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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的女兒-葉嘉瑩
去你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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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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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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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不知道如何健康地成為一名女生,就生下了一個女兒。

從XS到XL,女性的生存法則在成長過程中不斷浮動。時而遵循外在意見,時而省思自我條件,美的歷史在她的肉體上被層層翻寫。

臨盆前幾日,已無機會舉旗投降,只好以此身承接所有,或者自嘲娛人、或者暴哭大恨,那是撕下偽裝的直球對決,把孤獨愛恨通通梭哈,將自我用力搖醒,直視現實。最後得出一個淺淺的問句:「有可能嗎?甦醒以後,我們還有可能成為一個溫柔的人嗎?」

將會有一天,他以軟嫩的聲音、半是認真半帶天真地問:「我是怎麼來的?」
我會準備好拒絕他兩次,在第三次的時候,確定他是真的想知道,接著嚴肅地看著他的眼睛:
「一開始,你是被我吐出來的。」

這就是你媽的世界,我是說,如果你還想繼續聽下去的話。

作者簡介

郝妮爾
生於宜蘭,東華大學華文所藝術碩士。於宜蘭經營「向予書苑」,同時耕耘採訪寫作與藝文評論。拿過一些文學獎,以及Openbook年度好書獎。創作範疇橫跨小說、散文、劇本、童話與報導寫作。著有長篇小說《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散文集《我家,或隔壁》。狗派,但是養貓。

目次

虛應故事一則:XS號生存法則

第一章:肉身
孕吐開根號
連結你們的不可以是喜悅以外
記得我埋葬過的
乳房的所有權人
最後一日
關於疼痛的二三事
去你的嬰兒,我們是要修復自己的身體

第二章:心臟
關於婚姻,我想說的也許只是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一天
媽媽陪我走了一段很長的路
第三隻小豬

第三章:意識
美的歷史
甦醒

後記

書摘/試閱

孕吐開根號

將會有一天,他以軟嫩的聲音、半是認真半帶天真地問:「我是怎麼來的?」我會準備好拒絕他兩次,在第三次的時候,確定他是真的想知道,接著嚴肅地看著他的眼睛:「一開始,你是被我吐出來的。」

這就是你媽的世界,我是說,如果你還想繼續聽下去的話。

˙

幾年前研究所的劇本課上,我寫了一名懷孕的少女,並且汲取當時的影視資訊,匯入人物設定當中,使少女表現孕徵的反應就是嘔吐。那是一個很糟糕的創作,很無聊的人物設定,我一直忘不了授課老師的評語:「孕初期不會想吐。」他說嘔吐是孕期三個月後的事,他太太懷了兩胎都是這樣,又說我這劇本看就知道:一沒經驗,二沒考察。
他說的沒錯,身為一個少女,當年的我對懷孕初期還能有多少想像?收下教授諫言,也自責將估狗當作唯一標準,這件事就在心裡留下一個印子。沒想到,幾些年以後,讓我第一時間覺察懷孕的徵兆,就是嘔吐。
當時我結束一個大出差,還沒踏進家門就知道自己感冒了,喉嚨腫脹腦袋暈眩,先繞去診所拿了藥才回家躺平,一直以為是感冒藥讓生理期遲來,沒有多做他想,畢竟任何事物都會影響女性的時間,不是嗎?從月圓或缺、潮汐更替,或者與好友絕交,女性的時間是日日被浪拍打的礁岩,遠看始終如一,近看則無一刻相同,每天都被磨損一點,停留的海鷗、暴雨或日光都偷偷地齧咬她。
總之,那時我覺得沒緊張的必要,直到幾天後每次刷牙都止不住嘔吐的衝動、才剛醒過來,眼皮又倦倦地想闔上,我心頭一緊,又仍以多年前教授的「沒常識」來安慰自己:切莫擔心、不用著急。同時買了三種不同的驗孕棒回家。
每一個包裝上都強調會有0.1%的誤差值,結果三條驗孕棒加起來,一共出現六條線,瞬間將誤差值縮減至0.033%,言下之意是:我有99.967%的機率懷孕了。
當時的我一半泡在學術研究領域,一半躺在娘家與婆家的關切,實在不知道幾歲懷孕才屬「正常」。說得更清楚一點,那時候總有一半的人問我怎麼這麼早就結婚了?另一半的人問我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生?對於這兩半的疑問我都沒仔細思考,不覺得婚姻是墳場,也不認為子宮準備好塞進一個孩子,更不覺得有需要向人交代的必要,便一直拖磨著回答任何一方。
當看到99.967的證據時,我覺得自己的時間被靜止在杯裝尿液的面前,瞬間領會到,依循「常理」的生活是可笑的:例如水餃應該要沾醬油、傍晚要提著垃圾在門口等垃圾車,或者是成年後的女性應該要找一個伴、婚後你得提攜著孩子在公園放風箏。
邏輯是常人的軌道,只要走在上面應該就能安穩抵達終點――可是這一刻我依然嚇得止不住顫抖,思考倘若這六條線說的是實話,我該如何安排接下來一年所有的工作行程與學業規劃?「已婚」的概念完全沒從我腦袋邊擦過,也完全沒讓我因而安下心來。
我的腦與子宮分離:上半部極速運轉、說服自己眼下仍有可能是一場謊言,想握著0.0333%的錯誤率不放;下面則是安靜等待被發現,一顆比指腹還小的胚胎,伸出觸手抓緊我的子宮壁,釋放人類絨毛膜促性腺激素,彷彿日光普照大地,激素有條不紊地爬遍我全身的血與液,隨著一泡尿滑溜進玻璃杯,宣布99.967%的存在率。
我在馬桶上坐了很久,起身決定讓婦產科醫師裁決小數點後面的誤差,接著在踏出廁所前猛然吐了一地。
一個小時後,醫師將超音波印給我,他的判斷是:「恭喜呀,五週囉!」

