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奢侈貧窮》是日本“萬年少女”、“穿涼鞋的惡魔主義者”、“耽美小說鼻祖”森茉莉趣談私人生活的短文集。收錄《黑貓朱麗葉的自白》《獨一無二的魔利》《文壇紳士們與魔利》等十二篇頑皮文字,可以說是一個六十歲老少女的自言自語集。
在《奢侈貧窮》中,森茉莉為自己取名“魔利”,她與社會格格不入,卻也依然活得很好。她幾近赤貧,卻打心眼裡討厭窮酸氣;躺在微暗的陋室,想象沙漠月光、羅馬廣場;哪怕收入微薄,也要挪出一星半點錢來買生魚片、西餐罐頭、進口巧克力;無法適應社交場合,屢屢犯下孩子一樣的錯誤……是森茉莉所有作品中“森茉莉”的一部。
作者簡介
森茉莉(1903—1987):
日本小說家、散文家。散文集《父親的帽子》獲得日本散文家俱樂部獎,代表作長篇小說《甜蜜的房間》獲泉鏡花獎、《戀人們的森林》獲田村俊子獎。
森茉莉幼年備受寵愛,生活優裕。年輕時兩次遭遇婚變,五十歲後為生計開始文學創作。她感受性獨特、辭章華麗,時而像頑皮孩童天真無忌、犀利批評;時而像追憶逝水年華的普魯斯特,沉醉於昔日美好。她對戀愛心理的冷徹洞察令人驚訝,獲得三島由紀夫等文壇大家激賞。
日本新潮社出版有《森茉莉全集》八卷本。森茉莉逝世後,各種選集不斷問世,作品魅力歷久彌新。
名人/編輯推薦
三島由紀夫盛贊森茉莉為“語言大師”,將她與川端康成、太宰治相提並論。
細節控、色彩控、甜食控……這位出身名門的“超齡少女”分享保持“少女心”的秘訣。
老年版天使愛美麗,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奇想天外,不知孤獨滋味。
森茉莉:這本書裡有一間屬於我自己的房間,我的自由靈魂,還有無數五彩斑斕的夢。
森茉莉,日本傳奇女作家,明治文豪森鷗外的愛女,三島由紀夫盛贊的“語言大師”。有人將她與川端康成、太宰治相提並論,也有人說她是“日本張愛玲”,因她文字細膩銳利,寫盡了明治的繁華浪漫;還有人說她是寫作著的洛麗塔,心裡裝著一個永遠的少女。森茉莉的人生和作品一樣傳奇,年輕時兩次婚變,晚年清苦,從名門千金淪為廉價公寓的房客。《奢侈貧窮》這個書名,其實是晚年潦倒的森茉莉的精神勝利宣言:“我雖然窮,但精神上是貴族。”有心有靈,陋室生活也能不乏情調、不失品位。即使落魄,也不妨礙她寵愛自己:“能讓我願意親自起身動手的,只有烹煮自己喜歡吃的料理,把穿戴在身上的衣物清洗乾淨、裝扮成自以為漂亮的時尚,在窩身的房室裡布置上精挑細選來的東西,還有為了快樂的聯翩浮想而出門逛一逛、瞧一瞧……花費超過一千元就是奢侈,也就失去幻想和創作的快樂了。”
奢侈,未必是金錢上的,也可以是精神上的。精神富足的人,任何年紀都會保留著童心童趣。尤其是女人,任何年紀都無妨保有一點少女心!
目次
奢侈貧窮
從紅霞滿天的清晨寫起
黑貓朱麗葉的自白
獨一無二的魔利
古怪的魔利
聖誕節的盛宴
文壇紳士們與魔利
室生犀星其人
老書生犀星的“獨特美學”
我的三樣癖嗜
吹起道德的流行風
真奢侈
譯後記 灰蒙中的璀璨光芒
書摘/試閱
1
序 少女與惡魔之間
新井一二三(日本作家、明治大學教授)
在我曾經一個人漂泊於世界的日子裡,手邊總是有森茉莉寫的幾本書:《記憶的繪畫》《父親的帽子》《奢侈貧窮》《甜蜜的房間》。每逢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情,我都翻開看看裡面充斥的華麗文字,從中得到了無窮的安慰。
《記憶的繪畫》和《父親的帽子》基本上是她回想父親森鷗外,以及自己早年生活的隨筆集。後者更成了她五十四歲得到日本隨筆家俱樂部獎,從此登上文壇的契機。日本讀者認識的森茉莉,從一開始就是已過了中年的文豪女兒,外貌則猶如西方童話裡的少女加上巫婆除以二,而直至三十年以後,在獨居的極小公寓裡她的遺體被發現,那之前,她精力充沛地執筆發表了許多散文、評論、小說等。日本多人記住的是她從七十六歲到八十二歲,每周都在《周刊新潮》上連載的電視節目評論Dokkiri Channel(吃驚頻道)。在日本文學史上,森茉莉所占的位子是完全獨特的。
看《記憶的繪畫》和《父親的帽子》,我們能知道,她小時候多麼被父親寵愛,並且後來一輩子都引以為榮。雖然日本文壇上有的是作家二代,但是太宰治的女兒津島佑子也好,幸田露伴的女兒幸田文也好,即使可說繼承了父親的文才和創作動機,但能夠津津樂道曾坐在父親腿上被抱著的感覺的,就唯有森茉莉一個人吧。森茉莉重要的屬性是:公認的曾被偉大的父親疼愛過的女兒。加上,父親給她提供了當年日本良的西式教育,讓她十六歲就嫁給年輕有為的法國文學學者,也忍辱請求親家讓十九歲的茉莉跟夫婿一起去歐洲遊學。誰能打贏這麼一個女作家?她不僅有很好的血統,而且有很好的教養,加上每說兩句都要顯擺父親對自己的愛。而那父親,竟然是日本學校的語文教科書一定收錄其作品的文豪兼高級軍醫、一等官僚的森鷗外。
讓人乍看感到意外的是,在女兒眼裡,森鷗外卻不是完美的英雄。《父親的帽子》一書,就以這麼一個句子開始:“我父親的頭很大,帽子比起一般人的來得扁平寬大,形狀格外獨特。”由於頭很大,他被帽子行的伙計嘲笑。茉莉也證言:嘲笑他的遠不止帽子行伙計,還有電車乘務員、餐館服務員、人力車夫等。由那些東京勞動階級看來,鷗外一看就像鄉下老頭,而確實在他十歲到東京來求學之前,是在如今也算是日本偏僻縣之一的島根縣出生長大的。
一九○三年出生的森茉莉,是在鷗外做醫生、去德國留學、因發表眾多評論及小說出名後出生,在二十世紀初繁華的東京,穿歐洲進口的衣服、聽格林童話、吃上野精養軒的西餐長大的。森鷗外在東京帝大附近蓋的房子,通過窗戶能看見東京灣,因此命名為觀潮樓。換句話說,小時候的茉莉是天天睥睨著全東京過日子的。
教人一樣感到意外的,是她對鷗外文學的評價並不很高。茉莉反復地寫:“別人說是鷗外代表作之一的《澀江抽齋》等歷史小說,叫我悶死。”相比之下,她喜歡跟鷗外並肩的文豪夏目漱石寫的《我是貓》,收錄於這本《奢侈貧窮》裡的《黑貓朱麗葉的自白》就是借用了漱石作品之格式的。關於鷗外小說的本質,茉莉在《記憶的繪畫》裡的《鷗外》一篇後,一針見血地說道:“我不大喜歡他作品裡沒有惡魔。”這句話說穿了父女倆在文學志向上的分歧。茉莉後來發表的小說,就是篇篇都有惡魔的。
