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月蓮
商品資訊
商品簡介
阿金、月娥、惜蓮的生命故事悠長流轉
凝視他們生命中的傷痛與沉痾
一部屬於臺灣家族的百年孤寂
小說家朱嘉漢最新重量級長篇新作《金月蓮》,繼上部長篇《裡面的裡面》之後,再度以時代裡的家族故事,刻畫起命運中的台灣人。
《金月蓮》的時空背景跨日治時代、白色恐怖時期直到解嚴後的臺灣。阿金、月娥,以及惜蓮這三位角色,以各自命運的時差以及身世的無可奈何,見證臺灣歷史的複雜、異質與斷裂。
若《裡面的裡面》訴說著遺忘的記憶,《金月蓮》則見證了情感能如何使家族在時代洪流中不四散。小說家悲憫凝視,將人物看似徒勞的生命填滿上色,展現出動人的深刻、堅毅,傷痛與沉痾。
閱讀小說中的人物,如同凝視著身邊的長輩,他們背後不為人知的生命歷程。他們在各自直面其宿命時,如何抵抗,如何被輾碎,又如何重組?如何愛,如何恨,又如何修補?在大歷史與個人關乎生存底線的小歷史之間,在這些夾縫之中,所留下的痕跡,所保存的記憶形狀,可讓我們重新思索自身的身世。
小說家以日益高明的筆法,就這樣讓真實與虛構互相穿插,將渴望、恐懼與夢境細膩地層層交織,眼看它樓起,眼看它樓落,寫盡幾代家族興衰的長河小說,於焉誕生。
如朱嘉漢自述:「《金月蓮》是我長期受到馬奎斯、福克納、魯西迪等小說家滋養的致敬。以小說書寫一個家族在時代中的浮沉,述說著他們如何愛與記憶,把搖搖欲墜船,重新繫在一起。」
作者簡介
著有小說《禮物》、《裡面的裡面》、《醉舟》。文論《夜讀巴塔耶》、《在最好的情況下》。電影《餘燼》共同編劇。最新作品為長篇小說《金月蓮》(2024)。
序
跋:這邊與那邊
我對阿嬤最早的記憶,是在她家的客廳看著電視播放的《假面騎士》錄影帶。阿嬤坐在我旁邊,非常拘謹的。
每看一個單元,我都會轉頭問阿嬤:「在演什麼?」
她會試圖用國語告訴我一些聽起來也似懂非懂的話。例如要保護弱小的生命,要珍惜物品等等的。然後媽媽來接我了,媽媽會問起阿嬤我表現如何,她會說:「有乖。」
日後追憶,這段記憶若為真,那就是我幼稚園中班甚至更小的時候。
我們家住「這邊」,阿嬤與阿姨的家在「那邊」,這邊與那邊的距離,對小朋友來說也是走路可以到的距離。
那個時候,阿嬤還有頭髮,是常見的短髮燙捲,穿著針織背心、尼龍長褲。我記得她不常笑,但慈愛的感覺是確實的。那個時候,我還叫她阿嬤。
有時候我也會看見外公。大多是晚上,阿姨與舅舅們都在的時候。阿公因為一顆光亮的頭,以及總愛餵我吃冰淇淋,我稱他為冰淇淋阿公。我的印象裡,這樣的場合,散會的時候,他會跟著我們一起出來。告別後,騎著摩托車離開。
一兩年後,我上小學前,阿嬤出家了。記得我第一次被帶去探望她時,媽媽再三的提醒,阿嬤現在已經沒有頭髮了,以後也不可以叫阿嬤,要改叫師父了。
我們一家,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搬去了新竹。「這邊」讓阿姨住了進去。而阿嬤與阿姨同住的房子,「那邊」成為新婚的小舅的新居。
