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越南媽媽(電子書)

媽媽的國語說得不好。
媽媽是阿嬤替生病的爸爸從越南娶來的新娘。
但是，她和天下的媽媽都一樣，全心全意對家人無悔付出、為孩子遮風擋雨……

一對不願向坎坷命運低頭的母子在臺灣土地上紮根的堅忍力量，帶來不平凡的感動！

薛呈泰的媽媽阮貞來自越南，嫁來臺灣十一年的歲月裡，每天除了替患有腦性麻痺的丈夫打理生活起居，就是幫婆婆看顧扛起一家大、小生計的麵線攤。原本以為嫁來這裡不只能改善越南家中的經濟，也可以過較好的生活，卻發現在大多數臺灣人的眼中，自己不過是個越傭。
呈泰和妹妹淑芬因為中、越混血的身分，在學校總是被同學用有色眼鏡看待，不是罵他們越南豬，就是誣指他們偷東西。遭同學排擠與冷落的滋味，讓薛呈泰埋怨起自己的身世，也痛恨這個世界對特定種族的偏見與歧視。
既然身上的標籤撕不掉，那麼何不想辦法改變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呢？想通了這個道理的薛呈泰和媽媽，決定用積極、正面的態度，攜手在這片土地上找到屬於自己的定位。只是前方的路崎嶇難平、困難重重，他們該如何堅持理念，實現夢想呢？

蔡佐渝

三十六歲。
一個不想生活中只有柴、米、油、鹽的人妻。
一個想要帶著孩子認識這美好世界的母親。
喜歡哼著年輕時在山林間走唱的歌。
喜歡閱讀，浸淫在文字的海裡泅泳。
喜歡亮烈的陽光、清朗的天空、狂野的風。
喜歡春天的幸運草、夏天的海、秋天的芒花、冬天的暖陽。
喜歡巴哈與韋瓦第的古典、Tizzy bac的搖滾、江蕙和黃妃的臺語歌。
喜歡一盞昏黃而溫暖的燈、一束路邊摘取的野生花草、一床充滿陽光氣息的棉被。
我是蔡佐渝，一個認真過小日子的人。

著有：《山上的孩子》、《震不碎的愛》（文房文化出版）
得獎記錄：《山上的孩子》──
A. 第28次行政院新聞局中小學生優良課外讀物推介-文學語文類
B. 98年新北市滿天星閱讀計畫推廣圖書

那是我們家的傭人啦！

再次來到薛家巷口，王靜娟心裡一陣忐忑。原本這個時間她應該在教室裡維持班上午休秩序的，是她商請了科任老師代班，才能偷空進行她的計畫，轉進巷子前，她還特地到巷子口的蚵仔麵線攤前踅了一圈，看到薛老太太被一大堆買午餐的上班族圍繞著，這才放心的轉進巷子。
正午時分，薛家這條巷子像是睡著了似的，左鄰右舍家戶洞開，電風扇嗡嗡作響，電視機兀自對著打盹的老人家播送節目。王靜娟心想好個不閉戶的大同世界，不過轉念又不禁莞爾，如果她是小偷，附近豪宅商辦這麼多，應該也懶得來偷這裡吧！
薛家大門照例半掩著，王靜娟不敲門了，直接就走了進去，薛老太太在外面做生意，兩個孩子都在學校，此刻薛家應該只剩薛朝貴與阮貞兩個人。
「阮貞！」王靜娟用氣聲輕輕叫著：「阮貞！」
阮貞走出房門，看見客廳的人影，嚇得驚聲尖叫，一定睛才看清楚原來是前些日子來過的王靜娟。
「阿貞，發生什麼事？發生什麼事？」房裡傳來薛朝貴的呼喊，著急的語氣讓人相信若不是行動不便，他早跑出來了。
