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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光侘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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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光侘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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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潛多年的作家吳鳴
橫空出筆,觸機生趣,意到神隨

平路 向陽 初安民 林文義 胡慧玲 廖玉蕙 熱情推薦

吳鳴有⼀枝好筆,音樂或書法,親情或治學,只要他心之所繫,情深不墜,卻又諧趣天成。尤其是那暗暗埋伏的轉折處――以「傅聰改變了我的後半生」為例,乍看題目,講的必然是琴藝吧,由傅雷而傅聰,以為寫的是⽂字機緣或者音樂啓蒙。⼀路讀下去,想著作者多麼有幸,跟偶像人物近身接觸。直到……麵攤那⼀段,情景在眼前,我們都有過那樣的瞬間,站在熱鬧的人聲之外,自己是泊車小弟還是帶位小妹?冷雨中,分不清碗裡的麵湯有沒有混著淚水。――平路

吳鳴年輕時就以散文名家,後以史論馳騁學界,閒來雅好音樂與書法,出入其中,優遊而自得。《秋光侘寂》收入其近年力作廿四篇,或懷往事,或寫童年;或談書藝,或敘愛樂;或論史事,或議時事。順手捻來,皆成佳篇,既顯其文章華采,也可見其治學之深、腹笥之廣以及視野之寬。――向陽

他溫潤的筆觸,如和煦春風,古雅的遣辭用句,在在可以窺見他厚實的中文訓練。然而有時,也可見到他凌厲筆鋒,熠熠生輝。――初安民。

生命的悲歡離合嗎?這新年代的台灣世情早不是昔時的美麗、純淨,作家吳鳴真切的現實觀察、體會,信不信,真或假,如臨反思,內心想是百般掙騰、糾葛、辯證……理想主義、美學意識,政治、人間紅塵,我們所眷愛的島鄉未來的沉鬱,難道還在天譴般的虛實交互折逆?豪情用筆,這本書足以呈示真情實意。――林文義

本書堪稱意到神隨的西方絮語散文。閒閒寫來,自成別趣。作者是歷史學者,也是追求閒情逸趣的風雅士子。雖謙稱專業之外都隨興,不求專精;其實筆到之處皆深刻,親情如此,史學固然,音樂、書法、茶道、飲食……也都面面俱到。――廖玉蕙

作者簡介

吳鳴,本名彭明輝,台灣花蓮人,客家,東海大學歷史系畢業,政治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博士;現為政治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乞食講堂,調音弄律,歡喜煮食,書畫自娛。曾任雜誌、叢書與新聞編輯,文學創作以散文為主,曾獲第五屆時報散文首獎;結集作品有《湖邊的沈思》、《浮生逆旅》等。研究範圍為近、現代中國史學史,近年亦投注心力於當代臺灣史學研究與臺灣歷史教育;著有《歷史地理學與現代中國史學》、《臺灣史學的中國纏結》、《晚清的經世史學》等;曾撰寫國中教科書《認識台灣.社會篇》(台北:國立編譯館,一九九七;與林富士合寫),引發統獨爭議。

收錄於本書之篇章,大部分寫於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以人生四季畫分,宜屬秋天,故取名《秋光侘寂》。本書所錄各篇內容,大別有二,即生命書寫與文化情懷;生命書寫不以啟發人生為要義,而止於生命歷程之記事;文化情懷蘊涵省思,近乎史家之文與文人之史。

【建議擺放位置】散文

〈自序〉
秋光何以侘寂
收錄於本書中的篇章,大部分寫於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以人生四季畫分,宜屬秋天,故取名曰《秋光侘寂》。

人的一生如四季迭替,從出生到二十歲,是生命的春天,青春斑斕;二十歲到四十歲是夏天,麗似夏花;四十歲到六十歲是秋天,秋山紅葉;六十歲以後是冬天,冬雪皚皚。生命有短長,有人青春早逝,有人冬雪緜長,歲月悠悠,人生難期。

