不痛快。
少女掠到大貓背上,坐下後指揮這頭曾在青城山打贏了成年虎夔的蠻橫寵物游向春神湖。
她心情不錯,因此笑了:“呵呵呵。”
賞月賞湖,順帶輕薄了小佳人,還在那塊石碑上刻下了一串荒誕文字,徐鳳年心滿意足,與王初冬一同坐黿回姥山,寧峨眉等人如釋重負。回到王家宅院,先送小妮子到小院門口,四下無人,徐鳳年又親了一口。少女回到院中,坐在秋千上,一踮腳,輕輕搖晃起來,手指貼著嘴唇,嘴角噙笑。想到許多他說過的話,“如果僅憑英俊相貌就能行走江湖,本世子早就天下無敵了啊”,諸如此類,厚顏無恥,王初冬想了笑,笑了想,沒個停歇。
徐鳳年誇她天賦異稟真沒說錯,這妮子自小博覽群書,看四書五經,更看閒書雜書,故而筆下寫出來的東西總是渾然天成。青州有二月二童子開筆的風俗,她便寫了“蛙聲小透綠窗紗,樓外大江浪淘沙”,前一半是閨閣閒情,後一半卻急轉直下,氣象迥異。因此世人評點《東廂頭場雪》,都說王東廂以淡墨寫濃情,往往柔腸百轉,一字一詞一語穿人心,深得聖人“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此語的個中三昧,再由書尾“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點睛,水到渠成,境界超拔。
王林泉走入小院,為女兒搖起秋千,笑道:“爹沒說錯吧?世子殿下分明是個玲瓏剔透的聰明人,就說嘛,大將軍與王妃教出來的兒子差不到哪裡去。嘿,當年殿下早早握刀,今日再見雙刀在手,很是欣慰。爹最煩看到青州那幫自詡溫良恭儉讓的儒學士子,遠不如殿下做事來得爽利痛快。聽說你們在茶樓動手打了趙都統的兒子?打得好!不打不長記性,我正好想拿錢砸出個道理給這幫傢伙看看,是女子的枕頭風厲害,還是真金白銀能讓鬼推磨。”
王初冬嗯了一聲,轉頭說道:“爹,我不寫《東廂頭場雪》的後記了。”
王林泉坐在秋千一側,慈祥地道:“不寫就不寫,省得宮裡的娘娘們魔怔一般掛念。”
小妮子俏皮地道:“肯定有人要說我江郎才盡啦。”
王林泉開懷大笑道:“那幫吃飽了撐的窮酸書生,文不能握筆寫佳篇,武不能提刀上馬殺敵,理他們作甚?我女兒罵他們都是打賞天大的面子了。”
王林泉離開之前語重心長地道:“女兒啊,現在私訂終身還是早了點兒,再等兩年。”
面紅耳赤的王初冬揚起小拳頭揮了揮。
王林泉來到世子殿下的小院,敲門而入,看到殿下坐在院中,桌上放有一個紫檀劍匣,只有婢女青鳥站在一旁。徐鳳年剛要起身,王林泉慌張道:“殿下無須起身,老奴不敢當的。”
徐鳳年沒有多說,尊卑之分,森嚴禮數,不是三言兩語就可打消的。
王林泉坐下後,小心看了這麼多年一直不敢忘懷的劍匣一眼。所有老卒離開北涼軍後,有幾樣東西是都不會忘記的:當年身處何營、那一杆所向披靡的徐字王旗……
王林泉是真正的徐驍的馬前卒,有幸見到更多、記住更多東西,其中一件便是桌上這劍匣。匣中所藏名劍,在王妃手中可謂“萬里悲風一劍寒”,是當之無愧的入世第一劍。上代武評有詩雲“一劍光耀三十州,罡氣沖霄射鬥牛”,足見王妃的絕代風華。王林泉看著看著便熱淚盈眶,這些年沾染了滿身銅臭,可夜深人靜,每每思及當初大將軍厲兵秣馬,投十萬馬鞭入河,都會激動不已。正是這股氣,支撐著王林泉走到了今天。