˙

孕吐幾乎可說是懷孕前期(在不走進婦產科、亦無發生出血等意外之下)最能直接證明「寶寶存在」的徵兆。剛開始的幾個月,肚腹尚未隆起,偶爾會對自己已懷孕的事實感到懷疑,但日日的嘔吐,簡直像寶寶頻繁地從我的胃裡、嘴裡伸出手來,勤奮地與世界打招呼。
也因為這個徵兆顯眼、普遍、生活化,所以常常被拈來成為親朋好友茶餘飯後的討論重點。「會吐嗎?」「吐了嗎?」「聞到什麼會想吐呢?」「我以前也這樣吐過。」「我聽誰說也吐得很凶。」「某某都不會吐。」
嘔吐這件事變成一道橋樑,它不像懷孕本身,彷彿跳水,要自己跳下去才能感受衝擊、冷暖或者幾度溺死的駭怕――嘔吐則是人人可走的橋,無論是否有懷孕經驗、無論男人女人長輩同輩或者晚輩,都會用一種見多識廣的語氣介入懷孕的話題。這使嘔吐變得意義非凡,從穢物一事,變成滑嫩的肌膚、奶香與小手小腳的隱喻,終使「母親」也變成隱喻的一部分。
女性先是失去以月經來計算時間的方法,接著失去一點牙齒的堅硬,失去一點心跳的強度,失去粉紅色乳暈與緊密的陰道,失去清醒與睡眠,我知道,最終這些隱喻很有可能會取代我的名字。
某次晚餐後我抓著馬桶吐個不停,狼狽地走回客廳,父親指著母親說:「跟你媽一樣,她當時吐得很凶還去打點滴。」說完,笑得合不攏嘴,我不知道究竟哪一個點好笑,是一位孕婦因為營養不良打點滴的畫面幽默?還是發現懷孕的徵兆也是會遺傳的這件事有趣?
或者二者皆非,幽默的是我與母親終於橫跨三十年的世代鴻溝,撇去價值觀的歧見、跨越教育程度的異同,也刷除了「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女兒」之差異,同時等號為「母親」的身分。
「母親」是超越時空存在的符號,總是男人教會我這件事的。
男人指的不僅僅是性別上的意義,還有思想上的意義,包括那些被教育為應用男人的眼光來審視萬物的女人。例如母親曾經嚴厲斥責我不應為了區區孕吐而眉頭不展,畢竟「母親」之符號的另一層意義代表正是犧牲與奉獻,「只要孩子健康就夠了。」她說。不只她向我這麼說,我曾遇到完全不認識的人,在我從公共廁所吐得臉色慘白後靠過來,以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這樣很好喔!吐得越凶表示孩子越健康。」這些人總讓我想起某本書裡的一句話:「痛不算什麼。痛,發自於你,而非你所承受。」
這些字句相仿的「關心」都來自一個前提:前提是我的子宮裡懷的是愛,而非生命,前提是我吐出來的是痛苦本身,而非我方才吃下去的、身體所需要的營養;前提是我已然成為符號,甘願接受這個世界上多數人對母親的想像與定義,如此一來,痛便果真發自於我而非我所承受,而是這世間所有經歷過孕吐的母親共同分攤,被開根號成我感覺不到的細微感受,繼續聽她們說:「唉唷,誰不是這樣吐過來的。」