二○○七年摯友尤克強學長在《未盡的春雨珠光.自序》回憶大學時代,康樂和四、五好友在大度山校園裡,月色的文理大道教室屋頂上,對吟唐詩宋詞的景象。克強學長寫道:「康樂兄未及六十算是在人生的秋末仙歸,雖然逃過了冷峻寒冬的考驗焉知非福,但是好人不能平安地渡完人生四季就匆匆離去,畢竟太令人扼腕與不捨。恰如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 1795-1821)所寫的一首〈人生的四季〉(The Human Season)―我就用這首譯詩來祝他一路好走,願來世再共飲一杯。」

人生的四季 濟慈 
年復一年四季更迭
心靈也有季節輪迴:
春光明媚時夢幻清麗
隨意攬盡萬物之美:
漫漫長夏依然縱情地
享受青春遐思的甜蜜
縈迴不去直到沉醉昇華
飛上天際:港灣沉寂

靈魂進入秋天 羽翼已疲
密密闔起 平靜地凝視
霧色深鎖―讓美好人世
如門前溪流悄悄流逝:
滿眼不堪是蒼涼的冬季
除非他願意提前離去

康樂於二○○七年十月廿六日驟世,享年五十七歲;二○一○年三月十一日尤克強學長因肺腺癌大去,享年五十八歲,僅比康樂多一歲;用克強學長的話來說,亦是不能平安地渡完人生四季就匆匆離去,同樣令人扼腕與不捨。

尤克強學長有一本譯詩集《預約一季冬雪》,惟克強學長並未預約到這一季冬雪。在後來的歲月裡,我常常想起兩位兄長,鼓舞自己要預約一季冬雪。如今花甲老翁望著冬雪皚皚,撫今追昔,緩步以行,無須扼腕,沒有不捨,冬天有多長,生命就有多長。

距離上一本散文集《浮生逆旅》已逾二十載,在這漫長的歲月裡,不曾想過整理出版自己的創作,心裡的種種糾結很難說得清楚。容許是自己覺得這些文字不值得出版,或許是自己的價值信仰改變,故爾延宕至今。

二○二○年五月三日,林文義哥、曾郁雯嫂送雞蛋來家裡,郁雯令弟三峽山區森山野牧農作坊的雞蛋。文義哥是相識卅八載的老大哥,讓老哥哥晚上大老遠送雞蛋來,委實過意不去。但心裡想著老兄弟難得相聚,亦就老實不客氣等文義兄嫂送野放雞蛋來。老兄弟重聚,其樂也泄泄。我手沖咖啡,用大碗泡高山茶。文義哥跟郁雯說:「吳鳴散文寫得那麼好,可惜很久不寫了。」類似的話,在某次到文藝營演講時,擔任班導師的劉克襄哥也說過。我跟文義哥說,我一直在寫,只是沒有在媒體發表,也沒有出版。我打開電腦,讓文義哥看我的作品,當時的編號是一○三六,郁雯對文義哥說:「吳鳴寫了這麼多,居然沒有出版。」

從新世紀開始,我書寫的文字習慣編號,學術論著單獨編號,文學書寫另行編號,文學部分不知不覺寫了一千多篇。歷時二十年,約每周一篇。文章有長有短,有敘事,有抒情,有雜論;內容包括歷史、音樂、書法、煮食;原本計畫個別編輯出版,包括《學書筆記》、《曲盤會唱歌》、《歡喜來煮食》,其中《學書筆記》二○一六年和出版社洽談,文稿編就,照片整理耗時費事,竟一拖六年;《歡喜來煮食》預計二○二三年春天出版;而最後洽談的《秋光侘寂》卻後發先至。