王靜娟食指立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阮貞皺著眉，十分迷惘，王靜娟一顆心都要跳出胸口了，阮貞才回了一句：「是老鼠啦！」
「老鼠你也叫得大小聲，差一點把恁伯驚死！」
薛朝貴一陣咒罵後，王靜娟才拉著阮貞在客廳裡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拿出路邊買的珍珠奶茶，遞了一杯給阮貞，阮貞點頭微笑，又客氣的把珍珠奶茶推給了王靜娟。
「薛太太，我知道你不方便招待我什麼，所以我來是請你喝下午茶的。」王靜娟臉上掛著誠摯而坦率的笑意，用阮貞和家人之間所慣用的臺語一個字、一個字清楚的說著，也不管阮貞懂了多少，就直接把珍珠奶茶塞回她手裡，這次阮貞沒再推回來了。
「沒關係，喝完之後，我會把空杯子帶走，這樣薛老太太就不會發現我們喝下午茶的事了。」這段話似乎卸下了阮貞心頭最後的疑慮，終於開心的笑了，王靜娟發現這樣的溝通模式如預期般奏效。
「阿貞啊！」薛朝貴又在房裡喊著：「你在外面窸窸窣窣的幹什麼？」
阮貞反應也算快，「沒有啦！是電視的聲音啦！」
說完阮貞拿起了遙控器開了電視，在電視的背景音量之下，王靜娟和阮貞兩個人繼續悄聲說話。
「老師，淑芬又怎麼了嗎？」阮貞用帶著腔調的臺語緩慢的問。
「淑芬，讀書不好。」王靜娟知道對於孩子的教育用語阮貞所知不多，所以用臺語慢慢說著，還輔以手勢，雙手開掌放在胸前成開頁書本狀，一面搖著頭。「考試不好。」王靜娟拿出批改過的試卷示意。
「那怎麼辦？」阮貞真的懂了，她的臉上讀得出天下所有母親都會有的焦急。
「沒關係，放學後學校會幫淑芬多上課。」
「謝謝！謝謝！」阮貞猛點頭用國語道謝，這應該是她少數能掌握的幾句國語。
「薛太太，學校的科目除了國語，其實數學和生活兩個科目……」王靜娟翻開各科的課本給阮貞看。「我想您在家多少能教她一點。比如這個個位數……」
王靜娟話還沒說完，阮貞就直搖頭。「我不會講。」
王靜娟知道阮貞的意思是她無法用中文解說。「那你可以用越南話講嗎？」
阮貞又搖搖頭。「呈泰和淑芬不懂越南話，我媽媽不准我講越南話，說我會教壞小孩，我也怕講越南話，他們就不學臺灣話了，我的臺灣話又不好。」
王靜娟放棄的把課本合上，因為她突然明白了，家長在家的補救教學並不是問題的核心，阮貞的語言能力和社會融入程度才是造成這個家庭淪入惡性循環的核心問題。身為一個外籍母親害怕自己的母語造成孩子的融入問題，又對在地語言的掌握程度缺乏自信，於是選擇沉默，如果孩子又缺乏其他的語言刺激，那麼孩子的學習與社會化過程只會越來越坎坷……就像薛淑芬。
「薛太太，我是想問……」王靜娟游移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說了出口：「你在臺灣過得快樂嗎？」
阮貞沒回答，靜靜的吸了一口珍珠奶茶，珍珠奶茶甜在口裡，卻似乎甜不進她的心裡，她搖了搖頭沒多說什麼。
「那你想學中文的讀寫嗎？」王靜娟又輔以手勢。
「想啊！」這會兒阮貞回答得很乾脆。「有很多人考試後，還繼續去上課……」
「考試？」這會兒換王靜娟迷惑了。
「就是變成臺灣人的考試啊！」