好幾年的時間,逢年過節或是聚會,每當北上的時候,都是住在大舅的家中。我與兩位表妹小時候關係一直友好,若要問起我對全臺遊樂園的所有記憶,六福村也好、九族文化村也好,都是大舅帶我們去的。在臺北有個地方可以過夜,似乎代表著某種聯繫一直存在。
小舅是我心中最風趣而無距離的長輩,甚至沒有長輩的感覺。他的家,小時候的「那邊」,被他擺滿了各種模型,以及將一間房間打造成音響室。每回拜訪小舅,都會聽他介紹最新喜歡的專輯、電影,然後以高規格的影視播放給我們這些小孩子。我們會入迷的看,小舅自己也是,而他有時會被小舅媽揪出房間,回去大人們間的談話。
時移事遷,轉瞬間我已是少年。有回難得外公來到小舅家,留下了一張他與全部外孫的合照。那是我最後一張保留的,跟外公的合照,在「那邊」。
也許記錯了,但我記得,好像就是那回從小舅家離開,我在路上問了媽媽,到底為什麼外公不太常出現呢?他以前就沒有跟阿嬤住在一起嗎?我是在那晚,才知道家族的事。然後才漸漸漸漸地,知道師父的過往,以及要更久一點點,才知道更深的事。
拍下合照那晚的五六年後,外公過世了。
這個時候,我剛上大學,父親退休,我們全家又搬回了「這邊」。外公的死訊,據說是隔了一個禮拜才告知媽媽他們的。我參加了告別式,親身體驗自己在屋子以外,與他的關係是怎樣定義的。
後來,小舅搬走了,「那邊」的房子租給外人幾年。每回經過這裡,我都不免會抬頭看向窗戶。
大學畢業,退伍後,我去了法國。阿姨非常開心的把她律師事務所的法籍實習律師介紹給我認識。也是到了我要出國前,我與母親才知道她年輕時學過法文,而且在師大通過最高級的檢定的事。
在旅法的期間,師父與阿姨回到「那邊」。感覺像是回到了起點,卻註定成為她們的終點。
阿姨生病多年,師父逐漸年邁,搬進「那邊」的房子是她們那幾年難得愉快的事。回國的時候,阿姨會眼睛發亮的聽我跟妻子講關於法國的生活,像是我真的在某種程度上,為她實現了某種夢想。
時間繼續走著。
師父往生了,最後的時刻,無愧於一個修行之人。
一年多以後,阿姨也往生了。前一晚,我們才去醫院探望過。
「那邊」的房子再次租出去了。
我旅外多年,挫敗回國,與妻子流轉了一年。最後竟因緣既會,恰好房客退租,換成我們住進,「那邊」成為「這邊」,父母住的「這邊」則成了「那邊」。不變的是,三十多年過後,「這邊」與「那邊」時常相互探望,一起遛狗、吃飯,交換物品。
住進後半年,我出了第一本書《禮物》。我送走了我的愛犬旺,又迎接了皮蕾兩名愛犬。作品累積著寫,人生也一直前行。
《金月蓮》的撰寫中,我與許多回憶的時間共存。我所在的空間,他們都在此存在過。
這本小說教會了我,原來需要有那麼巨大的,幾乎全然虛構的意志,才能容納起生命中經歷起的真實情感。
在此,特別感謝母親。是她守護的多年的家族記憶而不佚失,又給予我如此溫暖的家庭情感。寫作此書,很大一部分,是以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她珍惜的記憶,以及她記憶的姿態。
這記憶的姿態,把一切連繫起來。
目次
第二章 沉睡
第三章 養女
第四章 甘願
第五章 繫連
第六章 緣盡
第七章 日子
第八章 圓滿
【跋】這邊與那邊
書摘/試閱
1.
