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甸家族：龍頭洋行的特殊發展與傳承

渣甸洋行，一間憑走私鴉片到華起家，並鼓動英國對華開戰，成為鴉片戰爭其中一個得益者的洋行，藉強悍進取的營商手段不斷發展，壯大成英國在華龍頭巨行，乃《士蔑西報》(1882年3月 31 日)筆下的「遠東強大獨裁者」。

洋行由威廉．渣甸和占士．馬地臣於 1832 年合創，乘大英帝國全球擴張之勢，在中華大地和香港迅速壯大，業務逐步由鴉片轉至航運、貨倉碼頭、銀行保險、工程工業、 物業地產等，主導著早年香港工商業發展，與賽馬會及滙豐銀行鼎足而立，其政治能量甚至被指比港督還巨大。

不過，無論渣甸還是馬地臣家族，同樣受不婚、無後或成員無意經營等因素困擾，令這間跨國巨企不到百年，落入旁枝的凱瑟克家族之手。改朝換代後，凱瑟克家族藉以小控大的財技，結合政商能量，對不同的政治變局與商海挑戰，其間雖有浮沉起跌，但至今仍是一家立足香港、業務遍及全球且深具影響力的長壽企業。深入了解渣甸洋行的故事，不但可看到家族傳承與企業興衰的互動，也可窺見商業力量如何左右政局，影響著現代中國與世界的發展。

鄭宏泰

現為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副所長（執行）、全球中國研究計劃聯合召集人、社會與政治發展研究中心主任、電話調查研究室總監。畢業於香港大學，取得工商管理學士、哲學碩士及哲學博士的鄭宏泰，研究領域為家族文化與企業傳承、企業家精神與社會網絡、華人社會變遷與繼承制度、香港金融市場變革、社會調查與分析，以及海外華人與「一帶一路」等。

鄭宏泰醉心研究，筆耕不絕，前後出版了38本中英文專書，編輯書籍亦達14本，並在國際學術期刊上發表了近 20 篇學術論文。學術及社會服務上，他擔任國際學術期刊 National Identities, East Asia 及香港《香港社會科學學報》、《廿一世紀》編委會委員，主持《家族企業發展研究》與《香港世家大族傳承與發展》系列出版，他亦是世界海外華人研究學會董事會成員(2019 至今)、行政長官卓越教育獎(2019/2020)評審委員會、教育局課程發展議會通識科委員會(2018 至今)及博物館諮詢委員會歷史專責委員會委員（2018至今）。

筆者經過近三十年有關華人家族企業發展的研究，並取得階段性成績後，決定一改過去很多時只有洋人研究華人家族企業，鮮有反其道而行之的情況，決定深入考察洋人家族企業發展的「深水區」——集中探討長期以來被華人家族企業視為學習楷模，又已發展成現代跨國企業，已歷經一二個世紀，過去又有一段很長時間在華發展的英資洋行，藉以加深社會對英資洋行的多層次認識與了解。在云云英資洋行中，被視為龍頭的，則非渣甸洋行（又稱怡和洋行，為緊扣家族脈絡，本書一直採用渣甸洋行之名）莫屬，本系列因此以之打頭陣。

相信大部份香港人對「渣甸洋行」這個名字絕不陌生，但對她的印象則恐怕褒貶不一，因為這家洋行是靠走私鴉片到華這個不光彩的行業起家，又曾挑動中英鴉片戰爭，導致後來一連串不平等條約與香港割讓，是近代中國喪權辱國的歷史之始；但與此同時，這家洋行自1832年創立至今已近200年，雖經歷無數波折，但仍保持雄厚實力，且深具政經影響力。是甚麼原因令她具有這樣的韌力？創行及掌控家族在領導這家洋行的過程中遭逢了甚麼樣的挑戰，傳承接班又具有哪些特質？

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對於渣甸洋行的傳奇發展，相信不少人均想深入了解，或是學習當中某些致勝之道。事實上，自鴉片戰爭以還，學習西方事物以提升自身，走向現代化，這個俗稱「西化」的運動或過程，可說由始至終沒有停止。此點可以十分清晰地揭示，中國文化並非如坊間某些評論所指的固步自封，而是具有很大的包容吸納，起碼從理論上說，中國文化不會比其他文化更具排他性。

儘管如此，中華民族亦有其種族和文化至上的盲點，過去因此吃了不少苦頭，尤其鴉片戰爭便是最慘痛的例子。到國家上下明白自身的問題，決心進行變革，向外學習、引進西方事物時，卻又遭遇諸多挑戰與挫折，令自強運動、百日維新、晚清變革等均以失敗告終。可見這個學習的過程艱鉅曲折，實在不可為外人道，而中國不斷招來外敵欺侮，更是令人扼腕唏噓。

在探討華人家族企業的發展時，我們發現不少家族企業的領軍人，一直很重視學習其他文化的優越經驗，從中偷師，為我所用，藉以提升自身競爭力，所以他們無論是從書本課堂學習，或是實地調研考察，均樂此不疲，虛心受教。不過，生意經營與企業管理受經濟原則主導，在引入西方模式時較易調適配合，產生的問題不會太大。但當企業加入家族元素，成為了家族企業時，則不能單純以經濟原則作考慮。特別是牽涉到領導大位的傳承接班，更不能只講經濟原則，反而更受信仰、文化、道德價值觀念等制約。惟這些因素過去常被忽略，故華人家族企業在「全盤西化」時，往往在繼承問題上碰壁，令人產生華人家族企業技不如人的印象，甚至得出這樣的經營模式難以久存的結論。

