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願陪你靜聽髮梢結冰的聲音

推薦序──使荒地有光，光照有聲
李畇墨（「詩聲字」粉專創辦人，著有《蕪地芳草》）

欣蕙首部詩集《金色蝴蝶》出版於二○一一年，除婉約的情感、迷人的意境之外，我也頗欣賞其詩作的韻律感；能夠成為欣蕙第二本詩集的推薦人，感到十分榮幸，但願自己拜讀後的心得，稍可指出路徑，引領大家走進這座詩意的花園。
詩集輯一「蝴蝶低沿水面覓光」，多為欣蕙在創作路途上的追尋及自白。首篇〈道路〉等同於序詩：「獨自一人，你走上這條崎嶇山路／溪水攔截溪水／深淵呼應深淵」，這是一條跋山涉水、孤獨而崎嶇的旅程，現實環境也彷彿在勸退著「你」。不過，「你走上這條自己挑選的道路／每次以為是盡頭／每次都是：全新的開始」，如果你我已經走在自己挑選的道路上，每次自以為已無路可走時，不要氣餒，不要放棄，盡頭總會接著另一個「全新的開始」。
寫詩，是繆思的賜予。〈Muse〉一詩裡以鳥、魚及花為喻：「像一朵花／張開纖柔而奧祕的內裡／承接光之重量」，但寫詩並不會讓人變得更為神聖高貴，詩人在〈獨白〉一詩中表示，我們還是在現實的瑣細與情緒的糾葛裡「庸俗地過日子」。然而，在某些充滿啟示的時刻，「一束絢爛之光」穿透霧窗，斜照於筆尖：「永恆的一瞬間／身子遂微微／抵住了天堂」。
寫詩也難以兌換現實的名利，何苦來哉？對於他者或自我內心產生的質疑，〈何苦〉詩中以一優美的畫面與畫面中的啟示來應答，那是看到「一株新植的葡萄 ／緩緩伸展其藤蔓 」，而這首詩結段的自白，尤為動人：

我的筆蘸滿日光
把痛苦
越寫越暖
把嘆息
越寫越亮

化痛苦為養分，變嘆息為喜悅。如果我們正努力朝著理想前進，或喜歡自己當下的生活方式，但願我們都挺過他者荊棘的言語，堅持自己的選擇。
在這一輯之中，我頗喜愛〈晨禱〉一詩，「願每日練習放下多餘行囊／讓心輕盈」，「尋找天使，不如／成為天使」，閱讀之時，彷彿隨著詩人做了一次晨禱，讓心變得輕盈，並感到自身俱足。
輯二「願你挨靠我的身邊」收錄的多為情詩，或者說，以有情之心接人待物的詩作。〈荒地有光〉寫道「我多願陪你／靜聽髮梢結冰的聲音」，即書名的出處，「最美／與最善的寒意」，「讓我成為你的最暗／彷彿，最亮／即是唯一的途徑」，寒與暗，都不再凍人駭人，反而形成心中的溫暖與光亮。
就我個人的閱讀感覺，這本詩集整體的句式與《金色蝴蝶》略有不同：後者較常出現長詩行，或長短詩行交錯；而欣蕙在這本詩集（或說近年來寫詩時）採用的，多為長度適中的句子，節奏感是不緊不慢、不急不徐的，這或許也反映了其人生閱歷及寫作技藝上的轉變。
不過前作中抒情的聲腔，細膩的觀察，善於比喻及勾勒意象的特點，依然延續著，如〈形象〉一詩寫道：

擎著一炬火
我假裝熟識你的脖子
我假裝讀懂了
痣的寫實與髮的瑕疵
閉上眼睛的時候
你像鹿：緩緩走過結冰的湖
斑點潮溼

以及〈上車〉中形容「電車搖晃，搖晃—／晃著我體內鹹度過高的思想／密度太鬆的道德」，均生動而巧妙。在本輯中，警句、美句俯拾即是，如〈吻〉：「此刻我只想綁束亂髮／滑入你舌上泌乳的捕蠅草／甜蜜放肆／放肆甜蜜的死去」，〈呼喚〉：「再也沒有甚麼可以收買我／當你的名字溢出金子／流進我靈魂的玻璃瓶」，〈你來〉：「麝香飄成灰燼／火焰疊成花瓣／我們抵著彼此的額頭，快樂無知地旋轉」，〈冬陽〉：「無非就是想你／像刺／抵著指腹／趕在冬日結束之前／為你栽植整片的雪松與茴香」，且多為詩作結句、結段，不僅收束全篇，並留下迷人的韻致。
輯三「遙遠不可觸及之處」，若向外求，或許是指人生終極的追尋；向內，則為詩心。輯中所收的，幾為行旅世界各地（主要為日本及歐洲）的書寫：攀越京都鞍馬山觸雪，於祇園漫步賞花，至高瀨川賞櫻，及鞍馬寺山門前多聞堂的茶室、大原寶泉院禪坐，參拜洛北貴船神社，訪奈良春日大社見鹿；於德國慕尼黑聖母教堂見光之折射，至奧地利沃夫岡湖、瑞士蕾夢湖湖畔賞景，或於希臘克里特島棲居的往事；在花蓮石梯坪諦聽浪花之樂章；而〈獻花〉，從引文及詩句可知，記載的則是美國舊金山。
在詩人的旅途中，處處盈滿著美，及神諭，譬如〈懇求─訪奧地利沃夫岡湖〉一詩，如此懇求，本身就是善良而觸人心弦的：