只剩夢是溫暖的。
阿金透早起來,就著晨光整理心緒,趁夢的潮水退去前,用最後一點泡沫溫柔自己。
坐在床上,閉著眼,陽光紅透了眼皮,冰冷的手腳漸漸暖活起來,關節的痛楚也緩和下來。
老了總不好睡,容易累又睡不久。不過比起青壯歲月,得要摸黑出門工作籌錢的日子算有福報了。
他決定今天早一點出門辦事。
簡單加熱豆漿與半顆饅頭當早餐。轉開收音機,聽聽廣播劇,有些節目會放點昭和時期的歌曲。聽到佮意的歌,會按下錄音鍵。他錄了幾十卷有,隨性聽,也不怕重複,亦不煩惱分類問題。前兩年,兒女當中最小的那個送他CD播放器與一大盒昭和時代歌曲全集。他配合著學習按鍵操作,看電子螢幕。只捱不過兩天,他又回到老式卡帶與收音機,彷彿這樣的興致,隨著最小的兒子難得來訪而來,又隨著他離去後,記憶的實感而消散。
他只在一個人的時候翻閱相本。不打算與誰分享,亦不想訴說照片裡的人事物。他沉靜無言,一如他長年來的修練,在心中習慣無語。靜到深處,情感會回甘,親像喝茶,在口齒間的餘香。剩餘的,才是好的。他做任何事始終不急,就讓時光剩給他,就讓自己被時光剩下。這時,時光才屬於他。
所以不信命理,信一切因緣卻不追問,寧願回歸無語。
他亦不去思索前世今生,輪迴轉世,雖然他從不去否定她的信仰與寄託,這是他虧欠她的。只是有點遺憾,他們連為此冤家的機會也沒有了。畢竟,即使他們之間鮮少爭吵,多是冷戰,實際上他們算是冤家一輩子了。他有一絲期待今晚也許會見到她,卻不敢多想,因為任何的假設,他心底早已清楚只是空夢。
這世人無論如何,她就是不願再見他了。
他有時不免怨嘆,為何她會如此絕情。不過冷靜後,他知曉,是他該放下,不應該再糾纏她。每當這種時候,他耳邊總會有她的聲音迴響,系你,攏系你,拖磨我一世人。
這聲音只有他聽得到,而且還是她年輕時的聲音。他當作這話語只對他一人訴說,因此無疑是真實的。從聽見她的聲音時開始,他的人生,只願相信孤身一人才能見證的事實。曾經從集體的幻覺中死滅,便再也離不開孤絕狀態體認的真實。
他甘願獨居,與回憶共處,回憶裡的回聲更入心坎。
他已重聽許久。
真久,他想,都不確定有多久了。
一開始也是看電視的時候,覺得聲音聽不到,起了疑心。他謊稱電視故障,請大兒子世雄來看看。世雄工作運不佳,一直找不到好頭路,倒也學會了各種技術謀生。世雄檢查過後,覺得沒問題,兀自猜測父親所說的故障在哪,話題卻被阿金轉走了。他又測試一兩次,在禮貌貼心的大兒媳拜訪的時候,將電視音量偷偷轉大ㄧ兩格,然後裝作充耳不聞讀起報紙。兒媳和子經過,纖瘦的她端上沏好的茶,伸出手指調降了音量,遙控器連搖晃都沒有。他知道,這位中日混血媳婦就算猜到了,也是很安全的,甚至可以更安全的把她當作共謀。他是身邊的人之中,和子最能守護他微不足道的尊嚴之人。也許是她留著一半日本人的血的緣故吧,她敬重著他一切頑固的部分。
他猜想她知道了。於是不張揚,維持兩人不說的默契。他記下刻度,讓電視與收音機在固定的聲量。他練習自己的講話維持同樣的力道,並從對方的表情判斷是否自己說話變大聲。寧願輕聲細語,對方聽不清時多說一次,也不要習慣大聲說話。
莫著急,他對自己說,就像心內的聲音,輕輕地說出最清楚。心內的話會傳到該去的地方。重要的心意,不用真的說出口。
本來就寡言的他可以毫不顯眼地減少話語,成為安靜的老人。也是這個過程中,他才確定身邊的人很習慣他不說話了。
他沒能學會辨認唇語,但也毋要緊。別人問話時,或聽別人說話時,他用心感受對方的心思。有時微笑以對,有時安靜。多數時候,他僅僅回答:「對啊。」竟滿足了大多時候的人。才知道世間大部分的話語都是無分別的,也就無意義了。
當下即刻地適當回應,比任何言詞的斟酌更加有意義。他因此更讓人心安,兒孫們、朋友們,慢慢的越來越多與他交代心事,甚至難以啟齒的秘密。聲音逐漸消失,只在記憶留存後,或許正好讓他成為這世間最好的聆聽者。他安於這種矛盾,在失去聽覺能力的過程中,更專注於傾聽。
不但沒有無法與人溝通的焦慮,他甚至覺得心中被話語充盈,也許有一天,他能說出自己的故事了。