二○二一年八月讀卜大中《昨日報:我的孤狗人生》,發現書中有幾件記事可能有誤,傳訊給允晨出版公司發行人廖志峰,因為是老朋友,直接用鋼筆注記有疑難處,拍照傳給志峰;約略與此同時,讀王汎森《為何天才成群地來》,同樣將有疑問處拍照傳給志峰。志峰臨時起意向我邀書稿,「你讀史教史多年,不知有否想過寫歷史中的文學人生哲理隨筆?」我回曰:「這個不容易寫。過一陣子我看看是不是可以收集一些我寫學術界朋友的文字整理一下給你。」想了幾天,決定整理這些年書寫的文稿,交由允晨出版,但內容並非志峰所期待「歷史中的文學人生哲理隨筆」,蓋因我的文字不太涉及人生哲理,只是生活日常,故爾亦不限於寫學術界朋友的文字。

書稿整理費時月餘,計廿五萬字,分為三卷:〈侘寂〉、〈拾得〉、〈喜捨〉。書名在《秋光侘寂》、《秋光拾得》和《秋光喜捨》中猶豫。志峰認為一本書廿五萬字太厚了,不如分成三冊出版,書名也不用選,就用原本我擬的三卷為書名,第一本即《秋光侘寂》。

日本人認為秋日晴天最適合出遊,名曰「秋晴」,本書取名秋光,亦略具此意,蓋指秋日光影。「侘寂」來自日文(侘び寂び Wabi-sabi),是一種以接受短暫和不完美為核心的傳統日本美學,侘寂之美有時被描述為不完美、不恆常。原始概念源自佛教三法印,即無常、苦、空;一說侘寂起源於趙宋時期(960-1279)之道教,其後為佛教禪宗所吸納。最初,「侘寂」被視為一種簡樸、克制的欣賞方式。「侘」意為簡陋樸素的優雅之美,「寂」指時間易逝和萬物無常,兩者結合形成了日本文化獨有的美學境界。本書題旨傾向生命的簡陋素樸,蘊涵韶光易逝,萬物無常,此即書名《秋光侘寂》之命意,一種不完美的生命,涵泳樸陋之美。

我的生命情調是一抹灰,嚮慕日本茶聖千利休的利休灰,由紅、藍、黃、白四種顏色混合,表現簡樸而清純的思想。日子是安靜的,連聽的音樂都是。安安靜靜的音樂,安安靜靜的角落。心心念念玄奘法師圓寂時的遺言:願以所修福慧,回施有情。

本書收錄廿四篇文字,內容為生命書寫,惟並不以啟發人生為要義,更非心靈雞湯,而止於生命歷程之記事。

前四篇瑣記四位與我生命至關密切的女性,母親、二姊、三姊和玉蟬姊,前三位與我臍帶相連,玉蟬姊涉及二二八事件,乃家族不幸之遭逢,或可視為台灣史之切片。

兩篇青春記事,一篇敘述邁向書寫之初始,一篇寫服役政戰特遣隊的經歷。五篇與音樂相關的文字,三篇關乎毛筆書寫,兩篇乞食於編的故事;與我本行歷史相關的文字兩篇,其中一篇討論台灣的歷史教科書與國族建構,一篇接近大眾史學的文化觀察;兩篇與語文相關的文章,一篇討論十二年國教課綱普通高中課綱選文的文言文比例問題,一篇論析大眾不經思考過度使用流行語的弱智化書寫;運動是我的生活日常,選一篇鐵人三項的練習歷程,我的成績極差,練得死去活來。三篇生活雜感之拼貼,寫茶,寫桐花,寫生活瑣事。

最後一篇〈蓼莪之思,寫給十三學繡女兒的信〉是五十八歲生日感懷,用這篇文字與父母親和解。生命之夏,父親大去,來不及告別;甫過而立,母親遠行,未能好好告別;心中牽掛,無以遣懷。父親過身時,年五十八歲,我在五十八歲生日這一天和父親告別,與母親和解,文字哀傷而沉重。翻過這一頁,我希望自己能放下所有的昨天,從此我的腳步就輕盈了。