徐鳳年緩緩閉上眼,兩指抹過劍匣,劍匣上刻有十八字,是他娘親親手寫就。娘親是上一任吳家劍冠,雖然為了徐驍背離家族,但許多規矩還是照搬。她去世後便由覆甲劍侍趙玉台守墓葬劍,說是衣冠塚不準確,吳家劍塚,便是當之無愧的一座劍塚。修道人不敬天道,修到白髮蒼蒼都是不得門而入,以此類推,劍士若對佩劍都不親不敬,境界多半也高不到哪裡去。別看替李淳罡扛起劍道大鼎的鄧太阿隨手拎桃花枝,看似放浪形骸沒個高手的正形,可鄧太阿早就明言,不是他不屑佩劍,只是天下少有值得他使劍的對手,唯有王仙芝是一個,曹官子之流只算半個。
徐鳳年此次遊歷,除了親手秘密繪製幾千里地理走勢,再就是與王林泉這些北涼舊部牽上線。這些不是徐驍傳授,這個王朝內公認的敗兒慈父的確從不嘮叨徐鳳年該如何行事、如何為人。“人屠”只是任由世子殿下去闖禍,然後欣然地為兒子收拾爛攤子。世子殿下坐擁扈從死士一撥接一撥,為何要獨力練刀?總不是他真的單純要去做衝鋒陷陣的猛將,這種事情,家裡就有個天生神力的弟弟黃蠻兒,日後由徐龍象扛纛,誰與爭鋒?怎麼都輪不到徐鳳年。徐鳳年是為了老黃,想要替缺門牙老僕拿回立在武帝城頭的劍匣?有一部分是這個原因,但最隱蔽的,是對徐家來說最難以釋懷的難言之隱。
徐家趕赴北涼前,王妃曾獨身赴皇宮,當時在場的有一品高手十數人,大內與江湖各占一半。這是一個知情者個個噤若寒蟬不敢言說的禁忌,是一件短短二十年便被鋪滿歷史塵埃的秘聞。徐鳳年知道老皇帝的打算,徐驍若膝下無子,便是身兼大柱國的北涼王又如何?三十萬鐵騎將來終歸穩穩妥妥地是皇家的囊中物。這等拙劣的帝王心術,徐鳳年都不需要別人提點就能知道。至於那些江湖隱士高人,大多在徐家鐵騎馬踏江湖中家破人亡,或者是十大門閥豢養供奉的老祖宗,要報國仇家恨,在徐驍巔峰之時給予致命一擊,還有比這更解恨的手法嗎?
只是他們都沒有想到懷有身孕的王妃竟然在那一夜由入世劍轉出世劍,當武夫境界超出天象,成為陸地劍仙,便不再能以常理揣度衡量。
那一戰,長遠來看,兩敗俱傷,沒有贏家。
原先對王朝忠心耿耿的北涼鐵騎與朝廷徹底生出不可彌補的隔閡,而王妃落下了沉重病根,紅顏早逝。
徐鳳年有一本生死簿,上面記載了當日出現在皇宮的那十幾個人的人名,三分之一已經陸續暴斃,無一是老死。徐鳳年已然及冠,以後對上這些活著的人,總是希望能親自斬殺,即便終生都做不到,也比什麼事情都不做要好。徐驍當年為了百年盛世大計不惜與整個江湖為敵,那麼徐鳳年比徐驍更想要把這個江湖給踏平,總有一些事連道理都不用講。徐驍能為自己帶來二十年安穩生活,出門鐵騎護駕,更有明暗死士,可徐驍總會有年老的一天,十年後,二十年後呢?徐驍的人心是打江山打下來的,徐鳳年要為徐家博一個大樹不倒的局面,務必要接手北涼鐵騎。這可不是動動嘴皮的小事,北涼重軍功,崇武好戰,若真順從二姐徐渭熊的話,一心一意馬下帷幕治軍,徐鳳年沒這個信心能獲得軍心。
他這些年一直捫心自問:沒有徐驍,你算個什麼東西?