耳朵慢慢退化,他漸漸安靜。電視無聲,收音機無聲,不過奇怪的,這情況令他安心。他猜得到電視裡的人在說什麼,收音機的歌也能依稀從曲調中辨認。有時大兒子夫婦在,他隨意拿起錄好的卡帶播放,一邊哼起日本演歌與臺語歌,完全配合著曲調,和子聽到熟悉的歌也會跟著哼,介於無聲與有聲的陪伴著他。他不覺得寂寞。
甚至,他在聽力逐漸退化的過程中,感到一點安慰,終於有了休息的感覺。他耳朵奇大,聽覺也特別敏銳。年輕的歲月,不論是日本人統治時師長的吼叫,以及上戰場時的砲擊與槍聲、吶喊,或是國民政府來臺後的殺戮,無止盡的政令宣導、國語教育,過多的喧囂,他的神經飽受折磨。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產生耳鳴、幻聽,在暗夜無聲之際,聲音還是折磨著他。現在,他聽力喪失的過程中,內心的聲音也同時安靜下來,只留下她的聲音,即便是抱怨他、咒詛他,他也甘之如飴,感到溫柔。
他把時間過慢,他發現,至少在他的周圍,一天所能接觸到的話語,很多其實不需要說。聽得到也好,聽不見也罷,活著所必要的話語似乎這樣就夠。
他忘了過了多久,有一天,很自然的,世雄與和子問他聽不聽得清楚。他微笑,說自己好像變成臭耳人啦。沒有反抗,沒有鬧脾氣,他被帶去配戴助聽器。不辜負兒女心意,阿金戴了一陣子,過於清楚的聲音令他有點困惱。
先是轉小音量,有時關上,逐漸配戴時間減少。後來,其他人也忘了這件事。他早已接受這樣的生活,差別只在需要點時間讓其他人習慣。
年老也是一樣,死亡到來也是如此。這些早就先在那裡安安靜靜等待著,讓人在喪失之前先來習慣,才不會不知所措。他見過許多同齡的老人,為自己的年老或鄰近的死亡感到不解、困惑,進而憤怒。他則因為早一步準備好了,反倒看起來比同齡人年輕一些。
簡易盥洗,裝上假牙,穿著整齊戴上帽子。執起手杖,檢查一下側背包裡是否有鎖匙、財布、糖尿病藥仔,以及這趟出門最重要的目的,他欲翻拍的那張照片。
2.
他拄著手杖走在三重街頭,一拐一拐前行,走進離家最近的、開了三十多年的相館。
相館前一個老闆阿華他有熟識,大他個兩三歲,做到七十多歲才退休,前幾年過世了。相館由兒子經營,不過也跟不太上時代了。阿金走進相館,聞到獨特的臭味,心中懷念。他覺得像這樣的角落,與巷口的柑仔店類似。這些小相館、柑仔店曾有一時的小小風光,在街頭林立,然後被一個趕過一個的時代浪潮淹沒。很奇怪的是,總有那麼一兩間偷偷地活了下來,像是被死神耽擱,活超過該有的歲數的老人。這些店,每次經過都不見什麼客人,店內的擺設固定,像是架上的貨品從來沒賣出過。
這間相館本身,本身已經變成泛黃的舊照片了。待在裡面的人也是,彷彿一開始就那麼老,過了數年、數十年回去看,他們依舊是記憶中的樣子。也許這間相館,以及老闆的兒子有變,可是自己的眼睛也蒙上一層白霧,習慣這樣的看世界,自己也配合著時光的濾鏡觀看。
老這件事,應該是主觀的。年輕時,眼睛所見的總是新鮮的事,壯年時看見是穩定的事,到老年,看見的則全是衰老的事物。阿金看見故人之子的外貌像極了他阿爸,不免感動。儘管他知道那是朋友好幾年前的模樣,若活到現在,已經更老了。不過這像是時間凝結的感覺,仍然給他安慰。
想著今晚的聚會,兒女們身上有自己與妻子過去的樣子,孫子女們有子女們幼年的模樣,心內覺得溫暖,彷彿時間沒有背棄他。或者,早已釋懷時間曾經的戲弄。他接受了。
「阿金阿伯,今仔日要啥物服務?」
「啊歹勢,」他從側背包拿起照片,「這張相片,咁會使洗幾張予我?」
「我看...這款老照片攏無底片著毋?好,無問題,你小等一下,你愛幾張?」
他愣了一秒,「五張,啊毋著。四張就有夠。」
坐在靠門邊的椅子看著街頭發呆,雙手壓著手杖頭撐起上身。他覺得今天精神氣色不錯,晚上應該可以好好跟子女們好好開講。可以的話,給照片的時候,他想對子女們說說年輕時的故事。
故事在他們出生之前,也在他們的母親出世之前,從他準備赴死的那一天開始說起。
3.