收錄於本書中之篇章並非嚴格的散文,台灣長期以來,將散文定義為以抒情為主,間或加上記敘文字,涉及衡議論述則歸類於雜文。本書部分文字符合散文命義,部分宜歸屬雜文,蓋介乎散文與雜文之間。因本書部分文字涉入衡議,略不符抒情散文之命意,近乎史家之文與文人之史。就文體而言,約莫由周作人到魯迅之間,或云從張潮《幽夢影》靠向張岱《陶庵夢憶》。而邁入人生之秋以後,張岱是我的生命模版。

目次

推薦序 紀念:相與走過的青春/林文義
自序 秋光何以侘寂

卷一 卻顧所來徑
煮食懷念姆媽進行式
二姊和童年的紅蜻蜓
三姊的青春歲月
玉蟬姊的身影
回首來時路,人生如初見
從特遣兵到乞食講堂

卷二 音樂與書寫
重回黑膠唱片的懷抱
珍本與通行本
黑膠唱盤的故事
你可能不知道薩堤,但你一定聽過薩堤
盤帶機傳教士
從心上化為在手上的毛筆字書寫
記譜與背臨
手稿史料專題,教同學認漢字

卷三 文化切片
書海微塵,天寶遺事
傅聰改變了我的後半生
臺灣的歷史教科書與英雄系譜
生活史的文化觀察
誰的國語文教育
弱智化的流行語

卷四 生命的間隙
鐵人三項歸去來
拼裝車與混堆茶
桐花似雪,滿山瓣瓣跌
蓼莪之思,寫給十三學繡女兒的信

書摘/試閱

煮食懷念姆媽進行式
夏天是竹筍的季節,在傳統市場買了大文山區產的綠竹筍,轉屋洗手做羹湯。

綠竹筍去殼,切片。從冰庫取出四分之一隻雞,剁小塊,薑切片,蔥打結,加兩塊豬腳添香,泡幾顆段木鈕釦香菇,鋪上大白菜,用砂鍋燉將起來。

煮食是懷念姆媽的一種方式,心裡想著佢做菜的味道,試著做將出來。餐館吃不到冬瓜封,自己動手做。高麗菜封,豇豆乾排骨湯,高麗菜乾雞湯,一一做將起來。

姆媽手腳麻利,是左手慣用者,卻可以左右開弓,除了食飯用右手拿筷子,大部分家事、農事均可左右手互換。譬如切菜頭曬菜脯,拿個小板凳坐在腳盆邊,砧板橫跨腳盆,左手握菜頭,右手刷刷刷切將起來;右手切累了換左手,變成右手握菜頭,左手揮刀如飛。有一回同學來家裡,姆媽到雞塒抓隻雞,去竹叢鏟麻竹筍,約不到一小時,筍子雞已經上桌。當然殺雞時我得幫忙抓著,以及負責拔毛。

老屋禾埕前有一個菜園子,入口處種了兩棵七櫞茶,煮客家茄子時,加大把的七櫞茶。芹菜、韭菜、湯匙白(青江菜)、高麗菜、明豆(四季豆)、長豆(豇豆)、菜瓜、瓠仔、刺瓜、黃瓠(南瓜)、冬瓜,四季迭替,菜蔬隨時鮮。小小的菜園子供應了一家蔬食,除了豬肉,鮮少買菜。

母親是煮食高手,動作快,火候準,常被辦桌師傅拉去當副手。每天早晨父親五點出門下田,母親四點半起床,起大灶燒飯、煮食。客家人早餐不吃稀飯,母親煮兩三道菜,半小時了事。我想母親可能遺傳了外婆的好手藝,外婆八十歲了還去粄店幫忙做粄,當然不是因為缺錢,粄店老闆無非給外婆幾個小錢當零花。小舅當過潤泰紡織中壢廠廠長,大概不會養不活外婆,而且還有大舅,外婆祇是找個活兒做做,好度閒日。