徐鳳年下意識地握緊雙刀,長呼出一口濁氣。
王林泉追憶往昔,感慨萬千道:“當初大將軍平定西蜀,趙軍師只差十裡路便可親眼見到西蜀皇城,遺憾病逝,大將軍便率軍投鞭斷江,告慰趙軍師的在天之靈。西蜀誰人不膽寒?!”
徐鳳年沉聲道:“北涼鐵騎唯有死戰。”
王林泉重重點頭:“唯有死戰!”
兵法詭道,徐驍卻反其道而行之,任你千軍萬馬氣勢洶洶,我北涼軍只會死戰。
徐鳳年微笑道:“徐驍這趟進京面聖,八成又要攪得京城一團烏煙瘴氣。”
王林泉噤聲不敢妄言。
徐鳳年卻不介意與這位老卒說些說出去就要掀起軒然大波的家事。王林泉都敢當著無數眼線在碼頭長跪飲泣,徐鳳年如果連這點兒心胸氣度都無,別說日後接過徐驍手中的馬鞭,便是這個江湖都不用閒逛了,早點兒回去躲在北涼王府才省事省心。他示意青鳥去拿些酒來,說道:“王叔,都是自家人,咱們不說兩家話。這次我到姥山,你這般正大光明地擺出北涼舊部的姿態,接下來註定要被青州甚至是朝廷的許多人下黑手。我會叮囑褚祿山幫你看著點兒,真要鬧大,大不了讓徐驍出來說話。我就不信當年被徐驍拿馬鞭敲腫腦門的靖安王趙衡敢撕破臉皮。至於徐驍入京,嘿,我猜是去給我討一個世襲罔替的明確結果,確保將來我能穿一件不輸給他那身朝服的大黃緞蟒袍。”
世襲罔替!
平時看似老眼昏花的王林泉一聽到這個說法,雙眼立即綻出光彩。北涼三十萬鐵騎以及所有分散在王朝各地的舊部老卒,誰不惦念擔憂這個?“世襲”兩字,含義淺顯,就是承襲父輩的爵位、封號、俸祿以及封地,“罔替”就大有學問了,不更替、不廢除。因為即便是宗室藩王,除了戰功實在煊赫的燕剌王與廣陵王以特例對待,按照《宗藩法例》都要按輩遞降承襲,如靖安王趙衡,兒子無殊功就只能襲封下一級的郡王。徐鳳年一旦被朝廷承認世襲罔替,就依舊是北涼王!
這才有大黃緞蟒袍一說。
九五之尊,九龍五爪,才算是帝王黃袍。
徐鳳年不介意他年身穿蟒袍去踏平江湖。他就是要活活氣死、嚇死、打死那些王八蛋。
王林泉只覺得大快人心。
剛好青鳥端來好酒,老人痛飲一杯,抹嘴笑道:“如此一來,誰敢不服北涼?!”
徐鳳年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略微自嘲道:“不過我這會兒才一刀破六甲的本事,實在是拿不出手。”
王林泉不以為然道:“世子殿下天縱英才,真要練刀,還不是隨便練出個一品高手?”
徐鳳年打趣道:“王叔,這話你說著輕鬆,可我練刀真心不輕鬆。”
王林泉只顧著笑,心中默念了幾句王叔,比下肚的酒更暖心哪。
王林泉突然一臉遺憾地說道:“我那兩個兒子不成氣候,只會讀死書,沒辦法給殿下牽馬了。”
徐鳳年搖頭道:“沒有這個道理。”
王林泉第一次反駁世子殿下,肅穆地說道:“殿下,只要王林泉在世一天,王家便任由大將軍驅使,世上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了!”