˙

約莫是進入孕期三個月後,我的症狀加劇,從客客氣氣地嘔,變成張牙舞爪地吐。吐完以後無法站穩,只能不停提醒自己:呼吸,深呼吸,呼吸,記得呼吸。
有次在花蓮的工作結束了,我把握時間衝到車站嶄新的廁所狂嘔猛吐,上氣不接下氣,忘記應該要小聲、不驚擾旁人那樣安靜地吐。到最後,感覺胃裡所有東西都被翻出,胃酸仍一點一點地掏刮食道,喉嚨灼熱而滿是苦楚,一個人痴痴地蹲在廁所地板哭了很久很久。

實在太孤獨了。

很多人形容過心理的孤獨感,村上春樹也是,他寫道:「我在那黑暗中,想起降落海上的雨。想起廣大的海上,沒有任何人知道正靜悄悄地下著雨。雨無聲地敲著海面,連魚兒們都不知道。直到有人走過來,悄悄把手放在我背上,我一直在想著那樣的海。」
我曾經以為,這段話說的是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事了,直到與「悄悄把手放在我背上」的人相遇。
每次生活稍有不順,我都安慰自己是因為我把此生的好運全數用盡:我與一個心靈上完全契合的人結婚。從知識水平、生活喜好到價值觀,我與Allen幾乎是站在同一個水平上,偶有不合之處,也能夠從迅速解決的爭吵中找到共識(對,他也是喜歡狗勝過貓的人)。以至於很多時候,幾乎不用費力就能讓他明白我所思所想。
然而這份默契卻在我懷孕之後澈底摧毀。因為身體上的痛苦並非靠同理心就能夠理解。
在漫畫《浪人劍客》裡,天才劍客小次郎自幼就是個聾人,對著大海練劍,他在真實比劃的時候眼裡看不見一絲恐懼,後來才知道原因:他不是不害怕,而是連連戰勝的他根本不知痛覺為何物,直到一位劍客大師對他說:「不知道痛、沒有畏懼的人,就無法獲勝。」後來小次郎在對方的大腿上砍了一刀,看見對方痛得哇哇大叫,他見了便也在自個兒腿上來一刀,果真也痛得大吼大叫。啊,這下他理解痛了,原來這就是同理,自己痛過,才能夠想像對方的感受。
然而無論如何,此般想像都是抽象,反之心裡的孤獨,雖也抽象,但抽象的想像與抽象的孤獨相對容易取得共鳴,至於具體的身體所承受的痛苦,卻沒有那麼容易被連結。
由是,我頻繁的孕吐使得自己正式被隔離在一個絕對孤獨的島嶼,連我認為世界上理應最理解我的人都無法闖入。每一次把胃掏出來的嘔,都讓我覺得自己在以疼痛砌牆,讓外面的人進不來看不到,讓他們以為裡頭發生的事情與過往自己所看見所感受過的一模一樣,才讓他們把我想像成符號。
後來有一次,才剛吃完早餐,走到停車場的路上,瞬間一股味道湧上,我摀著嘴像尿急的小孩找如廁地點,狼狽地就往水溝邊哇拉哇拉吐出來。Allen站在旁邊,輕聲問:「我可以過去嗎?」我點點頭,讓他慢慢撫著我的背。
好像就是在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要的不是同情(你還好嗎)、不是感同身受(我以前╱我老婆也吐得跟你一樣凶)、不是幫忙(有沒有怎麼樣?我跟你說按這個穴道最好,怎麼樣?有感覺嗎?),而是有個人確實知道他的能力有限、他的想像有限,卻仍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再慢慢把手放在我的背上。
也只有那個時候,會讓我清楚自己的孤獨,同時能夠接受這樣的孤獨,能試著把自己的名字找回來,並且,至少我確定,我是以自己的身體承受這所有的疼痛,發自於我,於我承受。

不過這些都只是開始而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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