客家吃食簡單不繁複,炒青菜就炒青菜,極少配東配西,偶爾加個五花肉片或肉絲炒,沒太多花頭。譬如煮黃瓠湯,切塊,連籽一起煮,加薑片和赤砂糖,簡單明快。後來我看城裡人做西式南瓜濃湯,將南瓜蒸熟,壓泥,炒馬鈴薯或洋蔥,加牛奶燉煮老半天,工序繁複得要命。我自己寧可做客家黃瓠湯,簡單又好食。印象裡姆媽做客家小炒似乎不加豆干,五花肉、魷魚加芹菜,就炒將起來,加豆干和蔥段的客家小炒,是後來在餐館吃的。

知天命之年,友人問我下一個興趣會是什麼?我開頑笑曰,搞不好是做菜,不意一語成讖。起心動念煮食,說起來有點兒竹篙兜菜刀。某年友人送了我一條臘肉,在冰箱裡放了幾天,想想不是辦法,總得煮來祭五臟廟,於是腦子裡浮現蒜苗臘肉。某日下課轉屋路上,買了幾顆蒜苗,一顆高麗菜,開啟我的煮食之旅。因著友人送我一條臘肉,從此我成為自煮團成員,簡直是種瓠仔生菜瓜。

或許是遺傳了姆媽的煮食基因,洗手做羹湯對我不算太難。其間當然有許多幫忙指導的朋友,此處不一一縷述。其中乾妹陳淑蘭是煮食百科全書,本省菜,外省菜,中西餐,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平日煮食我會做一道姆媽菜,練一道館子菜(俗稱功夫菜),兩路並進。姆媽的菜式比較簡單,館子菜須費工夫。如果是新菜,我一般會練三次,第一次照書做,第二次以己意稍加調整,第三次從心上化為在手上。譬如做雞丁,我買五支雞腿,把辣子雞丁、蔥爆雞丁、宮保雞丁、左宗棠雞、麻油雞,依序做一遍。但總不能每天吃雞,所以我是每三天練一次。反覆三次,花了一個半月才練完。可能我比較笨,學啥都要比別人多費工夫,才能從心上化為在手上。煮食如此,練字亦然,我一般臨帖差不多要到六、七十通方能背臨,做菜則要三、五次才得心手合一。

姆媽過身廿九年了,想起退伍後姆媽因退化性關節炎,無法剁雞,於是由我代勞,乃得近身觀察姆媽煮食。

姆媽過身那年我卅四歲,一九九三年六月取得博士學位,十二月三十日姆媽大去,佢的身影永遠住居在我心底。

姆媽高大,壯碩,漂亮,是我內心深處永遠的女神。如果我對壯碩的女生特別感到親切,我想,那一定是因為姆媽的緣故。

一九八九年春天,陽光溫柔地灑在屋後的溪流上,我正忙著準備博士班入學考試,三姊從故鄉花蓮打電話來,告訴我姆媽病重的消息;我匆忙收拾簡單的衣物,到松山機場接姆媽與三姊,一路飛馳到林口長庚醫院。經過繁瑣的檢查手續,醫生通知我們唯一的辦法是動截肢手術。

手術在台北國泰醫院進行,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那一天也是我遞辭呈的日子;在病房我一邊忙著照顧姆媽,一邊倚著病人進食用的餐車寫研究計畫,晚上則藉醫院微弱的燈光看書,準備考試。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只記得姆媽的手術很成功,康復後回花蓮休養;我則通過考試,再度到指南山下做一名歷史學徒。我總是想起那些年的悲苦歲月,姆媽病歪歪地躺在床上,三姊辭掉工作全心照顧,還未完成學業的我一邊在報社打工,一邊研讀博士課程。