徐鳳年不知如何勸解,舉杯仰頭,再次飲光了琉璃夜光杯中的酒,輕聲說道:“就是不知朝廷會不會摘掉徐驍大柱國的頭銜。”
王林泉默然。
兩人喝光一壺酒,王林泉畢恭畢敬地伏地再跪,這才起身離開。
徐鳳年轉頭望向劍匣,望向那十八個字:此劍撫平天下不平事,此劍無愧世間有愧人。
徐鳳年一壺接一壺,連喝了三壺酒,喝醉後就直接趴在石桌上酣睡。青鳥替世子殿下蓋上了一件貂裘大衣,靜坐在一旁。徐鳳年清晨時分醒來,看到一板一眼正襟危坐的青鳥,歉然苦笑了一下,青鳥則是展顏一笑。徐鳳年拔出繡冬在院中練刀,開始試圖將《千劍本草綱》《殺鯨劍》《敦煌飛劍》《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等一大堆劍道秘籍中最精妙的劍招揀選出來,融入刀法,再以騎牛的傢伙那套心法做底子,力求一氣呵成。
只不過趙姑姑建議的先手五十將招式臻於巔峰談何容易?徐鳳年這會兒的練刀難免有些畫虎不成反類犬,走刀相當凝滯,如此練刀只能事倍功半。不過徐鳳年有一個不被注意的優點,就是從小養出了不俗的定力。童年抄書,少年下棋,三年遊歷六千里更是砥礪乾淨了當世子殿下當出來的浮躁心性,否則以家中鷹犬無數並且擁有武庫的身世,他真能腳踏實地,靜下心來練刀?至今才一刀破六甲,換作其他眼高於頂的世家子弟,早就跳腳罵娘了吧?
出了一身汗,徐鳳年回房換上青鳥昨日在青蚨綢緞莊購置的嶄新衣衫,通體舒泰,剛要吃早飯,就看到天大地大睡覺最大的王初冬破天荒地起了個早,站在院門口捏著衣角。徐鳳年招了招手,兩人一同進餐。王初冬吃相嬌憨隨性,徐鳳年數次抹去她嘴角殘留的食物。徐鳳年今日就要離開姥山前往被說成第二座酆都的襄樊,早餐臨近末尾,王初冬便神色淒淒慘慘戚戚,以她的城府,怎麼都遮掩不住。徐鳳年也不曾勸說什麼,只是吃完後帶上小丫頭最後一次前往白玉觀音像。當徐鳳年說了一句“等一下就別送行了”,王初冬徹底傷心,一邊抽泣一邊如小貓般胡亂擦臉,含混不清地哽咽道:“等我長大了,記得回來看我。”
徐鳳年用手指彈了一下王初冬的鼻子,調侃道:“瞧瞧,都哭花臉了,難怪說女大不中留,你爹白心疼你了。”
天下奪魁的王東廂在書中寫死了那名至情的女子,當時也躲起來偷偷哭過,但貪睡貪吃貪玩過後,就淡了。只是她不知道當王東廂不再是王東廂,只是少女王初冬時,莫說死別,便是有緣再相會的生離,也是如此揪心。她很想告訴徐鳳年以後她可能都不愛睡覺了,想問以後想他了卻見不到該怎麼辦,可不爭氣地只是哭,什麼都說不出口。
徐鳳年很見不得女子流淚,聽不得哭腔,提高了嗓門兒說不許哭,她乖巧溫順地立即閉上了嘴巴。徐鳳年哭笑不得,伸出雙手捏著她紅撲撲的臉蛋,低頭用鼻尖碰她的鼻尖,柔聲道:“放心,這一路向東南行去,總會有很多有關我的小道消息傳到青州,你等著,會有驚喜。”
王初冬點頭擠出笑臉道:“我會給你寫詩的!”
徐鳳年沒有對跟小丫頭約定的一顆北莽頭顱詩一篇的事當真,萬一真有那一天,她豈不是要忙死?
徐鳳年突然有些懊惱自己過於草率地在她心中留下烙印,記得魚幼薇以前有唱詞一首——“懵懂時候不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可不就是在說眼前的少女嗎?世子殿下哪怕在王府梧桐苑,除了青鳥、紅薯,對其餘丫鬟都不敢如何用情,點到即止,十數年如一日。怕的正是那些無法揣測的天災人禍,相親相近的女子一旦凋零,徐鳳年不願去承擔這份痛苦。徐鳳年不知這《相思詞》恰巧出自青州王東廂的《東廂頭場雪》,算是被王初冬給一語成讖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到碼頭,徐鳳年登上船,愈行愈遠。魚幼薇走上前,輕聲道:“你不知道王東廂?”