惡魔處於人心中。森茉莉所有作品裡重要的一篇,大概就是《記憶的繪畫》收錄的《戀愛》。她十九歲出發往歐洲要跟丈夫團聚之際,來車站歡送的父親,雖然知道自己壽命已不長,卻對即將遠走的女兒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站在月臺人潮中,默默地點了兩三次頭。茉莉看到他的表情,就放聲大哭起來了。她寫道:“那生嫩的薔薇刺,在我心臟正中間,至今仍扎著。這是我簡直可怕的戀愛。”
森鷗外和女兒森茉莉之間,顯然有類似於戀愛的感情交流,至少在茉莉看來是有的。他們之間的戀愛是茉莉高高在上,讓鷗外嘗到可望不可即之悲哀的。寫《戀愛》一篇的時候,她年紀已過花甲。在森茉莉的散文作品裡,她比作戀愛物件的男人,始終只有父親鷗外和分離了多年以後,過三十歲才再會的大兒子而已。她的年譜上寫:“一九五一年,跟長男再會,一時猶如情侶一般頻繁見面。”然而,茉莉在多篇散文裡,卻把他寫成缺乏責任感的花花公子,後在妻子和岳母的暗示下,騙取了茉莉為蓋房子儲存多年的錢。
優秀的編輯有眼光發掘小說家。看了《父親的帽子》和第二本隨筆集《鞋音》以後,當年做文學雜志《新潮》月刊總編輯的齋藤十一,告訴部下小島千加子(小島喜久江)道:“好厲害的文章啊。你看看。約她寫小說吧。”那是一九五八年底,茉莉五十五歲的時候。
她十九歲在歐洲時,收到了父親的死訊,二十歲回到日本,二十四歲留下兩個兒子離了婚,二十七歲再嫁東北帝國大學醫學部教授做填房,卻不到一年又回娘家。那段時間裡,森茉莉便開始翻譯莫泊桑等法國作家的小說,亦寫劇評發表在各雜志上了。她三十二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娘家只留下她和弟弟森類了。六年後,弟弟要娶媳婦,茉莉搬去淺草庶民區獨居,未料發現,同為大都會居民,淺草人跟巴黎人一樣活得很瀟灑。那是一九四一年,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了。美軍空襲開始後,茉莉隨弟媳去福島避難。這期間在東京,鷗外修建的觀潮樓被全面燒毀。戰後回東京的茉莉,在東京新開發的西郊找單間公寓住下。一九五一年,她四十八歲時搬進了即將成為《奢侈貧窮》背景的東京世田谷區下北澤的倉運莊公寓。
晚年森茉莉的獨特性格,大概跟從少女時期到中年時期,在社會地位上以及經濟水平上的徹底淪落有關係。一方面因戰爭空襲讓整個國家蒙受了破壞;另一方面因失去了父親母親、拋棄了丈夫兒子等,沒有了家族制度曾提供的依靠;單槍匹馬的中年婦女,在戰後不久極為混亂的社會上,跟泥漿裡漂泊的浮萍一般。從前二十世紀初期的東京,有過茉莉姐妹那樣只懂享受不懂勞動的悠閑階級的千金。戰後的日本,卻接受了美國基督教徒式的勞動致富觀念。可以說,戰後日本的現實裡,沒有了屬於茉莉的角落;她只好去想象的世界裡尋找,並創造屬於自己的宮殿了。
被眼光銳利的《新潮》月刊總編輯派去見森茉莉的小島千加子,從此開始了跟她長達三十年的來往。五十五歲的森茉莉,早已有素材要寫成小說。第二年在該月刊上斷續發表的三篇小說《黑暗的眼睛》《禿鷹》《濃灰色的魚》,都涉及早年在婆家以及娘家發生的事件。當時的茉莉沒有電話不說,連手表、鬧鐘都沒有。小島只好通過書信催稿。未料,茉莉愛寫信愛到瘋狂,猶如今天的人寫電郵短信一樣,把生活中發生的種種事情都寫下來要給小島看。年少的小島驚訝地發覺,書信內容反映出來的日常生活根本不像是事實,反而極像小說,具備著超細心的安排、天然的幽默和諷刺、詼諧。
一九六○年六月的《新潮》上刊登的《奢侈貧窮》成為了這系列小說的嚆矢。兩年以後第二篇《從紅霞滿天的清晨寫起》發表,一九六三年五月單行本《奢侈貧窮》終於
問世。同一時期,她也在其他雜志上發表了《戀人們的森林》《枯葉的寢床》兩部以男同性戀為主題的小說。到了一九七○年代,日本少女漫畫界開始出現竹宮惠子、萩尾望都、山岸涼子等女性作家畫男同性戀故事的作品,一九七八年小說家、評論家中島梓(栗本薰)竟創刊了專門以男同性戀為主題的雜志《JUNE》。如今,森茉莉往往被視為這股潮流的先驅。她曾經說過,鷗外小說的缺點是沒有惡魔,她自己寫的小說果然充滿惡魔了。
她花十年時間,七十二歲才完成的,由新潮社刊行的《甜蜜的房間》是以父親和女兒之間的戀愛為主題的長篇小說。茉莉受到了三島由紀夫的贊揚,可見他也是惡魔的支持者。另外,她也通過小說結識了如今還在日本媒體上活躍的女裝藝人美輪明宏。
可以說,這本《奢侈貧窮》是森茉莉從隨筆家化為小說家的過程中生下的作品。編輯小島清楚地寫道,《新潮》雜志跟她約的是小說,而小島自己也鼓勵茉莉把書信內容改造為虛構作品。盡管如此,如今流通於日本的講談社版《奢侈貧窮》,卻在封面上寫著:現代日本隨筆。個中的原因,筆者估計是部分讀者非常喜歡森茉莉的隨筆,卻受不了充滿惡魔的幾本小說。以著名散文家群羊子為例,她自我標榜為茉莉粉絲,寫了一本傳記叫做《貧窮奢侈的瑪利亞》,然而找參考數據的過程中,卻公然排除了惡魔系列小說。但有些人恰恰相反,作家中島梓(栗本薰)就寫道,先看《奢侈貧窮》非常喜歡,再看了《枯葉的寢床》以後,森茉莉便成了對自己來說特別的一個小說家。
於是我回想,曾經獨自漂泊於世界的時候,我看森茉莉作品得到的安慰,到底是來自哪裡的。《記憶的繪畫》和《父親的帽子》乍看像少女童話,浪漫得討人喜歡。可是,我印象深刻的文字,倒在《奢侈貧窮》中。主人翁魔利好比是淪落的公主,根本沒有料理家務的能力。她買了顏色合意的毛衣,但不會疊起來收在衣柜裡;給蟲子蛀了,也不會拿針線去補,只好帶到附近的河流去扔進水裡。“魔利公寓附近的那條河裡,沉了不少衣料上等但穿了孔的毛衣。盡管比不上沉在泰晤士河底那顆嵌在骷髏眼窩裡的女王寶石,可料子還是挺不錯的,應該值得專撿破銅爛鐵的人每年到河裡打撈一次吧。”
這句話究竟起了什麼樣的安慰作用,我說不清楚。不過,當現實不如意的時候,埋怨環境,埋怨別人是沒有用的,唯獨改變自己的思想才是出路。扔掉毛衣是敗北,想象出嵌在骷髏眼窩裡的女王寶石是勝利。果然,森茉莉小時候過的公主般的生活,使她一輩子都有堅定的自尊心。正如,前些時候過世的《上海生死戀》作者鄭念,在“文革”中被關在“牛棚”裡仍拿出面紙來收拾四圍,在盡量舒服的環境裡睡覺。
《奢侈貧窮》裡出現的許多人名、作品名、商號等,讀者可以當那是魔利為做夢使巫術所發出的咒語。現實中,中年以後的森茉莉住的公寓房間,既小得無法放桌子,又舊得不能在裡面用電、用瓦斯。到了寒冷的冬天,她只好鉆進被窩裡去,抱著熱水袋取暖,一點一點寫小說。但,那是編輯等人報告的現實。我們看著森茉莉的文章,她的房間正如位於義大利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給少女用的房間,不是嗎?