另一方面需要指出的是，要更好和更全面地了解家族企業的發展，不能只聚焦於某個人物、某個時刻，或某些事件的發展之上，亦不能只單從印象、包裝的表面看問題，而應從多代人、長期考核、不同層面與多角度作出綜合檢驗與論證，相互比較，方能突顯差異背後的運作邏輯。基於此，本研究挑選過去一直被視為香港洋行龍頭的渣甸洋行作個案，就其起落發展、控股家族不同世代接班領導的成敗得失等，作近兩個世紀的追踪考察。

毋庸置疑的是，過去，學術界多數的研究總是把焦點高度投放在政治角力、貿易往來、企業發展，甚至是鴉片到底是毒品或一般商品等問題上，忽略或低估了個體與家族這些社會最基本單位所發揮的作用，令渣甸家族與渣甸洋行的共生關係猶如月球的背面——大家都知道其存在，卻鮮能清楚現於眼前。

要深入研究洋人家族企業，所碰到的挑戰極為巨大，遇到的問題亦極多。最讓筆者揪心遺憾的，是研究期間，居於深圳的老父健康轉差，筆者卻未能盡人子之責時刻在身旁侍奉。父親一生辛勞，對子女管教嚴格、寄望甚殷，是筆者做人治學的榜樣，亦一直以不辱父命、爭取成績為目標，過去之所以堅持筆耕不絕，亦是因父親支持、鞭策所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香港與內地通關中斷，筆者無法探望父親，雖憂心他的狀況日壞，卻只能每天以電話問候，並一直祈求兩地可早日通關。

不幸，到2022年1月12日中午，父親在家中安祥地走了，一家上下悲慟不已，筆者身在香港，無法趕及見他最後一面，更有撕心之痛。父親是個有思想、有目光，做事果斷公正的人，但其實他讀書不多，生於1938年那個日軍侵華、戰火連天的年代，小學未畢業便因祖父去世而輟學，擔起家計，與同代人一樣在連翻波折中掙扎求存，由一窮二白的農民變成略有恆資的小商人，然後成家立室，再將子女撫養成人，他自己則在這段歲月中逐漸老去、健康日差。

父親雖已離開我們，但教導長記心中。他因祖父早逝而特別注重孝道，侍祖母至孝，這對我們影響尤大；他強調勤勞節儉，省吃省穿，在匱乏年代把僅有的資源留給我們，母親常嘆惜他因此「捱壞了身體」，令我們既感動又歉疚。父親曾對我們說，他沒有甚麼遺產，只因在家鄉及社會多行善，幫助過有需要的親友，代弱者主持過公道，因此留下一點名聲和德行。他曾寫下：「江深海闊源思長流細水，家興業旺念記祖宗德蔭」的對聯，告誡我們飲水思源、德行為先。父親一生的言教身教，可說是家族傳承裡一個平凡但卻十分根本的例子。

為了表達對父親離去的傷痛、思念和牽掛，筆者把此系列的出版獻給他，並會繼續努力，堅持家族企業等研究工作，以示不忘他的教導，報答他過去的養育，以慰他在天之靈。

當然，本研究最終能順利完成，實乃獲得各界友好及機構鼎力協助之賜，在此謹向他們致以最衷心感謝。

首先，要感謝我們家族企業研究團隊黃紹倫教授、孫文彬博士、周文港博士、許楨博士、王國璋博士及閰靖靖博士，儘管過去一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我們鮮能如過去般聚首談天論學，但幸好在科技幫助下，大家仍能坦誠分享、交流見解、互相鼓勵，實乃研究道路上的重要助力，令人感動。

同樣，亦要向前研究助理梁凱淇小姐、現任研究助理李明珠小姐和行政主任俞亦彤小姐表示謝忱，她們曾在不同層面給予幫助，令本書內容更加充實。當然，亦要感謝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香港大學圖書館、香港歷史檔案館、英國國家檔案館等提供資料，給予支援和協助，使本研究可克服種種困難，達至今天的成果。

最後，要向太太李潔萍表示衷心感謝。由大學相識相戀，然後組織家庭，承諾甘苦與共，她陪伴我走過崎嶇道路，經歷無數起落。在研究上，她總是第一位閱讀文稿之人，並多次協助校對及給予不少建言；在生活上，她大小家事一手抓，把孩子照料好、教導好，讓我不用操心，並在我身心疲累時為我打氣，令這項研究得以順利展開、維持和最終完成。

雖然得到各方友好和機構的大力幫助，但政局的急速轉變、歷史的曲折漫長、企業的興衰傳承和人生的順逆起落，始終沒法完全掌握，因此或令本書出現一些糠粃錯漏。對於某些疑而未決、模糊不清的地方，雖努力求證，但仍沒法做到完美無瑕，這雖是不願看見的，卻很難避免，但望讀者有以教我，指正批評，讓筆者的研究可以做得更扎實、更豐富。如對本書有任何意見，請致函香港新界沙田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或電郵vzheng@cuhk.edu.hk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