徐鳳年一陣莫名其妙,反問道:“什麼人?”
魚幼薇玩味地笑道:“你竟然沒讀過《東廂頭場雪》?”
徐鳳年皺眉道:“聽李翰林說結尾死得一乾二淨,我就不樂意去翻了。上次我大姐回涼州,身上便帶了本《東廂頭場雪》,硬逼著我讀給她聽,好不容易才逃掉。”
魚幼薇低頭撫摸白貓武媚娘,柔柔地說道:“那王家幼女便是王東廂啊,出自《東廂頭場雪》的‘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連北莽那邊都朗朗上口。”
徐鳳年輕聲道:“難怪。”
魚幼薇抬頭說道:“王東廂可不只會寫婉約詞曲,雖說從未遠赴邊境,可連邊塞詩都寫得別有生趣,‘我到涼州不吟詩,原來涼州即雄文’,這句詩可是連大柱國都稱讚過的。”
徐鳳年笑駡道:“徐驍懂個屁的詩詞曲賦。”但世子殿下輕聲補充了一句,“不過小丫頭這句詩的確有那麼點兒意思。”
魚幼薇笑了笑,越發肥胖的武媚娘在她懷中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第五章 羊皮裘腳踏黃龍 襄樊城萬鬼夜行
鬼城襄樊,由六大藩王之一的靖安王坐鎮。
趙衡在宗室親王中算是難得的文武兼備,只是高不成低不就,文采不如弟弟淮南王,武力輸給燕剌、廣陵兩位王兄。興許是心灰意懶,耳順之年開始崇信黃老學說,一度曾有去龍虎山做道士的念頭,他最近兩年又棄道學佛,興師動眾,向皇帝陛下求了特旨前往兩禪寺燒香,甚至主動要給黑衣僧人楊太歲當菩薩戒弟子,可惜“病虎”老僧置若罔聞,始終不加理會。
趙衡如今長習佛教,手中常年纏繞一百零八顆佛珠,多愁善變如女子。
徐驍說過,這個趙衡陰沉如妒婦,求佛問道都是早年造孽太多,求個心安的幌子,六大藩王中數他最不像個爺們兒。
三條大船才離開姥山沒多遠,兩條春神湖水師樓船便靠了上來,徐鳳年所站船隻與之相比,小巫見大巫。
徐鳳年眯眼望去。北涼鐵騎在春秋國戰中摧城滅國勢如破竹,可謂無敵,唯獨不善水戰,所以徐鳳年對春秋各國水師極有研究。本朝湖上戰艦大小四十餘種,他都有不淺的涉獵,眼前的樓船稱作黃龍,在青州水師中只比青龍樓船和六牙巨艦略遜一籌。江海通行,已是氣勢淩人的巍然大物,設三樓,高六丈,飾丹漆,裹鐵甲,置走馬棚,上下語音不相聞,女牆上的箭孔密密麻麻,觸目驚心,更有巨型拍竿,一竿拍下,尋常大船都要被拍得支離破碎。
很不幸,徐鳳年的這幾條船就經不起幾竿怒拍,但青州水師更不幸,因為此時船頭站著的是北涼王世子殿下。
徐鳳年平靜地道:“甯將軍,去拿大戟。”
性格溫良的大戟寧峨眉難得露出一臉獰笑表情,轉身去船艙裡取出那一杆蔔字鐵戟,連短戟行囊都背上了。
呂、楊、舒三人自然而然地做好了躍船廝殺的準備。尋常武卒實在是經不起他們三個二品高手折騰,只不過民不與官鬥,俠不可犯禁,多少有些先天的忌諱,但一想到到底是誰教會了江湖這個血淋淋的道理,三人立即輕鬆無比。
徐鳳年讓魚幼薇先回內艙,抬頭看到昨日挨了呂錢塘一腳的趙姓紈絝與一幫狐朋狗友站在黃龍大船三樓上指指點點,敢情是在裝模作樣地指點江山?