王靜娟這才明白，原來阮貞指的是針對外籍配偶的國籍歸化考試。
「以前我去考試，也有上課。」阮貞彷彿跌進回憶裡，自顧自的講著：「上課很好，可以學中文，可以認識朋友，可以說越南話，可以說越南的事。」
說著、說著阮貞突然停了下來，過一會兒才又開口：「可是媽媽說我很笨，上課也沒用，所以……唉！不要講這個。老師謝謝你，珍珠奶茶很好喝。」
難得有人這樣跟她一起輕鬆的喝著飲料聊聊天，阮貞由衷的笑了，但王靜娟猶然從她那串沒說完的話裡，聽得到她對環境的無奈。
做完家庭訪問後的隔天，王靜娟一到學校就迫不及待的抓了空檔找李永惠聊聊。
「別奇怪！離開了臺北，多的是這種情況，而且越往南部，城鄉差異越大，這種情況越多。」李永惠停下來喝了一口茶又繼續說：「像我婆家鄉下，一堆外籍新娘的處境其實跟呈泰和淑芬的媽媽一樣。」
「永惠，我想找一天再去找薛老太太，請她同意讓阮貞去上識字班，你說好不好？」
「當然好啊！我跟你一起去找薛老太太吧！」李永惠豪爽的回答：「一來阮貞也是我班上薛呈泰的家長，二來我又是社區大學識字班的老師，而且我不陪你去，搞不好你又被那個疾言厲色的薛老太太給嚇傻了也說不定。」
「少來！」王靜娟笑著追打李永惠。「人家薛老太太對我可是客氣得很！」
噹，噹，噹……擴音喇叭裡傳來上課鐘響。兩個老師停止了說說笑笑，趕忙收拾東西前往自己的班級。
上課鐘剛響完，李永惠人還在教室外頭，就聽到裡頭依然鬧哄哄的吵成一片。
「沒聽到上課鐘響嗎？」李永惠人還沒到，聲音就先到了，像是小老鼠聽見貓兒的腳步聲，全班小朋友的動作瞬間暫停了下來，有站在走道上的，有正在吃東西的，教室最後頭還有兩個正在廝殺，一聽見李永惠的聲音，兩柄掃把便硬生生的架在空中，動也不敢動。
進到教室裡，看到生龍活虎的畫面剎那定格在眼前，李永惠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還不快給我回到座位上去！」
教室裡一片騷動，所有人不是在動作，就是早已坐好在位子上笑著看熱鬧，只有兩個人自始至終文風不動，肩並著肩、頭靠著頭，四隻眼睛緊緊的盯著課桌上的一臺小螢幕，渾然不知全班同學已然靜下來坐好，還順著老師的目光正盯著他們瞧。
一陣沉默後，李永惠忍不住了：「郭昱鴻、薛呈泰，你們兩個是連體嬰啊？」
全班同學笑成一團，郭昱鴻和薛呈泰才從NDS的小小世界走出來，回到人間。郭昱鴻機敏的將NDS從薛呈泰的手中搶回收進抽屜裡，那是爸爸新買給他的禮物，他可不想就這樣被老師沒收。
「啊！我那條命還沒死耶！」薛呈泰發出細微的哀號。
「噓！小聲一點啦！」郭昱鴻也壓低了聲量。
「還講話！再講話，我就把你們兩個換位子。」
李永惠板起了臉，語帶威脅，兩人這才乖乖閉嘴，拿出課本準備上課。
「好，現在翻開課本第二十六頁。」李永惠一邊說著、一邊又看了薛呈泰一眼，搖搖頭不解：這孩子的頑皮與活潑和其他孩子並無二致，實在很難想像他的家庭背景會如王靜娟所言。
好不容易捱到了放學，郭昱鴻對薛呈泰使了使眼色。「要不要來我家？」
「可是我已經答應李泊漢他們，到公園裡去玩戰鬥陀螺了耶！」
「喂！NDS比戰鬥陀螺好玩一百倍吧？」