《奢侈貧窮》
倘若要對牟禮魔利的居室細數從頭,可真是怎麼也說不盡。
牟禮魔利非常重視自己房裡的擺設與裝飾。經過了一番細心的布置後,她終於感到一切均已安排妥當,不禁露出了稱心如意的微笑。房間裡的一切物什,全都讓她感到十分合意。即便是一只空瓶、一支鉛筆、一塊香皂的顏色,皆是按照她嚴格的標準挑選出來的。盡管沒人會送花給她,可要有人真買來了,她也只好扔掉;若有人送了她紅茶杯、茶匙或玻璃杯之類的餐具,她也只得賣掉。總的來說,原因就在魔利這個人的脾性實在古怪極了。倘要再深入分析,那是由於魔利的生活雖然幾近赤貧,但她打從心底比什麼都痛恨所謂的窮酸氣。相應地,魔利對奢侈與華麗所散發出來的璀璨光芒,可比什麼都喜歡得緊。
所以,魔利熱衷於改造她位於破陋公寓樓裡的那間六鋪席的斗室,把原有的那股窮酸氣味徹底扇去,讓華麗的芬芳縈繞在整個房間裡。至於擺飾的規則,全都根據魔利獨到的美學,盡管乍看之下委實難以分辨這房間究竟哪裡稱得上堂皇富麗。如果前來造訪的客人從事的是藝術工作,或許還會對這個房室贊上一句饒富奇趣;可要被問到什麼地方顯得豪華氣派,只怕也得歪著頭想上好半晌。魔利總是躺在各色心愛的物件中央,讓清晨的天光、困意襲人的午後烈日和罪惡淵藪的暗夜燭火,輪流映灑在她的身上。房裡的鮮花和玻璃壺,尤其是那一只飾有紫羅蘭浮紋的白色陶器,隨著光影的變幻而隱隱泛著溫潤的光澤。魔利常將視線移向墻面,駐留在波提切利與亨利•盧梭的圖畫上,靜靜地享受著醉人的時刻。假如有人發現了魔利正耽溺在這一切當中,想必會忍俊不禁地問:“有什麼好陶醉的?”旋即狐疑地端詳著她的表情,以確定她的精神狀態是否正常。
魔利以巧手釀出的這股華麗氣息——只有魔利一個人看得見那謎樣的華麗——的範圍,並沒有將天花板包括在內。一來是魔利鮮少抬頭望向室頂,二來即便從上頭飄下了些許煤灰,魔利心中的堂皇仙境亦不會黯然失色。不僅如此,四周原本淺黃色的墻壁已蒙上了一層舊褐色,草綠的榻榻米也褪成了仿佛被茶湯浸染過的茶褐色,還有不少地方已經膨脹變形,可魔利根本沒把這些擱在心上—魔利先在榻榻米上鋪了深綠和暗紅雙色交織的襯墊,再擺上桌椅——依照魔利的經濟窘況,倘若真要更換榻榻米,她也只買得起便宜的等級。那種廉價榻榻米特有的刺鼻藺草味,簡直就是為熏臭難當的窮酸氣。至於墻壁的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當初,魔利把原來淡綠色的墻壁,那好似在淺草演出的低俗戲劇的舞臺背景,改漆上現在的顏色時,也曾被那股同樣猛烈的窮酸味衝得險些窒息。在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積黏著淺綠水垢的微霧玻璃瓶裡,插有十支嫩綠的粗莖,宛如十條青蛇從瓶裡向上昂首挺立,而前端則分別頂著濃紅、泛黃的粉紅、宛如摻入牛奶的甜白淡緋,以及檸檬黃等五彩花瓣的anémone……
——Anémone就是銀蓮花。在這裡寫成anémone,並非故意炫耀法文,而是要呈現出深藏在魔利腦海裡的歐洲之夢。魔利在寫小說時,總愛把她曉得的所有法文和義大利文全都使上,間或夾雜幾個羅馬拼音。她甚至曾經在文章裡,插入了長達半頁的法文段落。魔利喜歡套用外文的癖好,看似暗自展現精通外語的能力,其實僅只略知一二,幸好迄今還不曾有人就此批評過她。魔利的父親歐外也有同樣的習氣。他會這麼做,除了和魔利基於相同的理由以外,還多少有些賣弄才學的意味。畢竟,文章裡的外語有時可為行文添香增色,未必盡是刻意彰顯,若是由此把歐外歸類成弄筆之輩,也未免有失公允。歐外對高雅的嗜尚,以及腦中猶如透明礦體的精密機械構造的運轉,感到無比快樂,幾近陶醉醺然。這是他生命中妙不可言的喜悅。為了將這份喜悅轉化為極其優美的文字,他便在文中嵌入羅馬字等外語,如一個躲在門後的維也納舞者,從門縫間露出了秘戀中的微笑。可以說,歐外這位男子,不僅鐘情於巧克力的濃香,也醉心於羅馬字的秀逸。
從玻璃窗透入的薄暮余暉,披籠在方才提到的anémone上。這瓶繽紛花束左後方壁板的色澤,雖已成了臟撲撲的土黃,倒還不至於使魔利的美夢破滅。Anémone的絢麗顏色,讓魔利聯想到西歐的古老屋舍,而擱在花束後邊的鍋子的亮銀、苦艾酒空瓶的淺青、葡萄酒瓶的霧白,以及搖曳著微弱的燭火、堆棧在白色陶瓷花瓶瓶口邊緣的蠟淚,這些色彩,比魔利夢境中的更淡,比幻想中的更淺,幾乎讓她當作是顏色的影子了。魔利感到十分舒心愜意,連提筆寫作都倦懶了起來。
於是,魔利不去理睬天花板、墻壁和榻榻米。在她的房裡,惹眼的就屬那張略寬的單人床了。那是美國駐軍部隊淘汰出來的舊貨,連著小邊桌成套賣三千五百元,便宜得很,只是不免殘留了一些用過的污漬。這張上了亮光漆的木頭床沒有任何雕飾,僅加了一圈厚框而已。既然沒法弄來魔利想要的樣式—那種像在法國湖畔別墅裡的胡桃木雕床架,她也只得將就這一張了。若是花上好幾萬,買來家具店或百貨公司裡的昂貴床臺,可以想見這房間立馬就
成了那種窮酸新興階層的新屋臥室——屋裡擺著好看的書柜和礙眼的時鐘,地上鋪的大紅地毯活脫脫像魔術師用的道具布。如此一來,一股空虛的氛圍必會衝灌而入,使魔利感覺仿佛有股無色又乏味的東西在舌頭上蔓延開來,繼而徹底粉碎了她的美夢。魔利的床上疊鋪著厚厚的睡墊,上面裹著的白底厚棉質床單,綴有兩道紅色細條紋。既然魔利買不起鋪在阿拉伯富豪床上——就是四個床角豎有長矛狀床柱的大床—的床單,即在白色的粗布上繡有金色星
星和紅黑交織的太陽圖案的那種,她只好拿這個湊合著用了。床上鋪著兩條蓋被,貼身蓋的那條鋪棉衾被是橄欖綠的,上面以淺褐色勾繪細膩的紋樣,從袖筒與下擺內側翻折上來的裡布則是淡黃色的。至於和這塊裡布同色的另一條鋪蓋,由於經過了洗滌,已經褪成魔利想要的柔和的明黃色了。魔利運用帶著淺褐紋飾的橄欖綠與柔黃色的兩條棉被,把整個房間暈染成波提切利宗教畫裡的色調。至於枕頭套同樣採用棉質的布料,白底上綴著紅色的粗條紋。魔利常窩在波提切利的棉被裡欣賞花朵,眺望玻璃。各款各色的玻璃,全都蘊含著謎樣的流霞彩影,任憑魔利凝目細審亦不解其所以,深深吸引著她浸淫在這無上的新生天境。時序入夏,魔利便收起蓋被,不論是暑熱悶蒸的白晝,抑或被濃暗圍攏的黑夜,她一徑躺在只鋪著白底紅紋床單的床上,冥想著窗外遠方那片沙漠的靜寂。在令魔利深受感動的《皮埃爾•洛蒂的信》裡,夜晚的沙漠遍地冰冷黃沙的情景,浮現在她幻想的微暗影片中,甚至還有阿爾及利亞的女子吟唱情歌的歌聲飄送而來。