求神讓我相信善良
剖開蘋果
就能觸碰堅實的核心
那些沉甸甸的痛苦
垂掛在靈魂的枝葉之間
將使我站得更穩
不致輕盈

輯四「濺起的泥濘也唯美」，書寫的是現世的觀察及省思，與生活息息相關的，或關乎時事家國的著作，鉅細均存。在創作的主題面向及思想內涵上，這本詩集的範圍較諸《金色蝴蝶》更廣，由這一輯觀之，尤為顯豁。其中，我頗欣賞〈婚姻〉與〈棗泥酥餅〉兩首小詩的意趣，敬請讀者自行翻閱、體會。
輯末〈Ithaca〉，書寫的是「我」盛夏時至書店的體悟：

除了Odysseus
我也有我的Ithaca 島
書架構築的宮殿
日光繪製的穹頂
哲學的天使在空中飛翔
美學的花神在長廊漫步
走到了底
詩神
正款待一桌豐盛的饗宴

這本詩集出版後，在書架構築的宮殿裡、詩神款待的饗宴中，多了一道美景，一盤佳餚，留待有心人欣賞、品嘗。
二○二二年一月十日

荒地有光

在夢海航行
彷彿遇見你
與不是你的你
彷彿，嗅聞花香
泛過晨餐與書報
以為這裡就是最初
與最後的荒地，以為
這裡跟我一樣：
長著貧瘠的光
雨滴間閃避
當樹皮漸漸剝落
孩童迷失於躲藏與尋覓
我多願陪你
靜聽髮梢結冰的聲音
讓一千隻蜻蜓
繞著我們的指尖盤旋
彷彿這裡擁有最美
與最善的寒意
讓露水浸溼肌膚
野薑占滿眉心
讓我成為你的最暗
彷彿，最亮
即是唯一的途徑
寫詩

浸足此處
受洗於靈感湧來的潮浪
單手
持握一支筆
划進：湛藍透明的感傷

溫馴而叛逆
似落難的國王
我與筆，沙沙舞進
靈魂的空巷
噪音龐大──

不為甚麼
而打開內裡所有的窗
讓筆淋著碎光
讓筆聽見最小的聲響

涉越字句的草原
抵達懸崖
此處可能是刑場
此處
可能是天堂
晨禱

願每日醒來
不忘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彷彿醒自神的花園
溪水穿過杉林
玫瑰香氣滿溢

願每日扛起肩上重量
與哲學家辯論及餐敘
願每日練習放下多餘行囊
讓心輕盈

願以欣賞代替批判
燭光下，以詩意的禱告
喚醒沉睡的天使
願能擁有足夠的智慧明白：
尋找天使，不如
成為天使

願每日在行走與閑談之間
閱讀與飲食之間
體悟：此地即為天堂
此刻即為永恆
沒有一朵雲會被錯失
沒有一隻羊會被放棄

願每日作夢
夢見一個愛笑的自己
撲向懷抱
「我愛你」
「我也愛你」
願如此甜美的對話
成為治癒傷口的勇氣
海浪

當我決定跟你告別
你毅然挾帶星塵與船骸
撲向我

你的淚太鹹
我再也無法拭乾
你的話太重
我再也無法吸收

我慢慢倒退，懇求
你會記得
我曾經如何鱗片乾燥
全身著火
一心一意
只為泅入你的翻湧

靜靜鋪躺於岸邊的每根漂流木
我的髮
每粒沙
我的骨灰
每顆石
我的舍利子

—─這些都留給你。

此刻它們比我更愛你
你要記得親吻
你要記得珍惜
冬陽

無非就是晒著暖暖冬陽
而知道
正在飽熟的果實
多麼抒情優美
枝椏之間
巴哈的聖樂

無非就是學一朵小雛菊
挑選最好的時光
在你懷裡枯萎
在你心上燦黃

無非就是想你
像刺
抵著指腹
趕在冬日結束之前
為你栽植整片的雪松與茴香
湖邊小立
—─二○○九年於瑞士蕾夢湖

蒙娜麗莎的背景
光影也微笑得很甜蜜
里爾克的噴泉
鵝絨筆一丟進池心
便溢出了詩句
赫曼赫塞的流浪者
為何低掩紙傘
面湖哭泣？

（區間火車不回頭，戀人般離去
我走出車站，像一名通緝犯
聽見有誰正在輕輕呼喚我的名—─
是湖，不是你。可以更墮落，更激進
將身子漂成一花一葉
遠離蕾的中心）

可以逮捕我，禁錮於此
緊鄰湖畔的小月臺：一步向前
我就會跌成一只易碎的
葡萄美酒夜光杯。不願庸俗不願貪婪
當靈魂浸成一藻一魚
遠離美哉陸地

（火車上的人看我，像看戀人離去
我收攏紙傘
聽見千萬顆葡萄在架上熟透掉落
自斜坡上層層滾來，怎樣也擊醒不了
你熟眠湖底的心）

靜極了，淚滴擲地有聲……
而湖心似鏡
湖心似鏡
終於使我看清自己
婚姻

你買了一間房子叫「婚姻」
訪客坐進客廳
連連讚嘆
蕾絲窗簾。水晶吊燈。骨瓷茶具。
毫無所悉
你如何補縫。抓漏。除壁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