是啊！郭昱鴻說得沒錯！而且NDS這種新玩具可不是戰鬥陀螺想玩就玩得到的。薛呈泰猶豫了，「呃……好吧。」
「不過我今天有鋼琴課，你要等我一下喔。」
「好啦！」薛呈泰早習慣了。
郭昱鴻沒有兄弟姊妹，爸爸、媽媽也都很忙，所以每天都幫他安排了各種各樣的課程，有時候是鋼琴課，有時候是小提琴課，每次去郭昱鴻家玩都要等他先上完課。不過郭昱鴻家超棒的，有冷氣，有電腦，肚子餓了還有他們家的菲傭露西亞送來好吃的點心，所以等一下也沒關係，倒是薛呈泰想起了阿嬤的交代。
「那郭昱鴻你也等我一下，我要打電話跟阿嬤說一下。」
「你要打公共電話喔？」
薛呈泰點點頭。
「不要啦！公共電話很多人在排隊，露西亞應該已經在校門口等著接我回去了，你用這個打吧！」郭昱鴻從書包裡掏出手機。
又是一支新手機！不過薛呈泰可是一點兒也不訝異，郭昱鴻的爸爸很有錢，郭昱鴻要什麼都會買給他。
「喂？」薛呈泰直覺的撥了薛林秀子的手機，他知道這個時間阿嬤應該在收拾攤子還沒到家。「阿嬤，我要去同學家玩，晚一點回家。」
電話那頭薛林秀子只說了不要玩太晚，早點回家，路上要小心之類的話。薛呈泰虛應了幾聲，便掛上了電話，他知道阿嬤最疼他了，不管他說什麼阿嬤都會答應的。
電話講完了，露西亞卻沒有如郭昱鴻所講的出現在校門口，又過了兩分鐘才看見她匆匆的從對街跑過來。
「你今天怎麼這麼慢！」
郭昱鴻氣得將書包摔在露西亞的腳邊，露西亞沒說什麼只是默默的將書包撿起來拽在肩上，然後打起了陽傘替滿頭是汗的郭昱鴻遮陽，郭昱鴻氣極了，越走越快，露西亞在後頭追著，陽傘的陰影滑稽的落在一前一後的兩人之間，誰也沒遮到。
薛呈泰背著書包苦苦追趕，才終於走到郭昱鴻身邊。「幹麼那麼生氣？」
郭昱鴻火氣未消，瞪大了眼看著薛呈泰，彷彿他多此一問。「露西亞遲到啊！」
薛呈泰覺得很奇怪，平常都是露西亞等郭昱鴻放學，郭昱鴻偶而等一次露西亞有什麼好生氣的？不過郭昱鴻像是吃了炸藥，薛呈泰決定還是不要這樣跟他說。
「郭昱鴻，你不要生氣啦！我們也才等一下下而已。」
「你不知道，露西亞一定是偷懶跑去跟隔壁家的菲傭聊天才會遲到。」
「你怎麼知道？你又沒有在露西亞身上裝竊聽器！」
「我媽說的！我媽還說，東南亞人又笨又散漫，什麼都不會就會偷懶，明明付了薪水，還要緊盯著有沒有做事，真是花錢找罪受，不受又不行。」
對啊！拿人家的薪水就不可以偷懶！薛呈泰點點頭，覺得郭昱鴻會生氣是很有道理的。
郭昱鴻家住在一棟可以算得上是豪宅的雙併華廈，穿過花木扶疏的中庭，進到挑高寬敞的大廳，管理員很親切的打招呼。
「放學啦！喲！今天還帶同學回來玩啊！」
郭昱鴻和薛呈泰壓根兒沒聽到，一路上追追打打的鬧到了電梯口，電梯來了，才突然想起後頭還跟著一個露西亞。
「快點！你是豬啊！慢吞吞的！」郭昱鴻火氣突然又上來了，狠狠的咒罵著。
薛呈泰探出電梯口，看櫃臺的管理員伯伯交給露西亞一大疊信件，又要她在一個大本子寫東寫西之後，露西亞才一手提著書包，一手拿著信件掛著陽傘，跑進電梯。
「真慢！」電梯關了門，郭昱鴻又鄙夷的罵了一聲。
薛呈泰覺得郭昱鴻他們家真倒楣，怎麼會請到一個又懶又笨的菲傭，跟在後面又老是慢吞吞，剛才要不是他一直按著電梯的開門鍵，郭昱鴻早就自己坐電梯上去了，露西亞活該要爬十一樓！