黃龍樓船逐漸靠近,徐鳳年清晰可見巨型拍竿已經準備就緒。
拍竿張牙舞爪前,那位給青州州牧做小舅子的趙姓公子哥兒雙指捏著一隻白瓷酒杯,看上去挺瀟灑不羈,朝徐鳳年喊道:“外地佬,你還敢造次嗎?!”
徐鳳年笑著回應道:“行啊,我倒很想掂量一下青州樓船的斤兩,就怕你們中看不中用。”
姓趙的公子哥兒下意識地用眼角餘光瞥了一行人中的同姓公子一眼,這同齡人容貌風雅,行事卻低調內斂,哪怕與他們相處也毫無架子,在青州境內口碑極佳。都統之子居高臨下地問道:“你敢再重複一遍昨日的言語嗎?!”
徐鳳年明知這是個一眼就能看破的陷阱,卻依然淡笑道:“靖安王的姓名說了又何妨?藩王趙衡的兒子站在這裡,我一樣打得他回家以後連趙衡都認不出來。”
姓趙的公子哥兒心中大喜,瞥見身側那位青州境內無人敢在他面前自稱豪族公子的斯文青年,露出一抹不易見到的陰森笑容。
那面如冠玉的白淨公子上前一步。他一上前,趙姓紈絝便後退。
公子哥兒直視徐鳳年,平靜地道:“你別後悔。”
徐鳳年一抬手,三艘船內的一百鳳字營兵士盡數出艙,持弩而立,腰挎一出鞘便明亮如雪的制式北涼刀。
如此一來,反倒是青州水師騎虎難下了,今日難不成真要水戰一場?
鳳字營都尉袁猛絲毫不懼,頻頻用手勢督戰,井然有序。鳳字營本就是北涼輕騎中的翹楚,馬戰、步戰、夜戰都名列前茅。掌舵船夫早已被控制,三條船瞬間拉出一條圓弧,互成掎角之勢。北涼軍雖不善水戰,但那只是跟馬戰相比。青州水師?當初北涼鐵騎圍困襄樊,這兩艘樓船上的水師士卒都還在吃奶吧?西蜀曾鑿開石壁掛了三條鐵索攔江,試圖阻攔北涼臨時拼湊出來的水師,不承想那場水戰尚未開啟便已落幕,大江沿岸天險悉數被北涼軍摧破,真要嚴格來說,北涼軍還是青州水師的半個老祖宗。
徐鳳年放聲譏笑道:“可敢一戰?!”
春神湖自春秋國戰以後再無硝煙,難不成今日三條商船要讓青州水師開葷?
黃龍樓船上一班紈絝中隱隱領頭的世家子皺緊眉頭。一場實力懸殊的水戰在他看來勝負不須想,只是一旦輕啟戰事,以他的敏感身份,後遺症太大,哪怕是他父親也不敢承擔。
這三艘黃龍戰艦借著水上演練航行到姥山附近,更多是耀武揚威,若對方是尋常勳貴子弟,且不說樓船前後左右設置有四杆巨型拍竿,鉤距和犁頭鏢就已經夠他吃一壺了。他們拍碎或者掀翻對方的大船後,就丟一個走私鹽鐵的罪名,這便可成為一樁無法深究的官司。青州本就對姥山王林泉插手鹽鐵生意多有不滿,一來替趙都統的兒子出口惡氣,二來也可以給姥山一個警告,一石二鳥,何樂不為?