魔利的床鋪兩旁擺著一對扶手椅。靠近內側墻壁的那把,是用來擱放物什的;另一把供人坐用的椅子上,鋪著一條折成四折的暖桌專用薄被,印花棉布上染有深淺相間的茶色。椅子的後方,掛著一幅威尼斯運河和橋梁圖案的編織壁毯。在魔利看來,這幅壁毯和巴黎的豪華房室裡的哥白林織毯一樣美麗,恰和她掛在對面墻上那幅波提切利《春》的局部圖裡那些文藝復興時代之前的貴族女子側臉相互輝映,使得魔利滿室皆是義大利的生香活色。當她在澀谷的一間小店的墻上發現這幅掛毯時,甭提有多雀躍歡喜了。法國的精巧手工編織掛毯極具立體感,以各類圖畫和照片作為染織題材。那掛毯大抵是從某幅西洋畫中截取的圖案,看來已在店裡掛了許久總賣不掉。在長久的曝曬下,原先的鮮艷奪目已然褪色,卻正合魔利的心意。那朦朧的橄欖綠、微濁而濃淡有致的黃色,搭配淺灰藍與柔和磚紅的色調,恰恰與古老的哥白林織毯毫無二致。每當魔利覓得了心愛的物件,便再也顧不上其他事情了。她根本沒想到該殺個好價錢,便喜滋滋地買下這幅顏色已褪去大半的掛毯了。男店員的臉上掠過了一抹無以名狀的笑意,那表情仿佛在說:瞧這女客一臉眉飛色舞!他能理解這位客人很高興購得了非買不可的物件,也明白她買不起百貨公司的高價品而屈就這便宜貨的心態;可他委實不懂,這女客分明嘴裡叨念著“這東西都褪色了呀”,為何還喜形於色呢?對於自己做的事受到嘲笑,魔利已是習以為常,她很習慣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人們的竊笑,也不再往心裡去了。年輕時,她對此曾十分惱怒,可長了年歲多了氣量,現在反倒同情起那些笑她的人了。
映照出奇妙奢華氛圍的那盞臺燈,就站在枕畔的小桌上。魔利不知道那是銅制的還是鐵造的,或是由各種合金鑄成的,總之是用金屬打造出來的臺燈,整體呈現出義大利的美術館裡展示的銅版畫的那種色澤,雕刻成一個長著翅膀的年輕天使摟著少女起舞的造型。臺燈雖是用便宜貨常用的二模灌組方式製作而成的,卻不像在一般裱框鋪子、稍高級些的文具店或百貨公司常賣的諸如米勒的《晚禱》啦,或是看來憨頭愣腦的貝多芬,抑或水車磨坊之類的工藝品那般俗氣,足以在魔利夢想中的園地發揮畫龍點睛的功效。這盞臺燈已相當老舊,將燈泡座和臺座固定起來的焊料都剝落了,以致蔫著腦袋瓜一搖三晃。魔利只好拿來托利斯的大瓶子裝了水增加重量,壓在勉強撐拉著臺燈頭部的電在線。這條危險的電線,屢屢讓來到魔利房間的少女和太太們瞧得心驚膽戰。魔利自己雖也相當困擾,但洋溢著義大利風情的物件並不容易覓得,她也只得由著這組危險的裝置在那個角落長久待下去了。只是這東西看在別人眼裡,想必十足扎眼,甚至有人對她說:“拿個五百元來,我去幫你買盞新的回來!”可魔利明白,若把緣由解釋清楚,對方必會感到錯愕,她乾脆只露出神秘的笑容,帶著歉意答道:“我只是嫌麻煩,過陣子就會去買了。”接著便引開了話題。這盞燈當初花了八百日元買來,用了八年之後雖已瀕臨解體,仍是魔利的寶貴財產。每當看到它,總會令魔利想起《即興詩人》的開篇行,“凡是到過羅馬的人都非常熟悉巴貝裡尼廣場”,而魔利的耳畔,亦旋即傳來馬車在羅馬與佛羅倫薩的石板路上奔馳的轟鳴。至於裝在那只深皿裡、花冠仰抬的anémone,展現出仿佛連綻放都倦惰似的慵懶的粉紅和黃色、牛奶白的橘色,還有深紅色。也唯有在這盞天使臺燈的照耀下,這群anémone的美女們,才會翩然出現在魔利深夜的夢境裡。
對向墻面的書柜上,有著魔利夢想中的房間—盡管其實稱不上是房間,仍是魔利美麗、夢幻的屋子。“現實,那是‘悲傷’的別名。唯有在幻想中,幸福方能與人們相伴左右。或許有人自認為在現實中也過得十分幸福,可那些人大抵是誤會了。當幸福的人們在現實中感到幸福的時候,那股幸福的感覺乃是存在於其幻想之中,抑或至少帶有些許幻想的成分,而絕不會是存在於現實之中。直白地說,倘若有誰認為僅僅待在現實中就能感到幸福,恐怕只有我們遠祖的猿類,以及進化未臻成熟的人類罷了。”魔利儼然一副哲學家的偉岸神情,在心中如是說道。室生犀星曾在《女人》中提到“牛排的粉紅色與油脂”。自從讀過這句話以後,每當魔利想起牛排的時候,腦中總會浮現出這句話來。手持刀子切下一塊牛排送入嘴裡是一連串“現實”的舉動,牛排本身亦是一個“現實”的物體;然而,嘗牛排時感到美味、覺得開心的感受,何嘗不是那濃腴的牛油香氣蒸騰、油亮焦褐而微微滲血的粉紅肉塊在心中奏鳴的交響樂,更是腦海裡的一場豪華盛宴,亦猶如背靠大片森林的西歐別墅裡,回蕩著優雅的古典樂,間或傳來柴火燃燒的嗶剝爆裂聲中的那份寂靜。比方有個男人酷愛像置於古墳上的陶偶那樣的土制人偶,或許他對那種土制人偶所投注的愛情,遠比對活生生的女人還要深。假如愛情和快樂只存在於現實之中,應該就沒有其他的東西藏匿在現實的另一個深處裡了。魔利為了要使自己腦中的夢幻房間的“存在”合理化,因而極盡所能地做出了這番申論。“唯有夢,才是這世上真正的現實,以及瑰寶。”暫且擱下魔利的真知灼見,回到本文吧。不過她的這番見解,絕非不值一哂。
現在,回到魔利的書柜上吧。魔利的書柜其實是房裡的擺飾柜,裡面站著書擋。歐外的《德國日記》的書脊上印著灰色圖案,白底黑字;羅登巴赫的《死城布魯日》、都德的《雅克》、皮埃爾•路易的《女人與傀儡》與其另一部作品《精靈們的黃昏》,這幾本的書封都透著黃色;還有深紅底與白底黑字的兩冊《福爾摩斯》,或許是依照英國版的書皮印制的;再加上洛蒂的《菊子夫人》和《梅子太太的第三度青春》;全都依照魔利屬意的色調依序排列整齊。她希望能在《福爾摩斯》的旁邊再擺上一本亮淺綠的書冊做搭配,眼下仍在物色當中。書擋旁的玻璃牛奶瓶裡還插著上一個夏天的花。橄欖綠的花萼和花莖上頂著已泛黃的小花,花芯像薊花那樣有著纖細的淡米色軟毛。早已幹枯的花朵像泛黃且變得虛薄的dentelle(蕾絲)的顏色,而花萼和花莖則像義大利運河的色彩。在那只有著金黃色的金屬蓋子、瓶身