薛呈泰覺得自己完全能體會郭昱鴻的感受，薛淑芬就是一個又笨又慢的跟屁蟲，平常不是黏著媽媽就是跟著他，甩都甩不掉，煩死了！
兩人吃完點心後，又重拾戰火，玩起了在學校裡差點被老師沒收的NDS，說好一人一回合，可是郭昱鴻賴皮，一回合結束後又意猶未盡的展開下一回合。
「欸！說好這局換我的耶！」眼睜睜的看著遊戲已經在郭昱鴻手上開始了，薛呈泰忍不住大聲抗議。
「再讓我玩一次嘛！你沒看剛才那關我差一點就過了！」郭昱鴻玩得正起勁，連頭也沒抬。
「說好一人一次的啊！我剛才那關也差點就過了，可是我也沒賴皮啊！」
郭昱鴻的手眼正忙得不可開交，沒空搭理薛呈泰，薛呈泰只好坐在一邊生悶氣，好不容易賴皮的這局終於結束，郭昱鴻重重的把NDS摔在薛呈泰身旁的沙發上，嚇了他一大跳。
「NDS是我的，又不是你的，讓我多玩一局會怎樣？」
這會兒換薛呈泰無言，郭昱鴻這樣講好像也沒錯。
「在旁邊鬼叫鬼叫，害我這局一下子就死了！」郭昱鴻仍在氣頭上，不斷碎念著，還好露西亞即時來通知上鋼琴課的時間到了，郭昱鴻臨出房門前還氣呼呼的落下一句話：「這樣可好啦！你一個人愛玩多久就玩多久吧！」
郭昱鴻去練琴了，偌大的房間裡只剩下薛呈泰一個人，不管這NDS是誰的，這下總算輪到他玩了吧！薛呈泰撿起NDS開始新的一局，心思全飛到遊戲的畫面上，不一會兒那個之前過不了的關卡，居然過了!
「你看！你看！過了耶！」薛呈泰興奮的大喊，聲音大得連自己都嚇一跳，回過神來才想起郭昱鴻已經去上鋼琴課了，自己卻像瘋子在房子裡對著空氣大叫，好不容易過了關，卻沒人看到，心裡真是悶得難受。
前關過了，嶄新的一關隨即出現在眼前，薛呈泰趕緊投入遊戲中，只是這一關不容易，沒兩下就Game over，他又再試了一次，還是失敗！連試了幾次之後，當畫面再次跳出視窗詢問是否繼續遊戲時，薛呈泰意興闌珊的按下了「否」關掉了遊戲，隨手把NDS丟在一旁，整個人像一灘爛泥倒臥在沙發上。
不好玩！每次只要有沒玩過的關卡出現，他和郭昱鴻兩個人總會邊玩邊討論，有時是武器選擇有問題，有時是進攻順序有問題，有時是找不到破關鑰匙的問題，可是不管什麼問題，只要有他們兩個聯手，就沒有破不了的關。雖然NDS一次只能一個人玩，可是如果郭昱鴻不在身邊那就不好玩了，連過了關也沒人看見，真是氣死人了。
薛呈泰噘著嘴悶了好一會兒，才又起身四處逛逛。郭昱鴻的房間裡看不到冷氣，可是卻很涼、很舒服，房間裡還有自己專屬的浴室跟廁所，每個地方都又寬敞、又明亮，比起自己那個擁擠、幽暗的家，薛呈泰覺得郭昱鴻一個人睡在這樣的房間裡，就好像王子住在皇宮中。
薛呈泰的腳步在一個玻璃櫃前停了下來，兩隻眼睛盯著櫥窗骨溜溜的轉著。
櫃子最下面是整組的神奇寶貝皮卡丘，記得二年級的時候很流行，可是現在不流行了，所以郭昱鴻把它們全部扔在餅乾盒裡。
櫃子最上面整整齊齊的排滿了整組的麥當勞Hello Kitty，郭昱鴻說他媽媽很喜歡Hello Kitty，所以有一陣子為了收集玩偶，天天吃麥當勞吃到怕，薛呈泰真是不明白，麥當勞這麼好吃的東西，天天吃應該很高興才是，為什麼要害怕？