要怎麼說呢?不,除了從那一天開始,還能從哪裡開始呢?
就是那張照片。快門一閃,他的人生停格在那一瞬,他凝視的前方,除了光亮什麼都看不到。
彼時的他猶是少年,父母知道他要去作兵,趕緊幫他辦理婚事,讓他與家裡的童養媳阿琴結為連理。妻子的年紀大他三歲,原來是打算給二哥娶作老婆的。
阿金生性害羞、單純,青春期一到,性慾便成為他灼燒般的痛苦。他對阿琴懷有情慾,卻因為是二哥的女人而壓抑著、折磨著。他從來沒想過,抱著某種自毀的意圖投身於志願兵,卻讓他成為阿琴的丈夫。
他曾激烈想過各種死亡:二哥的死,阿琴的死,以及最讓他快活的,自己的死。他在心中草擬遺書,對著不識字的阿琴訴說衷情。沒想到阿琴整個人屬於他了。「整個人」,這念頭讓他無比沉重。他諷刺地察覺,他只在永遠愛不著阿琴的情況下,才能愛著她,而這份愛已經結束,永遠結束。
更令他痛苦的是,在他渡過恍惚而沒有實感的一日後,新婚之夜,印象中一向低頭的阿琴終於正眼看他。在她漆黑如夜空的眼眸裡,他看見的情愛如此純粹而直接。
原來阿琴愛著的一直是他。而他這一世人,恐怕是無法愛她了。
在長輩半是曖昧暗示半是露骨的指示下,兩個少男少女獨自在房間一再地做愛,直到他的身上再也榨不出一滴精液來。就像他再怎麼努力,面對阿琴也擠不出一絲情意來。
他佯裝成熟,堅定眼神,不去回應阿琴的心意。
他也無奈的知曉,這無關於自己。
無論如何,阿琴都絕望地愛著他。如同他絕望的,選擇走向戰場。
想想,人一但開始逃避,果真就沒完沒了。
一開始逃避自己對阿琴不該有的情慾,到頭來逃避了阿琴對自己最難推卻的情意。
他們之間不是無緣,而是緣份太深,太難切斷。以至於他錯誤的想斬斷念頭,卻牢繫更沈重的枷鎖。
然而他當時忘了問,阿琴咁有後悔,咁有甘願?
關於那天,他記得的事不多。他一心求死,渴望前往戰場,遠離臺灣、遠離故鄉。至少多受點苦,懲罰愚蠢的自己。他穿上實習兵的衣服,手上拿個大大的太陽旗,被擺在鏡頭前面,那瞬間的閃光衝擊著他。
當時他以為,這瞬間過於強烈的閃光所造成的視覺暫留,實際上就是他僅能所見的未來。過於光亮,灼燒他的眼,他忍著不讓過於敏感的眼球流下眼淚。
然而,在他恍惚一瞬,悲傷的想見自己未來,正猶如的光亮奪去視力的暗影暫留。卻在介於暗紫色、暗紅色的視覺暫留慢慢退卻時,有那麼零點幾秒的時間,他看見未來。他雙眼灼痛,捨不得這景象,專注不已。他以為模糊、碎裂的未來景象,會隨著視線的恢復而看得更清楚。轉瞬間他無以清楚的明白:這模糊與碎裂已經是未來的風景最真確的樣貌了。
那不是幻覺。不是視力暫時消失的景象。那是允諾他獲得看見未來的力量,是他誠心向上天許願,希望赦免他的罪惡心思,願意自我犧牲,所換到的一瞬間的預示。
接著失去了。他不肯移動,像是把自己變成相片,惹得身邊的人都笑了。
好在他牢牢地記得其中一個畫面,他知道那是關鍵。那景象裡有個身影嬌小的女性,美麗的,和善的女性,她周圍有些人,他看不清楚,卻有種親切感。以女孩為中心的眾人,有種他不理解的歡喜。這份歡喜,使得他自顧自的悲壯心情顯得毫無意義。他想要靠近那裡。
看不清楚毋要緊,細節袂記得也毋要緊。但是他憑著直覺知曉了這件事:他將會遇上一個查某囡仔,她將會拯救他,讓他感受這種生命的歡喜。
在此之前,他要先找到她,先把她救下來,蹉跎一生的時間也值得。
16.