如寶石般的四方形合利他命小瓶子上,還留著墨綠色的蠟淚殘堆,其後方有一只落滿塵埃的Domb的空瓶,擱在淡藍色的資生堂空罐上。而在蠟堆和空瓶之間,還站著一枚迪恩頭戴西部牛仔帽、身穿西部牛仔衣和背心的相片,整張相片呈現橙紅的色調。另外,還有兩只綠色的玻璃瓶,深淺各一,其中一只是帶有金屬光澤的綠色,好似裡面有著螢火蟲。至於上了灰色油漆的相框裡的,是身著軍醫服的歐外,而象牙白相框裡的,則是襟上別著法國騎士榮譽勛章(文化藝術勛章)的普魯斯特。在魔利的心目中,普魯斯特正是尋覓到真正現實的不朽作家。在相片裡,他依然審視著精神層面上的具體事物。潔白的翻領,一條看似白綢的領巾圍到領子的下方。那枚胸綬章像只雪白的蜥蜴,又像是天上的白鴿,停駐在他的黑禮服上。魔利對於自己無緣拜會普魯斯特,感到十分扼腕。現如今,要想在這東京見到足以代表法國的睿智人物,只能去觀賞讓-路易•巴倫特的作品了。在現代的新浪潮之中,同樣充溢著法國風格的智能、洞悉內心影像的眼神,以及優雅的風韻。那些巴黎的年輕人製作的新電影(比方《情人們》《二重奏》《一個為夏日而生的女孩》),不僅在複雜糾葛的人物關係中,呈現既具備智能、又帶有古典高雅的心理影像,即便在《筋疲力盡》裡談情說愛的場面,亦保有《紅與黑》裡生命的重量。在《狂亂之夜》裡有個鏡頭,一位裸體入睡的女子身上的蓋褥被猛然掀扯開來,此時放在她枕邊的三支蠟燭的燭臺,僅將後方墻上一幅掛畫的畫框映得隱隱發亮,而圖畫本身是晦暗不明的。現代的東西一定是乾燥的,古典的、優雅的東西都是“舊時的遺物”——這樣的觀點有些可疑。當麥琳•德蒙若穿著泳裝時,依然流露出路易王朝的優雅;而讓-保羅•貝爾蒙多、勞倫特•特茲弗、讓-克勞德•布裡亞利、熱拉爾•布蘭這些年輕人,讓人感到既有《茶花女》時代的甜美,又透著幾分含有苦味辛香料般的青澀。而乾燥在有些場合也是好的,比如洗過的衣物、焙過的鹽,以及某些體裁下的文體。
—寫到這裡,忽然有個聲音傳來警告:好別把自己腦袋裡難登大雅之堂的淺薄學養,包括在小學校和女學校習得的日文、從歐外諸位作家空茫文風中受到的潛移默化、略微涉獵過的法文,以及嗅過的些許西歐文學與美術的氣息,一股腦啰啰唆唆地塞進文章裡。
疊放於書擋旁的歐外全集上面,擺有登山用的紅色馬口鐵燭臺、聖母子的明信片,以及一張色彩紛呈宛如教堂彩繪玻璃的寫生畫,也同樣是以聖母子為主題的畫像。充滿回憶的托利斯威士忌的塑料瓶蓋與火柴盒。兩只厚重的杯子並置在前面,一只顏色像淡淡的葡萄酒,另一只是仿佛會溶在水裡的水綠色,魔利愛不釋手,都買了回來。魔利喜歡編織的華麗夢境,也在她床腳前的一張茶幾上實現了:靜靜地擱放與堆棧起來的西式盤子、紅茶杯和西式杯子。印有金色文字與商標的天藍色紅茶罐,與透著暗紅色的覆盆子果醬瓶。白盤子上散落著波提切利風情的薔薇與紫羅蘭的柔嫩紫花,在輕歇於盤上的玻璃杯下綻放著芬芳,與杯子後方勾勒著小鳥圖案的玫瑰色陶器相映成趣。幾只淺藍飾邊、繪有橄欖綠與玫瑰紅紋樣的深底盤子疊放在一起,上面擱有淡紅的西紅柿、銀白的匙子、開罐器、胡椒、裝有大蒜的小瓶、防蝕鋁的霧金色小盤子等,淺柔的美麗色彩,金色,與玻璃的晶瑩相互交織,使魔利的美夢得以成真。陳列在這些物件後方櫥柜上的是沙拉醬的淺黃、西洋醋的透明、牛油的亮黃、豬油的潤白,殷紅的水果籃裡擱著嫩綠的包心菜。牛乳濃稠的白色與西紅柿汁的淺紅,對比著深綠色的草莓果醬罐。白晝的陽光和夜晚的燈光,把這些陶器、瓶罐、蔬菜、玻璃的周身反射得熠熠生亮;到了午夜時分,則閃耀著一個個微小的星形光芒。
從早到晚,這些淡彩的綺麗物什兀自閃耀著光輝,悄然無聲地把魔利圍在中間,即便在魔利沉睡的夜裡,光明依然不曾稍減。那是因為魔利房裡的電燈,除了朝陽直射入室的三十分鐘以外,總是不分晝夜地散發著光亮。每當有人在夜裡或黎明時分,經過魔利房間旁邊的走道時,總被她房裡流瀉出來的亮晃晃的七十瓦光線給嚇一跳。魔利沒關燈,有時是因為在寫稿,或是通宵耽讀推理小說,可即便她察覺忘了熄燈,也根本懶得伸手扭滅電燈的開關。魔利恣縱地心想,就算省下晚上開燈的電費,也買不了幾塊英國巧克力。能讓魔利親自起身動手的,只有烹煮自己喜歡吃的料理,把穿戴在身上的衣物清洗乾淨、裝扮成自以為漂亮的時尚,在窩身的房室裡布置上精挑細選來的東西,還有為了快樂的聯翩浮想而出門逛一逛、瞧一瞧。倘若每天清晨破曉時站在沒人的空地上,天上就會飄下一張千元大鈔的話,恐怕魔利連一張稿紙也寫不出來了吧;即便心裡很想寫,卻實在懶得提起筆來。如果有人笑她,幻想個區區一千元,未免太小家子氣了吧。魔利應該會這樣回答:花費超過一千元就是奢侈,就失去幻想和創作的快樂了。
魔利也不關木板套窗,嫌麻煩,不過還有另一個理由是她討厭碰觸木板套窗,這得追溯到她早在戰爭之前過的生活。老家平素只撣掃塵灰,至於講究些的打掃,全交由園藝匠每個月來兩趟幫忙處理,當然更別提清理庫房和廁所了。當園藝匠打掃客廳時,家裡人全擠在餐室裡;若是遇上每年一度大掃除的那天,他在堂屋裡清掃的時候,大家甚至躲到廂房避難去了。魔利以前過的便是這般從不沾臟的嬌貴生活。她是荑手纖纖的金枝玉葉。剛搬來這裡的兩三個星期,魔利根本沒發現有木板套窗,待她察覺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別說套窗上滿是雨泥風塵,她更怕會摸到蜥蜴、壁虎,蝎子、桐蟲、蜘蛛等蟲子,乾脆讓窗板繼續收在墻邊的窗箱裡了。魔利住的公寓這一帶十分潮濕,一連下個幾天雨,榻榻米便會發霉,因而蜥蜴、壁虎,天牛、蜘蛛等各種蟲類,可說是多士濟濟。厭怕蟲子的魔利,每回見到的剎那,總像
被澆上冷水般全身僵直,苦思著這回該去央誰來幫忙才好,又暗忖著受托的人們會在心裡嘲笑她的沒用,就這麼煩惱上十來分鐘。