櫃子裡還有其他數不清的好東西，可是最吸引人目光的就屬中層了，中層的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海綿寶寶，最近他和郭昱鴻不約而同都迷上了海綿寶寶，可是海綿寶寶的相關產品都好貴，薛呈泰用了阿嬤給他的零用錢，買了一支自動鉛筆，視若珍寶的捨不得用，看到郭昱鴻的海綿寶寶隨隨便便就堆滿一個層架，薛呈泰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從黃澄澄的層架上移開。
薛呈泰大大的吐了一口氣，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突然不想等郭昱鴻下課了，跟露西亞說了一聲，就回家了。
回到那個黑黑破破的家，薛呈泰本來就有些鬱悶的心情，又更糟了。廚房裡抽油煙機轟轟的怒吼著，媽媽應該正在煮飯 ；客廳裡電視也哇啦啦的響著，薛淑芬窩在茶几的一角寫功課，阿嬤就坐在另一頭薛呈泰平時寫功課的位置上，趴在滿是雜物的矮茶几上寫著字條。
薛呈泰放下了書包，沒進廚房找媽媽，反而是偎到阿嬤身邊，瞄了字條一眼，才開心了起來。
「阿嬤，今天又要去買東西了喔？」薛呈泰輕快的問，他最喜歡去採買了。
「嗯。」薛林秀子推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鏡，沒有多搭理又低頭繼續寫。
薛呈泰趕緊抓起書包，從成山的雜物中撥出一小方空間，開始努力寫作業，他知道現在不寫，等會兒去採買就更沒空寫了。
每個月總有一兩次，薛林秀子要薛呈泰跟著媽媽去大賣場採購小攤生意所需要的原物料和家庭日用品。本來這些事都是由薛林秀子一手包辦的，但這一兩年她的手，因為長期舀蚵仔麵線的動作所造成的職業傷害，提不了重物，逼不得已只好讓薛呈泰跟著阮貞出門採買。
「嗯……」終於薛林秀子直起了腰桿，摘下了老花眼鏡，手裡的字條拿得遠遠的，仔細檢查了一會兒，才又放下。「阿泰，來！」
薛林秀子將字條遞給孫子。「都看得懂嗎？」
薛呈泰點點頭，阿嬤的字條上是有很多生字還沒有教過，但是每次買來買去就是那麼幾項東西，那些字也大概都認得了。
「第一項是太白粉十包，第二項是醬油膏不辣的一桶……」
薛林秀子不放心，還是決意要念一遍給他聽，薛呈泰只好在那些生字旁邊寫上注音，最後還複誦了一次購物清單，薛林秀子才終於安心的點點頭。
「來！」薛林秀子吸了一口氣，僵硬的後傾著身體，才掀開了腰間的圍裙，然後又深吸了一口氣縮緊小腹，才又翻出了縫在褲子裡層的暗袋，最後才從裡頭掏出了三張仟元大鈔，交給薛呈泰。「找回來的錢跟發票，記得拿給阿嬤。」
「好。」薛呈泰機伶的把錢放進每次購物採買時，都會掛在胸前的小錢包。
薛林秀子又從圍裙裡摸出一張百元鈔。「另外這一百塊給你，看你想買什麼。」
「謝謝阿嬤！」薛呈泰歡天喜地的收進自己的褲子口袋。
很快的寫完作業、吃過晚飯，薛呈泰同媽媽和妹妹一塊出發前往賣場。他一到賣場就經驗老道的推了購物車，急匆匆的往入口鑽，經過麥當勞門口時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露出一抹笑意，心想只要趕快完成阿嬤交代的任務，他就可以用那一百塊在這裡點一份兒童餐了！