只是他看到三條船上百餘人攜帶制式軍刀不說,更是手持弓弩。佩刀還好,王朝雖不鼓勵遊俠莽漢帶刀遊歷,但並不嚴令禁止,可弓弩是非軍伍不得私自配置。他可不是睜眼瞎,對面那個登姥山遊玩的子弟身後可是站著一位披重甲持大戟的魁梧武將。王朝甲士百萬,能用鐵戟的勇夫屈指可數,這次要教訓的人身份自然水落石出,有誰能讓北涼大戟寧峨眉親自護衛?他早就聽說北涼王世子殿下二度出門遊歷,不承想今日便不巧撞上了。
世子殿下可不是誰都敢假冒的,藩王子孫出境需要朝廷恩准,出行陣仗更有明文規格。何況顯而易見,自稱任何一位藩王世子都要比假冒那北涼王世子安全得多。“人屠”的兒子隨便站在春秋八國中,喊一聲“我是北涼王世子殿下”,看會不會有多如過江之鯽的刺客死士蜂擁而上。
同是王朝頂尖世家子的年輕男人眼神複雜,喃喃自語:“這傢伙帶了一百北涼輕騎,與我父王幾乎等同,好大的排場,不愧是異姓藩王的兒子。”
屁股下的位置不同,腦袋裡生出來的想法便截然相反,與為首世家子的謹慎不同,包括趙姓紈絝在內的青州子弟聽到徐鳳年叫囂後,火冒三丈。要知道水戰有兩大倚仗:一個是佔據上游,順勢而下,敵師難以爭鋒;再就是以大船碾軋小船。王朝水師這些年耗費鉅資打造了三艘與城牆等高的巨艦,舊東越境內的餘皇、舊西楚的神凰,再就是青州水師旗艦,莫說黃龍樓船,便是已算大物的青龍大艦,都要被船頭冒鐵撞竿一撞立碎。黃龍與三大巨艦的差距,無疑正是眼下商船與黃龍的差距,那廝何來的勇氣說出“可敢一戰”四字?他這得是吃了多少顆熊心豹子膽才成?
這批穿錦衣騎壯馬的豪門子弟中除去為首的世家子,有兩人性格最為激進毛躁,除了父親是都統的趙姓紈絝,再就是家裡老爹身為青州水師一把手的韋瑋。韋瑋一直被青州百姓私底下罵作惡蛟,仗著父親有權勢,最喜歡強行擄掠姑娘到湖上肆意妄為,事後要麼沉屍,要麼將人剝光衣服逼迫她們下船。後者大半不堪受辱,欲投水自盡。韋瑋最令人髮指的地方在於他能力挽三石弓,女子一旦落水,便被他持弓射殺。
他父親堪稱青州龍王爺,韋瑋這人鬥大的字不識幾個,尋常在街上飛鷹走狗,見著士子裝扮的讀書人就要去痛毆一頓,從老子那裡學來了七八分的淩厲狠辣勁兒,生平最佩服涼州四惡中家設獸籠的李翰林,經常說有機會定要與李大公子結拜兄弟才痛快。
韋瑋當下暴跳如雷。他此生最見不慣兩樣東西,一是氣度儒雅的讀書人,再就是比他更跋扈的公子哥兒。那站在船頭的傢伙這兩點都齊全了,他如何都瞧不順眼。這人竟敢在他的地盤上大放厥詞,活得不耐煩了?他轉頭朝遠處一位府上僕役怒喝道:“去給爺取弓來!”
奴僕趕緊跑去拿那張染血無數的大弓。
兩艘黃龍樓船上共計有樓船士四百人,五行中土勝水,其色黃,故而船上士卒身穿黃裳、頭戴黃帽,名黃頭郎。每艘黃龍船按照水戰兵書《水上制敵太白陰經》配備長矛、鉤斧各十,弩三十二、箭矢三千三百、甲胄四十。黃頭郎中善戰者被授予“楫濯士”稱號,黃龍有楫濯士十數人,何況兩艘樓船順風而戰,不管如何看,都遠勝敵人僅有的一百把弓弩,勝券在握。
黃龍船上幾位女子皆穿著貴族女子特有的大袖長裙。“大袖”首創於皇宮內的趙雉趙皇后,與鳳冠褘衣都是娘娘嬪妃的常服。近年來朝廷執政寬鬆,上行下效,“大袖”開始在民間的高門大族中流傳開來。樓船上的女子們身著丹紫、粉綠、鴨黃大袖,宛如一群彩蝶鶯燕,煞是好看。服飾豪奢的她們與同船的公子哥兒們心態略有不同。她們本就對那佩雙刀的傢伙無甚濃烈敵意,看在眼中只覺得風流倜儻。雙刀一長一短,長刀漂亮,短刀古樸,風格迥異,站在船頭面對青州四百樓船士竟能絲毫不懼,更顯男子玉樹臨風的大將風度。先不說這人是不是繡花枕頭,僅憑這膽大作態,便讓她們怦然心動了。情郎可不就得找這般瀟灑無畏的公子哥兒?