魔利開不了罐頭,更提不動重物。平常慣穿毛線衫的魔利盡管已是美人遲暮,外表像個隨處可見的中年婦女——當然,若是仔細端詳,她身上仍流露出與其說是尊貴,毋寧說是拖拉磨賴的樣態來,明擺著就是不濟事——可她的舉手投足依舊慢悠悠的,儼然是王朝時代的公主。說得托大一些,若是讓魔利挪桌掃地,簡直堪比紫式部或和泉式部親手灑掃清理了。魔利還記得,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疏散到鄉下時,有回她穿的草編雪鞋的綁繩忽然斷了。她先是站在雪中茫然無措了好半晌,這才慢吞吞地彎下腰去。腳邊散落著兩三根稻草映入眼簾。她想用稻草把鞋子綁在腳上,不消說是徒勞無功的。魔利把這兩三根稻草捻成一束,試著續上草鞋系繩的斷尾,無奈總不如願,忍不住暗自說道:“朕豈可親系草鞋之繩!”魔利當時的生活樣貌,就和出奔至笠置山,在山徑裡惶然逃竄的後醍醐天皇一樣。她沒辦法點燃薪柴。到河邊洗衣服時,內衣常被河水衝走,連人都險些一頭栽進水裡去。燒柴時總是馬上冒出濃濃的灰煙,只得一再扭報紙當火引重新起火。魔利臉上又是灰又是淚的,不禁詛咒起自己這兩只無能的手來。更窩囊的是,魔利根本連走路都成問題,縱使套上了特制的防滑雪鞋亦無濟於事,從路面往下走到家門口的那段階梯,她都得伏身彎腰,一級、一級慢慢往下爬。和大家一起去親戚家借浴室洗澡,就數她的動作慢,後只好自己一個人回去。闃黑中,魔利揣著滿懷的恐懼,緩緩地走在分不清哪裡有拐角的山丘雪地裡。但凡農活她都做不來,唯有冷眼旁觀弟媳揮汗下田。因此,自從她和弟弟一家分開來住以後,再也拿不到蔬菜,只得向住在二樓的房東家預約黃瓜皮。其實那時她身上有錢,卻壓根沒想到向人買來菜蔬就行了。魔利把鮮嫩欲滴的黃瓜皮拌了鹽,想象那是一盤絕頂美味的色拉。人們曾指責魔利,她和弟媳同樣都是出身名門的千金,為何會有天壤之別。可兩人的成長過程有些不同。弟媳從小便一肩挑起母親的職責,家裡有八口人,登門做客的人也是川流不息,餐食大抵總得備上十五六人份。弟媳的母親只負責接待賓客,身為女兒的她不僅善於社交,遇上客人來訪時,更得在廚房與客廳之間來回穿梭,可說是入得廚房,出得廳堂,面面俱到。這絕不是趁機報復往昔嫌隙,才故意寫在這裡的。弟媳可是位經過了自由學園的羽仁本子式教育熏陶的才媛。一旦發生戰事,她原本柔和的眉宇之間,便隆起不服輸的青筋,不但耕種的本領連農夫也要豎指贊好,連不曾做過的和服裁縫,也像計算數學般仔細地裁剪布料縫制完成。她曾在連空中冷月都要凍僵的夜晚,獨自一人把數百顆馬鈴薯埋進土裡,當時恰巧有個相熟的工廠工人經過,被她感動得流下淚來,伸手相助,這段事跡一時傳為佳話。她雖心如鐵石,硬得拿錘子也敲不下角來,可有部分原因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境遇所逼,並非她心懷惡意或故意使絆,才這般硬心腸的。她也不會刻意落淚博得同情,或裹著溫情的糖衣兜著圈子挖苦。包括蔬菜事件在內的諸多事情,嚴格說來,過錯該歸魔利。何況在那可怕的戰爭期間,帶著魔利到鄉下避難,簡直就和帶著身穿裙擺拖地的居家服的布裡亞•薩瓦蘭、愛德華八世,抑或背著後醍醐天皇逃難沒有兩樣。話說,那是他們把死活不願離開淺草的魔利一起帶了來,而不是她央求一塊去的。好了,閑話少提。
因此,不止驅趕蟲子,魔利辦不到的事可多著了。魔利奇妙的奢侈生活,便在這不情不願的心態上源源不絕地衍生出來,她的“貧窮中的奢侈”漸次往絢爛的境地升華而去。同找來園藝匠打掃一樣,老家有好幾個女傭打理一切家務,所以魔利既不會燒炭生火,也不會使用煤油爐。於是她只好轉而改用桶裝瓦斯,問題是桶裝瓦斯上面沒有爐子,而以魔利的經濟能力,又買不起電爐。她只好不分晝夜都在被窩裡擱上熱水袋,幻想自己是馬塞爾•普魯斯特。魔利從不曾穿經過縫補的衣服,不管是歐美樣式或日本傳統的服裝,她一概不會做,從家居服到和服的窄幅腰帶,全都得找裁縫店訂做,縫紉的支出成了一大筆開銷。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大家開始在和服裡穿起西洋的內衣,於是市面上開始賣起了貼身的裡衣,這才免去了她連貼身裡衣都委托裁縫店縫制時的尷尬。至於針織衫,雖有店家代為編織,卻沒有店鋪能幫忙修補破綻的口子。魔利連tailleur(套裝)和robe(連身洋裝)都買不起,卻還是很愛打扮,買了不少對襟毛衣和針織衫。配色上,她喜歡用英式風格的深褐搭配米灰,可可色搭配深藍、純白、灰色和淺灰藍。有一回,裙子破了一個大洞,把她嚇壞了,趕忙去做了兩條:一條是深灰色的,另一條是有隱約細格紋的布料,格紋分別是帶點粉紅的紅豆色,以及帶點紅豆色的灰色。這裙子配上白襯衫,外搭深藍色的有領對襟毛衣,穿起來很像谷內六郎畫在封面上的女孩。盡管她確實已是五六十歲的老婦人了,內心卻始終保持著十三四歲少女的心境,因此這身裝扮再適合不過了。深灰色的那條裙子搭配淺灰藍的對襟毛衣和白襯衫,是她得意的散步裝扮,腳上則分別以淺黃和淡藍的襪子和衣服做配搭。大部分的對襟毛衣,魔利都一件又一件地往衣架層層套疊後吊掛起來,日積月累之下愈來愈重,稍微一碰,便會掉落到喂貓吃的飯上。其他的毛衣有一部分堆在衣櫥上的紙箱裡。冬去春來,夏走秋至。到了秋天,把毛衣拿出來一看,赫然發現大概是梅雨時節附著在衣料上的蟲卵,已經孵化為成蟲大量繁殖,把好些件毛衣啃出了一個個慘不忍睹的孔洞來。在花兒與玻璃的圍繞中,魔利日日夜夜幻想得渾然忘我,以致掛在衣架上的對襟毛衣永遠維持著上吊的姿勢,而堆在衣櫥上的針織衫則任由蟲子們大快朵頤。魔利雖曾動過該把這些衣服收進衣櫥裡才行的念頭,可依她的個性,思考與實踐之間的距離差了十萬八千裡。衣裳破了洞她也沒法補,乾脆扔了來得省心。要是有人在深夜十一點四十分左右經過魔利的公寓附近,就會瞧見有個形跡可疑的女人,捧著一大只用報紙裹起來的包裹,朝河邊走去。在舊衣回收商看來,付錢收購這些不算的衣服倒無妨,但他們也並非什麼都照單全收。魔利公寓附近的那條河裡,沉了不少衣料上等但穿了孔的毛衣。盡管比不上沉在泰晤士河底那顆嵌在骷髏眼窩裡的女王寶石,可料子還是挺不錯的,應該值得專撿破銅爛鐵的人每年到河裡打撈一次吧。