薛呈泰突然想起妹妹，這個討人厭的跟屁蟲！不讓她跟卻偏要來！既看不懂阿嬤的紙條，大包小包的東西一樣也提不動，賣場那麼大還怕她會走丟，真不知道來要幹麼？在家裡裝得一副淚眼汪汪的樣子，阿嬤居然就答應了讓她跟來！
薛呈泰回頭看著媽媽和妹妹手牽著手，慢慢的逛著，在左右店家的招呼下，媽媽每走幾步路就停下來，對著店門口花車上的貨品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還不時拿著衣服褲子在自己或是妹妹的身上比畫一陣，然後才依依不捨的放回原位。
媽媽還真是無聊！在那裡東看西看，想怎麼樣？買下來嗎？她又沒有錢！薛呈泰忍不住這樣想。
看到妹妹，薛呈泰就更生氣了。妹妹的手雖然讓媽媽牽得牢牢的，但一雙大眼睛卻骨溜溜的四處轉著，好似一切都很新奇，她一定是故意的，看到阿嬤給他一百塊，所以特地跟來，這樣一來兒童餐就非得分她一點不可了，真是氣死人了！
薛呈泰越是惦著兒童餐，就越急著要去把東西買完，媽媽和妹妹卻是一路姍姍，不由得大聲催喊：「喂！你們快一點好不好！」
「喂！薛呈泰！」
薛呈泰正在冒火的當頭，突然有人喊他，本能的往聲音方向轉頭，原來是郭昱鴻，薛呈泰忍不住訝異。「郭昱鴻，你怎麼在這裡？」
「我爸媽說今天要晚一點回來，所以我只好跟露西亞出來吃麥當勞。」郭昱鴻聳聳肩，彷彿這種無奈的事情常常發生，已經習慣了。「那你在這裡幹麼？」
「我阿嬤要我來買東西。」
「難怪你先走了，害我下了課，一個人玩得好無聊喔。」
「我跟你說，你去上鋼琴課的時候，我破關了耶！新的一關好難喔！」
「真的喔！」
兩人就這麼站在麥當勞前聊開了，露西亞手裡披掛著一件郭昱鴻的薄外套，靜靜的站在一旁等，突然間阮貞和薛淑芬趕上來了。
「哥哥，你走那麼快！」
「那是你們走太慢了！」薛呈泰沒好氣的回答。
「她是誰啊？」郭昱鴻指指阮貞，他曾在學校裡見過薛淑芬來找過薛呈泰，卻不曾見過眼前這位婦人。
「她喔……呃……」薛呈泰頓時像個啞吧，一句話也答不上來，突然間好像想起了什麼，才擠出一句話來：「她是我們家的越傭啦！」
薛呈泰這句話一說出來，就後悔了。老師說過，說謊是不好的行為，但不知為什麼他脫口而出的就是一句謊言，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此時此刻，自己就是不敢抬頭看媽媽一眼。
這句話對阮貞所造成的驚駭只有過之而無不及，當下她瞪大了眼怔怔的望著自己懷胎十月辛苦生下來的兒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喔！難怪！外傭動作都很慢的。我要先進去吃晚餐了，你們『慢慢』逛啊！」郭昱鴻沒察覺薛呈泰母子間的異樣，自以為過來人似的拍拍薛呈泰的肩頭。
薛呈泰一句話也沒說，直到郭昱鴻和露西亞轉身沒入了麥當勞裡排隊點餐的人群，他才默默的推著購物車往前走。
阮貞牽著女兒的手跟在兒子身後亳無意識的走著，無聲的淚靜靜淌下，兒子剛才的話是一道轟頂的雷，打得她心底一陣冰冷，冷得讓血肉都結成了冰，她絲毫感覺不到女兒正拉扯著她的手，一面還咕噥的問著她：「媽媽，什麼是越傭？」