在眾人以為月娥沉睡之時,她在內心裡千萬遍地與回憶告別。
她以七十七年的歲月,參悟七十七種智。
她走進心中成了廣闊的大殿,眾佛、眾菩薩在左右兩列。大殿空無一物,分不清楚前後左右,甚至在空無得沒有任何對照的空間裡,她連上下之分都不能確定。她不知道自己是夢是醒,是
生是死。她亦無我。徒留的,是這一生種種的我執。執著的,煩惱的,怨恨的,貪欲的。她輕輕卸下糾纏一生的煩惱,留在腳後,不回頭。發菩提心,伏菩提心,明菩提心。
她隱隱約約感覺自己走在菩提道上。原來束縛著她的貪、嗔、痴,彷彿千斤重,她以為放下時,這些會重重的落地。然而每一回的放下,從她身上卸下的事物皆仿若無物。輕盈同時,她亦放慢腳步,既然這是最後的關卡,她不被迷惑。
她低眉前行,謹記過往修習的佛祖訓示。一步一腳印,將過往的記憶一一落在塵土上,亦不擔憂未來。她應證過去經文所說的西方淨土,覺得這裡出奇的乾淨與安靜,連呼吸都無聲,連走路都無響。
沒有金銀、琉璃、硨磲、赤珠、瑪瑙任何裝飾。
沒有七寶池,沒有八功德水。
亦沒有蓮花。
在她即將斷絕所有我執我見之際,一陣清明,她想起了蓮花。她溫柔微笑。如同她一生不曾好好沉睡,月娥一輩子發字真心的笑容極少。甘苦的歲月如是,出家後她為了給他人嚴肅的形象,為了被人敬重,她更收斂起笑容。
「世尊拈花示眾。眾皆默然,唯迦葉破顏微笑。」
月娥先是微笑,爾後以指在空中相拈。蓮花瓣自她指尖出現,飄出,落地,在她腳下綻開如車輪大的蓮花,一朵一朵延伸開來。蓮花之外,亦展開延伸初金光水色的寶池。水池外,階道,樓閣出現,金銀、琉璃、硨磲、赤珠、瑪瑙,金光閃爍。
一切都在這,剎那間突然出現。月娥心靜如水。她站在蓮花上,水上一點波紋也沒有。她知道那是一樣的。不是突然出現,而是一直都在,只是她的轉念之間。她如同之前在大殿專注行路的姿態,在池上蓮花的月娥,對四邊階道、琉璃瑪瑙樓閣視之無物,立定不動,而微笑拈花姿勢不變。
她才醒悟,過去作為出家人在信徒甚至子女前的莊嚴法相,不過是眾人面前作態。
從腳下延展開的蓮花,散發著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在她定心之中,逐次收斂,連同四周的階梯、樓臺,皆從表面的金光退去。
才以她腳下輻散出去的景色,復以她為中心內縮,這回,連空曠的大殿一併消失。連空間都消失了。她無懼無喜,亦知曉接下來的發展。既然一切已經發生過。等到一切縮回到她的腳下,她所踏的那朵蓮花。蓮花從花瓣間逐次縮回,直到將她包覆,她亦在花瓣之中縮小,變成了花苞。
新的她再次復現,眼前的花苞包覆著光亮,緩慢展開。
展開的蓮花中央,是個漂亮無比的女嬰。
她知道那是誰,心稍微動念,又抑了下來,決定不喊出那個名字。
她曲身,伸長手,疼惜地抱起女嬰。
想起那天,芳齡十五,剛經歷生子撕裂身心的痛苦,對未來只剩絕望的她,卻在抱起女嬰時,感動得不停流目屎。她沒受過教育,毋讀過冊,毋識字,腦中卻有個非常慈祥、溫柔的聲音告訴伊:「惜蓮。」
那一刻,短短的一瞬,這位充滿不幸的少女全然忘卻恨意,即便後來接連的考驗與折磨讓她忘記了這個時刻。現在她想起了,時間重疊再一起。
她終於忘了那個男人的名字。在忘卻的同時,情感卻淡淡的保留了。這情感沒有實體,而是一種溫度,一種光,讓她多年嚴肅的臉,有了菩薩的微笑。
得法住智。
一手抱著蓮花之子,一手攤開掌心,出現了白玉。空間再度展開,祥雲圍繞著她,四周的景物再度豐饒起來。
她在內心裡,證成自己的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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