一千多個日子過去了,姆媽依舊祇能坐在籐椅上發獃,一切的生活瑣事都需要人照顧;我忙忙碌碌地上班,上學,修課,考試,寫報告,寫論文;一切的一切,彷彿還是昨天。然而,就在論文通過學位考試的那年冬天,姆媽撒手人寰,遠離伴隨佢十數年的病痛,留下未曾盡過孝道的我。

來不及告別,我內心深處有著無以撫平的傷痛。

如果親情是生命的倚靠,父母與我之間的情分竟薄如桑紙;一九八一年大學畢業那年秋天,賦別三月,父子已人天永隔;而獲得博士學位那年,姆媽又等不及我邁向新的生命旅程,即匆匆告別人世,為人子的我亦唯把缺憾還諸天地。我想很少有人如我之遭逢,父子緣淺,母子相隔,縱是千萬呼喚亦尋不回家的溫暖。雖然父母遺傳給我樂天知命的性格,讓我在死命的樂觀主義支撐下走過人生種種苦難,並且學會用微笑面對一切的困難。而每當午夜夢迴想起這些,時覺人生多苦,憂患實多。而我仍昂首闊步,迎向生命的每一場遭逢,就像當年父親和姆媽,背著襁褓中的二姊,走過長長的臨海路到後山拓荒。

父親是臺灣東部拓荒的第三波移民,在戰後的艱困年代,湖口山上的茶樹因戰爭期的荒廢,已無法養家活口,父親在大伯的慫恿下到花蓮拓荒。在前兩波移民闢剩的僅存少許荒埔地,挖樹根,闢草萊,尋覓些許可耕之地,插幾畦番藷,養豬餵雞,以及耕種鯉魚尾的那片田。姆媽是窮苦人家出身,跟著父親除草挖地,默默吃苦。直到許多年後我隻身回到假婆(客家人稱外婆為假婆)家,假婆猶自淚眼婆娑訴說當年阿桃妹到後山討生活的陳年舊事。假婆說阿桃妹到後山以後,佢整整哭了一個月,耽心掛意後山的生番不知還吃不吃人。尤其彼時大舅被拉去做軍伕,滯留南洋,生死未卜,大妹仔(大妹仔:客語稱女兒為妹仔,大妹仔即大女兒之意)阿桃妹又到後山去,假婆日日心肝像針蕊,刺著隱隱作痛。當我第一次隻身出現在假婆面前,假婆真是高興極了,逢隔壁鄰舍就說我是阿桃妹的大賴仔(大賴仔:客語稱兒子為賴仔,大賴仔即大兒子之意),從花蓮來看佢。彼時猶未熟悉臺灣東部拓荒史的我,並不是很能體會假婆的心情,直到許多年後我為洄瀾文教基金會撰寫歷史通俗讀本《歷史花蓮》,始知當日到後山拓荒的艱苦。

一九四六年春天,父親帶著姆媽,背著襁褓中的二姊來到花蓮豐田。將賣掉湖口山上茶園所得,在鯉魚尾買了八分瀾仔地,從此定居豐田,一個地圖上不太找得到名字的小山村。十年後我和三姊方始先後出世,拓荒年代的艱苦歲月殆可想見。

姆媽天性開朗樂觀,我從不曾在佢臉上看過愁苦,縱使物質生活如此窮困,佢仍是每天開心地和父親一起下田耕種,屋前的菜畦永遠有採摘不完的各式蔬果。春秋二季蒔田時節,姆媽會參加父親和村人合組的蒔田班,負責鐐秧仔,挑秧苗,像蒔田班的大阿姊。父親木訥少言,姆媽則風趣幽默,永遠帶著燦燦然的笑容。我一直喜歡看姆媽戴著斗笠,斗笠上包一條彩色大頭帕的模樣,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天下的姆媽都應該是那個樣子。姆媽因為手腳俐落,在蒔田班博得班友的好評,每次組蒔田班時,第一個想到的挑秧娘就是佢。尤其因為姆媽不僅是左撇子,而且工作時可以左右開弓,右手鐐秧仔鐐酸了換左手,右肩膀挑累了換左肩;舉凡一切使刀挑擔之類的工作,姆媽都可以一人當兩人用。我第一次發現姆媽有這個本事是在曬菜脯時,姆媽在大腳盆上置一塊砧板,右手握菜頭,左手拿菜刀,悉悉刷刷地切將起來;過了一段時間,換成左手握菜頭,右手拿菜刀,繼續切將下去;坐在門前墀階上的我,簡直看得目瞪口呆。後來我才發現砍蔗尾,剁蔗栽,撒肥,鐐秧苗,姆媽都有本事左右開弓,難怪可以一人當兩人用。