說到洗衣服,也是直到戰爭結束,魔利一個人住以後才開始學的。雖然大致上手了,可她的步驟過於繁瑣仔細,得先用資生堂的橄欖香皂搓出一大桶雪白的泡沫來,實在耗時又費力。由於搓出來的泡沫太多了,反而瞧不清浸在水裡的衣物,好幾回都因為前一天掉到水桶裡的紅茶渣把衣物染上了茶色的污漬,只得重新再洗一趟。那些猶如棉花糖般柔白的泡沫,總是引來孩子們爭相向她討去玩。洗衣服還算不上什麼,擰幹才是一場硬仗。魔利扭擰冬季長襯衣時的模樣,簡直就和拉奧孔群雕毫無二致—那是三名男子使勁掙扎著被蛇緊緊纏絞的手臂、腰桿、軀體,極度痛苦地昂仰望天的雕像。她把濕衣的一端繞在手臂上,納不進手掌的部分則搭上肩頭,采取一種詭異的姿勢使出渾身解數來扭擰衣物。縱是俄羅斯芭蕾舞的編舞大師馬辛,都編不出這般充滿藝術氣息的特異姿勢。有時連她自己想來都忍俊不禁,身邊雖沒旁人,可鄰房還是聽得見的,只得緊抿著嘴、強忍著別笑出聲來。這副古怪模樣的部分成因是魔利不善家務,更要命的是她手無縛雞之力,倘若她的力氣和普通主婦一般大,只消把長襯衣對折擰幹便大功告成了。好了,經過這番又洗又擰的孤軍奮戰之後,變得潔白如新
還飄著香味的貼身襯衣和毛巾——除了內衣和小件衣物以外,全都送到洗衣店去。若是連床單都自己來的話,只怕到要扭擰的階段,得一路披到左右鄰家太太的背上才成——都掛在窗邊成列的衣架上,晾幹以後便移到床鋪的後面掛起,好似一道道白色的瀑布。床後面掛滿了,就披到扶手椅上。魔利之所以在室內晾衣服同樣是由於她缺乏主婦的家務技能。想把濕衣晾到戶外的曬衣桿上,必須能夠握著前端接有枝杈的長竿子,操縱自如地把衣物頂到曬桿上面晾掛。熟識的太太偶爾會好意讓她晾到自己的曬衣區來,可往往連撐竿晾衣都得接手幫忙,幾次下來許是嫌煩了,一見到魔利要曬衣服便一溜煙地躲回自家去了。遇上下雪的日子幹不了,魔利便把濕衣裹在熱水袋上,便可把衣服烘得既幹又暖,可謂一舉兩得。魔利對毛巾的顏色也有嚴格的堅持,她湊齊了如夢似幻的色彩,即便是掛在床頭板上亦須依照一定的順序,每條露出一部分錯開,旁邊再掛上洗完的白色衣物。使用的香皂好是有紫羅蘭香氣的紫羅蘭皂,無奈買不起,只得退而求其次改用理想橄欖牌的紫羅蘭色,以及資生堂的白色、薔薇色、淺綠色皂等。甚至化妝箱和梳發工具箱的顏色,也都挑選和這些香皂一樣的黃玫瑰色及淡黃色。這些梳妝箱和去漬油的瓶子、洗發精、無色無味的發油,一起固定擺在罐頭空箱上面。
總而言之,喝牛乳長大的魔利,外表看似長得高大,其實身子骨弱得很,何況幼時過的是嬌寵的生活,不曾需要使力。魔利從小除了左手端碗、右手持筷吃飯,還有在浴室洗澡與穿衣以外,別的事都由旁人代勞。頭髮是在她默背法語時,女傭為她梳扎的。洗頭髮時在客廳擺上面盆和一只宛如供奉八岐大蛇的酒壺般盛滿熱水的水桶,同樣由女傭為她洗發,她僅需朝前彎俯。魔利每天從女學校回來以後,必定走進裝有自來水管線的客廳,朝著小跑前來迎接的女傭吩咐一句“洗臉的熱水”。上學和放學有人力車接送,遠足多半請假不去,連腿腳也鮮少勞動。魔利這般孱弱的體能,使得采買日用成了苦差事。只要購物籃裡裝了一根稍大的白蘿卜、兩三本舊書,以及五六顆洋蔥,她的手就快脫臼了,每走一丁目就得換手提籃。魔利不僅力氣小,皮膚似乎也不太厚,只消多洗幾件衣服,指甲便會斷折剝落流血;若是沒穿襪套直接趿上木屐走路,不出一丁目便會皮開肉綻,露出紅肉來。除非木屐的夾帶用的是上等的天鵝絨,否則甭想悠哉愜意地赤足趿屐散步。
兩手輪流提購物籃沒什麼奇怪的,魔利還自比為分外羸弱的平家宮女,若是能擺脫拉奧孔的樣態,她可一點也不想露出那般猙獰的神貌來。因為,縱使魔利沒有閉月羞花的容貌,也無婀娜多姿的儀態,可她向來認為自己心地秀美、舉止嫻雅,只消別成了拉奧孔的化身,就完美無瑕了。近來,社會上所謂姿色和體態兼具的美人有日漸增多的趨勢,但擁有美人的心地、美人的態度之人,幾乎是鳳毛麟角。超過四十歲的女子先不論其心地,不少人擁有美麗的樣態,靦腆而溫柔。但真正的“美人”,即便是在穿越車道時,亦不會露出丑陋的斜眼,滿臉驚慌地衝奔過去;即使在大眾澡堂裡和同性共浴,也會懷著羞恥心。
—說起女子們近來在澡堂裡的舉止動作,簡直令人瞠目結舌。墨黑的卷毛頭和既粗又紅的手臂,會毫無預警地突然伸到魔利的眼前搶水。即便她就坐在水龍頭前的座位上,還得靠隔鄰的女子同情她,讓她接水過去衝洗。因此,要是瞧見每處水龍頭前都坐了人,魔利便直接打道回府了。別說鮮少有人在衝淋時會留神不要潑到別人身上,她們在洗臉時還大模大樣地順便漱口,連伸手挖鼻都堂而皇之,凈做一些魔利即便單獨待在浴室裡也做不出來的舉動。原以為男女混浴時,她們會收斂一些,沒想到全部照做不誤。多數女人只要結了婚,過上五六年,大都變得厚顏無恥了。澡堂裡既有青春煥發的年輕女子(這年頭小姑娘的好處就在她們裸體時也不害臊,像個少年郎般神色自若),還有恬不知恥的老婆子,在浴槽裡盯瞧著其他女人的身子打量。話說回來,這種人可說已成了歌舞伎戲劇裡的鴇母,或羅丹那尊娼婦雕像一般,到達另一種美的境界了。魔利上澡堂時,喜歡帶著心愛的毛巾、香皂,跟金色的水桶擺在一起,坐在可以遠眺鏡子的地方,享受洗浴的樂趣。因為離鏡子愈遠,映在鏡中的臉看起來愈小。可惜,自從她站著翻閱了一本雜志,裡面刊載了帶照片的乳癌判別法的文章以後,她就不敢離鏡子太遠了。這六七年來,魔利不時懷疑自己罹患了胃癌,只要身體微恙便疑神疑鬼的,生怕患了胃癌、喉癌、食道癌、直腸癌、舌癌、皮膚癌等各種絕症。一旦開始擔驚受怕,就變得茶飯不思,人生了無生趣。在那樣的日子裡,就連花兒和玻璃,亦盡皆化為悲哀和寂寥的夢魘。
其實,真正的美人不憎恨別人,也不會做壞心眼的事。全世界都嚷嚷著現今已是自由戀愛的時代,年輕女孩無不盼能博得眾人的關愛,可若真想惹人疼愛,與其把發色漂淡、描上眼線,不如別再羨慕別人、憎惡他人才是上上之策。相由心生,那些欲望會使女孩變得面目可憎。現在連冰店的女侍都染上了這種時髦病,面目可憎的女子充斥在大街小巷裡。