她們才不管什麼兩軍對峙劍拔弩張,兩個膽大些的青州豪門千金已經悄悄丟去了媚眼。
徐鳳年對青州水師能否迎戰其實並不上心,更多的是在觀察黃龍樓船的一些細節:戰艦調動是否有條不紊,鉤距拍竿是否擦拭明亮,樓船船板上篷帆裹有的牛革鐵甲是否完備。一葉可知秋,青州水師有多少戰力,他能從這些細節上看出十之八九。老道士魏叔陽站在世子殿下身側以防被偷襲,徐鳳年轉頭與寧峨眉隨口說些水戰要事,對青州水師簡明扼要地做了一番評點。這名北涼四牙之一的武典將軍不諳水戰,但聽著世子殿下口中所講,神情凝重中帶著幾分驚訝。殿下分明是精通水上兵法戰略的行家,闡述利弊,娓娓道來,可不是看幾眼《水上制敵太白陰經》就能紙上談兵的。
大戟將軍微微一笑,躬身請命道:“只要敵軍敢戰,末將一戟便可挑斷樓船拍竿,讓其近不了身。至於比拼箭術,黃頭郎比我北涼健卒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懇請殿下准許末將率兵先聲奪人!末將定要讓青州水師見識一下何謂戰陣悍勇!”
徐鳳年搖了搖頭,打趣道:“甯將軍,我們約戰,打不打最後還得由對面那些人來決定。若是你先出手,事後追究,我這個一向名聲糟糕的世子殿下倒是不怕,最多就是徐驍在朝堂上與張首輔等一幫殿閣大學士破口對罵,但是小心你連武典將軍都做不成。你瞧瞧那邊與你同階的樓船將軍,志得意滿,估計想著辦妥這事兒就會升官發財了。甯將軍跟在我身邊本就遭罪,沒法子升官就罷了,若再被降階,傳出去我的名聲就真要爛遍三十州了,以後誰還敢對我這個無良世子鞍前馬後?”
威嚴的寧峨眉約莫是大致摸清了世子殿下的脾性,會心地笑道:“是這個道理,看來趕明兒就得求殿下讓大將軍給末將一個千武牛將軍當當,這趟好不容易出門在外,總得給殿下長長臉面。”
徐鳳年哈哈笑道:“硬是要得。”
北涼輕騎凝神對敵時,偶爾會觀察世子殿下與甯將軍的神態,看到兩位主心骨如此輕鬆隨意,都跟著豪氣橫生。北涼軍舊部可謂離陽王朝最不受待見的一批人,三十萬無敵鐵騎屯紮在離陽、北莽兩國邊境,對這股足足蔓延十多年的風氣也無可奈何。他們跟著世子殿下與甯將軍、袁都尉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走出北涼,雖說雨中小道一戰折損不少兄弟,可入了北涼軍,有誰怕過馬革裹屍?穎椽城門外甯將軍一戟將那不長眼的顧劍棠舊將挑翻下馬,後來聽甯將軍說世子殿下親口說若是他在場的話,定要把那東禁副都尉吊在城門上示眾。如果那會兒鳳字營輕騎還在半信半疑,可經過了鬼門關世子殿下親自救人,再聽今日放話可敢一戰,他們是信多過疑了。先不管世子殿下是否魯莽,這一等一的跋扈做派,終歸不愧北涼徐字王旗!世子殿下當日在激流中騰挪如猿,尤其是那握住蔔字鐵戟提人的手法,鳳字營眾人可都看在眼中記在心裡,那幾個被殿下從水中救起的輕騎,最近與袍澤們插科打諢,言語中總有些自傲。
徐鳳年見到黃龍樓船上一個壯碩青年拿過牛角巨弓,拉弓如滿月,可見膂力不俗。
那一箭,直指自己。
右手握繡冬的徐鳳年眯起一雙極好看的丹鳳眸子,默默說道:“就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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