身為客家餔娘人(客語稱婦人為餔娘人),姆媽是標準典型,家事一手包,還要跟上跟下隨父親耕種,我很少看到像姆媽身手這麼俐落的婦人,農事做得幾乎比男人還好,家事更是一把好手。做飯燒菜當然是基本功夫,難得的是姆媽做粄深得假婆真傳,菜包、紅粄、蟻粄(蟻粄:客語稱艾草糕為蟻粄,蓋艾草揉碎後的斑點像螞蟻故名)、粄粽,無一不佳;尤其姆媽做的菜包,用柚葉襯底,那種獨特的香味,令我數十年後猶自口頰留香。姆媽包粄粽用月桃葉,葉香襯得粄粽色香味俱全。許多年以後,我在外地只能買到麻竹葉包的粄粽,雖然那已是難得的客家吃食。

我想如果不是鄉下人家的醫學常識不足,姆媽亦不會因退化性關節炎而不良於行二十年,對現代醫學而言,這並不是太嚴重的病,甚至換個墊片或人工關節亦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但姆媽初病之時,三姊和我識世未深,二十歲的年紀,什麼事都懵懂,姆媽就此一路耽誤,等我略識人世,姆媽兩腳已糾屈難行,各種慢性病纏身,從糖尿病到高血壓,無一倖免;從退化性關節炎到心肺衰竭,舉凡老人家身上可能出現的所有慢性病齊集,三姊與我亦惟徒喚奈何。雖然不曾費心統計,但我想姆媽進出醫院總不下兩百次,如此漫長的歲月,我和三姊不曾向任何人訴苦,因為訴苦也沒有什麼用,要面對的仍須面對,我尤不願露出悲苦的容顏,因為姆媽生病以前從不曾對命運遭逢有何怨言,我知道佢老人家一定不願意看到我為此愁苦。

許多年又許多年過去了,母親截肢後的日子只能坐在輪椅上發呆,我每次返家亦唯暫時做做三姊的替手,為姆媽洗身換尿布;研究所課業和晚上的打工耗費太多精神,使我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尤不想向命運低頭。我總是用父親和姆媽到花蓮拓荒的精神鼓舞自己,如果那樣艱困的歲月都可以度過,眼前的遭逢又有什麼度不過的呢?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為自己打氣,相信長夜漫漫終將黎明。

然而,當黎明來臨的時候,姆媽已經看不到了。在我完成學位返回母校任教那年冬天,姆媽撒手人寰,連差一天的新年都沒能趕得及。我常常想,如果不是父親意外過身,如果不是我執意要走學術之路,一切的一切是不是會有所改變?在生命轉彎的地方,我並沒有太多選擇,姆媽也是。如果那一年佢不隨父親到後山拓荒,如果那一年退伍後我沒有離鄉負笈異地,如果那一年佢沒有不良於行,是不是生命可以有另一種選擇?而生命的程途繼續往前,我並沒有太多停佇思考的機會,只是一路行去,直到姆媽離開這世界,離開佢那未曾盡過孝道的兒子。

於是我用煮食和姆媽和解,彌補來不及告別的遺憾。每當我拿起菜刀的時候,姆媽高大壯碩,臉如滿月,臉上永遠帶著笑容的身影,彷彿就在身邊陪伴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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