再回到正題上。魔利不僅做不了家事,還患了奢侈病,需要施些魔法才過得了日子。魔利的生活費,包含早、中、晚始終大放光明的電燈的巨額電費在內的房租二千八百元,加上買米錢、訂三份報,還有瓦斯桶的費用,每個月合計得要一萬元。其中,有些日子吃的還是魔利所謂的英國貴族的早餐,包括餅幹、天然奶油、產自大不列顛的覆盆子果醬,配上一杯香氣濃郁的紅茶;而以麵包為主食的晚餐,有時會配上一盤蘆筍與淡粉紅色的西紅柿,以及飄著荷蘭芹碎末和洋蔥圈的牛肉冷湯。偶爾再買瓶苦艾酒或格拉夫幹白葡萄酒,家計就更為拮據了。每個月一萬元的生活費,就靠一年出一本書的版稅支應,奢侈享受所需的開銷得另外絞盡腦汁籌措出來。床邊桌子下面用紅鉛筆、藍鉛筆和黑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加減法數字,小到得用顯微鏡才看得見,還有無數的線條從這裡畫過去、那邊拉過來,猶如卡斯巴古城的謎似的。某些時候,魔利會在腦中飛快地計算著複雜的數字,速度快得難以想象這是小學時代算數拿了丁等的人。如有額外收入,或賣掉什麼東西賺到錢款時,就能過得寬裕一些;若是遭逢青黃不接,只能挪出一星半點做奢侈花費,這時,如湊巧從郵票錢勻出個幾百元或幾千元的零頭來,那可真叫她心花怒放。假如挪出四百元供揮霍,即可分兩次買一百九十元的比目魚生魚片,或是三洋牌的漢堡排、燉牛肉等西洋料理罐頭,而剩餘的兩百一十元,再從日常費用裡撥出二十元補上,就能去買英格蘭制的雀巢巧克力了,裹在那裡頭的杏仁和鵪鶉蛋一般大哩。近來不曉得什麼原因,多了不少額外收入,比如受邀寫些短篇的文章,有時能攢出九千元,甚至還曾攢到過一萬二千四百元。那段日子,魔利得以暫時享受好些天的歌舞升平。午餐的配菜是用銀魚、比目魚、鯛魚子摻清酒和一點點佐料燉煮,生魚片用比目魚,夏天的話則挑鱸魚,旁邊搭配筍塊拌山椒嫩芽,或是奶油煎沙朗牛排配上青豆莢、德國色拉、特大號的蛋包飯佐番茄醬。有時會到蘇格蘭洋食餐館、班加羅爾印度餐廳、砂場蕎麥面店用餐。魔利脫手轉賣的物品包括買來卻不合穿的襯衫、圍巾等衣物,書店寄贈的歐外、芥川、漱石的小說集書冊,別人饋贈的白檀扇子、茶器、罐頭,兩條女禮服用的硬裡寬幅腰帶、兩件和服長襯衣,等等。不合穿的原因是,買來的衣服該穿在臉孔比她大上一圈的人身上。魔利在存款充裕的時候,還曾買下每碼六千元的巴黎衣料去澀谷量身訂制了外套,結果縫制出來的樣式奇丑無比,美夢徹底破滅,她便在那時一道脫手了。所幸,阿佐谷那裡有一家願意高價收購的店鋪。一來是魔利帶去的物件都是上品,再者是買來的價格和服飾的瑕疵她都誠實以告。魔利手上還有不少堪賣品時,只要拎個五六件去,立刻就能換回兩萬元左右。若是遇上實在沒東西可賣的日子,魔利便坐到床上,環視整個房間,琢磨著能不能把榻榻米掀起來搬去賣呀?魔利就這麼坐在花朵吐露的芬芳和玻璃映顯的透明圍繞之中,有股誘惑緊緊地纏裹著她,那誘惑大抵是某種東西勾出她體內渴望尋覓的心緒,嗟嘆著奢侈的資金已然告
罄。像這樣挨過幾天以後,令人歡欣的日子便再度來臨。魔利忖想著:看來“人間萬事,塞翁之馬”這句話的確所言不假,而基督教的牧師說的“神會供應你一切所需”,似乎也不是完全騙人的。她於是滿心愉悅,換上簇新的裙子,喜滋滋地上街去了。
魔利頂上的藍天是一片澄朗無垠。在她蓬散的頭髮下,有張由十三歲少女的面孔直接變老的奇妙容顏,神采奕奕地走著。仔細端瞧,那淡黃的顴骨上散布著淡紅的細小斑粒,泛著宛如施上腮紅般的紅暈,上唇邊緣的面癤疤痕變成了小紅痣。牙白色的針織衫外搭深藍領子的對襟毛衣,合攏的領口別上一枚木質的胸針,下身配上她稱心的那條紅豆色與灰色相間的格紋裙子,以及鉤針編織的淡茶色長襪,趿上淺黃的皮革涼鞋。以邁入老年的女人來看,魔利的腳步充滿活力又帶些稚氣,愉悅地走在路上。她嘴裡還哼著莫扎特歌劇的其中一小節:譜出美麗戀情的孩子們。
魔利幾乎每天都出門散步,因此從淡島到下北澤車站前的北澤二丁目附近的繁華街道沿線,多了不少人知道魔利的來歷。既不是因為她的短文偶爾刊載在雜志上,也不是由於她寫得一手佳文妙章,而是五六年前,她一個沒留意,把大哥寫來的信遺落在天天上門的風月堂咖啡廳裡,徑自回家了。那裡領班的長子,恰巧在大哥執教的東邦大學裡就讀,於是知道了她的來歷。而她早前常去另一家貓頭鷹咖啡館,在那裡結識了一些朋友,他們也會來風月堂這邊,風月堂的主顧們這下子都曉得她是誰了。然後風月堂的男女服務生們,又從顧客的口中聽說了這件事。至於淡島公寓裡面的住民當然都認識她。其他還有兩家書店,以及她曾在那裡弄丟原稿的一家藥局,同樣曉得她這個人。再加上這些店家的店員和孩子們等等。仔細數算起來,就有二十五六人,甚至還有更多人會告訴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風月堂的主顧們全都住在從北澤到淡島之間一帶,這消息便在那些街坊中散布開來。魔利不分晴雨,凈挑惹眼的地方信步暢遊。只要是上過小學的人,每一個都曉得魔利的父親歐外,沒人會忘記這位赫赫有名、頭銜特多的文學家,一聽聞她是歐外的女兒,無不發出驚呼贊嘆。不僅如此,縱使魔利百般不願,人們仍會隨之想起歐外有個遠近馳名的惡妻。就這樣,魔利每天途經街道左右兩旁的商家,甚至連後巷小弄的居民,一個個全記得她的長相和名字了。
今天,牟禮魔利同樣穿上了她珍愛的洋裝,提著綠色和藺草色交錯的繩編籃子,出門去下北澤了。路上那家租書店——鳩書房裡的年輕女店員,從玻璃門裡看見魔利經過了門前,不禁嘀咕著:
“咦,牟禮女士走過去了呀。對了,她之前借走的克裡斯蒂,到今天租金已經兩百元了,要不要提醒她呢?瞧她一臉悠哉,已經走掉了。這位老太太的腳程還挺快的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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